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沽恕
警卫员小齐把地下室那把大锁拧开后还赖着不想走,一个劲儿地嘟囔:“首长,你要拿啥就吱一声,让我给你拿呗,还用你亲自……”
我就不耐烦了,照他后脑勺给了一下子,说:“去去,没你啥事了。”这才把他轰走。
现在的警卫员呀,虽说还叫个警卫员,其实都是空顶个虚名。一个个水光溜滑的,瞅着挺像回事,可要身手没身手,要眼神儿没眼神儿的,中看不中用。哪像我们早先打仗那会儿,挑出来当警卫员的个顶个都跟精豆子似的。遇上点事,还没等你这边眨巴眼呢,他那边“噌”的一声早蹿出去老远了。那时候,部队里的各级指挥员好多都是干警卫员出身的,我就是。不过,我一直不愿意提自己当警卫员的那段历史,因为我当时是红四方面军的,而且干的是张国焘的警卫队。
其实,从内心讲我挺不喜欢张国焘这个人的,不是因为路线的问题,是因为那一口大萝卜,这家伙曾经啐了我一脸大萝卜。
那是1935年的夏天,我们四方面军从川陕根据地退到川西和一方面军会师。一方面军在这之前一直都在长征苦战,遭了不少的罪,部队别提有多惨了。人,一个个黄皮拉瘦的,满队伍里见不到几套囫囵衣服,花花绿绿穿啥的都有。武器,大多还是大片刀、老套筒,汉阳造什么的。相比之下,四方面军这边就显得牛气多了。往那一站,一色的染青军服,一式的人字花绑腿,利利落落的。武器就更不用说了,长的有快枪,短的有二十响的驳壳枪,枪屁股上一串串的红穗子直悠荡,荡得一方面军的弟兄们眼睛里馋虫疯长。
张国焘当时心情好哇,不好才怪了!每次开会,张国焘都让警卫队长挎着两支二十响的驳壳枪,明睁眼露地大张着保险,虎视眈眈地立在他身后。警卫队长后来悄悄对我说,毛泽东这人不可小瞧,是个人物。说那种场面一般人都被震萎了,毛泽东却谈笑自若,时不时还哈哈大笑一阵。也不知咋搞的,警卫队长说,只要毛泽东那边一笑,他这边手心就开始冒汗,到最后竟生生攥出了两把水。
后来,毛泽东就不见张国焘的面了。张国焘到他的临时住处去了好几次,都被卫兵挡在门外不让见。张国焘觉得他够礼遇毛泽东的了,连自己住的房子都倒出来让给毛泽东住了,毛泽东反倒把他挡在外面,就立时气白了脸,把读书人的斯文扔在一边满地乱转,逮住谁跟谁急眼。
不久,一、四方面军就开始交流人员了。带我出来参加红军的同乡油娃子找到我,说他要去中央红军了,让我干脆跟他一起去算了。当时我很犹豫。我是跟着油娃子离家出来的,心里当然想跟油娃子一起走。但转念一想,历来当警卫的都讲究个“忠”字,从这个老理儿上讲,我哪能撇下首长说走就走呢。我就对油娃子说,这事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想不好。这样吧,你先回去,我要是想好了就去找你。油娃子临走时一再叮嘱我说:“你可得快点拿主意哩。”
油娃子走后,我自个儿站在原地发了半天癔症,正拿不准主意的时候,突然看见张国焘坐在不远处的大树底下吹凉。也不知咋的,我这两条腿就不由自主地朝那边挪腾过去了。边挪腾边想:是啊,这么大的事,怎么的也得跟首长说说再作决定呀。我想,只要首长表示出一丁点儿挽留我的意思,我就铁下心跟着他算了。
正是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劳累了一天的太阳强睁着昏黄的眼,恹恹地任坏情绪昏黄着一天一地。村口那棵老树被这遮天盖地的昏黄弄得无精打采,趔趄着身子硬撑着,眼看就站不住脚了。
无风。
走到近前我才发觉,树底下根本无凉可吹。张国焘手里攥着一个大青萝卜,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他的脸也同样的昏黄,阴沉沉地坠着满脸的坏情绪。我心里有些发怵,张了几回嘴话也没说出口。正犹豫着,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问了句:“什么事?”
我赶紧上前敬了个礼,刚叫了声“首长”,嘴就瓢了,磕磕绊绊地费了半天劲才把大致意思说出来。
听我讲话的时候,张国焘的表情始终很漠然。我有点闹不准他到底是听呢还是没听,反正他从头到尾就没看我一眼,只管一口一口地下死劲咬那个大青萝卜,嘴巴里热热闹闹地“咔吧”着,嚼得我满耳朵眼都是萝卜声。
没想到,我的话还没讲完,他那张嘴就突然对准了我,还没等我反过劲儿呢,就听得“噗”的一声,满嘴的大萝卜就喷了过来,闹了我一脸。
我一个机灵蹦到一边,抹把脸就准备开骂,骂词都到嘴边了,又让我生生地给噎回去了。我憋住了。好赖当了几年的红军战士,咋说也懂得点上下大小的道理了,我就是性子再驴,也不会像从前那样逮着哪儿都撒野了。
生怕满嘴的骂词一不小心从牙缝里钻出来,我就死咬住牙根,一个劲地在心里发狠:
操!老子这就去中央红军!
操!老子这回跟定毛泽东了!
我一跺脚,扭头就往回跑。
转身时,我发现张国焘暴裂的嘴唇上竟然流下了一股殷红的鲜血。不知为什么,脚下突然就磕绊了一下,我硬撑着才没停下脚。
身后的太阳轰隆一声就掉下山了,像砸在了后脑勺上似的,震得我两耳轰轰直响。
天黑下来的那一瞬间,我十六岁的心中突然生出了许多苍老的皱褶,生出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地老天荒的悲凉。
我头也不回地拼命奔跑着,任泪水在脸上哗哗流淌。
后来,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这个昏黄的黄昏,每次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到底也没想透亮,为什么一个很偶然的选择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使你躲过一场尖锐复杂的路线斗争。也许就因为心里存了这么个疑问,使我这个莽汉子在后来的每一次重要选择关口,都格外地谨慎、小心。我从没跟错过路线。
我就想,凡事总能找出个来龙去脉,从这点上说,兴许还真得感谢张国焘呢,兴许还真得感谢那口大萝卜呢!
第一章袖珍勃郎宁
2
装枪的那只铁皮箱有日子没动过了,上面的灰足有一指厚。
这只铁皮箱是我从一个日本鬼子的少佐手里缴获的。我挺喜欢它的,这箱子结实,铁皮箱体下面镶着一圈木头底座,放哪儿都稳稳当当的。最主要的是这箱子上装有两条兜底拦到上面的粗绳,是专为驮在马背上准备的,行军打仗方便得很。那些年,天天行军打仗,换别的箱子早就摔打烂了,就我这老伙计扛折腾,跟着我从关里到关外,从东北到海南,一气跑到全国解放,除了盖子上被炮弹皮穿了个洞,身上磕了几个瘪,啥毛病也没有。
解放后不再行军打仗了,也就用不上它了。有一阵子我老婆于恩华嫌放在屋里碍事,想把它搬出去。我咋说她也不肯通融,我就急眼了,发狠道:“你敢?!老子跟它可比跟你感情还深哩,你敢把它从这屋搬出去,我就敢把你从这个家撵出去!”她果然被我吓唬住了,再也没敢提这个茬。
后来,还是我主动把箱子搬到地下室去的。这地下室大,纵深足有十米来长。我就把一面墙上贴了些靶纸,没事就到地下室来瞄瞄准,摆弄摆弄枪。总得有东西装那些枪呀子弹什么的吧,我就想起了我的老伙计,给它派上了用场。
那时候,一下子没仗可打了,心里空落落地憋得慌。每回摆弄一阵枪离开地下室之前,我都忍不住拍着我的老伙计说:“我真羡慕你呀,能成天搂着这些枪弹,闻着这股子铁腥气、火药味,你比我有福!”
箱子上的锁有点生锈了,费了半天劲才捅开。一打开箱盖子,一股浓浓的枪油味立刻冲了出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嘿,真他妈的舒服!
枪几乎是泡在枪油里,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不能常摆弄它们,又怕生锈,只好委屈着它们了。不懂枪的人都以为枪是靠枪油来养活的,以为只要有了枪油,枪就不会生锈,就不会犯毛病了。其实错了。枪这个东西呀,是得靠人气来养活的,你得常摆弄它。擦枪是为什么?你以为擦枪就是为了擦擦灰擦擦锈?不,是为了用手摆弄它。是为了通过皮肤、体温的接触用人气来滋养它。是为了通过手掌的摩挲来熟悉它,跟它交流,跟它建立感情哩。没用人气养活过的枪,再咋的也是个死家伙,怎么用都不顺手。一旦被人气养活出来了,枪就变成了活物,就有了灵性,有了情感,有了生命。到了这个时候你就尽管撒开用吧。你会发现它已经变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是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你会发现它甚至比你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更加了解你。在你刚刚发现目标的时候,它就已经指住目标了;在你刚想把目标干掉的时候,它就已经击中目标了。
只有养活到这个地步,你才有资格说:“这把枪是属于老子的!”
我这些枪都是早年打仗的时候漓漓拉拉留在手里的。开始也没特意要攒下,有的枪是因为有了纪念意义,就想给自己留个念想,不舍得扔掉;还有的枪是实在太招人喜欢,看上一眼就再也舍不了手了。结果就这么一支一支地攒了下来,没承想竟攒下了十几支。后来上级几次要求把个人手里的枪全部上交,我就是舍不得交。但一支不交又说不过去,谁都知道,我们这些老家伙哪个手里没有几支枪呢?思来想去,我只好忍痛拣出几支交上去了。
交枪那滋味可真不好受哇,像舍孩子剜肉似的,心里真叫疼。剩下这几支我是下决心说啥也不交了,我就去欺骗组织。我说没了,都上交了。
欺骗组织的滋味也不好受,特别是当着黄振中的面。
黄振中把我交上去的那几支枪扒拉来扒拉去地看了半天,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噢?就这么几支呀?”
这小子就喜欢迂回作战,很少正面出击。我没吭声,我得沉住,等他火力暴露了再决定怎么动作。
直到我都快沉不住了,他才假装不经意地突然问了我一句:“咦,你那支勃郎宁呢?就是袖珍的那个?那支枪不错,好像是在山东缴获的吧?你给我看过的。”
我心里这个气呀,又不好说啥,就照直说:“那枪早就送人了。”
黄振中显然不信,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问:“不可能吧,我死乞白赖地跟在你屁股后面要了半天,你都没舍得撒手,能随便送人?”
我说:“真送人了,在我手里还没焐热乎就被人要走了。”
“真的?”
“真的!”
“那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还以为你是想留下送给于恩华呢,就没好意思下力气跟你要。没想到你倒送给别人了。”黄振中做出愤愤不平的样子说:“我说老周,当时我可是明告诉你了,我跟肖萍正处在关键时刻,只要能把这支枪送给她,我就能保证打赢这场持久战,顺利抓获她这个俘虏。可你……”
见他露出了侧翼,我赶紧抓住战机以攻为守,故意讪笑他说:“得了,我还不知道你?我早就看出来了,凭你那满脑袋瓜的沟沟道道,就是没这把枪,也照样能把肖萍骗到手。”
黄振中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笑意,跟着就拖起了长腔:“不对吧,老周,那枪可是女同志用的呀。枪身才那么一丁点儿,男同志只能握住一个中指,不得劲呢。不对,你得给我讲老实话,到底把枪送给谁了?”又意味深长地笑着凑到我面前,压低声音说:“该不会是送给哪个女人了吧?”
反正已经被他包抄了,干脆就正面回击吧。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大声说:“老黄,还真叫你说着了,我是把枪送给了一个女人。怎么样?你这个当政治委员的还想管一管?”
说罢,我赶紧拔腿就走。我知道,再待下去我肯定得被黄振中圈弄进去。除了打仗,干别的我都斗不过他,那小子太鬼。我可不想让他把我的底儿都套出来,他这人心思深得很,没准以后在哪儿等着我呢。
不过,我跟他说的那些话倒都是真的。
我是说,我的确是把那支袖珍勃郎宁送人了,而且的确是送给了一个女人。
第一章八支半
3
箱子里有九支枪。严格地说是八支半,其中有支“汉阳造”的枪把子断了,只能算是半支了。
这支是“盒子炮”,也就是常说的那种二十响的驳壳枪,这家伙用起来最顺手,跟我的时间也最长。
这是支“王八盒子”,日本南部手枪,是从小鬼子手里夺来的。
那支大威力“勃郎宁”和这把“左轮45”都是抗战后期我们军队手里最好的枪了,那时团以下干部根本捞不着用。
这支挺新的“马牌撸子”,是抗美援朝时缴获美军的,对了,跟它一起缴获的还有个大家伙“卡宾枪”……
我就喜欢叫这些枪的诨名,叫惯了。就像管自己家的孩子叫小名似的,又亲近又顺嘴,能叫出一股子陈酿的老味儿,特别够劲儿。
我那几个小子小时候都跟着我这么叫,后来当兵了,知道一点屁事了就想逞强。有一次,老大南征竟敢显巴巴地跑来纠正我,说爸爸你别总“盒子炮”“盒子炮”的,跟个农民似的,一点都不正规。正规叫法应该是“毛——瑟——枪”。
我说,嘿,小子,你他妈的还敢来教训我?你老子玩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腿肚子里转筋呢!给我上军事课?扯!还是我给你上吧。你给我听好了,这支“盒子炮”是毛瑟M1932式手枪,德国造,口径7.63毫米,全长299毫米,重量1330克,枪管长139毫米,装弹量20发,初射速度每秒440米。这种枪的特点是射程远,威力大,最大的优势是它的木制枪套可以当枪托用来抵肩连发射击。怎么样?够你小子背一气了吧?告诉你儿子,你老子是农民出身不假,可你别忘了你老子摆弄了几十年的枪,别忘了你老子可是南京军事学院出来的!论别的你老子也许论不过你,论军事这套,你还得老老实实地跟我学!
老实说,我对枪真比对自己那几个孩子还熟悉。枪这东西和孩子不一样,枪是越摆弄越熟,越摆弄跟人越近便,枪不负人啊。孩子可就没准了,孩子这玩意儿你摆弄也不是,不摆弄也不是,弄不好哇,还越摆弄越生分呢。
前些天,三儿子和平突然回了趟家。我当时就挺纳闷,这小子从他妈去世后就没在家露过面,怎么突然想起孝敬我来了。还拿了不少东西,说其中一瓶洋酒就值几千块。其实,我根本就不待见那些洋玩意儿。如果他妈还在的话,我肯定早抬屁股上楼呆着去了。他妈现在不在了,我不好再冷着他,就在楼下客厅稍坐了一会儿。
这小子历来话少,这天却破天荒说了不少话。说他现在正在做一笔大买卖,说对方是有名的MG国际集团,还说这笔买卖对他很重要。
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从来就不过问他的事。我们俩怎么说呢,用毛毛那丫头的话说,就是我们俩相互之间根本就不认识。
这话不过分。从小我就没管过他,甚至都没注意过他。一开始我是故意的,是要故意冷给他妈看。但到后来就变成习惯了,眼里、心里真就没有他了。我几乎不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只记得他有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坏习惯:啃手指甲。
好像是在他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去楼上办公室找文件。家里二楼那个办公室归我专用,其他人很少进去。我正埋头翻文件的时候,突然听见墙角里发出一种咔哧咔哧的声响。我还以为是闹耗子呢,抬头一看,却是这小子躲在墙角里,正专心致志地啃手指甲。他啃指甲的样子很奇怪,眼睛死死地盯住一个地方,表情凶巴巴的,活像一头边吃活物边想坏点子的小野兽。我一把把他的手从嘴里拽出来,看到那些光秃秃的指头被口水泡得怪模怪样的,个个指甲都只剩下了一小点儿,上面还全是些里出外进的牙印子。显然,他这个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我懒得理他,就冲他妈去了。我说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你怎么能让他养成这么个怪毛病?你看他咬手指甲那副熊样,哪像个男孩子?哪像我周汉的儿子?!
于恩华突然刀子似的剜了我一眼,我猛然发觉自己一不小心主动钻进人家的火力布防区了。我赶紧撤离阵地,但还是晚了。我听见于恩华在我身后狠狠地追了一句:“周汉,你还知道你有这么个儿子呀?!”
从那以后我就更不愿意管和平的事了,无论他做什么。
这些年,我只知道这小子在外面挣了不少的钱,至于他是怎么干的,钱是怎么挣的,我一概不闻不问,他也从来不讲。所以他这趟回家就显得格外反常。
他跟我讲他那些事的时候,我们俩谁也不看谁。他对着他吐出来的烟讲,我对着没打开的电视机听。他说他这笔大买卖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就等MG国际集团的总裁定夺了。他说那个什么总裁有个特殊嗜好,喜欢收藏枪,而且对美国的“鲁格”系列手枪格外钟情,特别希望能得到一支世界著名的“鲁格08”……
“行了!”我打断他的话头,我明白这小子回这趟家是什么目的了,我说:“你不用再往下说了。”
他显然早已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决不想轻易退缩,干脆抬起头瞪着我说:“你误会了,爸爸 。”他说,“我不想白要你的‘鲁格08’。我买。”
我强压住直冲脑门子的火气,仔细地打量着和平那张少有表情的脸,心想:妈的,至少这小子还有一点儿像我,做事情喜欢单刀直入。
“你买?”我问道:“怎么买?”
“你出价,我照付。”他倒很干脆。
“你凭什么买呢?”
“钱。付人民币、美元都可以。”
“我是问你凭什么资格买?!”
他语调平静但语气很硬地说:“凭我是你的儿子,凭我现在需要!”
“放屁!”我“啪”的一声拍案而起,“你把买卖做到我家里来了,做到老子头上来了!你以为你有俩屁子儿就啥都能买了?你以为不管啥东西都是给钱就能卖的吗?!”
和平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我本来就没指望你能轻易卖给我,但是我不想放弃,我得尽力说服你。”
我说:“那好,你给我听着。这个家里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随便拿,但是,”我加重语气说,“就是不许惦记我那几支枪!”说完我就扔下他上楼了。
我看到和平下意识地又把手伸到嘴边,若有所思地咬起了手指甲,眼里罩着一股子青白的冷气。
我知道,这个兔崽子决不会就此罢休的。
第一章一把大铜锁
4
其实,我早就知道大儿子南征和二儿子东进都挺惦记我手里的这几支枪,但就是没想到小儿子和平也会在这上面动心思。
南征和东进惦记枪很正常,他哥俩儿这口瘾是我一手摆弄出来的。他俩都从五岁起就被我逼着每天早上跑步出操。六岁时我就把他们扔到攀登架上爬,我在底下看着,不爬到最顶上不许下来。七岁就让他们吊在单杠上悠荡,八岁开始摸枪。
有那么几年,家里那个地下室简直就是我们爷仨的天堂。我在那里教他们识别枪,教他们拆卸枪、擦枪,教他们怎样插枪、拔枪,教他们如何瞄准、射击。这俩小子行,经摆弄。军事上那套东西一鼓捣就上道,就像前世有缘似的。
那时候,枪管得不像现在这么严,我那些枪就扔在地下室的铁皮箱里,从来不上锁。有时我不在家,这俩小子就让警卫员把门打开,自己在里面鼓捣。开始我没太在意,以为反正没子弹出不了事,让他们鼓捣去呗。结果没想到真就出了大事,差点弄出人命来。
那天我从外面回来,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叭”的一声脆响。我这耳朵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对种这动静最敏感,一听就知道是枪声。我二话没说,循着声音就往地下室跑,一脚踹开门,只见南征脸色灰白,一动不动地斜靠在墙上,离他脑袋一尺远的墙上有一个新打上的枪眼。看那架势南征是吓蒙了,满脸惊恐直勾勾地瞪着东进,连眼珠都不会挪动了。东进在门边立着,半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掉在地上的左轮手枪,浑身筛糠,牙齿磕得咯咯直响。
我冲上去,抡起巴掌就扇了他们一人一个大耳光子,然后一手一个拎出地下室,扔到院子当央。我朝他们吼叫:“哪来的子弹?!”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没吭声。
四周没东西,我手里正没着落呢,正巧炊事员提着一捆冻带鱼进院来了。我上去拽出一条,抡起来就往南征身上抽,边抽边喝问:“说,哪来的子弹?!”
“不知道!”
“我叫你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
“你小子还跟我嘴硬?趴下,把上衣给我脱下来!”
东进突然冲着我大喊了一声:“子弹是我的!”
“你哪来的?”
“我……我不能告诉你,你打我吧。”说着三把两把扒掉上衣,光着脊梁趴下了。
我一时倒让这小子给魇住了。我这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跟我叫劲,尤其是不能容忍儿子跟老子叫劲。只觉得火呼地一下就蹿上脑门子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前噼里啪啦地一顿猛抽。末了,气急败坏地把带鱼扔到南征面前,喝道:“你给我打,替我好好教训教训你弟弟。这条鱼不打断,不许给我住手!”
南征这小子倒没含糊,拎起来就抽。抽着抽着就带出了哭腔,嘴里一遍一遍地喊着:
“你差点把我打死!”
“知道不,你差点把我打死呀!”
直到把那条带鱼打断,东进竟从头到尾连吭都没吭一声。
后来于恩华告诉我,她从东进的后背上挑出了27根刺。“27根呀!后背上简直没一块囫囵皮肉了!”说着说着于恩华就凶巴巴地冲着我来劲了。
她说:“周汉,你可真舍得下死手呀!”
她说:“周汉,你咋不把他打死呢?!”
她说:“周汉,你干脆把我们娘几个一块堆儿打死算了!”
我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说:“你给我闭上你那张臭嘴!”
我说:“老子今天要不下死手,兔崽子早晚有一天敢拿枪把全家都突突了!”
晚上,我下楼去看东进。东进正趴在床上绑弹弓子,他的后背显然不敢沾床。我偷偷瞥了一眼,见整个后背红瞎瞎的,分不清哪是伤,哪是涂的红药水,看着是挺瘆人的。
我故意不去看他的后背,拿起弹弓子问:“自己做的?”
东进很紧张地看着我“嗯”了一声。前不久我因为他用弹弓打碎了人家玻璃刚刚揍了他一顿,撅断了他的弹弓,他大概以为这把又完蛋了。
我拉了拉弓子说:“皮子不错。”
东进得意地一龇牙:“那当然了,我用十个溜溜蛋换的牛皮筋呢!”
我瞪了他一眼:“你这两边皮子不一样长,还想打准?”我把皮筋重新绑了绑,照着窗外试了一弓子。只听“当”的一声,正射在远处的树干上。
“噢!打中喽!”东进嗖地一下从床上蹿起来嚷道,“爸还是比我厉害呀!”
我一皱眉头:“给我老实趴着!”
东进立刻收回笑脸,赶紧趴回床上。
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摆弄着弹弓子问:“说吧,子弹到底是从哪来的?”
东进的鼻子眼立刻就抽到一块了,吭哧了半天才说:“爸,我要是……要是告诉你,不就……白打断一条带鱼了吗?”
我说:“兔崽子,你要是不告诉我,就不怕我再打断一条带鱼?!”
东进愣了愣神儿,像是下了挺大决心似的说:“那就……再打断一条行不?”
我说:“嘿,你这个兔崽子怎么还自己找打呀?打得轻了是不是?”
“不是。”东进说:“你不是说男子汉遇到天大的事也得自己扛着吗?”说着挺不放心地瞪着我:“爸,你得说话算话,只许再打一条,打完就不许再问子弹是从哪来的了,谁也不许玩赖。来,拉勾!”
我一时倒让他弄愣了,真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了。
就是从这天开始,我发现东进这小子是我的一块病。我俩好像干什么都拧,从来就没顺畅过,一直拧到现在。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我把铁皮箱上了一把大铜锁。
第一章半支“汉阳造”
5
把所有的枪都擦了一遍,这才觉出了累。真累!
真他妈的老到这个地步了吗?连枪都擦不动了?搁从前,别说是这几支枪,一个班的枪连说带玩一会儿工夫就全利索了。
这可倒好,整整擦了大半天。
掂起“鲁格08”,忍不住试着做了一套动作:拔枪、举枪、瞄准、射击。再把枪在手上抡几圈,刷地一下插进枪套。手头子明显不像过去那么快,明显没有过去那么麻利了。过去,这套动作数我做得最漂亮了。不论在哪,只要我一抡枪,四周的眼睛准会刷地一下围上来,跟着我的手头子转。那个抬举!那个赞叹!那个羡慕!就这么一个动作,看起来挺简单的,可好多人就是做不来。黄振中就做不来。黄振中做不来又看着眼热,就跟我闹政治思想工作,说周汉,你怎么净耍个人英雄主义啊。我说老黄呀,你知道不?想耍个人英雄主义也得有资格哩!有的人耍得,有的人你就是放开了让他耍他还耍不来呢!黄振中就卡巴卡巴眼,把他的政治思想工作噎回到腔子里去了。
难道现在我也做不来了?我还真就不信这个劲!
又试着抡了几下,枪居然脱手了。心头一紧,老脸呼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我轻轻捡起枪,呆呆地愣了半天,心里头真不知是个啥滋味。我周汉摆弄了一辈子枪了,只当是枪不负人,莫不是枪也欺负我老了?
也许是昨天晚上没睡好觉的关系。我宁愿这么想。
连着好几天晚上都没睡好觉了。一闭上眼睛就炮火连天的,眼前跟拉洋片似的,全是过去打仗的那些景。
昨天晚上梦见这半截汉阳造了。
我跌跌撞撞地一路奔跑着,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喊:油娃子——!油——娃——子——!我趴在地上,边哭边拼命地扒土,扒得双手鲜血淋淋。渐渐地土下露出了油娃子的半张脸。油娃子的眼睛和嘴巴都大张着,脸上带着一种似惊似笑的怪异神情。我拼力把“汉阳造”从油娃子攥得紧紧的手中抠出来,发现木头枪托已经砸断了,上面沾满了鲜血。我举着半支“汉阳造”,扑通一声跪在油娃子面前,撕心裂肺地失声痛哭:油娃子我对不住你,油娃子我对不住你呀!山头上突然响起了猛烈的枪炮声。“敌人冲上来了!”我大喊一声,一个机灵跳起来……
醒来时,我惊坐在床上,喉头发紧,全身大汗淋漓。
外面下雪了,风把雪粒子摔打在玻璃窗上,一阵紧似一阵地砸出一片烦躁。
再也没睡着。独自在黑暗中坐到天亮。就像有什么预感似的,我一直在想这些枪。
我想,好久没擦枪了,该把枪好好擦一擦了。
我想,是时候了,该给这些枪安排一个妥善的去处了。
小齐在外面喊吃饭,已经连喊了三遍了。他不敢直接下来叫我,怕把我催急眼了熊他。
我不理他,仔仔细细地把枪一支支地摆好,盖上箱盖,落上锁。瞅瞅一切都收拾停当了,这才站起身。
起身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这右半边身子怎么像被什么绊住了似的,说什么也拽不动了。还没待我细想,就听得“咕咚”一声,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眼前一黑,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一章北方边境
1
周汉突发脑血栓摔倒在地下室的同一时刻,北方边境上正在行驶着的一辆吉普车中,边防团长周东进突然大喊了一声:
“停车!”
司机一惊,下意识地猛踩刹车。
吉普车嘶叫着骤然减速,车轮在雪地上打了几下滑后,突然失控拐向右侧,轮子一下陷进暄软的生雪里空转起来。
车陷住了。
司机不解地看了看周东进,他不明白路面上并没有出现任何紧急情况,团长为什么会突然喊停车。
周东进僵坐在车中,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说实在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他突然感到胸口中轰然一响,心立刻像被魇住了似的一阵阵地发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地攫住了他,憋闷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茫然四顾,天地寂静,雪野无声。并没有任何异样。
这是一条寂寞的山路,山路上历来少有车马行人。平常的日子里还能看到几辆往山外拉木头的马爬犁“吁”“喔”着吆喝走过。现在正逢年根底下,又连续下了几天的大雪,路上就连一点人迹也寻不到了。满世界只剩了一种冷峻的颜色——白色。单一的白色霸道地在天地间盘桓肆虐,威逼得山石禁声,鸟兽绝迹,草木哀鸣。
这是通往黑山口哨所惟一的一条道路。黑山口哨所是周东进这个边防团中最偏远、条件最艰苦的一个哨所。哨所驻守的黑山口是个群山环抱的山坳处,那里既接收不到电视节目,也收听不到无线广播,常年只靠一条电话线与外界联系。这几天风雪太大,黑山口哨所的通讯线路发生了故障,已经有好几天联络不上了。今天是除夕,周东进决定带几个人上黑山口哨所过年。他惦记着哨所的情况,不亲自上去看看确实有点放心不下。
随行的几个人都下去和司机一起鼓捣车去了,周东进一直僵僵地坐着。
许久,一只野鸡突然扑扑拉拉地飞起来,漂亮的长尾巴在空中画出一条低低的弧线,扫落了一串树枝上的积雪。寂静的画面猛然间活泼起来。
周东进像被惊醒了似的,突然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参谋陈奇一直在后面睇视着周东进,猜想他为什么突然叫停车。见他匆匆跳下车往前走,认定团长是为了就地方便。不满立时涌了上来:真没劲!不就是撒泡尿嘛,犯得上这么大惊小怪,跟发现了敌情似的。
“陈参谋!”周东进就像听见了一样,突然叫道。
陈奇一惊,定了定神赶紧回答:“到。”
“跟上来。”
陈奇见团长并没有撒尿的意思,只顾一个劲地往前走,像是弃车赶路的样子,便紧追了几步说:“团长,车很快就能弄出来,咱们还是等一等……”
“让他们弄去,你跟我走着上去。”周东进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
风很硬,裹挟着硕大的雪花,扑得人睁不开眼睛。
陈奇压抑着心里的不快,勉强跟在周东进后面,趔趔趄趄地走着。
“陈参谋,你最好还是把你那一脸的愤世嫉俗收起来,这荒山野岭的可没人看。”周东进在前面说。
陈奇有点吃惊,团长始终就没回过头,怎么会知道他的脸色?心里这么想着,脚下一不留神就踩进了路边的生雪窝子。
路边没踩过的生雪足有几尺深,陈奇一脚下去踏不到底,身体立刻就失重了。眼看就要栽进雪窝子的那一瞬间,周东进在一旁闪电般地伸出手,准确地抓住陈奇的肩膀,一下就整个把他拎起来了。
惊魂未定地站稳之后,陈奇喘着粗气说:“团长,你手可真够快的。”
“这叫快速反应能力。”周东进毫不谦虚地自我表扬道,“三秒钟内判断、决策、动作同时完成。怎么样,电脑也不过如此吧?”
陈奇顾不上答话,龇牙咧嘴地指指肩膀,周东进这才松开手。陈奇边揉肩膀边说:“团长,你那是手呀还是老虎钳子?掐进肉里了似的,生疼!”
周东进不屑地瞥了陈奇一眼:“陈参谋,我这可是见义勇为呀。你不感谢我反倒嫌我把你掐疼了,是不是有点太没良心了?”
陈奇立刻毫无诚意地顶上了一句:“感谢团长救命之恩。”
周东进满不在乎地说:“别以为往大里说我就不敢接受。既然你认账,我干脆就把这个‘救命之恩’领下了。”
陈奇没想到周东进脸皮这么厚,便用嘲笑的口气说:“团长,捡个‘救命之恩’背着,你也不嫌累得慌?”
“不累,累的应该是你。”周东进得意地说:“你看,我现在对你有救命之恩了,你是不是就得老老实实留在二团好好干,想办法报答我这个救命之恩呢?人都是有良心的,特别是你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最应该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万一我恰巧没良心呢?”陈奇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周东进。
“那也好办,”周东进迎住陈奇的目光,毫不客气地答道,“我帮你找回良心!”
“也许来不及了,”陈奇盯住周东进说,“也许我很快就能调走了。”
周东进也盯住陈奇,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不可能!你听着,只要我当团长,这种可能就不会出现!”
接着,周东进明目张胆地威胁陈奇说:“不信你可以试试。无论你把工作做到哪一级,不管是分区、省军区、还是军区,只要我周东进一句话,保证你前功尽弃!”
陈奇看到周东进的眼中燃烧着骄蛮的自信,心中不禁一凛,暗想,这绝对是个说到做到的家伙。陈奇不由有些泄气,心虚地收回目光,气呼呼地转身向前走去。
“站住!”周东进在后面喊道。
陈奇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
“你给我站住!”周东进追上去一把抓住了陈奇。
陈奇还想挣扎,却被周东进死死地拽住了。周东进一边拽着陈奇,一边用脚去踢面前一个隆起的雪堆,只踢了几脚,雪堆下就露出了一个冒着热气的水沟!“看清楚点,这是热包。”周东进说,“你看,热包表面是雪,雪的下面是流水,要是掉进去,你不丢命也得残了。”
陈奇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才他只要再往前走半步就踩进水里了。这冰天雪地的只要沾水立刻就得冻住,一点儿缓也没有。
“路中间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陈奇的腔调都变了。
“常有,这是咱们高寒地区的专利,没准在哪段路面上就冒出来一个,可能与地下水的活动有关吧。”周东进哼了一声说,“这算是个小的,要是碰上大的就得连车带人老老实实蹲在这等着,什么时候等到热包冻住了路面封上了才能走。”
“得等多长时间?”
“没准。几个小时也是它,几天也是它。”
陈奇白着脸嗫嚅道:“好家伙,太危险了。”
“这下知道厉害了吧?”周东进得意地白了陈奇一眼,说:“你还是老老实实跟在我后面吧,省得我总捡救命之恩背着。”
陈奇的脸一下红了:“团长,我……”
“得了。”周东进说:“赶紧走吧。你把身体侧过来,对,就这样。跟在我后面,踩着我的脚印走。”
侧过身体,踩着周东进的脚印,陈奇果然觉得好走多了。
走了几步,周东进突然回头问道:“陈参谋,你听说过‘学者和驴子’的故事吗?”
见陈奇没反应,周东进边走边说道:“当年拿破仑带部队行军过阿尔卑斯山的时候,正值大雪封山,由于气候恶劣,部队伤亡十分惨重。拿破仑就下了一道命令,让行军时把学者和驴子夹在队伍中间,保证学者和驴子能安全地翻过雪山。”
“团长,你是在用自己比拿破仑吗?”
周东进一笑:“我是在用你比学者,或者驴子。”
陈奇一下噎住了。
周东进停下脚步,回头望着陈奇,意味深长地说:“陈参谋,没事好好琢磨琢磨,拿破仑为什么要这样做?”
第一章愁眉苦脸
2
陈奇是刚分到边防团的大学生,计算机专业毕业。他原本已经定下留在军分区机关了,但周东进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硬是把陈奇从军分区的名单里抠了出来。待陈奇知道的时候,常委会已经通过,去边防团任参谋的命令也已经下达。
陈奇当时就蒙了。他不想去边防团,苦不苦且不说,他一个学计算机的到那种刀耕火种的地方能干什么?!更让陈奇窝火的是,他听说周东进在做军分区首长的工作时拿出了一个很叫硬的理由:陈奇本人同意去边防团工作,并表示愿意去最边远的部队锻炼。军分区首长对这种大学生主动深入基层部队的精神十分赞赏,立即同意了陈奇的请求,并号召所有大学生向陈奇学习。
这简直太过分了!事实上,直到命令下达那天周东进也没照过陈奇的面,更不要说征求陈奇本人的意见了。陈奇差点气疯了,他没想到自己一到部队就碰上了这样一个无赖团长,没想到这个家伙竟敢明目张胆地对组织、对他陈奇耍欺骗手段。
陈奇去找干部科长王胡子讲明情况,以为他听了周东进的欺骗行为会和自己一样愤慨。没想到王胡子听后却现出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连声笑着表扬周东进道:“这个周东进,这种事也就他能干得出来!”
这还不算,王胡子乐完了,竟没良心地拍着陈奇的肩膀,哄小孩般地说:“去吧,去吧,周团长的眼眶子高,他可不是随便对什么人都肯下这么大的功夫呀。”
听说陈奇坚持要去找军分区首长谈,王胡子这才认真起来,正色道:“我看你还是别找了。”
“为什么?”
“没用!”
“我不信。他这是瞒上欺下,我不信有理还扳不过他?!”
“扳谁?”王胡子把眼睛瞪成牛眼,“扳他?周团长?”王胡子说:“凭你能扳过他?你知道周东进是谁?人家是将门虎子,是咱分区最老的团长,光正团就干了七年了。这还只是从资历上论,从军事上论他也是咱分区最过硬的,连分区司令员也得把他这盘菜摆在正席上。你扳他?!”
王胡子摇晃着脑袋说:“小陈呀,你还是趁早去边防团报到吧。依我看,你那个理也未必就站得住脚。你新来乍到的还不太了解情况,在咱边防部队,边防第一线就是最大的道理,不论你有多么充足的理由,不去第一线就是无理。”
陈奇立刻没咒念了。
当晚,周东进找到陈奇。
“你叫陈奇?”
陈奇眼睛一翻:“没错。”
陈奇一眼就看出了来人是周东进。周东进与他想象中有许多吻合的地方:高大、黑峻、精干、洗练。但也有些地方很不相同。最令陈奇惊异的是,周东进的脸上不仅没有他想象中的老成、内敛,眉宇间竟透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纯真和顽皮。
“我是周东进。”
陈奇故意做出一脸的茫然给周东进看,心里却恶毒着: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只要一提你周东进的尊姓大名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我陈奇偏不认识你!
周东进似乎并不介意陈奇的无知,自我介绍道:“边防二团团长。”
陈奇只好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噢”了几声,脸上嘴里却毫无热情。
敬礼。
握手。
陈奇用目光逼住周东进,一副临危不惧、大义凛然的架势。
“你分到我们团了。”周东进开宗明义。
“分到?”陈奇故意把分字说得很重。
“对。”周东进反应极快,马上接下去说:“当然了,也可以说是挖到、抢到的。怎么说都行,反正都是一个意思: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团的人了!”说罢,得意地望着陈奇,像欣赏到手的一件宝物。
“不对吧?分是通过正常途径,挖、抢可是动用非正常手段。”
“对,是用了点非正常手段,有问题吗?”周东进显然十分愉快,而且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愉快。
“有。”
“说。”
“你这是瞒上欺下,不光明磊落!”陈奇加重语气说。说完,紧张地观察周东进的反应。他希望周东进会被他刺激得跳起来,会暴怒。
周东进却像听到赞誉似的笑开了。笑罢,不屑地哼了下鼻子说:“嗐,这有什么?!这叫兵不厌诈。对军人来说,目的就是一切。只要能达到克敌制胜的目的,使用什么手段都在所不惜。”
陈奇知道完了,这下算是应了那句老话“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
“其实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周东进骄横自信地望着陈奇。
“周团长,我是很感谢你!”陈奇咬牙切齿地说。
“感谢我什么?”
“感谢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周东进哈哈大笑:“陈奇你不错,挺对我胃口!”
他突然盯住陈奇,很诚恳地说:“不过你这人不够聪明。我为你今后的茁壮成长做了这么大的贡献,你怎么连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怎么连一点感激的意思也没有?”
见陈奇没吭声,周东进挺遗憾地摇了摇头,凑上前帮他分析道:“你看,我帮你开了一个多好的头。现在全军分区上上下下都知道新来的大学生里有个叫陈奇的,都知道大学生陈奇是个好样的,主动要求去最边远的边防团队工作!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呀,你就趁着这股子热乎劲儿,放开手脚干吧!我保证你一干一个准儿!”
周东进兴奋地站起身,向陈奇下达了第一个命令:“准备东西,明天一早你跟我的车去团里报到。”说罢,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陈奇说:“你用不着愁眉苦脸的,咱们团有你伸展拳脚的地方!”
陈奇整个的感觉是:自己被强奸了!
第一章军犬“铁龙”
3
第一个迎出哨所的是一条狗,军犬“铁龙”。
铁龙直扑过来,跑到周东进面前后突然立起,把两只爪子搭在周东进的肩上,大脑袋伸到周东进的脖子脸上亲热地乱拱了一气。然后才用警惕的目光看着陈奇。
周东进乐呵呵地向铁龙介绍说:“这是陈参谋,你们握握手,互相认识一下。”
铁龙马上走到陈奇面前,伸出了一只小头似的大爪子。
陈奇有点打怵,但又不想露怯,只好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铁龙的爪子。
铁龙很认真地摇晃了几下。
周东进说:“行了,只要铁龙认可,你在黑山口就算领到通行证了。”
很快,黑山口哨所的六个编制全部到齐:五个兵、一条狗。
兵们和狗对团长一行的到来显得十分兴奋,颠三倒四地拿了凳子忘了缸子,拿了水壶忘了茶叶,里出外进地忙活了半天才安稳下来。
看看差不多了,周东进对兵们和狗说:“大家都坐下吧。今天是除夕,我们几个到这来和大家一起过……”
“报告。”班长突然站起来问:“团长,你刚才说今天是初一,还是说今天是除夕?”
