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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得清楚,心里虽然大骇,但却已无力可施。
一点红剑出如风,天下又有谁能拦阻得住。
谁知就在这时,一点红长剑忽然划了个圆弧,竟自姬冰雁判官笔间绕过,“唰”的一声,反向姬冰雁左股上削去。
他一剑明明已可得手,为何忽又变招?
楚留香虽然心里一喜,却又不免吃了一惊。一点红剑法素来无孔不入,此番怎会变得如此笨?
姬冰雁一心只在制敌伤人,心无二用,却未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对方使出笨招来,正是他的大好良机。
他双笔一分,“毒蛇出穴”,只听“噗、噗”两声,一点红左右双肩的“肩井”穴俱已被点中,仰天而倒。
姬冰雁苦斗半日,终于得手,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但对方一只灰白的眼睛,却在冷冷瞧着他,眼色中并无丝毫认输气馁之色,还是充满了傲气。
姬冰雁笑道:“你剑法虽是天下少有,但这一招却使得糟透了,无论谁使出这样的招式来,都该认输,你……”
他语声忽然顿住,脸色也变了。
他忽然发觉对方剑尖上,竟挑着只蝎子。
在沙漠之上,气候干燥,蝎子又大又毒,无论谁被噬上一口,当时只怕就无救,方才一点红竟是发现他股上有只蝎子,才变招相救,一点红这一着“笨剑”,竟是为了要救他性命才使出来的。
姬冰雁面色惨变,再也说不出话来。
楚留香自然也瞧见了,心里不禁叹了口气,这中原一点红,当真不愧是好男儿,但姬冰雁又如何呢?
他是不是会因此将一点红杀了灭口?
楚留香忍不住想瞧瞧。姬冰雁呆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何要如此做,难道你不想杀我?”
一点红身子虽不能动,口中却还可说话,冷冷道:“我要杀你,就不能让你死在蝎子嘴里。”
姬冰雁仰天大笑,道:“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七八个“好”字,突然用脚尖挑起了那柄长剑,接在手里,反手一剑向自己左腿砍了下去。
他竟硬是不肯领这个情,竟要将自己这条左腿还给一点红,就连一点红冷漠的目光中,都不禁露出骇异之色,失声道:“你疯了么?”
喝声中,突听“嗖”的一声,一道强功之极的风声击来,“当”,打中了姬冰雁掌中的剑。
火星四激,他掌中剑竟被震得飞了出去。
姬冰雁变色退步,一退八尺,将方才交到左手的判官双笔,又分持左右,口中厉声道:“什么人?”
只听一人缓缓笑道:“你们两人的火气,倒都不小。”
笑声中,一人飞掠而来,拾起了地上的长剑,顺手又拍开一点红的穴道,姬冰雁跺了跺脚,恨恨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一点红竟也大声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两人说的话竟一模一样,只不过姬冰雁说这话本是应该的,他早已算准楚留香会来找他,又恨楚留香来得太不巧。
但一点红却又怎会说出这句话呢?他难道也知道楚留香就在附近?难道也算准了楚留香会来找他?
楚留香正觉奇怪,姬冰雁已讶然失声,道:“你认得此人?”
一点红也失声道:“你认得此人?”
楚留香笑道:“你们两人,我全都认得的,而且都是老朋友,所以你也不必觉得欠了他的情很难受,反正他以后要被人宰的机会很多,你想法子救他一次也就是了。”
这句话是向姬冰雁说的。
姬冰雁愣了半晌,道:“哼!”
楚留香道:“但你却又怎会到这里来的呢?”
这一句是向一点红说的了。
谁知一点红竟更惊讶,道:“我怎会来的?不是你找我来的么?”
这句话说出,楚留香和姬冰雁又大吃了一惊。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找你来的?我找你来干什么?”
一点红道:“你自然是找我来杀那龟兹王的。”
听了这句话,楚留香反而沉住气了,只因他已看出这并不是件误会,这其中必定又有阴谋。
他索性找了块岩石坐下来,道:“这件事其中还有曲折,你不如也坐下来,慢慢说。”
他一笑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说话,还是我来问你吧!”
一点红冷漠的脸已变了颜色,道:“曲折?问我?……难道你……”
一点红道:“那日我与你分别之后,只觉中原已没什么值得留恋之处,又久慕关外天野辽阔,是以就决定出关一行。”
楚留香知道这人心高气傲,两次斗剑落败之后,不免心灰意冷,竟想出关来过被放逐一般的流浪生活。
但心里虽这么想,嘴里却笑道:“如此说来,你出关只怕还在我之前了?”
一点红道:“但我走了几日后,就发觉有个人在暗中留意着我,无论我走到哪里,他都在后面悄悄跟着。”
楚留香笑道:“这人若是打主意打到你身上来,他倒真是瞎了眼了,却不知道人长得是什么模样?”
要知楚留香最大的长处,就是无论遇着多么困难危险的事,都能保持冷静和轻松,但他也知道别人未必能如此。
他见到一点红已有些紧张起来,前面说的两句话,正是要令一点红精神松弛,后面问的一句才是正题。
一点红果然不觉笑了笑,道:“那人甚是寻常,丝毫没有特异之处,你就算见过他许多次,也未必能记得住他的,只因这种人你到处都可遇着。”
第一部分英雄相惜(2)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苦笑道:“面貌越是普通的人,做坏事越是方便,我若要找个人去从事阴谋,也必定会找这种人的。”
一点红道:“那时我本不愿多事,但他跟了我两日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正想去找他问个究竟,谁知他却先来找我了。”
楚留香道:“哦!”
一点红道:“他竟来问我:‘阁下便是中原一点红么?’我一时猜不透他的来意,只有点了点头,他便说是你的朋友,是专程来找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他就说我要你来行刺龟兹王?”
一点红道:“不错,他说‘龟兹王祸国殃民,楚香帅早就想将他除去,但他一时却又抽不出身,是以想来劳动大驾走一趟’。”
楚留香道:“你就立刻相信了么?”
一点红道:“我本来没有立刻相信,但他说了句话,却令我不得不信。”
楚留香道:“他说了什么?”
一点红默然半晌,缓缓道:“他说:‘楚香帅将阁下视为好友,否则他也不会前来相求了,何况,大丈夫恩怨分明,阁下难道忘了他的不杀之恩么’?”
楚留香苦笑,道:“你想我真的会说这样的话?”
一点红道:“我就因为你绝不会将这种事四处宣扬,所以才认为这句话必定是你说出来的,否则这人又怎会知道?”
楚留香动容,道:“不错,普天之下,简直没有几人知道此事,也没有人知道你我不打不相识,已成了好朋友。”
姬冰雁冷冷道:“连我都不知道。”
一点红道:“何况,我的职业本就是杀人,他若要我杀人,本可以金银来收买我,又何必来骗我,除非他已知道我改行了,但……”
楚留香截口道:“但普天之下,知道你洗手改行的人,也没有几个。”
一点红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若换了我是你,只怕也难免要相信那人的话了。”
姬冰雁忽然又道:“知道你们关系的人,究竟有几个?”
楚留香沉吟,道:“算来只有南宫灵、无花、蓉儿和黑珍珠。”
姬冰雁道:“但南宫灵和无花都已死了,蓉儿也不会做这件事,所以……”
他戛然顿住语声,目光凝注着楚留香。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算来只有黑珍珠,在幕后主使龟兹王叛国阴谋的人,莫非就是他?就是他?”
姬冰雁缓缓道:“你我都已知道龟兹国叛国的阴谋中,有汉人参与其间,但一个汉人要想在异域发动这等大事,谈何容易,除非这人在那里已有很大的势力,否则他纵能令叛国行动成功,万万无法在那里立足。”
说到这里,他又顿住语声,只因这人是谁,已呼之欲出,他不必再说下去,别人也知道了。
——只有“大漠之王”的儿子,才能在这里发动此等大事,此点实是显而易见,连一点红都已猜出。
楚留香默然半晌,缓缓道:“那人此刻在哪里?”
一点红道:“那人陪我出关之后,就与我告别,说是去找你去了,但自此一路上都有龟兹王的使者迎接护送,直到这里。”
楚留香道:“在这里你又见着了些什么人?”
一点红道:“我见着了龟兹国的两个大臣,据说地位都极高,龟兹王被放逐后,就由他们两人辅佐新王主持朝政。”
楚留香道:“但还有个汉人,是么?”
一点红道:“不错,但那人却绝不是黑珍珠。”
楚留香道:“这人是谁,长得又什么模样?”
一点红道:“这人叫吴菊轩,据说乃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大名士,而且智计无双,但在我眼中看来,却只觉他獐头鼠目,满脸讨厌相。”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他正是要人不愿和他亲近,免得被人瞧破他的行藏,他这付讨厌相,也就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姬冰雁道:“不错,别人若是根本懒得去瞧他,自也瞧不出他是否经过易容改扮的了。”
楚留香道:“他们的帐篷昨夜已迁移了,是么?”
一点红、姬冰雁同时道:“不错。”
楚留香道:“他们迁往哪里去了?”
一点红道:“据说离此不远处,有个沙漠客栈,乃是此间大盗‘半天风’所开的黑店,他们和这‘半天风’似乎也有勾结,此刻正是到那里去了。”
第一部分英雄相惜(3)
楚留香沉思着道:“这一两天里,他们只怕还不会离开的,是么?”
一点红道:“不错,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宰了他们。”
姬冰雁冷冷道:“杀了他们倒容易,但这三人若非主脑,杀了他们岂非反而打草惊蛇。”
楚留香道:“何况,他们明知你一见到我后,事情就会揭穿,但他们还能放心让你来,这只因他们实是有恃无恐。”
一点红皱眉道:“有恃无恐?”
楚留香道:“不错,只因我还有三个朋友,落在他们的手里。”
他苦笑接道:“我此番本是为找这三个朋友来的,不想竟误打正着,在这里知道了她们的消息,但我不知道此事还好,知道了此事,行动就不能不分外小心了。”
姬冰雁冷冷道:“说不定那些人找这位仁兄来,就是要从侧面告诉你这件事,借此警告你,这样你做事就不能不有所顾忌,他们也就更可以放手干了。”
楚留香道:“他们要警告我,为何不叫蓉儿她们写封信来,为何还要多费这许多心力?”
姬冰雁默然半晌,缓缓道:“这话也不错,但我却更想不到他们为何要如此做了,他们既明知你们两人一见面后,谎话就会拆穿的,这样做岂非白费力气。”
楚留香沉吟着道:“这只怕是因为他们并未想到我会来保护龟兹王,就在两三天前,我们岂非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来保护龟兹王么?”
姬冰雁想了想,不再说话了。
楚留香又道:“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对方既得了天时地利之便,本占了很大的便宜,但我们却也有一点优势,那就是……”
姬冰雁忍不住接着道:“那就是他们不认得我们,我们却可认得出他。”
楚留香道:“不错,对方就因为不认得我们,所以才会走错这一步,现在我们正可利用此点,若是等黑珍珠一到,那就迟了。”
姬冰雁道:“你是想乘黑珍珠还未来时,到那沙漠客栈去探一探消息?”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一点红目光闪动,道:“现在就去?”
楚留香道:“时机稍纵即逝,要去自然要快,只不过……”
他叹了口气,接道:“现在我们不但要对付这些人,还得要对付石观音,正是两面受敌,若是稍有不慎,被人背腹夹攻,那就要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了。”
姬冰雁与他多年相交,心意相通,听了这话,只不过点了点头,一点红却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
楚留香道:“对方虽不认得咱们,但骤然见到两个陌生人去到他们盘踞之处,也不免要分外留意,说不定还要将咱们当肥羊对付,但这两人若是你的……”
一点红又忍不住截口道:“这两人若是我的朋友,他们怎敢动手?”
楚留香一笑道:“但中原一点红独来独往,人人皆知,又怎会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忽然遇见两个朋友?”
一点红默然半晌,缓缓道:“纵然在到处挤满人的地方,我也遇不着半个朋友的。”这话说得虽冷淡,语气中还是不免有一种寂寞萧索之意流露出来。
姬冰雁瞧了他一眼,忽然道:“朋友越少越好,就算没有朋友,也没什么可惜。”
一点红也瞧了他一眼,眼里竟露出一丝笑意。
楚留香拊掌笑道:“但你们两人一样的怪脾气,迟早非交上朋友不可,那是跑也跑不了的。”
他攀着这两人的肩头,沉声又道:“现在咱们既不能贸然前去,也不能冒充他的朋友,两全之计,只有……”
语声渐渐低沉,渐渐听不见了。
正午,骄阳万里。
在这热得死人的烈日下,却有几匹骆驼缓缓行来。
就连这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中午亦是举步艰难,骆驼上的人,更是奄奄一息,只剩下半口气了。
只见这些人嘴唇都已干裂,眼睛里满布血丝,整个人都似已麻木无知,心里只想着一个字……“水……水……水……”
突见远处一缕炊烟升起,这些人脸上立刻现出狂喜之色——有炊烟的地方,还会没有水么?
第一部分剑不轻出(1)
大家喜极狂呼一声,就要拼命赶过去。
谁知当先领路的一个满脸风霜的老人却忽然大呼道:“去不得,那地方去不得。”
他声音虽然低哑嘶黯,但仍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大家果然都停了下来,满面俱是渴望企求之色。
那老人干涩的脸上,竟充满恐惧,嗄声道:“你们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大家摇了摇头,一人道:“我们也不知那是什么地方,只要那地方有水……”
说到“水”字,大家立刻又兴奋起来,喉咙里发出了一阵野兽般的嗥声:“水……水……水……”
那老人用舌头舔着嘴唇,但舔了很久,嘴唇仍是干得发裂,只因他舌头也干得快要裂开。
他叹了口气道:“水……唉!那地方虽有水,但也有杀人的钢刀,我们现在还有机会活下去,但到了那里,却立刻就得死。”
大家面面相觑,道:“为……为什么?”
那老人道:“只因那地方就是半天风的……”
说到“半天风”三个字,已有两个人从骆驼上跌下来,另有两个人从骆驼背上跌下来后,连动都不能动了。
忽然有个人嘶声大呼道:“我不管,我还是要去,我宁可被杀死,也不愿再受这样的罪。”
他拼命打着骆驼发狂般冲了过去,大家面上都露出惊恐之色,像是知道他这一去,就永不复返了。
这时风沙中却忽又出现了三条人影,一个身材削瘦,面容像是用石头雕成的黑衣人,手里拉着两条绳子,将另外两个人像拉狗似的拉着走,被绳子捆住的这两个人,一个又瘦又长,却生着一脸金钱大麻子,嘴唇猪一般向上掀起,那样子令人一见就要作三日呕。
另一人长得也未见高明,还是个驼子,两人四只手都被紧紧的捆着,跌跌撞撞地走在后面。
那黑衣人却是神色倨傲,脚步轻健,竟像是将这满天风沙的大沙漠,看成平坦宽阔的通衢大道一般。
快被渴死的旅人们,瞧见这三人不觉又怔住了,也不知是谁忽然惊呼了一声,嘶声道:“半天风……半天风……”
在沙漠上拿人不当人拉着走的,除了半天风和他部下还有谁,大家骇极之下,转眼间就逃得干干净净。
那驼子却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这些人竟对半天风如此畏惧,竟宁愿渴死,也不愿去那里。”
这人语声又低沉,又清朗,带着种奇异的煽动力,和他的模样大不相称,奇怪的是,这竟似楚留香的声音。
那麻子道:“如此看来,那地方必然凶险已极。”
这人的声音,竟像是姬冰雁的。
原来他们为了刺探对方虚实,为了不让对方怀疑,竟扮成一点红的俘虏,只不过区区一条绳子,又怎能真的捆得住他们,就算万一被人瞧破,还是照样可以全身而退的,这法子岂非比冒充一点红的朋友又高明得多。
楚留香默然半晌,道:“我这里还有大半袋水,去送给他们吧!”
这人当真是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扮起驼子来,就活像是两头都不能着地,一点红若非亲眼瞧见他改扮,简直无法相信风流潇洒,令人着迷的“盗帅”楚留香,半个时辰里就会变成这样子。
姬冰雁却微微一笑道:“有那老头子带路,这些人绝不会被渴死的。”
楚留香道:“你认得那老头子?”
