赤贫的精神

  • 更新日期:2024-02-27 08: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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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细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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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见锁定了一些高难度的人生逼问,把自己抛入一片片古老的思想战场,关于生命的意义,关于知识的可能,关于道德与事功,关于幸福与死亡……这些逼问历经数千年人类文明而仍无最终谜底示众,于是在一个竞相逐利的工业化和市场化时代里,如果没有被人遗忘,就可能致人茫然或疯魔。但孔见是一个披挂着现代经验和现代知识的古老骑士,顽强地延续着人类对人生智慧极限的挑战,也是对自己理解能力的挑战。在一般的知识谱系里,这些悬问是虚学而非实学,属于上帝而不属于恺撒,在一个越来越务实的知识界那里日渐处于边缘位置,其正当性正在被经济、社会、历史等学科的诸多人士怀疑。但作者所遭遇的逼问人皆有之,在当下甚至人皆累之,正是经济、社会、历史等方面深刻运动的产物,本身就是实学不可忽略的部分。而离开了这一切心灵的牵挂,忽略了人类精神运行的坐标和轨迹,任何经济、社会、历史等方面的知识都只适用于机器人,无法描述活生生的生命实践,没有理由值得人们特别信任。孔子从“洒扫应对”通向他的治国安邦,是以人为本的;柏拉图视人格为“内在政治制度(inner political system)”,从人格剖析开始他的社会设计,甚至是以心为本的——这些先贤在求知中内外并举,虚实相济,并不像某些后人想像的那样幼稚。
当然,世上没有抽象而普适的人,没有抽象而普适的心,就像形形色色的病以外并没有一种标准化的“病”。青年之我异于老年之我,富人之我异于穷人之我,连婴儿也有遗传差异,并无统一规格。如果剥离了具体人心形成过程中经济、社会、历史等方面的制约因素,寻求一种放之四海或放之万世而皆准的“我”,只能是一种常见的语言事故——无非是“我”这个词让人真以为有了这样一个东西,可以将其抽出来孤立地求解,可以将其供起来放心地依恃。事实上,各归其“我”的抚慰万能亦无能,虽然用心向善,却无助于揭示和排除任何人生疑难。有人已经这样做过。他们才智过人,心志远大,于是求解生命终极之being(所是,所在),求解一切知识的元知识、一切学科的元学科,如同要谋得一个包治百病的药方,结果无不滑入迷宫般的nonbeing(虚,虚无)。这一类语言事故发生在本质主义的思路上,是虚学最容易落入的陷阱。他们如果没有成为西方式的神学家,囿于一种专断的虚无,就会成为中国式的玄学家,溺于一种圆通的虚无。而纵欲主义、实用主义、物质主义、科学主义等等并不能因此得到理性的克服,甚至恰恰成为这些神学和玄学的必然变体。原因很简单,除非自杀,虚无是无法操作的——当心灵独守虚无之际,一旦进入社会行为的操作,这份虚无就一无所用了,心灵就自动缺席和弃守了,让位于世俗的随波逐流乃至无所不为,是最可能的结局。
盛产神学的地方多见偏执和战争,盛产玄学的地方多见苟且和腐败,这样的例子还少吗?这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提供的启示。
因此,人心之学如果是必要的话,如果能够更为成熟和坚实的话,应更善于在具体现实条件下展开问题和解决问题,更善于将经济、社会、历史等学科知识援入人生思辨,从而将终极关怀落实为现实方案,使天道真正实现于人间,所谓良医“因病立方”和圣人“因事立言”,是之谓也。出于特定的知识资源和个人喜好,孔见这些文章里还残留一些神学和玄学的传统表述方式,颇有商榷的余地,但也从不被我过于在意。他心事浩茫,所针对的现实处境和现实对象,还有在切入这些处境和对象时相关的精神标尺,也许更值得我们会心地解读。
2003年6月于八景峒


第一部分 一条线的牵连第1节 房子

自从离开山洞,房子便成了人生活中不可省略的部分。生存的归属和温馨总是和一串房门钥匙联系在一起,并挂在人的腰带上。天地虽大,但对许多人来说,它只意味着一个十几或几十平方米的空间。
房子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在乡村,修房建屋被视为祖宗基业百年大计,一座三间的房子便可告慰一辈子的劳碌,这几乎是一代人留给下一代人的全部遗产。在城市,房子被当做地位和财富的象征,从住房面积大小和装修设计的气派程度,大致可以测量出主人的职位职称级别和银行储蓄。刊登征婚广告时,不忘填上住房面积更能扣人心弦。
房子当然不能渗水漏雨,而且须能挡风遮阳。这方面,房子和山洞没有区别。因此,把房子定义为遮风避雨的建筑物是不确切的。随着文明的推进,人对自身的要求越来越少,对环境的要求却呈反比增多,因此也越来越不好伺候。同样,对房子属性功用的要求也变得愈加唆了,外部造型应当只能如何如何,内部构成必须如此如此,还有房间布置不能那样那样,这些鸡毛话题有时还会引发一场家庭内战。
尽管如此,还是可以找到几种统一的口径。首先,房子必须是不透明的,这很重要。如果一套房子像用水晶玻璃或塑料薄膜做成的,任何长眼睛的人都能看清楚里头发生的一切,那是没法住的。可见,对于人,房子与其说是用来遮风避雨,毋庸说是用以遮人耳目。房子的透明度趋近于零,抗拒一切视听传播,这是不容商量的。房子几乎就是一件外衣,在透明的房间里生活,就如安徒生的皇帝穿着新衣在街市上招摇。
当一个人走进自己的房屋,转身把门扣上时,就意味着私人生活的开始,公共生活及其行之有效的准则都被拒之门外了。对于私人生活,社会道德风尚和文化传统习俗总显得不够宽宏大量,不管东方还是西方都是如此。一个人生活的内容无法在公众目光中全部展开。往往,一个人生活中最庄重的行为在别人看来可能是荒诞可笑下流鄙陋的,一个人生活中最神迷心醉的部分在另一个人看来可能是不堪入目的。眼光对生活情调氛围的破坏有如核力,在冰冷、严厉、鄙夷、好奇、戏谑的目光注视下,人无法投注自己的全部情感,因此,最有诗意的内容会被抽空。生活中最甜美的部分也是最脆弱的最需要保护的部分,人在最幸福的时刻要让全世界的人闭上眼睛,连自己也不例外。凡夫俗子如此,那些为世人瞩目、为记者侦探追踪的要人名流更是像老鼠避猫一样逃躲公众目光对个人生活的侵略。
房子以砖头水泥钢筋铸成的厚墙和朦胧的窗帘的隔离与遮蔽,制造了一种无人状态,仿佛天地之间只有我某一人或你我二人,其他一切人都被排除在外,或者双目失明,或者干脆休克昏死。这种无人在场、无人目击监督裁判的状态,导致普遍适用的社会道德和世俗准则的失败,从而使个人在狭窄的空间内获得绝对权威自我统治惟我独尊的自由。一个人在办公室必须对上司点头哈腰对下属板起面孔,在公共场所必须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在街上走路也得遵守交通规则。但一旦步入自己的房间则如破网之鱼可以不遵守任何东西,可以尽情尽性地撒野发疯,可以破口大骂放声痛哭老泪纵横,可以干尽什么和不干什么。在外头穿少一点就会招来物议,但在这儿可以光着身子整个浸泡在音乐之水中洗个痛快。这种精神撒野放风是心理健康所绝对必需的,它是社会安定的因素之一,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了街市上衣不蔽体喜怒无常的精神病人的数量。仔细观察一个人在私房里的种种举止之后,你会发现,每个人都是不同程度的疯子。
其次,房子无一例外的都是要设有门窗;如果没什么不方便的话,还要有阳台。没有窗户和阳台的房子接近于鼠窟。老鼠可以住进人住的地方但人不可以住进老鼠住的地方,这是人在生物学上的不可还原性。进入一个外部看不进来、内部又可以看清外部的所在,能产生我在暗处别人在明处的视觉效果,这种视觉使人感到安全。窗和阳台让人在不被观察的同时成为观察者,仿佛置身于一个隐蔽得很好的掩体。另外,窗和阳台为人保持着与自然的联系,让人在拥有一个狭小几何空间时不失去广阔的天地。中午有白云飘来,夜晚有星星爬进,这是房子最有诗意的部分。窗户和阳台春光明媚,这是普通房子区别于牢房的标志,但这些地方现在都不约而同地装上了铁丝网。窗户和阳台一般是不用于通行的,但在许多小说中却成了偷情者的门。
房子与外界的自然交流属于窗户和阳台,与社会的交流属于门。房门与牢门的区别在于钥匙掌握在谁的手里。拥有一间房子而有一把钥匙在别人手上总不是滋味。告诉一个人你的住房地址是一种信任,把房门钥匙交给一个人是最大的信任。古人把百姓门户常开无锁看做社会治安的标志,真是再确切不过了。现在,不仅要关门,而且还要安防盗铁门双保险锁还有透视孔。对于把门锁了钥匙忘在房间这样的事儿人们只是耸耸肩膀,若是出门在外突然想到房门未锁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门意味着迎接和拒绝,敲门声却隐蔽着更复杂的含义。如果在夜晚,一个人单独待在房间里,听到隐隐的敲门声,开门却不见人影,这会使人害怕的。做尽亏心事的人或是树敌太多的人,每日的敲门声足以令他心肌梗塞血压高升。对于满屋金银财宝的家庭,敲门声听起来像不祥的鸟叫;但对于初恋的人,对于四壁空空清贫如洗的人,敲门声是一种福音。没有勇气的求爱者往往在门前徘徊很久,最终可能悄然离去,而门后的另一个也许就一直等着他的敲门直到青春消逝。
在门上装一个小窥视孔来自阴暗的心理。它使门对于居住者呈透明状态,减轻他开门时承受的心理压力。开门前先窥视来者是否面善是否心怀鬼胎携带凶器,那样子犹如弱小动物爬出洞口时的神形。窥视孔又称猫眼,站在门外被人用猫的眼睛狐疑地窥探打量鉴别,并不是一种舒服的感觉。在窥视孔中,人的样子变得很怪味了。
关闭的房门是庄严的,在一个法制国家,良民之屋不可擅入。门窗和阳台的严密防备使人想到周围似乎有许多居心叵测的匿名者伺机闯入。这种警戒状态使房子看起来不像一个浪漫的生活场所,倒像一个随时受到攻击的堡垒。门的含义更多是拒绝而不是迎接,它越来越不容易敲开了。然而,那些越不容敲开的门就越有人千方百计要撬开它。
每当夜色降临,房子就显出孤独的本质。尽管城市如此拥挤,灯光如此灿烂,房子还是像浮出深海的孤岛一般,它们的墙互相阻隔着,它们的角互相抵抗着,它们的门互相紧闭着,像黑匣子一样守着各自的秘密,只有水管、马桶、电线、电话和煤气管道紧紧地抓住外面的世界。尽管每间房子都有道路通往世界上所有任何一间房子,但绝大多数房子之间老死不相往来。
一间房子对另一间房子是一个秘密、一个谜语。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大多随着主人的离世和房子的瓦解而消失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揭开一个房子内部的秘密会使人心惊肉跳。在艾米莉小姐的房子里,惊天动地的爱情和天诛地灭的罪恶无人知晓地演绎,直到生命终结。


第一部分 一条线的牵连第2节 女子

女子是世界上不能设想其缺席后果的事物之一种,不仅因为人总是要死而女人总是能生,就共时性而言,没有女子的世界是一块荒凉的土地,没有女子等于地球上没有水。世界上种种崇高事业之所以紧张严肃地进行,是以美好女性的向往期待为假设的。如果天堂上没有女子,男人都会下地狱。
个子细小、身形古怪的女子是人类劳动支付的回收。商场里,女子和她们孩子的用品充斥柜台,其品种数量远远超出男界。如果把生产创造看做手段,把消受看做目的,那么,男人操劳的意义不外是给女子添点颜色罢了。
对于男人来说,早晨是一天的开始,夜晚是一天的总结;但对于女子,一天开始于黄昏。太阳还未坠落,天色朦胧下去,女子们的神经就开始兴奋起来。她们忙于梳洗、换装、涂脂抹粉、描眉画唇,等待着召唤。夜晚的河床上飘浮着莲花一样的女子,她们的芳香使整座城市辗转难眠。白天赚够了钱的男人像油力十足的小马达牵引着她们游向城市中心的角落。她们能在衣服市场逛上二三小时,然后又在金行里徘徊几十分钟而不买一件东西。她们对光线色彩十分敏感,走进黑暗就要紧紧靠着你,仿佛你就是一座雄伟的山脉。
《圣经》上说女人是用男人的肋骨造成的,这个错误应得到更正。据我考证,真实的情况是上帝用水造就了女子,水用干了就以泥土捏造了男人。直到今天,男人还是粗糙的半成品,女子才是上帝真正的杰作。美术学院里学生们整天画的就是女人。男人需要后天文明的琢饰装修才好使用,女子却绝对要保持先天自然才美。男道日益,女道日损,男人的教养采用加法,女子的教养采用减数。
美人似水,女子的美在于其水质清纯,男人和她在一起等于一次沐浴。如果水变成酒液汤汁之类就不好了。不洁的女子便成了所谓的女人。水质的清纯不单指她们的身体干净,更是指她们不把许多利害及得失引入与男性的感情交流。尽管在文明发达的时代,女子可以借助各种油霜膏剂和外科手术使自己的外形看起来好看,但男人还是喜爱那种纯属天然、不加香精防腐剂的女性味道。可见在男人这边,女子的品位高于色相。
男人是一种动物,男人是不能开花结果的东西。女人是一种植物,沐浴着露水,呼吸着日月的光华,无须复杂的内脏和曲折的肠子便能开出醉人的香花;她们的果子也令人垂涎。通常用于男性头上的许多漂亮词语是不可引渡于女子的,如什么高大苍健、城府深沉、足智多谋、身经百战、伤痕累累,等等。不会唱歌跳舞的女子是一种残疾,在政坛商界和沙场上叱咤风云的女子其性属的真实值得怀疑。
女子是不可衰老的,看着一个个女子像溺水者一样沦为妇人真是一种残忍。如何终生保持女子的本质是一个值得男人与女人共同探讨的课题。但是,我的英雄,谁又有法子从时间的旋涡中把她们救上岸来呢?不过,有的女子即使已经成为妈妈、姥姥,但她们仍然散发着初月般的清辉,她们仿佛独立于时间之外。
女子的魅力在于陌生,一个可以被男人了解清楚的女子是一口浅井,是一杯解不了渴的水。女子的陌生又有分别,有的女子神秘得像道无穷无尽的甘泉,有的则神秘得像陷阱、像深渊。任何彻底了解一个女子的企图都是愚蠢的。
世界上最明亮的光辉来自女性的眼睛,它朦胧却能烛照一切黑暗,启示黎明的到来。最有腐蚀性的液体也来自女子眼睛的清泪,它能溶化百年的仇恨、千年的忧郁和货币权力等在人内腑结石的东西。如果一个男人面对女子的哭泣而坐怀不乱,这种男人就不能算人。
对于短促的人生,没有爱将遗恨终生,爱而不能是终生遗恨。在现实中,要命的不是你恨什么,而恰恰是你爱什么。女子是为爱情而造设的,但她们缥缈的香魂只能呼吸,不能抓握。这种虚幻的花朵在摘取的一瞬化为云烟了,于是男性动物便在报复性地侵占女子的肉体之后,把心完整地还给了她们。女子的肉身属于男人,但她们的灵魂属于自己,灵与肉的分割是女子深夜里唱不完的命运主题。
男人经常要靠身外之物去征服世界和女人,如金钱、地位、权力、名望等,但女人只须凭自身的本性。女子可以一无所有,只要有一份美丽、一份清纯、一份温柔便十分富足了。一场爱情便能改变她们的命运。男人则要搜罗人间种种贵重物品之后,才能在女人面前摊牌自己的价值和尊严,表达自己的情愫。因此,男人的外貌形象是可以省略的,他实际上被抽象为一种黑色的东西,变成了一个“它”。一个长得漂亮水灵的情种只能使妇人厌恶;一个除了爱情之外一无所有的男人是一无所有的;一个拥有一切而得不到女人的心的男人,也是一无所有。世界仍然十分贫穷。
美丽的女子有如一块大大的绿宝石,一个贮满金银珠宝的仓库,充满潜在的险情。在墨西哥,世界上最大的绿宝石就放在一条最恶毒的眼镜蛇怀里。越美丽的女子就越需要委身,她们最畏惧又最敬爱的男性品性是狠毒,于是便有了无毒不丈夫的成语。美好的总是脆弱的,因此要附丽于暴力。在正气占不了上风的地方,丽人们要么萎谢于泥,要么都成了恶之花。社稷衰亡,女子的春色就要在异族的床头枯萎了。男人们,不要让你的女子在黑暗中独自游荡,不要让她们在污水中洗澡,不要用她们的清水去熄灭一场可能的战争,除非你们已经死去。
最初的战争是男人为争夺女子而发动的,直到公元前10世纪,希腊人还为一个叫海伦的女子打了整整10年的战争。10年,多少英雄成了刀下鬼,海伦的青春想必也已凋谢了,争夺她的战争还停不下来,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然而,英雄又何必过美人一关呢?多少男人征服世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在一个女子面前赢得彻底的失败吗?如果一个征服了男性世界的人,还要提着刀枪去俘虏女子,那这种英雄还有多大的意思?
现代战争多是为了争夺土地、石油之类的东西而发动,既不高尚,也不浪漫。
高洁的女子是一种宗教,她的微笑能驱使男人赴汤蹈火,她冷漠的眼神能使日月无光。马丁·伊登为了赢得一个女子的心夜以继日地写作,了不起的盖茨比为了追回一个女子的心而堆积了高高的财富,但他们都失败了。有个朋友感慨地对我说:我们留不住女人的心啊。然而,女人也留不住自己的青春。
我始终没有忘记,我是以一个男人的立场来谈论女子的。我宁愿以这种身份来与她们相遇,欣赏她们,对待她们,上她们的当。如果我是一个女子,这篇文章就得重写。