“除夕。”
“初一?”
“除夕!就是大年三十嘛!你这是怎么了?”周东进显然不耐烦了。
“完了!”随着班长的一声惊呼,兵们和狗一下全站了起来,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墙上的日历。
日历上赫然写着两个大红字:初一。
“哦?”周东进走到日历跟前,惊奇地瞪着眼睛看了半天。
这是那种每天翻一页的日历,是哨所用来掌握日期的惟一方式。周东进知道这里没有广播、电视的报时,无法随时修正对时间的判断,所以管理日历在哨所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历来都有专人负责。
“看来你们已经过到初一了?”周东进问。
兵们和狗一齐点头。
“这么说,你们已经过完除夕了?”
兵们和狗又一齐点头。
周东进犀利的目光扫向班长:“谁负责管理日历?”
“报告团……团长,我。”一个长着娃娃脸的新兵红头涨脑,结结巴巴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
“鲁生。”
“在哨所分工做什么?”
“驯犬员兼管理日历。”
“来哨所多长时间了?”
“三……三个月。”
“盼过年吧?”
鲁生咬着下嘴唇使劲点了点头。
“再盼过年也不能一天翻两次日历,把两天当一天过呀?”
“团长……我……”鲁生的嘴唇哆嗦着,眼看泪就要落下来了。
班长赶紧抢上前说:“团长,鲁生不是故意的。这两天电话线坏了,与团里联络不上,要不然也能及时发现,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责任全在我,你就批评我吧。”
周东进绷紧的脸突然松开了:“今天是好日子,我谁也不批评。老百姓还讲究过年不打骂孩子呢,咱也不能破了老规矩。至于年三十嘛,我的意见是咱们现在就开始过。权当你们昨天演习了一回,今天咱们一起进入实战。大家看怎么样?”
全体鼓掌、欢呼。
周东进一摆手:“分头准备!”
立刻,挂灯的挂灯,贴对联的贴对联,和面的和面,拌馅的拌馅。然后,大家挤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包饺子。直到吃年夜饭之前,该放鞭炮的时候,大家才傻眼儿了:鞭炮昨天已经提前放光了,一挂没剩!
憋了一晚上的鲁生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都怨我,都怨我……”
周东进的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
班长见状赶紧凑到鲁生身边低声说:“快别哭了,团长最烦看见眼泪。”
鲁生赶紧把眼泪往回憋,憋得两个肩头一耸一耸的。
周东进就把脸别到一边去了,忍住没吭声。
铁龙瞪着眼睛看看鲁生,看看周东进,又回头看看大家,突然转身跑了出去。只一会儿工夫就叼着小半挂没燃尽的鞭炮回来了。
“噢,鞭炮!”大家一阵欢腾。
“干得不错!”周东进满意地拍了拍铁龙的脑袋,举起小半挂鞭炮说:“就是它了!走,咱们放鞭炮去!”
虽然只有小半挂鞭炮,虽然鞭炮潮得中间熄了几次火,但总算弄出了“噼里啪啦”的热闹响动。有了这些个响动,大家就可以欢蹦乱跳地大喊“过年喽!过年喽!”这个年三十就过出了点模样,过出了点滋味了。
第一章红烧肉
4
幸亏是年三十,否则周汉这条命就交待了。
年三十这天中午开始放假,所以周川川下午一点多就回到了家。川川很奇怪,都到这会儿了,家里还没吃中饭。问炊事员小崔,小崔不满地说饭早就做好了,都追了小齐好几遍了,他也不叫首长来吃,非说首长有事。问小齐,小齐挺委屈地说,首长一大早就钻进地下室去了,说是不许任何人打扰。他不敢下去叫,怕挨首长骂,就在上面喊了几声吃饭,见首长一直没应声,就没敢再催。
川川心里不由有点生气,爸爸这些日子脾气越来越大,越来越闹人了。
昨天下班回来,川川老远就看见家里的院墙上有个人。走到近前一看,竟然是爸爸!爸爸正稳稳当当地骑在院墙上。秘书陆明和警卫员小齐、炊事员小崔都围在下面,一个个急得团团转,仰着脸一个劲儿地央求:
“首长,快下来吧。”
“首长,上面危险,你快下来吧!”
周汉毫不为众人的恳求所动,兀自悲愤地目视远方,铿锵有力地在墙头上击节呐喊:
“红烧肉!红烧肉!红烧肉!”
川川一看就明白了,又是红烧肉!爸爸血压高,血脂高,是她吩咐小崔不许给爸爸做红烧肉的。但周汉却偏偏最爱吃这口,怎么跟他讲这个道理也讲不通。
川川说爸爸,这是为了你的身体。周汉说我这身体全凭红烧肉撑着哩。川川说爸爸,你血压高、血脂高。周汉说高个屁!我怎么没觉出来?川川拿着化验单告诉他检验指标多少算正常,多少算不正常。周汉说少跟我扯这些花花,我正常不正常自己还不知道?
见讲不通,川川就沉下脸子,说爸爸我是医生,这事得听我的,我说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周汉见没辙了,就私下里去策反小崔,说小崔呀,你看我这些日子是不是瘦了?小崔没心眼儿,认真地看着周汉的脸说,嗯,首长好像是有点瘦了。周汉立刻顺着劲往下说,怎么是好像呢,就是瘦了嘛。而且身上还总觉得没劲儿。小崔就当回事了,认真地说,首长,那你赶快上医院检查检查吧。周汉说不用,我这病医院治不了。小崔急了,说那可咋办?周汉说,你给我治呗。小崔慌忙说,首长我哪会治病呀?周汉说,我这病就你能治。见小崔瞪着眼睛直发蒙,周汉就继续往下引导,说小崔你知道我得的这是啥病吗?小崔摇摇头说不知道。周汉就说,告诉你,我这是“胃亏肉”。小崔疑疑惑惑地问,是“胃溃疡”吧?周汉说,不,是“胃亏肉”。小崔就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知道这种病,还挺担心地问这病好治吗?周汉说,好治。简单地说,“胃亏肉”就是胃里缺肉,只要吃一碗红烧肉立刻就好!小崔这才转过向,立刻满脸通红地正色道:首长,不是我不给您做红烧肉,是周医生她……
周汉一脸阴谋地说,我们可以不让周医生知道嘛,她又不是顿顿回家吃饭。
小崔说这哪行,万一周医生发现了汇报上去,我还怕影响进步呢。
周汉就不高兴了,说有什么好怕的,不是还有我吗?我是她老子,她能把我咋样?再说了,首长瘦了就说明你这个当炊事员的工作没做好,你就不怕我把你撤了?!
小崔没办法,只好偷偷地给周汉做了两回红烧肉。周汉吃得痛快,就天天把小崔挂在嘴上表扬,表扬得小崔越来越支棱。结果,警卫员小齐忿不过,就把情报透露给了川川。川川立刻找来陆秘书,让他把小崔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从此以后,周汉只要一提红烧肉,小崔的脑袋就摇成拨浪鼓,说急了掉头就跑,再也不肯给他做红烧肉了。
周汉吃不上红烧肉,就整天找茬发脾气,变着法闹人。弄得小崔和小齐他们一天到晚惊兮兮的,连陆秘书也有点受不了了。
川川狠着心对大家说:“没事,让他闹吧。这段日子咱们都小心点,谁也别惹他,权当是帮他戒毒了。他不会总闹下去的,看闹不出名堂也就算了。”
大家就小心翼翼地对待他,盼他闹够了不闹。结果没想到他却步步升级,闹上墙了。
川川忍着气走到墙下,举起手里的提包说:“爸爸,这是刚买的带皮肉,要吃红烧肉你就下来。”说完掉头就进屋了。
没一会儿,周汉就跟了进来。假模假式地在川川身边转悠了好几圈。见川川不理他,声音立刻就高了:“红烧肉在哪?!”
川川没回答,抬起头问道:“爸爸,你怎么能上墙呢?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周汉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上墙算个啥,你老子当年一骗腿就能上房呢。”
川川说:“那是当年,你也不看看你现在多大年纪了?”
周汉磕着桌子说:“多大年纪我也是我!多大年纪我也不能被人辖制!多大年纪我也得吃红烧肉!”
川川的眼泪就下来了,说:“那好吧,我不管了。反正妈妈不在了,我也照顾不好你,我还是搬出去住吧。”
周汉立刻没电了,一屁股坐下半天没吭声。
川川偷眼看周汉,看到爸爸苍老的脸上满是懊丧,心一下就软了,赶紧擦干眼泪说:“爸爸,人家本来都给你买肉回来了。明天是大年三十,本打算三十中午开个戒,让你痛痛快快地吃顿红烧肉的,谁知道你就等不得了。”
周汉的脸立刻松动下来,但面上还撑着架子,不满意地批评道:“这个情况,你没有提前通报嘛。”
川川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好,好,我这就给你打个报告。”
周汉说:“报告就免了吧,不过你得给我写个检讨,今后不许再提‘搬走’这俩字。”
“那你今后也不许再闹,不许上墙了。”
“嘿,你跟我摆条件?”周汉刚想发急,见川川一副不肯通融的架势,只好压下来,很不情愿地答应道:“那好,就按你说的定吧。”
川川前脚刚走出屋子,就听见爸爸在后面猛地一拍巴掌,斗志昂扬地大叫了一声:“明天吃红烧肉喽!”
此时,川川想起昨天的情形,猛然发觉有些不大对头:爸爸明明知道今天中午吃红烧肉,怎么能不着急吃饭呢?
“不好!”川川惊叫了一声,赶紧朝地下室跑去——周汉果然摔倒在地下室了。
医生说再耽误一会儿就失去抢救时机了。
第一章我懂了
5
临睡前,鲁生满脸通红地给周东进端来了一盆热腾腾的洗脚水。周东进瞥见班长的身影在门外闪过,知道是班长在背后捅鼓鲁生来的,心里忍不住好笑,暗想:不错,这家伙知道护犊子,是个带兵的料,正好借这个机会把他的情况了解一下,如果基础不错,就让连队当个苗子着重培养培养。想到这儿,周东进就边洗脚边和鲁生唠了起来。
鲁生。
到。
你们班长怎么样?
报告团长,我们班长好。
怎么好?
报告团长,怎么都好。
周东进扑哧一下乐了:什么叫怎么都好?
报告团长,就是军事技术好、政治思想好、作风纪律好、团结同志好……
嗯,说说缺点。
缺点?
对。
没……没有。
嗬,没缺点?你们班长总不会是完人吧?
团长……非得说缺点吗?
那当然,谁没缺点?
那……鲁生憋得满脸通红。
怎么?不敢说是不是?
不……不是。
那就痛快说。
团长,班长是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
脚臭。
脚臭?这算什么缺点?
我是说,班长脚臭还老不爱洗,大家都熏得不行。给班长提意见,班长却说:脚不臭还是大老爷们儿?这才哪到哪呀,我爹那脚才叫臭呢,一脱鞋能把人冲个跟头。有一次,我爹在山上碰上了一头黑瞎子。黑瞎子张牙舞爪地朝着我爹扑过来,当时我爹手里啥家伙也没有,一着急就把鞋脱下来一只扔了过去。黑瞎子立刻就被熏得站不稳当了,醉了似的直晃荡,呛得直打喷嚏。结果,我爹另一只鞋还没等扔出去呢,黑瞎子就吓得掉头逃跑了。班长说,知道不?这才叫大老爷们儿呢,仗着脚臭,连黑瞎子都怕!
周东进哈哈大笑:这不是瞪眼讲歪理嘛。
就是。班长就不愿接受这个意见。
对,这是个缺点,不虚心接受意见。
不是,团长。班长不是总不虚心接受意见,是有时不虚心接受意见。
噢,还挺护着你们班长呢,怕我批评他?
不是,是怕影响班长进步。我们班长可要求进步了,他一心想考军校,抽空就看书复习。前两年哨所没给名额,说综合评定班长比不过别人,就没让班长去考。今年班长再不考军校就该超龄了,我们哨所几个人都挺替班长着急的。其实,我们班长可好了,他军事技术好,政治……
政治思想好,作风纪律好,团结同志好是不是?
是。
就是不虚心接受意见。
不,不是……
噢,对了,是有时不接受意见。行,这些我都知道了,我把你们班长的情况带回去研究研究。
是!鲁生兴奋得大声答道。
鲁生。
到。
你多大了?
报告团长,十八。
不小了。
是。
我当兵时十五岁,比你小三岁呢。
是。
咱俩随便聊聊,你不用一口一个是。
是,不……不是。
当兵的最幸运的就是碰上个好班长。
是。
我当年就碰上了个好班长,他那时十八岁,和你一样大,是个山东人。
团长,我也是山东人。
还用说?一张嘴我就能闻出你那满口煎饼卷大葱的香味。
嘿嘿。
我的班长脚虽然不臭,但也是总喜欢把“大老爷们儿”挂在嘴上。他是个典型的山东汉子,耿直、实在,对我呢,也特别的好。
团长,我们班长对我也特别好。
记得第一次紧急集合的时候,我黑灯瞎火的怎么也摸不到鞋了,就光着一只脚跑了出去。班长看见了,在黑地里扔给我一只鞋。我想都没想就套到脚上了,以为是班长把我的鞋拿出来了。那一夜急行军,少说也走了四十里路吧。回来后我才发现班长一直光着一只脚,原来他是把自己的鞋脱给我了。我一看班长的脚就哭了,光着脚走四十里路,你就想想那脚还有个看吗?脚底板上全是血!我打了一盆水给班长洗脚。班长一见我哭就不高兴了,愣是不洗,说你先把嘴给我闭上!我闭上嘴却止不住眼泪,班长就火了,一脚踹翻了盆,瞪着眼睛骂我说:你他妈的也不是老娘们儿,眼珠里哪来那么多的酸水儿?!我重新打了一盆水,先在外面把眼泪擦干了才端进屋,班长这才洗了。边洗脚班长边对我说,不是我熊你,咱挺大个老爷们儿哪能说流泪就流泪呢?娘们儿流泪不碍事,娘们儿眼里流出来的是酸水儿,不值钱!咱大老爷们儿随便流泪可不行,爷们儿眼里流出来的是精水,精水流多了,爷们儿就不值钱了!你怎么连这么点道理也掂量不清呢?说得我满面羞红,当时就觉得眼泪呼地一下子全烧干了。我说班长我懂了,你就看着吧,从今往后我周东进保证再也不哭了!从那以后我真就没再流过泪。
团长。
嗯?
我……我懂了。
周东进久久未能入睡,躺在哨所冷硬的铺板上,听着风雪在新年的夜空中呼号,只觉得路上那种不祥的预感始终郁积在胸,驱之不散。
回到团里得赶快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周东进迷迷糊糊地想,家里该不会是有什么事了吧?
第一章手术
6
除旧岁的爆竹声总算零落下来,热闹了一晚上的除夕夜在新年到来之后突然变得格外沉寂、安宁。
川川轻声对南征说:“大哥,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南征没说话,转身走出病房,在走廊里点燃了一支烟。
昨天部里正开着会,川川突然打来电话,带着哭腔说爸爸突发脑溢血正在军区总医院抢救,让他马上赶过去。接电话时,南征正在会上安排春节期间的工作。接到电话后,南征的脸色有点发白,讲话停顿了一会儿。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谁也没看出他情绪上的变化。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讲话,有条不紊地安排完工作,这才匆匆忙忙赶往医院。
赶到医院时,这里正一片忙乱。爸爸躺在病床上,身上横七竖八地插着一些管子,看上去很是吓人。当医生的妻子李小京和妹妹川川都在帮着医护人员忙活,他和妹夫吴根柱被挡在门外,只能隔着玻璃观望。
医生交待说爸爸的病情很严重,为了防止万一,让他们最好把家属都叫来。南征明白医生的意思,赶紧四处拨电话,往回召人。电话打到边防团找东进,但边防团那边回话,说周团长去黑山口哨所了,暂时联系不上。和平的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吴根柱突然想起和平大概是去美国了。前几天他在饭店吃饭时碰到过和平,记得和平当时好像说过他手头上有笔生意,最近可能要去趟美国。南征听了不由皱了皱眉头,和平从来都是独往独来,不论干什么、到哪去从不与家人打招呼。小妹毛毛的手机关着,这也是个最难找的人,居无定所,没一句准话。你有事要找她的时候,满世界也寻不到个踪影,一旦她有什么事情要找你了,保险一找一个准儿,你就是躲在耗子洞里她也有本事把你抠出来。
整个除夕晚上就在紧张焦虑中度过了。一直抢救到下半夜,爸爸的病情才暂时稳定了一些。吴根柱和李小京先回去了,留下南征和川川守在医院。南征说大家不能都耗在这,得轮换着休息。
爸爸一直处在昏迷状态。静静地守在爸爸的床边,南征的脑袋里一刻也没得空闲。他是老大,他必须把爸爸身前身后的事情都考虑周全,把家里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考虑周全。万一爸爸出现问题,他得保证这个家、保证每个家庭成员的既得利益。南征心里很清楚,按惯例,老头子撒手的这一刻历来是一揽子解决家属子女问题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后一次机会。等老头子的事情办完了,再想解决问题就难了。
房子不成问题,周汉的房子是一栋老式的三层小楼,周家的孩子们从小在这里住惯了,结婚以后就没搬出去,基本都住在家里。也难怪,早些年大家都在外面当兵,结婚以后也大多是两地生活,很难安顿家庭,反正每个人在小楼里原来就有自己的房间,很自然就把小家安在大家里了,图个来来去去方便。后来虽然陆续从外地调回来了几个,也都陆续有了孩子,但大家在家里住惯了,贪图家里有炊事员、警卫员和司机,吃住行都方便,就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有东进的妻子苏娅一结婚就在外面单住,算是特例。和平也是在妈妈去世之后才在外面买了套房子搬走的。南征和吴根柱各自手里都分有一套师职房,还都空着没住过。只有毛毛是单身,没房子。如果上面要收回爸爸这栋小楼,只提出给毛毛要一套公寓房住就行了。
成问题的是人。首先是南征和东进。南征的部长当了好几年了,同期的部长已经有几个提起来了,南征这个第一大部组织部的部长却至今没能得到提拔。表面上他虽然一如既往地不急不躁,但心里却早已是火烧火燎了。要知道,从师到军可是至关重要的一步,进了军职才是真正进入了高级干部的圈子,才有可能晋升为将军。但是这一级的竞争也是最激烈的,南征为此已经做了很多努力,包括勤勉有效的工作,多年来方方面面精心培育的关系,其中当然也包括借助爸爸的剩余价值施加必要的影响。最近南征就与爸爸从前的秘书刘希文联系得十分紧密。刘希文现在总部任职,他与新调来主管组织工作的吕副主任关系十分密切,如果刘希文能在吕副主任那里积极做工作的话,南征面临的形势就十分有利了。但对刘希文南征心里有数,爸爸离休多年,他与周家的联系已经很弱了。如果爸爸在,他还会对周家的事上点心。毕竟爸爸在离休前为他做了不错的安排,使他有可能干到现在这个位置,当上了将军。但爸爸一旦不在了,刘希文是不是还能尽力,能尽几分力就不好说了。
东进现在也正是关键时刻。东进已经当七年团长了,在团职干部中属于任职时间长,年龄偏大的。边防部队本来位置就少,干部压得厉害,东进又从不肯在这种事上用功,还经常有些出格的举动,所以虽然总能入围提拔副师职的人选,但总是在最后一轮被淘汰出局。如果今年再提不起来,东进明摆着就报废了。东进的事情也是有爸爸在才好办,爸爸虽然从不插手子女的提拔使用问题,但只要有他这个人在,别人就不能不顾忌他的老面子,不能轻易处理东进。冲着东进本人是个优秀的军事干部,冲着爸爸的老面子,东进很可能在最后的机会里胜出。但一旦没了爸爸这层因素,东进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吴根柱似乎没什么问题,他刚从武装部提上来当省军区的后勤部副部长,整天饭桌上泡,酒水里趟,自称酒囊饭袋,对自己的现状满意得要死。川川的问题是搞不好今年底要被一刀切——退休。川川是几个孩子中为这个家牺牲最大的一个。川川本来是个挺有发展的临床医生,妈妈生病后,她就申请调到辅诊科工作了。因为辅诊科不值夜班,她可以有精力多照顾点家,多照顾点爸爸、妈妈。结果,家虽然照顾了,爸爸、妈妈也满意了,自己的专业却丢了,高级职称没评上不说,级别也拉下了。从不为孩子说话的爸爸也觉得拖累了川川,心里过意不去,曾答应到年底为川川的事说句话。
和平的事情搞不太清楚,但凭感觉他的买卖有不少都与部队有关。既然与部队有关就免不了要利用爸爸在各方面的关系,就免不了受爸爸在与不在的影响。好在和平在这种事上比谁都精明,用不着别人为他操心。
想了一大圈,南征才发现,爸爸的身后几乎没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得在爸爸人还在这个前提下来解决。
走廊的窗户正对着医院的后院。院子里的雪很新鲜,新鲜的洁白温柔地覆盖着医院的芜杂和喧嚣,虚构出一片不真实的洁净和安宁。
连续抽了两根烟,周南征才觉得有了点精神。
刚要回病房,科主任就把南征和川川叫到办公室。科主任先详细介绍了病情,说首长现在仍未脱离危险。就目前的病情看有两种方案可供选择:一是保守治疗;二是开颅手术。两种方法各有利弊,保守治疗有危险,一旦出血控制不住,就有可能突然死亡。开颅手术可以立刻解决出血问题,但由于出血部位不好,手术损伤会很大,术后很可能再也无法苏醒,成为无意识的植物人。
没等科主任说完,川川就哭了。川川哭着对南征说,哥哥,还是保守治疗吧,我不忍心看爸爸受那么大的罪……
南征一直沉默着,过了半天才开口问道:“哪个方法保住生命的可能性更大?”
科主任说:“当然是手术,但……”
南征的眉心跳了一下,斩钉截铁地打断主任的话说:“那就手术吧!”
川川猛然抬头,看到南征的脸色十分难看。
第一章大年初一
1
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突然悄无声息地停了。
大年初一,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但对黄妮娜来说却是一个最窝心的日子:昨夜,女儿了了一夜未归。
了了不是第一次外宿不归了,但昨天是除夕,是一年中惟一的一个必须与家人在一起守岁的日子。为了能在这一天与亲人团聚,多少远在天边的人都千方百计地从外地赶回家中,而近在身边的了了却没有回来。
了了是答应了她要回来的。昨天早上了了出门的时候,黄妮娜几乎哀求般地在后面追着说:“了了,一定要早点回来呀,妈妈在家等你,妈妈做好年饭等你回来吃啊!”
当时了了正急急忙忙地跟着一个男孩往外走,挺不耐烦地顺嘴应了一句:“行啊行啊。”连头都没回。
年三十的整个下午黄妮娜都在忙活,剁馅、和面、包饺子、做菜。她一直不太会做饭,了了经常埋怨她做的饭不好吃,弄得她心里惶惶的。这顿年饭,黄妮娜做得格外仔细。她想让了了高兴,想让自己高兴。
但了了却没回来。
独自守岁到天明,又从天明挨到黄昏。黄妮娜一直孤零零地蜷缩在沙发角落里,听着外面一阵阵热热闹闹的爆竹声默默地落泪。
完了,一切都完了,家庭、事业、孩子。黄妮娜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稀里糊涂地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疼爱自己的父母相继去世了,曾经是自己丈夫的那个男人已经又娶妻生子了,自己在单位里干得好好的却被优化组合下来……转眼间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了了。可这个没心没肺的了了连高中也没考上,好不容易花钱把她送到职高,她念了几天就死活不念了,整天跟着几个不着调的同学满世界地疯跑。黄妮娜是骂也骂过了,哭也哭过了,到头来只换来了了一句话:妈,你少操这些闲心好不好?有那工夫还不如把你自己那点事弄明白呢!
外面的天在一点一点地暗下去,随着天色越来越黑,黄妮娜的心也越来越凉。了了恐怕又不能回来了,黄妮娜失望地想。不行!再这样独守一夜,自己就会疯掉。她得去找了了,她得把了了劝回来,只要了了肯回来,她会答应她的一切要求,包括不再上学,包括带男孩子回家。黄妮娜拢了拢纷乱的头发,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外。
那个男孩子住在一个偏僻的棚户区。黄妮娜在了了同学的指点下,倒了四遍车才找到那个地方。那一带简直是城市的一个黑洞,到处都黑糊糊的,几乎没有一盏路灯。新下的雪上落了一层黑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煤烟味。黄妮娜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人打扫的积雪,绕过了好几处脏水泼成的冰面,好不容易才绕到一个低矮的门口,找到了男孩子的父亲、一个蹬三轮车的男人。
不料,黄妮娜刚开口说明来意,里面就冲出一个蓬头跣足的女人。那女人劈头盖脑地啐了一口,扯开嗓门就开骂:
“你凭什么到我家找人?!你找我们要人?我们还想找你要人呢!”
黄妮娜惊讶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孩子有问题,我们当家长的应该心平气和地在一起商量……”
“呸!你那个小狐狸精把我儿子的魂都勾走了,你还天觍着脸让我跟你心平气和地商量?商量个屁!”
黑暗里,随着一片吱吱呀呀的声响,从一扇扇门窗后面伸出许多探询的眼睛。
女人的精神头立刻上来了,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大家看看,三更半夜的,她一个老娘们儿家往外勾人家男人,能商量出什么好事!”
那些眼睛马上活跃起来,无一例外地闪烁着兴奋、愉快的光亮。
黄妮娜又惊又气,强做镇静地说:“你这人也太没教养了,说话这么难听!”
女人冷笑了一声:“你有教养?有教养你一个老娘们儿家黑灯瞎火地往外面跑?有教养你养出来个小狐狸精?”女人边说边用眼睛篦子似的在黄妮娜的脸上身上篦了一遍,接着,狠狠地啐了一口道:“看你们娘俩这副狐骚样,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家!”
黄妮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涌上头,她挺直了胸脯高傲地说:“你说话注意点,我们可是正经人家!”
“得了吧你,别顶着个王八盖子充硬壳了!装什么正经!”女人说,“回去告诉你那个小狐狸精,叫她少纠缠我儿子!”
“你……你……”黄妮娜气得直哆嗦,“我们纠缠你们?我们为什么要纠缠你们?!”黄妮娜指着面前这片低矮的小房说:“你们这种破家有什么可纠缠的?!”又指指面前的女人:“你们这种下三烂的人有什么可纠缠的?!”
“啊!”女人眼睛一亮,像听到战斗号令般立刻斗志昂扬地冲上前,一把扭住黄妮娜:“你说什么?你说谁是下三烂?”
黄妮娜被拽得踉踉跄跄地与女人扭在了一起。
四周的眼睛顿时充电般地大放光芒,人们情绪高亢地迅速从门窗后面奔出来,兴高采烈地围到近前,为两人的撕扭大声助威。
双方实力显然相差得太悬殊了。女人手脚敏捷、动作娴熟,而黄妮娜则一直处于被动防御地位。没几个回合,女人就取得了主动权——揪住了黄妮娜的头发。
女人边扯着黄妮娜的头发往地下按,边得意地高喊:“你算是什么东西,敢跑到我家门前撒泼!我叫你还敢来撒泼!我叫你还敢来撒泼!”
黄妮娜被揪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两只手无助地在空中乱抓着。
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啧啧、啧啧……”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一直在旁边袖着手观看的蹬三轮车的男人,此时也满意地咧开嘴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黄妮娜已经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眼看就要被女人按倒在雪地上了。正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突然在女人的肩头拍了一下。
“放手!”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正在兴头上的女人扭过头刚想破口大骂,碰上了一双阴沉的眼睛,女人的声音顿时就低了:“六指,”女人解释说:“是她找上门……”
“放手!”那人又重复了一句。
女人泄气地闭上嘴巴,手跟着就松开了。
没能尽兴,四周的眼光顿时失望地暗淡下去,人们嘴里咝咝哈哈地发出寒冷的声音,很快就悄然散尽了。女人被蹬三轮车的男人拽进了家门。进门之前,女人还不甘心地回头喊了一句:“回去告诉你那个小狐狸精,要是再来勾引我儿子,小心我打断她的腿!”蹬三轮车的男人在门里用力地拽了她一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黄妮娜披散着头发蹲在雪地上,许久,才缓缓地站起身来。
“你没事吧?”那个低沉的声音问。
黄妮娜这才发现那个被叫做“六指”的人一直站在旁边没走。她用失神的目光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那些紧闭着的门窗,木然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去。
走了没几步,那人突然在后面喊道:“等等。”随后追上前,招手为黄妮娜叫来了一辆出租车。
黄妮娜站在打开了门的出租车前没动,她不想坐出租车,前面不远就是公共汽车站,倒两趟车就到家了,坐出租车最少也得二十几块。尽管她现在浑身瘫软,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她也不想花这份冤枉钱。
那人似乎看出了黄妮娜的尴尬,往司机手里塞了五十块钱,说了声:“上去吧。”就不由分说地把黄妮娜推进车里,“砰”的一声带上了车门。还没等黄妮娜反应过来,车就开走了。
后来黄妮娜才想起,她当时连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第一章通讯问题
2
从黑山口哨所一返回团部,周东进就直奔通信股,劈头问通信股长道:“你家有电话吧?”
问得通信股长直发愣:团长这是怎么了?明摆着团机关干部家里都有电话,我当通信股长的还能没电话?
“我问你家里有没有电话!”
通信股长一看团长的脸色不对,赶紧回答:“有,号码是……”
“那好,你现在立刻去把电话撤掉!”
“团长……”
“执行命令!”
“是……”
“撤完电话跑步到我办公室来。”
“是。”
陈奇转身刚想溜,就被周东进叫住了:“陈参谋,你也到我办公室来。” 陈奇无可奈何地只好跟着周东进进了办公室。
通信股长很快就跑回来了。
周东进沉着脸问:“电话撤了吗?”
“报告团长,已经撤了。”
“知道我为什么要撤你的电话吗?”
“不知道。”
“我是想让你感受一下电话不通的滋味。虽然在这里没有黑山口哨所感受得深,但多少也能起一点作用!”
“团长……”
“我问你,黑山口哨所的通讯线路是怎么搞的?”
“团长,黑山口哨所的通讯设施已经老化了,我们正准备更换新设备,彻底解决黑山口哨所的通讯问题……”
“这话我已经听了好几年了!”周东进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吓了陈奇一跳。“前几年没有设备更换也就罢了。去年,我不是亲自到军区要来设备了吗!从军区回来我就交待过你,让你抓紧时间赶紧组织施工,你凭什么给我拖到现在?!”周东进气势汹汹地逼近通信股长:“你知不知道维护那条线路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为了维护那条线路每年冬天有多少战士被冻伤?”
通信股长刚想开口,周东进突然指着外面怒吼道:“明天,你就给我去黑山口,你给我亲自上山维护线路去!”
陈奇第一次看见团长发这么大的火。他若无其事地在一旁冷眼观看周东进的凶相和通讯股长的窘态,心想:这家伙活该挨骂,但更该挨骂的却是这个正在骂人的团长!
在黑山口哨所,陈奇亲眼看到了那里的艰苦环境,亲眼看到战士们在零下四十多度的恶劣条件下维护线路的艰难和危险。陈奇怎么也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年月了,还有如此艰苦的地方;都进入信息时代了,还有这么闭塞的角落。当时陈奇就在心里把周东进骂翻了无数遍。
通信股长憋得脸都扭劲儿了,但终于没有开口分辩,他显然很了解团长。
发了一通火,周东进默默地点了根烟,这才对通信股长说:“你把情况说说吧。”
通讯股长说,周东进在军区要来的设备说好是分两批发到边防,结果第一批设备三个月后才收到。设备到时,这边已经进入冰冻期,根本无法施工了。不仅如此,第二批设备至今未到。
“为什么不催?”
“一直没断了催。催太急了又怕影响与上级机关的关系。”
“最后一次是什么时间催的?”
“年初。”
“怎么答复的?”
“说春节后才能把设备发出来。”
周东进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边思索边对通信股长说:“这样吧,第二批设备我亲自去催,你现在就开始抓紧做施工前的准备工作。在第二批设备没到之前,一些小来小去的开支先用团农场的收益垫付,无论如何冰冻期一过,就得立刻开工!咱们这地方一年只有三个月的无霜期,稍一耽误眨眼的工夫就会把施工时间错过了,咱们跟他们拖不起。”
“没问题!”通信股长立刻振奋起来。
想了想,周东进又说:“还有,黑山口的通讯线路什么时间解决了,你的电话就什么时间恢复。”
“是。”通信股长痛痛快快地应道,中了头彩般心满意足地走了。弄得陈奇很是莫名其妙。
通信股长走后,周东进半天没吭气,低着头猛抽了一阵烟,才抬起头对陈奇说:“陈参谋,我有个想法,想让你帮我琢磨琢磨。”
“团长,我对通讯可是一窍不通。”陈奇毫不客气地回绝道。
周东进斜着眼用挑衅的目光看着陈奇:“你真以为我就那么瞧得起你,能让你去搞通讯工程?”
“不好说,不是所有人都清楚别人的专业到底是干什么用的。”陈奇毫不退让。
周东进轻蔑地咧动了一下嘴角,盯住陈奇说:“陈奇你小瞧我了。如果只是干这种事,我周东进就犯不上费那么大劲把你弄来了,我这一个团的人随便拉出哪一个都比你这个小白脸子强!”
陈奇一笑:“既然没用,团长的意思是准备放我走了?”
“想得美!”周东进很干脆地说,“你有你的用处。”
陈奇无可奈何地瞪着周东进,真恨不得在那张脸上狠狠闷上一拳。
周东进根本不理会陈奇的态度,自顾自地说:“这段时间你跟我在部队转了一大圈,团里的情况基本已经了解了。你说的没错,按现代化标准我们这里还是刀耕火种。”
陈奇刚想说话,被周东进用手势止住了,周东进说:“你先听我说。其实这些年上上下下一直都在努力改变部队的现状,但改变是需要条件的,不仅要有先进的观念、先进的技术,还要有充足的经费。这几个条件缺一不可,但又很难一个不缺。所以改了这么些年了,还是一个落后。”
停顿了一下,周东进有些激动地说:“说老实话,我不甘心。现在高科技这么发达了,我们却还在沿用最原始的方法守卫边境,至今还是靠两条腿在边境线上巡逻,靠两只眼在边境上搜索目标!”
周东进突然盯住陈奇说:“我想改变这种状况!”
陈奇没说话,他突然有点不知说什么才好了。从到边防团后,他一直在心理上与周东进别着劲,无论周东进说什么,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拗着来。跟周东进在团里转了一圈,他看得更多的是边防部队的艰苦和落后。每当周东进和连队干部自豪地展示猪圈里的肥猪、大棚里的蔬菜时,他都会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一声:农民军!在陈奇看来,一个把农副业生产当做招牌挂在门脸儿上的军队,怎么可能有更大的作为呢?陈奇很为周东进感到悲哀,他觉得周东进更像一个带领村民脱贫的村长,还没填饱肚子,就急于要把手里的镰刀换成联合收割机。周东进说他不甘心,说他想改变这种状况,但这种状况是凭他、或他们谁努力一下就能改变得了的吗?
见陈奇不说话,周东进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有点堂•吉诃德了?”说着勉强笑了笑,笑容有些艰涩。
陈奇突然间有了一点儿感动,不知是为了唐•吉诃德,还是为了那略带艰涩的笑容。
周东进说:“我也知道装备问题历来都是由上面统筹考虑的,用不着我这个当小团长的操闲心。我也知道最稳妥的办法是耐心等待上级配发更新装备。但是我等不起。我不知道我关心的项目能不能引起他们的重视?我不知道即使他们重视了,还得经过各级多少研究、论证、审批、立项的过程?我不知道等他们按部就班地搞,哪辈子才能装备到部队?一句话,我不想等!”
“那你想怎么办?”陈奇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周东进笑了,是他独有的那种带有纯真的孩子气的笑。
周东进笑着说:“陈奇我可就等着你这句话呢!”说着拿出了一大摞图纸。
陈奇惊奇地看到图纸上赫然写着——《电子扫描多功能野战巡逻车设计方案》。
第一章疯子(1)
3
要不是再次不期而遇,黄妮娜怎么也不会记住六指这个人的。不知见了什么鬼,黄妮娜总是在倒霉透顶的时候遇见六指。
那天本来是个好日子,是黄妮娜的生日。黄妮娜已经很久不过生日了,连她自己都忘了还有过生日这一说。告诉黄妮娜过生日的是单位的人事科长老刘。
早上,黄妮娜还没起床呢电话铃就响了。懒洋洋地抓起电话,黄妮娜就听到了一个地方口音很重的声音:
“喂,是妮娜吗?”
黄妮娜一听出是老刘的声音,心里立刻堵得满满的。自从为了优化组合的事找老刘谈过一次话后,老刘就给鼻子上脸有事没事总给她打电话泡几句,而且在她面前说话越来越放肆,好像跟她建立起什么特殊关系了似的。黄妮娜很后悔自己那次在老刘面前掉眼泪,不过她当时也是实在忍不住了。
“什么事?”黄妮娜冷冷地问。
“妮娜,还没起床吧?”
“那当然,反正像咱这样被优化下来的人,起了床也没事可干。”
老刘突然窃笑起来,压低嗓音说:“那你就只能在床上干事喽?”
“你……”黄妮娜气急败坏地说,“你怎么这么无赖?你要再这样,我可告你电话骚扰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妮娜,”老刘仍旧笑嘻嘻说,“我这是关心你呀。”
“我用不着你关心!”
“这可是你说的啊,既然用不着关心,我可要放电话了?”
黄妮娜犹豫着没吭声,她听出老刘肯定是有什么事。
见黄妮娜这边不吭声了,老刘得意地笑起来。笑够了才说:“妮娜呀,今天是你的生日吧?祝你生日快乐呀。”
黄妮娜心里一动:真的,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自己都忘了。“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黄妮娜很奇怪。
“我怎么不知道?我是干啥的?不就是管人事的吗?”老刘更加得意地嘻嘻笑起来,说,“妮娜,你今天到公司来一趟吧,公司给你订了一个生日蛋糕呢。”
“真的吗?!”黄妮娜有些意外,但立刻断定老刘一定是在“泡”她。“得了吧,我都被打入另册了,谁会想着我呀?”黄妮娜的语调有些伤感。
“我会想着你呀,妮娜,我可是《真的好想你》哟,想得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想得……”
“无赖!”黄妮娜悻悻地“啪”的一声撂了电话。
电话铃立刻又响了起来。响了半天,黄妮娜才接起来。
自然还是老刘。老刘说:“你看,你看,又耍小姐脾气了。妮娜呀,你就吃亏在这个小姐脾气上了。你看我这边正经事还没讲呢,你怎么就把电话给撂了?!”
“有事快说,我要放电话了。”黄妮娜冷冰冰地。
老刘就不再讲废话了,赶紧告诉黄妮娜,公司的确是给她订了一个生日蛋糕,让她今天来取。另外,公司张总还要亲自找她谈谈。
黄妮娜惊喜地拿着电话愣了半天,感动得鼻子直发酸。很久没尝到被人关心的滋味了,自从父母相继去世后,自从与丈夫离婚后,自从单位实行优化组合后,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被所有的人抛弃掉,遗忘掉了。她借口有病整天蜷缩在家里,已经好久没去公司,没在人前露面了,没想到公司还想着她,还记着她的生日,还给她订了生日蛋糕!
黄妮娜在公司里人缘不怎么好。
首先是女人不喜欢她。女人不喜欢她的理由很简单:她太漂亮、太傲。刚从部队转业进公司那会儿,黄妮娜傲得简直没法说。那时,正是外贸公司最火的时候,一般人根本别想进来,黄妮娜就挺着光洁的长脖子,仰着漂亮的脸蛋儿,娉娉婷婷地进来了。不消打听,上上下下就都知道了黄妮娜的背后有一对有权有势的父母:父亲是部队的老将军,母亲是外贸公司的上级单位省经贸厅的副厅长。要不,她一个当医生的凭什么转业进外贸公司做业务?本来,这些客观条件就足以使人们在心理上疏远她、排斥她了,而她又特别不会和人相处。比如,女同胞穿件新衣服都想让人家说个好吧。所以不管真好也罢,假好也行,大家都会一律附和着说好。让人家满意了,也就让自己舒坦了,这个理儿谁都懂。可偏偏黄妮娜就不懂。人家问她好不好,她就认真地去给人家鉴定好还是不好,帮人家分析为什么好为什么不好,常常直截了当地说出你太瘦了不适合穿这种款式,或者你太胖了不能穿这种颜色的话。道理倒都是道理,但是伤人呀。所以,经常是她一转身,人家就在后面撇嘴:德性!就她自己长得好,不胖不瘦,可惜绣花枕头一个,啥也不是!