姬冰雁道:“这人真算得是沙漠上的老狐狸,别的本事也没有,但却在沙漠中来来回回,也不知走过多少次,他的鼻子竟像是能嗅得出那里有危险,那里才安全,商旅若能请得到他做向导,就算贴上护身符了。”
他一笑又道:“十年前我就见过此人,那时他积下的钱已足够让他孙子都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了,我本以为他早已洗手不干,在家纳福,谁知他直到今天还在干这老行当,看来他竟似觉得这种生活有趣得很。”
楚留香笑道:“千里良驹,岂甘伏枥,这种人你若真的要他在家纳福,他反而会觉得全身难受的。
前面两里外,突有一座石山耸天而起,山虽不高,但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中,却显得分外扎眼。
山上怪石如犬牙交错,满山寸草不生,看来自也分外险峻,半天风的沙漠客栈,就正是靠山而建的。
虽有石山挡住了风沙,这客栈仍是修建得坚固异常,全都是以两人合抱的大树做椿子,深深打入地下,四五丈高的木椿,露出地面的已不过只剩下两丈,空隙外灌的竟是铅汁,其坚固何异铜墙铁壁,若有人被关在里面,要想逃出来就是难如登天。
这屋子虽不少,门窗却又小又窄,门口的一张棉门帘子,闪闪地发着油光,看来竟似比铁板还重。
没有招牌,只在墙上用白粉写着:“馍馍清水,干床热炕。”
这八个字在沙漠中的旅人看来,实比“南北口味,应时名菜,原封好酒,招待亲切”任何的魔力都大十倍。
掀开门帘走进去,里面不大不小的一间屋里,摆着四五张大桌子,十几二十张长条板凳。
这时正有七八条大汉围着桌子在推天九,左边的柜台里,坐着个三角脸,山羊胡子的小老头,正在打瞌睡,嘴里一管旱烟,火早已熄了,那边的吆五喝六之声,几乎把房顶都震垮,他却似完全没有听见。
突听蹄声响过,一个人没头没脑地撞了进来,嘶声狂呼道:“水……水……”
掌柜的还在打瞌睡,赌钱的大汉们,更没有一个回头的,这人踉跄冲到柜台前,嗄声道:“掌……掌柜的卖些水好么?我有银子。”
这掌柜的眼睛还没有张开,嘴里却笑了,道:“有银子还怕咱们不卖水?财神爷上了门,还会往外推么?”
这人大喜道:“是……是…”
他嘴里含含糊糊的,竟连话都说不清了,一只手已往怀里掏银子,当的,搁在柜台上,竟足足有二十两。
掌柜的眼睛这才眯开一线,但立刻又闭起来。
那人吃惊道:“不……不够?”
掌柜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人咬了咬牙,又掏出二十两。
掌柜的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第一部分剑不轻出(2)
这人眼睛里几乎已冒出火来,但瞧了那边的大汉一眼,立刻又软了下去,狠了狠心,又往怀里掏银子。
他一面掏,一面冒汗,那掌柜的却还在叹气。
这人大喝道:“一……一百六十两银子,还……还不够?”
掌柜的笑嘻嘻道:“客官若只想买一百六十两的水,自然也可以。”
这人喜道:“好,就……就这么多吧!”
掌柜的咳嗽了一声,道:“老颜,替这位客官送一百六十两银子的水来。”
那老颜正在推庄,桌面上银子已推得像一蒸笼馒头,他“叭”地将手里两张牌一翻,竟是付“蹩十”。
坐庄的“蹩十”,心情可想而知,只见这老颜一咧嘴,竟连两张牌都咬在嘴里,一面咬,一面骂道:“你这龟孙子,兔崽子,混账王八蛋,谁叫你来的,害得老子输钱,老子等会不把你蛋黄都挤出来才怪。”
他也不知是在骂牌,还是在骂人,挨骂的也只好装不懂,过了半晌,他总算提了只茶壶来。
这茶壶居然不小,那人狂喜道:“多谢……多谢。”
他一把抢过茶壶,就往嘴里灌,果然有一滴水落在他舌头上,他舌头刚一掠,水已经没有了。
茶壶虽不小,里面的水却只有一滴。
这人颤声道:“这……这壶里没有水。”
老颜瞪眼道:“谁说没有水,你方才喝的不是水么?咱们做生意可是规规矩矩的,何苦想赖账,只怕就是你活得不耐烦了。”
这人又惊又怒,嘶声道:“但水只有一滴。”
老颜道:“一百六十两银子,本来就只能买得了一滴水,你还想要多少?”
这人再也忍不住大喊起来,道:“一百六十两银子一滴水,你们这算是在做买卖么?”
老头道:“自然是在做买卖,只不过咱们这买卖三年不开张,开张就要吃三年,你若嫌贵,谁叫你要走进来的。”
他忽然一把抢过茶壶,狞笑道:“但壶内说不定还有水,我替你挤挤,看能不能挤出来。”
嘴里说着话,两只大手将茶壶一拧一绞。
这青铜茶壶立刻像面条似的被绞成一团,那人只瞧得张大嘴合不拢来,哪里还敢出声。
掌柜的却悠悠然笑道:“客官若嫌水不够,不会再买些么?”
那人口吃道:“我……我已没有银子。”
掌柜的道:“没有银子,别的东西也可作数的。”
那人咬了咬牙,转身就往外跑,谁知道没跑出门,已被人一把拎了起来,一只大手已伸入他怀里。
这只手出来的时候,已带着条装得满满的皮褡裢。
只听老颜大笑道:“想不到这小子还肥得很。”
那人颤声道:“我……我不买了。”
老颜怒道:“你不买来干什么?咱们这地方难道是你开玩笑的么?”
那人呆了半晌,流泪道:“既然这么样,就拿水来吧!”
老颜哈哈大笑道:“你袋子里现已空空如也,老子哪里还有水给你,滚出去喝尿吧!”
他两手一扬,竟将这个人直抛了出去,只听棉门帘“噗”的一声,几十斤重一个人已穿门而出。
老颜拍了拍手,大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你这不是瞎了眼么?”
话犹未了,突听又是“噗”的一声,棉门帘一卷,那人竟又从门外飞了回来,“砰”地坐在桌子上。
老颜一惊,倒退三步,道:“嘿!想不到阁下竟是真人不露相,竟还有两下子。”
掌柜的冷冷道:“你说别人瞎了眼,你才是瞎了眼,有两下子的人,还在门外哩!”
老颜再仔细一瞧,只见那人坐在桌子上,两眼发直,已被骇呆了,这一来老颜也瞧出他也是被人从门外抛进来的,只是门外这人竟能轻轻松松地接住他,将他抛回来,不偏不倚抛在桌子上,而且不伤毫发,这份手力也就骇人得很,老颜呆了半晌,又后退两步,才喝道:“门外面的小子,快进来……”
“送死”两字还未说出,他语声就突然顿住,只因门外已走进个人来,眼睛只不过瞪了他一眼。
他竟已觉得全身发凉,再也说不出话来。
门外虽是烈日当空,屋子里却是阴沉沉的。
阴沉沉的光线中,只见这人惨白的一张脸,绝无丝毫表情,像是没有任何事能打动他的心。
但那双眼睛,却尖锐得可怕,冷得可怕,自从他一走进来,屋子里的空气就像是突然凝结住,赌钱的停住了呼喝声,掌柜的也睁开眼睛,大家都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却不知自己为何要害怕,怕的是什么?
只见这人扬长走了进来,根本就未将满屋子的人瞧在眼里,他手里还牵着两根绳子,绳子一拉,门外又有两个人跌了进来,一个弯腰驼背,一个又丑又麻,一跤跌在屋子里,还在不住喘气。
老头深深吸了口气,道:“朋……朋友是来干什么的?”
他虽已壮起胆子,但也不知怎的,声音还是有些发抖。
黑衣人道:“你这里是干什么的?”
老颜怔了怔,道:“咱们……咱们这里是客栈。”
黑衣人已坐了下来,“叭”地一拍桌子,道:“既是客栈,还不奉茶来?”
老颜眼珠子一转,只见旁边七八个人都在瞧着自己,他心里暗道:“我怕什么?你小子一个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想到这时,胆子又壮了起来,冷笑道:“咱们这里一向讲究先钱后货,要喝茶得拿银子。”
谁知这黑衣人却冷冷道:“没有银子。”
老颜又怔了怔,本想说几句话,突见这黑衣人眼睛刀一般地瞪着他,他心里一寒,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掌柜的却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笑道:“这位客官既然要喝茶,还不快倒茶来。”
老颜竟真的低着头去倒茶了。
第一部分剑不轻出(3)
被抛在桌上的那人,瞧得又是惊奇,又不禁在暗中称快:“原来这批强盗,还是怕恶人的。”
茶倒是来得真快,黑衣人端起茶壶,大喝了一口,突然将满嘴茶都喷在老颜脸上,怒道:“这茶叶也喝得的么,换一壶来。”
老颜七尺高的身子,竟被这一口茶喷得仰天跌倒,只觉满脸热辣辣的发疼,忍不住跳起来怒吼着扑过去。
旁边七八条大汉见他动了手,也立刻张牙舞爪,纷纷喊“打”,有的搬起了板凳,有的卷起了袖子。
黑衣人双手按在桌子上,忽然吸了口气,连桌带板凳,竟立刻随着滑开了好几尺。
老颜本来瞧得准准的,谁知这一扑却扑了个空,反而撞在对面的大汉身上,那大汉手里的板凳刚好往下打。
只听“砰”的一声老颜的身子已矮下去半截,若不是头恰好往外边一偏,脑袋保险已开了花。
他跳起来怒吼道:“小黄,你这狗养的疯了么?”
那小黄脸也红了,道:“谁叫你瞎了眼撞过来,你才是狗养的。”
这人正是大赢家,老颜瞧他本有些不顺眼,这时半边肩膀已疼得发麻,更觉气往上撞,大吼道:“老子倒要瞧瞧谁是狗娘养的?”
吼声中,两人已扭住一团,你一拳,我一脚,“砰砰篷篷”打了起来,两人出手都不轻,只顾了打人,竟忘了闪避,眨眼间已打得鼻青脸肿——黑衣人反而在旁边看起来热闹来了,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那掌柜的居然也沉着脸,没有说话。
旁边的六七条大汉,有的和老颜相好,有的和小黄交情厚,居然也都在旁边拍掌,为两人助威。
突听黑衣人又“叭”地一拍桌子道:“叫你们换壶茶来,谁叫你们狗咬狗的。”
老颜和小黄这才想起自己要打的人还在那里,两人俱都一怔,讪讪的停住了手,老颜更是恼羞成怒,狂吼道:“老子和你拼了!”
他疯了似的扑过去,那黑衣人身子一缩,连桌子带板凳,又滑开了好几尺,老颜又扑了个空。
这次大家都学乖了,谁也没有过去帮手,只见老颜拳打脚踢,左冲又扑,却沾不着别人一片衣袂。
那桌子和板凳竟已像长在那黑衣人身上,他身子往哪里动,板凳和桌子就跟着往哪里走。
这地方并不大,又摆着不少桌椅,但他却偏偏能在不大的空隙里游走自如。
老颜眼睛也红了,脸也肿了,此刻更是满头大汗,跳脚道:“你小子若是有种,就站起来和老子痛痛快快地打一架,谁要再逃走,谁就不是人,是畜性!”
黑衣人冷冷一笑道:“凭你也配合我动手。”
老颜怒道:“你要再说风凉话,你也是畜生!”
黑衣人眼睛突然一瞪,寒光暴射,一字字道:“你真要我出手?”
老颜道:“我……我……”
他本来狠得很,但此刻被黑衣人一瞪,只觉两腿发软,竟转身冲到那些大汉面前,怒吼道:“你们这些龟孙子,瞧什么热闹?你们的手难道断了么?”
大家被这一吼,也不好意思再不动手了。
只见那黑衣人缓缓自背后解下一柄又长又细,黑皮剑鞘,看来就像毒蛇般的长剑,放在桌上,轻轻抚摸着,冷冷道:“此剑不轻出,出必见血,见血必死!”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众人却听得身上冷汗直冒,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敢先去动手。
那掌柜的忽然叹了口气,道:“既不敢动手,还不快滚,留在这里丢人现眼么?”
大汉们全都垂下了头,那掌柜的瞧着黑衣人哈哈一笑,道:“朋友好俊的身手,是存心来这里拆台的么?”
黑衣人眼角都未瞧他,冷冷道:“哼!”
掌柜的大笑,道:“好,朋友既来了,咱们不能让朋友失望。”
柜台上有个小铃铛,他握在手里摇了摇。
一阵清悦的铃声响过,四壁七八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子,全都打了开来,窗子外有人头闪了闪,接着,每个窗子里都放出了一根利箭,箭头正对着那黑衣人,显见已是箭在弦上,引弓待发。
那被人抛进抛出的旅人,方才乘别人打得热闹时,早已偷来壶水喝了,此刻正在喘着气,又不禁暗暗为那黑衣人担心。
黑衣人自己却仍是神色不动,这些强弩硬箭正对着他,他却似根本没有瞧见,只是不住冷笑。
只听门外有人哈哈大笑,道:“朋友好大的胆子,难道真的不怕死?”
笑声如洪钟巨鼓,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屋子后的一扇门里,已大步走出一个人来。
只见这人身长九尺开外,满脸虬髯如铁,那门虽不大,却也不小,这人却得弯着身子,低着头才走得进来。
他身上衣襟敞开,露出了黑铁般毛茸茸的胸膛,手提一柄九环金背刀,长达五尺,看来竟似有四五十斤重。
这样的人,这样的兵刃,当真教人见了胆寒。
黑衣人却只淡淡瞧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就是半天风?”
虬髯大汉狂笑道:“好小子,原来你知道这里有个‘半天风’,原来你真是成心来捣蛋的,好,老爷子索性成全了你吧!”
狂笑声中,五十斤重的金背砍山刀已直砍而下,刀锋劈空声,刀环响动声,震得人魂魄全都飞散。
那黑衣人似乎也被这一刀之威慑住了魂魄,眼睁睁瞧着刀锋劈下,竟连动也没有动。
四下大汉们面上不禁都露出喜色,只道这一刀砍下,那黑衣人不被活生生劈成两半才怪。
只听得“咔嚓”一声,金刀已砍下。
第一部分沙漠行舟(1)
一张沉重结实的木桌子,果然被生生劈成两半,那黑衣人却还是好生生地坐在那里,大家明明看到他动也未动,但也不知怎的,这一刀竟偏偏砍不着他,大汉们面面相觑,老颜突然大笑,道:“你们还没有看出来么?这是二哥刀下留情,故意先吓这小子一跳,然后再让他脑袋搬家。”
大汉们立刻又高兴起来,欢呼笑道:“不错,二哥的下一刀,可就不会再留情了,是么?”
那虬髯大汉擦了擦头上汗珠,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刀怎会砍空的,只有格格干笑,道:“弟兄们瞧着,二哥这一刀就要他的命!”
黑衣人忽然冷冷道:“像你这样的刀法,最多也只配用来劈桌子砍板凳,若想杀人……嘿嘿!还差得远哩!”
虬髯大汉涨红了脸,怒道:“要怎样的刀法才能杀人,你说?”
黑衣人轻轻抚摸着乌鞘长剑,淡淡道:“杀人的刀法,要像这样。”
语声中,众人似乎见到他长剑出鞘,剑光一闪,但短短九个字说完后,那柄毒蛇般的剑,还是静静地躺在他膝盖上。
那虬髯大汉也还是好生生站在那里,只是面容却在一阵阵扭曲,一双眼睛也似乎要凸了出来。
黑衣人再也不瞧他一眼,淡淡道:“现在你明白了么?”
虬髯大汉嗄声道:“我……我明白了……”
语声未了,“哗啦啦”一声响,金刀已撒手,接着,他巨大的身子,也推金山,倒玉柱般仰天跌倒。
他身上全无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点鲜红的血。
致命的伤痕,竟只有一点。
大汉们张口结舌,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过了半晌,一个个的目光才偷偷瞟过去,去瞧窗口的箭。
箭头还是在对着黑衣人的头颅和胸膛,但这黑衣人却连瞧也不去瞧一眼,还是在轻抚着膝上的长剑。
老颜一步步往后退,忍不住颤声道:“还……还不放箭?”
那掌柜的不知何时已走出了柜台,此刻突然拎起了他衣襟,正正反反,掴了他十几个耳光。
老颜简直被打晕了,嘶声道:“老大……你为什么打人呀?”
掌柜的怒道:“我不打你打谁?你方才说了什么?”
老颜道:“我……我只不过要弟兄们放箭。”
掌柜的冷笑道:“你要他们放箭,你可知道箭放出来后,死的是谁?”
老颜道:“自然是这小子……”
话犹未了,掌柜的又是几个耳光掴了过去,怒道:“凭你也敢叫他小子,你可知道这位朋友是谁?”
老颜道:“他……他是谁?”
掌柜的却不答话,反而松开手,走到那黑衣人面前,恭恭敬敬,当头一揖,赔着笑道:“弟兄们不知道中原一点红大驾光临,失礼之处,还望阁下恕罪。”
这人才真是个老狐狸,他先将老颜痛打一顿,来证明自己兄弟的确是不认得一点红的,再来请一点红恕罪。
这就叫老江湖的手段,江湖豪杰讲究的就是这个调儿,他知道对方听了这话,也必定要有一番江湖礼数回敬过来。
谁知一点红竟完全不吃这一套。
无论你是多么老的江湖,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手段,什么样的门道,用到他面前,简直是白费。
一点红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还是冷冷道:“这茶喝不得,换一壶来。”
那掌柜的怔了怔,还是赔笑道:“是是是,这茶喝不得,弟兄们去换一壶来。”
等到一人换了壶茶来,他立刻双手奉上,谁知一点红接过茶壶,就“当”的摔在地上,冷冷道:“这壶茶也不好,再换一壶来。”
大汉们面上都变了颜色,那掌柜的却还是声色不动,脸上还是笑眯眯的,陪着笑说道:“是是是,再换一壶来。”
他竟真的又换了一壶,又双手奉上,心里想道:“就算你不讲理,这下子可也没有话说了吧!”
