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夜

  • 更新日期:2024-02-29 08: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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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⒆拥囊ゴ残硎钦娴睦病 在这个古老的住宅区里,“银河”宠物商店的房屋是那种不太显眼的灰白色的。橱窗里画有小狗、小猫的漫画。旁边则是一个门面比商店大两倍的、名叫“中山宠物医院”的动物医院和美容

详细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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⒆拥囊ゴ残硎钦娴睦病
在这个古老的住宅区里,“银河”宠物商店的房屋是那种不太显眼的灰白色的。橱窗里画有小狗、小猫的漫画。旁边则是一个门面比商店大两倍的、名叫“中山宠物医院”的动物医院和美容院。从名字来看,圭子肯定和这家医院有亲戚关系。但圭子却声称自己是独身,五十来岁的动物医院院长那儿,也经常看到他妻子站在门口。
圭子可能是前任院长的女儿吧。当然,这只不过是人们的推测而已。听说圭子年轻时曾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孩子也判给了丈夫那边。离婚回到娘家后,为了维持生活,与家人商量后,在医院的一角开了一家宠物商店,这大概没有猜错吧。
然而,动物医院和宠物商店之间却有着一种奇妙的、冷漠的关系。例如,商店所卖的狗项链呀猫食等商品,在种类不多的动物医院也能买到。从来没见过医院的医生、美容师来宠物商店,反过来,也从来没见过宠物商店的人去动物医院。
这一带养狗养猫的人很多,医院的候诊室里挤满了愁眉苦脸地抱着笼子的客人,真是到了想找个空位都难的程度。但圭子这边的宠物商店却从未有过如此兴盛的景象。“那是理所当然的啦,我这里从来不卖那种让客人蜂拥而至的东西。还是悠闲的、轻轻松松的好。”说这句话时,圭子多半是站在玻璃柜台旁,注视着路上的行人,要不就在里面的小桌子前喝着茶。这里卖的小狗、小猫,全都放在用布做的箱子里,如同布制的玩具一样,昏昏沉沉地酣睡不醒。
但圭子却具有不同寻常的嗅觉,她可以立刻察觉出常客们去了旁边的医院。今天,我给小猎犬刚收拾停当,走出医院自动门五、六步时,就撞见了满脸笑容、等候在那儿的圭子。“哎呀,面巾,怎么变得这么可爱呢,刚洗过吧,真不错啊。”
圭子很自然地从我手中抱过小狗。她丰满而柔软的胸部和手臂一下就将雪白的小猎犬整个地包容了进去。一向只对家里人驯服的小狗,此时也只摇了摇小尾巴。而我也在抱着小狗的圭子的引导下,不得不走进了里面的那张桌子。
圭子跟小猎狗说了一会儿话后,便给我沏了茶,说起了大人们的话。“你妈妈的身体好些了吗?”“嗯,托你的福,天气转暖后咳嗽已好多了。原来还担心要住院呢,不知怎么搞的,会变成这样。”“那真是太好了。寒冷对老年人影响最大了。啊,太好了。奶奶生病了,面巾也很难过呀。真太好了。”圭子又开始用幼儿语跟刚放到地板上的小猎犬说话了。圭子大概有五十岁了吧。但丰满、白皙而富有弹性的肌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细长的眼睛和精心描画的眼线,也显得很时髦。质地上乘的开斯米毛衣是这一带女性共同的嗜好。胸前的装饰,是一条有点眼熟、镶有小猫坠子的银项链,这也是我难以离去的原因。
我在附近自家的一块地方改造后开了一家小店。经营进口装饰品和餐具。那条装饰着猫的项链是去年我卖给圭子的。到底是宠物店的老板,圭子对那些带有动物的装饰品总是目不转睛。英国制造的那条项链价格自然非常昂贵,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大概是注意到我的目光的缘故吧,圭子眼睛向上翻了一下微笑了起来。这是一种与中年妇女不太相称的滑稽的笑容。“啊,是这个吧。我非常喜欢呀。来店里的客人也称赞不已呢。”她用手摸着那条项链。那手依然是那么白净而丰满。
“内田小姐那儿都是一些典雅大方的东西。我什么都想要啊。到底是有名的专业美容师,就是与众不同嘛。”啊,又来了,我顿时厌烦起来。