男人不喜欢她的理由也很简单。男人喜欢漂亮女人,但不是喜欢所有的漂亮女人。男人喜欢的是那种伸手可及的和能引起欲望的漂亮女人。而黄妮娜虽然漂亮,但她漂亮得太正经、太高傲、太不容易引起欲望了。开始,还有男人试探着找茬跟她开个荤点的玩笑,但每次都被她一本正经地讪回来了。于是,她在男人眼里就成了地地道道的“酸葡萄”。男人们也在私下里说:牛逼啥呀,不就是长了个人模子吗?好像谁都看上她了,好想谁都想把她怎么样似的?!其实她有啥呀?啥也不是!
一个单位人再多,也不过是由男人女人两种人组成,男人女人都说黄妮娜啥也不是,黄妮娜真就啥也不是了。何况,黄妮娜在业务上也的确啥也不是。她学的是医学,业务不对口,又是工农兵学员,外语不行。但最主要的还是她本身就不是个很用心的人。她优裕惯了,长这么大就没为自己操过心,所以不管是做医生还是当外贸业务员,她都不太用心。所以,在优化组合中,她就自然而然地被男人和女人们共同排斥在外了。没有人要她。如果黄妮娜的母亲还在,她的处境也许还会好点,但当副厅长的母亲此时早已去世,管不了阳间的事了,黄妮娜就被优化下来。本来被优化下来心情就不好,黄妮娜又听说准备让她到食堂去当勤杂工,她自然不肯屈就,一气之下称病回家,一直没去上班。
愣了半天,黄妮娜才发现电话一直在“嘟嘟”地响着,老刘那面早就放下了。她有些慌乱地突然蹦下床,满衣柜地寻找起衣服来。
好久没去单位了,她得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的,让所有人都看见她黄妮娜仍旧活得很滋润。
第一章疯子(2)
黄妮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公司出来的。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马路中央,一辆辆车正从她面前疾驶而过。她一时弄不清自己应该往哪里走,应该干什么去了。思绪纷乱得像眼前狂奔的车,在脑子里横冲直撞,但却一个也抓不住。她想,无论如何她得抓住点什么。正心急着,突然看到爸爸那辆黑色的大红旗开了过来。她立刻扬起手臂迎着车跑了过去……
一片刺耳的刹车声过后,黄妮娜看到自己面前停了一大串车,最前面的一个出租司机跳下来,在她面前蹦来蹦去地叫骂,好像是在说找死呀,不想活了什么的。她觉得那个出租司机的样子有点滑稽,就笑了笑。出租司机被她笑蒙了,突然停止了叫骂,用充满疑虑的目光打量着她。她就不由自主地又笑了。出租司机愣了一下,气呼呼地说了句:“神经病!”掉头就走了。
一个交通警察走过来,二话没说拉着她就走。她不停地挣脱着,回头去看那辆黑色的大红旗,却失望地发现那其实是一辆黑色的卡迪拉克。交通警察把她送到马路对面后,把一个东西塞到她手里,说是她掉的,让她拿了快走。她很奇怪地看着手里的东西,端详了半天才记起这是公司发给自己的生日贺卡,凭这张卡可以到指定的商店领取一个生日蛋糕……
这下,黄妮娜才把什么都想起来了。
黄妮娜想起自己赶到公司时,张总马上要去开会,只匆匆和她谈了几分钟。大意是说现在效益不好,公司正在精简人员。原则上是留年轻的,本科以上学历的。其他人按年龄卡,够一个下一个,女的卡到四十岁。按人事科报来的名单,你到今天正好到年龄了。公司给你订了一个生日蛋糕,一是表示祝贺,二来也是表示歉意。具体事你去人事科找刘科长办就行了。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连说句话的机会也没给黄妮娜。
黄妮娜到人事科长办公室的时候,老刘正人五人六地在办公桌后面端坐着。
黄妮娜一进门就问:“刘科长,你早就知道吧?”
老刘笑着说:“知道知道,我是干啥的,不就是管人事的吗?”
黄妮娜说:“那你为什么不干点人事呢?”
老刘的脸就呱嗒一下撂下来了:“不能这么说吧?黄妮娜,这期间我可是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呀。”老刘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我倒想事先给你透个信来着,可你哪次给我机会了?”
黄妮娜一愣,问道:“这么说,这事不是一点儿余地也没有?”
“你见过一点儿余地也没有的事吗?”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老刘盯住黄妮娜说:“如果你真想办的话,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不过……”老刘说着绕到黄妮娜身边,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肩上说:“妮娜,其实你自身很有优势,只不过你太不善于发挥自己的优势了。”
肩上那只手压得黄妮娜浑身都不舒服,搁在从前,黄妮娜早就翻脸了。但今天黄妮娜忍住了。她不能翻脸,她得想办法说服老刘让他帮助自己把这件事挽回来。她不能失去这份工作,独自一人带个孩子对于她已经十分吃力了,如果被减下来,今后的生活就会更加拮据。黄妮娜强忍着内心的厌恶,尽量软下声音请求道:“刘科长,你帮帮我吧,把我的情况向公司领导反映一下。你是了解情况的,我家里确实有困难。”
“那当然,你的情况我都了解,不过有困难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呀。”
“刘科长,”黄妮娜急切地说,“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实在不行的话,我……我去食堂当勤杂工……也行……”说着眼泪就落下来了。
“你看你看,怎么又哭了?”老刘亲热地轻轻拍打着黄妮娜的肩膀说,“妮娜呀,别着急,办法总是有的。你看,你要是早知道着急,哪至于到这个地步呀?”说着,手就从肩膀上溜下来,滑向黄妮娜的胸前。
黄妮娜正哭泣着,突然发觉老刘的手摸到了自己胸前。她浑身一抖,身体排异反应般地禁不住颤抖起来。她本能地想要躲开,但却拼命地克制住了。她闭上眼睛,暗暗地在心里告诫自己:黄妮娜,你得忍着点,无论怎样你也得忍住。你不能再把老刘得罪了,你得靠他帮你。现在,只有他肯帮你,你才有一线的希望……
老刘感觉到了黄妮娜身体的颤抖,他很高兴,他把这当成了正常反应,当成了女人被抚摸后的激动和兴奋的表示。老刘的情绪立刻高涨起来。他手忙脚乱地边忙活边想:他妈的女人都一个样,再清高、再正经的女人心里也想要男人,也都离不了男人。特别是他妈的这种长期独守空房的女人。
如果黄妮娜一直闭着眼睛,也许老刘什么事都做成了。但偏偏黄妮娜在关键的时候把眼睛睁开了。黄妮娜本不想睁开眼睛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睁开眼睛。而一睁开眼睛,她就看到了那件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所有的努力和克制就在这一瞬间崩溃了。黄妮娜的手臂条件反射般地突然扬起,狠狠地抡向老刘那张潮红的胖脸。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老刘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时,两个人都愣在那里了。
黄妮娜惊恐地看着红头涨脸的老刘,又看看自己不停哆嗦的手,突然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六指后来说,堵车的时候他正在附近的商店里“干活”。外面响起一片刹车声后,就听见有人说:
“是个疯子。”
“女的。”
“长得还蛮漂亮呢。”
他就从店里走出来,想看看哪来个女疯子,竟漂亮得把交通都堵塞了?没想到就看到了黄妮娜。
他一眼就认出这是那天晚上在他家门口打架的那个女人。不知为什么,这女人当时给他的印像那么深。他觉得这女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他所不熟悉的东西。他说不清是什么,但能感觉到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是他身边生活的那些女人身上所不具备的东西,他觉得很新鲜。后来,当黄妮娜被迫与人撕扯着扭打在一起的时候,他清楚地感受到一种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遭受毁坏的痛心。不消多想,他就毫不犹豫地出手为她解了围。
他看到黄妮娜正被交通警拉扯着向这边走过来,看到黄妮娜神情恍惚地站在路边发了一会儿呆,又看到她梦游般飘飘忽忽地向前走去。
外面的阳光很充足,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黄妮娜显得格外地柔弱、苍白。这个女人不年轻了,他看着黄妮娜的背影想,但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她是个疯子?不像,跟大刚妈打架的那天晚上她看着挺正常,可是……
当六指胡思乱想着刚想折回店里的时候,黄妮娜无意识地回了一下头。就在这一刻,六指清楚地看见了黄妮娜脸上的神情:那张苍白的茫然失神的脸上,充满了无助的绝望。六指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脚步。
一张纸片从黄妮娜的手中飘落下来。六指犹豫了一下,追上前去捡了起来。
第一章出操
4
周东进坐车经过那条路的时候,堵塞的路刚刚开始疏通。车速在这里变得很慢,他皱着眉头向窗外望去,看到了一长串慢慢爬行着的车和许多匆忙从车旁快步超过去的人。
“车变慢了,人变快了。”这个变化中的城市每一次都会给他留下这样一些既令人兴奋又使人无奈的印象。
车随着车流慢慢地向前蠕动着,周东进心里越来越不耐烦,从火车站到军区总医院一共只有二十几分钟的路程,现在都走了半个多小时了还没磨蹭到。家里新换的司机小邓蔫儿了吧叽的简直就是个打不响的臭子儿,无论前面的车开得多慢,他都一老本神儿地跟在后面爬,绝不着急,也绝不肯超过去。真不明白陆秘书怎么会给爸爸弄来这么个司机,一股三锥子攮不透的肉头劲儿。搁在团里,周东进早就急眼了。这也叫开车?周东进想,简直就是赶牛!
从黑山口回来,周东进气还没等喘匀乎就被政委王耀文给塞进火车了。王耀文说:“老周,我估摸着老人家这次恐怕病得不轻,要不周部长也不会亲自打电话来。分区那边我已经替你请下假了,票也给你买好了。团里这边有我顶着,你就放心回去吧,有事来个电话就行。”王耀文这人办事从来都是这样有板有眼、滴水不漏。
从知道爸爸住院抢救的那一刻起,周东进的大脑就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无法把爸爸和医院联系在一起。在周东进的记忆中,爸爸是个永远不会生病而且坚决鄙视别人生病的家伙。
记得小时候他常闹病,爸爸因此对他表示出强烈的不满,经常在他生病的时候皱着眉头捏起他的瘦胳膊瘦腿儿说:“你怎么给我长成这副熊样?”好像他是故意把自己长成这副细毛瘦筋的样子,有意跟爸爸过不去似的。弄得他心里一直很内疚,总觉得自己长得挺对不住别人的,总觉得生病是一件最让人瞧不起的事。后来,在一次大病痊愈之后,爸爸失望地摆弄了一阵他的麻秆胳膊柴禾腿儿,又嫌恶地捏了捏他的枣核腚后,终于下定决心,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从明天开始,早上起来跟我出操!
那年,他还不到六岁。
一开始,东进还以为出操很好玩。他早就暗暗羡慕南征能天天跟在爸爸屁股后面出操,早就盼望着能跟爸爸、哥哥一起出操了。所以,当听到爸爸的决定时他乐得一蹦老高。但很快,他就知道出操不是好玩的了。
有一次,东进感冒发烧,爸爸却照样让他起床出操。他头疼得要死,实在不想起来,就央求爸爸,说爸爸我头疼。
爸爸看也不看他一眼,毫不在意地说,出去跑跑头就不疼了。
南征在一旁帮东进求情,说爸爸,东进昨天晚上发高烧了。
爸爸听后不仅仍旧不肯通融,反倒烦躁起来,恶狠狠地说,那就更应该起来,到外面活动活动出点汗就好了!
没办法,东进只好硬撑着爬起来去出操,结果刚跑了一半就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东进醒来时,妈妈和保健医生都在他身边忙活着,爸爸则阴沉着脸子远远地站在一边。看到他醒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突然成了大家关注的中心,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满足感。医生说:“没事了,孩子发了一夜高烧,身体有点虚弱,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医生的话一下子把他心里的委屈全勾了出来,他瘪了瘪嘴刚想哭,就听见爸爸、妈妈吵了起来。
妈妈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恨:“你听见了吧?这可是郑医生说的,孩子有病得好好休息,不能跑操!”
爸爸显然不服气,说:“胡扯,头疼脑热也算个病?”
“你……”妈妈气得声都岔音了,“周汉,你还是不是人?我告诉你,东进只要落下一丁点儿毛病,我都得找你算账!”
“放屁!你找我算账?我还想找你算账呢!”爸爸勃然大怒,“你他妈的把老子的男娃都养成女娃了,别人打个喷嚏他就发烧,被苍蝇踢一脚也摔跟头,跑个步还能像个女娃似的晕倒。我看他就是短练,多跑跑操啥鸡巴毛病都没有了!”
……
像被迎头风潲了似的,东进的眼泪一下子就全收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不等爸爸来叫,东进早早地就从床上爬起来了。跟在爸爸和哥哥后面跑的时候,他赌气一步也没拉下。有那么一阵子,胸口憋得要死,他以为自己要跑死了,就很快乐地想:跑死就跑死吧,看自己跑死了爸爸还有什么可说的!看自己跑死了爸爸后不后悔?一想到自己死了爸爸会后悔,一想到爸爸再后悔自己也死了,爸爸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就兴奋不已。
但他并没有跑死,甚至都没再晕倒,累是累得够呛,但他却活着跑下来了。这个出乎意料的结果让他遗憾了好一阵子。
从那以后,东进早上出操就没让人叫过,也从没间断过。
怪也就怪在这里,他从此真就没再闹过大病,身体也真就从此壮实起来了。
路边突然闪出一个身影。那身影像慢镜头一样迈着飘忽不定地的步子,逆着人流悠然飘行。快速行走的人群与她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像背景一样衬托着她,衬托出她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的缓慢和飘然。周东进愣住了,怔怔地望着那个飘然而过的身影,一个名字突然脱口而出:黄妮娜!
没错,是黄妮娜!周东进的心抑制不住地悸动起来,他扭着头久久地追望着黄妮娜那熟悉的背影,胸口竟像被揪住了一般,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喉头也如同塞进了东西似的一阵阵地发紧。
车子突然拐了个弯,黄妮娜的身影从周东进的视野中消失了。周东进却仍旧呆呆地向后面望着,连车停下来都没发觉。直到司机打开后门,把圆溜溜的脑袋伸进来说:“医院到了。”周东进这才回过神儿来。
第一章六指
5
黄妮娜不知道后面有人追了上来,只懵懵懂懂地向前走着。
那声响亮的耳光先是把黄妮娜吓了一跳,她这辈子第一次伸手打人,打过人的那只手立刻像触了电般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怎么也止不住。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但很快,她就体验到了一种激动的快感,当那快感随着手的颤抖迅速地传遍全身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其实早就想扇老刘那张胖脸了。
紧接着,她就看到了老刘那惊愕的表情。这一刻她明白自己完了,刚才那个痛快淋漓的耳光把自己的最后一线希望断送掉了,断送得彻底决绝。绝望情绪立刻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她突然感到很害怕,只想赶快逃离那里。
被那个交通警送过马路之后,黄妮娜梦游般地走上了人行道,没走多远就听到后面有人喊:“喂,东西掉了!”她没回头。迎面过来的一个人很热情地叫住她说:“喊你呢,是你的东西掉了!”她这才木木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人手里扬着张纸片向她走来。
“这东西是你的吧?”那人问。
她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看也没看转身就想走,却被那人拦住了。
那人说:“我看见从你手里掉下来的,这东西肯定是你的。”
黄妮娜看了一眼,是单位发给她的那张生日贺卡,用这张贺卡可以在来喜糕饼屋领到一个双层的来喜生日蛋糕。她记起自己就是为了这个生日蛋糕才到公司来的,不由得有些心酸:自己高高兴兴地跑来领生日蛋糕,却怎么也不曾想到,这竟是她在公司这个大餐桌上分得的最后一块蛋糕!
来喜,这个蛋糕居然叫“来喜”,黄妮娜突然发觉这两个字像恶作剧一样刺痛着她的双眼。她有些害怕地挪开目光,对那人说了一句:“送给你吧。”转身就走。
没走几步,那人却又追了上来,拦住她问道:“你叫黄妮娜?”
黄妮娜看着他没吭声。名字在贺卡上写着。
“你……”那人试探着问:“你今天过生日?”
黄妮娜咧了咧嘴,似乎想努力笑一下,但结果只弄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凄惨表情。
那人把贺卡递到她面前:“自己的生日蛋糕怎么好随便送人呢?”
“无所谓。”黄妮娜说。见那人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又补充道:“我真的无所谓。再说,我自己也吃不了那么大个蛋糕。”
那人狐疑地扫了她一眼,问道:“你是一个人?”
“就算是吧。”黄妮娜突然很想哭。
停顿了一会儿,那人突然说:“我帮你吃这个蛋糕怎么样?”
黄妮娜一惊,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慌乱地说:“我不认识你。”
那人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可认识你。”
黄妮娜愣了。她探寻地向那人望去,碰到了一双阴沉的眼睛。黄妮娜心里一动,这双眼睛的确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不由仔细打量起对方,这是一个几乎可以用丑陋这个词来形容的人。他个子低矮,体魄强壮,粗眉、高颧、厚唇,深陷的眼窝中嵌着一对冷嗖嗖的鹰眼,举手投足间带有一种粗俗武断的强硬做派。黄妮娜断定自己不可能认识这个人,在她的生活圈子里根本就不存在这一类人。黄妮娜断然说:“不,我不认识你!”
那人突然龇开牙笑了。黄妮娜发觉他笑得很僵硬,但牙齿却十分洁白。那人说:“你忘了?我还帮过你呢,就是你和大刚妈打架的那个晚上。”
黄妮娜呆呆地看着他,终于想起了那个雪后的夜晚,想起了那个蓬头跣足的女人,想起了那个低沉的声音。“你是……六指?”黄妮娜问。
六指满意地龇了龇牙。
“哎呀,真不好意思。”黄妮娜说,““那天晚上天太黑,什么也看不清……”
六指再一龇牙。
“你看,你帮了我,我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到现在还欠着你的打车钱呢……”
六指还是一龇牙。
“我这就还你。”黄妮娜赶紧掏钱包。
六指拦住了她。六指说:“别,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你要是真心谢我,就请我帮你吃这个生日蛋糕吧。”
六指把黄妮娜带到太阳城,要了一个包间,边吩咐服务员去来喜取生日蛋糕,边让黄妮娜点菜。
黄妮娜翻过来调过去地翻弄着菜牌,那上面一串串陌生的菜名和高昂的标价,显然使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别看价钱,只管点菜就是了。今天就算是我给你过生日吧,我请客。”六指看出了她的尴尬,在旁边点了一句。
黄妮娜的脸红了,她顺势把菜牌扔到六指面前:“还是你点吧,我随便。”
六指说:“好,那就点个‘随便’吧。”
黄妮娜以为六指是在开玩笑,没想到服务小姐竟爽快地应声记下了菜名,不禁好奇地问:“真有‘随便’这个菜?”
“有。”服务小姐笑着答道:“这是我们太阳城的特色菜。很多不会点菜的客人都喜欢说‘随便’,因此总有人开玩笑地问我们有没有‘随便’这道菜。我们老板觉得这个玩笑里面有生意,就特别请人琢磨了一道新菜——牛髓烧牛鞭,取髓和鞭的谐音,就叫‘随便’。这是个男士菜,很补的。”
黄妮娜的脸又红了,六指解围道:“谢谢你给我点了个好菜,看来我也得点个好菜给你。”说罢合上菜牌,对服务小姐吩咐道:“来一桌生日喜宴!”
服务小姐惊讶道:“先生,一桌生日喜宴是八至十人份的,可你们只有两个人……”
“我高兴!”六指断然打断服务小姐说,“你上菜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六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开始他说要帮黄妮娜吃生日蛋糕的时候,还只是因为担心。他觉得这女人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大对劲儿,如果一个女人连自己的生日也不在意了,连自己的生日蛋糕也能随便送人,那就说明这个女人准备将一切都放弃了,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他想,劝她吃下这个生日蛋糕也许就能拉住她。但后来,他的想法变了。他一直在注意观察黄妮娜,黄妮娜眼下虽然神色暗淡,精神疲惫,但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特殊气质却再一次使他感到了新鲜。他从未接触过这种女人,他不明白这个穿戴打扮很不新潮,看上去并不阔绰的女人为什么会给人一种高贵感。直到看见黄妮娜脸红的时候,他心动了。他知道,现在市面上已经难得见到会脸红的女人了。女人们包括女孩儿都变得越来越豪放,越来越生猛了,而这个显然已经不年轻了的女人竟然还保留着一份难得的羞涩!也许就为了这,六指才突然决定要好好给黄妮娜过个生日。
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到醉眼矇眬的时候,黄妮娜哭了。
黄妮娜哭着说:知道吗?我有很多年不过生日了,我都忘了还有过生日这一说了。
黄妮娜哭着说:知道吗?我十岁那年的生日是在北京过的。那次,到场的人里光将军就有六个。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以为我在跟你吹牛是不是?告诉你,我不是吹牛,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犯不着跟你这样的人吹牛。
黄妮娜哭着说:我为什么要过生日?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过生日还有什么意思?
黄妮娜哭着说:你是谁?你凭什么非要给我过生日?你是成心叫我伤心是不是?你这个丑八怪,你有什么资格给我过生日?!
……
六指一直任黄妮娜哭闹,既不劝也不拦,既不气也不恼。他也纳闷自己怎么像中了邪似的,就喜欢看这女人的样子,不管是哭还是笑,不管是吹牛还是耍脾气。他才不在乎她满嘴胡言乱语都说些什么呢。
第一章坏消息
6
一见面,东进就觉得大哥南征看着他的眼神儿有点不对劲,悬了一路的心猛地一沉,忙问爸爸怎么样了?南征拍了拍东进的肩膀,告诉他说爸爸手术后病情还算稳定。东进这才长嘘了一口气。
爸爸躺在病床上,还没有苏醒过来。长这么大,东进从来没听说过爸爸生病,也从来没见过爸爸生病的样子,一见之下,不由吃了一惊:躺在那里的是个极度衰弱的老人,面容苍老,脸色灰白,双目紧闭,呼吸急促,身上插满了横七竖八的管子。东进怎么也无法把这个病弱的老人和精力充沛、易怒好动的爸爸联系在一起。他忍不住唤了声“爸爸”,爸爸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呆呆地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姐姐就把他拉出来了。川川说监护病房里不允许家属呆的时间过长。
出了病房,东进下意识地摸索着掏出了一根烟,迫不及待地点着了。
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这是第一次,与爸爸见面没有看到爸爸的脸子,没有听到爸爸的呵斥。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爸爸看到他时的那种挑剔的目光,习惯了爸爸劈头盖脑的严厉斥责。爸爸从来就没对他满意过,无论他怎样做,爸爸都能随时在他的言谈举止中找出一百个以上可引起他发火的理由。为此,毛毛经常幸灾乐祸地夸奖东进是最质优价廉,经久耐用的导火索。
在家里的几个子女中,爸爸最满意的就是老大南征。而爸爸又特别喜欢拿南征和东进比,越比就越对东进不满意,越比就越看不上东进。没办法,东进几乎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得过南征。南征从小就体格健壮,而东进却体弱多病;南征在小学就是学生干部、少先队大队长,出头露面的事次次拉不下,而东进则是学校里的头号淘气包,调皮捣蛋的事回回跑不了;南征入伍后很快就入了党、提了干,一步一个脚印地一直干到军区组织部部长。而东进呢,从入伍以后就没断了麻烦,今天因为顶撞领导受个处分,明天为了打骂战士被撸掉一级,好不容易才波波折折地干到了团长的位置。虽说这个团长还干得不错,但仍是小毛病不断,一到提拔的时候总有不同说法。在爸爸的眼里,南征是支摆弄熟了的性能良好,指哪打哪的好枪,而东进则是个紧着收拾还动不动就走火的生家伙。没治。对这,东进自己也认账。
还想再抽一根烟,却被南征拦住了。南征问东进还没吃饭吧?东进这才想起,从上路到现在,自己没吃过一顿囫囵饭。南征说要和东进一起出去吃点东西。东进说那就回家吃吧,让小崔随便做点就行。南征说算了,家里都乱套了。小崔从爸爸发病后就魔魔怔怔的,非说爸爸是没吃上红烧肉气病的,是他的责任。怎么跟他说也转不过这个弯。现在整天提不起精神头,饭菜也做得没滋没味的。
两人来到医院对面的饭店。不是吃饭的时候,饭店里冷冷清清的。南征点了几个菜,又破例要了一瓶酒。东进任南征安排着,一直没说话。两人默默地喝下了第一杯酒后,东进才开口道:“大哥,你说吧,什么事?”
南征的脸上毫无表情,看着酒杯说:“吃饭。”
东进却干脆把筷子放下了,说:“大哥,我一见面就看出你心里有事。没事,你也不会把我叫出来吃饭,没事,在这种时候你也不会让我喝酒。反正你不说出来我也吃不下去,有什么事就痛痛快快说了吧,说完咱再痛痛快快地吃。”
南征看了东进一眼说:“那你就没胃口了。”
东进逼上去说:“我已经没胃口了。”
南征就不再看东进,慢慢地往杯子里斟着酒说:“军区最近要研究一批师职干部,你那边有没有把握报你?”
“没问题吧?”东进换了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拍着胸脯说,“我是分区最老的团长,也是最好的团长,舍我其谁也?”
南征心事重重地说:“东进,你已经干了七年正团了,年龄又刚好卡在线上,今年再提不了副师,你可就超龄了。”
东进立刻接口道:“是呀,是呀,我可千万不能报废。我这么优秀的军事人才一旦报废,对咱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损失可就大了。我……”
“东进,”南征一反常态烦躁地打断东进的话头说,“这种事情复杂得很,往往受很多因素的左右,你得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东进有些意外地盯着南征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大哥,到底怎么了?你找我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吧?”
南征停顿了一下,尽量语调平缓地说:“你团里出事了。”
东进“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南征突然把手里的酒瓶重重地蹾在桌上,低声喝道:“坐下!”
两人对视着僵持了一会儿,直到东进勉强把屁股搭回到凳子边上,南征才接着说:“一个小时之前王耀文打来电话,说黑山口哨所的两个兵在维护线路时被风雪围困,造成一伤一亡。”
东进又“呼”的一声站了起来:“怎么搞的?我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嘛!我这才刚刚……”
“王耀文现在已经去黑山口了。他让我把情况向你通报一下,告诉你先别着急回去,有什么事他会随时通过作战值班室与你联系。”
“不行,我得回去!”东进毫不犹豫地说。
南征看了东进一眼,口气和缓地说:“坐一会儿吧,东进。”
“不行,我得回去!”东进的调都变了。
南征没再坚持,默默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火车票递给东进,又看了看表说:“还有两个多小时才发车,你至少应该好好吃顿饭吧?”
东进脸色阴沉地坐了下来,南征把斟满的酒杯推到东进面前,东进一仰脖灌了进去,嘴角边狠狠地挤出了一个字:“操!”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了好久,南征又艰难地开口说道:“还有一个坏消息。”
东进眉心一跳,声音硬邦邦的:“说吧,总不会比死人更糟糕了吧?”
南征忧虑地望着东进说:“你们分区新任司令员已经赴任去了。”
“嗐,这算什么坏消息?”东进不屑地松了口气。
“你知道新任司令员是谁吗?”南征问
“谁?”
“魏明坤。”
“坤子?!”东进手里的酒杯咔嚓一声被捏得粉碎。
第一章纳闷
1
我就纳闷,这俩家伙咋凑到一块儿去了?
离老远我就看到树底下有人下棋。走近一看,居然是油娃子和黄振中!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俩了,原来他们撇下我躲到这来了。
别说,这地方还真不赖。树多、草多、花多,天蓝地绿的,挺对我胃口。我就喜欢这样的地方,漂亮,但又不是公园,公园的漂亮那是人造的。你看那些树,自由自在、摊手摊脚地生着,想抚抚地就向下弯下一条胳膊,想摸摸天就朝上伸出一只手,没人嫌它们碍事,没人动不动就给它们截肢断臂。草也自在,高的矮的,宽的窄的,想怎么长就怎么长,不像那些栽在草坪里的冤草,隔三差五就被人从脖根掐齐一回。
真是,有这么个好去处,他们为啥谁都不告诉我呢?要说黄振中不告诉我也就罢了,可油娃子不该不告诉我呀!我跟油娃子打光腚时候就在一起,论辈分他还是我的远房家舅呢。虽说因为他只比我大两岁,我从不跟他叫舅,总油娃子油娃子地唤得欢,但这事真要叫起真儿来我还真就不能不服劲儿。刚参加红军那会儿,有一回我为了枪的事跟连长耍驴,就是油娃子用辈分把我镇住的。
我到队伍上以后只分到了一把大片刀。那时,一看人家扛枪哪怕是扛杆土铳我也眼馋得不行。我就在心里暗暗发狠,非要自己弄杆枪来扛上不可。头一次打仗是在半夜里摸白匪的土围子。我一听打仗就兴奋得要死,心想这下机会可来了。没想到临到跟前,连长说死也不让我跟着往里冲,非让我和几个家伙不顶事儿的留在外围接应。我知道连长是嫌我岁数小用眼角夹巴我,但那当口也只能是干着急、白瞪眼。战场上的事儿就是这样,占着天大的理也得服从命令,没辙。
那场仗只打了一个多小时,等到枪声稀落了轮到我们冲进去的时候,里面都开始清理战场了。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仗打完了,我连个毛也没摸着,气就直往脑瓜顶上冲。我这人一生气就控制不住自己,逮着什么毁什么。当时旁边正好有个柴禾垛子,我就抡起大片刀在上面疯砍了几刀,没想到竟砍出了个人来。那人举着双手哆哆嗦嗦地从柴禾垛里钻出来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黑地里,我第一个反应是撞上鬼了。我一个高蹦到旁边,刚想撒腿就跑,突然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大对劲儿,我是红军战士呀,我这是在战场上呀,那我跑个啥呀?我赶紧稳住神儿,瞪大眼睛仔细一看:好家伙,哪是什么鬼哟,分明是个白匪军官!
那个白匪军官大概也看清了我不过是个红军娃子,立时腰板就直起来了,也不打哆嗦了。他看看四周没人,就好声好气地对我说:“小兄弟,你放我一码,我身上这点值钱的东西都送给你。”
我没稀得理他,朝着他大喝了一声:“枪!”
他浑身一抖,指指柴禾垛说:“在……在这底下。”
我一听到有枪就忘乎所以了,立刻把白匪军官撇在一边上前翻起来。正翻着,就听到身后一声枪响,我回头一看,那个白匪军官正举枪对着我。我立刻蒙了,这家伙骗了我,枪原来在他手里!我想,这下完了,我中弹了。可我怎么还站着,咋没觉出疼呢?正胡乱寻思着,那个白匪军官突然“咕咚”一声栽倒了。我这才看清,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油娃子。油娃子端着杆刚缴获来的汉阳造,枪口还在冒烟呢。
油娃子救了我。油娃子说,他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跑了过来,结果正看到白匪军官朝我举枪,他想都没想就放了一枪,一家伙就把那小子撂倒了。
白匪军官的那把枪就落到了我手里。我凑近了一看,好家伙,是把锃新的盒子炮!我二话没说,赶紧把盒子炮掖到腰里头了。当时心里这个乐呀:老子也有枪了,还是把盒子炮呢!没想到,枪还没等焐热乎呢,连长就让我交出来。我死活不肯交,就跟连长犯开驴了。
我说不交,这是我缴获的!
连长说一切缴获要归公!
我说我就是公,我都当了红军还不是公吗?
连长说公不是哪个人,是集体。
我说那我就是集体,凭什么别人是集体我就不是集体?凭什么我缴获的枪要归给别人?我为啥就不能留?
连长说,我说不能留就不能留!
我就急眼了,直着脖子朝连长喊道:你瞧不起人,你用眼角夹人,你耍军阀,你……
连长皱着眉头喝道:把他的枪下了!立刻上来几个人要下我的枪。
我就豁出去了,“嗖”的一声抽出大片刀,呼啦啦抡得直响。我说你们别上来,谁上来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眼瞅着捂弄不住我了,有人就把油娃子找来了。油娃子铁青着脸直冲我的刀口迎上来。我说,油娃子你别上,你要再上前一步我就砍着你了!
油娃子说汉娃子你砍吧,我可是你舅,我今天倒要看看外甥怎么砍舅哩!
我的手一下就软了,刀咣当一声垂了下来。油娃子伸手跟我要枪,我就哭了。
我哭喊着说油娃子你是我舅你才不该帮衬别人欺我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就是因为没有枪,我爹才被白匪打死的。白匪把我爹的尸首吊在树上不让收,说这就是干苏维埃主席的下场,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爹的尸首在哪哩!我说油娃子你是我舅你就该知道,就是因为没枪报不了仇我才发狠跟你跑出来参加红军的。没枪我拿什么报仇?当了红军还背大刀片子,这不和在家扛梭镖一个样了吗?!
油娃子顿时就红了眼圈。油娃子说,汉娃子我知道,我咋能不知道你呢?你听我一句话,枪早晚会有的,仇也早晚会报的。红军有红军的规矩,咱当了红军就得守队伍上的规矩,不能再像以前在家那样逮着哪都撒野了。红军的规矩就是缴获的东西都要归了上面的公,再由上面的公发给咱们。你看我这支汉阳造不就是交上去后又发给我的吗?
我惊道,油娃子,这枪发还你了?
油娃子说是呀。
我说那我把这支盒子炮交了公也能发还我吗?
油娃子说兴许哩,就是不给这支也兴许奖励你一支别的枪呢。
我把盒子炮拿出来,端详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放进油娃子的手心里。
油娃子把枪交给连长的时候,连长斜棱着眼儿冒出一句:油娃子你有章程,赶明儿能给我当指导员呢。
就这一句话,油娃子后来真就当了指导员。
他俩正在下象棋。我见俩人战得正酣,就没招呼他们,悄悄站在一旁观战。
油娃子根本就不是黄振中的对手,三绕两绕就让黄振中绕进去一盘。黄振中赢了棋竟不见张狂,油娃子输了棋也没见怎么恼,俩人乐呵呵地重摆了棋子又接着下起来。结果油娃子没支巴几个回合就又输了。他们还要摆棋子再来,我就看不下眼儿了。我说油娃子你算了吧,我都下不过黄振中,你能行?!
油娃子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下棋自有输赢,输赢皆为下棋。乐,不在输赢而在棋中。输赢,不在棋中而在棋外。”
我一下就让油娃子绕糊涂了,笑着讽刺油娃子说:“油娃子,你啥时候弄得这么有文化了?说话我都听不懂了。”
这时,黄振中在一旁搭腔了。黄振中说:“听得懂不一定是真懂,听不懂不一定不懂。懂了也许更糊涂,糊涂着说不定才是真懂。”
我疑疑惑惑地看着他俩,小心翼翼地问:“我说,你俩不是有病了吧?”
油娃子说:“有生必有老、必有病、必有死。人皆有病,何况我等?”
黄振中接道:“病与身随,似敌似友,时进时退,是为伴,易坦然处之。”
我一下乐了,说:“得了,你俩别装大瓣蒜了。抬头看看我是谁,我是周汉呀!”我以为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听说我来了他们能高兴。但他俩却不惊不乍地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就继续低头下棋了。
油娃子走了一步棋后才问我:“汉娃子,你这次来是想长住还是想看看就走?”
我说:“油娃子,这地方这么好你咋不早告诉我?”
油娃子说:“好与坏全凭个人感受而定,说好未必真好,说不好未必不好。你决定来了吗?”
我说:“看情况再说吧,我现在还定不下来。”
油娃子就说:“定与不定只一念之差。其实,定是不定之数,不定才是真正的定数。既然还没定下来,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
黄振中也说:“对,去吧。去就是来,来就是去,来来去去,早早晚晚。”
我彻底蒙头了,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这个是油娃子,那个是黄振中,对呀,没错呀!可说起话来咋就不像了呢?
正在这时,开来了一辆大客车。他俩立刻放下手里的棋,相跟着上车去了。我这才明白,他们是在这儿等车呢。我赶紧追上去,扒住车门刚迈上去一条腿,就见油娃子堵在门口挡住我说:“汉娃子,你着什么急呀?我看你还是先别去了,再等等吧。”说着伸手一推,就把我推下车了。
我呼悠一下就掉了下去,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似的,只觉得耳边的风呼呼直响,身体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正没着没落的时候,突然觉得身子被什么东西托住了。我浑身一激灵,猛地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
第一章苏醒
2
我醒了。
准确地说,是我的意识苏醒了。但我的身体没醒。我不能动,不能睁眼,不能讲话,但我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知道。
我看见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像个机器人似的身上安着许多管子和各种各样的导线。导线那头连接着一台机器,有一些绿色的曲线和数字在那上面闪动着,不停地变化着。隔一小会儿就有一个医生或护士走进来,煞有介事地对着那些曲线和数字观察一阵子。他们管这些东西叫做“生命指征”。
我觉得怪好笑的。生命,是一种活生生的东西,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法简化,没法抽象的东西。这些简单的线条和数字,这些干巴巴的没有生命力的符号,怎么可能为活生生的生命做指征呢?比如说,我现在已经苏醒了,但我的那些指征就没发生一点变化,没有一个指征能说明我醒了。这就是说,他们以为通过这些线条和数字就可以观察到我的生命了,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
一缕阳光舔着我的脸,小牛犊子似的,毛茸茸温吞吞的,舒服极了。
想起了刚才那个梦。刚才是做梦吗?那么漂亮的一个好地方,那么真实的油娃子和黄振中,那么清楚的对话?
越琢磨越不对劲儿,油娃子怎么会和黄振中呆在一起?如果说我和黄振中是冤家的话,那油娃子和黄振中就应该算是仇家了。如果不是黄振中,油娃子就不能遭难。如果不是黄振中,我就不会做出对不起油娃子的事。我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想到油娃子,什么时候心上就裂口,就淌血!人是做不起亏心事的,做了亏心事一辈子不得安宁,我就是个例子。我知道,我即使做无数好事,也抵不过我对油娃子做的这一件亏心事。我知道,即使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英雄,但在油娃子面前我也永远是个孬种。油娃子怎么怨恨我都认了,他该怨恨我。但他更该怨恨的还是黄振中。可是油娃子和黄振中看起来相处得还挺安逸的,咋一点也看不出油娃子怨恨他呢?
记得油娃子遭难前曾说过一句狠话。油娃子说:“黄振中,你有种就把我的心挖出来,让大家看看到底是红是黑!来世我油娃子登天入地也要挖出你的心看看,看你那个腔子里装的是不是驴粪蛋!”
黄振中这小子也真有抻头,不管油娃子怎么骂,脸上就是不起波澜。从那以后,我们就都有点怵黄振中了。
黄振中读过两天私塾,比我们都有文化。长相也文气,黄白净子脸,长鼻、薄嘴、细眼。就是个头矮了点,说到我胳肢窝有点屈了他,说到我肩膀头又太抬举他,反正怎么颠倒也就是个小矬个儿。俗话说:十矬九精。黄振中可算得上是九精里的精子尖儿了。油娃子遭难后,就把黄振中提起来配给我当指导员。我从心眼里不愿跟他搭,就去找李冶夫要求换人。我说政委你哪怕给我配头猪我也认了,我就是不能跟这只九头鸟搭!李冶夫毫不客气地回答我说,周汉我看你就是头猪。我把黄振中配给你,就是要把你那根从嘴巴直通屁眼的猪肠子别出弯弯来!
憋了一肚子气回到连里时,黄振中已经在连部等我了。
还没等我坐稳当,黄振中就掏出他的小本本说:“连长,有几个人的思想情况我得向你汇报汇报。”
我一下就炸了,我说:“黄振中,你爱上哪汇报上哪汇报,就是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瞎搅和!”
黄振中说:“连长,你冷静点。按组织原则,我有权利向你汇报。”
“我没法冷静!”我朝他吼道,“你把油娃子都汇报到地底下去了,还觍着脸叫我冷静,我怎么能冷静得了?!”
黄振中说:“油娃子是杀害团长的凶手,是张国焘分子,是国民党特嫌,我汇报他是对革命负责,他现在的下场是罪有应得。”边说还边点着手里的小本本。
我一看他那个小本本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把夺过来扔出门外说:“你给我滚出去!”。
黄振中不动声色地说:“连长,我提醒你,你应该站稳阶级立场!”
我说:“滚!你给我滚!”
黄振中没动,细眼深深地瞄着我,声音不高但底气很足地叫道:“ 通信员。”
“到!”
“把我的背包搬到连部来。”
“是!”