第一部分 一条线的牵连第3节 孩子

如果你不是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几十年间夜以继日,如果你对这个并不完美的人世不是太讨厌,而且你的身体也没有什么难以克服的障碍的话,请接受我的建议:抽空生一个孩子。
据了解,多数孩子都是在黄昏之后降临的。他们来自黑暗的深处,是从无边无际的死海中浮起的生灵。妇人的呻吟和婴儿的啼哭,表明生命开始于一件惨案、一次流血事件。此刻,作为人父焦灼踯躅于产房门外的我,曾经仰天发问:上帝,有必要把一件好事作弄得如此恐怖吗?
孩子是可以寄托希望的,因为他是父母灵肉精血的结晶,是成人生命的重新开始。看着护士从产房里抱出的这团模糊的血肉,以及血肉上一双清灵的眼睛,你会感到失意的人生又有了希望,不仅你的财产有了继承,那些缺憾和悔恨也有了补偿的可能,死亡消灭不了你。
然而,遗产可以赠予,遗志却不可强加。把自己未酬大志传递于孩子是非常危险的,这样会剥夺他的自由,使他找不到生命的起点,从而造成人生的重复。还是让他以新的身份从头开始,并享有自己完整的人生吧,不要把他当成你的替身,你可以为自己的遗恨痛哭一场然后算了。
尽管孩子拥有与你相同的四肢五官,看起来是一个完整的人,但他毕竟太弱小太幼嫩了。他的骨头是容易折断的,他的心灵是容易受伤的,需要保护和爱抚才能生长成父亲那样强大。没事你要多带他出去走走,看他没有见过的事物,做他未曾做过的事情,并且不要忘记抚摸他的后脑和脊背,这比给他买巧克力、燕窝汤更能滋润他的生命。孩子对爱的需要超过一切器物,器物的给予若能当做情感传递的方式更有益于他的生长。一个接受爱抚次数不够的孩子可能要丧失爱的能力,成为一个孤漠生硬的成人,并将以仇恨来惩罚这个世界。
不要因为孩子个儿小而以为他没有人格,把他当成父母人格的附属品。得不到尊重的孩子将不尊重一切人的价值,也不尊重自己的尊严,并且形成破坏性人格。
总之,孩子身上的任何伤害和缺损都将高倍数地放大,产生核爆炸一般的效应,反过来伤害这个世界。成人世界的种种罪恶和破坏性行为,都是孩子的报复。一切罪恶都根源于不幸,而罪恶又制造出更大的不幸。在不幸的孩子和犯罪的大人之间有着前后逻辑关系。像阿道夫·希特勒那样的穷凶极恶的大人,都是没有得到充分人性滋养的孩子,因此,他们在制造更大的不幸时仍然自信是为了人类的正义。一万个好孩子创造的事业也经不起一个坏孩子的破坏,一百个好孩子才可能制止一个坏孩子的行端。
想想一个培育不善的孩子会造成那么多的麻烦你就知道,并不是任何有生殖能力的男女都具备为人父母的资格,而一个坏孩子长大后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父母。
孩子通常是爱情的产物,但没有爱情的孩子也是孩子,而且更需要爱情。当夫妻感情归于平淡,关系开始疏松,常常面对无话可说、无情可调的时候,孩子应该降临了。孩子以他纯洁活泼可爱的形象厕身于夫妇之间,唤醒他们内心深处原始的情怀,在他们之间挖通了沟渠,从而实现父性与母性的交流。可以设想,没有孩子的家庭是缺乏活泼人情的,而许多家庭之所以还能维系着,完全归功于孩子的可惜。
在女人面前不动情怀的男人是可以理解的,在孩子面前无动于衷的男女却无法理解。一个没有感情维系的家庭是绝对尽不到父母责任的,他可能造成孩子的冷漠和内心的不平衡,而冷漠的尽头就是绝望,不平衡的结局就是分裂。一个离析了的寡妇或鳏夫还可能溺爱孩子。成人身上那种受挫之后无所寄托的情感和愿望一旦集中于一个孩子身上,既使孩子娇惯乖张,又使孩子不堪重迫。
孩子的含义不能离开父亲和母亲作出完整的解释,因为离开父母,孩子尚不能自立为人。
父亲通常是高大而健壮,坚定而尖锐,能让膝下的孩子感到安全保障,仿佛背靠着一座山,少则是一堵墙或一棵树,保证他受到攻击时四面中至少有一面是绝对安全的,可以负隅顽抗。对于女儿,父亲可能是慈祥的;但对于儿子,父亲却十分严酷。父亲还必须是睿智的,仿佛是站在高处洞察黑暗的鹰,在孩子的眼中,代表着一个预知的未来,在他迷失的时候,能给他指明出路。
如果说父亲是高峻的山峰,那么母亲就是宽大的山谷。母亲的情怀必须是温暖的,特别是冬天的时候;母亲的情怀必须是博大的,任由孩子在她的田园嬉戏。父亲昭示了孩子的未来,母亲牵挂着孩子的过去。丈夫号召孩子们出征,妻子呼唤着孩子们归来。母亲是钝厚的,不伤害孩子的皮肉。父性身上尖锐苛刻的性情恰恰是坏母亲通常的特征——如果父亲还在的话。父亲一般是是非善恶标准极强的角色,他经常对孩子发号施令:你必须那样!但母亲是没有原则的,她的胸怀收容了孩子的一切弱点甚至罪过。父亲可以对不听话的孩子说:我不要你这个孩子!但母亲对于一个因犯罪而被判处死刑的孩子,仍然会仰天大喊:他是我的孩子啊……孔见在另一篇文章里说到:没有母亲的世界冷冷冰冰,没有父亲的世界空空荡荡。
母亲与孩子的密切关系,隐含着一种可怕的迷误。那就是把孩子和自己当成一个人来看待,并把孩子与自己的命运捆在一起,从而妨碍孩子人格的发展,这在东方民族中较为常见。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后期战役中,不少日本母亲抱着她们的孩子从山崖跳下大海。这种在不幸和绝望中把孩子和自己一同消灭的做法,据说至今尚未消除。
父性的沉沦使一个时代的孩子陷入目标的迷茫,从而颓废和放荡形骸;母性的沉沦使一个时代的孩子迷失本源,找不到归宿;子性的沉沦使一个时代的父母前路苍茫,看不到未来。父母子三性同时沉沦的人间就是传说中的地狱了。
不过,说实在的,在这个世界上,人性从来没有彻底沉沦过,只是生活的夜空星光时有稀疏。在战争、饥荒、洪水、干旱面前,父亲和母亲们都维持了人性的高贵。“泰坦尼克”号沉没之前,优先上救生筏的是儿童和妇女,特别是孕妇,最后才是男人。即使是当代的劫机犯,经过说服后也能允许儿童和孕妇离开飞机。但是,孩子们会使父母失望吗?
孩子是纯洁的,也就是说他是无辜的。对于孩子,成人世界的道德和法律关系式尚未成立,小孩子没有不可原谅的罪过。因此,对孩子的过分处罚只会有坏的结果。不要在孩子面前过分展览自己的尊严,这样会失去他对你的尊敬。孩子生活得多么无辜啊,他的心灵随时都向善开放。如果他走向反面,只能问罪于大人。但他成为什么样的人,成就什么样的事业最好归功于他。大人应该让孩子们高高兴兴。
撒娇卖乖、争小执细是孩子的脾气,也是孩子的可爱之处。但这种脾气移植到大人身上却不应该,甚至可恶,甚至可悲。当今大人的毛病恰恰是缺乏长者风范,高度和宽度均不达标。那种处世从容、正大光明,面对小人孩儿做作地淡然一笑,从不趋附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身为人父人母的大人们常常为自己的下作辩解:人家这样,我怎么不可以这样!你得到这个东西,怎么没有我的份儿。鸡胸猴腹,獐头鼠目,不求公正光大,计较小节细利,弓腰屈膝,环顾无人时伸手夹缝阴沟掏拣东西,乘人不防狠咬一口,是大人的丑态。
孩子的老成化和成人的幼儿化是当今人类进化史上的奇怪现象。孩子的老成使这个世界失落天真,成人的幼儿化使这个世界缺乏向导和裁判。当大家都自认为是孩子时,这个世界就只能交给上帝来统治了。


第一部分 一条线的牵连第4节 夏天的雨

过了清明时节,缠绵悱恻的阴雨便收场了,岛上的天空一下晴朗起来,人的心态也随之豁达了许多,少了暧昧不清的情绪。从大路上走过来的陌生人,久别重逢似的打着招呼,鼻子尖上一样挂着露珠般细细的汗水。要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他们准会爽快地上来帮忙。可惜这样的时候持续不了多久。随着天空一天天地上升,太阳变得杀气腾腾,钢鞭般凌厉的光芒抽打在人们的背上,刚刚才舒展开来的面容重又皱褶了,女人的眼睛也塌陷下去,显得有些忧郁。黄豆似的汗滴,挂满一张张苦瓜的脸,到处都是一副伤痛的表情。头顶上的天空蓝得出奇,看不到一丝云影,也看不到一只飞鸟。即使是白日,蚊子也是成群结队,嗡嗡乱叫,肆无忌惮。漆黑的水牛整日泡在被自己弄得很脏的水坑里,只露出两只大大的鼻孔,粗粗地喘息着。母狗无精打采地趴在榕树的阴影下,伸出粉红的长舌头,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己一天天消瘦下去。偶尔吹来的一阵风,或是匆匆开过去的一辆卡车,扇起弥天漫地的土灰,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路边的树木全都蒙上了厚厚的尘埃。这鬼天气如此败坏下去,人的日子还怎么过呀!——灶房里烧水的老太太一句又一句地抱怨着。
老太太的唠叨大可不必理会。实际上,只要挨过一个月,等空气燥热到让人有些心神不宁、开始东张西望时,东南天空准会涌起一团浓郁的阴云。差不多是下午两三点钟,随着一阵带有腥味的方向不明的风,屋顶上响起动人心弦的奏鸣。成千上万颗小水珠从不可触摸的高处一齐倾注下来,借着风势,一拨又一拨地扫射,浩浩荡荡,蔚然壮观。开始,雨来得很急,把玻璃窗户敲打得啪啦啪啦响,仿佛迫切地要进来。雷声不时在空中炸开,劈出刀剑一样的闪电,路上的行人咚咚咚咚地加快了脚步,抱头钻入陌生的人家。屋檐间垂下了一条条辫子似的小瀑布,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人,还来不及反应,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就已经淋得差不多了。城市的街面上,撑起了五颜六色的雨伞,像蘑菇一般。
过一会儿,风便停了,雨势缓和下来,千丝万缕的雨点纷纷扬扬、从从容容地洒着,洒得十分均匀,像是在播种。从云中失足的水珠坠落到地面上,溅起了小小的水花。水花儿簇拥着汇集到一起,汇成了涓涓细脉。涓涓细脉又流向低洼的地方,积成一汪汪亮丽的水面。迟到的雨滴不断地滴落在水面上,泛开了一圈圈涟漪,仿佛一群小鱼在戏水。蚯蚓从土层里爬出来,像一截截肠子在水中伸缩蠕动。不知自什么地方,传来了野蛙“嗡—汪”、“嗡—汪”的对和。这种蛙肚子大得像快要生产的孕妇,样子十分滑稽,平日就躲在土坑或树洞里,除了下雨的时候,没人觉察到它们阴暗的存在。
雨水滴落到人身上,就有一种快慰的清凉。仰头望去,那团带来降水的阴云其实并不太浓厚,甚至还铺不满天空的一半。它波浪般的边缘被阳光照得格外耀眼,从云中飘下来的雨丝银亮银亮的。这时恰巧在郊外劳作的人,看着这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子,晶晶莹莹的洒到自家的田园里,看着禾苗和树木难以自持地摇摆,情不自禁地大喊大叫起来。这些与土地打交道的人,最懂得雨水的珍惜。
一两个时辰过去,那团阴云渐渐变成白云,雨也该停了。于是,太阳收复它的这一半领空。此时的阳光明亮依然,但已失去先前的凶煞与刻毒。从上苍降下的清凉之水,将浮躁的暑气化为淡淡的青烟,纱巾似的缭绕在矮矮的山丘下,飞扬多时的尘埃终于落定了。走在沙地上的人,脚步也有了踏实的感觉。绵绵不绝的春雨会给乡村的道路留下满地的泥泞,留下一片狼藉,但夏天的雨却不会,它来得快去得也快,把路面涤荡得清清爽爽,从不拖泥带水。经过水的洗礼,树梢上的叶子格外葱翠,赏心悦目,仿佛是刚才从雨中长出来的。叶缝间悠然飘出来的风,悄悄地不发出声响,传递着一种难言的柔情。
雨是早早就停了,然而,淅淅沥沥的声音仍在继续,直达夜的深处。残余的雨水一滴一滴从树梢、从屋檐、从岩石间滴落下来,落在地板上,落在落叶间,落在舂臼里,落在积水中。落到不同的地方,便有了不同的音韵,不同的音韵又汇合到一起,像一场演奏。夜深人静的时候,雨滴的声音有着箭镞一样的穿透力,透到了世界的背后。孩子们就在这声音中沉沉睡去,不省人事,他们得到了真正的休息。那些大人还在热烈地谈论着别人的短长,就像别人谈论他们一样。还有个别孤僻的人,久久伫立于窗前,静静思想着从来如此、也无法改变的事物。
这雨一天一阵地下着,人们便有了期待。直到有一天下午,雨不再下来,就有许多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在街头怅怅地望着天空,额头上挤满了歪歪扭扭的皱纹。一轮又一轮的太阳雨,拧干了一片又一片浮云。它们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薄,最后化入了深不可测的虚空。于是气候又燥热起来,踏上流火的七月,骄横的太阳毫无节制地勒索,大地付出了多年的收藏,到处燃烧着一种渴望。这种渴望愈演愈烈,酸梅汤和椰子汁都无济于事,最后召唤来的是大海上一场接一场不可收拾的风暴,乡村里一个个雷电交加、惊心动魄的夜晚。


第一部分 一条线的牵连第5节 穿破衣裳

说实在的,我是个不太在乎衣着的人。如果有某个人让我讨厌或敬而远之,绝不是因为她穿得不够美丽。我也不会因为喜欢某种衣服的缘故爱上某个女孩或与哪位男士成为莫逆。我想,在岁月的尽头,临终的时刻,我不会为了寿衣的款式反复叮嘱子孙或一再拖延死期。吃饭穿衣对于我,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我向来所持的态度就是:打发。不过,要打发这两件事并不容易。
说我完全不在乎衣服穿着也不对,实际上,我只是不太留意自己或别人衣服的款式和色彩,但对于衣服的功能,我还是关心的。譬如,冬天不能穿得太单薄,即使是霓裳羽衣也不行;夏天不能穿得太多太厚,更不能穿貂皮大衣,尽管它价值连城。如果有一件既能遮阳又能避雨,既能御寒又能消暑的功能齐全的衣服,我会穿到它烂了还舍不得脱下来。偶尔在屏幕上看到巴黎国际时装博览会上模特们像精灵一样裹着奇装怪服招摇而过,我便觉得人类的智慧已经有些走火。再怎么整,人不还是那个人、那副德性吗?我想不出把自己打扮得像一钓诱饵那样有什么好。一只不断变幻皮肤颜色和鳞甲款式的动物一定是很可怕的,但人们就是热中于此。于是我想到了人类文化的状况,把人重重包裹装潢起来,闹得缤缤纷纷、轰轰烈烈,让人忘了自己的身世的孤寒。
莎士比亚在他的戏剧中曾经感慨:生命充满喧哗与骚动,但没有意义。这一慈悲的感慨成了福克纳小说的主题。我想,只要喧哗与骚动平息下来,生命的意义才会显露。如果平息下来之后,仍听不到什么意义,我们就好好地生活在无意义之中,没有必要拉扯出什么意思来欺人。没有意义的生命可能是最有意思的,谁规定生命非要有一杠意义把人悬挂起来不可?一个人没有未满足的性欲,甚至有些性疲软,却要穿一件性感撩人的服装;一个人只能穿几双鞋,却要买上几千双,为了安置这几千双鞋子,又要买一个大鞋柜,为了安置这个大鞋柜,又要买一间大房子;一个人营养不良,脸有菜色,却要浓妆艳抹,装一副春风桃花之相,这都属于喧嚣与奢华。当然,对于奢华,我也不是怎么反感,奢华有奢华的意义,在市场体制下,奢华能增加就业的机会,使更多的人拿到饭碗。
我主张朴素,不赞成喧嚣,但对于自己的念头却是存有警惕的。我知道这个念头是个好主意而且正确无疑,但它只能流传于乡野民间,不能登庙堂之高。如果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坐在太和殿的宝座上,这个念头就必须加以收敛,不能下一道圣旨把它推广于天下,要每一个人无条件地接受。因此,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还是朴素一点好,不过不朴素甚至奢华了也没关系,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二十年过去,安娜·卡列尼娜的不幸已忘得差不多,但她在那次晚会上穿的一件黑色的裙子仍留下清新的印象。在珠光宝气、浓艳绚烂的上流社会的舞会上,一件黑色的裙子美煞了多少风景!但如果所有的贵妇小姐都穿上黑色的衣裙,这个舞会不就成了乌鸦的集会?
一个开明的人不会强求社会上的人都要怎么样,但社会人群认同的意见观念却总是勉强着每一个人。一个人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但一旦大多数人都在乎一种什么时,这种在乎就成为一种强制性的普遍权力,谁都不能不在乎无所谓了。在南美亚马逊河流域,至今仍有一个部落的人群是不穿衣服的,她们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阳光的关照和清风的吹拂之下。看到来访的穿衣服的人,她们觉得稀奇。她们会伸手到衣服里面来摸你的胴体,比较你的器官是否与她们一样。她们认为这是一种表示亲近友好的方式。但在这个部落以外的地方,不穿衣服在人群中行走,在大街上奔跑,或是伸手到别人的衣服里面去乱摸,是绝对不可以的。甚至穿得少一点或破旧一点,你的自由也会受到限制。习俗的权力是巨大的,一个人很难与之抗衡,在衣装上也是如此。
有一年,我到香港去看看,同时会一个朋友。朋友知道我的德性,临行前打来电话,特别嘱咐要穿得体面一点,不然警察会找你的麻烦。他说,香港人尽管看起来穿得很随便,其实其中有一种并不随便的东西你不应该忽略。尽管我已经有所留意了,但在中环,警察还是要看我们的证件,问我们来香港做什么。朋友觉得这是一种辱没,我为此也深感不安。在服装商场,我对衣服的评价和态度也令朋友大为扫兴。我知道自己是有些低级趣味。同时,我想到应该与服装后面的那股神秘的势力妥协,做出必要的让步。一个人要向各种各样的潜在的普遍权力挑战是徒劳的,也是没有必要的,迁就一下也没伤着哪一根骨头。入乡随俗,才能随遇而安,身处俗世,怎么能一点俗气也没有?我不愿别人因为穿什么的问题来烦我、为难我,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就像我不愿因为衣服的美艳妖娆而成为众星所拱之明月一样。尽管我觉得穿一件树叶织成的裙子是很有诗意的事情,但也不必真的穿上一身树叶去办公室与人讲业务。
衣服说到底是为别人穿的,如果地球上只有你一个人,即便是内衣也显得多余。尽管地球上的人很多并且在膨胀,一个人待在家里也可以随便穿什么或不穿什么。但在这个秩序社会,你可以对不起自己,但还得对得起别人,不一定非要让人惊羡,但也不要让别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这样,别人也就不在乎你穿什么,而在乎你是什么了。
这样,你也就穿破了衣裳。


第一部分 一条线的牵连第6节 种豆得瓜(1)

编辑李先生让我为他手头的工作回忆一下1988年的我的海南岛。由于和他交往有日,我便轻易答应下来,但等到电话搁下,我才发觉,对于1988年的海南岛,我已经想不起多少可以成文的事情。因为大约从1992年以后,我便不再回忆往事,过去认识的人也变得陌生并且需要重新认识,包括自己也是如此。对着当年拍下的相片我会疑惑重重。孔见,这个头发浓密像豪猪一样作沉思状的年轻人便是你吗?不去回忆往事,并不是往事不堪回首,也不是我对未来有了宏大的计划或是浪漫的遐想。并不是这样的。我觉得,我的过去和未来几乎是同时丧失的,只留下现在。此时此刻此人此景此心是何等的晴朗啊。应该说,我得到了现在,因为在我同时拥有过去和未来的时候,我一度失去了它,而今天,我已清楚地意识到,只有现在才是惟一的真实。时间并不是无穷无尽,它只有此刻;空间并不是无边无际,它只有此地。此地无银三百两。
当然,对于和我一样生活在这个热带岛屿上的人来说,1988年并不是一个轻易可以忘记的年头。因为那年有一件事情发生在这座岛上,激起了几百万人对生活的热望和幻想,并使这个一度作为流放地的天涯海角成为一个中心。成千上万的大陆青年像鸟群一样飞来,降落在椰子树的天空下,降落在我已经生活了二十八年的土地上。有人提着沉甸甸的密码箱,但更多的人是背着简单的行李,有人甚至连回程的费用都没有备好。许多人把海南建省办特区视为20世纪最后的一次机会,是一趟末班车。那一年夏天,可能是海南岛有史以来最炎热的夏天。
作为早在九百年前就迁移过来并且已经在岛上生活了二十代的邢氏宗族的一员,我并不相信奇迹,我相信的是播什么种子开什么花,有多少耕耘就有多少收获,因为我的先人一直过着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的生活。因此,起初我是没有什么激动的,我还打算在通什教育学院继续《概然世界与人的选择》一书的写作。但是我的朋友、同事和周围的人却已经按捺不住寻找新的陆地、改变生活的激情,他们开始到处奔走呼号,而且不想把我落下。
就在1988年春天,我从广州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回到海口,和朋友走上繁忙嘈杂近乎混乱的街头。大街边到处是新搭起的帐篷,帐篷里冒出了袅袅的炊烟,很多一时还无法找到位置的内地人正在兴高采烈地卖烧饼。他们的皮肤比我要白一些,看得出是从阳光不足的地方来的。我们借买烧饼的机会和他们聊了起来。烧饼要么过火,要么夹生,并不好吃,但聊天还有点意思。他们当中,不少人把自己过去的生活说得很好,只是为了建设海南特区才放弃优厚的生活条件到这里来的。也有人说过去的生活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那就是不够自由,个人的才能得不到充分的发挥,像圈套一样只能日复一日地重复,他可不喜欢圈套。呼啦圈运动曾经风靡一时,现在却几乎绝迹,因为最会转呼啦圈的人,腰椎全出了问题。我无法判断他们说出的话中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但这些交谈的内容与我所要探讨的人在不确定世界中自由选择并穷尽生命的可能的理论相当吻合,我想,与其炮制一种理论,不如创造一种生活。于是,我对这个机会也有了跃跃欲试的兴致。在此之前,《海南师范学院学报》主编、当时名气不小的评论家陈剑晖先生曾透露过这个意思:把我调到他的手下,因为他觉得我待在通什“有点可惜”。
然而,当我再次去找陈剑晖先生时,海口市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了,几乎每一个机会都有上百人去争取。《海南师范学院学报》已被晓剑等一些有名望的人占据了。我和朋友找到我现在所在的单位的一个关键人物,他看了我的材料后,认为此人可以使用。但是,那时候我似乎还没有到对这种单位感兴趣的时候。我又找了《海南开发报》的总编李挺奋,他是个诗人。并没有说得太多,他就接受了我。我成为这份当时影响力颇大的报纸的一名编辑兼记者。说实在的,起初我并没有意思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但后来的生活却不由自主地改变了我。到新单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开赴东方不磨,在那里,感恩平原的尽头,人们惊奇地发现了含量极高的金矿,通往矿山的道路风尘滚滚。
当时,有人正在组织横渡琼州海峡的游泳比赛。组织这样一场比赛在今天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当时的气氛赋予它特殊的意义。主办这次活动的是北京的一个研究所。由于主办者的急功近利和浮躁情绪,活动组织得相当混乱,运动员在出发地海安吃的住的都很差,在海上也得不到必要的照应,许多人游不到全程,即使有几个人爬上了海口的沙滩,但连一杯饮料都喝不上。一个名叫青山的来自江西的青年没有渡过海峡,也没有返回海安,直到后来,人们才确定这位曾经获得全国蛙泳比赛第六名的游泳好手永远留在了海里。事后,运动员和参与这次活动的《海南开发报》的记者们愤愤不平,上书有关部门,并发表了两篇报告文学。但主办单位还是尽力推诿责任。
几乎在一夜之间,海口市的大街小巷都挂起了各种各样的招牌。许多都冠以“环球”、“世界”、“新世纪”、“国际”等级量很高的词。路上随便遇到一个人,很自然就掏出一张名片来,上面的头衔重重叠叠、密密麻麻。公司里最低的职位是业务经理。有的名片公然写着“中国最有希望的作家”、“当代最有影响的诗人之一”。我的同事一个月内名片就印了两三次,有些头衔完全是自命的、子虚乌有的。在聚会的场合,经常可以听到别人说那人是某某将军的儿子、某某部长的女婿。人们开口就说某某要人是我的朋友,某某名流是我的哥儿们。每天都有公司在开业,项目在奠基剪彩,洽谈会接二连三。记者们从一个宴会到一个宴会,很是风光。于是有了假冒的记者。我所在的报社持记者证的总共不过二十人,但在社会上活动的不知几多。曾经有那么两次,有两个倒霉的家伙被我们当场揪住。
报社上班在农垦三所六层。人员来自五湖四海。尽管他们的文凭值得考证,但是他们的工作能力是没得说的。他们是最早投奔特区的,后来投奔的人,就投奔到他们那里,一拨又一拨。一个房间里常常会住上七八个,甚至十几个人。会议室也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陌生的人。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却都做着一个共同的梦想。他们当中极少有人还想着种豆得豆,种瓜得瓜,他们等不及。在农垦三所,每天从早到晚都有人提着沉沉的皮包进进出出,皮包里装着广告合同、项目协议书和寻求合作的意向书。我还是在那里写稿编稿,在那里种豆。但不时有人问我,你要不要橡胶?要不要化肥?要不要地皮?要不要蔗糖?要不要汽车?如果能找到客户,给你百分之三十的回扣,你爬上十年格子也得不了这么多!记得有一次,广告部的一个东北人向我们编辑部的同人推销两艘刚刚退役的驱逐舰,价格相当便宜。同人们几乎没有任何疑问,便赶紧给各自的“朋友”打电话。广告部、信息部、经济部集中了各种很能折腾事情的人,他们每天都在挖空心思地策划各种活动,包括大型会议。会议的筹委会中,常常出现国务院副总理、全国人大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这样职位的人名。几乎可以这么说,每一个人都成了商人。但海南不可能一下提供那么多的商机。曾经有一两个星期,在各种场合我都听到人们兜售三百吨橡胶。常常是这样,当你正要向对方推销二百吨化肥时,对方却抢先提出:“我有二百吨化肥你要不要?”