长期以来,我一直从事化妆师的工作,这已是我回家之后八年前的事了。独自一人生活的母亲已年过七十,必须要有人来照顾了。早就出嫁的妹妹,以我照顾母亲的生活为条件,放弃自己的财产继承权。于是,我便把家里的客厅和旁边的屋子打通,开了一间不足三十三平米的小店。得益于老朋友们的帮助,店里出售的商品也不必我亲自去进货。客人不仅有附近居住的太太们,最近也有开车前来光顾的客人。老太婆和中年女人两人的生活也就这么维持着……所有这一切,圭子早就知道了。圭子最擅长的便是一边伺弄着小猫、小狗,一边漫不经心地从宠物主人那儿打听到很多消息。我在不知不觉中也说了一些事情。
与人打交道的医生和护士都会为患者保守秘密。有人认为这是原则,于是便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契约。而与猫、狗打交道的人们却没有这种规矩,这是我最近才意识到的一个问题。患者都是一些不会说话的动物,但通过抚摸小狗的手、梳理小猫的刷子开始,宠物主人的秘密则被轻易地泄漏出去了。



第一部分:初夜宠物商店的故事(2)

圭子对附近养宠物的女人们是十分了解的。暗中也谈论自己的事情,她对此似乎毫无察觉,厚厚的嘴唇总是毫无遮拦地说个没完没了。“唉呀,那个高木太太的女儿。”圭子提到高木太太,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再说是住在第三条街的那位养了两条狮子狗的太太,我才算对上了号。带着母狗和小狗的那个女的,在公园里,有几次我也跟她说过几句话。年纪和我差不多,大概四十多岁了吧。因为是在早晨散步的途中,她经常身穿牛仔,脸上没有化妆,但我看得出她是一个极其标致的美人。略显松弛的大眼睛,透出的凄婉与哀伤却另有一种风情和韵味。有时也陪伴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女。其相貌却不及她母亲的一半。她有着现在年轻人所特有的尖下颚和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对动物似乎不那么讨厌,还跟我的小狗说起了话。和气的母亲像是要缓和我和她女儿之间的关系似的说道:“这只小狗叫面巾呢。”“是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啊,我领来的时候,它非常可怜,一直紧紧抓着面巾纸的盒子,所以才叫面巾的。”带着狗的人们谈话,通常都是从一些最浅显的话题开始的,所以,我对女孩的事了解得并不多,她究竟怎么样呢?
“这个嘛,她考取了学园。但却是进了外人看来根本就不可能考及格的高中部。”圭子像宣布了重大新闻一样,说完后鼻子哼了哼。说到学园,它是附近的一所名牌学校。直至升入大学都是免试的,所以,现在变成了学生成绩两极分化很明显的学校。“嗳哟,这也不错嘛。”我喝了一口圭子沏的茶水。她在桌上放了一个电茶壶,所以,日本茶一直都是热乎乎。我一直屏住呼吸等待着,因为我知道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那个高木太太,原来是做姨太太的。以前啊,还是银座的商店老板娘呢。”“啊,是吗?”我想,此时每一个女人都会歪着脑袋故作思索地轻轻嘀咕一声“嗯”。如果表现得不是如此吃惊的话,也就同时意味着让对方不要再说了。圭子的言辞逐渐由粗鲁变得柔和了一些。“但是呀,那个高木太太,除我以外的人,她是绝对不会说这些事的。这一带,离了婚,得到一大笔赡养费的人有的是。可是呢,在我看来,有一所大房子,将来的一切也安排得井井有条,有什么不好。那位小姐,当然没有领到户口了,那是个私生子啊。”
这席话像圭子这样能轻描淡写地说出口的女人,我还是头一次碰见。相对于年龄,那过于艳丽的粉红色的口红却与她那白皙的皮肤十分相称。不管你离她有多近,也丝毫感觉不到口臭和恶意。“但是呢,即便是私生子,却也让她进了那里的学校上学,你不觉得有本事吗?这件事,高木太太倒什么也没说。我猜想他先生一定有有名的政治家。”“但是,这种人到这种安静的地方来,马上便会轰动起来的。”“所以才是这样的呀。”圭子的一只手摆了摆。印第安风格的戒指闪亮了一下。她有时也佩带一些不相称的首饰。“高木太太是三年前盖了那幢豪宅搬进来住的。可是,只有她们母女两人生活,从来没看见过那个男人过来。我觉得他一定是一个年纪很大的政治家,只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发号施令啦。”于是,圭子便把有可能的几个“候选人”的名字数落了出来。