就是从这天起,我和黄振中开始做搭档。中间虽然也分开过几次,但总是一不留神就又撞到一块了,死活就是躲不开。真是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老话,算起来,我们俩竟断断续续地搭档了二十多个年头。
平心而论,黄振中还是挺有点能水儿的。不管是当指导员、教导员,还是当政委,有他在一边政治着,这军事上就能省下不少心。比如,一打完仗我就可以把打扫战场的那些烂头事一古脑儿地推给他,他保证能给打理得清清爽爽。再比如,我最不爱做俘虏工作,特别不耐烦跟那些哭哭啼啼的国民党军官家属打交道,在这些事上黄振中就从来不要我操心,而且总能处理得很好。
黄振中最大的本事就是特别能掌握思想情况,不管是谁,不管啥事都别想逃过他的眼睛。当指导员的时候还好说,反正一个连队就那么几十上百号人,好掌握。可当到团政委、师政委就不那么容易了,一个团就有千八百人,一个师可有几千人呢。再说那是战争年代,人员变化快,一场战斗下来就伤亡一批、补充上一批。黄振中就有这份能耐,不管怎么打仗,不管怎么变化,他总有本事随时随地掌握各种人员的思想情况。记得仗打得最紧的时候,我那个团里有个连队不到两个月就换了三任连长。第二位连长阵亡后,营里提出让副连长顶上来。我说行,副顶正顺理成章。黄振中说,不行,这个副连长是俘虏过来的,不考验成熟不能当正职。我说他俘虏过来都一年多了,仗打了多少次不说,彩都挂过了,还有啥可考验的?黄振中就掏出那个小本本说,去年底他私自捎回家五个大洋,据反映这五个大洋有可能是私藏的战利品。上个月部队休整时,他私下向一起俘虏过来的老乡发牢骚,说咱们这仗打得太没名堂,耗子似的整天窜来窜去……听到这里,我一下就火了。我说这叫游击战他懂不懂?他妈的少用他国民党正规军那套玩意儿在我跟前比画!撤了他!让他当战士去!黄振中说,不行,如果撤了他,会在解放过来的那批人中产生不良影响。我说提也不行撤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黄振中说还让他当副连长吧,连长嘛,我看反映这些情况的一排长就不错,可以让他接替连长。
我经常觉得纳闷,一样的行军打仗,也看不出来黄振中额外下了多少功夫,他从哪整来那么多情况?反正这小子眼睛贼得很,他当战士的时候就经常向油娃子汇报情况。一开始油娃子还对我夸奖他,说有文化没文化就是不一样哩,你看黄振中读过两年私塾,觉悟起来就比别人快一大截。他就知道主动了解周围的思想情况,就知道主动找我汇报。结果,后来黄振中就主动了解到了油娃子的思想情况,就主动找上面去汇报了。油娃子这才知道了厉害。接受审查的时候,油娃子偷偷跟我说:“你得提防着点黄振中哩。那个九头鸟脑壳里的沟沟道道多你我不知多少倍。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有一次,他把一排长的信抄在小本本上拿给我看,我问他,人家的信你怎么能看到?他说是半夜里趁人家睡着后翻兜兜翻出来的。我这才知道他半夜里经常爬起来去翻别人的兜兜哩。当时我就冒了一身的冷汗。”听油娃子这么一说,我当时也冒了一身的冷汗。这件事在我心里存放了几十年。我一辈子都记着油娃子那句话:你得提防着点黄振中哩!
黄振中不仅眼睛贼,还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个本事是在他当了高级干部以后显得越来越突出的。一般地来说,师以上干部认识的基层干部战士就不太多了,师的干部能把营一级主要干部认全就不错了。黄振中不。只要见过面、说过话的,黄振中没有记不住的。下一次再见面,不管中间隔了多长时间,他都能准确地叫出你的名字。这是一手绝活。凭着这手绝活,黄振中不管走到哪都下受拥戴,上得赞誉。你想,哪个战士不想被营团首长记住?一个普通战士一下被师政委叫出了名字,他能不喜出望外?能不顿生崇敬之情?能不把政委的好挂在嘴上?同样的道理,哪个基层干部不想在上级首长心里挂号?好家伙,军政委一见面就叫出了他的名字,他能不受宠若惊?能不心存感念?能不念叨黄振中的好?这就是口碑!有了这些口碑,黄振中自然就在部队树起了威信,自然就在上级那里赢得了许多好的名声。这点,你不服还真就不行。
黄振中去世前曾一再提出身后不开追悼会,不通知部队,不搞遗体告别。他去世后,经研究组织上决定追悼会就不开了,部队也不发通知了,但遗体告别还是要在小范围内举行一下,主要是家属和我们这些老同志参加。
遗体告别的时间定在早上七点钟开始。这个时间定得早了点,北方的冬天夜很长,到七点天才蒙蒙亮。那天清晨还下起了漫天扬花的大雪,原以为不会有几个人来了,有好几个原定要来的老同志都因为天气关系临时决定不来了。但一到现场我就愣住了——来了那么多的部队!这些部队都是自己打听到消息后主动派代表来的。有的代表甚至是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从偏远的边防部队赶来的!我在等候告别的长长的队伍中认出了那个解放过来的副连长。他在一位年轻军人的搀扶下,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黄振中的遗体面前,久久地鞠着躬。抬起头时,我看到他那苍老的脸上流淌着泪水。
我一下就被这个场面深深地震撼了。我想,每一个带过兵的人,都会被这个场面所感动,都会在心底里受到强烈的震撼。因为这里没有假,人们犯不上在一个退休将军身上作假,犯不上在一个不再掌握他们命运的人身上搞感情投资。所有的感情都是真挚的。在真挚已经变得越来越稀少的今天,当这么多的真挚突然集中在一起的时候,它所释放出的巨大能量足以使所有人的心灵受到一次强烈的震撼。
我对黄振中说,身为军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能有这么多下级军人来为你真心相送,你小子值了!
走过黄振中身边的时候,我突然发觉自己真是很羡慕甚至可以说是很嫉妒他。说到底,我们这些当了一辈子兵带了一辈子兵的人,哪个不想得到士兵的拥戴?就像你养了一辈子的孩子,你能不希望所有的孩子都真心爱你吗?但是,这世上究竟有几个父母真能得到所有孩子的爱?又有几个将军能真正地得到士兵的爱戴?
第一章做崽
3
这其实做起来很难。
我是说,我对我的部队、我的士兵会不会爱我没有多少把握。其实,我连对自己那几个孩子是不是爱我都没把握。
听起来,这是不是很悲哀?
于恩华最常骂我的一句话就是:周汉,你这个没人心,没感情的畜生!
虽然我最听不得这句话。但我承认,我对于恩华的确没多少感情,她有理由骂我,骂得再狠也不冤枉。但让我感到伤心的是,我后来又多次在孩子们的嘴里听到过类似的话。
川川说这话是在结婚之前,当时她眼里含满了泪水,她说:“爸爸,你没有感情,所以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感情!”
东进是在跟我争吵时说出来的,记得他当时眼睛血红,声嘶力竭地朝我喊道:“难道你自己没有感情,就可以随便践踏别人的感情吗?!”
和平从来不说,但他的每个表情,每个行动表达出来的都是这样的狠话。
为什么他们都异口同声地指责我没感情?不论我爱或是不爱的人。我不知道到底错在哪了。我想,如果有错的话,也是从根上就错了——当初,我就不该讨于恩华当我的老婆。
说起来,这事全怪我,是我自己主动去找后勤协理员,用一支撸子枪贿赂他,让他给我包办了这件事。是我疯了似的当天就非要结婚,非要进洞房不可。在那之前,讨老婆的事在我脑袋里从来挂不上号。按规定,当时只要是“二七八团干部”就可以讨老婆结婚了。“二七八团干部”是指二十七岁以上,入伍满八年的团以上干部。按说这几个条件我是都够了,但我在这事上就是不觉悟。拿李冶夫的话说,就是我那杆子尿全从枪筒子里撒出去了,根本不往这上动心思。要不是黄振中,我还不知道得懵懂到什么时候才能觉悟呢。
黄振中那时盯上了肖萍,正忙着向肖萍发动攻势。开始,黄振中怎么发信号肖萍那边也没反应。我就劝黄振中说,我看你还是趁早拉倒吧,人家是北平学生,看不上你哩。
黄振中说:她是没看仔细,看仔细就能看出好来,就能看上我了。
我说你小子就这么有把握?
他说当然了,她们这些学生都喜欢有文化的,这一条在咱们这些二七八团干部里我就占了先。
我说,就算她能看上你那两年私塾,也看不上你的个儿呀?肖萍可不矮呀,她那个头儿怎么也得我这么高的站在旁边才压得住,你往她旁边一站还不没了?
黄振中警觉地瞪了我一眼,说你不会是看上肖萍了吧?
我一下就乐了,我说我能看上她?她哪儿好,瘦得跟个罢园的茄子秧似的。
黄振中点着头说,我也就顾虑在这一点上。女人胖瘦倒没啥影响,但屁股得大。屁股大的女人才能下崽。
我问下崽就那么重要?
黄振中说那当然了,干革命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崽吗!活人是为啥?不就为在世上留点根梢吗!咱整天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赶紧种出几个崽把根梢留下,一旦哪天光荣了不就白活一回了吗?!
黄振中这小子真他妈的厉害,一下就把我给点醒了。我只觉得脑瓜顶上轰隆一响,就像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似的,眼前立刻透亮了。
过了不久,上级给我们分来一批从山东来的妇救会女干部。组织上的意图很明确,召这批女同志来就是为了解决我们这些“二七八团干部”的个人问题。听了这个消息后,我特地把准备去领人的后勤协理员叫了来。
协理员一进门,我二话没说先把一支锃新的撸子拍到桌上,问道:这把枪怎么样?
协理员的眼儿立刻直了,嘴里“啧啧”赞叹着拿起枪,翻过来掉过去地在手上摆弄着,连声说好枪,好枪!
我说,想要你就拿去。
协理员愣了一下,不相信地看着我说,团长,这枪……你真舍得给我?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呢,让你拿你就拿着呗!
听我这么一说协理员反倒把枪放下了,说团长,我咋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呢?
我说有啥不对劲儿的?我当团长的就不能送你一把枪?
协理员脖子伸得长长的看着我,说平白无故你当团长的凭啥送我一把枪?
我说怎么是平白无故呢?我有事情要求你哩。
协理员这才乐了,说这就对喽。团长,有啥事?
我说,你要去师里接人吧?
协理员说对呀。
我说,给我挑一个行不?
协理员说行啊,我巴不得呢!
我说我可有条件。
协理员说,啥条件团长你尽管说。
我说只有一个条件,挑个屁股大的!
协理员差点笑岔气了,说团……团长,你这是啥标准呀?
我说我这是扩大革命队伍的标准。你给我挑回来个屁股大的,我就能让她给咱们扩充一个班的八路军战士!
协理员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跟日本鬼子遭遇上了。就是在那场遭遇战中,我的作战参谋牺牲了。他从红军在陕北改编为八路军的时候就跟着我,虽说是上下级,但处得像自家兄弟似的。记得部队长途跋涉深入敌后那会儿,我俩有一次在一起闲聊。我问他抗战胜利后你最想干啥,他想也没想脱口就说想干媳妇。我知道他家里有个小媳妇,他跟队伍走的头一天,家里急急忙忙让他跟小媳妇合了房,说是要留下个种。但不知为啥那晚竟没留下种。后来,他家里捎信来,说让他无论如何得抽空回去再种一回,但我们却越走越远,再也没回去过。作战参谋是死在我怀里的。临死前,他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团长,我不想死,我还没……留种呢……”说着说着眼睛就定住了,张得大大地望着我。
协理员带着人回来的时候,我还没从作战参谋牺牲的悲痛中拔出来,整天骑着马在野地里狂奔。协理员跑来找我,追在后面喊着说,他给我挑了个屁股比磨盘还大的女人,让我去看看模样中不中? 我突然勒住马,回头大喝了一声:“看个鸟毛!老子今晚就娶下她,今晚就留下个种!”
当天晚上,我就和于恩华结了婚。说老实话,那一夜我只顾得做崽了,几乎连于恩华的脸盘子都没看清楚。我没想到做崽竟跟打仗一样的惊心动魄,一样的炮火连天,一样的痛快淋漓。从此,我打仗时便下死力气打仗,休整时便下死力气做崽。
我喜欢做崽,每次做崽时,我都大呼小叫地发狠。
我说,于恩华我可播种了啊!
我说,于恩华我播的可都是好种啊!
我说,于恩华你至少得给我生出一个班的编制!
于恩华从来不吭气,总是一完事就躲开我,眼神儿离我远远的。那神情常使我觉得自己是一头畜生,播种播出的好心情顿时一落千丈,我立刻就烦了,就想一辈子也不再搭理这娘们儿了。
但只要一打仗,只要一从战场上下来,我就忍不住想立刻抓住她做崽,恨不能把身下这块地犁得整个翻过个儿来。
第一章女婿(1)
4
川川正趴在病床边的沙发上打瞌睡。看得出她很累,眼皮子浮肿,脸色灰暗。还看得出她很忧虑,即使是睡觉的时候,她的眉头也微微皱着。这丫头心事重、内向,像她妈。虽然我不喜欢她妈,但我喜欢这个丫头。
于恩华生川川那会儿,我在外打仗。等见到川川时,她已经半岁了。我见生了个不带“把儿”的心里就不痛快。我气势汹汹地质问于恩华说,你怎么把“把儿”给我整没了?!
于恩华白了我一眼说:你的种是挑出来的呀?还能个个带“把儿”!
我说我周汉的种就是挑出来的,就得个个带“把儿”!
于恩华说那你爱找谁生找谁生去,我可办不到!
我一听这娘们儿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不仅不虚心做自我批评,还跟我硬顶硬,就忍不住扬起手,准备结结实实地搂她个大耳瓜子,解解气。
正在这时,那丫头突然张开嘴“爸、爸、爸”地叫了起来。
举在半空中的手突然被叫停,我和于恩华都愣在那儿了。
于恩华说,怪呀,小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先会叫妈妈的,哪有她这样的,怎么教也不会叫妈妈,一张嘴就会叫爸爸了?
我说她这是叫爸?我怎么听着像“把儿”呢?
于恩华说“把儿”和“爸”的音儿一样嘛。
我一听就高兴了,说对呀,“爸”就是“把儿”,“把儿”就是“爸”,“爸”和“把儿”本来就是一回事嘛!我把川川抱起来说:“丫头,再叫个给爸爸听听。”
川川真就咧开嘴“爸、爸、爸”地叫了起来,叫得我心里这个乐呀,一下就忘了跟于恩华计较有“把儿”没“把儿”这码子事儿了。这丫头从小就懂事,招人疼。
说真心话,几个孩子里我最疼的就是川川。不疼她我也不会逼她嫁给吴根柱。虽然她当初并不理解我,甚至怨恨我,但我至今也认为我做得对。事实证明,他们两口子不是一直过得挺好吗?
吴根柱是我看上的,他那时是我的警卫员。
我这人有个毛病,好骂人,一急眼就控制不住自己,逮着谁骂谁。我身边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没少挨我骂。这毛病是打仗时落下的。打仗的时候图痛快不约束自己,只要仗打赢了别人也不计较你,两下一凑合这毛病就养成了。后来,一下子没仗可打了,心里憋屈得慌,我就更愿意骂人了。骂惯了,嘴头子上就管不住了。其实,说管不住也是姑息自己。我心里明白,我这也是倚老卖老、假癫不痴。说到底还是在心里头觉着自己是老红军,打过恶仗,立过大功,有骂人的资本。
赶巧那天我心里不痛快,刚刚下部队走了一圈,看到部队把政治突出得没了边,我问连队的军事训练情况,连队指导员给我介绍了半天政治学习、农副业生产和三支两军工作。我说不要扯那么远嘛,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听听你们军事训练搞得怎么样。指导员说,首长,我们不是战备值班部队,军事训练不是我们的主要任务。我一听就火了,刚想拍桌子骂人,秘书刘希文在后面扯了我一下,我这才冷静下来。只听指导员接下去说道,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我们全连同志深刻体会到,我们的人民军队不仅是一支战斗队,还应该是生产队、宣传队……临走前,我强压着火气,语气很重地说,你们给我听着,军事训练还是要搞的,我们毕竟是军队,是要上战场打仗的!出来后,刘秘书悄悄告诉我,这个连队是黄振中政委抓的政治挂帅先进典型,连队干部都是通天的人物,让我说话千万小心,别让人家抓住单纯军事观点的把柄。我听后只苦笑了一下,再什么话也没说。
回到家,吴根柱就把这几天的文件都拿到我面前。我一看上面第一份文件就是那个连队的典型材料,气立刻不打一处来,随手就把材料摔到地上。
吴根柱眼睛立刻直直地看着我。这小子平时挨我的骂不多,他有个最对我心思的爱好,就是喜欢侍弄地。我这一茬茬的警卫员虽然大多数都是从农村来的,但大多数都不喜欢种地,个个好像都憋着劲要把自己的根从农村拔出来,宁肯晾成城市的萝卜干子,还就吴根柱这小子喜欢这口。当然了,没一个警卫员敢当着我的面说不喜欢种地,说不愿意像个老农似的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侍弄地,但我能看出来。我一眼就看出吴根柱喜欢地,他看园子时的眼神儿不一样,眼珠子贼亮,犁尖似的细细把地从头到尾犁过一遍后,就贪婪地吧叽着嘴巴,情不自禁地搓开手了。当时我就乐了,我说小鬼会种地吗?他说会哩。我说喜欢这活?他咧开嘴巴说喜欢哩!然后手向前指着说,首长那几趟豆角该搭架子了。我说那还不动手等什么!他就欢天喜地地跟着我干起来。其实真要讲种地,院子里那点地还不够吴根柱一个人种呢,但这小子特别懂我心思,就知道我忙虽忙,地是不能不亲自种的,所以无论什么活他都给我留着点,说首长你下部队这两天我把小白菜间了,还剩几垄今天晚饭后干吧?或者说首长我把架子杆准备好了,今天给黄瓜秧搭架子怎么样?就为这,我对吴根柱就有了一种自然的亲近感,所以很少骂他。
吴根柱说,首长,你……你骂谁?
我不耐烦地说,骂你!
他脸憋得红红地说,那,你得把这话收回去!
我这里正火着呢,他小子还跟我胡搅,我立刻控制不住了,大喊了一声:收个逑!我就操你娘了!
没想到,还没等我话音落地呢,吴根柱就还了我一句:操你娘!
我一下愣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骂了这么多年人了,很少有人敢跟我对骂,个别有几个敢上来叫板的,也都是与我年龄、职务差不多的,从没有一个警卫员敢骂我!反了!我双脚一点,噌地蹦到沙发上,气急败坏地指着吴根柱大叫道:你小子……你他妈的敢骂老子!
吴根柱骂完显然也傻了。看我气成那样,知道自己反正也没个好了,就干脆豁出去了,梗着脖子说:我就骂了,咋的?!
我吼道,老子一枪崩了你!你他妈的活腻歪了,敢骂老子?
吴根柱声音低下来,但仍不服气地说,首长,我本来不敢骂你,可一听你骂我娘就忍不住了。反正……反正谁骂我娘也不行!毛主席也不行!
第一章女婿(2)
我一下就噎在那了,理由充足哇,看不出,这小子还是个孝子呢!这么一想,火气就消了一大半。我说,好小子,你有种!敢跟我周汉对着骂娘的人还真不多呢,你就不怕我给你个处分?
吴根柱红头涨脸地说,首长,给啥处分我都认了,就是不能骂我娘!
我突然发现这小子挺对我胃口!耿直,孝顺。我从沙发上跳下来,围着他转了一圈,突然问道,你娘还在?
在。
你爹呢?
早不在了。
兄弟几个?
四个。
就靠你娘一个人拉扯?
嗯。
吴根柱说他爹死得早,他们哥四个都是娘拉扯大的。娘白天干农活,晚上缝补,好不容易把儿子们拉扯成人了,自己也熬成了个半瞎子。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孝敬娘,能让娘顿顿吃上白馍。
我把吴根柱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突然问,吴根柱,你给我当女婿怎么样?
我?吴根柱嘴巴张得像个瓢。
我说对,就是你。
吴根柱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说首长,我可……可不敢……
我打断他的话说,你小子连我都敢骂,当我女婿有什么不敢的?
吴根柱说,首长,我骂你不对,你处分我吧,怎么处分我都认。
我说,你这个人可真怪了,媳妇不要要处分,是不是看不上川川呀。
吴根柱赶紧说,不是,首长,是我配不上川川。
我问为啥?
吴根柱低声说,首长,我是战士,川川是干部,再说,我家在农村,是普通老百姓,家庭条件不好,和首长家没法比。
我说,吴根柱你给我说老实话,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别的吗?
他说没了。
我就哈哈大笑道,好,那我就做主把这事定下了:你,给我当女婿!
我万万没料到川川会坚决不同意。这丫头平时挺随和的,我以为她自己没啥主意,没想到她上来倔劲不比哪个差。于恩华也不同意。于恩华说川川大学毕业就是军医了,怎么能找个警卫员?我说你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吴根柱这小子今后肯定会有出息,冲他敢骂我这一条就没错。于恩华说,一个警卫员能有啥出息?我说我就是当警卫员出身的,你敢说我现在不出息?于恩华说,周汉,我看川川不同意是另有心事,她好像对刘希文不错。我看刘希文也不错,脑子来得快,办事又稳重。我一惊,立刻说道,那可不行,刘秘书早就订婚了。于恩华说订婚不等于结婚,再说他那个未婚妻是参军前父母给包办的,他根本就不情愿。我说那也不行!情愿不情愿人家未婚妻都搬家里住了,就等着他回去结婚呢。告诉你,可不能给我胡来呀,刘秘书是个好苗子,要是弄出喜新厌旧的舆论就把他给毁了。再说,我当司令员的身边也不能出陈世美!于恩华就不做声了。
想想不放心,我就把刘希文找来谈了次话。我说刘秘书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刘希文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说,我还年轻,不想因为个人问题影响工作学习,结婚的事我想放两年再考虑。我就说,刘秘书,其实个人问题处理好了并不影响工作学习,处理不好才会影响个人进步呢。我这回下部队,就发现基层有些农村入伍的干部,一提干就把农村对象 甩了,赶紧找个城市姑娘。这叫什么思想?这叫喜新厌旧的资产阶级思想!这叫陈世美!我当时就告诉下面部队的领导,对这种思想长毛的人决不能姑息迁就,发现一个就给我处分一个,光给处分还不行,还要让他们老老实实回农村去,回到被他们抛弃的秦香莲身边去!刘希文警觉地看了我一眼,我才缓了口气说,扯远了,刘秘书,你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很有发展前途。我的意见,你还是安排一下早点回去结婚吧。让家里老人放心,也让组织上放心。
响鼓不用重槌敲,刘希文果然很快就回家结婚去了。
看得出,那段日子川川的情绪很不好。但我没在意,年轻人嘛,什么事情都会很快就过去的。刘希文结婚以后,川川才同意与吴根柱相处。但提出一个条件:得送吴根柱上学。这事好办,就是川川不提出来,我也准备安排吴根柱去军校深造。正好当时后勤学院有个名额,就让吴根柱去了。这以后虽说看不出他俩恋爱谈得有多热乎,但很平稳,没啥起伏波折。每次我问川川他俩相处得怎么样,川川总是回答说就那么回事吧。直到我催他俩结婚时,川川才说,爸爸,这事我还没想好呢。我就急了,我说你都跟人家谈了好几年了还没想好,不是坑人家吗?不行,你马上给我结婚!川川说,爸爸,我不想马上结婚。我说,你就得马上结婚,除非你拿出叫人信服的理由!川川说,吴根柱这个人感情方面太粗糙,我……我一听就炸了,这算什么理由!男人嘛,又不是老娘们儿,男人粗糙能算毛病?我粗糙不粗糙?我这么粗糙你妈不也照样跟我过了一辈子吗?川川眼睛红红地望着我说,爸爸,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妈妈的感情?你以为妈妈嫁给你生活得很幸福吗?我愣了一下说,反正我没亏了她,该得到的她都得到了,她没什么可抱怨的!川川的眼泪就下来了,川川说,爸爸,你没有感情,所以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感情!
这是我和川川感情上伤害得最厉害的一次。虽然她后来还是按照我的意愿同吴根柱结了婚,但我和她的心里都明白。我知道她怨恨我,这使我常常觉得很伤心,我爱这丫头,从心里不愿意伤害她,但还是伤害了她。我希望能给她带来幸福快乐,但她似乎并不快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第一章白毛风
5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风贴着地面横扫,卷起生硬的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甩出去,甩出一片天昏地暗。
白毛风,北方最恶劣的天气。
望远镜里出现了两个黑点,调近焦距才看清是两个巡线兵,一个背着线拐子,一个拎着爬线杆的脚蹬子。他们顺着架线的山梁,一段一段地走。走到一个线杆底下就停下来,爬上线杆,接通电话试一试。拎脚蹬子的一看就是个老兵,爬杆的动作十分熟练,一边做还一边讲解。背线拐子的显然是个小鬼,满脸稚气,走起路来一蹿一蹿的,爬杆的样子显得十分笨拙,每次接通电话都兴奋地对着话筒使劲喊。天边渐渐聚集起一片铅色的阴云,阴云缓慢地向前推进着,面积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重。飘雪花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那架势像是要把天地一口吞没。
两个兵收拾起东西准备往回走了。正在这时,那个小鬼不知为什么突然扔下东西,向山梁下面跑去。老兵在后面喊了几句,小鬼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跑。老兵急了,扔下手里的东西紧跟着追了上去。
糟糕,前面是一处石砬子!厚雪覆盖着石砬子,使人很难一眼看出这里的险恶,小鬼还在不知深浅地往前跑。我急得放声大喊起来,但不知为什么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在老兵眼看就要追上小鬼的时候,小鬼的脚下一滑,突然摔下崖去。完了,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时,我发现小鬼并没摔到崖底,还好,崖边的一棵小树挂住了小鬼。老兵赶紧伸手去抓,但却怎么也抓不到。老兵急忙俯身趴在雪地上,把手臂伸得长长地去够。一次,两次,三次,老兵的手终于抓住了小鬼。我刚想松口气,但却发现还不到松气的时候,崖边太滑,老兵即便抓住了小鬼也很难把他拉上来。看得出老兵正使尽全身力气把小鬼往上拽,但却怎么也拽不动。我看这样下去不行,就向老兵喊道:你让小鬼抓住左前方那棵树,两下借力往上攀!虽然我还是没听到自己的声音,但老兵似乎是听到了。老兵急切地对小鬼说了几句,小鬼就开始抓左边那棵树。抓住那棵树后,果然就借上了不少力,小鬼开始往上攀爬了,一点点地向崖顶接近。
就在这时,我的耳边出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声音。那声音开始很小,像是远处有人走来似的,在雪地上踩出吱吱嘎嘎的细响。但很快我就听出不对了,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仿佛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微微震颤。不好!就在我刚刚醒悟过来,正想开口大叫的时候,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巨响,那片冰砌雪堆的崖头突然间坍塌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老兵和小鬼坠落下去了。眼前腾起一片片白色的雪烟之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爸爸!”有人在叫我。
是东进!东进怎么来了?他站在我的床边,吃惊地望着我。
我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见东进我就想皱眉头,这小子身上有股子让我受不了的劲儿。好长时间没见到东进了,他的样子看上去很疲惫。我知道东进不容易,部队里最难干的就是连长、团长这两级干部。特别是他这种边防部队的团长,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稍不注意一卡巴眼儿的工夫就会出事,而且只要出事就不是小事。边境无小事,再小的事处理不好也能弄成大事。我本想关心关心东进,问问他最近的情况,但一张嘴就习惯性地变成了责问:“你怎么回来了?
东进好像没听见,没应声。
我放大声音喝问道:“问你话呢,你怎么回来了!”
东进仍旧没听见,只吃惊地望着我,似乎不相信我会躺在病床上。很久,我才感觉到他在说:“爸爸,你怎么病了?你怎么一下子就病成这样了?”
我说感觉到是因为我并没看到他的嘴动,但我却感觉到了他对我说的话。我心里很生气,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连我的问话都不肯回,我就气哼哼地说:“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你回来干什么?谁让你回来了?”
搁往常,东进肯定会跟我顶起来。也许他会说,对不起了爸爸,是领导让我回来的,我也不想回来,可惜军命难违呀。也许他会说,爸爸,我当然不敢管您的事了,我也斗胆求您一句,别管我的事好不好?我们俩就势就能干起来,结果当然是我大发雷霆,东进落荒而逃。但这次没有,这次东进似乎对我说什么都充耳不闻,他是真的没听见吗?
我感觉到东进又在说:“爸爸,我不相信你真会有病。你不该是躺在床上的这副样子,你应该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朝着我大喊大叫,你怎么能躺下呢?”
我说:“你给我住嘴!少在那东扯葫芦西扯瓢的,你回来干什么!”
不知道东进是在回答我,还是在自顾自地说:“他们说你病得很厉害,他们说你……很危险……”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说:“我没事。东进,你给我赶快回去。黑山口哨所出事了,有两个兵在暴风雪中掉到石砬子下面失踪了,得赶快把他们救出来!”
东进对我的话丝毫没有反应,仍旧自顾自地说:“爸爸,他们说你几天来一直就这样昏迷着,什么也不知道。”
我说:“胡扯!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不仅知道他们把那些数字和线条当成我的生命天天盯着看,我还知道发生在黑山口哨所的那些事。他们才什么也不知道呢!东进,别耽搁时间了,你赶快回去吧,人命关天,晚了就来不及了。
东进说:“爸爸,好像是第一次我们爷俩见面没有争吵,第一次你没对我发脾气,我觉得这不对劲。听不见你发脾气,心里好像空落落的,我不习惯这样。”
我声嘶力竭地喊道:“混蛋!老子早就发脾气了。你还不快给我滚,滚,滚回去!”
东进仍旧呆呆地在床边站着。我这才发现,不管我怎么使劲喊,喉咙里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想起来,但身体像焊在了床上似的,一点也动弹不了。正着急着,川川走过来了。川川告诉东进监护病房里不许家属呆的时间过久,说南征还在外面等着他呢,让他先出去。东进这才走了。
把东进交给南征我就放心了,南征会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的。南征这孩子沉稳练达,从来说话办事都很牢靠,不像东进,老大不小了还像个生荒子似的,说不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突然给你蹦出个事来。
看不清,还是看不清,风雪太大了。
哨所里终于出来了两个兵。显然,他们是出来寻找老兵和小鬼的。他们沿着电话线走一路喊一路,好不容易才到达老兵和小鬼最后停留的那根电线杆,找到了散落在地上的线拐子、脚蹬子和工具包。他们停下脚步,开始转着圈在四周寻找。有一次,他们已经走到砬子边了,他们站在那里拼命地呼喊着,但风雪太大了,他们的声音立刻就被风雪吹散了。
没找到,他们似乎失望了,紧张地商量了一会儿,终于向哨所的方向折了回去。
我急了,在他们后面大声地喊道:“回来!你们俩给我回来!他们就在那个石砬子下面,现在把他们救出来还来得及,来得及!”
但他们听不见,只顾低着头急匆匆往回走。不,他们简直就是在跑。
“操他娘的!”我又骂人了,我说:“你们他妈的这是临阵逃脱!要是在战场上,我非毙了你们不可……”
且慢,我看到他们进哨所后很快就出来了,后面还跟出来了一条狗。好小子,我说,这就对了,早就该把军犬带上,有它找起来就容易多了!
那条军犬开始好像有点不对劲,尾巴耷拉着,背也有点躬。但很快,它就振作起来了,一溜小跑地向前冲去,中间一次也没停留过,径直就跑到了那根电线杆下。它在电线杆处停了下,围着散落在地下的那些东西转了几圈,仔细地嗅着,寻找着,辨认着。
我心里紧张起来,生怕风雪遮盖了痕迹和气味,使军犬难以分辨他们失踪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军犬突然抬起头,毫不犹豫地朝着石砬子的方向跑去。我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军犬站在石砬子上,朝着下面狂吠起来,两个兵也跟着一起大声呼喊。但他们叫了很久,下面也没有一点声息。
天在他们的叫喊声中渐渐地黑了下来,渐渐地黑得透透的了。
必须回去了,再不回去连他们几个也危险了。两个兵唤那狗,狗不理睬他们,仍旧哀哀地朝着下面叫着,嗓子已经嘶哑了。两个兵只好去拉那狗,却拉不动。两个兵说:“走吧,铁龙,我们赶紧回去报告,让上级派人来找他们。”狗仍旧挣着不动。两个兵急了,放松狗链子想上去打它几下子。就在这时,那狗顺势挣脱了链子,突然纵身跳下了石砬。
两个兵显然彻底蒙了,过了好久,黑暗中才传来他们带着哭腔的呼喊:
铁龙——!
班长——!
鲁生——!
东进匆匆上了回去的火车,我忽然又有点于心不忍了。这小子连顿安生饭都没吃上,凳子还没坐热乎就走了。其实我也不想朝他发火,我本想好好嘱咐他几句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么大的事,真够他这个当团长的呛的。但我克制不了自己,我总是这样,没见面的时候想得好好的要跟他认真谈一谈,但一旦见了面,除了瞪眼睛、发脾气我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俩到一起就顶。毛毛说我和东进是同性相斥。的确,这小子和我有很多相像的地方。人呐,太相像了就没法在一起相处,不管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都没法相处,这是常理。
我从来没这样放不下心过。我仿佛看见东进前面的路上阴云密布,处处是风霜雨雪,他能走过去吗?
第二章第一感觉
1
对部队的第一感觉就是:水。用野战军甲种师训练出来的眼光看边防部队,就像用看惯了名牌的眼睛去看仿造名牌似的,甭管你把外表的一招一式模仿得多像,一打眼就能看出内里的区别。
到任第一天,魏明坤就发现军分区机关干部的棉帽子戴得很没名堂,换个说法也可以说成是戴得很有名堂。按规定,高寒地区一律配发皮帽子。但普通皮帽子不好看,老狗皮似的,毛色暗不说,样子也窝里窝囊的,不像校官皮帽子毛那么顺溜,那么有光泽,那么板正。下级军官们自然不甘心把自己弄得黑瞎子似的一副熊样,有能耐的就想方设法淘弄顶校官皮帽子戴在头上,剩下没能耐的就只好还扣着顶老狗皮。若只是这样倒还不算什么,毕竟戴的都是皮帽子,好赖也没超出着装规定的范围,关键是还有些人戴栽绒帽。栽绒帽是配备给一般寒区部队的,边防部队根本就没配发过,不配发还要戴,这帽子就戴得太没名堂。但名堂也就在这里。你想,其实高寒地区皮帽子比栽绒帽实用多了,可为什么就有人偏要费劲巴力地淘弄栽绒帽戴呢?这是因为栽绒帽在他们眼里显得更有身份,更“俏”。栽绒帽有身份是由于省军区、军区这些大机关的干部都戴栽绒帽的缘故。边防军人都有这个体会,到上级机关去开会、办事,栽绒帽们只要一瞥见你头上那顶皮帽子,眼神儿里立刻就有了许多老少边穷的复杂内容。在那些体面自信的栽绒帽面前,皮帽子很难抖落掉土头土脑的自卑感不说,还会莫名其妙地产生出另类的感觉。于是,那些经常去上级机关开会办事的人就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弄顶栽绒帽备着,去上级机关时就戴栽绒帽,回到边防后仍旧戴自己的皮帽子。两样货色齐备,各有各的用处,倒也相得益彰。那感觉说起来很是奇怪,虽说只是一顶栽绒帽,但它就能使你在那些栽绒帽面前找到一种踏实的归属感,使你觉得自己与人家是同类,使你在认同中找到自信。这感觉很好,渐渐地就开始有人效仿,渐渐地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有了栽绒帽。以至到后来,凡有能耐的都要想方设法弄上一顶栽绒帽,而且到外面去戴还不够,还要把那份自信戴回来,明晃晃地戴回营区来展扬。
面对眼前一片样式不一的帽子,魏明坤心里十分恼火。他最见不得军人随意着装,最见不得个别人破坏部队的着装统一。近年来,部队的着装搞得越来越没章法了,同样的军装竟能弄出许多的不同。最明显的就是夏装,相同的款式但面料却五花八门,一会儿有人穿出个什么纱,一会儿又有人穿出个什么丝。那些纱和丝做出的军装看上去的确比普通军装要高档得多,潇洒得多,这就引得许多人挖门盗洞地花钱买来穿。魏明坤就纳闷,军需部门怎么能这样随意,定下了军装的制式怎么还能做与制式面料不同的军装往部队卖?更让他纳闷的是,师以上首长们居然大多数都穿这种沙或丝的夏装,而绝少穿普通夏装!这就使不穿普通军装在部队成了一种时尚。当师参谋长的时候,有一次,军需给他送来了一套法国丝的夏装。说这种夏装是副总长来军区视察时军需部门专门为副总长和随行人员做的,一共才做了几十套,抠出来一套费老劲了。魏明坤没吭声先把军装留下了。不久后,在师机关干部大会上魏明坤拿出了那套军装,边摆弄滑爽的面料,边感慨地问大家,这套军装不错吧?据说这叫法国丝,三百八十元一套呢。你们说,穿上这套衣服是不是比穿发的那套精神多了?在得到了肯定答复之后,魏明坤的脸刷地一下就变了,一个字一个字地扔着说:可我看它根本不、像、军、装!看到大家有点发蒙,魏明坤缓了缓口气微笑着问,在座的各位都穿过不止一套军装了吧,谁能说说军装是什么?见没人吭声,他自问自答道,军装,是军人的外包装,是军队的外包装,而这种包装的本质就是统一。军人首先是通过着装来感受统一,在统一的形式中学会自律,在自律中积蓄力量的。所以,强制下的统一是保持和提高部队战斗力的重要手段。魏明坤环顾四周后,突然抛掉手里的军装,提高嗓音说,所以,我们必须维护部队的着装统一!上面的事情我管不了,别人的事情我也管不了,但自己这一亩三分地我说了算。今天,我在这里把话讲清楚,从今往后,我们师里杜绝乱穿军装,无论谁穿特殊军装都要受处分,师领导也不例外!这套衣服嘛,魏明坤轻蔑地瞥了一眼抛在一边的那套服装说,由军需回收处理!散会!说罢,扔下事先准备好的三百八十元钱扭头就走了。
这一次,魏明坤故伎重演。与全体干部见过面后,魏明坤立刻乐呵呵地对大家说,今天外面天气不错,我看咱们人太多,挤在屋里怪闷得慌的,咱们全体拉到外面去好不好?说罢立即率先快步走到院子里去了。
雪刚刚停,阳光在雪的反射下显得格外明亮,给人一种暖洋洋的错觉。
其实很冷,魏明坤一出门就感觉到了,眼毛和鼻孔发黏,脸像针刺般的立刻麻了半边。他很满意地拉下帽耳朵,严严实实地护住脸和脖子。
全体都出来了。大家相跟着站在寒冷的雪地上,满腹狐疑地望着新来的分区司令员。魏明坤对大家笑了一下说,我突然想做个防寒试验,看看我们这个高寒地区到底有没有配发皮帽子的必要。如果没必要的话,我负责向上级打报告要求改发栽绒帽。但是,魏明坤停顿了一下,用犀利的目光扫视着大家说,如果有这个必要,就请大家今后严格按要求着装!
人群有点骚动,魏明坤装作没看见,突然大喝一声,全体注意,稍息!立正——!