第一部分 一条线的牵连第7节 种豆得瓜(2)

机会似乎到处都有,但它转瞬即逝。人们雄心勃勃,跃跃欲试,心事重重又魂不守舍,走在路上眼睛注视着远方。我的一个同事在横穿马路时被撞得头破血流,但是,直到爬起来的那一刻,他都弄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把他撞了。单位里人才济济,要找到一个忠于职守的人却很难。只要有一点利益,各种规章制度都可以通融。
作为他律的道德是以熟人社会作为生效条件的,许多人从原来的背景中析离出来,便一下子自由奔放起来,生活也没有了多少顾忌。由于是在特区,一切便可以例外,超常规地去作为。他们用身体和情感去开一些肆无忌惮的玩笑,浪漫的故事就这样发生在海口的夜色里。海口的夜晚充满了无限的遐想,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像星星一样闪闪烁烁。所有的墙都是隐蔽着的门,整个社会就像迷宫一样。只要你大胆敲打,就会有洞府敞开;只要你大胆造设,种豆得到的就不仅仅是豆。实际上,由于岛上大量资金的投入,当时种豆得出瓜、种瓜得出金葫芦来的情况也并不少见。这种传奇故事激励着人们的梦想,他们整天都是云里雾里地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轻而易举赚来的钱也被轻而易举地花掉了,花钱的方式也都很相像。那些口袋里装了一点不多不少的钱的人,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嘲笑一些美好事物和作贱他人尊严的权力,他们身上一些不太美好的东西也有了表达的机会,别人也有机会充分地认识他们。当然还有一些人,他们把自己赚来的钱小心翼翼地存起来,为自己以后的事业作资粮。当人有一件事情是完全无法想开时,他就会把别的一切都想得很开。在我的印象中,那时候,除了金钱,人们都很豁达,都无所谓。常常是这样,人们可能为一点小小的利益成为朋友,朋友也可能为一点小小的利益成为仇敌。有时我被夹在其中,我很痛苦,我的身上不止一次被拳头击中,但伤透的是我的心。我活得无辜。
也就在1988年的下半年,我被委以编辑部负责人的职务,尽管工资没有增加,但工作的难度却常常使我难堪。每到发稿时,就有来自各部的同人拿着公司专访、老板特写、产品推介之类的东西要占版面。如果让这些东西都上去,我看报纸就不用办了。但是大家都是“朋友”,上这个不上那个就不好。摆不平便爷爷奶奶地骂将起来,甚至大打出手。有的精明的同事会悄悄地把我拉到我的卧室,把人民币撒在床上,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弟,有钱大家花,大家高兴。我并不高兴,我想种豆得豆,种瓜得瓜。
社会改革开放过程中,总是阶段性地给人们提供改变命运的机会。每当这个时候,许多人会产生幻觉,认为从此他就不必脚踏实地地生活了。什么都不想种,什么都想得的人也是有的。
我依然记得,在1988年即将过去的日子里,我正在看《西西弗的神话》,“诸神处罚西西弗将一块巨大的石头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神以为最大的处罚莫过于此了……”这时,一个西北来的小伙子提着酒走进我的房间。我声明自己不会喝酒,这种液体让我难受,而且我怀疑有些亲人的死和酒有关。他听了不太高兴,我也就不坚持。几个月来他身上发生的事我一清二楚,但是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大约在这年秋天,这个长得很帅的小伙来到海口,寻找自己的未婚妻。她是我的同事,一个还有几分姿色的小姐。他们立即住到了一起,尽管房间里还有另一个女同事(她愤愤不平,但单位无法另外给她安排房间),他们还是照样如胶似漆地度着蜜月。可是蜜月很快便结束了。未婚妻常常出去吃晚饭,而且深夜才回来。有时他无聊无赖地戴上手套练拳击,把墙壁捶得嘭嘭响(他曾经是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拳击运动员);有时则走到对门的我的房间,一副尴尬的无奈的样子。事情很快就明朗化了,我的同事们都看到,每天黄昏,是一个四十多岁样子的瘦小瘦小的广东男人把她带走的,据说是一个公司的经理。他们后来吵开了。女的说谁让你这么穷呢!那么久了,连戒指都不能给我买一个。你一个大男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受穷还逞什么英雄!
贫穷成了耻辱,酒让我难受,我也帮不了什么忙,而且我还有自己的事情。我说,让迟早要发生的事情尽快发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而且也不能以酒来解决生活中的问题。他说一切他都明白,只是心里难受。他在我的房间吐了一地,然后走了。我对他心存敬意,尽管拳头厉害,他还是没有伤害自己爱过的人。也许后来他会清楚,对于社会历史的发展,个人的痛苦实在算不了什么。据我所知,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后来也没有过上自己想像的生活,她至今仍孤身一人。
此后十年,海南的经济发生了过去任何十年都没有过的变化,这些变化详见于《海南日报》,详见于廖逊先生主编卷帙浩繁的《海南年鉴》,详见于海南省统计局的有关统计资料,详见于海南建省办特区十周年成就展览。这些好事情一件也没有落下,但其间交织着的人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却是无法计量的,只能留给当事的每一个人去消受了。此刻的我就像冬天里吃了枯草的牛正在老树下面一口一口地反刍。如今,海南岛已经平静下来,人们也逐渐认清了自己的真面目,寻找适得其所的位置,发挥自己的能量,在现实可能和自身能力范围之内心安理得地过一种合乎天伦的生活,而不是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要做出名堂。游子和浪子都在寻找家园,丈夫回到了妻子的身边,没钱的人在找钱,有钱的人在寻找幸福,言而无信的人渐渐被朋友疏远,放荡形骸的人身体也开始出了问题。在我过去的同事中,有的成为腰缠千万贯的商人,有的成为机关部门的头面人物,有的成为英格兰、美利坚的公民,有的却成为阶下囚,有的人死于疾病和意外的事故,更多的还是像我一样,过着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的生活。
我重又回到校园里,坐在桌子前。寂静自虚空徐徐降临,透彻脚底,清泉从心里汩汩地流淌,沿着泉水我继续本源的问询。与十年前不同的是,我不再追逐可能性的无限变幻并企图穷尽它们,而是要探悉一切可能的变幻不离其中的意思。万物皆备于我,同时并作,岂待东风浩荡。
李先生,我已经把我想得起来的这些幻影般的事情记下来了。雨后的天空晴朗,今晚的月色很美,我想出去走走。对于生活十年来布施的造化功德,我满怀感激之情,但我不愿意回到过去。我不想去翻那些陈年旧账,也不想成为普鲁斯特,自溺于逝水之中。如果你还要我继续回忆这些没意思的事情,我会问你:你能给我多大的报酬?如果这篇东西在你的报纸发表不了,那也没有关系,就当做我什么也没写过,就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第一部分 一条线的牵连第8节 五指山的猴子

苍莽的五指山麓,有一条瀑布飞流直下。瀑布的下面,是曾经盛极一时的度假山村,素有世外桃源之称。生意火暴的时候,为了挑起客人的游兴,业主不惜重金买来数十只猴子,豢养在一个大铁笼子里。小猕猴个个披着金色皮毛,皱着灵巧的鼻子,搔首弄姿,在钢筋编织的笼子跳来窜去,抢夺游客抛掷的香蕉、花生等食物,还不时扮作鬼脸,发出得意的尖叫。这些畜生不仅百般顽皮,而且还极通情理,跳到高处时,总不忘记将尾巴卷起来捂住猩红的屁股。很长一段时期,猴子用不着管理员操心,就凭过往客人的慷慨施舍,它们便已丰衣足食。从其洋洋自得的神情,看不出多少回归山林的意思。
近年来,由于旅游路线改变等诸多原因,这个世外桃源的来客日见稀少,猴子的生计完全赖于管理人员的饲养。有段时间,山村生意的萧条甚至到了门可罗雀的境地。尽管一再裁员,员工的酬劳也减少到不可减少的地步,工资还是无法按期如数发放。人尚如此,何况猴乎,猴子们处境的困窘可想而知。好不容易盼来一顿美宴,结果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斗殴厮杀。而说是美宴,其实不过是市场上卖剩的酸橘子烂芭蕉之类的东西,这在过去它们连瞧都不瞧一眼。猴子的脸面上经常可以看到被同伴抓破的伤口,鲜艳鲜艳的,而他们猩红的屁股却暗淡下去。夜深人静的时候,笼子里会发出凄厉的喊叫,鬼哭狼嚎似的。在沉寂的山涧,这种叫声令人的心愀然发慌,难以入眠。就这样,猴子的身体一天天萎缩,皮毛变得灰暗而且像枯草一样蓬乱开来,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特别是那些小猴,它们很难抢到食物,常常紧握住铁的围栏,对着山林的方向出神发痴。
这时候,死亡对于猴子来说是正常的事情。但是,奇迹出现了。有一天,那些经受最严酷的饥饿考验的小猴子,它们消瘦的身子终于可以从笼子最大的孔眼中钻出去,获得解放。有人看到这几只可怜的小东西一颠一瘸地往森林的方向逃去,个个都像得过小儿麻痹症似的。没有人上前去阻止它们逃亡。
谁都以为小猴子这一走,便永远消失在森林的深处,就像鱼儿回到大海不会再跳到岸上来了。没想到过几天,这些死里逃生的小生灵重又回到囚禁它们的地方,而且带来了五花八门的野果,接济那些仍然禁闭在牢笼里的长辈。此后,它们几乎天天都把自己采集的果实送下山来。从一棵数梢到另一棵树梢,它们跳跃的姿态就像飞翔一般,轻松而优美,皮毛也恢复了黄金的本色。
小猴子的行动感动了整座山城,人们纷纷呼吁业主,立即放猴归山。


第一部分 一条线的牵连第9节 白石峰险峻

久闻白石峰景色苍秀,颇具仙气,早有登临之意。去年单位来了客人,我便倡议大家一同去看个究竟。
其实,美好的东西并不见得就离人甚远。行车一个多小时,拐入一条土路,到了土路的穷尽处,就是白石峰了。不过,直到山脚下,仍看不出它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地方。作为一座山,它实在不够高大巍峨,量其海拔不会超过三百米。
实际上,白石峰的殊胜之处,并不在其高度,它的峻峭只有那些登上顶峰的人才能领略得到。坐着晃晃悠悠的缆车,越过一段长满乔木和野芭蕉林的斜坡,白石峰便袒露出岩石的体态。陡峭的山坡上,各种各样造型怪异的大青石从地里冒出来,像猛兽一样互相对抗、互相追逐、互相撕咬着,仿佛要把对方推下深深的渊薮。然而,就在将要坠落的一刹那,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把它们抓住了。山腰的一处断崖边上,一块巨大的岩石完全失去了重心的支撑,眼看就要坠入山谷。就在这时,在它后面的另一块石头却猛地踩住了它的尾部,而这块石头本身也摇摇欲坠,是背后另一块更大的石头死死咬住了它的尾巴。这惊心动魄的一瞬却凝固了千百万年,任凭风吹雨打、地动山摇也没有丝毫的转移,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而奇岩怪石的夹缝裂纹间,歪歪扭扭地冒长出一些叫不出名姓的树木,树木之间又婆婆娑娑地爬满了藤萝,藤萝之上还结着五颜六色的果子,给这座险峻的山峰平添几分秀气。
白石峰几乎是由一整块岩石构成,窄仄而又崎岖的顶盘,四周尽是垂直的悬崖峭壁,仿佛出自鬼斧神工的大刀砍劈。若是过去,要爬上顶去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毅力的,但现在修了一条栈道,上面还盖了一座别致的亭子,悬崖边缘也围起了铁石结构的栏杆,看起来是很安全了。站在白石峰嶙峋的巅顶,透过轻纱一样淡蓝的薄雾,旷阔的天空下,琼岛东部的沃野缓缓起伏,荡漾着翠绿的波涛,务农人家尖翘的屋顶像船儿一样出没其间。流动着美丽传说的河流,从云气迷茫的远方飘然而来,在山脚下打了一个结,绕了几道弯弯,闪着银光游往大海的方向,似乎怀着无限的眷恋。大凡到白石峰来的游人,都会在这个背景中留下自己的倩影。我掏出相机为客人和同事拍照。就在焦距调好、快门按下的瞬间,背后响起哐啷的一声。我的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晃动起来。两米之外的同事和客人一齐发出了惊叫,他们爱莫能助。我的身后是弥漫着雾气的深渊,而依护我的栏杆已经脱落。似乎是从空谷忽然刮来的一阵风,让我恢复了身体的平衡,并抓住了栏杆的石柱。我捡回一条狗命。
仔细一看,栏杆实际早已脱落,因为它的长度不足于嵌入两根相邻的柱子,是有人别出心裁地用两块小石片把它象征性地架起来,让它看似完好无损的一样。在这个地方,谁会如此别出心裁呢?从现场的情形看来,可以确定此举不会是游客的即兴之作,极可能是管理人员的匠心独运。用来卡住栏杆的两块小石子,并非就地取材。以这两块碎石要把一根长度不足的铁杆架起来,是要费一番功夫的。这实际上是设置一个陷阱,在悬崖绝壁之上,它意味着一条以上的人命。同事中有气盛者愤然抓起脱落的栏杆,将它掼下崖去。许久,山谷里传来空洞的回声。
我不想影响客人和同事的心情,打击他们的游兴,我不想以自己一点不快的遭遇大煞白石峰美好的风景。因为,我毕竟没有从白石峰的顶峰坠落下去,我没有死,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完好无损,只是轻微地扭到了脚踝,算不上伤害。我对同事和客人说,今天我很幸运,毕竟我揭开了一个可怕的陷阱,避免有人坠下断崖,而且自己也没有陷入其中。但是,我的同事认为,此事人命关天,居心险恶,不能就此罢了,必须讨个说法,并且索赔精神损失,以警示有关责任人。尽管退到山脚时已经十二点多钟,人已饥肠辘辘,他们还是找了管理处理论。管理处几个人都说主任不在,他们不管这个,就管卖票,况且你们也没有人受伤需要急救。在售票处的墙壁上赫然写着两个投诉电话,一个打过去没人接,另一个却说他们这里不是旅游投诉电话,而是某某局办公室,而且局长不在。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便不能置之度外了。我认识白石峰所属市的一个领导,并采访过书记大人。于是把电话拨到市委办,此时人都已经下班。最后,电话终于打到信访办的负责人家里。我将情况向他反映,请他转告那位领导并处理好这个事情。他热情地安慰了我,并答应尽快作出处理。在第二次通话时,他答复我,说已经责成当地镇政府把栏杆修好,他们下午会派人去。我说,修好就完了吗?他却安静了下来,不再说话,不知是否嫌我多事。当时,同事纷纷闹着要将事情经过在媒体上曝光。我说,算了,我们还是到别的地方看看吧,不要纠缠于这些不愉快的事情。
事过数月,我遇到该市的那位领导,提起白石峰之事。他嫣然一笑,说,他们给我说过了,便不再有二话。我想,他们之所以不说话或觉得好笑,全都得怪我当时没有从白石峰摔下去。可怜我还年轻,上有母亲下有儿子,实在不想从绝顶上飘落下去,尽管白石峰的山谷像谜一样诱人。
如今,回想起一年前的经历,不禁感慨系之,白石峰的险峻实在不在于那些悬崖峭壁。


第一部分 一条线的牵连第10节 女子在歌唱

在我的感觉中,海南岛的天空下,从未停止过女子的歌唱。在畦田除草的间歇,她们把头上的斗笠摘下,就在明晃晃的阳光中唱了起来,像一个椰子掉到了水里,说不出为什么,但却惊动了树丛里的鸟群,并把它们撒向清湛的天穹。在静如水底的乡村的夜晚,突然一阵风,或是一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蛾儿把油灯扑灭,黑暗中未经任何感情的酿作,她们的喉咙就发出了颤音,清亮而又哀婉,并不在乎有没有耳朵在听。在久旱成灾的土地上,烈日炎炎的晌午乌云翻腾,暴雨倾盆;在果实累累、丰收在望的秋天,菲律宾台风将家园扫荡成一片狼藉;在夫君远下南洋谋闯多年不归的黄昏;在等待出海赶潮的渔船回来的礁石嶙峋的崖岸上,面对着空蒙的天色和一浪高出一浪的节拍,她们的情怀早已按捺不住,守不了身份的矜持。于是,椰子树茂盛的梢头,响起了她们灵魂的咏叹,升降沉浮,迂回往复。海南的男人许多都沉默寡言,但他们的女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歌唱的。她们每个人唱的都不一样,每一次唱的都不一样。她们的殷殷的嘴唇像昙花,开了又谢,谢了还开;她们的瞳瞳的眼睛像星星,闪着泪光,明明灭灭,灭灭明明;她们的声音像细细的溪脉,潺潺流淌于荒野山涧,时起时落,时落时起,折射着金银一样的阳光,而海南岛的天空是如此高旷、如此清纯的啊。
海南岛的孩子们就在这歌声中长大成人。
说不准是哪一天,她们唱到了一起来。在一根细细的棒子的挥舞下,在无数支铜管和无数条弦丝的加持下,她们黑亮的眼睛聚集到一起,她们殷红的吻聚集到一起,她们的胸腔共鸣在一起,无数的昙花、星星和溪脉汇流在一起,形成一条大河、一片汪洋,风雨交加,汹涌澎湃,势不可挡,让男人震撼。他们从梦中醒来。
女子歌唱春天,秧苗在黑色的泥土里生长;女子歌唱夜晚,婴儿在月光下临盆;女子歌唱高山,雨林里奔蹿着凶猛的野兽;女子歌唱海水,孕育了生命又饱含着盐碱;女子歌唱女子,男性的尊严摇摇欲坠。怨愤深深,女子在歌唱英勇的娘子军;风尘仆仆,女子在歌唱圣母。五指山、万泉河、椰林、海风、北国的冰川、俄罗斯原野上的小路、欧罗巴古老的风车……这些美好的事物从四面八方涌来,汇入了她们的洪流。现在,她们唱到了一起,也唱成了一致,像一个人在唱,一切人在听。
世界一片静寂。