谁知一点红连闻都没有闻,“当”地,又将茶壶摔得粉碎,冷冷道:“这壶茶还是喝不得。”
那掌柜的也真忍得住气,竟还是不停地要人换茶壶来,心里暗道:“我倒要看你还摔不摔得下去?
谁知一点红一连摔了八壶,还是面不改色。
这时人人都已瞧出他是故意要他们的好看了,一个个额角上,不禁都沁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那掌柜的面上虽还带着笑,也忍不住道:“要怎样的茶,阁下才能入口呢?”
一点红道:“不臭的茶,就可喝得。”
掌柜的干笑道:“这茶难道是臭的?”
一点红道:“哼!”
掌柜的笑道:“兄台连一口也未喝过,怎知这是臭的?”
一点红冷冷道:“只因这些人手是臭的。”
掌柜的眼角瞟了他膝上长剑一眼,格格笑道:“这些人的手莫非真的很臭,下在倒要闻闻。”
他缓缓走过去,拉起老颜的手,脚尖突然挑起地上的金刀,反手抄住,一刀砍了下去。
老颜惨呼一声,晕厥在地。
掌柜的拿着老颜那只血淋淋的断手,竟真的放在鼻子前闻了又闻,面上还是满带笑容,悠悠道:“这只手倒也未见得太臭,只是有些血腥气。”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有趣,话未说完,已纵声大笑起来,但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笑得出。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笑得出。
他眼睛瞅着一点红,心里暗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就算你是来找麻烦的,这样也足够了吧?”
若是换了别人,纵然心里有气,气也该消了,一个人忍到如此地步,别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就连那“麻子”和“驼子”,心里都不禁在暗暗叹气,又奇怪那约一点红在此相见的人,为何到现在还未现身?
怎奈一点红的心肠却像是铁石铸成的,无论你怎么说,怎么做,他俱都闻不见,神色不动。
掌柜的终于也笑不出来了,干笑两声,走过去自己倒了壶茶,双手送到一点红面前,干笑道:“二十年来,在下却未曾亲手端茶奉客,这双手只怕还不臭,兄台若肯给在下个面子,在下感激不尽。”
一点红也不望他,只是瞪着手里的茶壶,缓缓道:“原来你才是半天风。”
掌柜的赔笑道:“区区匪号,贻笑大方了。”
一点红冷冷道:“难怪你能活到现在,你这样的人会是半天风,倒真看不出。”
半天风干笑道:“在好朋友面前,在下实在不能算是半天风,只能算是一条虫……哈哈!只不过是条小虫而已,兄台又何必与小虫一般见识。”
第一部分沙漠行舟(2)
一点红缓缓道:“不错,你的确是条小虫,你的手比他们更臭。”
半天风蜡黄的脸色,立刻变成惨白,嗄声道:“兄台,你……你究竟要……”
突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
一人妖笑道:“原来半天风的手也是臭的,我倒要闻一闻看。”
妖媚的笑声中,一个豆蔻年华,明眸善睐,头上流着两条乌油油大辫子的红衣少女,已盈盈走了进来。
外面风沙漫天,别人走进来时,一个个就像是用沙土塑成的,但这少女身上,却是一尘不染。
这屋里杀气腾腾,满地血泊中还躺着死人。
但这少女却还是笑得那么甜,那么开心,她看来就像是刚从一个春光明媚,繁花似锦的花园走过来,走进她自己的闺房似的,屋里这许多条横眉竖眼的大汉,就好像全都是她使唤的小丫头。
此时此地,会突然出现这么样一个人,大家的眼睛不禁全都瞧直了,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只见这红衣少女盈盈走到半天风面前,向他嫣然一笑道:“你的手真的很臭么?”
这句话也问得令人哭笑不得,半天风虽然阴沉凶狠,一时间也答不出话来,吃吃道:“姑娘……在下……”
红衣少女娇笑道:“瞧你这双手白白净净的,怎么会臭呢?我不信……”
她竟轻轻捧起了半天风的手——如此美丽的少女,如此温柔的笑容,半天风又怎能拒绝?
一点红虽仍声色不动,眼睛也不禁向那驼子和麻子瞟了过去,像是在说:“你们看这少女是何来历?”
驼子和麻子交换个眼色心里已不约而同想起三个字:“石观音。”
这少女纵非石观音,也必定和石观音大有关系。
她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为着什么?
突见银光一闪,一声惨叫!
半天风踉跄后退三步,仰天晕倒在地上。
红衣少女手里已多了柄银光闪闪的小刀,刀尖上挑着只鲜血淋漓的断手,她银刀是如何出手的,竟连谁都没有看清。
只听红衣少女格格笑道:“这只手倒也不太臭嘛!只不过有些血腥气而已。”
大汉们狂吼一声,忍不住扑了上来。
红衣少女眼波流动,用纤手划着面颊,吃吃笑道:“你们想干什么,这么多大男人,期负个小女孩子,也不害羞么?”
她嘴里说着话,掌中银光闪动,当先扑来的两条大汉,已在惨呼声中,仰面倒下去,咽喉处鲜血如涌泉般飞激而起。
这又温柔,又漂亮的小女孩子,竟在谈笑间就取了两个大人的性命,别的人哪里还敢出手。
红衣少女瞧着那飞激的鲜血,却叹了口气,幽幽道:“难怪中原一点红名震天下,我如今却知道‘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这句话说来虽简单,做来可真不容易。”
她回眸向一点红笑了笑,又道:“你看,我手上只不过用了一点点力气而已,他们的血就流了这么多,教人瞧着怪恶心的,哪有你杀人那么文雅好看。”
一点红冷冷瞧着她,冷冷道:“无论谁杀谁,都不会文雅好看的。”
红衣少女道:“只有你,别人杀人就是杀人,你杀人却是艺术。”
那小黄正悄悄往后退,悄悄向窗口打手势,要他们放箭,谁知红衣少女的眼波突又向他扫了过去,娇呼道:“哎哟!你们看这人坏不坏,他想要人用箭射死我。”
小黄手脚都冷了,再也移不动半步。
红衣少女却叹了口气,柔声道:“只可惜这些箭是射不死人的,不信你看……”
她走到窗口,用两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轻轻一挟,那根箭竟立刻被她挟了出来,一折两断。
大汉们吓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红衣少女娇笑道:“你们奇怪么?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活人才能射箭,死人又怎么能射得出箭来呢?”
小黄颤声道:“你……你杀了他们?”
红衣少女吃吃笑道:“你想,若有活人用箭对着我,我会走进这屋子来么?我的胆子又小,又没有一点红那么大本事。”
小黄两条腿一软,倒了下去。
一点红忍不住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红衣少女嫣然道:“我怎会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是我心目中最佩服的人,何况,我现在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来接你。”
一点红皱眉道:“接我?”
红衣少女道:“你不是约了人在这里见面么?”
一点红道:“嗯!”
红衣少女笑道:“现在他们因为有要紧的事,所以不能来了,叫我来接你去。”
听到这里,大汉们心里几乎已淌出了苦水——原来这些人只不过是约在这里见面的,却害苦我们倒了血霉。
只听红衣少女接着笑道:“现在我既已来了,你也该走了。”
一点红沉吟道:“走……”
红衣少女嫣然道:“你还不想走?难道想将这里的人都杀光不成?那可真好极了,我一向就喜欢看你杀人。”
一点红再不说话,拉起绑人的绳子,就往外走,红衣少女朝那驼子和麻子瞟了一眼,忽又皱眉道:“你要捉两个人来当狗牵着玩,为何不选两个漂亮的?像这种丑八怪,瞧着讨厌,牵着丢人,不如打发他们回老家吧!”
她的手一扬,那柄小银刀就向驼子咽喉上划了过去,只听“铮”的一声,黑蛇般的剑鞘格住了银刀。
红衣少女道:“唷!你还舍不得让他们死么?”
一点红冷冷道:“我要杀的人,用不着别人动手。”
红衣少女展颜一笑,道:“你以为我要和你抢着杀人?”
一点红道:“杀人的事,没有人能和我抢的,也没有人敢。”
红衣少女吃吃笑道:“你放心,这样的人,我杀了还怕脏了手哩!”
第一部分沙漠行舟(3)
红衣少女一说是来接一点红的,驼子就知道事情不对了——龟兹国的叛臣和那吴菊轩既说要在这沙漠客栈中等一点红,为何忽又改变了主意?他们又要叫这红衣少女将一点红带到哪里去?
这红衣少女的行踪更是诡秘,显见得必定大有来历,像她这样的人,又怎会受龟兹国叛臣的使唤?
难道石观音已和他们勾结在一起?
驼子和麻子心里已有些惊疑不定,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事到如今,他们还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
他们一走出门,却又怔住了。
门外竟停泊着一艘船。
在这又神秘,又可怕的沙漠上,无论发生什么惊人的事,他们都不会奇怪,但他们实在做梦也想不到会看见一只船的。
这里已是大沙漠的中心,船是哪里来的?
只见这艘船长而狭,船头和船尾,都有雕刻得极为细致的装饰,华丽的船舱四面,还悬着珠帘。
纵是烟雨南湖上最是逗人遐思的画舫,纵是月影笼纱,夜泊秦淮酒家旁的轻艇,看来也没有这艘船如此华丽。
这红衣少女,原来就是从这艘船上走进屋里去的,难怪全身点尘不染,但这艘船却又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呢?
这简直不可思议。
却听红衣少女道:“还发什么愣,上船呀!”
一点红目光闪动,却没有说话。
红衣少女笑道:“你以为这船没法子开航,是么?”
一点红道:“嗯!”
红衣少女笑道:“你跟我上了船,就知道了。”
别人都在留意船上时,“驼子”却在留意着船底。
只见船底装着两条细长的板,看来就像是雪橇,却是用极坚韧、极光滑的巨竹削成的。
上了船后,他又发现这艘船大半都是用竹子建成,船舱是竹编的,甲板也是,是以船身自然特别轻。
在船下面虽看不到,但上了船后,便立刻可瞧见许多只矫健有力的兀鹰,蜷伏在甲板上。
两个红衣童子,正用一大条一大条新鲜的肉,在喂它们,等人上了船,红衣童子从腰畔解下条长鞭,“叭”地凌空一抖。
鹰群立刻冲天飞起,无数银光闪闪的链子也被带起,链子带动船身,这艘船立刻像雪橇般在平滑的沙地上滑行起来,开始时还很慢,到后来却是滑行如飞,人在船上,直如御风而行一般。
驼子和麻子对望一眼,心里不禁都在暗暗佩服船主人构思之奇妙,要知鹰力最强,有时连整只羊都能被它们凌空提起来,数十只鹰要在平沙上带动一只竹制的轻舟,自然并非难事。
而且鹰的耐性也最大,有时为了等一人死后去吃他的尸体,不惜在这人上空盘旋几日几夜。
是以由鹰来御船,绝不必怕它们半途而废。
红衣少女笑道:“你说,要在沙漠行走,还有比坐这艘船更快,更舒服的么?”
一点红道:“哼!”
红衣少女道:“而且你若不想见人,坐在这艘船上,就绝不怕被人发现,永远没有人能查得出这艘船行踪的,有些人骤然看到这艘船在沙漠上如风驶过,还以为是海市蜃楼,还以为是自己见了鬼呢!”
只听船舱中一人缓缓笑道:“所以,沙漠中人都叫这艘船做鬼船。”
这语声缓慢而优雅,随着语声,已有个人自船舱中掀帘而出,探出半个身子,却又缩了回去,笑道:“外面这么大的风沙,红兄为何还不进来?”
这人一张蜡黄的三角脸上,五官却似要挤在一堆了,颔下几根鼠须,却似被火烧过,又黄又焦,长得当真是獐头鼠目,不敢恭维,谁也想不到那么优雅动人的语声,竟是这种人发出来的。
驼子和麻子对望一眼,心里暗道:“这人莫非就是那位大名士吴菊轩,一点红说他满脸讨厌像,倒真是一点也不错。”
船舱里另外两个人,长得就好看多了。
两个人俱都锦衣华服,一人国字脸,浓眉大眼,不怒而威,一眼望去,就知道是经常手握重权的人物。
另一人却是未语先笑,满脸和气,人也长得富富态态的,看来就像是个生意做得很发财的大商人。
这两人身上虽穿着汉人装色,但发黄而微卷,目深而微碧,显然就是那两个龟兹国的叛臣了。
他们既来到这里,为何又说:“因为要事不能来了?”
难道是想将一点红骗到这船上来么?
两人一见到一点红,立刻抱拳笑道:“壮士辛苦了。”
第一部分附骨之蛆(1)
那商人模样的接着笑道:“在下还怕壮士遭了什么意外,但敏将军却说以壮士的剑法,必可无虑,哈哈!看来还是敏将军有眼力。”
吴菊斩捋须笑道:“洪相公久居轩阁,不近武事,自然不知道以红兄的剑法,要在百万军中取主将首级,亦如探囊取物一般。”
敏将军拍案大笑道:“只望红壮士莫取了本帅头上首级就是。”
他汉语极流利,要知龟兹虽乃茸尔小国,亦属汉家藩帮,这些人位居要津,怎能不通汉语?
一点红冷冷瞧着他们,忽然道:“你们既已来了,为何不入那客栈与我相见?”
吴菊轩笑道:“那客栈中说话多有不便,何况,半天风和敏将军本有些香火之缘。”
敏将军大笑接口道:“不瞒你说,这半天风原是本帅属下的一员猛将,当了强盗后,还为本帅做了不少事,壮士既在找他的麻烦,本帅进去了,岂非多有不便。”
一点红道:“哼!”
强盗原来是和将军勾结的,他还有什么话说。
那红衣女子却吃吃笑道:“你可知道,敏将军举事的军饷,多半还是靠这半天风去借来的哩!”
驼子暗暗忖道:“原来如此,你们现在大事已成,怕他也要来分一杯羹,所以就要将他杀之灭口了。”
只见一点红瞪了他一眼,沉声道:“这女子又是什么人?你们为何要她……”
吴菊轩含笑打断了他的话,截口道:“贱内莫非得罪了红兄弟么?”
一点红也不禁怔了怔,道:“她……她是你的妻子?”
红衣女子娇笑道:“你奇怪么?我嫁给他时,就有很多人奇怪了,都是说一朵鲜花,插在……插在……”
她终于没有说出“牛粪”两字,只是笑得弯下腰去。
吴菊轩却神色不变,还是微笑道:“红兄大功想必已成,却不知那昏王的首级何在?”
一点红道:“首级还在他的头上。”
敏将军,洪相公相顾失色,道:“壮士怎会未曾得手?”
一点红道:“哼!”
吴菊轩沉吟道:“莫非那昏王已闻风先藏起来了?”
一点红道:“嗯!”
敏将军、洪相公齐地长叹起来,吴菊轩却淡淡一笑,道:“那也无妨,反正他头颅迟早都是红兄的囊中物。”
瞧了旁边的驼子一眼:“只不知这两位又是何许人也?”
驼子抢着道:“咱们和那昏王本没关系,只不过是他化银子请来的,也不知道那昏王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吴菊轩微笑道:“红兄将他们俘来,莫非就是为了要追他们的口供?”
一点红道:“嗯!”
敏将军道:“壮士当时为何不逼问出来?”
一点红道:“我只会杀人,不会问口供。”
吴菊轩笑道:“在下人是不会杀的,口供也还可问出两句。”
他缓缓走到两人面前,俯首笑道:“两位贵姓大名?”
麻子道:“你不必问,咱们都是无名小卒。”
他身上绳子绑得虽紧,但那自然只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以他们的功力,随时都可以振臂而起。
他们为了刺探虚实而来,这时再也瞧不出什么了,麻子早已跃跃欲试,只不过驼子未发动,他也只好等着。
吴菊轩笑道:“这两位既与那昏王毫无渊源,又和我等素无冤仇,依在下之见,不如还是放了他们吧!”
一点红道:“人已交给你了,随便你。”
吴菊轩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先为两位宽去绳索再说。”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俯身来解绳子,麻子和驼子更不便出手,谁知吴菊轩突然出手如风,左右双手在两人身上各各点了七八外穴道,这位其貌不扬的大名士,原来竟还是个一等一的武林高手。”
一点红变色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方待长身而起,只觉一柄尖刀,已抵住了他后面的颈子,刀尖冷得像冰,那红衣女子却柔声笑道:“人已交给了他,就随便他吧!是么?”
一点红知道自己只要再动一动,刀尖便要穿喉而过。
那驼子却沉得住气,冷笑道:“朋友好俊的手法,只不过用这样的功夫,来对付两个身上绑着绳子的无名小卒,岂非小题大做了么?”
吴菊轩悠然道:“堂堂的楚香帅也是无名小卒么?”
这句话说出来,一点红的心已沉了下去。
第一部分附骨之蛆(2)
那驼子却大笑起来,道:“楚香帅,我若是楚香帅,身上还会被人绑上绳子?”
他似乎觉得这件事实在可笑已极,连眼泪都笑出来,吴菊轩静静瞧着他,等他笑完了,才淡淡道:“这区区几条绳子,又怎能绑得住楚香帅?楚香帅将咱们的虚实探出来后,随时都可振臂而起的,是么?”