全体人在雪地中活活站了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后,魏明坤声音朗朗地宣布试验结束,并和颜悦色地说,请戴栽绒帽的那些同志务必要把防寒试验的体会写出来,交给他。结果,魏明坤当天就收到了十几份检讨书。从此,再也没人敢在营区、在魏明坤面前戴栽绒帽了。
没见到周东进。这使一直绷着的魏明坤有点失望也有点轻松。说老实话,来到边防,魏明坤最想见到的人就是周东进,而最不想见到人也是周东进。
政委在介绍情况时明显对周东进和他那个团的工作赞赏有加,看样子这小子干得挺不错。魏明坤相信周东进肯定会干得不错,他对周东进的军事指挥能力从未怀疑过。但魏明坤丝毫也没在政委面前表示出自己与周东进的熟识,他甚至在政委介绍到周东进时都没问过一句情况。政委有点遗憾地说可惜周团长不在团里,他的父亲突发脑溢血抢救,军区那边给他请了假,他现在正在往家里赶的路上。
魏明坤在听到周汉抢救的消息时愣住了,他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一个高大魁梧的老军人的形象。这是一个永远被父亲魏驼子捧在头顶上示人、炫耀,从小就在他的心里矗立着的人物。他从未想到这个人也会老,也会病,也会在某一天轰然倒下。
第二章魏驼子的掌鞋摊
2
魏驼子是掌鞋的,他在军区大院对面摆的那个掌鞋摊,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魏驼子的掌鞋手艺在这一带有口皆碑,他的掌鞋摊也是这一带最经久不衰的风景。
每天,无论春夏秋冬,只要天一蒙蒙亮,魏驼子就弓着山脊一样的背,推着吱吱呀呀的小车从胡同里走出来,一直走到军区大院的对面。一块油布铺在地上,一块油布绑在树上,像摆弄宝贝似的依次摆出錾子、锤子、钉子,在膝头垫上一块油渍麻花的帆布,再细心地戴上一条腿的老花镜,魏驼子的掌鞋摊就开张了。
早些年活儿多。早些年是指人们以穿布鞋为主,孩子们以穿自己做的布鞋为主的年代。守着一个军区大院,魏驼子的活儿就干不完地干。在把军区大院里的鞋子摆弄熟的同时,魏驼子也把军区大院里的人摆弄熟了。
黄副政委家的鞋讲究,送来的鞋甭管多破,里、面可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人家讲究,魏驼子补起鞋来也就格外讲究,每次补完了还要用块布包起来单放在一边,怕给人家腌臜了。
刘司令家活儿急,总像每人只有一双鞋子穿,不赶紧补上就得光脚丫出门似的。所以,魏驼子不管多忙,只要刘司令家的警卫员一露面,就赶紧把手里的活儿放下,全力抓挠这一份。
杜政委家仔细,算钱时魏驼子就总往下压点,求个人家高兴,自己活旺。
邵参谋长是山东人,他家的鞋都是从山东老家做好了捎来的,那鞋做得才结实呢,帮都飞了,底还硬邦邦的。每次补邵家的鞋,魏驼子的嘴上都啧啧地赞个不停。
最看不得的就是周副司令家的鞋了。周家孩子多,每隔一段时日,警卫员就得扛上半麻袋破鞋子送到魏驼子这里来补。那些鞋子简直就没个看,穿帮的穿帮,掉底的掉底,破倒没啥,那个臭劲儿简直叫人受不了,一打开麻袋能活活臭出半条街去。
魏驼子不嫌乎,嫌乎就干不了这行。魏驼子的那双糙手似乎天生就是摆弄这玩意儿的,再破再烂的鞋也能在他手下弄出个模样。他爱这行,甚至可以说是迷恋这行。养家糊口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这活适合他干。天生的罗锅儿,干啥都直不起腰,就干掌鞋这活儿用不着直腰。魏驼子就背着山脊一样的罗锅儿,成年累月地俯身在鞋摊上,用那双糙手养活着一个终年躺在床上的病老婆,和一个肚子比泔水缸还大的儿子。
儿子坤子是在鞋摊边上长大的。从小就喜欢拿钉子锤子当玩具,学着父亲的样叮叮当当地敲打。过往的人看见了就替魏驼子高兴,说驼子你有帮手了,我看坤子这小子行,将来准能替你顶起这个鞋摊子。魏驼子爱听这话,听见这话就高兴地嘿嘿直笑,笑得罗锅儿在后背上一颠一颠的。
儿子是在上学后开始疏远鞋摊的。有一次,魏驼子远远地看见儿子正和一帮同学说笑着往这边来,就高声大气地喊道,坤子,你过来!坤子当时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把脸别到一边继续和同学说笑去了。魏驼子以为儿子没听见,就又扯直嗓子喊起来,坤……结果,刚一张口,就见坤子刺溜一下钻进附近的胡同里去了。魏驼子没在意,他原本就没多大事,是见到了儿子后,才临时想起让儿子把周家的鞋送去的。鞋是早就修好了的,只是周家一直没来取。其实,等着周家人自己来取就行,根本用不着急巴巴地去送,但魏驼子看见儿子就高兴,就想让满世界都知道他魏驼子也能造出来个直溜溜的大儿子,就想拿出老子的气派支使支使儿子。
儿子却悄没声地溜了。后来,那半麻袋鞋是魏驼子自己送到周家去的。就在这一次,魏驼子认识了周汉。
魏驼子背着半麻袋鞋子来到周家的时候,周汉正在院里忙着搭黄瓜架子。周汉家的院子里没一棵花草,种的全是庄稼和菜。这栋楼院原是一个伪满官员的,从前,院子里种了许多的花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从院门口曲曲弯弯地通到楼前,很有点曲径通幽的韵味。周汉搬进来后的第一天,就指着满园的花草说,把这些资产阶级统统给我消灭掉!战士们顷刻间就把那些妩媚娇嫩的资产阶级消灭掉了。随后,周汉又指挥人把曲曲弯弯的鹅卵石小路铲平,铺上了一条笔直的青砖路。院子立刻规整了,地被划成了一块块整齐的豆腐块,在消灭了资产阶级花草的地方,很快就长出了无产阶级的玉米、扁豆、茄子、辣椒……周汉乐此不疲地翻着花样在院子里栽种各种各样的农作物。地里的劳作成了周汉每天的必修课,只要一有空闲时间,他就一头钻进地里,松土、拔草、间苗、上肥。他喜欢手触摸着土地的那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在打了许多年仗之后,他对土地仍然保留着深厚的感情。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土地上了,所以格外珍惜这耕作。外人只知道周汉喜欢种地,以为周汉是在意那点自种的蔬菜,却不知他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一个农民儿子对土地的深厚感情,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一个离开了土地的农民的心理缺憾。
周汉套着件汗津津的老头儿衫,穿着条大裤衩子,趿着拖鞋的脚上沾满了泥巴。魏驼子一打眼儿就断定这人是为周家侍弄菜地的杂工。于是,立刻粗声大气地冲他喊道:“喂,伙计,咋这么不长眼神儿呢?快,快来接一把!”
周汉直起腰,见是个驼子吃力地背着个麻袋,就赶紧上前把麻袋接下来,问:“老哥,你这背的是什么?”
魏驼子松快下来,直着罗锅儿擦着汗说:“鞋呗。都掌好了。”
“谁的鞋?”
“别人的我能送到这儿?”
“我家的?”
“周司令家的。”
“这么多?”
“这还叫多?才少半麻袋,上次是大半麻袋呢,比这可多。”
周汉扒拉着麻袋里的鞋子忍不住笑骂道:“这帮兔崽子,这哪叫穿鞋呀,简直就是吃鞋!”
魏驼子在一边听着不满了,说:“我说伙计,在人家干活嘴可别这么损。这兔崽子是你说的吗?”
周汉惊奇道:“我怎么不能说?”
“你当然不能说。你这是在周司令家干活,管周司令的孩子叫兔崽子,你这不是掉着角骂周司令吗?”
“我……”
“得了,伙计,赶快把鞋子送屋去吧,我等着拿钱呢。”
周汉不再争辩,马上朝屋里喊道:“老于,于恩华。”见于恩华应声出来,周汉道:“这位老哥把掌好的鞋都送到家门口来了,还不赶快给人家算钱。”于恩华二话不说赶紧掏钱。周汉又在一边嘱咐道:“你告诉警卫员以后腿脚勤快点,别再让这位老哥往家里送了,没看人家身子不方便吗?要是再让我看到,就找你算账!”
魏驼子顿时把嘴巴张成了一张瓢,半天也没能合拢。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侍弄菜地的杂工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汉,周司令。想到自己刚才还粗声大气地吆喝人家,魏驼子的心就呼地一下抽紧了,慌得钱也顾不得数,撒腿就往外跑,却被周汉一把拦住了。
周汉说:“老哥,急个啥,歇歇脚再走。”
魏驼子脸色惨白嗫嚅着说:“周……周司令,那啥,我那啥……”
周汉一下乐了:“老哥,咋改口了?叫伙计多顺口,就叫伙计嘛!”
魏驼子赶紧说:“那哪成,不知者不怪,知道了再乱叫可就犯毛病了。”
周汉说:“哪有那么多毛病,你叫着顺口,我听着顺耳就行。”
魏驼子把手摆得风车似的,连连说道:“那哪成,那哪成,那不乱了礼数了嘛。乱礼数可是要折阳寿的呀。”
见魏驼子把称呼上升到这个高度,周汉只好笑了笑没再坚持。好不容易把魏驼子拉在当院坐下,周汉本想好好和这位老哥唠扯唠扯,却发现魏驼子再没了先前的从容,惊弓之鸟似的一口一个“周司令”地应着,什么话都没了。周汉顿觉无趣,简单地问了问魏驼子家的情况后,下到菜地里给魏驼子摘了一大抱菜,就把魏驼子送走了。
抱着那抱菜往家走的路上,魏驼子显巴的罗锅儿都快挺直了,一路上逢人就说:
“你瞅周司令这菜种得多好!”
“是呀,是周司令送给我的。这,这,都是他亲自下地里给我摘的。”
“可不,别看周司令那么大官,说话可体己了,叫我老哥呢。”
“早就熟识!他家的鞋都送我这补,少说也有个六七年了。”
“那没问题,有啥事我去和周司令说说。”
尽管当时魏驼子吹得满嘴跑舌头,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与周汉的相识竟真的会对魏家、对儿子魏明坤的前途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第二章孩子间的交战
3
就在魏驼子因为认识了周汉而洋洋得意,整天把周司令挂在嘴上当牛皮吹的时候,他的儿子却正在忙着与周汉的儿子交战。
交战是在大院和胡同的两帮孩子间进行的,坤子和东进分别是两帮的头领。
大院和胡同的孩子素来不和,究其原因很大程度是由境遇不同造成的。大院帮的孩子以圈养为主,他们住“八一学校”,吃包伙,穿校服,每个星期有专车到学校接送,很有些贵族气派。胡同帮的孩子就只能是散养了。每天在街面上跑来跑去地上下学,衣冠不整地在胡同里钻进钻出。大多数家庭的日子都同魏驼子家一样艰难,孩子们带的中饭永远只能是一根咸菜、两个窝头。胡同里的孩子们当然很羡慕大院里的孩子,尤其对每星期接送他们上学的那辆大客车感兴趣。每当车一到,孩子们就纷纷从胡同里跑出来,拥到车跟前,看节目似的看大院的孩子排着整齐的队伍上车下车。大院的孩子们上车后,立刻就会有人站起来起头唱歌。他们最喜欢唱的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这是他们的校歌,也只有“八一学校”才有资格把这首充满力量的军歌当做校歌。每当车上歌声响起,胡同的孩子们嗓子眼里立刻就像长了毛似的发痒,忍不住在车下跟着大声唱,唱到忘情时,真恨不能上车跟了去。那时,胡同里的孩子们对大院的孩子还很友好。他们对大院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他们羡慕他们,愿意接近他们。虽然,他们有时候也会因为对方比自己优越而有点妒恨,也会因为感到他们之间存在的差距而有些不平,但他们还是很友善的。毕竟,他们从小就在乐天知命的父母身上,学会了从容应对自己和他人的生活态度。
但这种状况并没能维持多久。有一次,当车里的歌声停下之后,当胡同里的孩子们还围在车下余兴未消地扯着嗓子嚎的时候,车上突然传出一阵呐喊:
“一、二!野孩子!”
“一、二!野孩子!”
“一、二!野孩子!”
车下立刻哑了。像劈头盖脑遭遇冰雹一般,胡同的孩子们被砸得晕头转向,半天也喘不过气来。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车窗后面那些洋洋得意的小脑袋,实在不明白那些小脑袋为什么要羞辱他们,为什么要骂他们是野孩子。
就在这时,一颗石子准确地飞向车窗,狠狠地打在玻璃上。随着一声爆裂的脆响,玻璃被击得粉碎。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立刻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混乱,车内车外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大家纷纷向飞来石子的方向望去,惊讶地发现打石子的竟然是魏驼子的儿子坤子。坤子手提一把大号弹弓,腰杆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副不躲不藏、敢做敢当的架势。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就是周东进。只见东进飞身下车,嗖的一声蹿到坤子面前,一把揪住了坤子的脖领子。坤子也立即毫不示弱地顺势拧住了东进的手腕子。两人二话不说立刻就扭打在了一起。
四周顿时大乱,头头都动手了下面还有什么可说的?两边的孩子立刻纷纷出手扭作一团打起了群架。一时打得满地尘土飞扬,叫骂声、哭喊声嘈杂于耳。直到警卫连的战士赶来,才把他们一个个硬拉开了。
拉不开的只有一对:东进和坤子。
这俩小子简直是打红了眼,帽子早打飞了,扣子也扯掉了,衣服撕破了不说连袖子都拽下了一只。两个人撕扯着滚倒在地上,一会儿翻上来这一个,一会儿翻上来那一个,谁也劝不动,谁也拉不开。最后,还是几个战士一起上去,把他俩给按住了。拉起来一看,两个小子一个眼眶乌青肿得老高,一个鼻子淌血抹了个满脸花。都这副模样了二人还怒目相对,拼命地挣脱着身子想继续对打呢。
战事自此拉开,从此延绵不绝。
今天有人在路上啐了对方一口唾沫,明天就有人甩过去一把大鼻涕;今天有人被抢走了弹弓子、溜溜蛋儿,明天就有人夺了对方的木头枪、刺攮子;今天有人下巴上挨了个“垫炮”,明天就有人脑袋瓜上“开瓢”……
要不是大院的孩子突然一阵风似的当兵走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真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坤子知道东进他们当兵的消息是在一个午后。
几天前,坤子和东进就通过下战书的方式,决定要在那天的午后打一场“溜溜蛋儿”。除了动武,他们之间也经常进行这种文战,赢“啪叽”、赢“溜溜蛋儿”、“拔老头”什么的。那天,坤子事先进行了精心的准备。坤子知道自己这边的玻璃球没有对方的多,也没有对方的好。为了能把对方的好“蛋儿”赢到手,他率领大家用泥巴赶制了一批“蛋儿”。这种自制的“泥蛋儿”分量轻,打“玻璃蛋儿”费点劲,坤子练了一整天才把弹“泥蛋儿”的力度掌握熟练。一想到自己将用泥球赢来大批漂亮的玻璃球,坤子心中就激动不已。吃过中饭,坤子他们早早就来到预定地点等上了。
但东进他们却没来。时间过去好久了东进也没出现,而且不仅东进没出现,他手下的人也一个都没露面。这种情况过去从未发生过。有人怀疑东进他们是不是害怕了,不敢来了,这种猜测立刻就被坤子否定了。经过长时间的交战,他们相互间已经十分了解了。坤子说周东进不像是那种说话不算数或临阵脱逃的人,他决定派人去大院打探消息。打探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带给一个令他们大为震惊的消息:东进他们去当兵了!昨天晚上秘密走的!
这是与大院帮交战以来胡同帮最大的一次惨败。坤子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打倒了,被人狠狠地摔在地上,所有的器官都在淌血,没有一处不疼,疼得浑身都要爆裂开了。
坤子默默地掏出兜里的泥蛋子,一把一把狠狠地摔在地上,又拼命地用脚把它们一个个跺得粉碎。而后,坤子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整整一天一夜,坤子不吃、不喝、不睡,只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死盯着房梁的一角。
第二天傍晚,坤子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魏驼子面前,用魏驼子从未听过的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爹,你带我去找周司令!”
“干啥?”魏驼子惊得眼睛瞪得老大。
“我要当兵。”
“啥?!”
“我要当兵!”
“你当你是谁呀?你要当兵!你当你爹是谁呀,你要当兵!”魏驼子一下子跳将起来,恶狠狠地吼道。
“爹,你不是认识周司令吗?”
魏驼子愣了一下,声音突然就低了:“我是认识周司令,我是认识周司令,可是……可是……”
坤子眼里闪着亮光说:“爹,你跟周司令说说,让我去当兵!”
魏驼子懵懵懂懂没听懂似的问道:“我跟周司令说说,让你去当兵?”
“是呀!爹,你不是早就跟周司令熟识吗?他不是还送过你那么多菜吗?你不是说过有什么事你跟他说说就行吗?”坤子激动地摇着魏驼子的胳膊。
魏驼子却一下把坤子的手扒拉掉了,神情慌慌地说:“那都是……那都是……”他本想照直说那都是吹牛话,哪能拿着吹牛话当真呢,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都是……那都是……真话,可是……”
“爹,”坤子一把拉起魏驼子就走,“那还可是个啥,咱现在就去找他!”
越走近周汉家,魏驼子就越拉不动腿。接近周汉家门口的时候,魏驼子坚决不走了,他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儿子,低声说:“坤子,咱回吧?”
坤子不解地望着魏驼子,一时不明白父亲这是为什么。他凑近父亲,从父亲躲躲闪闪的目光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你害怕了。”坤子说。
“是。”魏驼子一下蹲在地上。
“你吹牛了。”坤子又说。
魏驼子躲闪着坤子的目光,深深地垂下头。
坤子突然笑了,笑声骨碌碌地滚落在黑地里,硬邦邦冷冰冰的。
笑罢,坤子用同笑声一样硬邦邦冷冰冰的声音对魏驼子说:“现在晚了,咱已经到门口了。”说罢,突然伸出手果决地按响了门铃。
第二章周家大院
4
周家的大院很深。
先是一个当兵的隔着厚厚的门盘问,盘问完了却不开门,只说了声请你们稍等,我去向首长通报一下,就把他们爷俩撂在门外了。等了一会儿,那个当兵的才回来开门,把他们爷俩引了进去。
一进院,坤子就有点发蒙。这院子太大,大得人心里发空,坤子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父亲的手。当他们跟在当兵的身后向院子深处走去的时候,坤子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看见了一幢楼,一幢三层高的青砖洋楼。坤子从未想到一个人家竟可以住在这样大的一幢楼里!过去,他只知道自己和东进他们的生活是有差距的,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之间的差距竟会如此之大!东进竟住在这么大的一个院里!东进竟住在这么大的一幢楼里!坤子觉得自己的胸膛憋闷得简直要爆炸了,他赶紧张大嘴巴。坤子听见自己的嘴巴里呼哧呼哧的,发出狗喘气一样粗重的声音。
上台阶的时候,坤子的腿有点打飘,并不高的几级台阶,好不容易才迈了上去。进到楼里后,他们被引进一个摆满沙发的大房间。当兵的对他们说,你们先在客厅坐坐吧,首长正在楼上接电话,一会儿就能下来,说完就转身走了。
坤子扭头去看父亲,父亲也正在扭头看他,父子俩的眼里都有着同样的慌乱不安。他们着实被进周家门的这套章程吓着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规矩。
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才听到楼梯上有了脚步声。魏驼子赶紧拉着坤子站起来,巴巴地向门口望去。
终于,坤子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出现在客厅门口。那人在门口停下,目光如炬地打量着他们……
这是坤子第一次见到周汉。周汉与他想象中的样子很吻合,高大、魁梧、威严,还有那么一点凶悍。想到自己竟然站在这样一个大人物面前,坤子兴奋得手都有些发抖了。
魏驼子也在发抖。魏驼子上次与周汉见面是在院子里,那天周汉穿戴得简直像个农民,所以魏驼子并没感觉到周汉与自己有多大的差别。但今天不同,今天周汉穿着军装。军装使周汉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慑人的威力,震慑得魏驼子不由自主地直往下堆萎。
周汉的目光在魏驼子的脸上停顿了,他似乎在努力回忆自己曾经在哪见到过这个人。
魏驼子赶紧强打精神,堆着笑提醒周汉说:“周……周司令,你忘了,你还给我下地摘菜了呢。”
周汉“哦哦”地答应了两声,但显然没想起来。
魏驼子继续提醒道:“你还说让我有空常来找你唠扯唠扯呢。”
周汉嘴里仍旧“哦哦”地答应着,显然还是没想起来。
魏驼子的汗就冒出来了,嘴也瓢得说不上话了。坤子见状赶紧在一旁接过来说:“我爹在大院对面掌鞋,给你家送过鞋呢。”
听到掌鞋、送鞋,周汉这才把魏驼子对上了号。周汉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高兴地大声说道:“哎呀,原来是老哥你呀,瞧我这记性!”
“是我,是我。”魏驼子捣蒜似的连连点头。
“你看你老哥,叫一声‘伙计’,我不早就想起来了吗。”
“不敢,不敢。”魏驼子兴奋得脸都放光了。
“这是你儿子?”周汉转身问。
“是,是。坤子,还不快给周司令行个礼。”
坤子立刻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说:“周司令好。”
“哎,小孩子叫叔叔就行,用不着这么正儿八经的。”
坤子立马改口道:“周叔叔好。”
“好,好好。”周汉乐呵呵地应着,回头对魏驼子说:“这小子不错,挺机灵。”又热情地招呼道:“老哥坐,快坐。”
唠了几句闲嗑,周汉见魏驼子总是一副诚惶诚恐、心不在焉的样子,就问:“老哥,找我有事?”
魏驼子顿时就哑巴了,低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不知道放哪好了。
周汉笑着说:“老哥,有啥事你就说吧。是不是又想吃我种的菜了,不过,我这菜地可是都罢园了呀。”
魏驼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周汉,半天才憋出了一个字:“我……”说罢,求救似的把目光转向了坤子。
一进周家的门,坤子就证实了自己的判断:父亲与周司令根本就不熟识。在外面时,父亲提起周司令总是很张扬、很骄傲。但在周家、在周汉面前,父亲却显得很卑琐、很可怜。父亲的卑琐和可怜像耗子一样噬咬着坤子的心,使他在心底深处感受到一种深刻的痛。有那么一阵子,坤子几乎想放弃了。他想逃离这个院子,永远不回头,永远不再让自己感到心痛。但当看到父亲那求助的目光时,他突然清醒了。自己怎么能逃走呢,自己好不容易才走进了这幢洋楼,好不容易才见到了周司令。这样的机会对他这个修鞋匠的儿子来说是简直是太难得了。他不能轻易放弃,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只要再坚持一下,他就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就有可能和周东进一样穿上军装!想到周东进,坤子顿觉浑身一振,卡在嗓子眼的那句最难说出口话一下便脱口而出:“我要当兵。”坤子说。
周汉脸上的笑容霎时潮水般地消退了。他面色严肃地打量着坤子,半天没有说话。默默地踱了几步,周汉才抬头问魏驼子:“老哥,你找我就为这事?”
魏驼子的面孔顿时歪扭起来,吸溜着鼻子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
周汉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老哥,你这是给我出难题来了呀。”
魏驼子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如果有个地缝,他肯定钻进去了。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坤子突然问道:“周叔叔,周东进是不是去当兵了?”
周汉惊奇地看着坤子,没回答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坤子也不回答,也反问道:“周东进能当兵,我为什么不能?”
周汉更惊奇了,他走近坤子,认真地对着坤子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儿才说:“小子,我告诉你,这是部队内部招兵,只招部队子弟。”
一直瑟缩着不吭不响的魏驼子此时突然弹了起来,尖着嗓门冲过来嚷道:“都是你这个小兔崽子!非拖上我来给周司令找麻烦!走,你给我家去,别在这丢人现眼!走!”说着,拉起坤子就往外走。
坤子没动。魏驼子使劲拽了一下,坤子仍旧没动。魏驼子急了,回过身来劈头盖脸就给了坤子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打在了鼻子上,血立刻流了出来。
魏驼子愣了,从小到大魏驼子从未碰过儿子一下,儿子是他的心尖,是他生命的全部。看看儿子流出的血,又看看自己的手,魏驼子突然疯了似的扇起自己嘴巴子来,边扇边说:“坤子,你爹不中用,你爹不中用啊……”
坤子再一次体验到了那种深刻的心痛,他觉得自己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住了。他想逃离这里,想立刻就跟着父亲逃离这里。他沮丧地向门口走去,边走边下意识地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把。手背上立刻沾满了鲜血。坤子没想到自己会流这么多的血,他停下来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些血:血是那样的鲜红,带着自己温热的体温。我流血了,坤子想。坤子突然有些激动:我流血了!我已经流血了为什么还要逃走呢?不!我决不逃走!一股悲壮的情绪猛烈地撞击着坤子,坤子被撞击得几乎站不住了。他打了个趔趄,突然回转身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坤子语气坚决地恳求说:“周叔叔,求求你了,你就让我当兵吧!”
周汉自然与魏驼子不同,他这一生见过的血太多了,这点血是决不会让周汉心动的。让周汉心动的是坤子的眼睛。坤子的眼睛里有一种坚韧的东西,周汉喜欢那种坚韧,那是一个优秀军人所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其实,周汉一眼就看出这小子是个军人坯子。周汉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带了一辈子兵了,他凭感觉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哪些人天生就该做军人。
周汉直视着坤子的眼睛说:“小子,当兵要流血,你能行?”
“行!”
“当兵要舍命,你能舍?”
“舍!”
周汉突然大喝一声:“那你就给我站起来!”
坤子说:“不!你不答应,我就不站起来!”
周汉勃然大怒:“小子,凭你跪在地上的这副熊样你还想当兵?你知道军人是什么吗?军人是山、是石、是树!是世上所有不能折的物件!你小子愿意跪就跪吧,跪一辈子我都不会送你这号人去当兵!你……”
周汉猛一回头,看到坤子早已站起来了。
两人默默地对视着。
周汉威严的目光罩住了坤子,目光如炬地审视着这个倔强的掌鞋匠的儿子。一般人都经受不住周汉的这一看,但坤子挺住了。虽然面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但坤子却始终迎着周汉的目光,没把眼睛挪开。
许久,周汉终于说出了那句决定坤子命运的话:“好,我答应你!”
第二章南山沟
5
越野车在砂石路上跑。车轮把路面上的砂石带起来,不停地甩到车身上,甩出一路噼哩啪啦的噪音。不时有大块的砂石突然飞上车窗,砸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炸裂声,弄得人一惊一乍总以为玻璃被打碎了。
一到边防,魏明坤就发现他坐的车风挡玻璃裂了。开始他还没在意,但很快就发现这里几乎所有的车风挡玻璃上都有裂缝,有的还不止一条。直到跑了一趟砂石路,他才明白为什么所有车的玻璃上都有裂缝了。魏明坤的司机很得意地告诉他,到目前为止自己还是分区最高纪录的保持者——已经坚持四个多月没换风挡玻璃了。
边防大多是砂石路,据说,与过去的路相比,现在的砂石路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眼前这条砂石路直通周东进的二团驻地——南山沟。
魏明坤接到报告,说去黑山口哨所处理情况的二团政委王耀文今天下山。他二话没说,跳上车就往二团赶。其实,身为军分区司令员,实在用不着有点事就往团里跑,如果需要了解情况,只要把下面的人调上来听听汇报就行了。但魏明坤却执意要去。
魏明坤不放心。带部队最怕的就是出事。从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到师参谋长,魏明坤带兵都带得落下病根了——怕电话,最怕半夜来电话。只要半夜里电话铃一响,他就会紧张得心咚咚直跳,总以为部队又出什么事了。在部队当主官就是这样,你干得千好万好,只要出一丁点事,就一了百了什么都不好了。
魏明坤执意要去二团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想亲眼看看这个团到底怎么样。刚上任就出了人员伤亡这么大的事,魏明坤心里挺别扭。虽说真要追究起责任来,与他这个新上任的司令员关系不大,但毕竟事情是发生在他的任上,怎么说也是个阴影。一想到这,魏明坤就来气:周东进这个团长是怎么当的?!军分区政委向他介绍情况时,满嘴都是二团的好。满嘴都是周东进的好。这么好,那么好,怎么他这个当团长的前脚刚走,后脚就掉链子了?
其实,潜意识里还有一个理由促使魏明坤急着要去二团,这就是周东进不在。魏明坤想见周东进是真的。以他们两人目前的状况来看,魏明坤在周东进面前占有绝对的优势。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理由不想见昔日的老对手,没有理由不想在老对手面前展示自己。但魏明坤不想见周东进也是真的。他还把握不准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该怎样与周东进交往。他想趁周东进不在的时候多了解一些情况,以决定如何把握两人之间的关系。毕竟在以前的那些年里,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的纠葛。毕竟在今后的若干年间,他们又要在一起共事。想起这些来,连魏明坤自己都感到奇怪,为什么他俩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会无端地纠缠在一起?周东进被发配到边防以后,魏明坤安静了好些年。他以为他俩这辈子再也不会在一起打交道了。但如今,一纸调令就又把他和周东进重新拴在了一起。从接到调令的那天起,魏明坤的脑袋里就常冒出那句老话——冤家路窄。
二团的团部坐落在南山沟。这处地点是周汉早年任省军区司令时亲自选定的。据说,周汉当时站在南山头上,左手叉腰,右手往南山沟方向这么一划拉,说,团部就设在这吧。这条沟四面环山,敌人的炮弹打不进来,而且只有一条路通到山外,难攻易守。我看就这么定了!当时没任何异议,就这么定下来了。异议是在以后才出现的。按说,周汉的选择绝对符合他那个年代的打仗标准。但在经历了太久的和平岁月,在武器和战争方式都发生了巨大变化的今天,这个选择就越来越为后代军人所不理解了。南山沟太偏僻了。过去打仗,指挥机关的驻地总是越隐蔽越好,就得选择南山沟这样很难被敌人发现,即使发现了也很难袭击的地方。但现在不同了。现在的监测手段和武器都先进得不得了,不论你在哪,都能精确地测定出你的位置,不管你藏多深,都能准确地对你实施远距离打击。再像过去那样钻山沟,已经变得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了。而一旦没有了打仗这个实际意义的支撑,南山沟的偏僻在后代军人的眼里就只剩下了种种的缺点:首先是进出太不方便。从南山沟出来得走十多里路才能走上通车的大道。生活不便倒在其次,关键是老婆们不愿意来。有工作的老婆坚决不来,因为来了就等于放弃了工作,而且再也别想工作了。没工作的老婆也不愿意来,因为进了这条沟就彻底失去了就业的希望。最成问题的还是孩子上学。孩子们得翻山越岭到山那边的一个乡村学校去上学。远近且不说,那所学校多少年也没一个孩子考上高中。所以, 二团机关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随军家属少,准光棍儿多。偌大的山沟里,几乎是清一色的单身男人在这里独守寂寞。
寂寞难耐时,就有人把南山沟的种种缺点编排成顺口溜挂在嘴上宣泄。说南山沟有“四大难”:出沟难,进沟难,老婆工作难,孩子上学难。还说南山沟有“四大费”:费脚、费鞋、费车、费油。“四大省”:省工、省人、省炮、省弹。每当说到“四大省”的时候,准光棍儿们就把脸上的笑容弄得很有内容,外人哪怕一时听不懂也大多能从那一脸的诡秘中看出这不是什么好话。
常有后来的人愤愤地问,当初谁选的这个地方?就会有人回答,听说是个姓周的司令,刚打完仗,还没钻够山沟,一眼就看上这条南山沟了。那老头儿就站在那个山头上,拿一根手指头这么一圈弄,就把咱们团给圈弄进来了。问的和答的显然都对那根圈弄他们的手指头怀着一肚子的不满和无奈。
车拐进南山沟,魏明坤眼前一亮。
路上的积雪清理得干干净净,路两旁用雪堆砌出城墙的造型,蜿蜒着一直通向营区。车子行驶在这条路上,就仿佛行驶在白色的长城之上。在这独特的长城引导下向前行进的过程中,人便于不知不觉间生出了一种庄严的肃穆感。
令魏明坤没想到的是,在二团团部门口,卫兵竟把他的车拦住了。按说,军分区范围内没有人不认识司令员的车,这辆车在所属部队走到哪都应该是通行无阻的。但二团的卫兵却似乎看不出这辆车的来头,毫不客气地把车拦在了门外。
“请首长出示证件。”卫兵恭恭敬敬地敬了个礼。
魏明坤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兜,没摸到,这才记起自己身上根本没带证件。已经很多年没被人检查过证件了,魏明坤早已养成了谁都认识自己,自己这张脸就是证件的首长意识。像今天这种情况,他还从没遇见过。有点滑稽,有点尴尬,当然也有点让他感到不太舒服。他想,也许这是因为事先没通知二团自己要来团里的缘故。其实他是有意不让通知二团的。他想乘机看看二团的常态,他历来认为从日常状态中最能看出一支部队的基本素质。
司机见魏明坤没带证件,就赶紧抻头对卫兵说:“小吴,这是分区新来的魏司令,你向团里通报一下吧。”
“是。”卫兵答了一声,转身就去打电话了。
“你们认识?”魏明坤问。
“认识。”
“这么说,他知道这辆车是分区的喽。”
“知道。全分区哪有不认识这辆车的?”
魏明坤的脸就有点颜色了。见魏明坤半天没吭声,司机赶紧解释起来,说二团历来是只认证件不认车,不认人。在二团,不管你是谁,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只要进营区都得检查证件。据说,有一次周团长没带证件,被卫兵拦在了门口,后来是卫兵向军务股报告后,由军务股长来把周团长领进去的。周团长当时就宣布给了这个卫兵一个通报嘉奖。魏明坤听着心中似有所动,脸色也略略和缓下来。
卫兵打完电话,跑步过来说了句:“请首长稍等。”就回到哨位上去了。
没办法,只好等。魏明坤干脆下车踱起了步。
山沟里的雪似乎格外的厚,厚雪绵软地覆盖着山体,无声地遮掩了山的坚硬和棱角,把远近的山峦变成了一式的柔和曲线。一切都显得格外单纯简洁,像一幅大面积留白的画作,没有一丝杂色,没有一点杂音。人在其间,不由自主地就拥有了一份远离尘嚣的安宁,心境如净化般豁然清明起来。
魏明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冽的冷气直入胸肺,激得浑身一震,禁不住脱口说了句:好舒服!
“报告!”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魏明坤猛然回头。一个身材高大的上校军官目光炯炯地看定他,用膛音很重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二团团长周东进请魏司令员进入营区。”
周东进!魏明坤不由愣住了。
第二章对视
1
谁也没想到,十几年后,他们会在这样一个地方,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情境下见面。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嘭”地撞出了一声闷响,然后死死地扭结在了一起。
许久无话,他们只默默地对视着。
魏明坤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周东进几乎丝毫没有变化,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的挫折之后,他居然还能保持住那份独特的派头和潇洒:标准的军姿,挺拔的身板,笔挺的军装,锃亮的皮鞋……魏明坤注意到,他甚至仍旧保持着戴白手套的习惯。
但这些还不是最令魏明坤吃惊的,最令魏明坤吃惊的是周东进的眼睛。周东进的眼睛很张扬,是那种一睁就睁得很大,喜欢直视,很少眨眼、转动,绝不回避什么的眼睛。成人中很少有这样的眼睛,一般情况下,这种眼睛只属于童年,至多是青少年。
魏明坤很熟悉周东进的眼睛。小时候第一次交手打仗,他就发现周东进的眼睛对他有种很强的吸引力。每次交手时,他都尽量躲避周东进的目光,克制自己不去注视他的眼睛。他不愿意总在自己对手的眼里发现对方的聪明、锐气和勇敢,不愿意总让自己在心里暗暗佩服对手。
参军后,他开始对周东进那双眼睛越来越反感了。他发现周东进的眼睛里有一种令他很不舒服的东西——优越感。不仅是周东进,那些出身军人家庭的士兵几乎都有这种东西。不能不承认,他们的确有理由优越。他们与魏明坤们不同,他们当兵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热爱,而不是为了讨个出身或离开土地那些很具体的理由。他们从小就生活在部队大院,生活在军人中间,他们几乎生来就是军队的一部分。对他们来说,当兵是他们生命中的自然过程,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到部队当兵就像来到自己家里一样自如,何况许多部队首长都是他们父辈的战友,是从小就看着他们长大的叔叔、伯伯。所以,他们丝毫没有魏明坤们的拘谨和陌生感,完全把部队当成了自己的大家庭。在这个大家庭里,他们简直如鱼得水。八一学校里长期的准军事化生活,使他们早就习惯了出操、跑步、稍息、立正,早就学会了走队列、踢正步。当许多新兵还顺拐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能熟练地走出每步七十五厘米,每分钟一百二十步的标准步伐了;当许多新兵连准星和缺口都找不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能进行实弹射击了。他们对部队操练的那套东西太熟悉了,几乎无需任何过程,他们就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从老百姓到军人的最初过渡。
而这一切都是魏明坤他们这些平民出身的士兵所不具备的。他们望尘莫及。他们羡慕他们,佩服他们,但不免也有些嫉妒他们。其实在内心深处,他们还是很希望能与他们接近、交往,甚至成为朋友的。但是,每当他们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护着自己的自尊心走近他们的时候,总会感受到一种不可名状的自卑和压抑。周东进们太优越了,他们的优越是骨子里的,不用刻意表现也能随时随地感觉得到,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想掩饰。他们认定自己是天生的军人,认定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将军。他们从来就没把魏明坤们放在眼里。
周东进们漠视的眼睛使魏明坤们每每感到屈辱和愤懑,也激发了他们要与之拼力较量的劲头。他们不服气,他们虽没有周东进们的好出身,好基础,但他们在心智和体力方面并不比任何人差,他们不信就干不过他们!此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魏明坤一直跟周东进摽着劲儿地干。在艰苦的较量中,他一次次地被对方的优越刺伤,又一次次地把优越的对方击倒。他势单力薄,但他坚韧顽强。因为他明白自己前面既没有现成的路可走,后面也没有能够支撑的靠山,他必须凭借自己的力量杀出一条血路。他只能背水一战。
后来,当魏明坤终于靠自己的努力跻身于周东进之上后,他对周东进的眼睛就不屑一顾了。那时他已经看得很清楚,周东进那种张扬的眼睛只能说明他还不成熟。有这样一双眼睛的成人,大多是在父辈创造的优越环境中长大,从未经受过委屈、压抑,从未经历过苦难、绝望的干部子弟。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把一双不成熟的眼睛从童年带入青年,甚至一直带入成年。这是他们这种人的专利,但也正是他们这种人的局限。魏明坤心里很明白,他们注定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因为这种东西只会把他们从人群中剥离出来,让他们为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优越承受加倍的痛苦和打击。那时候,许多干部子弟都开始有了改变。现实的磨砺使他们逐渐成熟起来,而成熟则使他们眼中的张扬收敛了许多。但周东进却是个例外,他似乎跌多少个跟头也记不住疼,吃一百个豆也尝不出豆腥气,他从不知道收敛自己。他一如既往地大睁着眼睛,袒露着自己的热情、聪明和能力,也袒露着自己的骄狂、愚蠢和不成熟。魏明坤在冷眼旁观的同时,常禁不住为周东进感到悲哀。周东进的军事素质极好,是个难得的军事指挥人才,但是他太自信,太不懂世故,太不适应周围的环境了。即便把他老子周汉的因素计算在内,他的路也不可能走得很顺。周东进果然一直都不顺利,他在战场上和情场上都输给了魏明坤。后来,周东进就主动要求调离野战军,去边防部队了。从那以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
十几年过去了,魏明坤以为经受过这么多的挫折,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磨炼之后,周东进即便不是面目全非也一定会有了很大的改变。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周东进至今还保留着那样一双眼睛!
第二章败下阵来
2
周东进竭力想使自己显得平静一些,他目光直视魏明坤,在把气势传递给对方的同时,也在暗暗地观察着对方。
从外表上看,魏明坤的变化不大。还是那张筋肉结实的方脸,还是那双深井般难测的眼睛,还是那副微微上翘的坚硬下巴。难得的是魏明坤仍旧保持着标准的身材,腹部平坦,全身紧凑,丝毫没有中年男子的暄胖,也没有当官人身上常见的那种无规律生活造成的松弛和倦怠。魏明坤的变化不在外表而在内里,周东进敏锐地感觉到魏明坤的神情中多了许多自信,举手投足间也有了一些首长才有的凛然之气。这种感觉像个尖细的锥子,锐利地刺向周东进,猛地捅进了他内心深处最薄弱的地方。一种钻心的痛迅速向全身扩散开来,周东进心中一凛,立刻咬紧牙关,把全身绷得紧紧的。
来吧!周东进想,你魏明坤不是一直就盼望着这一天吗?你小子的机会到了!
其实,从得知黑山口出事,从得知魏明坤到分区当司令员起,周东进就一刻也没平静过。满脑袋都是黑山口,满脑袋都是魏明坤。黑山口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而魏明坤则像叠压在石头上的一只脚,让他承受着双重的压力。周东进心里很清楚,在这两种压力中,石头的重量是固定的,而那只脚的重量却是任意的,想轻则轻,想重则重,一切全凭魏明坤了。他周东进这回可是真的落在了魏明坤的手心里,只能听任魏明坤发落了。
为什么偏偏是魏明坤?!为什么偏偏要让魏明坤赶在这个节骨眼上?!
周东进真搞不懂,老天爷怎么会这么器重自己,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他周东进已经无数次地“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了,可为什么到头来还是不能“徵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呢?