第一部分 一条线的牵连第11节 不同样的死

对一个人的纪念人总是要死的,但是,王国雄的死却太早。特别是当我们了解到这位镇委书记生前的事迹时,感慨就更深了。为了那些尚未得到他帮助的人们,为了家里的老小,他为什么不活得长一点?
身为中国人,我们拥有太多贫穷的老乡和亲人,血的关系决定了我们很难背向他们期待的目光,去寻求私底下的幸福。眼看着尚未脱贫的父老乡亲和失去就学机会的孩子,对享受和利益的贪图只会加重我们内心的罪孽,甚至能力的局限也会使我们愧疚不已。不用说是为了社会的道义,即便是为了平复自己不安的良心,我们也应该走上前去问一句:我能为你做什么?将自己的生命像一件美好的礼物献出去,并请他们收下,不要嫌弃它的微薄。王国雄的事迹表明他正是这样的一份礼物。当我们收到礼物的时候,他已经离去。
有的人的存在类似于恒星,时时把自己的物质转化为能量,把能量转化为光芒;有的人的存在类似于黑洞,无限度地吸纳物质和能量以充实自己,却不发出任何光芒。在王国雄的生前身后,我们也看到有些人死于非命。那是另一种死,他们持人民赋予的权力为搜刮民膏民脂的刀刃,疯狂地攫取公共的利益,去填充个人根本无法满足的欲望的沟壑,从而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包括滋生欲望的身体。他们以人类的尊严完全屈服于物质之下——这不禁让人深感悲哀!
对死者的悲哀,也是对生者的警醒;对死者的颂扬,应该是对活着的人的要求。我们当然要珍惜生命,但更要珍惜使生命变得高尚的德性和情操。


第一部分 一条线的牵连第12节 纪念贝尔先生

尽管贝尔先生制造的电话机早在一百二十三年前就已经问世,但是,把它牵进我家里来不过是六七年前的事情。我家第一部机子模样酷似冬天里一只缩头的乌龟,静静地趴在客厅的角落里,但它细细的尾巴却伸到了房子的外面,伸向高楼林立、人群密集的城市的中心,伸向荒郊野岭、遥不可知的地方,令人想入非非。那时候的机子,发出的声音可是不小,像是警报一般。小乌龟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突然丁零零地叫起来,着实让人有点紧张。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拿起话筒时惶然甚至惊恐的神情。从茫茫的人世间,蓦地传来一个嗓音,怪腔怪调的,不知从哪里发出,也不知是什么人,还不知找你有什么事情,这让人心悬。我想,每个人最初拿起电话,都或多或少有我母亲这样的心情。当然,贝尔先生可能除外。
开始,母亲对电话总是只接不打。过了一段日子,她就不满足于这样了。她让我给她一些号码,待家里没人便小心翼翼地拨起来。后来,我看到她给自己的弟弟打电话,竟有放不下来的趋势。一天,我写了一篇仿古散文,名叫《知己不遇》,说的是有一个人某晚走出屋子,看到皓月高悬,银辉满地,心想如此良宵,竟无人与共,便思念起朋友来,遂披衣上路。到了朋友家舍,却见柴扉紧闭,久叩不开。邻居告之,主人找朋党去了。该人只好怏然返回。刚进家门,内人禀报,有客来访,不遇而往。于是复又启程。赶至彼舍,邻居却说,又找朋党去了。某思来去路多,而良宵苦短,如此往返,终不得相遇,不如坐以待之。然直至月落霜降,仍不见人还。不禁感慨系之:人生在世,遇一知己,何其难矣!文章写完,颇为自得,便将意思说与家人。不料母亲竟出此言:怎么这么笨,不先打个电话?
我心里暗想,如果那时有电话可打,自然没有这种“知己不遇”的闲文可作了。然世界历史上许多事情之所以发生,或得不到阻止,也完全可以归咎于电话发明得太慢。就说“五公祠”里的李纲吧,1129年,这位位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宋王朝宰相因宫廷政治斗争,从澶州次贬逐天涯海角。就在诏书发后的数天,皇帝又想起他往日的好处,御笔一挥,写下了赦免他的圣旨。从澶州到海南,一路上驿马日夜兼程,烟尘滚滚,两个多月的时间,还是没有追上。直到李纲登岛后的第三天,圣旨才到。宰相訇然跪下,老泪满襟。如果当时有了电话,李纲一家便可省去一路的颠沛流离,“五公祠”也可能就叫做“四公祠”了。至于两军对垒,千钧一发之际,拥有一部电话,则非千军万马所能比拟。
公元前490年,大流士率领十万波斯海军横渡爱琴海,在马拉松平原登陆。雅典出动了所能征集的一万一千名战士,与其决一死战,并最终赢得了胜利。但胜利的喜讯却一时无法传达出去。整个雅典都在等待着决定国家命运的消息。于是,一位勇士被委以重任,他一口气跑完42 195米的路途,用最后的力气喊出“雅典得救了!”便倒下了。如果当时在雅典与马拉松之间埋一条地线,这种胜利之后无谓的牺牲就完全可以避免,奥运会比赛也就不必多此一项,省得孩子们至今还在这段路上跑来跑去。
就像年轻人可以变老,但老了却不能变年轻,世界上的事情,差不多都是不可逆转的。覆水难收,历史不能倒过来写,要不然,电话这只小乌龟会把历史涂改得面目全非的。事实上,它已经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谁也没有算清,它缩短了多少路途,延长了多少时间。想到这些,真得好好感谢贝尔这个人。今日,随便拿起一部电话都可以拨响世界上所有的电话,但是,却拨不到贝尔先生那里。看着台面上厚如砖墙的号码簿,拨完所有号码的想法却让人衰老。对于一个人来说,多数的号码都是空号,都是一扇扇没有打开的门。想想这些始终虚掩着的门,人的心情会平静许多。
没有电话的时候,电话是可有可无的;但有了电话,就不能没有电话。我家门前也有道路可以通往世界各国、千家万户,但是,从电话线上走却要快得多。这无疑是一条捷径。市场社会,人际之间的关系是越来越繁忙了,千头万绪的,真不好料理,但是这些关系大多可以由一条纤细的线来归纳和承受。越来越多的人通过这条线走到了一起,他们就像一条藤上的瓜,熟透了还不落蒂。这条藤省略了人们的五官和衣着、表情动作,只留下声音。对于它来说,人与人的关系是一种听与说的关系,非常简洁。正是如此,我们也就更加明白什么叫做知音。
有时候,我情愿一个人待在家里,几个星期甚至更长的时间都不出门,这时,维系我与世界之间联系的只有一根细细的电话线。我心里便有一种危急。我想,倘若不小心把它弄断了,我就无牵无挂,人世两忘。
写到这里,正要收笔,却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东拉西扯聊了半天,最后却说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想听听我的声音。在寂静如水的夜晚,竟有人要听你轻轻的声音,像池塘里的鱼跳出水面,真是感动。


第一部分 一条线的牵连第13节 幼年勒索者

有子者为子忧,这种情况并不因为只生一个孩子就有所改善,相反,恰恰是因为只生一个孩子,担忧才变得诚惶诚恐。有时候,看着无忧无虑地玩耍积木的儿子,我觉得他是陶瓷一样质地需要小心轻放的东西,而生命是多么脆弱和无辜啊!在生活让人厌烦、失望的时刻,我会把头仰向荒芜的天空,它像一个无底的黑洞、一只巨怪的喉咙,吞噬着一切巨大和细小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一度是多么辉煌灿烂。这时,缥缈的情绪和超凡出界的愿望便从心中升起,远处的山林会传来神秘的呼唤。但是,想到自己精血结晶的儿子,我总是割舍不下。佛经上说得真切,一切身心皆挂碍。我知道,即使我现在就把自己投入地狱,也无法担保我的孩子将来能升上天堂。但是,如果我来生有幸进了天堂,而我的孩子却因此今生就走进地狱,那么,对于我来说,地狱与天堂就没有什么区别。
放不下的东西必须得拿得起。既然割舍不了,就得费心思把他抚养成人。抚养成人自然就割舍了,抚养不成人要放下也没个地方。在我的身边,许多父母对孩子的成长投入了大量的心血,他们望子成龙之心十分迫切,几乎恨不得越俎代庖替孩子去生活。尤其是一些境遇不好的家长,他们不忍心后代重复自己碌碌无为、到头来一肚子苦衷的人生,自觉不自觉把社会施加在成人身上的压力和自己心里的失意惆怅,转移到孩子身上,对孩子提出了十分苛刻的要求,过多地干预他们的内心生活,当他们无法满足这些要求的时候,便粗暴地惩罚他们。这种爱无论是对于布施者还是接受者,都是一种煎熬。我常常这样想,对孩子的态度,是测试一个成人是否成为一个真正的成人的标准。作为一个父亲,我不知道自己在测试中能否及格。
不知是否因为我过于严厉,儿子从小就有向我隐瞒自己生活的倾向。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倾向有所增长。以下的事情是事后由他母亲转告于我的,因为事先他连母亲也不愿意透露。
儿子没有午睡的习惯,中午就一个人在学院校园里溜达。有一个中午,一个高年级的学生拦住了他,要他拿出一块钱来,不然就不放他过去。他不给,那家伙真的就揍了他。他个子细小,不是那家伙的对手,最后还是给了钱。改天,他找了自己最贴心的朋友,两个人一起还是对付不了大块头的家伙。第三次是下午放学时,那家伙又将他截住。他只好屈尊跟人家讲和:我今天给你两块,你以后就不要再找我了。那家伙答应了,但儿子在书包里找不出钱来。不得已,他只好将事情告诉妈妈。他妈妈找了学院派出所的叔叔一同去把那家伙抓来,训了一顿,并让班主任通知家长来领孩子。
这孩子的家就在学院旁边的一所中学里。没过多久,家长便匆匆赶来,是一个满面皱褶的老太婆,一进门就问:我孙子又遭什么祸啦?我孙子又遭什么祸啦?声音哀哀的。班主任把事情跟老太婆说明白后,老人家一再赔罪,把孙子领走了。妻子觉得这样的事情让他爸爸妈妈来解决可能会更好些,但班主任告诉她,孩子的妈妈几年前已经到西藏削发出家,父亲也另有所娶,他说不了孩子的话。
有段时间,儿子开始重视体育锻炼,不仅热中打双杠、做俯卧撑,还闹着要买哑铃、杠铃,说是要把自己练成史泰龙。好端端的一个小孩,干吗要学什么史泰龙?仔细打探,才知道事出有因。儿子让人欺负,作为父亲的心里总不是滋味。我要他带我去见那个小家伙,可他死都不同意。问其原因,却说:你会把他吓坏的!
我不知道那孩子的妈妈是因为何种缘由出家的,我不知她心里是否真的完全放得下这个孩子。如果这件事情让她知道了,在白雪皑皑的青藏高原之上,她会作何感想呢?阿弥陀佛!


第一部分 一条线的牵连第14节 一个只能高兴的日子

每到大年临近,儿子就闹着要回老家去,尽管老家已经没有他的直系亲属,生活条件也有诸多不便,尽管老家比天涯海角还要遥远。在儿子的观念中,春节总是跟乡村联系在一起,似乎城市里是没有春节的。在乡村里,他可以和一群野性十足的孩子一起放鞭炮;可以拖着毛笔在红纸上歪歪斜斜地写对联;可以像大人一样向老辈人敬酒,喝得满脸通红;可以用一句恭喜发财换来许许多多的红包;可以不管老师布置的假期作业,吆喝着牛车到旷野上去兜风,看鹰在低空中飞翔的姿态;可以带上几只黄毛狗到海边去抓螃蟹,捡贝壳。在乡下的节日里,他有忙不完的事情。
春节是属于乡村的,同时也属于孩子。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小时侯,我和伙伴们是以怎样的心情期待着大年初一这个日子的到来的。这个日子绝不是365个日子中任意的一个,它让其他所有的日子都黯然无光,让其他的日子都成为它的等待。一进入腊月,我们就开始打探这个日子离我们还有多远,直到有一天看到女人挑着箩筐三五成群去赶集,男人在石头上挫磨已经生锈的尖刀,打开密封了很久的酒窖。乡村一直都是贫困而节俭的,但在这一天,它突然变得富足而奢侈;乡村一直都是宁静而寂寞的,但在这一天,它变得格外的喧嚣和热闹,到处欢歌笑语,没有了悒郁和落落寡欢。家家户户洗刷得干干静静,旧桃换新符,从大年三十到初一,炮竹的爆鸣声响彻云霄,一刻也停不下来。人们以如此隆重的仪式迎接春天——一个季节的到来,就这一点而言,就足以令上苍感动并赐以风调雨顺的回报了。农业的社会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
春节的来临着实让孩子们激动了一阵,但它很快就过去了。到了初二的下午,大人们就开始忙活,节日的气氛一下消沉下去,让人心里有说不出的落寞。年幼的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过大人:为什么一年只有一个春节呢?他们的回复几乎都是这样:那是祖先定下来的,谁也改不了。
随着年龄的增加,随着城市生活腐蚀的加深,天道运行,季节变换的意义对于我来说是越来越淡了。我渐渐趋向于把春节视为一个寻常的日子,把它具有的不平凡的意义转交给后来出生的孩子们。但是对于古人的用意,我仍然深感敬佩。在365个日子里,挑出其中的一个,赋予它特别的意义,赋予他欢乐的职能和吉祥如意的使命,要求所有的人在这一天必须穿上最漂亮的衣裳,摆上最丰盛的宴席,喝上最醇厚的酒浆,笑脸相逢互相祝福,给老人孩子贺岁,不能粗言秽语,不能恶口相向,一切让人伤心、让人泄气、让人颓废的话都通通禁止。不管经历了多少挫折屈辱,不管面对多少艰难险阻,不管承受多重的责任和压力,都必须仰望天空放怀大笑。这个创意是十分了得的,尽管现在看来它显得独断,不符合民主和自由的理念,但是和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一样,我还是乐意接受它的专制。不过,365个日子中只有初一这一个快乐日子的确是太少了。如果每天早上起来,我们都有一个愉快的心情,并以这种心情去待人接物,就不用以364个日子去等待1个日子。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15节 没有一个溺水者

没有一个溺水者
南方的海水仍像初古时候一样碧澄。扑进去,任性地享受波涛的冲动并采撷浪花的洁白吧,没有一个溺水者,只有莫名的冲动和一开即谢的花朵。
真的,没有一个人绝望地呼唤你的名字,人们都游得很快活。
有人站在另一处峻峭的岸上,凛然不露一丝表情。当然,他并不恨你,但你也不要用道义去打动他。如果你需要他的时候,就上前悄悄地问他需要什么。
阳光从高高的虚空洒落,像一枚枚金币。热带的海洋发情似的躁动,它的喧嚣掩盖了人的叫嚷。
没有一个溺水者向你发出绝望的呼救。现在,我的英雄,在这诱人的青波中,你是鱼,周围的也都是鱼。
不要解释什么
不要向我解释什么,对你所做的和不做的一切,你都要保持安详的沉默。
最坏的和最好的事情都被人干去了,你还想向我证明你的什么呢?不要向那个意大利人申辩你为什么要吃掉一只鸽子,也许,就在你杀害这只鸽子的同时,他杀害了一个人。
没有一个人质问你,没有一个人愿意做你的牧师,只有你在倾听并注视着自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你的行动已经表达了你的欲望和理由,这已经足够。
在这个干旱的季节里,所有的河流都已干涸,生活显露出石头般的真理。你要好好地激励自己呵,但不作任何解释。
你是一盘没有杀开的棋
告诉我,为了改变我的过去,现在,我必须堕落吗——像一个跳崖的英雄?
告诉我,一个向往着峰巅的人,却跳下了千丈渊谷,这是一种勇敢、一种悲壮吗?
告诉我,如果在寒冷的峰顶上,站满了衣服单薄的人,我是否该退下来?
有人用前半生去犯罪,然后用后半生去赎罪,这是一种平局吗?那么,我是犯罪的对象,还是无辜的帮凶?
你只是一盘没有杀开的棋。
我想成为侥幸者
对于你危言耸听的灾难,我怀疑它的真实,但是,我想成为一个侥幸者。
如果火山真的要爆发,我想到没有山的地方去;如果河流一定要决堤,那我就到山上来。当然,如果火山和洪水同时发作,我会与你同归于尽的。会的,我并不害怕。
但是,我仍然要为自己祈祷,因为对于火山和洪水,我都不是一个英雄。我不愿成为庞贝城中的石尸,纪实一场劫难的悲惨。
我知道,我是最后一次以人的模样来到这里,我知道灾难随时都会发生。尽管我怀疑你叙述的真实,我仍然抱有侥幸的心理,希望不要把我选中。
缸里的水都满了
哦,迟来的担水者,寺庙里所有的水缸都已盛满了。
但是,我的水怎么办呢?我已经挑过了很长很长的山路。
你就把它泼在地上吧。
不,我不能泼在地上,这样它就变成了一片泥泞。
那么,你就挑着,直到桶里的水蒸发成为一片云霞。
要喝上游水的下游人
从小,他就喝这浑浊的水。他以为水都是浑浊的,因此,喝得还很开怀。
后来,他听说有人在上游喝水,并且在那里饮马,于是便愤怒了,不再喝得下这下游水。他锳水逆流而上,企图赶到那人前面去痛饮一番。
和他一同喝脏水的人咒骂他把水弄得更脏了。
他来到饮马人用水的地方,发现上游还有人在洗澡,便继续逆流前行,并且发誓非清流不饮。
他超过了一个又一个饮者,同时把他人要喝的水践踏了。他成了更多人的仇敌。然而,前面还是有饮水的人。
现在,他才发现,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河流,要等到了源头才喝水,那会渴死的,他只能喝别人弄脏的水,并且把另一些人要喝的水弄脏。
他想,这就是公平吧。
羊的图腾
深的夜沉重地压着草原的起伏,黑暗中仿佛有阴谋在鬼聚,凶恶在行动。疲惫的羊群静蜷于不祥之中,一种快要崩溃的感觉随飒飒风声而来。突然,一只小羊羔发出了凄凉的叫喊——
让我成为一只狼吧!
健康的朋友
朋友,怀着恐惧和敬畏,像爱一只老虎一样,我爱你。
但是,请站开去,并拔出你最锋利的剑,我是你的对手。以你的勇猛、以你的狠毒、以你的卑鄙向我扑来,我投向你的也将是最快的匕首。
然而,当我受伤颓然倒下的时刻,我想听到你熟悉的声音:朋友,我在这儿!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16节 请不要质问我

请不要质问我
请不要质问我,请允许我继续沉默。
时光如台风之后的山洪,裹挟着溺水的生灵漂向遥远的黑海。鸟群落叶一般地被刮走了,只有枯木忠贞地守望着无边的故土。
没有任何故事可以用来打动你温柔的心,没有传奇。平淡的日子散落在岁月深处,没有一根绳线可以缀起。我是马路上的纸屑,任何一阵风都可以带走。
天空在高远处倾斜着,有一件最坏的事情悬挂在我的头上,总是没掉下来,于是所有的好事都给耽搁了。
如同一只无桨的船上的漂流者,总下不了凿船的决心,因此总靠不到坚实的对岸。我长久地面对一堵高墙却没能穿越,于是被砌进了这堵墙里。一面绚丽的旗帜在风中高高地飘扬,百孔千疮。夜晚的聆听
到处都是紧闭的门
不知已经过去了多久,我徘徊在你高高的围墙之外,希望你能够出来为我开门。受人之托,我有一件珍贵的东西要亲自交给你。我甚至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只是知道它非常非常的珍贵。托我的人说,当你打开它的时候,就会明白什么才叫做财富。他嘱咐我不能随便交给另外的人,他说另外的人有另外的礼物。
然而,你的门始终紧闭着,我一次次叩响铜质的门环,不见有任何的回应。我怀疑你是否在家。但邻居们告诉我,你应该在,因为你是一个十分富有的人,不然你的家为什么筑着这么高的围墙呢?一个如此富有的人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离开家门,撇下满堂金玉?他们还教导我,敲门得有耐心,富人家的门户,不可能像穷人家那样一敲即开;但门也不能敲得太狠,倘若敲狠了,里面的人会把你当成窃贼,说不定会冲出一帮狼狗来将你撕得粉碎。
也有一些人说,你可能不在。你是一个喜欢出游的人,喜欢在名胜古迹留下自己的脚印。在家只是两次旅途之间的歇息,在家的时候你是在筹划着下一个旅程,在家的时候你并不在家。一个富人有责任把囤积起来的财产消费掉。
人们的说法尽管不同,但都让我吃惊。因为听托我的人说,你是这带地方一个真正的穷人,你的家里囤积的都是些一钱不值的、发了霉的废物。正是出于对穷人的同情,他才托我带给你贵重的物品。也许我是找错了门,一个如此殷实的人家不会稀罕什么礼物。我要找的是一个真正的穷人,一个乞丐。可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富翁,到处都是紧闭的门,门口还有两只凶狠的狮子。
这是一条寻常的老路
的确,如你所说,这是一条寻常的老路,不知多少人曾经从这里走过,更不知还有多少人向这里走来。崭新的脚印叠加在旧的之上,一去不复还。
这几乎是一条老得不能再老的路了,你一直就在上面走着。日出日落,月升月沉,野火烧尽,春风吹生。路边的风景似曾相识,几万年前是这样,几万年后怕也依然。你希望开辟新的蹊径,发现新的景观。然而,到处都是下坡的道路。
你能陪我再走一趟吗?
同样是这条下坡的路,我们将反过来走。我们会回到最初的地方,不再下落不明。
绝顶上的灵芝
感谢你的深意,亲爱的,我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这些树皮草根熬成的汤汁,苟延不了我的生机。我的病甚至不在这肉体。
我曾经畅游过平原上的河流,现在,河水已经枯竭,只剩下深深的淤泥。我曾经播下的种子,如今也一一烂在泥里。而岸边上的荒草,看起来是多么苍莽!
亲爱的,我的病已不在肌肤,请不要像乔木一样阻挡我的去向,更不要像藤萝一样将我的脚步纠缠。那些曾经让人彻夜不眠的事物,其实是路边的茅草。娇妍无比的玫瑰,只不过是一种美丽的荆刺,里尔克就是因此而致死。
感谢你多年的慰藉,亲爱的,就让我逆着这条野兽下来的路,登上那无上光荣的山峰吧。惟有绝顶上的灵芝,才能回转我的生机;惟有江河源头的露水,才能消解我心头无尽的焦虑。
你必须取得他们的同意
臻于圣境的高人,在你走上光明道路的时候,就会发现原来有多少人还摸索在暗地里;当你登上彼岸的时候,才会看到有多少人还挣扎在浊流中。也许不是因为自我的膨胀,而是因为同情和道义,你高擎明灯,放下渡船,开始了伟大的拯救行动。
臻于圣境的高人,你的情怀让我在深夜里感动。但我的忠告你必须听取。
除非得到溺水者的认可,否则你不会成为一条渡船;除非得到沉睡者的信仰,否则你不能成为一盏明灯。
有人贪着黑夜里的睡眠,有人愿意在浊流中游泳。除非已经睡够,否则他们不会醒来;除非游兴已经耗尽,否则上岸了还要下去;除非出自他们内心的渴望,否则你的行动将功亏一篑。
臻于圣境的高人,你的灯光可能让人睁不开眼睛,你的救渡甚至被视为落井下石。我们这些自甘堕落的人,同样应该得到尊重。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17节 你呼唤的时候我就在