那“驼子”终于笑不出来了,他实也未想到这吴菊轩竟是如此厉害的人物,吴菊轩缓缓接道:“楚香帅难道还不承认?难道还要在下动手为楚香帅洗洗脸么?”
楚留香忍不住道:“朋友好眼力,却不知朋友是如何瞧破的?”
吴菊轩微笑道:“楚香帅易容之妙,天下无双,但一个人的易容之术无论多么精妙,脸上也有个地方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楚留香道:“噢?”
吴菊轩道:“香帅自必也知道,一个人的面貌、肤色、声音都可以改变,甚至连身子的高矮都可以改变,但只有两眼之间的距离,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香帅的易容之术纵然妙绝天下,总也无法将两眼的位置改变吧?”
楚留香瞧了姬冰雁一眼,笑道:“不想今日竟遇着大行家了。”
吴菊轩道:“而且只要加以留意,便可发现,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两眼之间的距离是完全相同的,只不过相差极微而已。”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阁下早已算过我两眼之间的距离了?”
吴菊轩拱手笑道:“失礼失礼。”
楚留香道:“但我为何不记得曾见过阁下?”
吴菊轩笑道:“像在下这样的无名小卒,香帅纵然见过,也早已忘怀了。”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一个人还是不要太有名气的好。”
他此时此刻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一点红和姬冰雁却已快急疯了,一点红身子突然向前一扑,右腿向后踹去。
他下盘功夫当真已使得炉火纯青,身子这一扑,几乎已和地面平行,谁知刀尖还是抵在他颈子上,竟未能甩掉。
那红衣少女身子已挂在船舱顶上,笑道:“我已成了你的附骨之蛆,你永远也甩不掉的了。”
楚留香望着吴菊轩一笑道:“你娶着这样会缠人的老婆,那日子必也难过得很。”
吴菊轩淡淡笑道:“只可惜阁下的日子只怕更要难过了。”
这里是船舱下的暗舱,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船底擦着沙地的声音一阵阵传上来,像是尖针在刺着人的耳朵。
无论谁躺在这种地方,自然都不会觉得舒服的,最讲究舒适的姬冰雁和楚留香,偏偏被关在这里。
也不知为了什么,吴菊轩并不想立刻杀死他们,也没有杀死一点红,仿佛觉得现在杀了他们还太可惜。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吴菊轩!吴菊轩!这究竟是什么人物?怎会一眼就认出了我?”
姬冰雁冷笑道:“你以为你扮得很好么?在你那条船上的镜室里,你也许可以扮得令人认不出你,但这一次,就连我也能一眼认出你。”
楚留香道:“你自然能认得出我,但你莫忘了,你和我有多么熟,那吴菊轩又是什么人?怎会也对我如此熟悉?”
姬冰雁沉默了半晌,道:“莫非他就是黑珍珠?”
楚留香道:“绝不是。”
姬冰雁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如此自信?”
楚留香道:“黑珍珠自然也可以易容改扮,但武功却是装不出来的,我一瞧这吴菊轩的点穴功夫,就知道他功夫比黑珍珠强胜多了。”
姬冰雁不说话了,船舱上却有一阵阵谈笑声传了下来,这船既然大多是竹子做的,自然不能隔音。
楚留香他们既然已快死了,别人自然也不必再顾忌他们,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忽然停了下来。
只听敏将军道:“你和那位石夫人,约的地方就是这里么?”
别的话楚留香他们都没有留意听,船底摩擦的声音实在讨厌,他们几乎恨不得塞起耳朵来。
但敏将军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姬冰雁、一点红三个人的耳朵立刻都直了,但听吴菊轩笑道:“就在这里,一定错不了。”
洪相公哈哈笑道:“吴先生做事,自然万万错不了的,只不过……不知这位石夫人,是否有和敝帮合作的诚意?”
吴菊轩笑道:“她若没有这意思,你我想看她,只怕比登天还难。”
敏将军道:“啊!她的功夫难道比先生还强么?”
吴菊轩笑道:“在下这点功夫,若和石夫人一比,实如秋萤之与皓月,简直不可相提并论。”
敏将军笑道:“如此说来,敝帮有了这位石夫人相助,从此以后便可高枕无忧了。”
吴菊轩道:“正是如此。”
洪相公笑道:“说来这还是仰仗吴先生的大力,若非吴先生,石夫人又怎肯与我等这些凡夫俗子结纳。”
敏将军笑道:“不错,不错,此次大功全部告成之后,上至国王大哥,下至本帅和洪相公,都不会忘了吴先生的好处的。”
吴菊轩哈哈笑道:“在下一介草民,能为君王效力,已觉不胜荣宠之至。”
那红衣少女却娇笑道:“你也别假客气了,此番事成之后,你还不是要求洪相公和敏将军给你一个一官半职,让我也可以舒舒服服享半辈子清福。”
洪相公大笑道:“事成之后,大嫂少不了自然是位一品夫人。”
四人一起大笑起来,接着,又是一阵碰杯声。
听到这里,楚留香的心更往下沉。
他们现在已知道,这吴菊轩竟然是和石观音有勾结的,而且还替石观音和龟兹国的叛臣拉了线。
这些人好不容易夺得了龟兹国的王位,这下子只怕就等于双手奉送给石观音和吴菊轩了。
像吴菊轩这样的人,他的目的自然不只是“一官半职”了,就算将宰相让给他做,他也是不过瘾的。
只不过在这种情形下,黑珍珠所占的又是什么地位呢?他久居大漠,难道也是石观音属下?
现在,石观音就要来了,楚留香等人的命运,只怕也立刻就要被判定,姬冰雁忽然道:“楚留香,你一向很有自信,这一次你想你还能活着走出去么?”
第一部分附骨之蛆(3)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有几次别人刀已架住了我的颈子,我还是活到现在了。”
姬冰雁苦笑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绝望呢?”
楚留香笑道:“别人还没有砍下我的脑袋时,我永远都没有绝望的。”
突听一声鹰啸,接着,“沙沙”之声,动地而来。
一点红悚然道:“来了!”
姬冰雁道:“原来石观音乘的也是这种鬼船。”
楚留香道:“我看这艘船八成也是石观音送的。”
几句话的功夫,那艘船想必已到了,船舱上脚步之声响动,吴菊轩等人显然一起迎接了出来。
知道石观音就要上船,楚留香等人竟似被一种奇异的魔力所慑,心里跳个不停,口不敢开了。
只听红衣少女的语声缓缓传来,道:“弟子长孙红,叩见夫人。”
楚留香猜得果然不错,这女子果然是石观音门下,石观音竟然肯将自己的徒弟嫁给吴菊轩,吴菊轩这人想来更不简单了。
过了半晌,脚步声又移入舱里。
洪相公道:“晚生久慕夫人风仪,不想今日得见,实在……实在不胜光彩。”
这人口才本极灵便,此刻一句话却分了好几次才说出来,那敏将军更是期期艾艾,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两人本是见过大场面的,见了这石观音,还不免如此紧张,可见石观音必定是风采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等他们的客套恭维话都说完了,一个优美动人,光滑得像缎子一般的声音,才带着笑缓缓道:“两位天潢贵胄,功高盖世,日后凌霄阁上,必有姓名,贱妾又是何许人,两位如此客气,倒教贱妾置身无地了。”
这声音似乎就在楚留香头上。
楚留香想到这仙子般美丽,恶魔般诡秘的人,此刻就坐在自己头上,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实在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瞧一瞧这仙子中的恶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究竟有什么神秘的魔力。
上面又说了几句话,敏将军忍不住道:“不知夫人可将那极乐之星带来了么?”
石观音却反问道:“将军可知道这极乐之星的秘密?”
敏将军道:“这……还不知道。”
石观音道:“将军既不知道它的秘密,这‘极乐之星’最多也不过只是块宝石而已,贱妾就算奉送给将军,将军又有何用?”
敏将军似乎怔住了。
洪相公却赔笑道:“但晚生等却知道,这宝石若到了昏王手里,价值立刻大不相同,是以晚生万万不能让它落入那昏王手里。”
石观音微笑道:“但贱妾已决定将它和那昏王交换了。”
敏将军和洪相公显然都大吃一惊,失声道:“这……这万万使不得。”
吴菊轩含笑接口道:“两位不必吃惊,夫人将这‘极乐之星’还给那昏王,是另有用意的。”
敏将军道:“有……有何用意?”
吴菊轩道:“只因普天之下,只有那昏王知道它的秘密,他既宁死不肯说出,就算想知道这秘密,就惟有等那昏王得回此物后……”
洪相公恍然道:“他此刻已是山穷水尽,得回此物后,必定要立刻加以利用,那时我等在暗中查探,就可知道它的秘密了。”
吴菊轩笑道:“究竟洪相公是聪明的人。”
敏将军也立刻大笑道:“那昏王此刻已没有硬手保镖了,咱们随时要将那极乐之星夺回,却容易得很,这叫欲擒故纵……哈哈!妙计呀妙计!”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停顿半晌,才接着道:“幸好咱们未能宰了他,否则这秘密岂非也要随他回入地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来咱们的运气倒不错。”
第二部分士为知己者死(1)
长孙红却忽然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只当咱们真的宰不了他们,夫人若真想要那昏王的命,他就算有十个脑袋,也全都不见了。”
这句话说出来,船舱下的楚留香等人也不禁怔了一怔,敏将军和洪相公更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半晌,洪相公才吃吃道:“既是如此,先生又不惜重金,将那些刺客请来作甚?”
吴菊轩微笑道:“在下找那些刺客来,只不过是想将那昏王骇上一骇,一个人若是觉得自己性命危险时,就会将平日不愿示人的秘密说出来了,只因这秘密若对他亲人大是有利,他怎会将之带入地下?”
长孙红道:“谁知这昏王的嘴竟比瓶子还紧,无论到了多么危险的时候,还是不肯将这秘密告诉别人,甚至对他最亲近的人都不肯说出来。”
听到这里,楚留香不禁苦笑道:“难怪龟兹王能在死里逃生,原来别人根本就不想要他的命,咱们跟着紧张了半天,也上了别人的当了。”
突听石观音带笑道:“能令大名满天下的楚香帅上当,实在是不容易。”
她的人虽还在船舱上,但这声音竟似对着楚留香说出来的,她内力之强,竟已能将声音凝结。
楚留香心里吃了一惊,嘴里却笑道:“夫人也未免将在下瞧得太重了,在下时常都会上当的。”
石观音缓缓道:“香帅何必太谦,贱妾平生所遇的对手,高人虽有不少,但若论聪明机智,武功之高,实无一人能比得香帅。”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若真有夫人所说的这般高明,此刻又怎会置身在夫人裙脚之下。”
石观音一笑道:“香帅可知道,像这样的处境,还有人求之不得哩!”
姬冰雁冷冷道:“这女魔头用话在挑逗你,只怕已看上了你,咱们是否能活着出来,也就要看你这大情人的手段了。”
他说话的声音自然低而又低,楚留香还是生怕被石观音听见,赶紧用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道:“能置身在美人的石榴裙下,虽是死而无憾,只可惜在下虽想见夫人一面,却也是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他最后说的这八个字,乃是诗经“关鸠”中的两句,也正是古往今来,最早的,最有名的情歌,上面的两名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短短八个字里含意之深,实在比别人千句百句话都要深得多。
石观音显然已听出了他话中的挑逗之意,沉默了半晌,才悠然道:“你可是想见我一面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石观音微笑道:“你放心,我一定让你见我一面的。”
楚留香道:“现在?”
石观音道:“你为何如此没有耐心?”
楚留香叹道:“不是在下没有耐心,而是在下生怕活不了那么长了。”
石观音又默然半晌,淡淡道:“你会活到那时候的。”
突听吴菊轩大声道:“他活不到那时候。”
石观音冷冷道:“谁说的?”
吴菊轩长长吸了口气,道:“夫人难道未听说过,养虎成患,若是……”
石观音厉声道:“我难道还要你来教训我?”
吴菊轩不敢再说话了。
洪相公却干咳了一声,赔笑道:“若是没有必要,倒是将此人除去的好。”
石观音语声和缓了下来,徐徐道:“书画家完成了一件杰作,若是没有人欣赏,就会觉得如衣锦夜行,所有的心力都白花了,是么?”
洪相公虽然是摸不透她话中深意,也答不上话来。
石观音又道:“名伶在高歌时,若是无人聆听,也会觉得十分无趣,是么?”
洪相公道:“嗯!”
石观音道:“我们做这件事,也正如画家挥毫,名伶高歌一般,也要人来欣赏的,因为我们做的这件事,也无疑是件杰作。”
洪相公笑道:“不错,若论用力之深,结构之密,纵是王羲之兰亭贴,李太白长歌行,也万万比不上此事之万一。”
石观音道:“所以我要他活着,活着看我们这件事完成,名画要法眼鉴赏,名曲要知音聆听,我们作的这件事,也只有楚香帅这种人才懂得欣赏的,是么?”
洪相公击节道:“不错,夫人高见,当真非人能及。”
吴菊轩道:“但,但这人……”
石观音冷冷道:“用不着你来多话。”
她对任何人都十分客气,只有对这吴菊轩,却从不假以颜色,吴菊轩居然也逆来顺受,恭声道:“是。”
石观音道:“既是如此,下面的这三个人,我就要带回去,不知各位可有异议么?”
洪相公赔笑道:“在下惟夫人之命是听。”
石观音一笑道:“各位但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第二部分士为知己者死(2)
闷了一天后,胡铁花简直快被闷出病来了,酒也不知喝了多少,奇怪的是,竟好像越喝越清醒。
眼见这一天又将过去,胡铁花忍不住唉声叹气,喃喃道:“楚留香,老臭虫,你为何还不回来,难道是碰见鬼了么?”
他却不知楚留香竟真的是碰见鬼了。
门帘忽被掀起,琵琶公主已闯了进来,胡铁花肚子闷气,这下可找着出气的人了,大吼道:“我问你,你究竟懂不懂礼貌?”
琵琶公主冷冷瞧了他一眼,道:“什么礼貌?”
胡铁花大声道:“孟母曰:夫礼,将入门,问孰存,所以致敬也。将上堂,声必扬,所以戒人也。你要进来,难道不会先打声招呼么?”
琵琶公主笑道:“哎哟!想不到你还念过几天书的。”
胡铁花背负起手,仰头道:“好说好说。”
琵琶公主的脸一板,冷冷道:“只可惜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胡铁花瞪眼道:“我是什么身份?”
琵琶公主道:“现在,你是我们的阶下之囚,我根本用不着对你客气。”
胡铁花瞪眼瞧了半晌,忽然一笑,道:“好男不和女斗,这话是你说的,也就罢了,若是别人说的,嘿嘿!我可就要他的好看了。”
他往床上一倒,用毯子盖起头,索性给她个不理不睬。
琵琶公主叱道:“你装什么死?起来!”
胡铁花蒙在被里,大笑道:“我要睡就睡,要起来就起来,谁也管不着。”
琵琶公主跺了跺脚,走过去就掀他毯子。
胡铁花大叫道:“我可不是老臭虫,你莫瞧错了人呀!”
琵琶公主的脸红了红,口气却软了,道:“王妃要见你,快起来跟我去吧!”
胡铁花怔了怔,一骨碌坐起来,道:“王妃要见我?她要见我作什?”
琵琶公主道:“她素来不喜见人,此番要见你,自然是有要紧的事。”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笑道:“她既然要见我,就叫她来吧!”
嘴里说着话,人又倒了下去。
琵琶公主跺脚道:“你……你这人怎的像是没有骨头似的。”
胡铁花翘起脚,悠然道:“你莫忘了,是她想见我,不是我想见她。”
琵琶公主咬了咬嘴唇,忽然冷笑道:“我知道了,你莫非是做贼心虚,不敢去见她?”
她话未说完,胡铁花已跳了起来,大吼道:“我有什么做贼心虚?我如何不敢去见她?”
琵琶公主忍住笑道:“你若有这胆子,就跟我来吧!”
龟兹王妃的帐篷,实在比胡铁花想像中还华丽得多,帐篷里充满了檀香、药香,香得令人几乎透不过气。
珍珠罗帐里,龟兹王妃半倚半卧,仿佛弱不胜衣。
虽然隔着层纱帐,她看来仍是风华绝代,不可逼视,连胡铁花到了这里,都似觉得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龟兹王妃微微一笑,道:“残病之身,不能下床迎接,盼公子恕罪。”
胡铁花清了清喉咙,道:“不……不客气。”
他本也想说两句话,说:“我是你的阶下之囚,你用不着客气。”
但话到嘴边,竟说不出来了。
龟兹王妃叹了口气,道:“前夜的不幸之事,的确令人遗憾。”
一提到这件事,胡铁花的火气就往上撞,冷笑道:“王妃莫非是要来审问我的么?在下恕不奉陪了。”
他转身就走,龟兹王妃却笑道:“公子留步,公子太多疑了。”
胡铁花冷笑道:“多疑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王妃又叹了口气,道:“我等错疑了公子,确是不该,但请公子恕罪。”
胡铁花反倒怔了怔,道:“你……你们已承认人不是我杀的了?”
王妃柔声道:“人自然不是公子杀的,否则公子又怎会还留在这里?公子若是想走,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胡铁花默然半晌,长叹道:“快被人冤死了的时候,忽然还见个明白事理的人,实在令人开心得很。”
龟兹王妃道:“公子如今还在生气么?”