第一次被魏明坤击倒是在当兵的头一年。
开始周东进没太在意魏明坤,他虽对爸爸平白无故送这个掌鞋匠的儿子当兵感到不解,但也不想深究。这与他没多大关系,他感兴趣的是自己终于穿上军装扛起枪成了一名真正的军人了。那时的周东进正处于一生中最轻狂自信的年纪,他相信将门出虎子;相信军人是世上最值得骄傲的职业;相信军人是男人中最优秀的一群;相信自己天生是军人;相信自己注定会成为将军;相信未来的军队终究会掌握在他们这些人手中;相信他们的介入将使这支军队变得更加强大无比;相信他们最终会率领这支军队完成解放全人类的历史使命……
当时,南征的朋友王京津写了一首题为《献给下一次世界大战的英雄》的长诗。这首诗充满激情地描述了想象中未来的那场战争,描述了他们这代军人在那场解放全人类的伟大战争中浴血奋战的壮烈场面。这首长诗在雄心勃勃的干部子弟中间迅速流传开来,周东进立刻就被这首诗深深地打动了,其中最令他感动的是这样一些句子:
摘下发白的军帽,
捧起素洁的花环,
轻轻地
轻轻地走近你的墓前。
……
异域的天空中,
永远凝固着你年轻的容颜。
你的生命,
你的誓言。
……
昨日硝烟,
依然萦绕在丛林山涧。
我的战友,
我的伙伴,
你将长眠在异国他乡
那遥远的
大西洋
彼岸。
吟诵着这首诗,周东进无数次地想象自己在未来的那场战争中,率领着一支优秀的军队,驰骋疆场所向披靡的情景。想象自己成为英雄壮烈牺牲后,以马革裹尸,躺在亲手解放的土地上,被战友追悼祭奠的动人场面。
他恨不能这一天明天就来到。
有了这许多的雄心壮志在胸中鼓荡,周东进自然更没有心思理会魏明坤了。说老实话,他根本就没在意魏明坤。当他在士兵当中脱颖而出以示范的身份在训练场上翻飞腾跃的时候,当他在实弹射击中每每名列前茅取得优异成绩的时候,当他信手拈来如数家珍般地引用古今中外著名战例把连队干部镇得目瞪口呆的时候,魏明坤就与所有普通士兵一样,统统在他的眼前化做了“零”。而他自己则是“1”,是那个有可能在将来统领这无数个零的“1”。
这种“1”的良好感觉一直持续到评五好战士的那一天。在那天以前,准确地说是在魏明坤发言以前,周东进始终认为自己是当之无愧的五好战士。
但魏明坤发言了,魏明坤一发言,周东进顷刻间翻身落马。
魏明坤在发言前先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魏明坤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魏明坤说我不同意周东进当五好战士,他身上存在着严重的干部子弟的“骄”“娇”二气。接着,魏明坤就一一列举了周东进“骄”“娇”二气的具体表现。
周东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有那么多缺点。首先是骄气:瞧不起农村入伍的战士,笑他们走正步像跨垄沟,练刺杀像抡锄头,还说自己根本用不着练瞄准,闭上眼睛也比他们打得准……周东进无话可说,明摆着,虽然是开玩笑,但这些话的确都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些整天跟在后面让他帮着练单杠、练瞄准,被他数落时只会跟着嘿嘿笑的兵们,见有人出头为他们伸张正义了,立刻就揭竿而起冲他来了,而且一个比一个苦大仇深。特别是那个总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河南兵,说着说着竟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还没等周东进反过味来,魏明坤就又举出了一个更为严重的事实:周东进竟敢嘲笑指导员的辽西口音。魏明坤说周东进在背后笑话指导员发不出“二”这个音,说指导员总是把“二”说成是“阿”,还说他知道在指导员的家乡有这样一种说法:谁要能说“二”,谁就能当官。魏明坤是在指导员刚巧转到他们班检查评比情况时,不失时机地说出这件事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指导员的脸当时就变了颜色。
至于周东进娇气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最主要的一个例子就是周东进在连队吃忆苦饭时不仅没掉眼泪还扔掉了半个糠菜饼子,这也是铁证如山无可辩驳的事实。周东进确实扔掉了忆苦思甜的半块糠菜饼子。当时,他强忍着吃了半个,只觉得那东西吃到嘴里扎扎巴巴的很牙碜,实在难以下咽。一咽到嗓子眼处,后脖子上的汗毛就呼地一下全竖起来了,怎么也吞不进去。他就悄悄地把剩下的半块糠菜饼子攥在手心里,一出食堂门赶紧扔掉了。没想到,这个动作偏偏就被跟在后面的魏明坤看到了。魏明坤瞥了一眼一直躲在暗处观察的指导员,不声不响地把那半块糠菜饼子捡起来,缓慢而坚决地一口一口地吞了下去。事后,指导员指名道姓地表扬了魏明坤,虽没点名批评周东进,只笼统地批评说“有些同志”如何如何,但周东进的脸上一直火烧火燎,很是羞愧难当。这件事周东进自然也得认账,自然也无话可说。
直到魏明坤提出周东进不注意发扬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经常上街买水果、糖块吃的问题时,周东进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周东进说这个意见我不能接受!哪次不是你们大家让我买的?再说,哪次买回来不是大家伙儿一起吃的?我周东进又没多吃一口,怎么我掏钱买东西给大家伙儿吃反倒成了我一个人的不是了?魏明坤说,周东进同志你不要一口一个大家伙儿,好像所有人都吃过你东西似的。周东进愣了一下,这才记起魏明坤似乎的确从没吃过他的东西,也从没吃过任何人的东西。指导员这时在一边发话了。指导员说,为了说明问题,请同志们都把自己的存折拿出来。同志们就一人拿出了一个存折。经逐一检查发现,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存了些钱,只有周东进和小四川没有存折。但小四川有一把汇款单的存根,小四川家庭生活困难,每个月六块钱的津贴费他只留下一元,其余五元都按月寄回家去了。周东进当时就蒙了,他没有存折,也从没想过要存钱。指导员不动声色地启发周东进说,没存折也不要紧,把钱拿出来看看,说明你没乱花钱也行。周东进就上上下下地满身摸起兜来,每个兜里都有钱,但每个兜里的钱都不多,一共就掏出了四元三角六分,连一个月的津贴费都不足。指导员问怎么会这么少?一个月六元钱的津贴费,一年总共发七十阿(二)元钱呢,怎么只剩了四元多?你的钱都到哪去了?其实周东进自己也正在想这个问题,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他确实没有什么大的开销,家里也不需要寄钱,钱都到哪去了呢?情急之下,周东进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给过河南兵一些钱。那天他俩一起去街上,河南兵说他家乡今年发大水了,想往家里寄点钱,但因为自己烟抽得狠手头剩下的钱不多了,所以很是为难。当时,周东进想都没想就把兜里的钱全掏出来给他了,也不记得是多少,只记得那一趟因为没买吃的东西回来,大家伙儿好不扫兴。还记得河南兵当时感动得鼻涕老长,一个劲地表示感谢,说年终评五好战士时他一定要投周东进一票。想到这里,周东进立刻抬起头求救似的去看那河南兵,希望他能站出来帮自己说出一部分钱的出处。但河南兵却坚决地把目光挪向别处,死活不看他。周东进呆着脸想了一会儿,终于决定什么也不说了。一来不好意思说出自己帮助别人的事,二来他也说不清到底给了河南兵多少钱,三呢,就算是这点钱说清了,剩下那些钱哪去了他还是说不清。
于是,周东进彻底败下阵来,连五好战士的毛也没沾着。没有一个人提他的名,连那个信誓旦旦的河南兵也没提。
第二章不当兵,毋宁死!(1)
3
因为当兵第一年就没评上五好战士,周汉对东进的表现很失望,专门派南征到连队找东进谈了一次话。谈话的主要内容是告诉东进,干部子弟要学会夹起尾巴做人,干部子弟应该与广大的工农子弟打成一片。
一见面,南征就上下打量着东进说,瞧你这一身干部子弟做派!白衬领,懒汉鞋,让人家一打眼就能看出你是个干部子弟!
看出来又怎么了?东进不以为然地说,干部子弟有什么不好?
好?你以为干部子弟的名声好听呀?你知道现在人家怎么看咱们吗?
怎么看?
人家说咱们是“子弟兵”、“后门兵”,说干部子弟啥本事都没有,就有一身优越感,就知道靠老子吃饭。
子继父业,理所当然。他们工人子弟可以理直气壮地接班当工人,军队的子女就不能入伍当兵了?你搞清楚,咱当的是兵啊!只不过是个兵!打起仗来要玩命的!没错,我是有优越感,我比他们优秀哇,我优秀我凭什么不能优越?不过,我可没靠老子吃饭,我凭的是自己的实力!谁不服,咱可以拉到训练场上比试比试……
东进!南征断喝道,你看你这副骄傲自满自高自大的样子,动不动就要跟人家较劲儿,怪不得群众对你有意见,不评你五好战士!整天拿着个干部子弟派头白白唬唬地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能不脱离群众吗?叫我说,干部子弟的名声都是让你们这号人给搞坏的!
东进不服气地反驳说,大哥,我可没给干部子弟丢脸!我拿了全连射击、刺杀两个第一,手榴弹过了七十米大关!说我骄傲,骄傲也得有资本哪!没这些硬指标垫底,想骄傲还骄傲不起来呢!
你看你看,说着说着就又耍起骄傲来了。东进,你谦虚谨慎点好不好?五好五好,军事技术好只是一个方面,关键是得突出政治。再说,军事技术好的又不是你一个,我听说魏明坤现在就撵上来了,成绩和你不相上下,而且人家吃苦精神比你强,群众威信也比你高。
别提他好不好,我烦他!阴不呲啦的,就会在关键时候下刀子。
烦也没用,人家就评上五好战士了。东进,咱们干部子弟在连队本来就显眼,本来就有那么多眼睛盯着咱们,不收敛着点行吗?人家就是看不惯你。我听说你还动不动就在连里大讲特讲拿破仑、巴顿、克劳塞维茨那些资产阶级军事家的理论,大讲特讲中途岛战役、诺曼底登陆那些西方的战例。
没错。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说我还讲过孙子、诸葛亮、毛主席的军事理论,还讲过四渡赤水、三下江南四保临江、三大战役这些咱们自己的战例呢?军人嘛,讲这些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了,我还不都是从你那里学来的?
我可没让你放弃学习毛泽东思想,宣扬单纯军事观点的东西!
大哥,你少给我扣帽子。东进嬉笑着说,你自己一提起这些单纯军事观点的东西不也是两眼放光、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吗?
那是过去,南征正色道,现在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我已经深刻认识到,只有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才是我军克敌制胜的法宝。那些资产阶级的军事理论、战争论统统都是靠不住的。
东进认真地盯住南征看了一会儿,他发现南征的确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还是那张脸,但面色凝重、表情深沉,说话变得有板有眼,连语调也低沉平缓了许多,一举一动似乎都透着历练后的稳重与成熟。从前南征可不是这样的,从前南征只要一张嘴,激情就会随着手势上下翻飞,奔泻不止。那时,东进特喜欢赖在一边听南征和王京津他们聚在一起胡侃。在东进眼里,南征他们仿佛什么都懂。他们满口都是各种类型的战争和各种样式的武器,满口都是中外著名军事将领和他们打过的著名战役,满口都是伏龙芝军事学院、西点军校、黄埔军校这些一听就令人振奋不已的名字。每次,东进都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体内仿佛有一种东西被瞬间激活了,没头没脑地在身体里东突西撞,撩拨得他精神亢奋、躁动不安,恨不得立刻冲出去砸烂所有的玻璃,踢破所有的门。
东进从没见过南征这样讲话。不知为什么,南征的变化使东进有点不安。东进稍稍收敛了一下,认真地说,大哥,说老实话,我也想过要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我跟他们学卷蛤蟆烟抽,学从牙缝里挤着往地上射痰,学躺在被窝里妈、妈地说粗话,学的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可还说我没跟他们打成一片。
南征深深地看了东进一眼说,东进,你还是没明白,关键是要从思想上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要克服干部子弟身上的优越感,克服骄傲自满情绪,简单地说,就是要彻底忘掉自己是干部子弟。
那干吗?可能吗?东进不屑地说。
没什么不可能的,南征说,我就做到了,我们连的人现在就说我不像是个干部子弟。南征深有感触地说,东进,什么时候群众说你不像干部子弟了,才说明你是真正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了。说一个干部子弟不像干部子弟,这是对这个干部子弟的最高褒奖。
东进的嘴巴慢慢张开,张成了一个大大的O形,定在了那里。
过了许久,东进在喉咙里骨碌碌地发出了一阵嘿嘿的冷笑声。
东进说,扯蛋!你撒谎!
东进说,大哥,我才不信你会忘记自己是革命军人家庭出身,我才不信你不为自己的出身自豪,我更不相信你会忘掉自己是干部子弟!
东进说,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欺骗别人?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干部子弟又不是地富反坏右子弟,又不需要与家庭划清界限,有什么必要非得这样?
沉默了很久,南征突然问东进,东进,你想在部队长期干下去吗?
那还用说!
如果你想,就得这样做!
如果我不呢?
南征冷冷地说,那你就会和王京津一样,被部队处理复员。
王京津被处理复员了?东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呆了半天,东进才问,王京津,他,他走了?
……走了,南征的眼睛突然红了,他……走了……
第二章不当兵,毋宁死!(2)
南征抬起头,向天上望着,就那样望着天空告诉东进说,王京津和连里的关系搞得很僵,连里决定让他复员。王京津不肯走,就通过一号台直接把电话打到他爸爸的办公室,想让老头子为他说句话。没想到,连里早把工作做到了前头,老头子一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就火了,说你个龟儿子你把脸给老子丢到部队去了,再敢闹腾看我不抽了你的猴筋,老子早就看出你不是块当兵的料,你趁早给老子滚回来吧!王京津愣了半天才放下电话。从那会儿起,王京津的脸上就一直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后来,王京津抱着他那一大堆军事方面的书去找南征,说他再也用不着了,要全部送给南征。南征早就对王京津那些宝贝书羡慕不已,一听说要全部送给自己,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但南征心里也有点犯嘀咕,这些书王京津平时当命根子似的,看不上眼儿的人连借看一下都不肯。再说,南征已经疏远王京津好些日子了。王京津这人身上的干部子弟味儿太重,说话做事太不注意影响,南征担心总跟他在一起会影响自己的进步,就有意疏远了他。王京津因此对南征十分不满,曾声称再也不借书给南征看了,怎么突然间就不计前嫌把书全给了他呢。不管怎么样,南征很高兴。但他只顾得高兴了,没有注意到王京津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结果没想到,当天晚上就出事了。王京津半夜里跑到连队对面的山坡上,朝着营房敬着军礼,满面泪痕地大声喊着:亲爱的连队,永别了!喊完,就开枪自杀了。
南征说,出事之前,他莫名其妙地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就在他睁大眼睛发呆的时候,先是听到了王京津那声动情的大喊,紧接着就听到了那声惊心动魄的枪响。
南征对着天空说,你知道吗,王京津的遗书上只有六个字:不当兵,毋宁死!
讲完这些,南征才缓缓地把眼睛从天空上移下来,看着东进。
南征的眼睛仍旧红,但却没有东进想象中应有的泪,仿佛刚刚挂在天空中烘烤过了一般,干燥得令人难以置信。
东进不明白南征为什么会没有泪。王京津是南征最要好的朋友,连东进都还记得王京津的好。东进记得王京津是跟着家里从北京转学来这边的,操一口好听的京腔,特聪明,特能讲,也特有激情。即便在部队大院的孩子中间,他也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显得格外见多识广。自从读了王京津写的那首《献给下一次世界大战的英雄》的长诗后,王京津就成了东进心目中的英雄。东进认定王京津一定会在军队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却没料到他竟会这样突然间就死了,不是死在战场上,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不是作为英雄……
东进忽然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地方被撕裂了,随着剧烈的疼痛一阵阵痉挛着,流淌出殷红的鲜血。
王京津死了,东进悲哀地想。王京津怎么会死呢?那样一个活蹦乱跳,充满激情的人,怎么会自杀呢?!
东进想象得出王京津死前内心所承受的巨大的痛苦和压力,一个像他那样狂热地爱着军队的人,是不能容忍被他所爱的军队抛弃的。但东进想不通王京津为什么会选择死。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他怎么能这样轻率地放弃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怎么能这样轻率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东进也无法理解南征。看得出来,王京津的死的确给南征的打击很大,但东进不明白南征为什么要那么坚决地与王京津划清界限;为什么要把王京津送给他的那些书全部上交;为什么要检讨自己和王京津一样当兵动机不纯,检讨自己想提干部,想像父辈那样从连排长一级级地干到高级干部的错误思想。难道这样就能证实他和王京津不是一类人了?难道这样就能证实他与工农子弟打成一片了吗?
南征和王京津都曾是东进心目中最崇拜的人,东进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把他们共同珍视的东西放弃了,而且放弃得那么彻底决绝。
东进不想放弃。他从不认为自己想在部队干一辈子,想当排长、连长、甚至军长、司令员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他不愿像南征那样违心地剖析自己、欺骗自己,赢得“不像干部子弟”的赞誉。尽管那样做也许会使自己的处境更好一些,尽管按南征的话说这样做不是对目标的放弃而是坚守,是另一种形式的坚守,但东进就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东进坚决地认为“不像干部子弟”不是赞誉,坚决地认为干部子弟身上有缺点但更有优点。我可以改正缺点,东进悻悻地想,我可以克服你们说的那个什么“骄”“娇”二气,我可以勤俭节约,可以不吃零食,可以不穿懒汉鞋……,但我不愿意也不可能不像干部子弟!我就是干部子弟,我凭什么非要不像我?我凭什么非要不是我?!
东进陷入了极度的困惑之中,他不赞成南征,但又明知南征所说的话自有道理。“不这样做就有可能像王京津那样被部队抛弃!”这个道理让他感到害怕。东进知道自己离不开部队,他太爱这种紧张、单调、充满挑战、充满男子汉味道的生活了,他太爱这种成天摸爬滚打与武器相伴的日子了,他太想实现自己心目中的那些远大的目标了。难道想要不放弃,想要证实自己,就一定得首先改变自己吗?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撕裂的伤口处向全身蔓延开来,东进不由浑身颤抖起来,牙齿“得得”地打着战,喃喃地呻吟着,不,不……
南征起身向外面走去。
就在南征的背影即将消失的那一刻,东进突然一跃而起,在后面大声喊道:
我能证实自己!我决不放弃——
南征猛地回过头,看到东进脸上的泪水决堤般汹涌澎湃,一片汪洋。
再一次被魏明坤击倒是为了上军校。
那时,周东进和魏明坤都已经是排长了。当时部队每年都有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名额,但名额很少,只有表现特别突出的人才有机会被选送上学。周南征就是因为表现突出,被树为干部子弟与工农子弟相结合的先进典型,由部队选送到地方大学读的历史系。大学毕业后,周南征就留在机关工作了。渐渐地,许多干部子弟都瞄上了这条路,因为大学毕业后可以重新分配工作,这就为他们名正言顺地离开基层连队,进入机关工作创造了条件。于是,他们开始纷纷想办法去上学。但他们中间像周南征那样真正由部队选送上大学的却并不多,他们多数都是通过家里的关系,从上面要名额戴帽下来走的。干部子弟再一次显示出了他们超出他人的优越地位,他们用不着表现特别突出,但只要需要,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代那些表现特别突出的人。糟糕的是,他们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就像当初他们认为到部队当兵是很自然的事一样,他们认为自己现在去上学也是很自然的事。更糟糕的是,他们不知道这样做会伤害一大批人的感情。像魏明坤那样惟有靠自己的突出表现与他人竞争的贫家子弟,在这明显的不公平竞争中,不能不再一次感到心寒,不能不再一次在心中积攒起愤懑。而最糟糕的还在于,他们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很在乎。他们优越惯了,他们已经把优越当成了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他们以为他们真的拥有这份权利。
第二章不当兵,毋宁死!(3)
与他们相比,历来不安分的周东进此时反倒显得格外安分了。周东进似乎从来没有上大学调机关这些离开基层连队的念头,他不仅一直心安理得地在基层连队干,而且干得相当不错。他同魏明坤一样都是全团有名的优秀排长,所不同的是,周东进是干部子弟,是属于能离开连队却没有离开的人。周东进于是引起了团里的注意,团里决定树周东进当扎根基层的先进典型。很久以来,团里在选送人员上学这类事上一直扮演着尴尬的角色。对上,他们不能不无条件地服从;对下,他们又不得不做大量的稳定思想工作。从部队政治思想工作的角度来考虑,如果把周东进树为扎根基层工作的先进典型,就既为干部子弟树立了榜样,又安抚了基层干部战士的情绪。团里立刻派了工作组下来抓周东进这个典型。
工作组一来,连里立刻轰动了,这可是抓全团的先进典型呀!先进典型和五好战士不一样,五好战士连里有的是,团先进典型一个营也不一定能摊上一个,只要当上团典型,肯定以后会前途无量!大家都以为周东进这下行了,不费一枪一弹就一下子端了个大据点。但谁也没想到,这事竟让周东进自己给搅黄了。
周东进死活不当这个典型。
周东进说,我愿意在连队干,这和觉悟高不高没关系,是我自己愿意。
工作组说对呀,甘愿扎根基层这就是觉悟高的表现。
周东进说哎你们别给我上纲上线,我可没说我要扎根基层。扎根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那是永远呆在基层的意思,谁能永远呆在基层?不进步了?
工作组只好解释说这只是个说法,是对周东进不上大学,不调机关,脚踏实地在连队干这种精神的肯定。
周东进就笑了,说我不上大学是因为对那些学校和专业不感兴趣。你看上面下来那些名额,不是政治系历史系就是中文系外语系,我学那些干什么,跟军事也不沾边?
工作组说对呀,这就说明你是干一行爱一行,说明你……
得了,你们就别给我瞎说明了。周东进说,等步兵学校恢复招生那天,我肯定削尖脑袋争着抢着去上学。你们现在把我弄成扎根典型,到那时我再拔根可就费事了。再说了,我这个扎根典型到时拔了根就走,你们对上对下也不好交待呀。
整个摆出一副扶不起来的阿斗架势,倒把工作组说的没词了。团里很恼火,但也没办法。典型是得自己上台去给群众讲用先进事迹的,自己都不认账怎么给群众讲,这事也就只好暂时搁下了。
事情偏就赶得这么巧,步兵学校当年就恢复招生了。连里分到一个上步校的名额,明摆着这个名额肯定是在周东进和魏明坤之间产生。平心而论,如果没有树典型那档子事,周东进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周东进的身份使他显得更突出一些。但经过树典型这么一折腾,周东进的形象就大打折扣了,团里决定送魏明坤去。
周东进这下可不干了,果真削尖脑袋争抢起来,从连里、营里、团里一口气找到师里。师长是周汉的老部下,当时就把干部科长叫来了,说你给我个上步校的名额。干部科长说,师长,名额已经全部分下去了。师长说那你给我调整出来一个嘛。干部科长面带难色地说,现在人员基本上定了,本人也都知道了,这个时候再调整影响就太大了。师长就没鼻子没脸地朝干部科长发了一通火,弄得在一旁的周东进也浑身不自在。发完火,师长转身对周东进说,东进呀,我看你就明年再上步校吧。这事叔叔给你记着,明年保证第一个送你去。话说到了这一步,周东进也就只好告辞了。周东进前脚刚走,师长就拍着干部科长的肩膀说,委屈你了,我这也是没办法呀。干部科长说,师长你别这么说我能理解。师长就说,明年让他去吧,不然我在老首长那里不好交待。干部科长赶紧说是,我记住了师长。
本来周东进今年也准备放弃了,想妈的明年就明年吧,晚上一年步校我周东进也未必就比谁差,未必就比他魏明坤差。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周汉下部队来了。周东进倒没跟周汉说什么,他们爷俩之间也从来就说不了什么,见面就是那么几句话:
周汉:怎么样?
周东进:还行。
周汉:什么叫还行?
周东进:就是还说得过去呗。
周汉:是别人看你说得过去呢,还是你自己觉得自己说得过去?
周东进:当然是我自己,别人怎么看我哪知道?
周汉:哼,自以为是!
然后周汉就把周东进扔在一边,自顾自地翻看文件。但这时周东进还不能走,这时要走周汉就会发火,说你给我滚回来!你不要一听到批评就躲,比躲老子的枪子儿跑得还快!接下去就是一顿臭骂。这时周东进只能老老实实在一边干坐着,等过一会儿周汉听到没什么动静了,就会抬头冲着周东进说,你怎么还在这坐着,还不赶快回连队去?走,赶紧给我走!周东进这才能溜出来。
一出来,秘书刘希文准会笑眯眯地迎上前,低声问,完事了?来,到我屋里坐一会儿吧。结果看老爹就成了看刘秘书,刘希文倒像家人似的能跟周东进热热乎乎地唠一阵家常。唠着唠着,周东进就把去不成步校的窝囊事说了。刘希文听后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瞄着周东进问,东进这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周东进说告诉你有什么用,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刘希文不动声色地问,那你今年到底还想不想去了?周东进说当然想!刘希文就不紧不慢地说,那好,这事就交给我吧,我保证让你去上。周东进一个高蹦起来说,太好了刘秘书,你要是能再要个名额给我,我立刻宣布给你队列前口头嘉奖一次!刘希文一笑,说我从哪儿要名额你就别管了,你只管打好背包准备去报到就是了。
果然,第二天团里就下来通知,叫周东进准备去步校学习,但并不是增加名额,而是把魏明坤换成了周东进。这一下可炸锅了,全团上下一时间议论纷纷。周东进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有点发蒙,直在心里埋怨刘希文怎么把事情办成这样?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这样了,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打背包走人。
没想到,还没等周东进收拾停当,事情就又来了个急转直下——魏明坤直接找到周汉,把周东进告了。
第二章不当兵,毋宁死!(4)
在周汉下榻的师招待所门前,魏明坤徘徊了很长时间。招待所临时设了岗,哨兵严格地盘查着每一个出入人员,这架势让魏明坤心里发怵。魏明坤几次想打退堂鼓回去,但又实在不甘心就这样算了。他在招待所门前那片苦丁香树丛中打着转儿,一次又一次地下决心走出树丛,但却一次又一次地缩了回去。
魏明坤对自己很恼火,虽然当了好几年兵了,虽然自己现在好赖也是穿四个兜的干部了,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怕见官。别说周汉这样的大官了,就是在团长、师长面前魏明坤也紧张得不行。有一次,师长到下面检查军事训练情况,团里为师长组织了一次排建制的战术训练表演。因为周东进和魏明坤两个排表演得十分出色,演练完,师长就把周东进和魏明坤叫到面前询问情况。魏明坤一站到师长面前就开始紧张,气也喘不匀乎了,话也说不利落了,结果风头全让给了周东进。周东进乘机侃侃而谈,把师长讲得两眼放光,频频点头,一再对周东进大加赞赏。这次经历对魏明坤的刺激很大,论军事技术魏明坤并不比周东进差,论想法魏明坤也不比周东进少,但关键时刻却因为怯官,就像上不去架的鸭子似的白白失去了表现自己才干的好机会,白白失去了给首长留印象的好机会。说心里话,魏明坤真想学学周东进那种见多大官也不惊,经多大场面也不怯的劲头,但不知怎么就是学不来。
这一次,魏明坤也是被周东进逼急了。本来上步校学习都已经落实到他头上了,谁能想到事情还能翻过来,还能换成周东进,这也有点太欺负人了!魏明坤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虽然,魏明坤表面上一直硬撑着,尽量不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情绪,但心却如同放在铁砧子上被捶打一样,无时无刻不感受到重击之下的疼痛。魏明坤心中不平。对他来说,能抢在周东进前面赢得这次机会是多么的不容易呀。他和周东进不一样,周东进有周汉在头顶上罩着自然有人帮,他魏明坤可是平地拔骨朵,硬着脑壳往上拱,全凭自己的努力才干到了今天这个程度!凭什么一句话就把名额换给了周东进?魏明坤不甘心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不能容忍这样轻而易举就被周东进打翻在地,他得抗争,即便得不到结果他也不能轻易放弃。他魏明坤虽然没靠山没背景,但他有真理有不服输的勇气!
经过深思熟虑,魏明坤决定直接来找周汉。按一般人的思路,这种情况下最不应该找的人就是周汉,因为只要长脑子就能看出来,换周东进上学准是周汉的意图,别人没那么大威力。但魏明坤不这样想,魏明坤认为这事找谁都白搭,只能去找周汉,因为不管是谁的意图,只有周汉才有能力阻止这件事。
一想到要为这事去找周汉,魏明坤的心里就有些犹豫。他对周汉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他崇拜周汉,他听到过很多关于周汉英勇善战的个性化传说,听到的越多,他对周汉的崇拜就越深。他感激周汉,他为周汉能送自己这个与他一点瓜葛也没有的掌鞋匠的儿子当兵而心存感念之情,也一直为自己是周汉司令员亲自送到部队的感到无比自豪。但周汉却是周东进的父亲。明摆着,从道理上讲周汉对自己是有恩的,而现在自己却要找到周汉头上与他的儿子争,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尤其是,这样做会不会把自己的前途彻底毁了?对这些,魏明坤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魏明坤知道自己走的是一着险棋,走好了有可能大获全胜,走不好就会满盘皆输。只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也不想给自己留退路了。
胜负在此一举,魏明坤豁上了。
魏明坤停下脚步,呆呆地盯着枝头上一朵刚刚绽放的苦丁香。苦丁香的花朵小得可怜,只有四个单瓣,似乎害怕占据太大空间似的,只战战兢兢地试探着向外伸展开了一点点,但一股幽香就从那细细的花颈中探出来,顽强地向四周扩散着,以无形胜有形,不动声色地赢得了整个夜晚。
魏明坤精神一振,带着满身浓浓的苦丁香的花香,迎着门前的哨兵走去。
站在周汉面前,魏明坤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想拔腿就跑的胆怯。周汉的目光同以前一样犀利冷峻,魏明坤努力支撑着自己,好不容易才挺住了。
周汉显然很快就对魏驼子的儿子发生了兴趣。他问了魏明坤很多部队的情况,魏明坤一一作答,虽然声音紧张僵硬,但回答问题准确到位,没有一点含糊其辞,也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周汉很满意,说不错,你小子就照这样好好干吧。魏明坤这才稍稍地放松了一点。
在后来的谈话中间,魏明坤一直紧张地寻找机会进入正题,但一到有机会讲的时候,他就怎么也张不开嘴了。眼看机会一个个错过去了,眼看快要到了告辞的时间了,魏明坤心里越来越紧张,而越紧张就越找不到说话的机会。直到周汉站起身送客,直到魏明坤懵懵懂懂地跟着站起来后,他才发现再不说就永远没机会了。情急之下,魏明坤借着敬礼告别的最后机会说,报告首长,我还有件事要向您汇报。
周汉有些意外地看了魏明坤一眼,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语气简短地说了一句,说。
魏明坤就那样敬着礼把事情的简要经过讲了一遍。讲完,魏明坤又诚恳地说,首长,我一直很敬重您,感激您。从情理上讲,我不该与东进争,就冲您亲自送我当兵这一条我也不该与东进争。但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您。我这样做不完全是为自己争。其实,我早一年上军校晚一年上军校甚至上不上军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会损害您在部队的威信,重要的是这会在部队造成不好的影响,我……
还没把魏明坤的话听完,周汉的脸就青了。
周汉大吼一声:刘秘书,你叫那个兔崽子立刻跑步来见我!
第二章不当兵,毋宁死!(5)
一见这场面,周东进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兔崽子,你本事不小哇!周汉劈头就是一句,
周东进瞥了魏明坤一眼,挺直腰板,摆出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
周汉冷笑道,我看你这几年正经本事没长多少,歪歪道眼子可全给我学会了!说,你凭什么强占人家的名额?
周东进胸脯一挺,凭我对军事这行的热爱,凭我自身优秀的军事素质,凭我渴望上军校深造的愿望……
放屁!你他妈的还有理了?周汉眼睛一瞪,凭这凭那,你为什么不凭自己的本事?!你以为有我这个当司令员的老子你就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了?你以为打着我的旗号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说,谁帮你干的?!
周东进没看刘希文,不用看他也知道刘希文现在的脸上肯定不是个色儿了。他当然不能出卖刘希文,他太了解老头的脾气了,如果老头知道是刘希文打着他的旗号干的,刘希文这回可就彻底玩完了。周东进想,反正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死活自己一个人扛着算了,就回答说,没谁帮我,是我自己到处去找的。
周汉“咣当”一声把杯子摔到桌上,指着周东进的鼻子就骂,告诉你兔崽子,你他妈的再打着我周汉的旗号到处乱找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刘秘书,你马上通知下去,撤了他上步校的命令,把名额还给人家!
刘希文走后,周汉回身向周东进命令道,你,给我向人家道歉!
周东进愣了一下,梗着脖子没动。
魏明坤也愣了,他万万没想到周汉会让周东进当场给自己道歉。
听见没有?!周汉厉声道,你给我向人家道歉!
周东进狠狠地剜了魏明坤一眼,仍旧梗着脖子没动。
魏明坤倒先慌了,赶紧上前拦道,别,首长,别这样……
周东进那充满了愤懑和鄙视的眼睛立刻像刀子一样刺向魏明坤,周东进说魏明坤你就别演戏了……
话音未落,周汉突然气急败坏地冲上前,抡起胳膊就扇了过去,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周东进的脸上立刻印上了五个鲜红的指印。
三个人一时间全怔住了。
周东进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又撑住了。
魏明坤抢上前想去拉周汉。
周汉却甩开手,指着门低声喝道:
走!全给我走!
周东进当然没上步校,但魏明坤那年也没去上。不知为什么,下面对周汉司令员的指示只落实了一半,那个名额给了别人。
有人捅咕魏明坤再去找,但魏明坤不肯去。魏明坤说他没想到会把事情闹成这样,说得到这个结果他已经很知足了,还说他打心眼儿里敬重周司令,再也不愿给周司令找任何麻烦了。
周东进在沉默了一段日子后又恢复了常态。事后南征询问他时,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没啥,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毛毛不是说我从小就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嘛?没错,反正我这个脸蛋子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爸爸的巴掌,习惯了。
第二章两只又凉又硬的手
4
扭结在一起的目光渐渐松开,慢慢走远,又从远处缓缓地收了回来。
周东进终于平静下来了。其实,从得知魏明坤任命的那一刻起,周东进就已经想明白了。自己是个军人,只这一条就注定了自己必须面对无法回避的一切。在军人面前,上级就是上级,无论你与他亲疏远近,无论你对他好恶褒贬,无论你们之间曾有过多少是非恩怨,你都必须无条件地接受他,服从他。其实,在返回部队的火车上,周东进就开始无数次地腌制、蹂躏自己的自尊心了。他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准备接受魏明坤洋洋得意的表情,准备接受魏明坤居高临下的态度,准备接受魏明坤不屑一顾的鄙视,甚至准备接受魏明坤旁敲侧击的挖苦……
但魏明坤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天空中突然飘起了清雪,清雪在两个人之间轻盈地飘洒着,一点一滴地地融化在脸上,蔓延出一片凉津津的寒意。
魏明坤突然醒悟过来,仰头向天道:“下雪了?”
“下雪了。”周东进的声音很僵硬。
魏明坤看了周东进一眼,和缓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说:“东进,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周东进却没伸手,脚跟一磕,“啪”地一个立正道:“二团团长周东进请魏司令员进入二团营区。”
魏明坤微微一笑,并不收回晾在半空中的手,说:“东进,你历来是条汉子,怎么连我这只手都不敢接了?”
周东进神情淡漠地回答:“魏司令,我是怕你吃不住我这把手劲儿。”
“你是怕吃不住我这把手劲儿吧?”魏明坤在收回手的同时,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东进,不管你我是否愿意,毕竟我们从今往后得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了。我们这两只手就是硬拧也得把它拧在一起!”
周东进脸上的肌肉明显地抽动了一下,十分干脆地答道:“是,魏司令。你的话我听懂了,我服从命令!”说罢,向魏明坤伸出了右手。
两只又凉又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们同时都感觉出对方的手劲儿使得很重。
第二章阴云密布
1
二团阴云密布,空气十分紧张。
再有两个月,二团就是连续十年杜绝重大事故了。早在一年前,军区和省军区就开始频繁打招呼,让二团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一定要把安全工作放在第一位,全力抓安全,确保不发生重大事故。届时,两级机关要在二团召开全战区安全工作现场会,授予二团安全工作标兵团的锦旗,为二团荣立集体三等功,并准备上报中央军委,争取把二团树为全军的安全工作标兵团。
谁都知道,一个团队能在十年的漫长时间里不出现重大事故,实在是太难了。谁都知道,把整个团队树为全战区甚至是全军的标兵,全团荣立集体功,真是太不容易了。一年来,二团从上到下简直是拼了,大会小会讲安全,大事小事抓安全,安全工作切切实实地成了全团的中心工作,所有工作都得为安全工作让路。为了保证安全,上级不仅减少了二团全年实弹演练的次数,还特批他们今年停止冬季防寒训练。为了保证安全,团里隔三差五就组织一次安全大检查,团长、政委亲自领着检查组四处查看。用周东进的话讲,真是恨不得把耗子洞都查遍。为了保证安全,他们尽量控制人员、车辆的外出,连冬季取暖煤都没敢派车去拉,硬是忍痛花钱雇地方车队拉回来的……
周东进曾半开玩笑半发牢骚地对王耀文说:“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了。耀文,你看我们兢兢业业地耗费了十年时间,用安全这根丝线精心地缠住了自己。结果倒好,这根线越缠越紧,越缠越动弹不得,越缠留给自己的空间越小。我真担心到了把茧作成的那一天,我们已经被捆绑得手脚都不会动弹,连最基本的功能都丧失了。”
王耀文不紧不慢地说:“老周,你这个比喻真是妙极了。只不过你老兄对蚕作茧的理解还太肤浅。我问你,蚕作茧是为了什么?蚕千辛万苦地用一根丝线捆死自己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不再当虫子!是为了能长出一对飞翔的翅膀!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从那个束缚自己的硬壳子里飞出来!”王耀文意味深长地说:“老周呀,我真希望我们二团能借这次机会飞起来,真希望你能借这次机会飞出去。”
周东进很感动地看了王耀文一眼,他知道王耀文说的是真心话。王耀文当政委跟他搭班子快三年了,这期间他俩一直配合得十分默契。王耀文始终认为周东进是个难得的军事指挥人才,对周东进一直没提拔起来感到十分惋惜,所以,他总是利用一切机会向上级领导和干部部门力荐周东进。他是真心希望周东进能在最后关头胜出的。
其实,无须王耀文明说周东进心里也很清楚,二团此次能否被树为安全标兵团,对自己能否在最后的冲刺时刻撞线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成了,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他可以继续做他的军人,继续他的军旅生涯。败了,他周东进在军队中就算废掉了,他这身军装可就穿到头了。对后一种结局,周东进简直就不敢想,他不知道除了做军人自己还能干些什么。周东进之所以能忍着、压着,逼自己把“安全”这两个字贴在脑门子上,挂在嘴皮子上,就是因为他实在不愿面对后一种结局。
但这样做的时候,周东进的心里并不舒服。看到部队整天如履薄冰地拿安全当日子过;看到部队连进行正常的军事训练都不敢抡开了搞;看到为了减少出事的几率团里拿出大把的钱去雇车拉煤,他就想骂自己。他真怀疑这样做到底值不值,真想一甩手大喊一声:去他妈的,老子不干了!爱咋咋的!但他不敢让这种情绪滋长,更不敢让这种情绪流露出来,他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毕竟,这不仅仅是他周东进个人的事。好在只差两个月就到时间了,只需再加一把劲坚持两个月,一直悬在二团头上的那些荣誉便唾手可得。到那时候,他和他的二团就可以透出这口气自由呼吸了。
谁知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了!
令周东进不解的是,从黑山口事故现场下来的王耀文简直是春风满面,不仅毫无沮丧之意,反倒显得格外振奋。向魏司令汇报情况时,王耀文先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一遍在座的各位,一张口便使几日来一直笼罩在二团上空的阴霾一扫而光。
王耀文说:“我首先要向大家说明的是,根据我们的初步调查,黑山口哨所不是发生了一场事故,而是出现了一个英雄!”
接着王耀文介绍说,黑山口哨所的两名战士在抢修线路时遇到了暴风雪,在返回哨所的途中,新战士鲁生不慎滑倒在悬崖边,就在他即将滚落下去的时候,班长朱志强冲上前拉住了他。朱志强不顾自己的安危,一边趴在悬崖边上牢牢地拉住鲁生的手,一边指挥鲁生用另一只手抓住崖边的树往上攀爬。他们几乎就要脱险了,但在鲁生只差一步就能攀到崖顶的时候,崖头的积雪突然大面积坍塌下来,朱志强和鲁生一起跌入雪谷。由于班长朱志强的右腿骨折,他们只能在那里等待援助。后来,军犬铁龙虽然找到了他们,但这时天已经黑了,只能等到天亮才能想办法离开雪谷。两个战士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中,凭着坚强的毅力,整整坚持了二十个小时。在此期间,班长朱志强充分表现出共产党员舍己为人的高尚品质。他忍受着骨折的巨大痛苦,鼓励战友一定要坚持下去。他自己虽然不能动,但却坚持让鲁生不停地做各种活动以保持体温。最令人感动的是,夜里他们本来是和铁龙搂在一起取暖的,但当鲁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后,朱志强却悄悄地把铁龙塞到了鲁生的怀里,把全部的温暖都给了鲁生,把全部的生存希望都给了鲁生。第二天,当战友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几乎被雪掩埋了。经抢救,鲁生已经苏醒过来,但目前还未脱离危险。朱志强由于身上带有重伤,找到时就已经牺牲了。
说到最后,王耀文的眼圈红了。会议室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格外凝重,大家都被王耀文的讲述深深地打动了。稳定了一下情绪,王耀文突然提高嗓音说:“朱志强同志是英雄!是我们二团的英雄!是我们二团的骄傲!我想,我们应该尽快把朱志强同志的事迹整理上报,为朱志强同志请功!”