你呼唤的时候我就在
不要在乎我的离去,我和你没有距离。
当你呼唤的时候我就在,在你忘怀的时候我便消失。不论是在草原,还是沙漠;不论是在峻岭,还是平洋,随时随地,我都忠诚于你的信赖,听候着你的呼声。我可以在任何的地方降临,却不能在这里羁縻。
然而,最应当得到赞美的是你自己。是你的愿望帮助了你,是你的信念给予我力量,让我成全了你。
不要在乎我的离去,我和你没有距离。倘若没有你的信赖,我的到来无济于事;倘若没有你的呼唤,我的存在没有意义。
通往麦加的岔路口
在戈壁滩上的一个岔路口,朝圣的人群发生了分歧。有的人认为朝西的一条是通往麦加的惟一途径,有的人则认为往北的一条才是惟一的正道,还有人觉得不能排除其他道路通往麦加的可能,因此应该歇息下来仔细打听,再作计议,避免走没有必要的冤枉路。
如果通往麦加的道路只有一条,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然而地面上的道路是越来越发达了。
从中午到下午,分歧演变成激烈的纷争。一部分人被指责是中了魔鬼的迷障,丧失了应有的良知。被激怒的他们愤愤地指责指责他们的人背叛了神主的教诲,企图把我们的兄弟引入歧途。主张歇息的那一部分也不能幸免,他们受到了同样猛烈的攻击,说他们丧失了圣徒应有的信念。他们的真诚受到了怀疑。
神圣的精神是不能忍受玷污的,就像明亮的眼睛不能容忍半粒沙子。于是,纷争升级为一场残酷的械斗,黄昏的天空撕开了一道血的伤口,染红了戈壁荒滩。高高的杨树可以做证,他们的血同样是纯洁的。
那些最终抵达麦加的人知道,如果不把路边的客栈当成终极,所有的道路都可以通往麦加。
我必须先到石家庄
听说你要去西藏,我也和你一样。
西藏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有难以登攀的冰峰雪山,有金碧辉煌的殿堂,还有神秘的天葬,嘹亮的梵唱在宝石的天空里回响。这超凡出界的地方,多少年来令我心驰神往。今生今世,我一定要抵达西藏。不然就枉来世间一遭。
可是,我不能与你同往,我得先到石家庄,那里有人在等我,有一些悬着的事情没完,还有一些承诺和恩怨。你知道,我是多么愿意与你结伴,又是多么渴望雪山,神灵居住的天堂。可是,我必须风尘仆仆,赶赴那个名叫石家庄的地方。
石家庄你也许早就去过,那是个俗气透顶的城市,从早到晚,天空灰灰蒙蒙,一年到头难见到明媚的阳光,市场上充满了喋喋不休的喧闹,狭窄的街巷里,总是飘悠着一股浓呛的煤味。可那里有我的朋友和亲戚。我曾经答应过他们,有困难要一起面对,况且,还有一些不便明说的事情,需要去了断。兴许他们还会支我去张家港,或者是更远的村庄。对不起,我不能一同直达西藏,即使直达,迟早也还得要下来,回到石家庄,朋友和宿敌的身旁。也许,这是舍近求远,甚至北辙南辕,但对我来说,可能是惟一笔直的路段。
还是你先上路吧,扎西德勒!愿你一路平安,早日抵达西藏,喜马拉雅山。我会尽快了却诸多事情,到雪山顶上来与你相会,让你给我披上一条洁白的哈达。
我不会要求种子没有的东西
跋涉千山万水,匍匐在您的跟前,主人啊,我没有太多的欲望,只是乞求给我一粒结实的种子。无论它是什么样的植物,无论它是什么花朵的结果,我都乐意接受,并将它供养。在您的面前,仆人没有挑剔的权利。
相信这个农夫吧,在您深深的土地上,我会让它发芽,成为一个圆满。如果生来是一株兰草,我会让它成为一株馨香的兰草。真的,我不会要求松柏的伟岸;如果生来是一棵松树,我会让它成为一棵伟岸的松树,不会要求兰草的幽雅;如果生来是一朵昙花,我会让它像昙花一样开放。真的,我不会渴望地老天荒;如果它是一棵无花果,我让它过无花的生活,不会要求它必须开花才可以结果。我不会要求它本来没有的东西。主人,我不会要求您去做勉强的事情。
是的,我不能要求种子没有的东西,但我会穷尽种子的内涵,我会让花蕾尽情开放,直到它凋谢为止;我会让河水马群般地奔腾,直到它们平静下来。我会让雨啪啦啪啦地下,直到天空晴朗,万里阳光;我会让树木颐养天年,不使它夭折于斤斧的砍伐。我不能让种子烂在地里,不能让它受到任何委屈,或是觉得有什么压抑;我不能留下遗憾和哑谜——如果是那样,我便沦落为一个罪人,愿意接受您的一切惩罚。
主人啊,我将满足于这粒种子具备的一切品质、蕴涵的一切奥秘。对于您慷慨的赐予,仆人不胜感激,因为除了您的给予,他一无所有。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18节 无须很多的勇气

我将从帝国的版图上撤退
我是沙漠中的亚历山大,草原上的铁木真。我高高地扬起铁蹄,长长地挥舞金戈,冒着滚滚狼烟,践踏那本来不属于我的土地,俘虏那本来不属于我的女人。我要将帝国的版图无限止地扩大,我要将自己的名字刻进历史的石崖。
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从一个城池到另一个城池,多少年来,我所向披靡,种种新奇的战利品让我陶醉。直到昨天夜里,恍惚的梦中,我才发现,在我的背后,隐藏着一种可怕的意志。它像一个死者的灵魂附着在我的身体,它贪婪的欲望紧紧攫住了我的生命。事实上,我不过是他的俘虏,我的征服也只是一种变相的奴役,我用以捆绑别人的绳子的另一头,预先已绑住了自己;我在剥夺别人之前,就缴出了自己的自由。黑暗中,我甚至听到了这鬼魂放浪的笑声。
当满头冷汗地从噩梦中醒来,我还怀疑这梦的真实。然而,今天清晨,一尘飞骑带来了不幸的消息,在我占领赫利特人城邦的同时,帝国的首都已经被占领。戒备森严、重重封锁的宫殿里,发生了一场政变,洁净的帷幔洒满了宫女的腥血,密室里的宝藏也已洗劫一空,而且,他们宣布了对皇帝的废黜。我的征服事实上成了一种放逐。
于是,就像曾经宣布出征一样,我庄严地宣布撤退。我命令我的军队,从帝国的版图上全面撤退,撤出本来不属于我的国度。这是一场愚蠢的战争,它必须立即结束。
在从来没有的懊丧中,我把骄傲的头埋进了尘土,向天空深处引导我的神,发出了真诚的请求——让土地回到农民那里吧,让山林回到野兽那里吧,让女人回到她们的男人那里吧,我要回到自己这里。
一个苍老的声音由远而近:你所属于的,必定从属于你;你不属于的,永远不属于你。
无须很多的勇气
在你即将前往的道路上,你设想了许多隐蔽的陷阱,设想了许多危急关头,暴风与骤雨,激浪与狂涛,还设想了许多凶恶的敌人,他们都可能向你发起进攻。你把事情都看得很严重,因此,你需要很多的勇气去面对生活。你成为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一个不屈不挠的抵抗者。浓眉紧皱,脸如刀削,郁郁寡合,不苟言笑,仿佛内心有多少深仇大恨。
你把事情放大,于是也把自我放大。
然而,生活从来都是如此,你可以去翻翻历史,看看《春秋》和司马迁的《史记》,看看《荷马史诗》和《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看看还有什么事情未曾发生?疾病、饥饿、洪水、战争、爱情或者死亡,一举成功或者一败涂地,钟鸣鼎食或者一贫如洗,位极人臣或者牢底坐穿,这些老掉牙的故事已经无数次地发生过了,只是迟迟没有落在你身上。
经过了漫长的队列,现在,故事终于来了,像缤纷的雪花降临你的屋子。你可以把它设想得很严重,让自己严重起来;也可以把它设想得很寻常,甚至很有趣,然后敞开胸怀,让它走进你的生活,让它们从你的身体里穿过,让它融化在你的掌心。这样,你就不需要太多的勇气,不再是一个酷毙了的英雄,不再有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你的脸上会绽开许多优美的笑容,你会变得和蔼可亲,让我们深受感动,让我们对你的敬仰全都转化成对你的亲爱。
如果不在乎已经拥有的一切,你的生活不需要任何勇气。
这里是离我最远的地方
我的孩子,你真的要走吗?热带明媚的风光和我的友谊,不足于挽留你轻盈的脚步吗?
德高望重的人啊,你的挽留已经使我的双足变得沉重,但我还是决定要走。在这个地方,友情和忠诚,已经让我停滞了很久。还是让我走吧,热带海岛的风光确实迷人,但我需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达这里。这里是离我最远的地方。
你完全可以不用四处奔波,你本来就已经在这里,你的家乡本来就在你脚下,只是在你离开的一刻,它才变得遥远。
不,我是被放逐的谪臣,脚下的土地,并非我真正的家乡。我必须从这里出走,哪怕到任何一个地方去,也比死守在这里要对得起自己。四面的群山和海洋都在呼唤着我的名字,我不能像一棵老树那样,把自己扣留在这片平坦的土地;母亲在呼唤她迷失的孩子,如果不作出回应,我的心怎么可以得到安宁?
那些呼唤不过是你自己对自己的呼唤罢了。所有的土地都已经连在一起,所谓远方不过是这里的延伸,你的漫游不会增加实质的意义,只是让自己多体味些失望的滋味。让梦中的花朵在梦中凋谢吧,千万不要伸手去采撷。
也许,相对于你来说,你是对的。然而,当一个人胸中扑腾着无数翅膀的时候,在他对远方充满着不可遏止的渴望的时候,你却要他止步于原地,这难道不是一种残忍吗?这难道不是一种囚禁吗?五光十色的气球已经升上了晴朗的天空,除非破灭,否则它们是不会降落的。只要心中还有着一丝朦胧的憧憬,我就无法阻止自己从这里逃亡。除非走到了天地的尽头,否则我不会将故乡的田园眺望。
如此看来,我的话说得太早了。但愿有一天,命运能让你回到我的身边,并且在自己的脚下找到闪光的金子。你知道,我是希望者的绝望,也是绝望者的希望。
与其说是你谓言得太早,毋宁说是我行动得太晚。既然燃烧的结果是灰烬,就让灰烬来熄灭燃烧吧,倘若一开始便阻止燃烧的发生,燃烧将成为永远的遗憾。德高望重的人们啊,请允许我的背弃吧,为了我真正的回归。

在杨树那里,你是哗啦的声响;在柳树那里,你是飘逸的舞姿;在大海那里,你是汹涌澎湃的波浪;在沙漠荒滩,你是弥天漫地的尘埃;在生命那里,你是绵绵不绝的呼吸。一旦平息下来,你就什么也不是。
你不是响声,不是舞蹈,不是波浪,不是尘土,更不是虚无。风只不过是一种称呼,静的时候不止。
关于上帝的称呼
我怎么称呼您呢,至高无上的源头?
请便吧,孩子。任何称呼我都会接受,任何称呼我都会回答。在你们当中任何一个遇到危难的时候,我都不会置之不理。
不过,我真的害怕来自您的惩罚,您有无边的威力。
我怎么可以惩罚自己的孩子呢?我的规劝不过是想避免你们自己对自己的伤害——这样的事情实在过于寻常。
那么,你真的是惟一的吗?
也可以说是不二。
但是,世界上有许多人,他们都说他们各自所信奉的才是惟一。
如果他们信仰的是惟一,那么,他们所信仰的一定是我了。孩子,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不可能有两个以上的惟一。
可是,有的说只有造物主才是惟一,有的说只有神才是惟一,有的说只有上帝才是惟一,有的说只有玉帝才是惟一,有的说天父才是惟一,有的却说天母才是惟一,更有的说所谓惟一即非惟一是名惟一……
我本来就没有一定的名字,因此我也可以有无数个名字——如果你们愿意称呼的话,我将乐于接受。倘若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称谓,我岂不成了万物中的一物,怎么可以配做万物之母!
然而,关于你的教义是多么不同啊。
非我有不同,而是对我的理解意见有差异。孩子,你既不能阻止别人以不同的名谓来称呼你,又怎能不允许别人以不同的见地来理解你呢?理解如果没有差异,就成了一种成见。可是,孩子,你恰恰不可以持一种成见来见我呀。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19节 广场

饱尝过侮辱、践踏的愤怒的人们,遭受过埋没、诋毁、创伤的猥琐的人们,不堪忍受默默无闻日子的人们,你们都出来吧,今天,今天是你们的节日,我要给你们平反了!
都到广场上来吧,这是英雄凯旋的地方,这是皇帝加冕的道场。看吧,这里的地面多么舒坦,这里的天空多么高旷。欢快的锣鼓已经敲响,绚丽的旌旗在风中漫空飘扬。孩子们挥舞着彩带,姑娘们举起了鲜花,景仰者的队伍排山倒海,他们纡尊降贵,满脸卑微,等待着你们光荣的出场。你们注定要到我这里来走一趟。这世界期待你们的原谅,而我则要给你们伸冤!
都来吧,饱含辛酸和愤懑的人们,这庄严的时刻属于你们!我要以至高无上的名义,借雷鸣般的掌声,向你们颁发金光闪闪的勋章,并披上辉煌的绶带和桂冠;而你们则将淹没在鲜花的海洋。一排排礼炮为你们鸣响,然后是一杯杯浓酽的酒浆。有多少委屈的眼泪,都可以在这里尽情地流淌,还可以号啕痛哭,或者疯狂大笑,直到你们的心完全被幸福充满。
相信我吧,我操持过无数的盛会,我会把典礼组织得隆重而热烈,推向澎湃的高潮,将被剥夺的尊严和荣耀加倍地偿还你们,然后才可以散场。
想必你们能够理解,典礼不可能永远持续。但是,典礼结束之后,一切会起变化,天空将变得更加宁静,万物都显得平常,只是夜风格外的凉爽,但愿你能够领受——这才是我真正的奖赏。
相信会有那么一天,胸前的勋章已经锈迹斑斑,你们回忆起这个遥远的晚上,如同观看一场喜剧,一切都显得那么诙谐、风趣。是的,这的确是一场闹剧,却又必须演完,而且还要演得像正剧一般。不然,作为主角,你们会于心不甘。
一种幻觉被另一种幻觉抵消,你们从此可以面对真实。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20节 土虱

土虱是一种鱼的名字,也有称做塘虱、虱鱼的,市场上有卖,不过是饲养出来的。饲养出来的土虱形体发福,肉厚油肥,味道不好。有钱而买这种鱼的人不多。买鱼很大程度是买味道。
虱鱼的头很大,也扁,不论雄雌大小,头上均长着六根胡须,颇有遗老风度,其实却不聪慧,甚至还可以说愚昧透顶。游在水中,摇头晃脑的,东西南北全无主张,可笑极了。剖开头壳,空洞无物,惟见一朵小花,灿然开放于脑中央,貌似珊瑚。但杀鱼的人,首先要把它摘掉,然后再割肚囊,因为说它有毒。打开肚子,只见一条直肠,也没有多少曲折和粪便。
土虱通身漆黑,暗无天日,惟野生的土虱暗中还透出一股铜黄。虱鱼身段修长柔软而又滑润无鳞,恍惚在清清的池水中,飘飘然,如风中的一条缎子,如古战场上的一面旌旗,蔚为大观。
小时候许多事情至今都已经淡化,但野生虱鱼甘美的味道依然新鲜。每天碗里有一截浸透豆酱的土虱,曾经是我的梦想。我喜爱它,甚至超过长着眼镜蛇一样斑纹的淡水黑鱼。淡水黑鱼是一种凶猛的鱼类,眼睛炯炯有神,机警敏捷,身手不凡,水中穿行疾如飞箭,常常独自行动,不易上钩,也极难捕捉。土虱恰好相反,属于逍遥派,务虚主义,什么时候都是晃悠晃悠的。它扁圆的头壳边上,有四个比针眼稍大一点的孔孔,其中两个便是它的眼睛。我怀疑这双眼睛只是一种装饰,因为食物到了面前它还视而不见。它的行动主要靠胡须和鼻子来调适,从不能直取目标。钓饵垂下水中,一会儿就有知觉,但它必须在钓饵旁兜上十几个圈圈才能触及。一旦触及则情绪激越,狼吞虎咽,因此从不脱钩。把虱鱼从水里扯上来时,手中颤动着一股很大的劲,非常有快感。
虱鱼是一种群居生物,喜欢聚集在水流不畅、淤泥丰厚的地方和洞穴里。常言浑水好摸鱼,不过,摸土虱却要清水才好,因为它的眼睛形同虚设。在淤泥堆积的地方,只要水质清澈,便可以看见松软的泥面散落着一个个星星,那就是虱鱼的嘴唇,它们微微张开,六根胡须随水流飘扬,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表面看来,虱鱼很难捕捉,因为它身体润滑,头上还长着两根十分锐利的刺角,刺到人流血不止。其实恰好相反。我并非捕鱼的能手,但对于虱鱼是个例外。我会悄悄地把两只手围拢过来,在它尚无知觉时突然发恶,紧紧掐住它的脖子,死也不放。这时它便只有挣扎的份儿了。我现在才惊讶自己当初是多么残忍!没有办法,我太想吃它的肉了。土虱的皮肤虽黑,但它的血是殷红殷红的,和人的完全一样。因此,人都认为它很补。
在我的印象中,土虱很难捕捉到别的鱼虾来充当食粮,它更多是靠吃淤泥和其他鱼产在淤泥中的卵来维持生命,这就是为什么它们总是混迹于烂泥中的原因。越是污浊的淤泥,越是发臭的水域,你越能发现它们的身影。原以为,乌黑是土虱的天质,直至去年到了泰国,看见了白色的虱鱼,我才明白,这是终生在污泥中营生的结果。同是出于淤泥,土虱与莲花完全不同。这些生灵的身体像污泥一样,它们已经成为污泥的一部分。它们是污泥,还是生命?是生命的污泥,还是污泥的生命?已经难以分辨了。人和虱鱼一样,都从泥土中来,到泥土中去。但人是不能直接吃用泥土的,因此,他们只能吃土虱之类的东西了。
虱鱼是一种很耐活的生物,放在清水中,如果没有泥巴,它们会消瘦下去,身子萎缩,直到剩下一个头壳,仍然是活的。
土虱对于土虱,人对于人,恐怕没有什么区别,但土虱对于人,不过是一种食物而已。最让捕鱼者高兴的事,莫过于在岸边的树根下,发现一个洞穴,里面躺满了肥肥嫩嫩的土虱,多得有数百只。它们对灾难的降临浑然不觉。只要把出口封好,没有一只能逃脱。土虱抓多了,一下吃不完,可以杀死,剖开两面,一排排地挂在太阳下晒。
虱鱼晒干的尸体放到火炉里烘烤,沸出油来,奇香夺人。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21节 万泉河溯源