胡铁花笑道:“在下本来的确有些生气的,但王妃这么样一说,在下反倒不好意思了。”
王妃嫣然一笑,过了半晌,又道:“贱妾请公子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胡铁花挺胸道:“士为知己者死,王妃要在下做什么,只要在下能做得到,要水里就水里去,要火里就火里去。”
王妃道:“公子高义,贱妾先谢过了。”
胡铁花忽然发现,帐篷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和王妃相对,琵琶公主和丫环们竟都悄然退去。
也不知怎的,他一颗心竟忽然“砰砰”跳了起来,似乎觉得纱帐中的王妃,正在向他微笑。
他立刻在暗中大骂自己:“我今日怎的也变成如此好色了,别人以义士待我,我可不能乱动糊涂心思。”
当下大声道:“王妃不必客气,有什么吩咐,请说就是。”
龟兹王妃道:“公子不知是否还记得,明天就是对方与我等相约,交换‘极乐之星’的日子了,不知公子是否能……”
胡铁花虽然拼命在抑制自己,但也不知怎的,竟忽然想起了洞房花烛的晚上,那温存缠绵的一夕。
帐中的龟兹王妃,竟似乎已变成了……
第二部分士为知己者死(3)
胡铁花再也不敢瞧下去,再也不敢想下去,大声道:“王妃莫非是要在下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么?”
王妃叹了口气,道:“我一家大小流离在外,实在众叛亲离,竟不得不以此等琐碎的事来牵累公子,贱妾于心实是难安。”
胡铁花慨然道:“在下若不能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情愿将这颗脑袋摘下来充数。”
王妃道:“公子如此大义,实令贱妾……贱妾……”
她语声哽咽,竟连话都说不出了,却突然自纱帐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来,灯光下,只见她纤纤指尖,不住微微颤抖,就像是一朵在狂风中挣扎的小小兰花,若无人扶持爱护,眼见就要被暴风雨摧残。
胡铁花但觉心里一阵热血上涌,脑袋一阵迷糊,等头脑清醒时,才发觉不知怎的自己竟也握住了这只手了。
龟兹王妃居然也没有退缩,没有闪避,只是颤声道:“公子此去千万小心,贱妾已将一切都托付给公子了。”
胡铁花只觉一颗心已快跳出了腔子,也不知该放下这只手来,还是该继续握住,嘴里也不知说些什么。
只觉龟兹王妃的手,反而握起他的手了,柔声道:“除此之外,贱妾还有一件私事想托付公子。”
胡铁花脑子里还是昏昏的,想也不想大声道:“在下早已说过,只要是王妃的事,在下万死不辞。”
他天生就是热情冲动,顾前不顾后的脾气,别人若是对他好,他简直可以把心都掏出来送人的。
此刻他只觉得这龟兹王妃不但是他平生第一知已,而且是天下对他最好的人,以王妃之尊,居然对他一个江湖人如此宠遇,他不但感激涕零,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
龟兹王妃道:“贱妾只求公子为贱妾打听出那极乐之星的秘密。”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秘密连王妃都不知道么?”
王妃叹道:“我和王爷多年夫妻,彼此虽然可称得上是相敬如宾,但只有这一件事,他却始终不肯告诉我。”
胡铁花想了想道:“王爷若连王妃也瞒着,又怎样肯将这秘密告诉在下?”
王妃缓缓道:“古老相传,龟兹国上代本有一宗巨大的宝藏,平时谁也不可动用,只有在国家到了危急存亡之际,才能将之用来复国中兴,至于宝藏所在之地,也惟有身继龟兹国王位大统的人才知道。”
胡铁花恍然道:“王妃莫非是认为这极乐之星的秘密,就和宝藏有关么?”
王妃道:“想来必是如此。”
胡铁花苦笑道:“若是如此,王爷只怕更不会将这秘密告诉我了。”
王妃道:“但以王爷一人之力,是绝对无法将那宗巨大的宝藏运出来的,是么?”
胡铁花道:“不错。”
王妃道:“这不但要人搬运,而且还必定要人保护,是么?”
胡铁花道:“是。”
王妃又叹了口气,道:“贱妾方才已说过,现在王爷属下已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手,更没有一个人能有力量护送这宝藏的。”
胡铁花沉吟道:“王妃的意思,是认为王爷会找我来护送这宝藏?”
王妃道:“正是。”
胡铁花道:“王爷若是信得过我,也不会冤枉我是杀人犯了。”
王妃柔声道:“王爷对公子虽有误会,但公子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后,他的看法必然会改变的,何况,他除了公子之外,更绝没有别人可以信任。”
胡铁花笑道:“王妃可知,王爷对我那朋友,就比对我信任得多。”
王妃沉默了半晌,道:“但王爷若将此事交托公子,公子肯将其中的秘密告诉我么?”
胡铁花道:“在下岂非早已答应……”
王妃截口道:“王爷若要公子严守秘密呢?”
胡铁花想了想,笑道:“在下却是先答应王妃的,是么?”
这件事有些不合规矩道理,若换了别人,必定不会答应,但胡铁花做事可从来不管是有理,还是无理的,只要是他认为该做的事,他就非做不可,现在他一心只认为龟兹王妃是天下第一个好人,那位王爷是个混账,他若为了一个好人来骗骗混账,那岂非正是天经地义,合理已极。
至于这龟兹王妃又是为了什么一定要知道这秘密呢?这一点,胡铁花却连想也不去想,自然更不会去问的。
正午,骄阳如火。
胡铁花带领着三匹骆驼,直奔西行。
他头上虽重重叠叠地缠了条很长的白布,还是不免被太阳晒得发昏,跟随他同行的三个龟兹武士,武功虽远不及他,但却久已被沙漠中的风沙烈日磨炼成一付钢筋铁骨,看样子竟比他舒服多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只怕是酒喝得太多了,怎的像是娇滴滴的大姑娘似的,一晒太阳就头昏,这样下去,还得了么?”
其实这也是因为他久日劳累太剧,不但酒喝得太多,而且那一夜缠绵,更大大消耗了他的体力。
昨天晚上,他虽然很早就上床,但想起纱帐中那如烟中芍药般的倩影,想起那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他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心里越是觉得不该胡思乱想,唐突佳人,越是骂自己好色无耻,但也不知怎的,那美丽的王妃竟仿佛本就是他相思入骨的情人,他要不想都不行。
胡铁花平日本不是这样子的,到后来他只有自己安慰自己:“我只怕是被那多情的老臭虫传染了。”
但一想起楚留香,他更睡不着了。
楚留香已去了两天多,非但没有回来,而且连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和姬冰雁难道都遭了那神秘刺客的毒手?
一眼望去,千里无极的大沙漠,连一点生机都没有,没有人,没有鸟兽,没有云,没有风。
间或有一两只令人恶心的大蜥蜴,自岩石中爬出,爬过骆驼蹄下,但却更为这沙漠平添几分死亡的气息。
第二部分酒醉误事(1)
胡铁花左拳打着右掌,喃喃道:“就算老臭虫和死公鸡,也不会在这见鬼的沙漠上放荡两天,都不回去的,他们不回去,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变故。”
突见一骑骆驼赶上来,驼峰上的武士道:“前面有个荫凉处,可要歇息歇息么?”
胡铁花沉吟道:“咱们已走了多少路了?”
那武士道:“约摸十里。”
胡铁花皱眉道:“走了十里,就想歇下来,五十里路岂非要走到明天么?”
那武士赔笑道:“在沙漠走上五十里,可比别的地方走五百里都要累人,何况,骆驼上还驼着几千两重的金子。”
胡铁花笑道:“无论如何,现在歇息还嫌太早了,咱们一定要在天黑以前赶出五十里路去,我倒想瞧清楚那个来和我们换东西的人,长得是何模样?”
他嘴里说着话,已将骆驼加紧赶了出去。
那武士叹了口气,喃喃道:“像你这样赶路,到了地头时,只怕人和骆驼都要被晒昏了,对方若是忽然翻脸,看你怎么办?”
另一名武士也赶了上来,接口道:“反正责任也不在咱们,他想逞强,就让他去吧,到时候对方若动了手,咱们远远地躲到一边去就是。”
第三个武士往地上啐了一口,撇嘴道:“这种南蛮子连屁都不懂,就想在沙漠上逞强了,这岂非是自讨苦吃。”
这些武士们吃了胡铁花和楚留香几次亏,此刻竟在暗中幸灾乐祸起来,只不过他们说的自然是龟兹土语,胡铁花就算听到,也是全然不懂。
但他们说的并不错,这五里路里走起来的确是够人受的,幸好正午过后,烈日之威已稍退。
到了太阳落下去时,胡铁花还是有些受不了啦!虽喝了好几次水,嘴唇还是干得发裂。
只见前面一片岩石林立,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看来,宛如一只不知名的狰狞怪兽,在那里等着择人而噬。
胡铁花心里也有些发冷,回头道:“现在咱们已走出多少里了?”
那武士仰首瞧了瞧天色,道:“只怕已有五十里。”
胡铁花道:“信上说得明白,西行五十里后,自有人来和我们交换,咱们不如就在这里等着吧!等他们来了,咱们也好以逸待劳,好歹给他们个教训。”
那武士缓缓道:“他们若早已在这里等着咱们,以逸待劳,要给咱们个教训呢!”
胡铁花怔了怔,笑道:“这话倒也有理,咱们倒真该小心些才是。”
那武士冷冷道:“方才小人说要在途中多歇息些时,正是为了提防对方这一着。”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我性子急,你莫怪我。”
他是条直肠汉子,若是知道自己错了,立刻就会认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其中分际,他绝不推诿。
那武士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也笑了笑,道:“幸好小人们还带了酒来,可以提提神。”
胡铁花大喜道:“在哪里?”
那武士立刻送了个羊皮水袋来,笑道:“这是大宛葡萄酒,喝醉也不伤人的。”
胡铁花笑道:“我知道,我那朋友老臭虫,就最喜欢喝这种酒了。”
他拨开塞子,喝了两口,长长吐了口气,又笑道:“这次出来,我本来不准备喝酒的,但既有好酒,哈哈……”嘴里立刻又灌满了酒,连话都说不出了。
那三个龟兹武士,静静地站在他对面,出神地瞧着他,竟好像一辈子都没有瞧见过人家喝酒似的。
胡铁花将大半袋酒都灌下肚,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用袖子擦了擦嘴,搭讪着笑道:“你看,酒都快被我喝完了,你们也来喝两口吧!”
三个龟兹武士同时咧嘴一笑,不但笑的神态完全相同,而且同时笑,同时闭口,就像是在唱傀儡戏似的。
其中一人望了他的两个同伴,又笑道:“这点酒三个人分也不够,不如还是胡爷一个人喝了吧!”
胡铁花大声道:“那怎么好意思?那怎么好意思?”
他嘴里虽这么说,但手里紧紧捏着酒袋,非但没有送过去的意思,简直就像生怕别人来抢似的。
三个龟兹武士对望了一眼,又笑了,这次笑得更开心些。
还是方才说话的人笑道:“胡爷跟小人们还客气什么?”
胡铁花大笑道:“既是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本来的确是不想喝酒,也怕喝酒误了事,但半袋酒下了肚之后,却把肚子里的酒虫都勾了起来。
喜欢喝酒的人,只怕大多全都有这个毛病,酒多的时候,总是拼命劝别人喝,想把别人灌醉。
酒少的时候,就生怕别人也来分他的酒喝了。
三个龟兹武士瞧着他把一袋酒全都喝了下去,三个人竟是眉飞色舞,远比自己喝还要开心十倍。
胡铁花抹着口笑道:“好酒好酒,只可惜非但太少,而且也太淡了些。”
三个龟兹武士笑嘻嘻道:“胡爷觉得这酒太淡了么?”
胡铁花道:“以我看来,还是烧刀子喝起来过瘾得多。”
那武士道:“但烧刀子却醉不死人的。”
胡铁花大笑道:“难道这淡得出鸟来的酒,还能醉得死人么?”
那武士笑道:“醉不死,也差不多了。”
第二部分酒醉误事(2)
胡铁花笑道:“但我喝了这么多,却连一点酒意也没有,难道是我的酒量又进步了么?”
那武士忽然不笑了,瞪眼道:“胡爷真的连一点酒意也没有?”
胡铁花斜着眼笑道:“这点酒就能灌醉我,嘿嘿!再来个七袋八袋也没关系。”
三个龟兹武士眼睛都直了,话也说不出。
胡铁花道:“你们不信的话,我就让你们瞧瞧我是不是喝醉了?”
其实他会说出这种话,已表示他喝醉,真正没有喝醉的人,永远不会想证明给别人看的。
三个龟兹武士却吃惊得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瞧看。
只见胡铁花摇摇摆摆站了起来,在地上划了条线,又蜷起一条腿,用一条腿从这条线上跳过去。
他来回跑了两次,大笑道:“你们看,喝醉了酒的人,还能这样跳么?”
那武士眼珠子一转,笑道:“真正没有喝醉酒的人,还会翻筋斗的。”
胡铁花哈哈笑道:“翻筋斗,那有什么困难?”
他嘴里说着话,身子早已凌空翻了起来,以他这样的武功,莫说翻一个筋斗,就算翻七八十个,也好像吃豆腐一般,稀松平常得很。
谁知他这个筋斗才翻到一半,竟突然从半空中跌了下来,“叭”地摔在地上,沙地都被摔出个坑。
胡铁花摇了摇头,揉了揉眼睛,咧起嘴笑道:“这次我腰扭了筋,不算数的。”
那武士笑道:“对,这次不算,再来一次。”
胡铁花又挣扎着爬起来,身子又拼命一翻,只听又是“叭”的一声,好像半空中忽然掉下块石头。
这次他可再也爬不起来了,吃吃笑道:“奇怪,今天怎的有些不对劲?”
那武士眼睛亮了,道:“胡爷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胡铁花大笑道:“只怕是被太阳晒昏了。”
那武士道:“不对不对。”
胡铁花斜着头想了想道:“也许是这两天太累。”
那武士道:“也不对。”
胡铁花瞪眼道:“你只知道不对?你知道个屁!”
那武士大笑道:“我当然知道,只因就是我亲手在这酒里下药的。”
胡铁花怔了,道:“下药?下什么药?”
那武士嘻嘻道:“咱们龟兹虽是小国,但做皇帝的也和你们一样,免不了喜欢女人,你们国里不是有句话是,是什么‘寡人好色’,是么?”
胡铁花道:“是又怎样?”
那武士道:“所以咱们皇宫内院里,也准备着一种药,是专门准备对付那些烈女贞妇的,这种酒又香又淡,跟糖水差不了多少,但无论谁吃了,立刻就会全身发软,再也没有丝毫力气。”
胡铁花道:“你……你方才给我喝的就……就是?”
那武士笑道:“不错,在下方才约胡爷喝的就是这种酒,我好不容易才从里面偷出来一袋,胡爷再嫌少,我也没法子了。”
胡铁花怔了怔半晌,忽然大笑道:“我也不是什么贞妇烈女,你们的老头子也不会看上我的,为何要用这种酒来对付我,这岂非糟蹋了?”
那武士笑道:“有趣有趣,这话当真有趣极了,一个快要死的人,还能说得出如此有趣的话,倒也难得的很。”
胡铁花大笑道:“我这是跟那死臭虫学的,一个人一生下来就哭,活着时笑的机会也不多,临死时若不大笑几次,岂非白活了一辈子?”
那武士道:“胡爷也知道自己快死了么?”
胡铁花道:“我还知道你们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这骆驼上的金银珠宝,是么?”
那武士大笑道:“想不到胡爷的头脑竟忽然变得清醒了,不错,我们就是为了这个,王爷被人赶了出来,这辈子已算完了,我们可犯不着一辈子跟着他在这种鬼地方受苦,不如弄些财宝,到别的地方去享受下半辈子。”
胡铁花笑道:“有理有理,但你们难道未想到,这些珠宝是要送给石观音的,她说不定立刻就要来了,她会让你们把珠宝拿走么?”
那武士悠悠道:“胡爷以为这里真的就是和石观音的约会之地?”
胡铁花一怔道:“难道不是?”
那武士道:“西行五十里,才是和她约会之地,是么?”
胡铁花道:“不错。”
那武士笑道:“但我们出发时虽是向西而行,走了十里后,方向就变了,在这大沙漠上,方向只要差错一些,就差得很多,这里离那约会之地,最少也有三五十里。”
胡铁花笑道:“难怪你们走了十里后,就叫我歇下来,原来那时你们就想灌倒我了。”
那武士道:“但那时胡爷不肯歇下来,我们只有故意将方向走错,胡爷以为我们是沙漠上的识途老马,所以放心跟着我们走,也没有留意方向。”
他一笑接道:“但胡爷也莫难受,在沙漠上很多人都会迷路的。”
胡铁花笑道:“我一向不认得路,就算走在大路上,我也会迷路的。”
那武士道:“胡爷下辈子投胎时,最好还是先认认路的好,莫要投错了胎,投进猪肚子里,那可就冤枉了。”
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说得出如此幽默的话,越想越得意,越想越有趣,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胡铁花道:“现在,你们难道就要来宰我?”