虽然店里连一本周刊杂志都没有,可圭子却对政治方面的动向了如指掌。“开这种店呀,有许多的人来,可以听到许多的事情,还真长了不少耳闻之学呢。”这次,她又提到了住在第二条街的那个女人的名字。那女的是个寡妇,她丈夫是当了多年众议院议员、有着丰富经验的大臣。她养了一只非常出色的英国犬,每天都带它出去散步。六十岁的她,从来没有被狗拉着跑的狼狈样。她挺胸抬头、和颜悦色地跟人打招呼的架势,总隐藏着一种十足的威风。女人和狗都可以称为是这一带的知名人士吧。“那位夫人啊,现在还能镇住那些政治家呢。以前到我这儿来打扫落叶的人说,经常听她说电视上的讨论尽说大话,可笑之至。但是呀,那位夫人也挺够呛的……”。圭子自己先深深地点了点头。“和独身女、女婿合不来。不是只身派往国外,而是由于关系太僵,分开住了。可毕竟是一个刚强的人,从来也不会溢于言表,真了不起啊……”。
圭子终于像胡椒调味一般,在最后说了句赞美的话。这也似乎是将前面的话一笔勾销一般,产生了不同反响的效果。
话题有转到了最近她比较关心的女演员身上。从孩提时就比较熟悉的她,如今已成了几乎没有一天不在电视上露脸的、最受人欢迎的人物,对此,圭子得意得难以自持。她总是把说了无数遍的内容,当作新奇的事情颠来倒去地不停地重复。“道子小姐……”。道子就是那位女演员的真名。“以前可喜欢看我家的橱窗啦,她可想养一只狗啦,但她妈妈说不行,就是不让养。”
道子从小就是那种身材高挑、回头率高的漂亮女孩,上了中学,便当了童子军的模特。那时,利用演出的报酬,立刻在圭子家的店里买了一只波美拉尼亚狗。到此为止,我都可以编得出来。但毕竟只有圭子才具有那样的观察和言辞。“道子虽也称得上是在这里出身的小姐,但还是有点区别。她家的房子是租来的,那时又恰逢她父亲失业,母亲在膳食中心干活。她刚出道的时候,还在哪里打着工呢。绝不是‘成长在富裕的白领家庭’,可她还真了不起,出了嫁,还盖了房子。那儿原来是租的房子,可一定是道子小姐把土地买下了。她可真是个好孩子,非常孝敬父母啊……”。



第一部分:初夜宠物商店的故事(3)

我绝不是那种清高的女人,所以对那些从圭子口中滔滔不绝的传闻并不怎么讨厌。况且她还恰当地使用了一些感叹词。但看准时机,我也想抱起狗,跟她说再见了。“呆了这么长时间,到了看店的人回家的时间了,告辞了。” 圭子也像住在这一带的女人一样,竭力挽留我。“看店的人,是不是店里的人。”“啊,是来做临时工的。”“哎呀,是吗?我还以为是来看护你母亲的人呢。要是这样的话就好了。请你母亲多保重。”我不禁为圭子是否知道我母亲的事而吓出了一身冷汗。最近,母亲的行为举止有些像老年痴呆症的早期症状。虽然现在还不至于那么严重,但今天早晨和妹妹商量后,觉得还是必须抓紧治疗,必须比以前加倍小心。亲亲抱在手中的小狗、喝着热茶的时候,我也在不知不觉中说了一些自己的事情。我完全没有要把听了别人的故事作为一种感谢而将自己的秘密全盘托出的意思。“那么,面巾,下次还来啊,再见,一定来啊。” 圭子抓住狗的一只爪,像挥手一样左右摆动着,真想捏一下那只不厌其烦、听凭摆布的小狗。八岁的面巾,如果是人的话,正好进入由中年向老年的过渡时期。小猎犬不久便得了耳疾。母亲跟我说,这段时间,它耳朵的伤口化脓,湿漉漉的。“最近刚去过医院,擦了药,应该没事的。”看来,再忙也不能置之不理啊。去客厅吃中饭时,母亲又哭了。这段时间,我说话的口吻粗暴而令人生畏,有时母亲像是威胁一般哭哭啼啼。这也是母亲衰老后的反常现象之一。我想这大概就是在一步步走近地狱吧。母亲疯了之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前面提到过的、两个儿子上了学的我妹妹,是一个内心极端利己主义的人。以放弃财产继承权为条件,拒绝照顾母亲。虽说是放弃财产的继承,但这仅只是指房子,对父亲遗留下来的存款和股票,妹妹还是相当在意的。但跟这种人是无法沟通的。处在抚育儿女阶段的女人,为了坚守住自己的幸福,是多么的顽强、多么的老奸巨猾。这一点,我已从以往的经验中领教了。
“总之,还是带你去医院。这大概会好一些吧。”我无法使哭泣不止的母亲平静下来,便赌气出了家门。天气阴沉沉的。当我把狗带去医院时,先把它从笼子里放出,用绳拴着走。没有走大街,而是走了那一条离早晨散步的路很近的散步专用道。肉眼已能清楚地看见花蕾绽开的红色。这一带是观赏樱花的胜地。虽是胜地,但在住宅区里,毕竟规模太小,也没有那灯红酒绿的热闹,只是一个寂静祥和的地方。粉红色的隧道之下,前来散步的人与日俱增,不由得使人惊叹:这一带竟住着这么多人!