随着有节奏的嘣嘣声,尖翘的船头犁开了如镜的湖面,倾倒在水中的青山和水底漫游的云团,一下全晃动起来,显示出虚幻的本质,变成了迷离的波光,一粼一粼地向远处漾去,轻柔的,滑润的,拍打在湖心小岛的边上,发出了难以觉察的太息。真没见过有这么小的岛屿,简直就像是一只只乌龟,静静地趴在水面上,呼吸着水的精气。然而龟背上却郁郁葱葱地长着乔木,兄弟姐妹般地纠缠在一起,拨也拨不开来。说不出什么名字的藤萝,斗篷一样披挂在它们身上,点缀了许多惹眼的黄花。有萎谢的花瓣飘落在翠绿的湖里,随流水而去,让多情的人好生伤惜。他们因此想起过去多年的一段时光,并且缠绵在其中,不能自已。但对于我来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花又算得了什么呢,水才是更诱人的秘密。此刻,湖的中央泛起了一种温柔的凉意,如饴地渗入我的心底,我有了另一种感慨。许多年来,像螃蟹一样生活在滩涂上的人,一直都向往着河流的源头,渴望着清水的洗礼。我想啊,螃蟹原本并非爬行在淤泥里,并非那么令人嫌弃,它的前生也许是一条身材修长的笠鱼,每一个鳞片都充满着英气,在有月亮的晚上挑拨着银的光芒,只是在某个山洪暴发的季节,一念间随着急流和泥沙到了下游,才变成现在这种样子,丑陋而又张牙舞爪。人们从小就听惯了丑小鸭的传奇,知道它是可以变成天鹅的,却不知道有笠鱼变成螃蟹的事情,其实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在波澜壮阔的时代,有多少生命能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自已,抗拒水流的湍急?况且,随流顺水是一种美好的体验。贪恋体验的结果就是把自己弄得一身泥涂。螃蟹现在也狼狈不堪,重返本源不知要爬过多少山水。
初春的日子阴晴不定,山里的气象更是变幻莫测,同在一片天空下,有的山头阳光朗照,有的却密布着阴云。暗绿色的峰峦一层层地叠上去,像泼墨一样。远处的白马大岭隐蔽在腾腾烟雾之中,偶尔才露出巍峨的身躯,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峰峦之间的峡谷里,蒸升起了淡蓝色、白色和灰色的云气,像少年的梦想,源源不断地飘向海南岛各地的上空。看来,这里不仅是河流的源头,同时也是云彩诞生的地方。
大凡河流的源头,必有一座山脉横亘着。万泉湖正是衔夹在五指山北麓的群峰之中,它像大树茂密的根系,紧紧地缠绕着一个个山体,吸取它们身上的每一滴甘露。这一带每一个山旮旯里,都有条小溪流跌宕下来,一路上欢歌笑语。所谓万泉河,乃万泉之所归也,真可谓名副其实。面对众多的脉流,要一一加以穷尽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够追溯其中的一条。与万泉湖宁静致远的境界截然不同,注入湖中的脉流显得欢快和顽皮,它们似乎是满怀激情投奔光明来的,没有了后顾之忧。世界上最单纯透彻的莫过于水,最多姿多彩、最难以琢磨的想来也还是水。它能够随缘应变,幻化出各种不同的景观,不落一个水相。遇热便化为云霞,逍遥太虚之外,无牵无挂;遇冷则结成冰凌,如贞女之守身,晶莹透彻;遇拐转能回旋余地,似智者之含笑;遇悬崖断壁则怒而凌空,作狮子吼,威加八方;遇堤坝阻隔则潜心蓄志,以待天时。水的渗透力是惊人的,它能够深入各种事物的核心,将其溶化,把其变为自己的流程。水性能动能静,能行能止,可圆可方,可进可退,变化气象而又不失本真,点滴之中皆有灵机含蓄。因此,它没有穷途末路的时候。难怪古人赞称,水几于道。为文做人,能够达到行云流水的境界,才算是有了造化。
敝人平生喜欢观水,自觉观水如读天书,能涵养性情,开悟智慧。而最能够为读者揭示水之底蕴的,恐怕要数石头了。在水要经过的路上,最好多铺些明礁暗石,多设些艰难险阻,方有风光可看。我们所走的山涧,恰恰体现了这种用意。狭促的河床上,交错着奇形怪状的石头,有大如蓝鲸的巨磊,有精巧如完卵的小石子;有的状如猛虎,有的形似卧龙;还有更多的是似是而非,到底像什么,全凭你的想像。实际上,石头作为石头已经足够,也不是非要像个什么东西才好。涧底的水冰凉清洌,透入骨髓,让人兴奋。有了石磊的堵截,水的冲动也有了激情和力量,有了气概和声响。它们或汩汩如琴瑟之倾诉,或如嗵嗵如钟鼓之共鸣。石头时而将水流分析成大大小小的支脉,时而又让它们集聚到一起。于是,各种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汇合成了交响的乐章。伴随着水的节拍,两岸的树木枝叶婆娑,摇曳着迷离的风情,仿佛深得其中的真意。就这样,我们踏着高低错落的流韵逆水而上。一路上,不时有人踩到青苔滑落下去,成了落汤鸡。有惊无险的失足,不会酿成千古遗恨,倒是增加了许多戏谑的喊叫。此情此景,即便是那些当了爷爷奶奶的人,也像孙子一样幼稚。队伍中几个有身份的人也纷纷失态,说出一些有失教养的话来。至于年轻人,他们的行状,就只能够用疯癫二字来形容了。一条小小的水路,能够在一两个时辰里,变化人的性情,让他们高兴一场,忘了世界上还有许多揪心的事情,想起来也真够感动的。
越是往上,山涧就越陡峭,走着走着,雨就飘落下来,而且愈加密集,众人的发丝和脸上都挂满了晶莹的珠子。涧水非但没有穷尽的迹象,反而汹然有势,显得更加丰沛。举目望去,前方的山峰已经伸出云外,万泉河的源头不在地下,而是在天上。地犹有穷尽的可能,天怎么可以穷尽?看来,我们只有望天兴叹了。
奔着万泉河源头来的人,直到返回的时候,还是没有找到泉水发源的所在,这也不是什么遗憾的事情。万泉河有一个共同的出海口,但并没有一个共同的源头。甚至可以说,它根本就没有什么源头。它的水来自山脉间一条条溪流,溪流又来自更细的细流,细流又来自木叶上凝结的露珠的点滴汇聚;来自天上舒卷自如的云彩,它们氤氲于山间,不时降下了雨水;来自横扫一切的热带风暴,它的愤怒威力无比;来自赤道的洋面的浪花;来自太阳的赫赫威光。万泉湖并非最终的源头,但它像一个聚宝盆,像一个宽阔的心胸,将各种美好的因缘聚集到一起,共同运化,从而孕育了一条波涛汹涌的江河。如此看来,有多大的胸怀,就有多大的气象。
潜龙勿用,飞龙在天。在这里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之后,万泉河开始了它浪漫的旅程,一发而不可收,像一枝大笔挥就,写出了两岸旖旎的田园风光,写下了青青的竹林,写下了阔叶的芭蕉,特别是那些清爽利落的槟榔树,至今还在远方游子的梦中亭亭玉立。在这方土地上,每一个生命都是水的一个波澜,每一户人家都是河的一条支系。
走过来的路还要走回去。回首望一眼烟雨中气度非凡的白马岭之后,我们又登上了那条白净的船,它一直在水边等待着自己的客人。船缓缓地滑行,就像来时一样,我们只是从水面上轻轻地掠过,我们还不知道水有多深。从岸上捡来的光洁的石英石,被我投入湖心,除了几个细小的泡沫,不见有任何的消息。我们走过的地方,也不会有足迹留下。雨水一点一滴从虚空中跌落下来,湖心漾开了一圈圈微妙的波纹,像无数个会心的笑容,像是误会之后的谅解。拖着一枝素洁的浪花,船靠近了出发的口岸,一群人像偷渡似的踏上坡地。不知是为什么,这时候雨忽然停了下来,被搅过的水面恢复了原本的宁静,天光云影重又汇聚在湖中,那样明丽,那样悠闲,如同超然物外的心情。拧干水分的云白得耀眼,一只翠鸟斜斜地从山光水色中飞过,发出了写意的叫声,似乎只有它才真正领会这里的美好。为了我们的离去,它不知道有多高兴。
整个过程,我一直都惦念着鱼,它们似乎在守着水与源头的秘密,始终都没有露面,直到晚餐时才端了上来。无数双筷子一齐伸上去,十几斤重的鱼,眨眼间就只剩下一腔骨刺和两只泛白的眼珠子。
我感到惊骇,在远离源头的旱地上,我已经生活得太久太久。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22节 梦中的门

不知走过了多少路,又来到这堵墙前。墙是灰色的大砖砌成的,看起来是历时很久了,不知经过多少风雨的吹打和腐蚀,泥灰已经剥落,但顶端的琉璃碧绿依然。墙砌得如此之高,以至于我怎么也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建筑,住着什么人,只见得玉兰花在墙的后面开放。我甚至闻到了它的馨香,暗暗地侵入傍晚的气流,侵入我身体的深处,那样诱人,那样稔熟。我显然向往着里面,渴望进入,但我不能翻越这墙。被阻止的渴望使我闷闷欲哭,但我不敢出声,于是,我寻找那门。我想所有的墙上都是有门的。
门是朱红色的,上面铆满了金黄的大钉。它显然制作得很好,工艺精良,坚不可摧,两扇铁板缝合得密如天衣,透不过贼的一丝目光。门的两旁照例是两只石兽,它们既不像狮子,也不像老虎,更不像麒麟。它们头上长着尖锐如剑的角,戳向所有走向这扇门的人。它们张开犬牙交错的口,保持着随时要猛扑过来的姿势。我渴望能进到墙的背后去,走入玉兰花荫里,却又惧怕这扇门突然打开。我发现自己的双脚可耻地颤抖。每当这时,我就劝告自己:不要害怕,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30多年来,这个梦一直在我的睡眠中重复,像一部不知播放过多少次的电影,几乎成了我睡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颠覆了我的睡眠。以至于它一旦出现,我便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我漫游在梦里,又伫立于梦外。我不清楚,哪一个是我的本真。然而,梦中的情感是不容怀疑的,那一分渴慕,那一种凄切,那一身惶恐,尽管重复了一千遍,还是让我透不过气来。只有当内心实在承受不住时,伫立于外边的另一个我才从隐蔽中走出。她的确很冷静,很漠然,很无所谓。但我总看不见她的身影。
梦在一次次的重复中不断地完善,玉兰花的馨香愈来愈馥郁。每当走进梦境,我总是努力地观察,谨慎地辨认,像一个探子,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墙头哪几处破损应该修缮,门上哪几处色彩剥落需要喷涂,我都铭记于心,仿佛我是这儿的主人。但是我始终不明白,既然是门,就有开放的时候,可这扇门在我无数次的访问中,一直是关闭着的。莫非这里无人居住?莫非这门仅仅是为我而造设?既然是为我造设,就应该为我开放,不然便失去了意义,因为永远关闭着的门无异于一堵墙。同样令我疑惑的是,我竟然不敢上前去叩响门上锃亮的铜环。
徘徊于门墙之外的我,总是一副19岁的样子,悲伤和恐惧掩盖不住她的艳丽。她穿着洁白的长裙,腰身笔挺而且曲折有致,因此她的胸脯显得非常丰满。她眼睛细长,眼帘有点浮肿,长长的黑丝绾叠成高高的发髻,鬓毛也有些零乱。她长得实在比现在的我要漂亮多了。从身上的装束看来,她生活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19岁的我在门外不敢彷徨得太久,生怕被人开门出来撞见。于是又沿着来路循着墙根往回走。雨刚刚下过,地上有些泥泞,泥泞里散落着被风刮下来的海棠,稀稀拉拉的。我伸出一只手去拣拾,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是那样纤细,那样柔嫩,简直就是一朵白玉兰!
墙的拐弯处是一条小河,应该说是小溪流。水很清,水面浮游着云的影子。在我走近的那一刻,小青蛙们惊恐万状地往水里跳,漾开了一匝匝圆圆的涟漪。涟漪渐渐平复,溪水中出现我的倒影。那倒影像一个幽灵。我感到无限的孤独,泪水模糊了我的面容。我忽然神经质地将手中的花掷入水中。水缓缓地流,把花悄悄地拖走,无声无息。天色已经入晚,寒气透过了单衣。我知道,我该走了。于是扭头向西,前方的路荒芜而又漫长。忽然间,起风了,干枯的芒草摇曳着白漠漠的一片,鹳鸟的惊鸣一掠而过。尽管我明白,离开了这里,走向何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但我还是踏上了那条来时的路。
就在踏上归途的那一瞬,我发现,我突然变得苍老了,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多少年来,为了揭开这个梦的秘密,驱散心头的疑惑,并从中走脱出来,我曾经求教于许多我认为值得求教的人。我告诉他们,我渴望得到真正的睡眠,拥有无梦的寂静的夜晚。你不知道,一个以梦为床的人有多么烦恼。
一位精通道术的行者坚决地断定,这个少女是我的前世,而墙后面的园林就是我的家园,曾经富贵荣华。既然是我的家,为什么我不在门的里面,却在门的外头?他说,因为你已远远地离开了这个家园,而且无法再回来。是什么力量把一个孩子从她的家园中驱逐出去,而且永不能重返?也许是因为你嫁得太远,像王昭君,嫁到了边疆;也许是因为战乱,或牵涉一场宫廷政变,你的家被仇敌侵占,而你因为年轻貌美的缘故被人掳去,至死都回不了这个家,成了孤魂野鬼。也许吧,可是,我想我可以失去故园,却不应失去对故园的记忆,并且还对它充满恐惧。他说,在门的后面,海棠树的浓阴之下,一定发生了什么令你不堪回首、无法面对的事情,比如亲人被诛杀或自杀的场景,等等,以至于你不得不强迫自己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而且你离开故园实在太远太久了,这正是那扇门之所以总是关闭着的原因。他建议我买些纸钱到野外去焚烧,祭慰无家可归的阴灵。在这个世上,无家可归的人实在太多。
那个脸上长着一颗透亮的红痣的富有经验的心理医生,却抓住海棠花在高墙后面开放和铁门紧紧关闭的意象,不断地向我提问:你的心中是否有一种情欲超出了伦理和法律许可的范围,譬如说暗恋着自己的父亲,譬如说爱上了一个和你一样有着完整家庭的男人?在生活中是否有什么事情激起了你的强烈愿望,同时又让我感到力不从心?你是否在渴望着一种不可能或不应该的生活?最后,他诚恳地说,作为医生,我认为超出个人力量和现实合理性的向往,必将对人格产生巨大的伤害。因此,我建议你彻底放弃一切罗曼蒂克的幻想,并从中招回自己的灵魂!
尽管提问让我有些尴尬,但对于他们所说的道理,我本人是十分相信的。然而,这种信心仍不能帮助我走出这个梦境。它依然像茧一样将我困绕,使夜间的我成为一只蛹。就在我几乎失去耐性,决定把自己所有的夜晚都交付于这个怪梦的时候,我的家里来了一个过路的客人。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一个话说得很少的人。在耐心听完我细致而娴熟的叙述之后,他向我指出,天地间所有的东西都有自己的逻辑,并按照逻辑追求自身的完满。这个梦之所以在您神圣的夜晚不厌其烦地反复,仅仅是因为它一直得不到完成。正是这种完整性的追求使它不断地重演。您不妨想想,世界上有哪一种门是永远敲不开的?我埋下头去想了很久,最后说:是坟墓!好,今天晚上您就去敲那扇门吧,它一定会向您开放的,因为您知道,它不是坟墓。
当夜,梦如期地到来,玉兰花静静地抒放。按照客人的安排,我坚决地举起我的右手,敲打那扇朱红的铁门。我发现我的手是那么有劲(这是从未有过的)。果然,随着响亮的吱呀声,门分裂开来。令我惊讶的是,为我开门的竟然是我的客人。令我更为惊讶的是,门墙的后面除了几棵野生的玉兰外,净是灌木和杂草,整个景象跟我在墙外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再往后走,我又发现,这墙其实并不太长,也没有围起来,它只是弯弯曲曲地横亘在荒原上。我的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此后,这个梦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我也终于体会到,没有颠倒梦想的人是多么幸福!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23节 家有松鼠

一年前,我搬了新家。当然,这个新只是相对我一家人而言,对于别人,它已经很旧了。房子建于1963年,那时候我才三岁。它当然不是为我而造的。30多年后,当命运将我带入这间房子时,已有六七户人家从这里搬出。住进来的人心里老想着哪天又要搬出去,因此房子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修缮。偶尔有不认识的人来敲门,说是没有什么事,只是想进来看看,我们若干年前曾经住在这里若干年,那枚钉子还是我妻子怀孕时亲手钉上的。为了这事让我婆婆骂了一顿,因为老人说孕妇钉钉子会伤到胎儿,生出怪物来。但是谢天谢地,托贵人的福,我的孩子非常聪明,而且长得相当周正……这些怀旧的人让我有些尴尬,仿佛我是寄居在别人的家里。人过遗迹,鸟去留声,这些既往的主人总是在房子里留下许许多多难以抹去的痕迹,最为醒目的就是钉子的洞洞,由于反反复复的穿打,墙壁上百孔千疮,伤痕累累,让人平生一种地老天荒的沧桑感。
实际上,住这种旧房子也没有不好的。房子的陈旧和墙身的斑驳,使房子内外的光线非常柔和,因此显得相当冷静。而且房子后面还有一个十几平方米的露台,可以栽花养草,可以默对长空,可供夜阑时徘徊。露台边上有一棵苦楝,招展着花枝摆弄风月。楝树的果子苦不堪言,但它的花开得芬芳醉人。当别的孩子夸他们家的玩具最多时,我的儿子回敬说,我们家的月光是最香的。然而,最为一家人欢喜的,莫过于房子前面草地上那十几棵樟树,它们年事不低,枝叶交横,蔚然成林,旁边还有一棵造形古怪、盘根错节的无花果树。处身于此,就如隐逸山林修炼正果,这正是我所向往的。而且,老房子似乎积蓄着时间,显得富有内涵,这是新房子所没有的。新房子与土地的关系好像还没有建立起来。
樟树不是一种追赶季节的植物,它并不挨到秋天才落叶,也并非要等到春天才抽枝。它细碎的叶子什么时候都是亮亮的,在南来的阵风中沙拉作响,拨弄着缭乱的阳光,散发出让人舒心的特殊气息。这是虫子们所不喜欢的,虫子喜欢浓浊的气味。因此,樟树下的空气相当清爽。能够与这样的佳木为邻,真是让人欣慰。徘徊在树木间,抚摸着它们的躯体,像抚摸着朋友的手,我心里没有什么话好说的。樟树的皮肤裂出渔网一样的纹理,相当别致,但它不是织出来的,它生来就是这个样子,死了也是这个样子。每次从外头回来,我都发现,在这个大院内,落叶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家门,偶或有果子从高枝上掉下来,坠到落叶里,发出叭的一声,让人顿悟生存的寂寥。
搬家的第二天上午,我还在榻上昏卧,儿子就冲进来:“爸爸,快过来看,我们家有松鼠!”那个兴奋劲儿就像在家里发现了恐龙。
“松鼠?怕是老鼠吧?”我想他一定是把老鼠当成松鼠了。在我的印象中,海口是世界上老鼠最多的城市;松鼠应该生活在森林里,它们跑到海口来干吗!说实在的,老鼠这种动物,我有些同情也有些讨厌,我不喜欢它们湿湿的样子。
“真的是松鼠,老鼠怎么会爬树呢!”儿子看来还被自己的发现激动着。
我撑起身子,走到走廊边一瞧,果然,在樟树繁茂的枝叶间,三三两两跳动着一些小动物。它们动作灵巧,姿态优雅,腾跃的速度快如飞鸟。那一连串高危动作,做起来十分娴熟,万无一失。看起来它们的身子和老鼠差不多,尾巴也没有山里面常见的松鼠丰满,但它们不似老鼠那么湿漉和鬼祟,而且脊背上还披着两道金黄色的灿烂的花纹。它们的确是松鼠。后来,家里来了一个蒙古族客人,才确定它们的名字叫金花鼠。客人说,在内蒙古草原上,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小东西,它们是鹰的食物。我暗暗庆幸,这里没有老鹰,没有蛇,松鼠在这片林子里就像亚当和夏娃在乐园里一样。由于有了松鼠,本来十分干爽的樟树变得更加干爽了。
松鼠很快活,儿子说。
你也很快活呀。
我跟松鼠一样。
就这样,松鼠蹿进了我们的生活。没事的时候,我和孩子爱倚着栏杆观看松鼠们的日常生活,直到出神入化,忘乎所以。恍惚之中,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松鼠。有时想来,人与松鼠之间的差异,是被人别有用心地夸大了。自从有了机械和核武器,人就自以为了得。
松鼠的胆子很小,儿子有时会把一些果子投给它们,它们总是左顾右盼,反复盘桓,还不敢靠近,等到没人时才悄悄上去嗅来嗅去,吃进去又吐出来。要想获得它们的信任并不容易。时过不久,大松鼠便生出了小松鼠;再过不了多久,小松鼠又生出更小的松鼠。松鼠的家族一天天地膨胀起来,树上的果子和虫蛾已经无法填满每一个松鼠的小腹。松鼠的社会发生了变化。它们常常一家三代在一起斗架,互相追逐撕咬,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为的是一粒鱼眼珠一样的果子,或是一只小小的蝉蛹。它们开始像蛇一样对待自己的同伴,即便在游戏中也有意无意地动了真格。在弱小松鼠的身上,经常可以看到鲜血未凝的伤口,它们越来越尖厉的叫声令我不安,我有一种不祥之感,不知会发生什么。
一天中午,我照例在睡觉。忽然有个毛刺刺的东西狠狠地抓了我一把,我睁开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自己被抓破的手在流血。我感觉得出,这东西是个活物,可左看右看,还是没有看到什么。直到后来,才发现床头板上边卧着一只奇怪的小手掌。我连忙下床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松鼠。它闯进了我的帐子,身子脏兮兮的,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怪味道。这时我才明白,客厅里放的那些水果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减少,而且被咬得稀巴烂。
我并不顾虑松鼠会成为我们家的祸患,但我确实感到悲哀。经常可以看到这些松鼠爬到那些潮湿的地方去觅食、玩耍、嬉戏,甚至钻进垃圾堆里去刨挖,津津有味地咀嚼一些腐烂的东西。它们的皮毛渐渐失去往日的光泽,变得龌龊,叫声里多了支吾的含混和歇斯底里,样子也非常猥琐,和老鼠没有什么两样。它们已经很难对得起金花鼠这个称谓了。与此同时,它们的胆子壮了起来,本事也越来越大,甚至可以说神通广大。它们可以不借助任何工具一口气爬到七八层楼的阳台上去,偷吃盆景中的花果。在对面十层楼的墙壁上经常可以看到十数只鼠颠来蹿去,赶都赶不走。几乎是一夜之间,我家后面露台上的两棵橘子便变得光秃秃的。松鼠堕落到这步田地,是我始料不到的。儿子的痛惜之情也溢于言表。他不再为看到一只松鼠而兴高采烈,也不再给它们投食。他看到松鼠时的表情和看到老鼠时没什么不同。没伴的时候,他宁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看画册,看关于松鼠的童话,看《猫与老鼠》的动画片。
正当我苦于不知如何对付这些鼠类时,它们的叫声却莫名其妙地沉寂下来。最初是那些大松鼠无缘无故地销声匿迹了。后来连小松鼠也变得稀稀拉拉,即使是中午,它们也是在树叶的茂密处躲躲闪闪,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开始我以为松鼠已经发现新的乐园,乔迁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样就免得我开杀戒了。说实在的,杀一只老鼠都让我为难,更不用说是松鼠了。直到有一个夜晚,儿子的妈妈听到一种奇怪的叫喊,兴奋地跑过来对我说:猫头鹰!是猫头鹰!猫头鹰来了——她童年的所有记忆都笼罩在猫头鹰的怪叫里。“咕——咕——”,这叫声中间隔着死一般的沉寂,透露出无情的冷漠,还带着凄凉的颤音,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我们始终都没有看到发出这种怪叫的鸟,但在这叫声中,看着可怜的松鼠家族一天天地走向衰亡。
最后的结局是谁都可以想像得到的,松鼠的叫声和猫头鹰的叫声同归于寂。剩下来的,只是我的听,静静的。我听故我在。我发现,比起听什么来,听本身更为奥妙、更为深入、更为纯粹。从此,我不再在猫头鹰与松鼠之间选择一种坚定的立场。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24节 渡过凶险的水流