那武士笑道:“我们若不杀胡爷,胡爷药力消失后,一定会来找我们的……这是不得已的事,请胡爷原谅则是。”
胡铁花笑眯眯道:“但你们谁敢来动手呢?”
那武士道:“谁动手都一样。”
第二部分酒醉误事(3)
胡铁花笑道:“你以为我真没有力气了么?莫要来杀我时,反被我杀了。”
三个武士本已向他走了过来,听了这句话,突然一起停下脚步,胡铁花的厉害,他们早已领教过了的。
胡铁花笑道:“说不定这酒并不如你们想像中那么厉害,说不定这酒对男人并不如对女人那么有用,是么?”
三个龟兹武士对望一眼,暗道:“不错,说不定他真的还有些力气,否则他又怎能笑得如此开心呢?”
胡铁花笑道:“好,现在你们谁敢来动手,就过来吧!”
三个人面面相觑,竟真的没有人敢过来。
胡铁花大笑道:“依我之见,你们还是带了这些珠宝快快逃走的好。”
那武士眼珠子一转,忽然道:“这人若还有力气,怎会让我们将珠宝带走?”
另一人大喜道:“不错,他一定是在吓唬人的。”
第三人大笑道:“你要我动手,我就来动手吧!”
他“唰”的自腰畔抽出了刀,扬刀向胡铁花奔去,这柄刀精光耀眼,看来要砍人的脑袋,比切瓜还容易。
胡铁花虽然还在笑,已笑得有些勉强,忽然道:“这些珠宝一个人花的确可以享受一辈子,但三个人分……嘿嘿!你们难道不觉得太少了些么?”
他平生从未做过挑拨离间的事,此刻情急之下,用这一计,只望这三人立刻自相残杀起来。
谁知那武士却大笑道:“我们纵然想独吞财宝,也万万不会在你面前先打杀起来,让你有机会逃跑的,世上绝没有这样的呆子。”
另一人格格笑道:“胡爷的传奇故事只怕听得太多了。”
第三人已狂笑着挥刀直劈过来,道:“你笑吧,此刻你若还笑得出,我才真佩服你。”
他笑声忽然停顿,一柄刀高高举起,却未砍下。
那武士皱眉道:“你发什么惧,手软了么?”
第三人吃吃道:“船……我看见了一只船。”
那武士大笑道:“船,这地方哪会有船,你眼睛莫非……”
他自己笑声也忽然顿住,眼也发起直来。
另一人已颤声道:“船……那边真的有只船在往这里走。”
三个人面上都现出惊惧之色,张口结舌,动弹不得。
胡铁花又惊又喜,暗道:“这三人只怕是见了鬼,沙漠上若能行船,大海中岂非就可以跑马了么?”
但等到他的眼睛转过去时,他也被吓得呆住了。
漫天风沙中,竟真的有艘船驶了过来。
这艘船本是如风疾驶,此刻已渐行渐缓,满天鹰唳声中,终于缓缓停了下来,就停在他们面前。
满天黄尘渐渐消失,船头上渐渐现出一条幽灵般的白衣人影,手足面目,都藏在白袍白巾里,连眼睛都瞧不见。
三个武士对望一眼,脚步缓缓向后退,三个人面上俱已汗如雨下,拉起牵骆驼的绳子,就想溜之大吉。
白衣人忽然阴恻恻一笑,道:“我已到了这里,你们还想逃么?”
语声娇柔,竟是个女子。
她眼睛虽被白巾蒙住,但别人的一举一动竟都瞒不过她,三个武士手脚发抖,刚牵起的绳子又落了下去。
那武士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白衣人也不理他,缓缓道:“我本在奇怪,你们为何没有如约而来,如今才知道原来是你们三个在捣鬼。”
她身子也未见动弹,人已飘飘跃下船头,厉声道:“但已属我之物,就凭你们也想染指么?”
那武士已被她这惊人的轻功骇呆了,过了半晌,讷讷道:“小人倒并没有……没有歹意。”
白衣人冷冷一笑,道:“观音菩萨自有千手千眼,你们还想瞒得过我?”
胡铁花忍不住长叹道:“石观音,石观音,想不到我终于见到你了,只是我竟在这种情况下和你见面,实在是泄气得很。”
白衣人道:“如此情况又如何?难道你还想和我一较高下不成?”
胡铁花道:“不错,我的确很有这意思。”
白衣人冷笑道:“你只怕还差得远哩……连这样的奴才都能令你上当,鼎鼎大名的胡铁花真令我失望得很。”
她已面向胡铁花,后面那三个武士悄悄打了个眼色,反手间腰刀已出鞘,三柄刀一下发风般向白衣人砍了过去。
白衣人背负着双手,头也不回,直似全未觉察,但等到三柄刀堪堪砍到时,她纤纤十指,突然自袖中弹出。
只听“呛”的一声,刀光如匹练般冲天飞起。
三个武士根本未瞧见对方出手,只觉手腕一震,半边身子都发了麻,掌中刀已被震得脱手飞出。
三个人骇得魂都飞了,哪里还顾得黄金珠宝,简直瞧也不敢瞧这白衣人一眼,扭过头就逃。
他们脚下虽没有轻身功夫,但性命交关时,逃得也真不慢,直逃出十来丈,三柄刀才落下来。
白衣人轻轻招手,将三柄刀全都接住,淡淡道:“刀是你们的,还你。”
她还是没有回头,反手一抛,三柄刀闪电般飞出,刀上竟也似长着眼睛似的,眨眼间便追上了他们的主人。
只听接连三声惨叫,鲜血飞溅而出,有如三道火花,三柄刀已穿心而过,钉子般将三个人钉在地上。
第二部分料事如神(1)
胡铁花惨然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这……这又何苦?”
白衣人悠然道:“你害怕了?”
胡铁花瞪眼道:“我怕什么?”
白衣人道:“自然是怕我杀你?”
胡铁花大笑道:“你看我像个怕死的人么?”
白衣人道:“我看你面上虽在充英雄,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
她再也不听胡铁花回答,转过身拍了拍手,那“鬼船”上立刻跃下几条大汉,将骆驼上的金珠都搬了上去。
胡铁花大声道:“喂!你莫忘了,这些东西是拿来和你们交换那‘极乐之星’的。”
白衣人转身道:“你想将极乐之星带回去?”
胡铁花道:“自然想带回去。”
白衣人冷笑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杀你?”
胡铁花大声道:“我死也得将极乐之星带回去。”
白衣人冷冷道:“这倒怪了,一个死人又怎能将东西带得回去?”
胡铁花瞪大了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在等死时,做梦也不会想到楚留香和姬冰雁竟会在这附近瞧着他——楚留香和姬冰雁竟然就在十余丈外那艘鬼船上。
他们是从另一艘船上被搬到这艘船上来的,只因为石观音要“好好地照顾他们”,但他们并没有瞧见石观音。
胡铁花以为这白衣人就是石观音,其实她只不过是石观音的门下弟子,石观音早已走了。
她行踪真是十分诡秘,非但总是来去匆匆,而且永远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现在,楚留香和姬冰雁就在这船舱中,而且就坐在舱口,从帘子里瞧出去,就可以瞧见胡铁花。
但他们自然不能动,也不敢大声呼唤,又因他们知道胡铁花没法子救他们,而且那白衣人也对他们说过:“你们若是大声呼唤,一点用也没有,只不过是胡铁花死得快些而已,所以你们还是闭着嘴的好。”
其实这点她根本不必说,楚留香也很清楚的。
但他们并没有闭着嘴。
他们瞧见胡铁花这副样子,实在觉得有些泄气。
楚留香忍不住叹道:“看情况,他只怕又是被酒害的。”
姬冰雁道:“他若不死在酒上,那才是怪事。”
一点红道:“但他很好,他不怕死。”
姬冰雁冷笑道:“不怕死就很好么?呆子和白痴都是不怕死的。”
一点红冷冷道:“不怕死的,总比怕死的好。”
楚留香微笑道:“你两人争论什么,这次他一定死不了。”
姬冰雁道:“你凭什么以为别人不敢杀他?”
他这句话,几乎是和白衣人同时说出来的,两人非但所说的句子一样,而且语气也差不多。
楚留香道:“她若将小胡杀了,又叫谁将那极乐之星带回去?”
他听到外面白衣人说的话,又笑道:“你可听见了?死人是没法子将东西带回来的。”
姬冰雁道:“你怎知她要小胡将东西带回去?”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若没有人将极乐之星带回去,又怎能骗那位糊涂王爷说出秘密。”
姬冰雁纵然还有些不信楚留香的话,也不得不信了,只因这时他已瞧见白衣人走了回来。
胡铁花还是活着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但愿那位糊涂王爷莫要真糊涂得将秘密说出来,否则他非但自己要送命,小胡只怕也要陪他送命了。”
姬冰雁忍不住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现在石观音只怕也知道自己没法子令龟兹王说出那秘密了,但他认为龟兹王说不定会对小胡说的,因为龟兹王说不定会要求小胡帮忙,她现在既然觉得小胡很有用,自然就舍不得杀死他了。”
姬冰雁不说话了,但心里也在默祷:“但愿那龟兹王莫要说出秘密才好。”
白衣人走了,船也走了。
胡铁花这才开始害怕起来。
他实在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活下来的。
“石观音”实在没有理由不杀他。
但石观音却偏偏没有杀他,非但没有杀他,反而真的将极乐之星留下来——石观音竟是如此守信的人么?
胡铁花实在不信,又不能不信。
夜更深,寒意更重,胡铁花冷得全身发抖。
现在药力虽已渐渐消失,他虽已渐渐能走动了,但身子还是软软的,骆驼也早已被掠走。
胡铁花知道自己万万无法穿越这五十里的沙漠走回去。
在白天,在他有力气时,他能不能走回去还是个问题,何况此刻夜如此深,他功力又几乎完全消失。
“极乐之星”就在他怀里,他不能冒险。
到后来他冷得实在受不了,就四下寻了些荆棘灌木,在岩石间寻了个隐秘的避风所在,生起了一堆火。
沙漠里也有个好处,那就是生火非常容易,只因生长在沙漠的植物,必定是十分干燥。
胡铁花喃喃自语道:“这只怕也就是惟一的好处了……”
他语声忽然顿住,缓缓站起来,又蹲下去,直着眼睛对面前的一个石块瞧着,就算他面对着赤裸的美人,也不会瞧得如此有趣。
但这只不过是块已风化了的岩石而已。
火光闪动,他眼睛里也发了光。
第二部分料事如神(2)
原来这块石块上竟染着些黑色和黄色的颜料,还有几滴已凝固了的杂质,像是上好的牛皮。
这些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但在这荒僻的沙漠中,最荒僻隐秘的角落里会发现这些东西,那就奇怪了。
何况,他终究也是个老江湖,他自己虽不会易容术,也瞧得出这些东西是为了易容而用的。
是什么人会到这种地方来易容呢?
楚留香身上永远带着这些东西的。
胡铁花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老臭虫到这里来过,却怎知他为何又要易容改扮?瞧他用的颜色又黄又黑,他莫非是被女人追怕了,所以改扮成个丑八怪?”
想到这里,他自己又不禁笑了出来。
但事情一点也不可笑,楚留香必然有了危险,否则他就用不着改扮,何况他改扮之后,就没了消息。
胡铁花皱着眉,将这石头搬了搬,这块石头是死的,他搬不动,但他并不死心,又去搬另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竟被他搬开了,下面的沙很松,他用手去挖,没多久就挖出一大包令他又惊又喜的东西来。
包袱里有条丝巾,角上绣着个“曲”字,有个小木瓶,拔开瓶塞,就发出一股淡淡的郁金香的香气。
“盗帅夜留香”,楚留香原来随时都带着这香气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粒黑色的珍珠,一对判官笔,一包金珠,一大串钥匙,一个翡翠鼻烟壶,一柄小银刀。
最奇怪的是,这包东西里居然还有只鲜红的,绣着并蒂莲的女人睡鞋,一个粉红色的,绣着牡丹的女人肚兜。
胡铁花微笑道:“小木瓶,黑珍珠和丝巾自然是老臭虫的,但巾上绣的这‘曲’字又是谁呢?莫非……莫非……是那位多情公主的闺名么?……哈!老臭虫真有一手,三下两下,就让人家女孩子将定情物都送给他了。”
判官笔在闪着光,这对判官笔不但比武林中通常所见的沉重,而且打造得分外精致。
胡铁花又道:“判官笔、鼻烟壶、钥匙、银刀和金珠却必定是那死公鸡的了,他这人真婆婆妈妈得和女人一样,连钥匙都带在身上,难道还怕别人等他走了后,就开他的房门,偷他的东西么——嘿嘿!”
看来他倒该改个名字,叫小气鬼了。
他自己从来没带过钥匙,所以见了别人带钥匙,就觉得可笑得很,想到楚留香终于找到姬冰雁,他更开心。
他拍了拍手,笑道:“这两人既已聚在一起,天塌下来也能接得住,我还为他们担心什么?”
但红睡鞋和绣花肚兜又是谁的呢?
胡铁花皱眉道:“难道老臭虫又找到新人?但纵然如此,他也不会要人家肚兜呀!老臭虫怎么会变得如此肉麻?”
他拉起肚兜闻了闻,吐了吐舌头,失笑道:“好香。”
他忽然觉得这香气熟悉得很,立刻就想到那天晚上,从姬冰雁家里将两个艳姬骗出来的光景。
原来姬冰雁竟将他爱姬的贴身物一直藏在身上,聊以慰情——胡铁花忍不住大笑起来,道:“原来我们这位道貌岸然的姬先生,还是位多情种子呢!”
突听一人道:“多情总比无情的好,是么?”
“多情总比无情的好”,这又是何等优美多情的话,这句话被黄莺般清脆婉转的声音说出来,岂非更是令人销魂。
但胡铁花此时此地听了这句话,却大吃一惊,失声道:“谁?”
方才那白衣人语声也娇媚得很,但杀起人来却一点也不娇媚了,胡铁花只觉这样的语声,比破锣还难听可怕。
那娇滴滴的语声笑道:“堂堂的胡大英雄,怎的也变得如此胆小了?”
随着语声自岩石后走出个人来,竟是琵琶公主。
胡铁花松了口气,苦笑道:“原来是你,你不在家弹琵琶,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琵琶公主幽幽道:“琵琶若无知音欣赏,还是不弹的好。”
胡铁花道:“不弹琵琶,你就没别的事可做了么?”
琵琶公主瞪着他,道:“你莫以为我是没事做出来玩的,这种时候我难道不想在家睡觉?但王妃却对我说:‘那位胡壮士本事虽大,却可惜是个草包,说不定会上人当的,你还是跟着去照应照应吧!’所以我只好来了。”
胡铁花若是没有上别人的当,也许还不会太生气,但他真上了当,听了这话简直好像被人揭了疮疤。
琵琶公主话未说完,他脸已气红了,粗着脖子道:“我是草包,你又是什么?绣花枕头么?”
琵琶公主淡淡道:“你用不着对我发威,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若不服气,不会去找说这话的人算账么?”
她一笑又道:“只怕你见着她时,连话都说不出了。”
胡铁花气得直喘气,真的连话也说不出了。
琵琶公主又道:“我向西面走,一直没有找着你们,冒着夜兜了好多圈子,才瞧见这里有火光,我又怕是别的人,所以叫别人远远等着,一个人悄悄走过来。”
胡铁花大声道:“你用不着解释,反正我知道你有这毛病,每次都要偷偷摸摸地来见人。”
琵琶公主也大声道:“你也用不着总是对我发威,难道我有什么地方惹着了你么?”
胡铁花道:“嗯!”
琵琶公主瞪了他半晌,忽然一笑,柔声道:“我就算没有嫁给你,你也不必一见我面就生气呀!”
胡铁花脸又红了,脖子又粗了。
琵琶公主嫣然道:“你若总是对我这样,就证明你还是偷偷爱着我的,所以你才会因为我不嫁给你而生气,你才会吃那老臭虫的醋。”
胡铁花瞪着她,忽也大笑起来,道:“像你这样的女子,若真嫁给了我,我不被活活气死才怪。”
琵琶公主撇了撇嘴,道:“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真没出息。”
第二部分料事如神(3)
“酸葡萄”的故事,本是他们西域诸国的寓言,胡铁花根本不太懂,所以也不生气,只不过他本想将“极乐之星”换回的经过说出来的,此刻也不说了,本想立刻走的,此刻也不走了。
琵琶公主也不问,也不走,却在岩石上坐了下来,自怀中掏出个银酒瓶,以瓶盖作酒杯,自斟自饮,喃喃道:“这么冷的天,若不喝杯酒挡挡寒气,只怕就要冻成死鱼了。”
胡铁花嘴里也要叽叽咕咕,喃喃道:“若有人想以酒来气我,那才大错而特错,我刚刚上了喝酒的当,现在简直一看见酒就头疼。”
他嘴里虽这么说,其实他的头一点也不疼,心反而痒得厉害,满肚子酒虫又爬了起来。
但刚和人吵过架,又怎么好意思向人要酒喝呢?