掌声。
热烈的掌声冲出会议室,冲走了人们心中的忧虑,冲散了南山沟上空的阴云。
南山沟见亮了。
第二章一言为定(1)
2
二团政委王耀文是个绵性子。淡眉下一双细眼总是弯弯的,不笑不说话。从没见他发过脾气上过火。用他老婆的话讲,这男人是个牛皮水囊子,打哪哪瘪,连手都打不疼。但有一样,只要一松手他立刻就能恢复原样,不管你费多少劲,连个坑都别想砸出来。
王耀文的老婆人高马大,恨不能整个把他装进去,据说这女人身上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早年间,边境地区俄汉通婚的情况很多,弄得现在常有好好的一对黄皮肤黑眼睛的夫妻,突然生出个勾勾毛、眍眍眼的白孩子。回头细打听,准能在他家前几辈子的老人里追溯出个老毛子来。这里人们习惯把俄罗斯人叫做老毛子,把老毛子和汉人所生的第二代人叫二毛子,再往下就依次叫三毛子、四毛子了。王耀文的老婆就是个三毛子。
三毛子没发胖之前肯定挺漂亮,深眼窝里栽着两只松果球般的大眼睛,乌拉草一样浓密的睫毛下半遮半掩着一对淡色的猫眼,绝对的异国风情。三毛子的性格也很异国风情,开放得吓人,整天穿得跟个花老豹子似的,挺着硕大的胸脯子在南山沟里扑腾来扑腾去。她是二团家属里随军时间最长,在南山沟住得最久的一个。他们结婚时王耀文还是团政治处的干事,他们的婚礼就是在南山沟操办的。听说结婚的当天晚上,大家还没热闹够呢,三毛子就耐不住了,轰小鸡似的把大家往外赶。有好事的逗三毛子说,嫂子,猴急了可不行啊,我们王干事这把小身子骨可不抗折腾呀。三毛子就忽闪着猫眼笑着说,那你们谁抗折腾谁就留下来。这么硬的茬口谁敢往下接呀,大家赶紧脚底抹油一哄而散了。
周东进刚到二团的时候,怎么看这两口子怎么别扭。男的矮小黑瘦,女的高大白胖;男的轻言细语,女的粗声大气;男的温和沉静,女的急躁火爆,整个一个阴阳颠倒。但常了才发现,谁也没有人家的日子过得好。
王耀文让周东进晚上去他家吃饭,说是想和周东进好好唠唠话。周东进今天本来没那份心情,但见王耀文的样子像是真有事,就答应了。
一进门就见三毛子里里外外地忙活。菜已经摆上桌了:一碗小鸡炖松蘑,一碗猪肉血肠炖冻豆腐,一碗山蕨菜炒肉,一碗肉焖干豆角土豆,都是东北大炖菜。酒是团里农场自酿的号称“边防茅台”的散白酒,早已温在壶里了。王耀文心安理得地斜靠在那翻弄报纸,任三毛子一个人陀螺似的忙得满地转,连手都不伸一把。
周东进进门就喊,耀文好福气呀,回家什么也不干。
王耀文嘿嘿一笑,偶尔歇歇,这不是刚从黑山口下来有点累了嘛。
得了吧,我哪次来不是人家三毛子一个人忙活?周东进故意大声嚷嚷,让厨房里的三毛子听见。
王耀文赶紧朝周东进挤眼睛,说分工不同,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嘛。
周东进假装没看见,故作惊讶道,哎,耀文,你在机关介绍经验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话音还没落,三毛子就从厨房冲出来了:好你个王耀文,你还跑到外面介绍经验去了?我倒要听听你都介绍些啥经验。
王耀文说,哪有的事,你别听东进瞎说。
周东进立刻正色道,耀文,咱共产党员讲话可得事实求是呀。不是你说对付老娘们儿要坚持两个基本原则:一是要“活儿”好,二是要嘴儿好。只要坚持这两项基本原则,就是什么家务活都不干,也能把老娘们儿糊弄住,让她心甘情愿地伺候你吗?
三毛子咬牙切齿道,王耀文,你得了便宜还到处卖乖,这话真是你说的!
王耀文赶紧分辩说,我哪能说这种没良心的话?东进,你可别乱讲啊,我家三毛子心眼儿实,听啥信啥。
你到底说没说?三毛子又逼了一句。
真没说。你别听东进的,他是看眼儿不怕乱子大,有意挑拨咱们夫妻关系。
我不信!你要不拉这橛屎,人家凭什么乱讲?
眼看王耀文就招架不住了,周东进这才一脸坏笑地上前道,耀文说的没错,我就是有意挑拨你俩的夫妻关系,看是不是真像耀文吹得那么亲密无缝。你是不知道,耀文总在外面拿你当牛皮吹,动不动就说,我家三毛子那叫能干,家里事从来用不着我伸手;我家三毛子那叫心眼儿好,到年节就给老人寄钱,从来用不着我张罗;我家三毛子那叫会体贴人,天天晚上给我洗脚、捏背……
三毛子满面通红,“嗷”的一声向周东进扑了过去。周东进早有准备,一把抓起王耀文挡在前面。三毛子怎么挥拳也打不着周东进,气得狠狠捣了王耀文两拳。王耀文却只不温不火地对三毛子说了一句:行了吧?酒都凉了,拿去再温一遍吧。三毛子立刻就松了手,乖乖地端着酒去厨房了。
好家伙,周东进说,三毛子真够暴的。
王耀文白了周东进一眼,谁让你惹她?
周东进压低声音笑着说,也真怪了。三毛子论长相比你强几倍,论个头也比你大了不止一号。谁都觉着你压不住三毛子,可每到关键时候,只要你一开口,三毛子保证百依百顺。你是不是有什么绝招呀?
王耀文也压下嗓子说,还想让我介绍经验?
说说。
王耀文一笑,声音更低了,老办法,坚持两项基本原则。其实呀,男人的长相、个头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得“活儿”好。只要“活儿”好就能把老娘们儿拿住。所以,这两项基本原则里起决定作用的就是第一条,“活儿”好。
周东进还没笑出来呢,三毛子就端着酒进来了。见王耀文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周东进赶紧往回憋,憋得脸都歪了。
端起酒杯,周东进问:“耀文,今天喝酒的主题词是什么?”
王耀文笑眯眯地说:“没有,就是喝酒。”
“不会吧?耀文,按理说,团里刚出了人员伤亡这么大的事,你我是不该喝酒的……”
“所以我才把你叫到我家里来喝嘛。咱俩悄悄喝点,唠唠话。”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
王耀文端起酒杯:“来,东进,先干一杯滋润滋润。”
“干。”周东进痛痛快快地一口干了。
“吃菜吃菜。”王耀文紧着往周东进的碗里忙活,殷勤得可疑。
“耀文,你没吃错药吧?”周东进盯着王耀文说:“我怎么觉着不对劲呢?”
“有什么不对劲的?咱俩就不能高兴高兴?”
“高兴?我可没看出来有什么值得咱俩高兴的。哎,鲁生的情况怎么样了?”
“没危险了,但全身多处严重冻伤,大部分手指头和脚趾头都保不住了,弄不好还得把左脚截掉。”
周东进一拳砸在桌上:“妈的用了多少年的设备也不更换!都他妈的信息时代了,我们还恨不得回头去用烽火台呢。真打仗怎么办?边境真出现突发事件怎么办!”
“你看你看,东进,咱们喝酒,你动气干吗?”王耀文轻声慢语地劝道,“你也不是不知道,部队装备问题不是哪个人说了算,也不是哪个部门说了算的。这不是你我应该考虑的问题。”
“我也不想考虑,我也知道这不是我周东进管得了的事。可我不找它麻烦它来找我麻烦呀。咱们向上面汇报多少次了,就是解决不了。这不,到底出事了!”
“东进呀,谁也不愿意出事,但谁也挡不了出事。依我看,出事不一定就是坏事。”王耀文意味深长地说,“比如,这次黑山口哨所出事对我们团来说就是一件好事。”
“好事?一不是打仗,二不是抢险救灾,好好的就死了一个残了一个,再怎么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东进。和平年代可不是哪儿都能出英雄,什么时候都能出英雄的。英雄出在我们二团,这就给了我们二团一个机会。只要抓住这个机会,我们就能得到这份荣誉。”
周东进啪的一声把杯子砸在桌子上,咬着牙说:“我宁肯不要这份荣誉,也不愿意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战士终身残废,不愿意让我的兵死得这么不值当!”
第二章一言为定(2)
王耀文半天没吱声,狠狠地抽了一阵烟才开口说:“东进,我了解你,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个。要不然,我也不会现巴巴地把你找来喝酒唠话了。我找你来,就是想借着喝酒,跟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咱们团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一个不起眼的边防团,多少年都默默无闻,不要说跟人家野战军比,就是在边防部队里也数不上数。按说,我们无论是在军事训练上还是在部队管理上,哪方面都不比人家差,但我们为什么就总出不了头呢?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一个叫得响的先进典型!你看人家边防三团,这么多年来死死抓住一个‘龙背山英雄连’,翻来覆去地做了多少文章?不管是什么政治背景,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就打这一张牌。结果,不仅叫响了‘龙背山英雄连’,也叫响了三团。三团成了咱军分区第一团,什么好事都紧着三团:上级领导机关下部队必到三团;新物资装备先供应三团;同样的困难先给三团解决;提拔使用先安排三团的干部。这些年来,三团几乎每一任团长、政委都提拔起来了,可咱们二团才提了几个?!
“老政委转业前曾对我说过一番话。他说,耀文,你知道我这个当政委的为什么要下大力气抓安全工作吗?是因为我想给咱们二团抓一张顶用的牌。你记着,手里没有一张压得住别人的王牌,就永远甭想赢!我是尽力了,现在二团安全工作的底子已经打下来了,就看你们能不能把这张牌抓到手了!
“到黑山口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哨所周围转悠了一夜,脚底下像踩着弹簧似的,想停都停不下来。那一夜,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到了我们二团这些年来的处境,想到了老政委,想到了你我,想到了一死一伤的那两个兵……早上,当我看到太阳费那么大劲才从雪山的夹缝中钻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那一刻,我攥着冻僵了的拳头对自己说:王耀文你记着,这可是二团几茬人十年的努力啊,你得保证二团得到安全工作标兵团的荣誉!我说,王耀文你听着,黑山口哨所发生的不是事故是事迹,你只有把这个典型宣传出去才能保住二团!我说,王耀文你抓好了这就是两张顶用的牌,抓不好全盘皆输,你无论如何也得想法把它们抓到手!
停了一会儿,王耀文继续说:“东进,我说这些只想让你明白,这个机会对二团、对你我、对二团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我们得珍惜它,不能轻易放弃。我不要求你做什么,一切都由我来操作。我只要你支持我,让我放手去干就行。你放心,我一定会给咱们二团折腾出个名堂的!”
周东进看着王耀文,他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周东进所不熟悉的灼灼的光。周东进从未见过王耀文如此激动,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些感动。说老实话,周东进一直没太瞧得起王耀文,总觉得王耀文这人没血性,无论从长相和个性上看都算不上是个汉子,更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军人。最让周东进看不上眼的,就是王耀文那副摆不上台面的军人姿态。周东进讲究军人姿态在全分区是出了名的。他本来就个头高、身材好,又格外注意着装举止,皮鞋总是擦得锃亮,又特别喜欢戴白手套,无论站立行走总是全身绷紧、腰杆笔直。但王耀文却截然相反。他什么时候都穿得窝窝囊囊的,从来讲究不起来。也怪了,好好的军装,一套到他身上就变样,怎么摆弄怎么不对劲,怎么看着怎么叫人泄气。而且王耀文还特别撑不起架子,他好赖也是个团政委,可不管见到谁都是他先打招呼,恨不得见了战士都是他先笑、先说话,谦恭得吓人。在一起搭班子,王耀文也总是自觉地把自己放在辅佐的位置上,事事把周东进放在主要位置。周东进没想到王耀文会有这么多的想法,没想到王耀文会在这件事上动这么深的心思,更没想到王耀文会有如此的激情。
周东进思忖着说:“耀文,难得你有这么多的想法,难得你对咱们二团的发展这么上心。但我想问你一句,你是政委,这件事本来就该由你来处理,何况你所想的做的都是为了团里的工作,我没有任何理由不支持你,可你为什么要……”周东进摊开手指了指桌上的酒菜说:“我想知道,你到底担心什么?”
王耀文沉吟了半天才说:“东进,我干了这么多年政工我知道,树一个典型需要上上下下做许多工作,这期间难免会有一些不同的声音,会出现一些思想认识上的不一致。别说我们了,就是那些有定论的典型还有人说三道四呢。连刘英俊拦惊马都有人说那是事故,不是事迹。我是担心你面对具体问题时会感情用事,会在冲动下忘记了我们的目标。”
“怎么会呢?”周东进说,“我这人有时上来那股劲是不计后果,但方向性还是有的。这点你尽管放心。”
“东进,我就是怕你那股不计后果的劲头。我还不知道你,上来那股劲儿就是天王老子说话也不好使。什么二团的发展、个人的前途统统可以丢到一边。”
“哎,耀文,你怎么这么看我?谁说我可以不要二团的发展,可以不要个人的前途了?我连做梦都想把二团搞上去,做梦都想升官!”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来,咱俩把这杯酒干了!”
周东进已经举起酒杯,却突然又放下了,想了想才说:“有件事我想给你打个预防针。”
“什么事?”
周东进说:“我和魏司令以前就认识。”
“噢?”王耀文眼睛一亮。
“我俩之间……怎么说呢,曾经有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所以,今后许多事情恐怕都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顺利。”
“你们之间的过节儿很深吗?”王耀文关切地问。
“可以这么说吧。”
沉默了半天。王耀文突然长叹了一声:“东进呀,你这人可是真能赶点儿呀,前三年后五年怎么躲都能让你给赶上,我算服了!”
周东进苦笑道:“没办法,本人就这个命。算了,想那么多也没用,咱们还是尽人事,听天命吧。你尽管放开手脚干,我支持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干!”
“干!”
第二章新鲜的伤口
3
雪夜很亮。月光在雪地上轻轻浮动,寻找着一切可以浸润深入的缝隙。雪则不动声色地对着月色,沉静地把月光一一反射回去,四野于是便在这无声的对抗中发出荧荧的暗光。
独自站在雪地里,被清冽的空气一激,周东进突然大口呕吐起来。按周东进的酒量论,他今晚喝得并不多,但喝酒大多是喝个心情,以他现在的心情,即便喝得再少恐怕也会醉的。吐够了,抓几把雪擦擦脸,周东进这才觉得舒服多了。他不愿意回宿舍,他知道自己回去也睡不着觉,他不想独自躺在冷冷清清的宿舍里胡思乱想,便蹒跚着向远处走去。
卫兵向他敬了个礼,周东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营区大门了。脚下是今天他与魏明坤见面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周东进做了自己曾经以为这辈子绝不可能做的事——与魏明坤握手。此刻,他仍旧还能感受到伸出手的那一刻,心底伤口爆裂开的剧痛。
许多年过去了,周东进原以为自己已经把过去冰封起来了,以为心底那处伤口早已在边防这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中结成了厚冰。但魏明坤的出现却一锤就砸碎了貌似坚硬的冰层,他看到包裹着心底深处伤口的厚冰在重击下迅速剥落,露出依然新鲜的伤口,流淌出依然鲜红的血……
炮击停止了。刚才还是山摇地动、火光冲天的395高地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按前指部署,炮火准备于凌晨三时三十分开始。二十分钟后,进攻部队开始向敌人控制的395高地发起冲击。
周东进的五连担任主攻,他的部队早在火力准备前就已经进入冲击出发地域,潜伏在395高地的右翼。左翼是担任助攻的魏明坤的四连。前指要求魏明坤连在炮火准备完成后率先发起佯攻,造成从左翼攻击395高地的态势,把敌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保证周东进连从右翼顺利攻上395高地,这是第一作战方案。第二方案是,如果周东进连的主攻企图暴露,攻击受挫,则立即改为助攻,由魏明坤连转为主攻。
395高地位于敌人控制的1422主峰的正面,是据守主峰的一个重要支撑点,也是攻取主峰必先夺取的重要的前进阵地。395高地前临开阔地,后依主峰,易守难攻。更由于高地完全暴露在主峰之下,处于主峰敌人的火力控制范围之中,即便攻打下来也很难守住。因此,开战以来我军从未攻占过这个高地。现在,我们要拿下395高地了。也就是说,我们是要发起一次攻打敌人主峰、甚至更大的战斗了!一想到这,周东进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部队到南面边境轮战将近一年了,其间虽然也零零星星进行过一些战斗,但一直就没打过一场像模像样的仗。整天在猫耳洞里躲着,游击队似的与小股敌人交手,这种不伦不类的状况周东进早就受够了。周东进一直渴望能在轮战期间赶上一场有规模的战斗。
接受任务后,周东进仔细研究了395高地以及主峰附近的地形。他蓦然发现眼前这阵势很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克仑战役——主峰如同当年意大利军队把守的克仑要塞,而395高地简直就是那个著名的金马伦岭。克仑战役是一场辉煌的胜利。在这次战役中,英军战胜了兵力上占绝对优势的意军,征服了那座被认为是不可逾越的天然堡垒克仑要塞,这场战役最终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重要的胜利之一。
这一发现使周东进激动不已,他只觉得一种压抑不住的激情在胸中汹涌澎湃地冲撞起来,充盈着他的每一根血管,弹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一种自幼就熟悉的冲动使他周身燥热,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开战,打一场功垂史册的好仗。
战斗部署会议开过之后,抢到主攻连任务的周东进壮怀激烈地走出指挥所,突然回头用挑衅的口气向魏明坤问道:“魏连长,你知道二战时的克仑战役吗?”
见魏明坤没做声,周东进立刻按捺不住兴致勃勃地讲解道:“在克仑战役中,有一部分作战计划是这样的:先由密集的炮火覆盖攻击目标,而后第四英印师首先在左翼发起进攻,随后第五英印师从右翼投入战斗,直扑主要目标洛戈罗多克山……”
说到这里,周东进突然停下来,看着魏明坤说:“你看多巧,他们是四师和五师,我们是四连和五连。”
“你想说什么?”魏明坤冷冷地问。对周东进这种张牙舞爪的骄狂做派,魏明坤简直是忍无可忍了。
“我想说,这回咱们两个连应该好好配合,干个漂亮的!”周东进信心十足地说,“魏连长,你就等着瞧好吧,看我怎么拿下那个金马伦岭!”
“金马伦岭?”
“对,395高地就相当于克仑战役中的金马伦岭!”
许久,周东进才听到魏明坤在黑暗中说:“周连长,别抢到主攻连就得意忘形了。战场上的事可是瞬息万变,最终由谁拿下395高地还不好说呢!”
魏明坤的这句话周东进当时并没在意,他知道魏明坤没抢到主攻连的任务正气恼着呢,无非是见他周东进此番志得意满心里不舒服,说句狠话发泄而已。
周东进万万没想到这句话竟如谶语般很快就得到了应验。
确定魏明坤连在左翼与敌人交上火后,周东进立刻开始组织进攻。
周东进指挥部队沿着一条鱼背样的山脊向395高地迂回。这是一条通常认为无法进攻的路线,敌人在这一面的火力布控相对较弱,此刻又被左翼的魏明坤所吸引,因此一开始五连进展得很顺利。但很快,敌人就开始射击了,两个火力点的机枪交叉封锁住山脊,把他们逼在了山脊中段。按预定方案,出现这种情况时,他们应该停止前进,原地隐蔽,待搞清楚敌人是否真正发现他们是主攻方向之后再相机行事。如果主攻企图暴露,就要采用第二方案,由主攻转为助攻,吸引敌人火力,掩护魏明坤的四连攻占395高地。根据敌人的火力情况判断,周东进发现敌人其实很盲目,机枪打一阵停一阵的,好像并没有真正发现目标。他们就在机枪的间歇中,一点点地向前摸进。速度很慢,而且那山脊毕竟太窄,实在难以藏身,很快就有几个战士被流弹打中了。这时,右翼的枪声越来越激烈了,魏明坤显然打得很痛快,匍匐在山脊上的周东进突然觉得有些憋气,他不能再这样耗着了,他必须寻找一条快速通道,迅速接近395,尽快拿下高地。否则,恐怕负责掩护他主攻的魏明坤都上去了,他还在这里一步一步地爬呢。周东进很快就注意到山脊下面的山谷,从那里走完全可以避开敌人的机枪。他立刻调整进攻路线,组织一部分部队由山谷突进。此时,周东进满脑袋想的都是怎样迅速抢占395高地,在贪功冒进的冲动中,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低级错误。当第一颗地雷爆炸的时候,周东进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地雷就开始连锁反应般地炸开了。周东进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意识到,他的部队进入雷区了!
紧急撤离雷区后,他们的进攻意图彻底暴露,只能采取第二方案了。从右翼进攻原本就是为取个巧,因为敌人不会想到我们会从地势不利的这个方向进攻。没有了这个巧,右翼进攻就变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敌人发现了我军其实是从右翼主攻的意图后,立刻调整部署,向右翼调集兵力和重武器,右翼的战斗瞬时变得极其严酷了。一批批的战士沿着毫无遮拦的山脊冲上去,又一批批地在山脊上倒了下来,几乎每攻上前一步都会倒下一个战士……但五连没有一个人退缩,周东进杀红了眼,五连杀红了眼,他们在夜幕中把死伤过半的剩余兵力发挥到了极致,使敌人弄不清到底攻上来了多少部队。
此时,魏明坤也注意到敌人的火力开始向右翼调整,左翼火力明显减弱。魏明坤立刻断定敌人发现了周东进连的主攻意图。根据战场情况变化,魏明坤果断调整部署,改用第二方案,由助攻变为主攻,全力攻打395高地。由于周东进在右翼牢牢牵制住了大部分敌人,减少了左翼的压力,魏明坤率四连经过一场激战,终于攻克了395高地。
当周东进登上395高地的时候,魏明坤早已站在那里等候了。
目光对视的一刹那,他们同时想起了魏明坤在战前说的那句话——最终由谁拿下395高地还不好说呢!
第二章395高地(1)
4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周东进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输掉了。
周东进不想认输,虽然他的连队已经伤亡了近三分之一,虽然这个数字像座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但他还存着一线希望。他在等待后续增援部队上来,等待攻打主峰的命令。他想,只要攻打主峰的战斗一打响,他就可以带领五连冲上去打一场翻身仗了。周东进把全部的悔恨和希望都寄托在即将来临的那场更大的战斗上了。他急切地想要把刚刚输掉的赢回来。
但周东进没有机会了,他接到的命令是:立即撤离395高地。
接到命令的那一刻,周东进完全失控了。他对着魏明坤大喊大叫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说如果不攻打主峰我们为什么要拿下395高地?他说既然我们花这么大代价拿下395高地为什么又要马上放弃?他说这是打的他妈的什么仗?!
魏明坤冷冷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执行命令。
最令周东进沮丧的是,395高地这一仗竟是最后的一场战斗。从395高地撤下来后,他所在的部队很快就撤离前线,结束此次轮战了。周东进彻底失望了。在整个后撤过程中,周东进的情绪一直十分低沉,他深深地陷入了严厉的自省自责之中。
其实,对夺取395高地这场战斗,前指是十分满意的。尽管五连没能按预定方案实施主攻,没能抢先攻占395高地,但他们毕竟牢牢地牵制住了绝大部分敌人,减少了四连进攻的压力,很好地配合四连完成了任务。虽然战斗被迫采用了第二方案,但最终还是按预定方案圆满完成了作战计划。没有任何人追究五连为什么过早地暴露了自己,造成伤亡近半的沉重损失。不仅如此,前指还在为四连请功的同时,提出给五连嘉奖,以表彰五连在这次战斗中英勇顽强牵制敌人的突出表现。并准备给魏明坤和周东进个人记功。
只有周东进心里明白,如果不是他指挥失误,这场仗完全可以打得更加漂亮。在周东进看来,五连实际上等于是打了一场败仗: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主攻意图,造成部队被动挨打的不利局面,不仅失去了主攻连的地位,失去了全连立战功的机会,还造成了重大的人员伤亡……而这一切,都是他周东进一手造成的。是他的自以为是导致了指挥失误,是他的愚蠢造成了不必要的牺牲,周东进无法原谅自己,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自己。
周东进感到十分痛苦。许多年来,他一直盼望打仗,盼望能有一个在实战中施展自己军事才能的机会,盼望能得到一个上战场立战功的机会。他自认军事上那套东西自己已经摆弄得烂熟了,自认自己天生就是个优秀的军事指挥人才,自认自己只是缺少一个在实战中证实自己的机会。所以,接到参加轮战命令的那一刻,周东进简直是欣喜若狂了。他在全连战前动员大会上慷慨激昂地说:“一个男人一辈子不当兵是个遗憾,一个军人一辈子不打仗更是个遗憾!你们是幸运的,你们有幸既当上了兵又赶上了打仗,这是你们做军人的幸运,是你们做男人的幸运!命运没给你们留下任何遗憾,下面就看你们自己了,看你们能不能到战场上去证实自己,看你们能不能为祖国立下战功!我希望你们能抓住这个机会,不给自己的军旅生涯留下遗憾,不给自己今生做男人留下遗憾!”没想到,真正留下遗憾的却是他自己。
得知前指对395高地这场战斗很满意,对五连的顽强战斗作风十分赞许,周东进的心里丝毫没感到轻松。特别是当听说前指提出要给他个人立功之后,他的心情反倒越发沉重起来。周东进一时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之中。平心而论,周东进很想得到这枚军功章。周东进清楚地知道,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他的五连来说这枚军功章都是十分重要的。这是荣誉呀,是每个军人都会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去换取的荣誉。军队历来是这个世上最重视荣誉的团体,军人历来都把荣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荣誉是军人的追求,是军人的生命,是对军人价值的肯定。虽然周东进平时也立过功,但这是战功,在周东进的眼里,平时和战时立功的含金量是截然不同的。周东进始终认为,只有在战场上拼杀得来的军功章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军功章。许多年来,周东进一直盼望自己能得到这样一枚军功章。但现在,当他真的即将得到这枚军功章时,他却丝毫也感觉不到应有的自豪和兴奋。面对军功章,周东进感觉到的只有愧疚,一种发自内心的深深的愧疚。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周东进决定放弃这次立功的机会。他找了营党委又找团党委,说我知道立功的比例有限,还是把这个名额分给那些表现更突出的同志吧。人家说,周连长,正是因为你表现得更突出,所以才决定给你记功的嘛。周东进说连里很多同志都因为名额有限立不上功,我是连长自己立功不好做下面的工作。人家说正因为你是连长你才应该立头一功。有什么不好做工作的,没有你这个连长的指挥连队能打得那么英勇顽强吗?周东进说反正我不能要这个功!人家就说周连长你这种谦虚的精神值得学习但功还是该给谁立就得给谁立。周东进说我不是谦虚,我是不配立功!人家说配不配不是你个人说了算的,我们领导认为你配,下面群众认为你配,你就不要再推辞了!周东进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找了一大圈周东进才发现,立功不容易,推功更难。几乎所有人都把周东进的做法当成了一种姿态,没人认真对待。周东进心里明白,只有一个办法能说服大家了,这就是把真实情况讲出来!这个念头一出现,就把周东进自己吓了一大跳。他拼命地想把这个愚蠢的念头从头脑中排除出去,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却越来越顽固地占据了他的思维。
魏明坤一直在冷眼旁观。魏明坤的心里很清楚,对攻打395高地时发生的情况,除了周东进和他魏明坤之外就再没人知道了。只要他不说出去,周东进的功就板上钉钉立成了。魏明坤绝不想说出这件事,他这样做倒不是为了周东进,而是为他自己。很多年过去了,魏明坤早已不是过去那个眼神阴暗的小战士了,他在一步步走向成熟的同时,也在一点点地完善着自我的人格。如今的魏明坤已经不会再用从前的那种方法与自己的对手竞争了,他更注重的是另一个层次的竞争——人格的较量。开始,他以为好大喜功的周东进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捧回这个功的。如果真是这样,周东进就等于在战场上输给他之后又在人格上继续输给他,他就有足够的资格俯视周东进了。后来,见到周东进执意往外推功,他反倒有些担心了。心想,周东进这家伙一旦上来那股子劲儿历来不计后果,他要是一时冲动真把实情说出来可就有点犯不上了。后来见周东进只是推功,并没说出事实真相,似乎是在做出一种姿态,魏明坤这才放下心来。但渐渐地,魏明坤就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头了,周东进竟一根筋似的一直找到了前指,摆出一副不把功闹黄誓不罢休的劲头。魏明坤这才想到,会不会是因为自己一直没向周东进表示不会说出这件事,而周东进又担心他说出实情才这样做的呢?周东进的潜台词大概是,你看,我不要这个功,你也就没必要再说什么了吧?这样一想,魏明坤还真有点坐不住了。说心里话,魏明坤一直赞成给周东进立功。不说别的,就冲他拼死咬住敌人的那股狠劲,冲他不顾一切吸引敌人火力,舍己保魏明坤连主攻的全局意识就该给周东进立功。魏明坤想,如果周东进真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放弃立功的话,自己以后会感到良心不安的。看来,确实有必要找周东进谈一谈,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第二章395高地(2)
那晚的月亮不扁不圆的,说不出是个什么形状,给人一种很不情愿出面的感觉,仿佛一直在那半睁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俩。
魏明坤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周东进却一句话也没有。
沉默了很久,周东进突然问:“魏连长,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魏明坤说:“你没有必要推掉这个功。”
周东进冷笑了一声说:“你现在是不是心里很瞧不起我?
……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需要你的庇护?”
……
“你这样做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高尚?”
……
“你是不是以为你已经有了居高临下拯救我的权力了?”
“周连长,请你冷静点!”
“我没法冷静!”周东进喊道:“魏明坤,我瞧不起你!”
周东进说:“如果你今天是来劝我说出实情的,我还会对你心存一份敬意,还会把你当条汉子看。不错,我周东进不是条汉子。我一直没勇气说出真话,一直在犹豫。你刚才说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到底该不该把这件事的真相说出去?说老实话,我实在不想说。我怕别人瞧不起我。我真怕以后别人提起我时会说,妈的周东进也就是个赵括吧,别看平时挺牛逼,一上战场就拉稀……”
魏明坤刚想张嘴,周东进拦住他道:“你听我把话说完。刚才你有一句话提醒了我,你说你想想,如果你把真实情况讲出来,影响的不仅只是你周东进和五连的荣誉,还会影响到整个营、整个团的荣誉,甚至会影响到整批轮战部队的荣誉。我这才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至今没人追究我们连提前暴露的问题,为什么连最较真儿的侦察连长见了我也绝口不提地雷这个茬儿。我早怎么就没想到,都他妈的是从战场上滚出来的,难道别人就分不出地雷和枪炮的声音?!一想到这,我就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看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所有的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回避事实真相,为了能得到这份荣誉!
“问题可能就出在这,我们太看重荣誉,太把荣誉当回事了。没错,军队是需要荣誉的支撑,军人的生命是需要荣誉的养护。可是,靠回避事实、隐瞒真相得到的荣誉,能支撑得起我们这支军队吗?能养护得了军人的生命吗?其实谁都知道,军队应该是最讲真实的,在战场上,那怕一丁点的不真实都可能葬送无数生命。从这个道理上讲,如果军人不能面对真实,如果军队能够容忍不真实存在,那我们这支军队就成问题了,就十分危险了。
“回头再看我这几天的行为,我真为自己感到羞耻。”周东进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都不敢想,如果我继续把自己的错误隐瞒下去,如果我为此获得了荣誉,我还有什么脸面面对那些死去的战友?有什么脸面面对自己的良心?有什么脸面继续做一个军人?我承认我这个人很虚荣,特别怕被别人瞧不起,但我更怕有一天会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周东进猛然抬起头说:“我已经错过一次了,因为我的错误已经付出了很多的生命,我不能一错再错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明坤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在黑夜中独自站了很久很久。
第二章任性的鱼
5
说实话,周东进至今还留恋着野战军。毕竟,野战军是正规军,边防部队是地方军。在周东进看来,不管过去还是将来,打硬仗还是要靠野战军的。
离开野战军调到边防部队,对周东进来说实在是一种无奈。当时周东进真是打心眼儿里不愿离开野战军,但是,自从他把真相说出后,他与各方面的关系就仿佛笼罩在一个无形的阴影中了。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但周东进能感觉到上面对他的不满。领导们嘴上虽然不说什么,甚至还表扬他能够实事求是,能够推功揽过,能够正确对待荣誉……但那眼神儿中的冷漠、烦躁和隔阂却是显而易见的。周东进也能感觉到下面对他的不满。他能理解下面的情绪,因为他的坦白不仅使他自己蒙羞,也使他的连队、他的战士们跟着蒙羞。过去始终与四连并肩而立,甚至常常高出四连一头的五连,突然间就矮了一截。而五连可是付出了更多的鲜血和生命的代价啊!事实上,谁也不肯原谅周东进,既不肯原谅他指挥上的失误,更不肯原谅他事后的坦白。轮战回来后,魏明坤立刻被提升为副营长,而原来的第一人选周东进则被晾在一边了。
周东进发现自己就像一条任性的鱼,不顾一切地跳离水面,离开了原来的生存环境,独自在岸上翻腾、喘息、挣扎,最后像条臭鱼干一样被晾在那里无人过问了。
周东进虽然内心很痛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情绪都很低沉,但他对自己的做法却从没后悔过。他心甘情愿接受对自己的一切惩罚,心甘情愿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思。就在这时,得知野战军要抽调一批干部充实边防部队,周东进立刻提出了申请。其实,周东进并不是成心想走,他是因为受到长时间的冷落想乘机试探一下领导对自己的态度。他暗暗希望领导上能挽留自己,毕竟自己曾经是现在也应该是全团最好的连长,是有名的军事训练骨干。但他的申请一递上去,几乎立刻就被批准了。
接到调令的那一刻,周东进怔怔地半天没说出话。晚上,周东进躲过了欢送的晚宴,独自来到训练场。这里的许多设施都是周东进领着战士们一起干的,他一遍一遍地从它们身边走过,一把一把地抚摸着它们。他为自己喊着口令,做各种各样的训练课目,整整折腾了一夜。天亮之前,周东进拿着行李悄悄地离开了营房。他不想同他的战士告别,他没有勇气告别。作为连长,他不去带领他们争回属于自己的尊严,反倒扔下他们自己先走了,周东进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的兵,对不起他的五连。
周东进独自在冷冷清清的车站上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头班车。车开动的那一刻,周东进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片呼喊声。从车窗望出去,周东进看到远远地追上来一队军人,是他的战士。战士们边跑边不停地呼喊着:
“连长——!”
“连长——!”
“连长——!”
司机问道:“需要停车吗?”
“不!”周东进很干脆地回答。
车呼的一声开走了。
后面的呼喊声远了。
随着渐渐远去的呼喊声,周东进一直绷得紧紧的脸上,缓缓地淌下两行清泪。
周东进抹了一把脸,突然离开营区门前的路,蹚着一尺多深的雪向山里走去。
那个在营区门口站岗的卫兵第二天悄悄对人说,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团长半夜还到山里去练嗓子。
他说,他亲眼看见团长一个人走进山里,后来就听见了一段高亢的长腔:
穿林海,跨雪原——
气冲——
霄汉——!
……
卫兵说,怪不得团长喊起口令嗓音那么洪亮,底气那么足。
三毛子把这番话学给王耀文听时,王耀文半天没吭气。
三毛子忽闪着松果眼嘿嘿笑着说,周团长肯定是那晚在咱家喝酒喝多了,一高兴,大半夜的就一个人跑到山里撒野去了!
王耀文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扯淡。你怎么知道那是高兴的?你听说过哪个男人高兴的时候唱歌来着?
不是高兴是什么?三毛子莫名其妙地问。
王耀文心事重重地看着对面的南山说:没听过那句老话吗,男愁唱,女愁浪?
第二章春心荡漾
1
黄妮娜对着镜子化妆的时候,了了一边百无聊赖地乱按遥控器,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黄妮娜。
“老妈,”了了突然问,“那个长着六根指头的家伙真值得你这么精心打扮吗?”
黄妮娜的脸呼地一下红了:“了了,你胡说些什么!”
“得了吧,老妈,”了了啪的一声关掉电视机说:“别当我看不出来,你现在整个一春心荡漾。”
“了了!”黄妮娜大喝一声。
了了毫不在意地轻轻一笑:“这有啥?女人嘛,我能理解。”
黄妮娜的脸都紫了,气急败坏地说:“了了,你怎么这么不知道害臊?你才十六岁,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得得,不说了还不行吗?”了了不高兴地说,“其实人家这是关心你。依我看,那个长六根指头的家伙根本就配不上你,除非他特别有钱。哎,老妈,”了了突然扭头问道:“他有钱吗?”
黄妮娜默默地看着了了,了了长得很像她,虽然还没完全发育成熟,但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了了的脸上还带着明显的稚气,但讲话的语气里却常常带出一些令黄妮娜不安的老到。黄妮娜不知道了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了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口气对她讲话的。
两行泪不知不觉地顺着黄妮娜的面颊滚落下来。
了了这才有点慌了,磨磨叽叽地蹭到黄妮娜跟前说:“老妈你别哭呀,我也没说啥呀。我只不过是怕你被人耍了。有些男人没钱还净想吃白食,这种人就不能让他们占到便宜。你……”
“滚!”黄妮娜嘴唇哆嗦着,“你给我滚!”
了了愣了一下,冷笑道:“老妈,这可是你让我走的呀。”
黄妮娜没吭声。
了了又说:“那我可真走了?”
黄妮娜还是没吭声。
了了转身就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不过咱们得事先说好了,别我前脚刚走,你就跟在屁股后面满世界地去找我。”
了了的手刚搭在门把手上,就听见黄妮娜在后面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了了,别……别走……”
了了乐滋滋地回过头,调皮地冲黄妮娜做了个鬼脸说:“老妈,你真是个大傻猫。我手里连个包都没拿,能走到哪去呀?”说着,回到黄妮娜身边偎着说:“再说,你这个样儿我也不放心啊。”
黄妮娜的眼泪就又下来了,伤感地说:“了了,妈妈只有你了,你可不能离开妈妈呀。没有你,妈妈可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说得了了眼圈一下红了,乖乖地拱进黄妮娜的怀里。
黄妮娜紧紧搂住了了,轻轻地抚弄着了了的长发,心中涌动起如潮般的柔情。此刻,黄妮娜真希望了了能变小,变回那个怀抱中的小丫头。那时候的了了多可爱,头上扎着一个朝天锥,黑亮的眼睛在胖嘟嘟的脸上灵活地滚动着,人见人爱。爸爸那时整天把了了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颠,一颠了了就“咯咯咯”地乐,乐得家里一派温柔,连空气中都带着股甜甜的奶味。
“老妈。”怀里的了了突然甜甜地叫了一声。
“嗯?”黄妮娜笑眯眯地低头望去。
“再给点钱呗?”了了撒着娇说,“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了。”
黄妮娜的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呆呆地看着了了。
“老妈。”了了扭动身子又叫了一声。
“了了,”黄妮娜哀求般地说,“妈妈没钱了,再说,这个月都给你两次钱了,你怎么还要呢?”
了了觍着脸皮说:“老妈,你不是刚刚取回钱了吗?”
黄妮娜慌乱地一下捂住自己的包说:“不行,了了,妈妈取钱有用处。”
“一点儿,”了了伸出手说,“就一点儿还不行吗?”
“不行!”黄妮娜坚决地说。
“没劲。”了了一下子从黄妮娜怀里挣脱出来,悻悻地说了句,“真没劲!”
门铃突然响了。
了了忽地一下蹦起来:“钱来了!”说罢满脸放光地比画着示意黄妮娜去开门。
黄妮娜反感地瞪了了了一眼,呆呆地坐在那没动,直到门铃响到第三遍,才恹恹地起身去开门。
趁黄妮娜去开门的当口,了了迅速抓过黄妮娜的包,从里面抽出几张大票,一把塞进了牛仔裤的屁股兜里。
是六指。
六指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件女式风衣,目光阴沉地默默望着黄妮娜。
黄妮娜轻轻地叹了口气,做了个手势,把六指让进了屋。
第二章真丝风衣(1)
2
今天约好了去面试。
前几天,六指曾经给黄妮娜介绍过一份工作。面试时,黄妮娜没听六指的话,随便穿了身套装就去了。结果人家悄悄对六指说,我让你给我找个靓姐来,你怎么把靓姐她妈领来了。六指说,你不就是要长相靓的吗?这气质身材上哪儿找去?人家说,外形条件倒不错,就是太老了点。再说了,你看她那身打扮,离休老干部似的,我这又没党支部,也不想养个支部书记。
出得门来,六指上下打量了黄妮娜一番后,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得打扮打扮,买套像样的衣服。
黄妮娜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人家没看上自己的模样!