早在两千多年前,一个弟子怀着殷切的心情来到河边的森林,拜问他的导师:“我独自一人,没有依凭,洞察一切的人,请告诉我靠什么渡过湍急的水流?”
每一个走到了陆地边缘的人,都可能会发出这样的祈问。但是,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是很难的。水看起来是那么平静、清凉、柔顺、多情,不似火那样炽烈、凶猛、疯狂、危怖,可是溺于水的人却比死于火的人要多得多。
虔诚的弟子也许期待着一条方舟,导师的开示却出乎意外:“你要依靠一无所有越过水流!”
在海南岛的山间行走,你可能会碰到一队坡鹿、一群猴子从灌木丛中跳蹿而过,或是被一圈花花绿绿的蛇绊倒,甚至遭到一头愚蠢而鲁莽的马来熊愤怒的袭击,把本来还有几分颜色的脸抓得乱七八糟,但你绝对不会遇上一只老虎。因此,在很长的时间里,考古学家们一直咬定,海南岛是熊诞生以后、虎出现之前从欧亚大陆分离出来的,也就是说,这条18海里的海峡是50~80万年前撕裂开来的,越过了海峡就越过了50万年。考古学家们坚信,老虎决不可能渡过如此凶险的水流!
然而,就在一年前,在海南岛最南端的落笔洞里,有人发现两颗一万年以前老虎的牙齿,这使海南岛的年龄变得飘忽不定。这只没有翅膀的大虫是如何降临我居住的岛屿?海峡的存在对它意味着什么?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很多人都愿意成为神秘的猛兽,出没在海南岛茂密的丛林里。
海南建省之初,有人组织过一次横渡琼州海峡的游泳比赛。尽管组织工作十分不尽如人意,但仍有三名游泳好手爬上海峡对面的沙滩。我们难以设想他们在浪尖上看到洁白耀眼的海岸时的心境。他们身下是无底的深渊;他们的周围到处是水,是一层又一层的翻滚如沸的波涛;他们投身于沉沦之中,在风浪中搏击了九个多小时;他们身体中的力量越来越薄弱,只有心灵的意志依然坚定而牢固;他们依靠一无所有承受着自己越来越沉的重量,克服了季风和潮水的方向,渡过了咆哮的水流和水流中狰狞的旋涡;他们用自己臂膊的跨度,将两块分离了50万年的陆地连接起来。但是,也有人永远留在了水中。
时隔11年,又有热心人在组织一次新的泅渡行动,参加的人数有增无减。在21世纪的今天,人们要到海南岛来,可以借助飞机、轮船等许多便捷的方法,实在用不着“依靠一无所有”去泅渡海峡中险恶的水流。因此,有人对此产生疑问是不足为奇的。一个已经在岸上的人,有必要跳入水波,置自身于沉沦的危机之中,再来寻求拯救吗?
我曾听说,人类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能够借助外在的力量来实现各种目的,尽管目标有时是那样的无聊。人可以假借汽车来行走;可以假借电脑来运算;可以假借核武器来攻击对手,发泄自己心头的仇恨;可以假借财富来获得尊严;可以假借权力来显示自己的高贵和强大;可以假借药物来延长自己的寿命。在知识技能高度发达的今天,假借已经成为生存的基础,也成为社会评价一个人的尺度。一个人是强者还是弱者,活得有价值还是没有价值,就看他所假借的事物多少和力量大小。人们常常以这种假借的力量来欺负自己的邻居,称王称霸,作威作福,指鹿为马。很少有人注意到,在张扬的借助中自己本能力量的萎缩。骄狂的现代人本质上是十分羸弱的,他们越来越不敢直接面对世界,也不敢赤诚地面对自己及其命运的必然。如果抽空他们所假借的事物,他们便成了世界上最软弱可欺的东西。
因此,两千多年前那位导师的教导,成为今天对人类最大的挑战和恐吓。谁敢抽掉一切假借的条件去承担自己的全部重量?谁敢抛弃先人几千年来为自己累积的物质基础重新开始?的确,正像我们所看到的,外在的力量已经大大改变了我们生活的风貌,但却无法改变生命的核心。我常常想念第一个从地平线上站起来的一无所有的祖先,并为自己的不孝深深惭愧。扶抓着如此众多的支架,我们都没有站直。
斜倚着阳台上的栏杆,远远地眺望迷津一样的大海,一片苍茫。这无数水滴的融会、欢呼、鼓舞和嘲笑,这云气幻化、风向不定的无限深邃的天域,还有岸上旗帜般飘扬的椰子树叶,似乎在召唤着所有走到陆地尽头、在岸边东张西望、寻寻觅觅的人。我相信,那些依靠一无所有渡过深浅叵测的水流、从对岸向我游来的人,会为我解开老虎降临孤岛的秘密。而那些把生命的荣光寄托在投骰的幸运之上的人,是最没有指望的。必须在沉沦中获得拯救。
然而,还是那位导师,在另一个场合却这样教导他的弟子:要抛弃此岸与彼岸,不要在无花果树上寻找花朵。
抛弃此岸与彼岸的人,不是永远留在水里,就是永远留在岸上。我认得他们的眼神,穿透了无限时空和万物的本质。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25节 绝响

到北京,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会去大钟寺听一听那口大钟的声响,让它冲撞一下自己无意中包裹起来的胸怀,涤荡一下臃沉昏聩的心志。
在木槌并不沉重的打击之下,悬挂在古楼大梁下的青色铜器微微晃动,像一只沉默了太久的巨兽,从山谷隐秘之处伸出头来,发出无比深沉而又十分浩瀚的啸声。这啸声起势是那么低沉,仿佛从地狱的底层升起,渐渐壮大,变得雄浑,穿透了一层层阻隔,山崩地裂似的升上了大地的表面,惶惶然向四面八方排闼开来,涌向大海的尽头,高山的巅顶,缈缈消失在天空无尽的边际,似一条时空隧道,贯通了整个宇宙,十方世界都在同一种颤音中共鸣起来。那些看似互不相干甚至相互睥睨的事物,在这嘹亮的声响中走到一起,并且互相祝福和赞颂着。倾听中的我,顿时失身于不可探测的渊薮里,作为人的全部矜持和体面被一把夺去,隐隐之中,似乎有一些搭好的架子垮塌,端着的瓦瓷砰然脱落,心头只剩下一片苍茫的愉悦在熹微的霞光中飘扬……当钟声袅袅远去,我觉得,在此之前所听到的一切声响都不过是噪音而已,而自己以往发出的叫喊,则近乎于街市上的起哄。于是,人不觉就惭愧起来,甚至觉得自己有罪。
有时,到大钟寺并不能够听到这古钟的鸣唱。多数的时候,大钟都处于宁静的状态,它正是以这种宁静的姿态,随时听任于来人的敲打。然而,即使是沉默的时刻,你也能感到一种无声的震撼。实际上,那种惊天动地的音声始终蕴涵在大钟的品质里,只是没有被木槌揭示出来。大钟似乎不会自作多情地发出号召,它的鸣响从来都是被撞击出来的。人们以不同的棒槌敲打,它就发出不同的响应。尽管这些响应听起来是那么不同,但所有的响应都还是钟的响应。如果没有外力的作用,大钟将重归于寂静,仿佛是在倾听,倾听比自己更辉煌的声响。
从大钟寺出来,是一条车水马龙的横路,横路对面是一个繁荣的农贸市场,叫卖的吆喝和讨价还价的争执及车辆摩擦地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合成波澜壮阔的浑浊的河流,覆盖了忙碌的人群,日常生活充满了太多不和谐的噪音。在我沉沦其中的河流里,人们都像溺水者一样恐惧,恐惧由于水手听不清自己的呼叫而失去救渡的机会,于是发出愈来愈尖厉的嚷嚷。我不忍在这已经甚嚣尘上的叫喊声中加入一种更为尖锐的叫喊,以证明或突出自己的存在。在本来已经够浑浊的河流里倒入一盆污水,或是在已经甚嚣尘上的空气中加撒一把尘埃,都有昧于已经醒来的良知。于是我想,自己能否像永乐大钟一样发出那种宁静致远的纯粹的声音呢?这个念头让我关心起大钟的品质和工艺来。
综观古今中外各种大钟,大多为铜所铸。虽同为铜质,形状也大同小异,但其音色却相去甚远。原因何在?有人说,永乐大钟音响之畅美,得益于其形体宏大,用铜多达万斤之重;也有人说,大钟鸣之徨然,得力于铸造时的炉火纯青,使铜质不杂。可谓众说纷纭。
海潮洪先生对此也有高见。他以为,大钟声响之所以具有如此穿透力,原因有二:一则由于制作年代久远,历经数百年风霜雪雨的冷淬,大钟铸造时加入的火气渐渐消尽。虚火一除,声音自然沉实厚重。二则古时造钟的匠人道行高深莫测,其心灵深得儒道佛精神之浸润,凭直觉即可分辨天、地、人三才之质。天之声为“hong”,人之声为“ar”,地之声为“ong”。永乐大钟作为王朝祭祀之圣器,所发声音自然不同凡响。
诚然,钟之声响的沉宏畅美,当然与其造型之大、年代之久远有关。但是,论其造型,古有俄罗斯教堂之钟,规模出于永乐之右,但其声内涵空泛,不可与永乐同日而语。也许因为不堪承受人们对佳音的苛求,该钟早早就裂开了。而今,更有同辈以当代科技之高超成就铸造世纪大钟,用铜之重出乎永乐之上,但音质杂然不纯,刺耳难闻。论其年代久远,则永乐远不如汉唐乃至先秦之钟古老,但古钟之鸣闷然呜咽,深沉有余,嘹亮不足,音韵不似永乐丰厚深广。谛听大钟的声响,不仅含有天之“hong”音,还有人之“ar”音、地之“ong”音,是三种元音的和谐共鸣,臻于传统中天人和一的境界。永乐之唱可谓空前绝后,它颤颤的余音绵绵不尽,许多时日都挥之不去。
由此看来,铸造时炉火的纯青、铸造者工艺的精湛和铸造者的道行修养所赋予的加持力,乃是大钟声音沉宏畅美的关键所在。与古人相比,我辈值得骄傲自豪的本事颇多,技术机巧更是神通广大,但有一点差池,那就是心性浮躁疏狂,淫欲横生,杂念纷扬,因此虚火上亢,气质不潜,缺少古代圣贤品格之清纯博厚。犹如新酒酽烈,不及陈酿醇和也。唉,凭此德养就欲发出通天贯地的绝响,是否有嫌猖狂?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26节 沐浴

一个人在群类中生活,总要不断修正自己才好适应。对我来说,有一样东西却是不可改变的,那就是沉静的本性和对空旷的向往。我喜欢在荒凉海滩上眺望远方的迷茫,喜欢高山顶峰毫无风光的感觉,喜欢在澄明如水的月辉中作鱼的漫游。在夜晚的寂寥中,感受生命内部的温泉喷涌、鲜花徐开,真是美好。就像水仙花只能在三月的水边开放一样,我相信自己那点可怜的才华和奇思妙想离开了寂寞便要枯萎。在纷繁的世间,为了保存好自己的寂寞,我常常孤独自己。有时,我觉得我的原形可能是一种稀少的野生动物,生活中不能没有草地和天空。在嘈杂的集会或低矮的房间里呆久了就莫名地发闷、发慌、烦躁,就想炸热水瓶。我来自远方,将来还要归还远方。
过去,每到一个地方,我总要在周围探寻,以图发现一处僻静清洁而优美的地方,作为白天的开始或结束。于绚丽的情景中迎接日子,就觉得生活总是绚丽的。
在通什读书时,我在南圣河上找到了一个无名的小岛。它位于南圣河大转折大跌落的地方,中心是一方小小的花圃,有个老人常到河里汲水,浇灌园中幼小的植物。岛的外围生长着大片造型各异的磐石,清洌的河水在石丛中分出很多条溪流,有大的瀑布,也有小孩子尿水一样的涓涓细脉。地形的复杂,充分展示了水潜在的丽质。水恐怕是性格最丰富的事物了,可静可动,可粗可细,可猛可柔。其静态之平明,动态之汹涌,均达极致。雨季时,南圣河水势若天塌山崩,十分浑浊,通达小岛的水泥桥淹没于滔滔浊浪里。我就站在岸边,听任心事随涛声起伏。不是所有的小溪都清纯,但是所有的大江都难免浑浊。我是一个火命人,在这里爱上了水。如果有一天我死于水,那是不足为奇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与朋友福和坚在岛上流连了几乎所有的黄昏,带着各自所爱的诗和自己的诗,在落霞里吟哦,在晚风中哼唱。河水清凉,石磊温馨,偶尔有穿着花裙子的姑娘涉水而过,牵动了朦胧的春情。最销魂的是南圣河上那轮明月,照得人魂不守舍,照得人明明白白,五脏六腑留不住一点隐私。
我曾经设想过做小岛的主人,但实际上三年后我还是离开了通什。我走后,福和坚就很少到岛上去了。他们或纠缠于一场恋情,或牵挂于个人前途,况且岛上发生了淹死两个小孩这样的事情。我想,小岛一定很荒凉了。
在八所,我所在的学校当时还算远郊,校园后面是大片年事不低的木麻黄林,它们个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林子里散布着一些土墓,白天有小蜥蜴奔忙觅食,夜晚飞游着萤火虫。林子之外是辽阔而干旱的感恩平原,生长着长刺的藤草和仙人掌。平原的一边是大海,天晴时,可以看见岸边的小渔船,它们等待着渔汛的到来。早晨和黄昏,木麻黄渲染着霞光,摇曳在西部常年不衰的海风中,像燃烧的烈火。夜里,它们总要发出那种饱经沧桑的深叹。
我时常独自一人在林中徘徊,迎送一个个日子。有时还会在坟墓前蹲下来,在碑面上辨认那些模糊的身世。他们曾经像我一样在平原上生活,感受着缺水的滋味。现在,他们平躺在地里,真安详,只是风吹刮野草的样子有些悲戚。更多的时候,我会穿过林子,在一棵较为浓阴的树前停下,品尝仙人掌晕红的果实腥甜的汁液,念着泰戈尔、海涅、艾青或自己的诗篇,怀想远方的亲人朋友,或者仅仅是张望着远方。苦旱的感恩平原仰躺在烈日的天空下,渴望着云雨之情。然而,苍天偶然的播洒总抵不过太阳暴力的剥索。那年代,平原上空已看不到过去经常出没的鹰,连乌鸦也没有,只有成群结队的麻雀。对于它们来说,平原和天空的广袤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平原的时日,我写下了许多诗篇,现在记得的只有一段:
我躺在旷野上
草儿呼吸着幽香
我想起亲爱的朋友
她在那遥远的地方
我走在旷野上
鸟儿不停歌唱
道路交错徊徨
我不知如何前往
有一棵木麻黄不知为何游离群落,独自站到平原上去,以伟岸的身躯保持着指明方向的姿势。然而,这里难得有人经过,偶尔有负担的村人循着白白的沙路走来,也总是把头埋得深深的,根本不用看路就知道该怎么走。我注意到他的面孔和我一样,满是烧焦的感觉。虽不知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但我肯定他是走不出平原的。
最畅快的是风雨骤作的时候。每当这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脱掉外衣,穿着一条裤衩扑向林子直到旷野之上,在其间狂奔乱窜,发出种种号喊,任来自远海的大气和天空的清水给我洗礼,直到兴尽为止。旱地上降水是十分美好的事情,我体验到做一只野兽的幸福。
八所的日子是孤独的,尽管身边簇拥着许多人,我仍常常有拥抱一棵树的渴望。八所的日子是贫困的,但我拥有苍苍的木麻黄林,高悬着太阳、月亮和无数星星的无限天空,还有辽阔的感恩平原和大海。
我离开不久,感恩平原旁边的山丘下发现了金矿。在种不了庄稼的地里挖出金子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发财的人们砍掉我的木麻黄,在上面筑起了一幢幢楼房,黄黄绿绿的马赛克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到广州去,寻找空静之地,已显得困难了。在中心公园、广场、马路、车厢,爱情像蘑菇一样乱长。校园后面靠近珠江的地方,倒是有一片竹林和长着矮树的静地,但早就给蚊子占领。在我当时的感觉中,广州的蚊子和女人都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华南植物园倒是很清幽,里面光滑干爽高大的棕榈树群,缓缓起伏的茸茸草坡,成片的鸡蛋花木,都很开怀,很抒情,其间的空气也相当清纯。只是那些兰草棚我不愿走进,我不喜欢陆地上阴湿的生物,我喜欢阳光灿烂的感觉。成千上万种植物如此亲和地集聚于一方水土,各自开花结果抒怀尽性,无斤斧之忧,这样的好事在城市是不可多得的。可惜去那里非常不便,要跋涉人山人海的闹市,转好几路车。
海口是发横财的好地方,赚了一点钱的人都喜欢往酒店宾馆咖啡厅酒吧里钻。出于交往的必要,我有时也光顾这些场所,但置身其中并不自在。这些地方光线昏弱,屋顶低矮,空气潮湿,数以十计百计的人在狭窄的空间里相吸以呼相濡以沫并非良感。海府周围地方我已勘遍,府城下面,也有些好处,但遍地是垃圾,空气中满是酸辣味。海甸岛东部和新埠岛的一些海滩还值得一去。我曾在那些地方消磨过许多假日,带着酒和面包,中午就躺在年轻的木麻黄林厚厚的落叶上,任海风一根根地吹拂头发,感受着时光汩汩如水从内心深处流过,无知无觉地睡去,无知无觉地醒来。后来,那些地方有时出现一些形迹可疑的人,给寂静添入了不安。
追求的实质是补偿,我们所以寻找安静和空旷,可能是心灵嘈杂、生活局促的缘故。许多浅近的事情是回避不了的,只是我不愿被其淹埋。我明白事业是一种合作,财富是一种交际,人必须像渔民一样编织密密匝匝的关系大网,在社会中打捞个人利益,而不是像农民一样默默地在地里耕耘。现代社会,个人的能力充分表现于交际手腕,而不是个人独特的创作性能。但我向往一个人孤军奋战,以展发而不是以攫猎为特征的生活方式,这是真正尊严的基础。尽管人生是一种分享,但有些盛宴只是为一个人准备的,就像爱情是为两个人准备的那样。身心的纯净和行动的简捷是我所追求的,在空旷的静谧中,世界上的种种美好、遥远的事物纷纷向我聚集,向我显灵,坦白它们隐秘的性质。我通体透彻,每一个毛孔都充满灵感。我明白了天地间许多神秘事情的原委并生活在其中。我相信,没有身心的清纯,不可能有发自内在灵魂的快乐,于是快乐只能是身外之物。
月圆的晚间,晴空万里,云烟不漫,我有时能在月光中坐到通宵达旦。燃一心火通融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寄一游魂于天地人间,既往未来,体验着自身像春天的冰河酥酥融解,滔滔洋溢,真是感恩戴德了。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27节 喝水的经验