胡铁花只有忍住,故意不去瞧她。
琵琶公主非但喝得啧啧有声,而且嘴里还不住喃喃道:“这酒可当真不错,一喝下去全身都暖和了。”
胡铁花忍不住大声道:“女孩子家喝酒居然喝得啧啧发响,真没规矩。”
琵琶公主嫣然道:“我就是要没规矩,这样才能让有规矩的人气死。”
胡铁花快气死了,眼珠子一转,忽然瞧见那丝巾,他眼睛立刻亮了,拾起丝巾,在火光前展开,喃喃道:“这块破布拿来擤鼻涕倒不错。”
话未说完,琵琶公主已跳起来冲了过去,大喝道:“你……你这手巾是哪里来的?”
胡铁花悠然笑道:“捡来的。”
琵琶公主颤声道:“快……快还给我。”
胡铁花道:“还给你?为什么还给你?难道是你的么?”
这次是琵琶公主的脸红了,道:“是……是我的又怎样?”
胡铁花道:“这倒奇怪了。”
琵琶公主道:“有什么奇怪?”
胡铁花道:“我明明听见那老臭虫说:‘那母夜叉自作多情,还以为我会将这破布好好保存的哩!’你难道就是那母夜叉不成?”
琵琶公主连眼圈都红了,跺脚道:“放屁!你……你简直不是人。”
胡铁花悠然道:“你又何必对我发威,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要是不服气,难道不会去找说这话的人么?”
他哈哈笑道:“只怕你真的见着那人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琵琶公主忽然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胡铁花反而怔住了,他本来只不过是想气气她的,见她竟真的如此伤心,胡铁花只有走过去,赔笑道:“你千万莫伤心,我只不过是骗你的。”
琵琶公主只是捧着面痛哭,也不理他。
胡铁花道:“这是我不好,我该死,那老臭虫根本没有说你是‘母夜叉’,更没有说你自作多情,这全是我这大混蛋胡说八道。”
琵琶公主痛哭着道:“但他……他为何要将我送他的东西随便乱抛?”
胡铁花道:“这只因……”
胡铁花几乎连舌头都快说断,才总算将这件事说清。
他叹了口气,又道:“现在,随便你怎么骂我都没关系,只求你莫要再哭了好么?”
琵琶公主揉着眼睛,道:“你若承认你是个特级混蛋,我就不哭了。”
胡铁花苦笑道:“我岂非早已承认了……唉!”
琵琶公主咬着嘴唇,道:“既然承认,为何还叹气?难道不甘愿么?”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喃喃道:“我心甘情愿,承认我是个大混蛋,这样好了么……哈!错就错在我是个男人,男人骂女人就是混蛋,女人就算骂男人是大草包也没关系,因为女人会哭,这本事男人可不大容易学会的。”
琵琶公主瞪眼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胡铁花苦笑道:“我……我说男人都是混蛋,女人都是好蛋……都是好人。”
琵琶公主展颜一笑,道:“这话还差不多。”
她笑着将酒瓶塞入胡铁花手里,但目光转到那一堆东西上时,笑容立刻又不见,脸色也沉重起来。
第二部分花海迷魂(1)
胡铁花正在喃喃笑道:“若是承认混蛋就有酒喝,我每天承认一次也没关系。”
他正想将酒往肚子灌,谁知琵琶公主一把又将酒瓶抢了过去,道:“我已改变主意,酒不能给你喝了。”
胡铁花瞪眼道:“你……你主意不嫌改变得太快了么?”
琵琶公主道:“这些东西全是老臭虫的,是不是?”
胡铁花失笑道:“睡鞋和肚兜却是死公鸡的,你可千万别吃醋,你一吃醋,我就没得喝了。”
琵琶公主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这意思……你想,这些东西老臭虫始终都藏在身上的,但现在却将之深深埋在地下……”
胡铁花截口道:“那只因他已易容改扮,若将这些东西藏在身上,怕泄漏了身份。”
琵琶公主道:“但你再想想,这些东西藏在他身上,别人又怎会发觉呢?除非他明知此行有被别人抓住的危险。”
胡铁花脸色立刻变了,道:“不错,我果然不能再喝酒了,若非他们明知此行十分凶险,死公鸡也绝不会将这些见不得人的贴身之物拿出来的。”
琵琶公主叹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打着自己的脑袋,道:“女人果然比男人细心,这么重要的问题我竟会没有想到。”
琵琶公主幽幽道:“这也不是因为女人比男人细心,只不过因为女人对她所喜欢的人,总是特别关心些而已。”
胡铁花跳了起来,取出那“极乐之星”塞入琵琶公主的手中,道:“这就是极乐之星,你快快送回去吧!”
琵琶公主道:“你呢?”
胡铁花道:“我一定得要先去找老臭虫。”
琵琶公主道:“但你已答应过王妃将此物送回去?”
胡铁花跺脚道:“不错,我还答应了她许多事,但我既已知道老臭虫和死公鸡有了危险,天大的事,都只好先放在一边。”
琵琶公主眼波闪动,垂首道:“你我既已知道他有危险,我难道能放心走开么?”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也要跟我去?”
琵琶公主道:“嗯!”
胡铁花道:“那么……这极乐之星呢?”
琵琶公主道:“你自己说过,天大的事都可先放在一边的,是么?”
胡铁花想了想,刚想点头,忽又摇头道:“不行,我不能带你去。”
琵琶公主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此行既然十分凶险,你却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万一有什么……”
琵琶公主大声截口道:“你莫忘了,这里是沙漠,在这里我比你要有用得多,何况,就算你真不带我去,我还是要跟着你走的。”
胡铁花又揉起鼻子来,苦笑道:“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这话可真是一点也不错。”
这里是一片岩石,大大小小、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岩石,大的如石峰排云,高入云霄,直插入穹苍中;小的也高有数十丈,如太古洪荒时的恶龙怪兽,静静地蹲踞在那里,等着将全人类俱都吞噬。
这里不但像是已到了沙漠的尽头,简直像是已到了天地的尽头,再往前走,便要跌入万韧不复的深渊中。
黎明时,“鬼船”已驶到这里。
从船窗中望出去,只见前面俱是石峰,无边无际,再也难往前走,眼见着这艘船竟似要往石峰上撞了过去。
楚留香纵然镇定,也不禁吃了一惊,但见前面一座高插入云的怪石奇峰,已如洪荒恶兽般迎面扑了过来。
谁知船行一折,竟缓缓滑入了石峰群中。
楚留香叹了口气,暗道:“好险恶的所在,这里只怕就是石观音的根据地了。”
一念至此,正是又惊又喜。
只觉船已渐渐停下,停在一处石坳中。
那白衣人冷冷道:“你们两条腿还能动么?”
其实她明知楚留香等人的真气虽已被石观音的独门截穴手法封锁,但行动言语还是没有什么妨碍。
楚留香静静地瞧着她,也不说话。
白衣人道:“你们两条腿若还能动就下去吧!”
楚留香还是出神地瞧着她,还是不说话。
白衣人怒道:“你可是想我挖出你的眼睛来么?”
楚留香这才笑了笑,道:“姑娘方才是为了要让别人认为姑娘就是石夫人,所以才蒙起脸来,但在下等既已知道姑娘并非石夫人,姑娘为何还不……”
白衣人忽然大笑起来,笑声竟是说不出的凄厉,厉声道:“你可是想瞧瞧我的脸?”
楚留香微笑道:“久闻石夫人门下俱是国色天香,姑娘若肯让在下一睹风采,在下虽死,也算对得住自己这双眼睛了。”
姬冰雁暗笑忖道:“看来他又想用‘美男计’了,但你无论怎么样花言巧语,她难道还会放了你不成?”
只听白衣人厉声狂笑道:“天香国色……好,我就让你瞧瞧我的天香国色。”
她的手掀起蒙面丝巾,楚留香的笑容立刻就凝结住。
这哪里是人的脸,这简直是魔鬼容貌。
第二部分花海迷魂(2)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这体态如此轻盈,风姿如此绰约的少女,一张脸竟是如此狰狞,如此可怕。
他忽又想起,那任夫人秋云素的一张脸,也是这样子的,难道石观音也为了嫉妒这少女的颜色,是以也将她的容颜毁了。
只听这少女厉声笑道:“现在你瞧见了么?你的眼福可真不浅,以后你也一定要记住,曲无容乃是世是最丑的女人,再没有别人比得上。”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容貌美丑,只在人们一念之中,姑娘若非绝代风华,容貌又怎会被人所毁,姑娘既然本是风华绝代,形貌被毁又有何妨……只因别人纵能毁得姑娘的形貌,但姑娘的风骨自在,却是谁也毁不去的。”
曲无容默然半晌,忽又厉声叱道:“下去,下去……这里不是你多话的地方。”
楚留香一揖而行,一点红走在最后。
一点红走到曲无容面前时,忽然顿住脚步,道:“你不丑,你很美。”
他虽只说了短短六个字,但这六个字自他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却当真比别人的千言万语都有力量。
曲无容似也想不到这从未说过一个字的人,竟会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她身子竟似微微一震,道:“你……你说什么?”
一点红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大步走了下去。
曲无容出神地瞧着他,深邃冷漠如井水般的眼波,竟似已被投入了一粒石子,而生出了片片涟漪。
石峰中竟有条小路,蜿蜒曲折,如羊肠盘旋。
押着楚留香等人的一条大汉,向曲无容躬身问道:“是否此刻就扎起他们的眼睛来?”
曲无容已恢复了冷漠镇定,冷冷道:“用不着费事,这秘谷鬼径,我就算再带他们走几次,他们也无法辨出方向的……普天之下,无论谁到了这里,也休想自己走得出去。”
她最后几句话,自然是向楚留香等人说的了。
楚留香一笑道:“真的么?”
曲无容冷冷道:“你要想出去,除非被抬出去。”
其实楚留香也已隐约看出,这些石峰,半由天生,半由人力,其中道路盘旋,竟隐含生克变化之理,正如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一般,除了尽人力之极致外,还加以天道之威,当真是鬼斧神工,人所难测。
风,卷起了黄沙,迷漫在狭谷间,更平添了一种凄秘诡谲之意,两山夹立,天仅一线。
人行在狭谷间,但见黄沙,却连天也瞧不见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好险恶的地势,其实石夫人本用不着再费这么多心力,摆下这阵式的。”
曲无容淡淡道:“这里已算险恶了么?……真正险恶的地方,还没有到哩!”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在哪里?”
曲无容却再不答话,当先领路而行,只见她东转西折,走得似乎十分容易,并没有什么艰难凶险之处。
但楚留香却知道,若非有她带路,就算走上一年,走到你生命终结时,只怕还是在原地未动。
这时迷漫的黄沙中,突然出现三五人影,似乎正拿着扫把在扫地,他们的动作是那么缓慢,却又是那么有规律,看来就像是一群没有生命的傀儡,像是亘古以来,就在那里扫着地,一直要扫到世界的末日。
走到近前,楚留香竟赫然发现,这些卑贱的奴隶们,虽然蓬头褛衣,竟无一不是绝世的美男子。
只不过他们的面上满是痴呆迷惘之色,目中也早已失去了生命的光辉,看来不但忘去了自己的身世,简直已忘记自己是个人了。
但楚留香却知道,像这样的美男子,昔日必定都有着一段辉煌的往事,有他们自己的欢乐和荣誉。
他们现在却已完全麻木,但必定还有许多人没有忘记他们,在为他们相思,为他们流泪。
楚留香忽然想起“可怜无定河边骨,俱是春闺梦中人”这句凄恻的诗句,心里更不禁为之黯然。
若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又怎配做英雄侠士?
但这些人却只是在扫地,不停地在扫着地,似乎他们本就为了扫地而生,为了扫地而活。
除了扫地外,他们竟似已忘了生命中带有别的事。
楚留香忍不住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头,道:“朋友你为何不坐下来歇息歇息?”
那人抬起头,只茫然瞧了他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开始扫地,道:“不歇息。”
楚留香笑道:“朋友你难道喜欢扫地么?”
那人头也不抬,道:“喜欢。”
楚留香怔了怔,长叹道:“但这里地上的沙子,是永远也扫不完的。”
那人道:“我扫的不是沙子。”
楚留香道:“是什么?”
那人想了想,道:“是死人的骨头。”
楚留香笑道:“但这里并没有死人的骨头。”
那人又抬起头望着他,嘴角忽然有一股寒意升起,他本想再问这人许多话,问他究竟是什么人?问他怎会变成这模样。
但他忽又发觉自己根本不需要问的。
他似已从这人身上,瞧出了“石驼”的影子;除了面貌有些不同外,这人和石驼又有什么两样。
他们俱已忘记了过去,忘记了一切,他们的躯体虽存,生命却已死,只不过是一具能走动的死尸而已。
他们早已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石观音。
楚留香但觉手脚都有些发冷,暗中叹息忖道:“石观音,石观音,你真有这么大的魔力?”
第二部分花海迷魂(3)
走了也不知多久,风中忽然传来一阵阵甜蜜的花香。
这花香不是牡丹,不是玫瑰,也不是梅,不是菊……这花香甜蜜得竟非世间所有,而似来自天上。
气温却越来越暖,简直近于燠热,这整个山谷,竟似已变得一股洪炉,要炼出人们的灵魂。
但再走片刻后,山谷却豁然开朗。
群峰合抱间,竟是一片花海。
放眼望去,但见天地间仿佛已被鲜花充满,却连楚留香也认不出这些花究竟是什么花?
他只觉得这些花无比的鲜艳,无比的美丽,忍不住叹道:“想不到荒漠之中,竟有这样的花海。”
曲无容冷冷道:“此花本非凡俗之人所能梦想。”
楚留香笑道:“这种花难道是来自天上的?”
曲无容竟点头道:“正是来自天上的。”
楚留香瞧了姬冰雁一眼,笑道:“如此说来,咱们的眼福倒真不浅了。”
姬冰雁没有说话。
他此刻只觉得脚步发软,眼前发晕,整个人竟已昏昏欲睡,那情况仿佛醉酒,却又比醉酒甜蜜得多。
姬冰雁终于发觉这花香中有怪了,但此刻发觉却已太迟,楚留香还在说话,姬冰雁暗暗忖道:“到底他的功力深,定力强……”
只听楚留香道:“姑娘方才说真正凶险处还未到,现在只怕已到了吧?”
曲无容默然半晌缓缓道:“你认为这里很凶险?”
楚留香微笑道:“特别美丽的事物中,往往都隐藏着凶险,特别甜蜜的香气中,往往都有毒……”
话未说完,他的人忽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姬冰雁只有在暗中苦笑,道:“原来他也并非我想像中那么高明。”
再瞧一点红,那双冷漠坚定的眼睛,也开始迷乱。
姬冰雁像是又回到孩子时,做了场梦,只因惟有孩子时做的梦才会如此舒适,如此甜蜜。
他醒来时,发觉自己已在一间梦境般美丽的屋子里,曲无容就坐在对面,出神地瞧着。
但他瞧的却非姬冰雁,而是一点红,她瞧得竟是那般出神,竟没有发现姬冰雁已醒来在瞧着她。
姬冰雁瞧见她这双痴痴的眼睛,心里又是吃惊,又觉有趣,暗道:“这丑丫头难道已爱上了这石头人?”
等到一点红醒来时,曲无容立刻避开了目光,但一点红的眼睛却开始在瞪着她,姬冰雁更觉得有趣了。
只可惜楚留香什么也没有瞧见。
他还是晕晕迷迷的,有时还在发着呓语,屋子里又有两个少女走了进来,其中一人黄衣黄裙,瞧着他笑道:“这就是传说中那最英俊的强盗,最潇洒的流氓么?”
另一人绛衣绣履,笑嘻嘻道:“传说中只怕将他说得太厉害了,他若真有那么厉害,此刻怎会躺在这里?”
黄衣少女笑道:“但他看来却比传说中还更迷人,难怪有许多女孩子生怕他不去偷自己家里的东西,为的只不过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被女孩子称赞,只怕是天下最令人愉快的事了——但这女孩子若是太丑,这种愉快也免不了要大大打个折扣。
这两个少女衣裳穿得漂亮,面貌却实在不散恭维,所以楚留香也打不起精神来,只在暗中苦笑忖道:“幸好你们容貌平凡,才不致和曲无容一样遭毁容之痛,我常听人说丑人总是比较有福气,现在才知道这句话真不错。”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向她们微微一笑。
那黄衣少女一张平凡的脸,忽然变得有了光,本来很自然的表情,也忽然装作忸忸怩怩起来。
那绛衣少女一直不停地笑,似乎再也没有法子停止。
曲无容皱了皱眉,扭头走了出去。
黄衣少女撇了撇嘴,啐道:“丑丫头,知道自己被人喜欢,就故意做出这副假道学的样子……哼!你看不惯我们,我们还看不惯你哩!”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故意压低声音,道:“姑娘说话最好小声些,莫要被她听见了。”
黄衣少女冷笑道:“听见了又怎样?”
楚留香道:“以在下看来,那位曲姑娘似乎是这里的大人物,两位姑娘看来都入门不久,若是得罪了她,岂非大是不便。”
黄衣少女瞪了瞪眼睛,忽又嫣然笑道:“你用不着替我们担心,师傅对徒弟全都一视同仁,我们不怕她。”
绛衣少女吃吃笑道:“只要你对我们好,我们也一样有法子可以让你在这里过得舒服些的。”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绛衣少女道:“你叹什么气?”