过了桥,穿过高尔夫球练习场便走进了大街。这样,便可以不经过圭子的商店门口而直接去医院。虽然我没有必要这样回避她,但跟母亲吵嘴离开家时,我就不想再看见她那副得意的笑脸。
但是,毕竟心里当回事,我还是朝她店那边看了看。店前面站着一个女人和一只中国狗。她是不是也被圭子给“逮住”了?她苦笑着推开了门。低微的机器声持续了一会儿。我没有走进去,呆呆地看着那女人的侧面。
她很像石黑久子。久子的鼻子很有特点,就像是做过整形手术一样,神气十足地向上翘着。现在,站在那儿的中年女人的鼻子正是这样的。笑了,那薄薄的嘴唇向上翘的样子也是一模一样。那女的就是石黑久子吗?但不会轻易发生那么巧的事吧,我心中立刻回响起一个否定的声音。她不是住在横滨的郊外吗?况且站在那里的那个女人已经上了些年纪。十年前,三十四岁的她,不用算,比我小一岁。然而,牵着狗的那个女人的头发,大半部分都已经白了。尤其是耳朵旁边的那些白发,犹如早春时节刺入肌肤的风一般摇曳着,这更加突出了那个女人的衰老。
是久子吗?我的目光凝固住了。所幸的是,医院前面是一片丛林,身体再向屋檐里靠近一些,对方就看不见我了。面巾莫名其妙地轻轻叫了两声。我用鞋尖一边制止狗,一边观察那个女人的侧面。我渐渐感到不安起来。因为我从未碰见过在我意识中曾无数次想要杀死的久子。这时,那个女人的狗似乎厌倦了女主人的长谈,冷不防地蹲在凹凸不平的地上。从我这里看过去,狗毛的光泽很差,深褐色的毛球仿佛沉重得要坠落下来,有的变成了一大块疙瘩。大概由于如此之多的毛密集在一起,使它也跟女主人一样在寒风中颤栗。是不是风的缘故,我的后背也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中国犬是十三、四年前比较流行的狗。于是,我想起了久子的丈夫了治的话。“这次,家里养了一只中国犬。孩子在广告上看到后无论如何都想要。”我在从心里喊出绝对没有错的同时,也在嘟哝着,哎呀,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呀,这一切一直在我身上到处乱串,令我快要窒息了。于是,推开了门,又听到了机器的声音。“你,请等一下。”同时出现在那个身穿藕荷色对襟毛衣的人面前。“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呀。刚才自动门开来关去的,我还纳闷是风在作怪呢。”我后退了几步跑了。于是,我脑海中一直在想必须要离开那个庞然大物。途中,我的左手还几次进行过抵抗。那恐怕是因为狗在那儿磨磨蹭蹭时,我硬拉着跑的缘故吧。一直跑到散步专用道时,我才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和思考。并不是因为如此这般奔跑的缘故,但我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还觉得恶心想吐。当然我没有吐出来。成人是很少呕吐的。为了小心起见,我将头伸向前,用中指压住了嘴唇。狗了低声叫了起来。“安静点。”我怒视着它,用鞋尖轻轻地踢了踢它的背。柔软的毛让我一下子想到了那只中国犬,一种难受的、苦涩的感觉又涌到了嗓子眼。



第一部分:初夜宠物商店的故事(4)

第二天,我开始考虑什么时候去圭子的店里。上午的话,她店里的那个年轻女店员又是打扫又是打电话什么的。即便是下午圭子不在的时候去,倘若去的太早,正碰上那些刚给小狗梳洗完毕准备回去的女人们,这样就和圭子呆在里面桌子的几率很高了。是吗,这次晚一点去的话,正值那些放学回家的女学生站在商店的橱窗前,观看正在出售的小猫、小狗的时间。思前想后,看上去圭子店里是那么的空闲,但要深入细谈的话却十分困难。不行,深入细谈仅只是我个人这么想,最终必须给圭子一个随便来聊一聊的印象。这也是比较困难的。也许对她那种感觉灵敏的人来说,别的女人想要打听什么事情的话,她是立刻就会觉察出来的。