人每天都要饮一些水,这不是一种容易改变的德性,实际上也没有改变的必要,除非地球上的江河湖海都干涸了,或者是你要到太空中去另谋生活。因此,饮水的问题不是要不要饮的问题,而是饮什么水的问题。并不是什么样的水人都能够而且喜欢饮用。人们通常会抱怨水质不够清纯,而水之所以浑浊不清,往往并不是水本身的缘故。水本来就是清的,是饮水者在饮的过程中把水搅混了。
小时候,我有幸生长在乡村。当父辈母辈们为生计操劳的时候,我却与伙伴们在野外玩耍。这些玩耍说起来也没有什么高尚的意义,但它却是非常有趣的。海南的太阳很大,人和牛一样都需要喝不少水。不过在这个岛上,要找到水并不难,特别是我的家乡,有几条水沟蜿蜒在银白的沙丘上,沟里流动着澄澈透明的水,钓鱼的人可以清楚地看见贪婪的鱼儿是如何把诱饵吞到肚子里去的。水是够纯洁的了,但水的底下积淀着松软的淤泥——这正是水所以如此澄明的原因。渴了的时候,我们就往沟边走去。我们想要喝这沟里的水,但又不愿意喝水底下的淤泥。可是,如果没有长颈鹿那么长的脖子,站在岸上是喝不到沟里的水的。因此我们必须进入水中,而进入又首先是脚的进入,而不是手和嘴唇。等到你伸出手去掬饮时,脚已经将水底下的淤泥激扬起来,把水搅得浑浊不堪了。看着如此清纯的水而喝不上,真是令人沮丧极了。可你又能怪谁呢,脚是你自己的脚。
为什么鱼能喝到纯净的水而我们不能?很快,我们便意识到,是我们自己的行动太粗暴了。于是,尽管已经焦渴难耐,我们还是学着鱼的样子,蹑着脚轻轻缓缓地潜入水中,尽可能不去惊动水,使它泛起波浪。这样,我们终于可以喝上很美的水了。然而,可能由于粗心,可能因为急躁,有的孩子还是不能喝上洁净的水。他们喝水的行动本身已经改变了水的形态,他们“喝”坏了水的品质,把它搞脏了。于是,他们只能像那些牛一样喝浑浊如浆的水。不同的是,牛看起来并不在乎水的清浊,而人却是在乎的。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28节 寻找

人可能为一件不太重要的东西的不慎丢失表现出豁然大度,但是,倘若丢失的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宝贝,这种风度便难以保持。他必须去找回来。
我有过许许多多寻找的经验,有时候是为了一枝买来不久的自来水笔,缺少它我的感情就难以表达;有时候是为了一块瑞士机械表,失去它我会迷失时间的方向;有时候是为了一个包,里头藏着我不愿意示人的东西;有时候是为了一串钥匙,没有它所有的门都向我关闭,没有它我就回不了自己的家。
通常,我会到那些可能丢失的道路和场所去探寻,因为我的东西不会丢在我没有或不能够到达的地方,除非这东西一开始就不是属于我的。而我认为,一开始不属于你的东西,最终也不会属于你。谁会把一开始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当成自己的缺失?谁会为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属于自己的事实烦恼呢?如果有,这个人脑子一定出了问题。
在所曾去过的地方找不到,我会怏怏地兜回来,直到自己出发的原点。如果这时候要找的东西还是没有下落,我就会想,这个东西兴许就在你身上呢!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把自己搜了个遍,把所有的口袋都翻出来,东西果然是在自己身上,这种发现真让人高兴呵。
于是我想,找不到的东西,可能是你没有丢失的东西;或者天底下压根儿就没有这种东西存在,只不过是你想要罢了,而你是完全可以不想的。
南木有悟
南木与同道结侣远足,迷于沙漠之海,焦渴如煎。分头寻水,四处奔走,登高张望,终不得。正一筹莫展之时,南木心中忽然闪亮:与其四处求之,登高望之,不若就低近之处挖掘。果然,三尺之下,甘泉汩汩,如乳如汁。
天下在此
饶闽子好游,自幼有志踏遍青山。年半百,仍奔逐于中途,不曾驻足留步于一时一地。自谓若将天下风光揽于己怀,便无愧人间来此一遭。
某日,游西岳华山,于万仞悬崖边遇一老僧。僧掘猫耳小洞居于绝壁之上,不知几多春秋。山上寒风凛冽,立足艰难。闽子为之凄凉,遂问焉:“天下之大无穷,所覆亦美,所藏亦奇,子终世守一丘穴而弃之,不亦悲乎?”
对曰:“吾既非天之主宰,又非天外之人,岂敢弃天下也,又岂能弃天下也。”
“如此,何不从我游乎?”
僧以足抵地,答曰:“天下在此,本地风光无限,君何劳远索,捕光掠影于荒郊之外!”
“此处只残岩一爿,枯松几株,尚不足以片刻少留,何来风光无限!”
“非也,非也,此处无所不在,无所不有。”老僧秘然一笑。
闽子以僧为饶舌戏言,陡然生气,质之:“既然天下在此,且问此又安在?”
“此不在彼。”老僧闲闲。
“天下在此,何彼之有?”闽子穷追不舍。
“吾处无彼,彼在汝处。”
闽子翻然有省,无期之游终有止归,遂随老僧隐入山林,踪迹不寻,妻儿呼之不出。正窥入门户之时,老僧却要云游八方。闽子大惑不解,问焉:“既然天下早已在此,师傅何须远走他乡,况乎高龄在身?”
老僧敞怀大笑,指点江山,曰:“处处皆此,何处无天下也!”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29节 鱼

一夕,弟钓鱼归来,所得甚丰,遂将生猛者存入缸中,以备明日之肴。
晨起往顾,缸面浮满鱼尸,惨不忍睹,奇臭难闻。待收拾后,却见一尾小鱼沉于水底,以为亦死矣,探手一捞,翩然生动。念不足为菜,故留之。
复一夕,弟又将所钓活鱼数十尾倾于缸中。余立于缸前,却见群鱼或欣于得水之乐,张嘴鼓腮,戏逐腾跃,竞相鼓舞;或惶惶四窜以求江湖之路,无有宁时。独有那尾小鱼悠然自得于缸之一隅,虽生犹死。
次日晨,缸中之鱼尽陈尸水面,殊为可悲。然那尾小鱼却依旧无恙。余为之感动,不忍杀食,偶尔还投以饭粒。
俗人为衣食奔波于外,常数日甚至数十日不得还家,缸中少有饲食。盖人尚难饱,何况鱼乎?尤为炽者,居家水电无常,有时缸中之水几尽,不能没鱼之脊背。然鱼似乎无知,或不在意。数月后,投食于缸,不见减少,盖已自足矣。对缸自照,人已衰老,而鱼却依旧。余深异之,决意探其究竟。
一日,扶椅久伏缸沿细察,只见其鱼身体通明透彻,与水无二,肉中骨刺历历可数。眼清神明却不见目光游移,咽喉之间似无呼吸相续,除腮边两条细须如游丝飘悠于微风,不见有任何作为。实看不出有湖泊之心、江海之志。偶或有行,亦轻盈逍遥,漫无目的。以棒击缸,大有破裂之势,然鱼并无反应,怡然如故。
鱼者,愚也。余以为鱼愚同音,不如人之智慧,但仔细思之,却不然也。鱼之所求者,无非水乎?而江海之水亦水,湖泊之水亦水也。今水已得,又何做湖泊之恋、江海之望而混其自得之水!
此后,余一有寂寞之时,便以观鱼为事,愚愚默默,寥然忘乎自己乃人也。
偶一日,遇一病夫,自言腹中肿瘤大如拳头,大夫剖开腹腔无从下刀,断其不出三月。而今半载有余,他非但不死,肿瘤也不知所去。同房病友却在忧思焦躁与恐慌中一一辞世。问其因果,无所谓也。余于是忆起家中之鱼,便记之。
黑板上的老师
当教师的人,每天都要在黑板上写字。课堂上方的黑板乌黑锃亮,宽阔平整,可以甩开袖子去写。或者严严井井,或者龙飞凤舞,只要身心投入进去,都会有一种风度。然而,写下来的字不管多么漂亮,写下的句子不论多么精彩,都必须擦去,不能留有半点的痕迹。倘若舍不得擦去,黑板将很快被填满,不能继续使用;倘若擦又没擦干净,黑板也会一塌糊涂。
刚刚把字写好,紧接着又要把它擦去,老师的工作似乎是一种徒劳,一种自我的否定或自我遗弃。但老师还是不能因为终归要抹去就不好好地写字,就像不能因为字写得太好就舍不得抹去或抹得不干净一样——不要小瞧这些细枝末节,它关乎师道的尊严。从板书的态度大抵可以掂量出一个老师的境界,判断他是不是一个真正能够传道的老师。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30节 0时——《空怀》后记

癸酉十一月十一,孔某自海口返府,为写一篇名为《空怀》的稿子。
晚饭后,孔某把内人送往外家,又将老母稚儿打发上楼看电视,排除两天来腹中所积之物,然后,以冰清之水洗沐周身。自感平生蒙尘尽化泥水泻入阴沟,上下透彻里外通泰无比。
戊时许,展纸于案,欲得笔疾书,忽觉内心一片空茫,了无着落,空无思绪,竟不知从何谈起。遂独步学院校园,彷徨月光之下如觅食之鱼,寻找灵感。
是晚正值周末,半月升于椰梢之上,晕辉平明无华,清气潜流,风则不兴,阴翳散尽,天自空晴。园中植木从容,道路通畅,人皆各行其是,或歌或舞,或谈风月,或说天地,互不关怀。孔某仰望天穹,无仕途可忧,商务可烦,故人可怀;环顾左右,又无丑恶可以抨击,佳丽可以动心;回首往来,更无甚物事豪言淤痰耿于胸臆塞于咽喉之间不吐不快者。天有月,国有君,民有食,当今之世,舍我有人,厌生者可以死,而死者亦可瞑目也。扪胸自问,实无冤屈欲伸张于天下,亦无衷肠要倾诉于他人。一年来,身体虽无特异功能,却也相当正常,饮食有度,作息有时,活七八十岁恐怕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逍遥中,人随步,步随路,孔某到了院校门外,只见街市上车水人流,攘攘熙熙,或东或西,或南或北,相反而不相撞,相近却不相亲,不见有交通事故争端起哄之事待我裁判,不见有歹徒行凶流氓强奸之事待我仗义。时正冬至,人皆肥衣厚服,抱怀缩颈,敢无赤身坦裸于睽睽众目者。市井虽繁实无事可值形容记议矣。
及亥时,孔某乃无所获,又踅回此间十平方米旧屋,拿起新买的《我有一个梦想》、《我承认,我历尽沧桑》浏览,以期找到借题发挥的引子、话头之类。然所见之字皆有形无义,而且一目十行,过目即忘,竟无佳句绝唱可资感奋共鸣者,反觉海明威、福克纳、聂鲁达、马尔克斯之流皆庸常之辈,无聊之人。
约一小时过去,某心仍如止水印月,无波光涟滟之象,案前稿纸依旧深山白雪,无人兽爪痕。渺渺中,挂钟又响,抬头一看,却是0时,心中一格,豁然明白,《空怀》已成矣。遂画蛇添足,无事生非,续此后记,以资一笑。空荡荡的自由第三辑空荡荡的自由……奉而献之×王
有则故事我始终难忘,可能它与我生平有关。
楚人和氏于山中得璞,急忙奉献厉王。厉王使玉匠相之,说,这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石头罢了。厉王以欺君诳上罪砍去和氏左足。厉王一死,和氏又将璞贡之文王,结果又被剁去右足。可怜的和氏终日抱璞哭于山中,把眼睛都哭瞎了。直到武王即位,和氏所抱之璞才被钦定为玉。
记得初闻此事,感叹之余也曾责备:有玉怎不懂得自家受用,何苦献与他人招来横祸!及至后来始明白,如此愚蠢者并非和氏一人,和氏老乡屈原大夫不就抱玉自沉于汨罗江冰凉的水流中吗?不过这段老掉牙的典古,如今看来却有许多值得推敲发微之处。
首先,一物是石是玉,不在本身,因其本身是喑哑的、蒙昧的,甚至是黑暗的,不能自明,须由物外之身来明之。外身不能入其黑暗内部,只能凭借自身之要求来讲究。
其次,怀物者(或曰物之原始所有者)的态度意见通常不是至关重要的,物之属石属玉,还得由最终领受者——“王”——来钦定。如果怀物者的意见得不到“王”的认同,他的命运将是不幸的。
第三,“王”代表一种终极,而且是惟一的终极。物之价值由“王”来钦定,是因为“王”是物之最终受用者,能为其所纳用才具备意义,不为其接受便成多余,甚至有害。而且,至关重要的是,怀物者不能占有自己本身,其命运掌握于“王”的态度之采取。因此,他是卑贱的,无价值的,空心的。他自身的重量尚仰赖于施舍,故不能成为价值之源泉或意义的给予者。
在一人为王、天下皆奴的上古,价值的追求在于“奉而献之×王”。生产成果、科技发明、雄才大略、诗文歌舞只有进入帝王的神经中枢和生活体系,才能显耀其光芒。而且,既有奉玉为石者,自然就有献石当玉者,无须恸哭山林之中、愤懑九泉之下。
近几个世纪来,世界上的皇帝或是被押上断头台,或是逃亡异国,或是沦为子民,至今在位者也徒有其冠,作为奉献的惟一接受者和价值的惟一布施者之人格角色退场了,奴隶们占有了自身,当上了自己的主人。
在某种意义上,没有帝王的时代,人人都成了自己的帝王。今日,一个山中拾玉者,大可不必“奉而献之×王”,而可以将其琢磨成器物,或自己享受,或按自己的意愿给母亲做对镯子,给孩子做个护身符。这样,人人都成了一个终极,成了一个出发点和归宿地,都可以给自己所怀之物钦定价值,因为他是物之最后受用者,而且本身不受用于他人。
当每个人都成为终极的时候,一个价值歧义的时代也就到来了。你认为玉者,别人看来是石,别人认为玉者,你看去是石,而且每个人都可能认定自己怀中所抱的是玉。人之间的玉石之争便成为不可避免。这种战争除了精神消灭和精神割据之外,是不会有结果的。在倡导人人平等自由的社会里,由某个个人来独断裁判,势必导致普遍的伤害。因此,冲突的不可调和最终必然导致一种契约的建立:人皆玉其玉而不石他人之玉,石其石而不玉他人之石,各弃石抱玉而用之,皆大欢喜。
然而,这个设想中的社会似乎不曾光临过。政治上的“王”下台的同时,经济上的王跟着要即位。这个“王”就是金币,它的光芒普照万物的黑暗本质,是市场社会共同追求的终极,是一切商品价值的独断者。从农民种的瓜果,到艺人雕琢的作品,都必须放到市场的天平上由金钱来度量其价值。于是,各人所怀之物是石是玉,还不能自我定守,而必须陈列于商业大道两旁接受金钱的检阅。抱玉自用者,无异于抱石自沉。
于是,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和氏时代,演绎那个伤心的故事,四处求玉,“奉而献之×王”。对于人来说,两个王都是异己的,所不同的是,前面那个王是一个人格,喜怒无常,性格乖戾,却有感动的可能;后面这个王是非人格的,铁石心肠,但又平等待人。比起跪在一个人面前,跪在一块金属面前要尊严些。这与被一块莫名飞来的石头砸伤比被一记拳头击中要好受些,道理是一样的。但是,比起跪在苍茫天空面前,跪在某一异物面前还是卑微了。
奉璞于庙堂求得领受如和氏,抱玉自沉于江湖求得自尊如屈子,是故事的两种结局。和氏尽管命运多舛,但其结果仍能遂愿,这已属万幸。不知有多少人含冤饮恨,不得伸张昭雪呢。


第二部分 夜晚的聆听第31节 率性而行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对于一个生活在中国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亲属朋友群体上下之间,关系常常密切到无法转身的程度。于是,古来有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等惩罚。由于关系密切摩擦,人之间就有恩恩怨怨纠缠不清,急起来反目为敌、恩将仇报的情况并不新鲜。可能是有鉴于此,庄子拳拳规劝: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庄子的话精辟见血。然而,是相濡还是相忘,有时候还得取决于水的深浅。水深积而成江海,鱼自然可以相忘于道术;若水将枯涸,众鱼相见悯悯,又何能相忘?因此庄子的话可翻译为:相濡于贫贱,不若相忘于富贵。陈涉有言在先,苟富贵,勿相忘。倘若亲属党朋之间,一方富贵一方贫贱,是不应该相忘的,忘了就有人揭竿而起,自个儿心里也不得安宁。由此看来,在咱们中国,人要相忘于江湖实在不容易,也不应该,至少今天仍然如此。
不相忘,相亲相爱,相扶相搀,人之间便有了恩情授受不清。恩情暖如温泉,然而恩情是需要感戴的,恩情授受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施恩者不管如何纡尊降贵,姿态都在蒙受者之上,受人之恩不能不报,知恩不报就成了忘恩负义之徒,不齿于高尚的人类。
有恩必报几乎成了一种不容违逆的制度。这种制度使慷慨的义举变为一种赊账买卖或是一笔高利贷,而且这种赊账保准不会成为呆账。这种高利贷也不烦你大年三十除夕夜上门逼讨,只须制造一点社会舆论就足矣。对于那些还不起债的人,与其借贷,不如白送。因此,为人父主者,历来懂得恩威并施,使人子人臣乖乖就范。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涌泉之恩,何以为报?这是个问题。恩情的回报与生意上的交易不同,生意上的交易讲的是等价交换,恩和怨的报答则往往要成倍地超出付出,不然就成了商品交易。然而情义是无价的,恩情并不像借贷那样有个确定的数目,因此,它具有一种无法回报的性质,对恩情的报答行动是无穷无尽的。是啊,受人之恩,不能不报,欲报而不能,怎么办?这时,问题就来了。于是便有了许多自残自虐的行为,轻则五体投地,下跪叩头,信誓旦旦:今生今世若报答不了,来生来世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重则就难以揣测了。
《国史补》中有一则故事让我吃惊:唐代有个名叫李勉的人,在开封尉任上时(他后来曾任岭南节度使),曾放走一个囚于狱中的刺客。数年后,李勉客游河北,偶然遇见这个旧日的囚徒。故囚将李勉迎至家中盛情款待,并问自己的发妻:“此活我者,何以报德?”妻子说:“偿千匹可乎?”故囚以为,一千匹布不足以报答救命之恩。妻子又说:“二千匹可乎?”故囚还是觉得不够。妻子就说:“若此,不如杀之!”幸得此家仆人密告,李勉才免于一死。
古籍中此类故事并非仅此一例。深恩几于仇,那些恩将仇报的事情实在不难理解。在我们生活的特殊社会里,许多事情不靠特殊关系几乎寸步难行,不走旁门左道进入不了大堂金殿。因此,个人英雄千万要不得也冒不出来。人的能耐不在于你能创作什么,而在于你能牵扯些什么,于是人人都成了社会活动家。在这种环境中混久了,人身上的恩恩怨怨也就积累起来,而且还不是相逢一笑就可以消泯得了的。看着别人精心牵扯各方面关系来编织自己的生活图景,就像看着一只只飞蝇误入网中动弹不得,而蜘蛛却能在网上行走自如,令我惊叹不已。我不愿自己是一只蜘蛛,也不想成为一只飞蝇。我想率性而行,一相情愿地生活到天黑。如果能侥幸饶益他人,成人之美,缓人之急,那是他人自己的福气,而不是我的什么功德。因为对于我自己来说,我之所以如此去做,仅仅是因为我喜欢、我乐意、我高兴。即使有一天我蒙冤落难,他见死不救,甚至落井下石,那也算是我倒霉、我造孽、我活该。
我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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