对别人,也许这算不上啥。但对黄妮娜来说,要接受这个事实就很艰难了。在自身所有条件中,黄妮娜最能引为自豪、最自信的就是自己的模样。她知道自己天生丽质,从来用不着精心修饰也会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当兵那会儿,女兵们套上面口袋似的肥大军装,个个都像萝卜土豆似的,扔到堆里怎么也扒拉不出个儿了。就黄妮娜不同,那套衣服不仅遮不住她全身的线条,反倒把她衬托得婀婀婷婷。当年周川川就常常感叹地说,黄妮娜就是披条破麻袋片也能披出风度来。长这么大,黄妮娜从来就没为自己的形象操过心。所以面试前,她只想到要好好准备回答人家的问题了,根本就没想到要好好打扮自己。没料到,人家偏偏就为模样把她“啪司”掉了!
黄妮娜含着泪气呼呼地一路跑回家,迫不及待地找到镜子,想看看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向镜中一眼望去,黄妮娜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暗暗吃了一惊——
镜子里是一张极度疲惫苍黄的面孔,眼圈发青,眼角周围布满了细碎的皱纹,下眼睑松弛地微微垂了下来。黄妮娜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脸,她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变老,从没想到自己的面容也会变得这样憔悴。她双手颤抖着轻轻地抚摸着面颊上的皱纹,抚着抚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起初,她还只是呜呜咽咽地抽泣着。但渐渐地,抽泣就变成了长嚎,变成了那种只有伤心到极至的女人才能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凄厉长嚎。
六指再一次来电话,说又给黄妮娜联系了一份工作让她准备面试的时候,黄妮娜犹豫了很久。在六指的一再劝说下,黄妮娜才接受了六指的建议,同意面试前上街买套像样的衣服。
其实黄妮娜特喜欢逛街。高兴的时候喜欢逛,不高兴的时候更喜欢逛。
从前,黄妮娜不管在哪儿都是最能花钱的一个。她从不存钱,从不知节省,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会立刻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那时的黄妮娜是生活中的宠儿,她几乎可以买到自己喜欢的任何东西。她有权进入专门为高级干部供应物品的特供商店,用特殊票证购买那些市面上根本见不到的紧俏商品。她可以随便出入外供商店,用外汇券购买只供应外国人的进口商品。当大多数中国人还不知道咖啡为何物的时候,她就已经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当大多数中国人还不懂得香水和花露水的区别时,她就已经学会往自己身上喷洒名牌法国香水了……
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可挽回地成为过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逐渐失去了逛街时总是自然伴随她的那种优越自信的良好感觉。随着市面上的商品越来越丰富,这个她逛惯了的街市开始让她品尝到越来越多的失落。没有特殊供应了。关照了高级干部几十年的特供商店,象征性地缩减为角落里的一个特供柜台。曾经总能吸引人的市面上少见的质优价廉的特供商品,也简化为几条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待见的香烟。再以后就连这点象征也彻底取消了。其实,这种从物资匮乏时期延续下来的特供,实在也是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了。如今的物资太丰富了,购买任何商品都不再需要附加条件,只要有一样东西就足够了——钱。
直到这时,从未缺过钱的黄妮娜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缺钱。过去她逛街,眼睛只管盯住那些档次高的好东西,看上了就买,不记得有把她吓住的价钱,不记得有她想要而不能买到手的东西。但现在不行了,她越来越打怵看那些倒霉的标价牌。对于囊中羞涩的她来说,那些引领潮流的高档东西越来越变得可望而不可及了。连黄妮娜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从何时起开始对那些历来不屑一顾的减价处理商品发生兴趣的。虽然直到现在,当她跻身于一群市井女人中间,津津有味地翻弄成堆的便宜货时,还会偶尔感受到一种难堪的悲哀。但这悲哀毕竟抵挡不住实惠为她带来的欣慰,她还受得了。
让她受不了的是另一种情形:常常,当她爱不释手地久久地品味着一套自知根本买不起的高档服装时,旁边来了一位年轻的小姐。这位看上去毫无品位的小姐只简单地把衣服往身上比量几下,就毫不犹豫地掏出大把票子买下。然后,把名贵服装随随便便地往包里一塞,扬长而去。那情形仿佛她买的不是价钱昂贵的高档服装,而只是一件短裤、背心什么的。每当碰到这种情形,黄妮娜就会半天都缓不过劲儿来。她不明白那些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凭什么花钱这样从容大方,她不明白曾经那么优越的自己怎么会搞得如此拮据窝囊。
在这个越来越繁荣热闹,商品越来越丰富的街市上,黄妮娜一次比一次深地体验着渴望拥有而不能得到的失落,一次比一次深切地感受着囊中羞涩的自卑自怜,她再也无法找到从前那种独立于芸芸众生之上的特殊感受了。她不知道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知道这变化是从哪一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更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变化,怎样开始的。
但黄妮娜一如既往地仍旧喜欢逛街。她逐渐学会了只逛不买。好在现在的货架都开放了,可以随便触摸所有的商品,任意试穿你所喜欢的每件衣服,这就为黄妮娜提供了一个既不用花钱又能得到心理满足的最佳场所。
陪黄妮娜买衣服差点没把六指累死。六指从来没兴趣逛街,也从来没陪女人逛过街。但这次是他鼓捣人家来买衣服的,他觉得不陪不够意思,就跟来了。没逛一会儿,六指就烦了,他真不明白这女人逛街哪来这嘛大劲头,不就买一套衣服吗,怎么见服装店就进?开始他还想帮黄妮娜挑挑,至少提点建议,但他很快就发现黄妮娜的审美很好,而且在这方面绝不会听他的,便很识趣地退到一边不操这份心了。
百无聊赖地跟在黄妮娜后面逛了大半条街之后,六指竟渐渐地逛出了兴趣。他发现黄妮娜逛街很有意思,只要一走进服装店,立马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立刻亢奋起来。只见她皇后般神态优雅地穿梭在各色各样的漂亮服装中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试试那个,把售货员小姐支使得蜜蜂似的围在她身边团团转。黄妮娜显然很有眼光,她试穿的都是那些色彩、式样高雅,档次很高的服装。而且她的身材很好,几乎任何衣服都能被她穿出效果来。所以每次从试衣间出来,她都能赢得周围一片赞誉。她每试穿一套衣服,立刻就会吸引许多顾客前来试穿、购买。但逛了大半条街,她自己却一套也没买成。六指发现,黄妮娜总是在人家以为她立刻就要掏钱买的最后时刻,在衣服上找到毛病,然后表示遗憾,然后很不情愿地决定放弃。
在一件浅驼色的真丝风衣面前,黄妮娜徘徊了很长时间。她翻来覆去地试了好几遍,一会儿把领子竖起来,一会儿把领子翻下去,一会儿束紧腰带,一会儿敞开怀。那件风衣的确很适合她,无论怎样穿,都从里到外地透着一股洒脱、飘逸的高贵气质。连六指都以为她这回肯定是要买了。六指一打眼就看出这件意大利名牌服装是正牌货,这种衣服很难挑出毛病。但黄妮娜显然不仅精通此道,还有着足够的耐心。她把衣服翻过来调过去地一遍遍反复捏弄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毛病。于是,她又一次失望地微皱着眉头把毛病指给售货员小姐看。然后,遗憾地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把衣服还给了小姐。
被折腾得晕头转向的售货员小姐耐心地向她解释这不是毛病,说即便是毛病,跳丝的地方藏在腋下也不碍事。售货员小姐委婉地说,要是您是嫌价钱太贵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第二章真丝风衣(2)
黄妮娜微微一笑,高傲地打断小姐的话,说价钱倒不成问题,她就是不能容忍衣服上哪怕有一丁点的毛病。她很无奈地向售货员小姐承认自己是过于挑剔了,但她对自己也没办法,谁让她讲究惯了呢?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售货员小姐在后面说了一句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很吃惊的话。售货员小姐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女士您已经是第三次来试穿这件衣服了。我们店里都是高档服装,每款只有一件,价钱很昂贵。如果没有诚意,请您以后就不要随便来试穿了。”小姐的脸上虽然仍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但语气却冷峻逼人。
四周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在了黄妮娜的身上。黄妮娜的脸呼地红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正常。她气度不凡地回转身,不高兴地质问道:“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售货员小姐迎着她的目光,客气地回答说:“我只是想提醒您,您应该看好了款式和价格以后再试穿。”
“笑话。”黄妮娜很夸张地笑了一声说,“不试穿我怎么能知道好不好呢?”
售货员小姐说:“我是说,最起码您得先确定对我们的价格是否能接受得了……”
黄妮娜傲然打断售货员小姐的话说:“你凭什么就断定我不能接受这个价格?这几个钱算什么,我穿过的高档服装比你见过的还多!告诉你,我是不能接受你这种态度!请你把经理叫来。”
没想到售货员小姐竟丝毫没被吓住,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对不起,我们经理不在。”
黄妮娜坚持道:“请你把经理叫来,我要跟他谈谈。”
售货员小姐仍旧不卑不亢地回答:“对不起,我们经理有事出去了。如果不在意的话,您可以在这里等他,他今天一定会来。”
六指早就看出这个小姐是在经理的授意下才这样做的,这种事他干多了。卖服装的经常会碰到这种专门过瘾的人,不采取点办法也真不行。六指见黄妮娜被晾在那里进退两难的样子,就走上前说:“算了,走吧,哪儿还买不到衣服?”
黄妮娜正不知该怎么走出这家店门呢,见六指前来接应,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坡下驴,跟着六指往外走。刚走几步,就听见售货员小姐在后面嘟囔了一句:“装什么大款呀,看她那身打扮就不像买名牌的人。”
六指瞥了黄妮娜一眼,她显然也听见了这句话,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脚下的步子也慌乱起来。
“喂,这是您的钱包吧。”他们都快走到门口了,售货员小姐才不慌不忙地在后面问了一句。
黄妮娜赶紧摸兜,钱包果然不见了。
售货员小姐手里举着黄妮娜的钱包,故意大声说道:“您这里面一共是一百二十四块零六角钱,没错吧?请您拿好了,别耽误了您买名牌时装。”
围观的人开始吃吃发笑。声音虽然很小,但却像刀子一样在黄妮娜的脸上割着。黄妮娜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神情窘迫地望着售货员小姐,嘴唇哆嗦着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但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售货员小姐像当场抓住了小偷般越发得意起来。
黄妮娜终于撑不下去了,她无助地躲避着四周射来的目光,突然不顾一切地分开围观的人,拼命向门外跑去。
六指把黄妮娜堵住了。
六指拉住黄妮娜,用低沉但不可抗拒的声音对售货员小姐说:“叫你家老板出来!”
售货员小姐的得意僵在了脸上,但没动。
六指突然石破天惊地大吼了一声:“皮子你给我出来!”
一直躲在后面佯装不知的老板这才露面。一见六指不由一愣,立刻换了张笑脸迎上前道:“哎呀,六哥来了!咋不打个招呼呢?快到里面坐坐。”
六指不搭腔,阴森森地盯着他说:“皮子,你买卖做大了,尿性了。”
“哪呀六哥,还不是靠你关照……”
“你还认得我?”
“六哥开玩笑,这条街上谁不认得六哥呀?”
“认得就好。”六指说,“我买你那件风衣,你开个价。”
“六哥外道了,喜欢哪件你随便拿就是了,我哪能要您的钱呀?”
六指嗖地从怀里抽出一摞钱,“啪”的一声摔在皮子面前,冷笑道:“少跟我来这套,开价!”
皮子的脸顿时土灰了,转过去向黄妮娜求情道:“大姐,求您给六哥说个情。今天全是我皮子的错。”又忙不迭地指着愣在一边的售货员小姐说,“我立刻就把她开掉,您消消气,千万把这件衣服收下。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大姐。”
黄妮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蒙了。她看看六指,六指阴沉沉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看看皮子,皮子正哭丧着脸眼巴巴地望着她,仿佛她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命运。她又看看那个售货员小姐,小姐刚才那满脸的得意正化成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淌,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黄妮娜轻轻拽了拽六指说:“别……你别……”
六指不吭声。
黄妮娜说:“算了……走吧……”
六指看了黄妮娜一眼,仍旧沉着脸不吭声。
黄妮娜就有点急了,说:“六指,这是我的事,我又没让你管,你这是干什么!”
六指不耐烦地挑起眼睛问:“那你想怎么办?”
“我不买了,咱们回去吧。”黄妮娜的眼泪都要急出来了。
六指这才缓了一下,从那一摞钱里数出一千,扔给皮子说:“给你个零头,你这个面子就算我领了。走人!”说罢,把风衣扔给黄妮娜,抬脚就出去了。
相跟着来到大街上,默默地走了很远,两人谁也没说话。
六指突然站住了,回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黄妮娜。
黄妮娜的脸色发白,目光躲闪着,尽量不看六指。
六指生硬地扯动了几下嘴角,竟然咧开嘴巴笑了一下。
黄妮娜第一次见到六指笑,她发现六指笑起来的样子很狰狞,像他这种模样丑陋的人,不笑反倒还好一些。
六指睇视着黄妮娜,由衷地赞叹说:“真有你的,腰里揣着一张大票,也能逛下来整条街!也敢把万八千的衣服往身上比量!”
本来就一直绷得紧紧的黄妮娜,立刻把六指的话听成了嘲讽。她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瞪着六指,抑制不住地把一腔怨气全撒到了六指头上。她刻薄地尖起嗓子叫道:“你们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你们是什么东西?我有钱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掏垃圾箱呢?!你们这群下三烂!再有钱也是下三烂!”
六指愣了一下,不但没生气,反倒更有兴致了。他发现黄妮娜发怒时的样子更好看,长眉紧蹙,杏眼含怨,樱唇微颤……六指不由自主地又咧了一下嘴。
这下坏了,黄妮娜以为六指还在嘲笑她,就把手里的风衣狠命地往六指身上一摔,转身跑了。
六指被晾在了当街。
往回走的时候,六指的心情很愉快,嘴里胡乱地吹着没调门的口哨,连那根多余的赘指也兴奋地合着拍子兀自晃动着。
第二章面试(1)
3
六指在电话里说,那件风衣我给你送去。
黄妮娜说不用,我不要了……
六指不容置疑地打断她说,去面试得穿!
黄妮娜犹豫了一下,说那我得把钱还给你。
六指不耐烦地说,你愿给就给吧,反正你今天得穿上。
黄妮娜就赶紧从存折里取出来了一千元钱,准备一进门就还给六指的,但拿出来一看,却整整少了四百!
“了了!”黄妮娜喊。
“干啥呀?”了了懒洋洋地答了一声,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
“你是不是从我包里拿钱了?把钱给我!”
“谁拿钱了?少赖我。”
“我才取的钱,刚刚还在呢。家里就你我两个人,除了你还能是谁!”
“那可不一定,”了了走出来,靠在门边,挑衅地盯着六指说:“这不还有一个人在这吗?”
“了了!你这孩子也太过分了!”黄妮娜呵斥道。
六指无动于衷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掏出鼓囊囊的钱包,往手上啐了一口吐沫,从里面一张一张地抽出四张一百元的票子,把钱往了了那边推过去,头也不抬地说:“这些你拿去,把你妈的钱还给她!”
了了微微一笑,赖皮地说:“何必费这个事呢?你直接给我妈不就得了……”
“一码是一码!”六指低声喝道:“你还不还?不还这钱我收回了!”
“哎,别呀!”了了着急地说:“我还她不就得了。”说着从屁股后面掏出钱,很不高兴地摔在黄妮娜面前,立刻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那四百元钱。
六指一把按住钱,不客气地命令道:“给你妈把钱放好!怎么拿的怎么放回去!”了了只好把钱捡起来,放进黄妮娜的包里。六指这才让她把钱拿去了。
今天是去寰亚公司面试。六指的一个哥们儿给寰亚公司的老板开车,说他们老板刚去美国跑了一趟,回来后想扩展公司的外贸业务,准备招收几名熟悉外贸工作的业务人员。黄妮娜很看重这次面试,毕竟,想找个业务对口的工作不容易。
黄妮娜忐忑不安地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老板正低着头在抽屉里翻找东西,一抬头,两人不由都愣住了。
“黄妮娜。”
“周和平。”
“怎么是你?”
“原来是你?”
黄妮娜这才发现,自己竟跑到周和平的公司求职来了。
从幼儿园到“八一”小学,黄妮娜和周和平一直在同一个班。小时候,黄妮娜从来不理睬周和平。那时的周和平太不起眼了,他孤僻、内向、不合群,整天苍白个脸没完没了地啃自己的手指甲。老师经常用周和平做反面教材,当着全班小朋友的面,把他的手从嘴巴里拽出来展示给大家看,教育大家千万不要养成诸如此类的坏习惯。黄妮娜曾经不止一次地见识过周和平那被唾液泡得皱皱巴巴,被牙齿啃得光秃秃的手指头。那怪模怪样的手指头实在令人恶心,所以虽然从小就在一起,黄妮娜却从来没跟周和平打过任何交道。没想到,今天她竟自己找上门向周和平求职来了!想到这里,黄妮娜立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坐,坐。”周和平微微咧了下嘴,就算是笑了。看得出来,这也是个不会笑的人,
黄妮娜红着脸,怏怏地坐在周和平对面的沙发上。
周和平起身,亲自为黄妮娜烫杯子,倒了一杯茶。
黄妮娜偷眼去看周和平,她惊讶地发觉周和平长得越来越像周东进了。过去,她一直认为他俩无论在长相上还是在个性方面都截然不同,一直以为周和平没有一处能与周东进相比,但多年不见,周和平简直变成了另一个周东进。如果周和平的肩膀再宽一点,身体再强壮一些,黄妮娜极有可能把他误认为是周东进的。
“你怎么今天有工夫大驾光临跑到我这来了?”周和平问。
“我……”黄妮娜红着脸支吾了一下,突然灵机一动顺着话说,“我就不能来看看你了?怎么,不欢迎?”
“哪里,当然欢迎了。”周和平坐回办公桌后面,轻轻转动着老板椅说,“你当年可是有名的白雪公主啊,你能来看我,我荣幸还来不及呢。”说着上下打量着黄妮娜说,“你一点没变。”
“哪呀,”黄妮娜底气不足地说,“都老了。”
“不。”周和平说,“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只不过好像是……”周和平故意只说了半句话。
黄妮娜立刻抬起头,眼睛紧张地跟着周和平来回转,那模样仿佛生怕从周和平嘴里冒出什么不好的评价。
看看差不多了,周和平才把下半句话说出来:“好像气质更高雅了。”
黄妮娜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感激的微笑。
第二章面试(2)
到这会儿,黄妮娜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她环顾着四周对周和平说:“和平,你干得不错啊,公司搞得挺气派的。”
“再气派也比不上你们省外贸公司呀。坐公车,吃公饭,交公粮,连拉屎放屁打嗝都是一股子公家喂出来的‘牛’味。”
黄妮娜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说:“和平你怎么也学会耍贫嘴了。我记得你小时候最不爱说话了。”接着又说,“其实呀,现在省外贸亏损得一塌糊涂,就剩下一个国营公司的空名头了,还有啥可牛的呀?”
“你还在外贸干吗?”
“我?……”黄妮娜犹豫了一下说,“在倒是还在。不过,我也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干脆下来干算了。”说着探询地看了周和平一眼。
周和平似乎没听出黄妮娜的话外音,毫无表情地说:“听我一句忠告,你可千万别有转下来干的念头,不好玩,你也玩不了。”说着,很深地盯了黄妮娜一眼,突然转开话头说:“你看,这么多年不见了,本来应该请你吃顿饭的,可我刚从美国回来,公司里一大堆乱事没处理不说,家里那边老爷子又病了。我还得去趟医院。”
“周伯伯病了?”黄妮娜吃惊地问,“什么病?不要紧吧?”
“脑出血,已经抢救过来了。他发病的时候我正在美国,回来后忙忙活活的还没倒出空去医院呢,具体情况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听说手术后到现在还没苏醒。我看哪,弄不好老爷子就废了,成植物人了。”周和平神情冷漠地说。
倒是黄妮娜的眼圈红了,急切地催促周和平说:“那你还在这磨蹭什么,还不快去医院看看?!”
周和平抬腕看了看手表,无动于衷地说:“大哥约我十点在医院见面,现在还早呢,等会儿再走,不着急。”
“还等什么呀?你赶快去医院先去看周伯伯嘛!”
周和平懒懒地说了一句:“看不看就那么回事了,活死人一个,着什么急呀?”说着竟点燃一支雪茄,悠然抽起来了。
黄妮娜呆呆地看着周和平。她发现这张越来越酷似周东进的脸,其实仍像从前一样与周东进有着截然的不同。只不过现在的不同不是在长相上了,而是在精神气质上。周东进的脸很明亮,太阳一样炽热坦荡,生气勃勃;而周和平的脸则很灰暗,月亮般平板苍白,阴冷乖戾。
黄妮娜想,东进就不会这样。虽然周伯伯对东进要求最苛刻,虽然周伯伯和东进到一起就冲突,但东进口中就绝说不出这种无情无义的话!
黄妮娜很想问问和平东进是不是也回来了,却终于没能张开口。她想,自己得找个适当的机会去看看周伯伯。虽然周伯伯与爸爸不合,还曾经极力反对她和东进的事,但爸爸去世后,周伯伯却一直悉心关照妈妈和她。妈妈临终前,曾不止一次地对她说,你周伯伯可是个难得的大好人,你以后碰到困难就去找他吧,他一定会尽心尽力帮助你的。但妈妈去世后,她却从没去找过周汉。她不好意思,因为与东进之间的事,使她觉得自己没有出入周家的权利,没有要求周家帮助的权利了。
和周和平一起说笑着往外走时,黄妮娜看到六指还在外面等着她。黄妮娜踌躇了一下,只远远地跟六指打了个招呼:“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说完,也不等六指搭腔,就一头钻进周和平的车里了。
周和平似乎随便地问了一句:“那是谁呀?”
黄妮娜含含糊糊地答道:“司机。”
车呼地一下从六指面前开了过去,弄得六指直纳闷:这算是正式录取了呢还算是试用呢,怎么这么快就开始工作了?
后来六指才搞清楚,原来黄妮娜根本就没跟周和平说自己是来面试的,跑进去认完老同学,就一屁股坐在那拉开架势跟老同学叙起旧来了!
六指这个气呀,说你既然跟他是老同学,就干脆把眼下的情况对他直说了,让他帮你一把不就得了?
黄妮娜满有理由地说,我不是张不开口吗?让人家知道我现在混成这个样子,多没面子呀!你不知道,过去我……
六指冷笑着打断黄妮娜的话说,你是活人还是活面子?没见过你这样的傻逼,死要面子活受罪!面子算个屁,能当吃还是能当喝?
黄妮娜又惊又气道,你?你怎么敢骂我?你少管我的事!你算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从今往后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六指这才发现,闹了半天,最傻逼的其实就是他自己。一老本神儿地帮人家忙活这忙活那,到头来,耽误了生意不说,反倒还帮出了一身不是,让人家指着鼻子左一次右一次地数落: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是呀,我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呢?六指想。
“操!”六指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说,“我他妈真是吃饱了撑的!”
第二章抓典型(1)
4
周南征十点整准时赶到医院,但周和平却迟迟不到。对这个弟弟,周南征总是感到很无奈。
和平是这个家里的异类,从小就不像他和东进那样喜欢舞枪弄棒。当年大家一起闹当兵时,他和东进包括川川都兴奋得要死,就和平没事人似的整天躲开老远。问和平想不想当兵,和平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爸爸就发脾气了,说你他妈的到底长没长鸡巴?滚!马上给我当兵去,长不出鸡巴你就别回来见我!
和平就耷拉着脑袋当兵去了。结果还没到两年,部队就把和平送回来了。原来,和平嫌连队训练太苦,整天想方设法泡病号,赖在床上压床板。连队干部批评他,他就绝食。说反正高粱米饭他也咽不下去,索性就不吃了。连里怕把他饿坏了,试着给他做点面条劝劝他。他倒不客气,见了面条立刻就不绝食了,呼噜呼噜一下子能吃一大盆。吃完一抹嘴,该咋样还咋样。其实,连队也不是没办法整治他。要是换了普通的工农子弟,连里早就下猛药把这根歪歪刺掰过来了。一百多人的连队,容着他一个人这么胡闹下去,别的兵还怎么管?但他是周汉副司令员的儿子,不能下猛药不说,连一般的药下到他那都得减量,不仅得去去苦味,有时候还得往里加点糖。和平的毛病就这样惯成了。不高兴了三天两头就闹一回绝食,高兴了一顿吃一大盆,这样饿两天撑一顿的,最后真就把胃折腾出毛病了。被医院确诊为胃溃疡那天,和平差点没乐疯了。他从此如愿以偿,成了师医院里最有名的老病号。
在师医院住院的那些日子,是和平整个当兵生涯中最难忘的一段经历。就是在这期间,从小缺乏自信的他发现了自己在对付女孩子方面的超人能力。他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师医院的那帮小护士中间,弄得小护士们一个个整日围着他团团转。有的帮他洗衣服,有的给他买水果送巧克力,有的为他斗嘴吵架,甚至还有的为他服安眠药闹自杀。他一口气在师医院住了半年多,把个好端端的师医院搅了个天翻地覆。医院几次想打发他出院,可他的病不知为什么那么顽固,怎么用药都丝毫不见好转。医生哪里知道,和平从来不吃那些药,发给他的药都被他一把一把地扔进厕所里去了。他巴不得一辈子治不好病,一辈子住在这里开心呢!后来,和平的胃溃疡越来越重,终于发展到胃出血的程度。不得已,医院只好为他做了胃切除手术。牺牲了大半个胃,才使和平、部队、医院都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结局——部队给和平办理了因病提前复员的手续,把他送回了家。和平从此免除了服役之忧,部队和医院也从此卸掉一个难缠的大包袱。三方皆大欢喜。
那时,南征和东进都对和平的行为很不理解。他们俩一直都在部队里埋头苦干,一步步地争取入党,争取提干。在他们看来,没入党、没提干就被部队处理复员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他们的观点跟爸爸一致:连兵都当不下来的人能算是个男人?连干部都提不了的兵能算是个好兵?
但和平不这样认为。和平对爸爸和两个哥哥的鄙薄毫不在意,他从自己的生活经验中得出的结论是:男人可不一定非得从枪炮中摔打出来,但男人必须得从女人中摔打出来。他就是在女人身上找到自己做男人的自信心的!
闲赋在家养了几年病,和平的机会终于来了。
按规定,北方部队像周汉这一级干部每年冬季都可以带家属去南方休养一个月,习惯上称做“冬休”。周汉很少“冬休”,一是不习惯那种无所事事的日子;二来跟于恩华一起出去也觉得没大意思。这一年,广州军区的几个老战友几次三番盛邀周汉去,说他们几个老家伙都快下台了,趁现在还在位应该好好聚一聚。周汉就决定去了。和平反正在家没事,也就跟去了。当时,深圳特区正搞得如火如荼,南方和北方在经济和意识方面的差距已经迅速拉大。在广州、深圳转了一圈,和平这下可是大开眼界了。他没想到南边搞得这么好,每天都有新鲜的带有刺激性的信息扑面而来,每天都有诱人的机会在等着你,每天都有大把的票子好赚!他们住在广州军区珠江宾馆专门安排兵团级以上干部“冬休”小楼里,按过去的标准可以说是绝对高级了。但到深圳玩时,被安排在国贸大厦住了一回,和平才知道什么叫高级了。与星级宾馆相比,珠江宾馆的小楼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条件不错的招待所。和平审时度势,立即调整自己的战略部署,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发挥特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与周汉一位老战友的女儿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临走时,和平突然向周汉提出自己要留下,说他经过认真考虑,决定留在南方发展。
谁也没想到,几年后,和平竟携百万巨款杀回来了。随他一起回来的当然不是爸爸那位老战友的女儿,而是一位普通话说得普通人都听不懂的秘书小姐。从此,和平的生意越做越大,身边的女人越换越频,与家人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了。
第二章抓典型(2)
这次爸爸发病时,和平人在美国,回来后又没立刻来医院看爸爸,南征心里本来就不高兴。今天约他到医院来,他又迟迟不露面,南征的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其实,对和平自私冷血的性情南征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并不指望和平能怎么样,只是今天自己要出差离开一段时间,有些事情想向他交待一下。川川虽然照顾爸爸尽心尽力,但毕竟是个女人,遇到事情恐怕就拿不定主意了。小京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儿媳妇,她能做到什么程度南征心里有数。吴根柱倒是最能让人放心的一个,但有儿子在还让女婿挑这个头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掂量来掂量去,爸爸这边的事也只能暂时托付给和平了。
南征的决定很突然,起因是几天前与王耀文通的一个电话。
那天下午,南征在办公室给东进拨电话,一来是想通报一下爸爸的病情,二来也是想问问黑山口的事怎么样了。他很担心,想了解一下这件事到底会对东进的提职带来多大影响。
电话是王耀文接的,王耀文很客气,说周团长到下面营里去了,问周部长有什么事需要他转达。
南征说没什么事,你就告诉他说爸爸现在病情还算稳定,让他安心处理部队的事情吧,这边有事我会及时通知他的。
说完,正准备放电话,王耀文却突然说,周部长,有件事我想向您汇报一下,您看可以吗?
南征心里有些奇怪,但嘴上还是客气地说,你说,你说。
王耀文就说,经过初步了解,这次在黑山口哨所牺牲的班长朱志强的事迹很感人。团党委一致认为,这是个很有挖掘潜力、很具典型意义的英雄人物。现在我们已经把基本情况向分区做了汇报,建议进一步挖掘朱志强的英雄事迹,树立起一个安心戍边、无私奉献的士兵典型。但由于分区方面对这件事到底应该认定为事故还是事迹,在认识上存在分歧,所以至今没有个明确的说法。我想……,说到这里,王耀文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周部长您不是外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了,能不能树起这个典型,对我们团的发展包括对周团长本人的发展都是十分重要的。分区那边,我很担心魏司令与周团长的关系会影响这件事向有利的方向发展。一旦我们的建议被分区否决了,事情就不好往回扭了。我想,树典型最终还是要经过军区组织部门的认可,如果军区组织部能主动介入,亲自下来抓这个典型,事情恐怕就好办得多了。
王耀文讲这番话的时候,南征一直没插话,直到听他把话说完了,南征才沉吟着问道,是东进让你找我的吗?
不,王耀文说,直接向您汇报这件事我没与周团长商量,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南征说,既然这样,你必须实事求是地告诉我,就你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朱志强的事迹是否经得起推敲?
我……
南征打断王耀文说,你先不要急着表态,想几分钟再回答我。王政委,你应该清楚,抓典型是件上下惊动很大的事。即便军区机关插手,也要事迹本身过得硬。否则,我们调查后也会否决的。
周部长,请你放心,这一点我王耀文绝对可以保证。王耀文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好,南征说,你以团党委的名义把朱志强的情况尽快汇报上来,直接报给组织部。说完就把电话放了。
放下电话,南征随手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进,缓缓地吐出,人立刻裹入渺渺的烟雾中陷入了沉思。
这个王耀文南征倒是见过一两面,但没太深印象,记忆中好像是挺不起眼儿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他与东进搭班子,南征脑子里恐怕连这点印象也不会有的。但王耀文这个电话却给南征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家伙似乎很有些心机,在上级机关议而不决的关键情况下,竟能想到越级汇报。而且话说得也很到位,既不显得太直白浅露,又把该点的都点到了。
说老实话,南征确实动心了。南征发现自己的心中似乎涌动起一种东西,有点兴奋,有点期待。这种感觉南征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了,南征很清楚这是什么。当部长几年来,南征抓工作一直是小心谨慎、按部就班,虽说部里的工作也安排得井然有序,但却缺乏让人称道的亮点。前些日子,刘希文把吕副主任对他的评价告诉了他,说他虽然沉稳干练,工作无可挑剔,但缺乏业绩。也就是说,他虽然把机关常规性工作处理得很好,但没有抓出引人注目的成果,没能显出他自己的开拓能力。当时刘希文就说,南征,你得抓紧呀,在军区常委会研究人选之前,你得想办法弄出点让人听得见的响动来。别太求稳了,求稳往往容易放弃机会。此刻,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来到了。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亲自去边防二团了解情况,即便不能一下子抓出一个全军典型,只是个军区典型,他周南征也成了!
这个兵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姓……南征想了想但没想起来。不管姓什么吧,这个兵很可能是一把万能钥匙。对!这就是一把有可能同时打开二团、东进和他自己这三把锁的万能钥匙。想到这里,南征禁不住兴奋地起身来回踱起步来。南征有些迫不及待地想,他必须尽快进入情况。毕竟,能不能顺利打开这几把锁,最终还得取决于他周南征打造钥匙的功力如何。
几天后,王耀文接到分区方面的通知:军区、省军区两级工作组在军区组织部周部长的亲自带领下,明日启程到二团调查朱志强的事迹,请做好准备。
放下电话,王耀文立刻小炮弹似的弹了起来,冲出门去。他浑身燥热,体内涌动着一种按捺不住的激情,恨不能一步冲进家门,立刻把三毛子按倒在随便什么地方。
第二章钥匙
5
和平终于来了。
他看了眼南征的脸色,只随便解释了一句“路上堵车”就拉倒了。南征也懒得与他计较,一句话没说,先把他带到爸爸的床前。和平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床上扫了几眼,一共也没呆上几分钟,就从病房里出来了。
两人在走廊里站定。
南征盯着和平说:“我今天出差,爸爸这边的事就先交给你了。”
“大哥,我恐怕倒不出时间。”和平的表情很漠然。
“和平,你也该抽出点时间顾顾家里的事了。爸爸发病的这段日子你不在,家里人个个都折腾得够呛。现在你回来了,也该抻把手帮帮忙了。”
“我这次去美国与MG公司谈了一笔大买卖。他们很快就要派人来考察了,我得抓紧时间做准备,烂事多着呢。”
南征道:“谁不是顶着一头的烂事?谁有多少空闲时间?咱们做子女的在这个时候就得尽义务!”
“东进怎么不回来尽义务?”
“他刚到家团里就出事了,急急忙忙又返回去了。”
“哼,”和平冷笑道,“他那个团能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买卖上要是出了事,一笔就不止损失几十万!”
“和平,你不要以为只有赚钱才是最重要的。”南征看了看表说,“我现在没时间跟你掰这些道理,你痛快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能不能把爸爸这边的事担起来?”
“我的确没时间。”和平摊开两手说。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理亏,就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出钱。”
南征终于忍耐不住了,他突然很想在和平那张苍白的脸上狠狠地闷上一拳。很久没有这种冲动了,小时候,他没少让两个弟弟品尝自己拳头的滋味,那时他信奉拳头的力量,认为凭拳头可以征服一切。后来,当他学会用心力与人较量之后,他才发现拳头其实并不是最有力量的。
南征开始出拳了。南征说:“和平,你给我听好了,你少拿那几个破钱在家里摆!你以为这些钱都是凭你自己本事挣来的吗?你想过没有,如果没有这个家,没有老头子那些老部下,没有刘希文在上边罩着你,你能谈下来这么多生意?能做成这么大的买卖吗?对,你现在是有钱了,也学会拿钱跟人对话了,可你给我记着,就是再有钱,你也没资格拿钱跟家里人说话!你别忘了,人家帮你冲的是什么?冲的是这个家,冲的是老头儿的面子!冲的是爸爸在上面的关系!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用钱能买得到的!你记住我的话,除了家人,谁也不会真心帮你。老头子在一天,人家就认你一天,帮你一天。一旦爸爸不在了,人家立刻就可以不认你、不帮你,包括刘希文都一样!”
和平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南征,他很少看到大哥激动,很少听到大哥用这么直白的话语表述自己的深层想法。他不能不承认大哥说得对。在这之前,他确实把一切都归功于自己的能力了。他对这个家从没有太深的感情依恋,他一直鄙视这个家,鄙视爸爸的老朽霸道,鄙视大哥南征对官场的看重和对仕途的向往,鄙视二哥东进对军事的痴迷和对部队的钟情,就连对他百般呵护的母亲,他内心里也充满了鄙视。他认为母亲是个十分愚蠢的女人,丝毫不懂得男人的心理,只会用生硬的抵触与男人对抗,对抗的结果只能使男人疏远,被男人所不容。他鄙视姐姐川川的软弱,鄙视姐夫吴根柱的农民习气,鄙视嫂子李小京的酸俗……家里所有的人,惟一让他看了不心烦的就是妹妹毛毛,而毛毛又绝不是个省油的灯,她没事从来不找你,只要找你肯定就是为了琢磨你兜里的钱。她能变幻出无数的小花样明目张胆地来骗你,虽然每次都能被和平识破,但也每次都能如愿以偿。和平喜欢听毛毛撒谎,不知为什么,和平觉得听毛毛撒谎是一种享受。毛毛撒谎从来不用打草稿,总是张口就来,把谎撒得惊世骇俗,且总能花样翻新。川川曾经说过,听毛毛讲话得用笊篱捞,没几句是干的。毛毛撒谎撒惯了,常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难免有前后对不上茬子的时候。有时候,和平就故意揭露一两个逗逗她,想看看她的窘态。但毛毛从不尴尬,总是一脸惊讶地瞪大眼睛说,是吗是吗我上次是这么说的吗?我怎么会这么说呢?这也太奇怪了?!或者干脆就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说,哎呀对了,我想起来了,这话是我说的!你看,我简直就是个天才,编得多像那么回事呀!和平想,自己之所以能接受毛毛,大概是因为毛毛与他有相似之处——他俩都很注重自身的实际利益,而且都有一种敢于把自己恬不知耻的真实面目示人的勇气。和平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总觉得最爱撒谎的毛毛其实是最能接近事物本质,最能说出实话的一个。
从前,和平总以为在这个军人家庭里,自己做的事离部队最远,与家里的瓜葛最少。总以为自己是这个家里惟一靠自己的能力独立于家庭之外的人。他从未意识到,他所谓的能力其实大多体现在对家庭关系的利用上。细想起来,经商这些年几乎很少有需要他现去建立关系的时候。他的关系都是现成的,无论做什么都能找到现成的人。爸爸的那些上下级、老战友们的触角几乎是无处不在。只是这些关系原本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从小生活在这些关系之中,因而见怪不怪没有感觉罢了。经南征这么狠狠地一点,和平突然想到,病床上那个曾经被他看做是可有可无的生命,对他来说其实还是很重要的。比如眼下正在进行的与美国MG公司的这笔生意,没有军方的支持,没有刘希文的运作就不行。他已经听出了南征藏在话里的警告,他知道这些年南征与刘希文走得很近,也相信只要南征在刘希文面前说句反对的话,刘希文那边立刻就会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想到这儿,和平那冰冷的脸上立刻有了几抹暖色。“大哥,”和平用一种极少使用的亲近口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爸爸的抢救治疗不是还需要一些自费药吗?有什么好药尽管用就是了,钱我出。”
南征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他注意到和平虽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但却几次下意识地把拇指送到嘴边咬。他相信和平这次是真的往心里去了。既然已经出重拳把和平击倒了,南征也就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了,他缓和下来口气说:“和平,我这趟差很重要,如果工作开展得顺利,我就得在部队多蹲上一阵子。爸爸这边其实也用不着你成天盯着,护理上有川川和小京,杂事有陆秘书和那几个公勤人员。我只是想让你多照看着点,万一有什么事川川他们处理不了,还得你来拿主意。”想了想南征又说:“爸爸现在的情况还算稳定,虽然手术后一直没苏醒过来,但只要不再出现脑溢血,至少命算保住了。即便以后真成了植物人,只要老头儿这口气还在,就什么事情都好办。”说着,南征看了看表说:“我没时间了,得走了,你也先回去吧。”
两人往外走着,和平突然问了一句:“哎,老头儿那些枪放哪儿了?”
“还在那个铁皮箱里吧?你怎么想起这事了?”
“我想看看枪。钥匙在谁手里?”
“钥匙从来都在老头儿自己手里把着。”南征警觉地看了和平一眼说,“我可告诉你啊,别打那些枪的主意,那可是老头儿的命根子。”
“什么命根子不命根子的,人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能顾得上那玩意儿。我看呀,反正那些枪放那也没用,不如……”
南征停下脚步,扭头望着和平,一字一顿地说:“和平,你给我听好了,不经老头儿允许,谁也不能动那些枪!”
“要是老头儿再也醒不过来了呢?要是老头儿从此变成植物人了呢?”
南征恶狠狠地瞪着和平说:“只要爸爸这口气还在,就不许动他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枪!”
和平仰着脸,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南征,似乎根本就没听见南征的话,只是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几下。
-
-
[https://www.renzhisiwei.com/renzhisiwei/view202.html

楚河汉界
- 更新日期:2024-03-04 08:18:02
- 查看次数:15
- 点击链接下载: https://pan.xunlei.com/s/VNkEzSb3vJFu5co0TUTwVx0mA1?pwd=dksm#
摘要:沽恕 警卫员小齐把地下室那把大锁拧开后还赖着不想走,一个劲儿地嘟囔:“首长,你要拿啥就吱一声,让我给你拿呗,还用你亲自……” 我就不耐烦了,照他后脑勺给了一下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