楚留香叹道:“只可惜在下全身一丝力也没有,否则……”
他悠悠顿住了语声,直视着她们的眼睛。
绛衣少女一张脸渐渐红了起来,轻咬着嘴唇,缓缓道:“你不用着急,总有一天……”
楚留香悠然笑道:“你难道不着急么?”
绛衣少女格格笑道:“你呀……你果然名不虚传,是个又可恶,又可爱的风流贼。”
楚留香叹道:“我真不懂自己中的究竟是什么迷药,怎的如此厉害?”
他忽又顿住语声,苦笑道:“两位姑娘想必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迷药的,我方才本该问那位姑娘才是。”
一点红早已闭起眼睛,姬冰雁却已懂得楚留香的意思了,只见这两位姑娘的脸果然已被激得发红。
绛衣少女冷笑道:“你以为只有她知道?”
楚留香笑道:“姑娘们难道也知道么?”
黄衣少女忽然发觉楚留香的一双眼睛总在瞧她的同伴,很久都没有向自己这边瞧过来了。
她立刻抢着道:“你可瞧见了那些花么?”
楚留香叹道:“在下若是没有瞧见,此刻又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第二部分丽质天生(1)
黄衣少女道:“你可知道那是什么花?”
楚留香摇头道:“这种花我从来也未曾见过?”
黄衣少女得意地一笑,道:“告诉你,那花叫罂粟花,那些草叶叫大麻草,是我师傅自天竺移植过来的,也只有在这燠热的地方才能生长。”
楚留香暗中吃了一惊,口中却道:“罂粟大麻?这名字倒奇怪得很。”
黄衣少女道:“你中的迷药,就是从这罂粟花和大麻叶中提炼出来的,这种药吃得多固然要发疯,但若吃得恰到好处,简直令人飘飘欲仙,比什么都舒服。”
楚留香故意骇然道:“吃得多会发疯么?”
黄衣少女道:“若是吃得多了,不但会发狂,而且眼睛里还会生出许多幻觉,会看到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绛衣少女也发觉风头已被别人抢走,立刻也抢着道:“再加上他们这时心神已极为迷乱兴奋,所以常常会起来和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人打架,直打到自己精疲力竭为止。”
她一笑接道:“根本不存在的人,是谁也打不倒的,所以纵是天下第一高手,若是中了这迷药,也不过只能多支持片刻而已,迟早还是要倒下去。”
黄衣少女也抢着道:“所以你只要会用这种迷药,自己就等于也已变成谁也无法打倒的人,你说这是不是比世上任何武功都厉害得多?”
姬冰雁听得心下骇然,楚留香却笑道:“但在下此刻眼睛里,却只瞧见两位美丽而甜蜜的姑娘,并没有瞧见什么可怕的敌人……只望两位姑娘莫要是在下的幻觉才好。”
绛衣少女吃吃笑道:“这只因你中的迷药并不多,所以现在只不过是身子发软而已。”
黄衣少女道:“这种药最神奇之处,就是它的效果,竟是随着所用分量之轻重而改变的,分量用得多,它就是致命的毒药,分量用得少,就是快乐的仙丹。”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两位姑娘当真是博学多才……”
突听一人淡淡接着道:“只可惜她们的话却说得太多了。”
这语声虽然十分淡漠,却是无比的优美,这种清雅的魅力,远比那种甜蜜娇媚的语声都要大得多。
听惯了女人撒娇声音的楚留香,听见这声音,精神顿觉为之一爽,但两位少女听了这声音,面上却立刻变得全无丝毫血色。
只见一个修长的白衣人影,随着语声缓缓走了进来。
她走路的姿态也没有什么特别,但却令人觉得她风神之美,世上简直没有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她身上穿的是纯白色的,一尘不染的轻纱,屋子里虽然没有风,但却也令人觉得她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她面上也蒙着轻纱,虽然没有人能瞧得见她的脸,却又令人觉得她必定是天香国色,绝代无双。
曲无容的风姿也十分优美,身材也和她差不多,但若令曲无容也穿着她这样的纱衣,面上也蒙起轻纱,别人还是一眼就可分辨得出。
只因她那种风姿是没有人能学得像的,那是上天特别的恩宠,也是无数年经验所结成的精粹。
没有人能有她那么多奇妙的经验,所以她看上去永远是高高在上,没有人能企及,没有事能比拟。
楚留香在暗中长长叹了口气,道:“石观音,我终于见着你了!一个男人能见到这样的女人,实在是眼福不浅,但我却宁愿世上没有你这个人才好。”
那两个少女已伏地拜倒,道:“叩见师傅。”
石观音淡淡道:“我对你们素来是一视同仁的,你们自己方才也说过,是么?”
少女们以首伏地,颤声道:“这是你老人家的慈悲。”
石观音道:“很好。”
她忽然向曲无容招了招手,淡淡道:“你若不能杀了她们,就让她们杀死你吧!”
她竟用如此淡漠的语声,来决定别人的生死,别人的生命在她心目中的价值,简直连犬鸟都不如。
曲无容缓缓走出来,面上竟也是毫无表情,冷冷道:“你们还不站起来动手?”
楚留香忍不住道:“她们只不过说了两句话,夫人就要她们的命,不觉太狠心了么?”
石观音淡淡道:“我对她们一视同仁,这就是场公平的搏斗,怎么能算是狠心呢?”
她说的话还是那么平淡,却又令人永远不能辩驳。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苦笑道:“无论如何,还是求夫人饶了她们吧!”
石观音道:“你可知道她们自己为何不来求我?”
那两个少女果然已站了起来,果然没有再说一句话,身子虽在发抖,但已在准备动手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还未说话。
石观音已缓缓接着道:“这只因她们知道我说出的话,是永无更改的。”
楚留香叹道:“如此说来,她们岂非为我而死?”
石观音淡淡道:“这你倒用不着难受,我要她们死,并非因为她们说出了那秘密?我若不愿你听到这秘密,早就可封住她们的嘴了。”
楚留香叹道:“不错,一个反正快要死了的人,无论听到什么秘密,都没有关系的。”
石观音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夫人为何又要她们死?”
石观音冷冷道:“并不是我要她们死,而是她们自己找死。”
楚留香愕然道:“她们自己找死?”
石观音再不答话,姬冰雁却暗忖道:“你怎的忽然变呆了?她既已看上了你,这些傻丫头却要先来打你的主意,不是自己在找死么?”
第二部分丽质天生(2)
这时黄衣少女和绛衣少女已双双猝然一着击出。
她们的功力并不深厚,所以楚留香早已看出她们入门未久,但这一招击出,却是奇诡迅急,出人意外。
要知道她们这场搏斗,既非为了钱财,也非为了名誉,乃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她们又怎会不拼命。
只见绛衣少女十指尖尖,竟好像已变成一双饿狼的爪子,咬牙切齿,向曲无容咽喉攫了过去。
黄衣少女更是连眼睛都红了,右拳如刀,拼命切向曲无容的胸肋,左拳紧握得指节都发了白,一拳击向曲无容的丹田下腹。
这一拳一掌看来虽没有什么变化,但出手的部位,却奇诡已极,简直令人猜不透她拳掌是从哪里打出来的。
楚留香暗暗叹道:“石观音的武功,果然是奇诡神妙,在这种人手里使出来,却有这般威力,她自己使出,那还得了。”
只见曲无容身形闪动,堪堪避开了这两人三招。
她武功虽比对方高出很多,但似也不愿和这种拼命的招式硬拆硬拼,是以避而不迎,守而不攻。
那两个少女的招式却是一招比一招紧,一招比一招怪,连楚留香这样的人,都未瞧出她们的招式来历。
这种招式竟和天下各门各派的招式全不相同,绛衣少女所使的招式,看来有些似鹰爪功,却又有些似擒拿手,再仔细一看,却又仿佛是蒙古的摔跤手法,但却又没有那么强横霸道。
黄衣少女所使的掌法,看来用的有些像内家掌法中“截、切、劈”三字诀,但出手后却又完全不同了。
那手法竟是在“斩”,但中土武林中,无论那一门哪一派的掌法,也没有用这“斩”字一诀的。
只有用刀时,才有“斩”字诀。
楚留香暗惊忖道:“瞧她们的手法,石观音的武功莫非传自异帮不成?”
话未说完,曲无容已反手一掌击出。
这一招击出,和那两个少女已大是不同了。
黄衣少女哪敢硬接她这一掌,腰肢一拧,翻身错步,自她左肩外滑过,滑到她身后,掌缘直斩背脊。
这一着她脚步轻灵,身法自然,两人身形交错时所踏的涉法,又快又准,一踏到曲无容身后,掌缘已反斩而出,有如水到渠成,丝毫也没有生硬勉强之处,单以这一着而论,实已隐然有名家风范。
要知武功出手,归难得的便是“妙造自然”四字,否则招式奇诡,使出时却带了三分勉强,也算不了高手。
这面容平庸,言语乏味的少女,竟突然使出这一着高招来,楚留香见了,却不禁在暗中喝彩。
石观音也在微微点头,道:“能使出这一招来,你三年武功,总算还没有白学。”
但等她这句话说完时,黄衣少女却已倒在地上。
原来黄衣少女一掌切出时,曲无容左掌依旧划向绛衣少女的脉门,逼她撤招后退,右掌却突然自肋下穿过,到了背后,五指微曲,变掌为抓,黄衣少女一掌斩下,正好被她一把扣住,倒像是自己送上门被她抓住似的。
只听“咔嚓”一声,她手臂已被摔断,惨呼倒地。
楚留香竟也忍不住大声喝彩,道:“高!高极了……”
曲无容反手这一抓,天下武林中无论是谁见了,都要忍不住喝彩的,这一着手掌要从肋下穿出,本是极困难,极勉强的手法,但曲无容轻描淡写地使出来,一条手臂竟像是没有骨头似的,转折自如,丝毫也不带斧鏊痕迹,一点红目光闪动,冷漠的面上竟现出了光彩。
那绛衣少女面上却变了颜色,忽然狂呼一声,扑了过去,出手虽不精妙,但其势却足慑人。
曲无容微一纵身,轻轻跃过,一掌直斩而下。
头顶上本是绛衣少女防护最严密,谁知曲无容一掌斩下,还是斩上了她头顶,原来曲无容看准了她撤招变式的那一刹那,双掌交错的那一隙间,运掌斩下,时间部位拿捏得之准,竟准确得不差毫厘。
她竟以绛衣少女所用的手法杀了黄衣少女,又以黄衣少女所用的手法杀了绛衣少女,而且在举手投足间,便已奏功,看来她若是愿意,黄衣少女和绛衣少女一着还没有出手时,她已可毁了她们的。
一点红和姬冰雁相顾之下,却不禁为之动容,只有楚留香微微皱起了眉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他只觉曲无容用的这一着实在熟悉得很,但想遍普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也想不起这么一着来。
只见曲无容神情冷淡,面上毫无表情,就旬是什么也没有做过,缓缓走到石观音前,躬身道:“您老人家还有何吩咐?”
石观音却沉默了许久许久,忽然格格一笑,道:“许久未见你出手,想不到你武功已精进如此,倒也难得。”
曲无容俯首道:“这并非弟了武功有何精进,只不过是她两人平时太不用功了。”
石观音淡淡笑道:“连名满天下的楚香帅都为你喝彩了,你还客气什么?”
曲无容道:“这也是您老人家教诲有方。”
石观音又沉默了许久,忽又一笑,道:“你口口声声称我为‘老人家’,难道我已很老了么?”
曲无容垂下头,不敢说话。
石观音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真的已很老了,已经该死了,用不着再过几年,你就可以来杀我,是么?”
曲无容道:“弟子不敢。”
石观音道:“你有什么不敢的,以你现在的武功而论,就连长孙红也接不了你三百招,再过几年,你要杀我还不是举手之劳么?”
曲无容沉默了许久,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柄和长孙红同样的银刀,一刀切下了自己的右腕。
鲜血,箭一般射了出来。
第二部分丽质天生(3)
曲无容却仍是面无表情,缓缓道:“现在师傅您……您总该相信……相信弟子了吧?”
话未说完,眼泪已流下面颊,面颊却已苍白得全无丝毫血色,终于缓缓倒了下去,晕倒在地上。
楚留香、姬冰雁叹了口气,闭起眼睛,不忍再瞧,一点红却睁大了眼睛,瞪着石观音。
石观音悠然道:“这傻丫头自己砍下了手,你为什么瞪着我?难道是认为我在逼她?”
一点红道:“哼!”
石观音笑道:“想不到杀人如麻的中原一点红,今日竟也动了恻隐之心,难道是对我这傻丫头有了意么?”
一点红一字字道:“我只对你有意,有意杀你。”
石观音笑道:“只可惜你永远无法完成这愿望了。”
她再也不理一点红,转过头道:“楚香帅,你还走得动么?”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夫人若要我走,我就算走不动,也能走得动了。”
石观音道:“既是如此,就请香帅移驾随我来吧!”
她盈盈走出门,忽又回首向一点红笑道:“你身上可带得有刀伤药么?”
一点红瞪着她不说话。
石观音道:“杀人的人,总该提防被人杀,身上想必带得有刀伤药的,你既对我这傻丫头有意,为何不为她敷敷药,照顾照顾她?”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她现在既已永远强不过你了,你留着她总还有用的。”
石观音笑道:“楚香帅果然是善体人意,这也就难怪有那么多女子为你倾倒不已了。”
一点红真的为曲无容敷了药,平时他杀人也不费力,如今却连做这么点事,也觉得吃力得很。
姬冰雁长叹道:“罂粟花……罂粟花……想不到如此美丽的鲜花,竟是穿肠蚀骨的毒药,竟能在人不知不觉间,将骨髓都吸了去。”
一点红冷冷道:“我却想不到他竟真的跟着石观音走了。”
姬冰雁道:“你认为他很没有骨气?”
一点红道:“哼!”
姬冰雁道:“如果是你,就算杀了你也不会跟石观音走的,是么?”
一点红道:“哼!”
姬冰雁叹了口气,道:“像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了解楚留香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世上永远没有一个人能强迫他做他不愿做的事。”
一点红不说话了。
姬冰雁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他看来虽像是很随便,但这一生却也从未做过一件令朋友觉得丢人的事,人能交着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天大的运气。”
突听曲无容呻吟一声,已悠悠醒了过来。
她在昏迷时虽是满面痛苦之色,但一醒过来,面上立刻又变得冷冷淡淡,全无任何表情。
一点红道:“你……你还疼不疼?”
对一个重伤的人,这句话说得虽然还是嫌太冷太硬了些,但已是一点红平生所说的最温柔的一句话了。
谁知曲无容却比他更冷,道:“我疼不疼与你何干?走远些!”
一点红默然半晌,果然远远走开。
曲无容挣扎着要站起来,忽然瞧见自己臂下系着的白布,厉声道:“这是你包扎的?”
一点红道:“是。”
“谁叫你来多事?”
一点红道:“没有人。”
曲无容忽然将系着的白布全都扯了下来,又将断腕上的药全擦干净,这时她伤口未合,鲜血又涌出。
她虽然疼得满头冷汗,但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将白布重重抛在地上,瞪着一点红道:“我的事,从来用不着别人管的。”
说完了话,再也不望一点红一眼,挣扎着奔了出去。
姬冰雁叹道:“如此倔强的女人,倒也少见得很。”
一点红默然半晌,冷冷道:“她很好。”
姬冰雁道:“很好?有什么地方好?”
一点红还是冷冷道:“她很好。”
姬冰雁道:“无论如何,你对她总是一番好意,她就是不领情,也不该如此凶狠的。”
一点红闭起眼睛,再也不开腔了。
姬冰雁瞧了他半晌,终于笑了笑,暗道:“这两人若能配在一起,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没有妆台,没有绣被,没有锦帐流苏,也没有任何华贵的陈设,庸俗的珍玩,炫目的珠宝。
这屋子的精雅,正如天生丽质,若添脂粉,反而污了颜色。
楚留香坐在这里,只觉说不出的舒服,简直平生也没有到过这么舒服的屋子,他心里不禁暗暗叹息。
无论如何,石观音这个人真是不俗。
楚留香现在只想瞧瞧石观音的容貌,现在他还想像不出这奇女子的容貌究竟有多么美丽。
但等到他瞧见她时,他还是想像不出。
石观音的美丽,竟已是令人不能想像的,因为她的美丽,已全部占据了人们的想像力。
有很多人都常用“星眸”来形容女子的美丽,但星光又怎及她这双眼睛的明亮与温柔。
有很多人都常用“春山”来形容美女的眉,但纵是雾里朦胧的春山,也不及她秀眉的婉约。
楚留香忍不住长长叹息起来。
石观音微笑道:“香帅岂非总是要见我一面?如今既然见着,为何叹息?”
她语声本就优美动人,如今见了她的面,再听到她如此柔美的语声,更令人心神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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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二)
- 更新日期:2024-03-04 08: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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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瞧得清楚,心里虽然大骇,但却已无力可施。 一点红剑出如风,天下又有谁能拦阻得住。 谁知就在这时,一点红长剑忽然划了个圆弧,竟自姬冰雁判官笔间绕过,“唰”的一声,反向姬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