对这种女人演戏,对我来说无疑是很拙劣的。翻来覆去想了之后,我还是决定带着面巾去了。想想看,我从来没有不带狗去她那儿的。
“真精神,真漂亮啊。”她每次都要用幼儿语跟狗说几句后才开始谈话的。一只狗和一只猫仿佛成了她和一般女人们交往的入场券,也像她们之间的润滑剂一般。在这个城市里,无论这个女的是谁,没有狗和猫也就不可能和圭子打交道了。
面巾从昨天开始就脾气特别得不好。因为我突然踢了它,而且,对它也疏于照顾的缘故吧。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圭子很快就觉察到了。
“哎呀,面巾,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来,阿姨抱抱,乖。”
一只雪白的、毛茸茸的小狗,如同赠品一般递到了圭子手中。刚才还磨磨蹭蹭的面巾,终于陶醉地闭上了眼睛。圭子丰满的胸脯间是不是挂了催眠药?面巾比我或者妈妈抱着时还要舒服地闭上了眼睛。狗也有睫毛,白白的睫毛时不时还上下晃动,那是在窥视我这里。嫉妒之余,我不禁想起了“狗畜生”这个词。
圭子抢先又快言快语地聊起了上次提到的那位女演员。她好像有一个秘密的恋人。为此,她家附近经常有杂志社的摄影记者在跟踪。“道子的妈妈还来我家发过牢骚呢。连垃圾都没法倒啦。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这种人在家里与情人幽会嘛。”“哎呀,和家里人一起交往有什么不好呢?”自己也觉得那是一句虚伪的奉承话。从前,我也摆弄过那些被称之为女演员和歌手的头发和脸蛋,所以,我清楚她们会把自己的家当做与情人幽会的场所。女孩的父母会为住在这儿的男人调酒、准备饭菜。他们有的是经理,有的是司机,诱惑着已成了明星的女儿。对她来说,父母、兄弟都只不过是为自己寻欢作乐做准备的人罢了。
那时的我也和圭子一样,掌握着许多的秘密。发挥着如同圭子的猫和狗的作用。但我的情况是刷子和粉扑。在狭窄的化妆室里,没化妆的女人们,把她们的头发和身体都彻底交给了我,不时还窃窃私语。我一边给她们的肌肤不停地涂抹化妆品,一边在手指的来回间听到昨晚秘密的片断。但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最想知道的并不是大明星的隐私,而是从门缝里窥视到的那个中年女人的过去。
“哎,圭子小姐,昨天你这儿有一只大中国犬吧……”“啊,那时高桥太太的狗呀。”那个女人姓高桥?不是石黑。我轻松地出了一口气。但马上又止住了。久子已经离婚了,所以,改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女人的名字不一样,并不能说明那个女人不是久子。我把推理的目标转向了那只狗。
“这一带很少看见中国犬啊。从前大家可是赛着养呢。”“狗也讲究流行啊。也有人喜欢这种狗呀。但是,那种狗个头大又能吃,因此,在中国是拿了来吃的,脑子挺笨的。有一段时间,保健所里尽是中国犬,就像现在的西伯利亚狗一样。”圭子又说出了这些更加刻薄的话。
“可那只中国犬看上去年纪很大了。”“是啊,虽然我没仔细看过,至少有十岁了吧。毛也没光泽,眼睛也睁不开。”如果说有十多岁,那狗也应该有了。我的不安几乎要脱口而出了。“那么,那位叫高桥太太住在哪里?”“她好像是最近才搬到第六条街的。昨天好像听她说只要有好的动物医院就行了。”“搬家”这个词,使我感到恐怖。不可能有这种事。让我如此痛苦的女人,住在我的附近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穿的也不差呀。第六条街,应该是靠近公园方向了。要不,不会养那么大的狗。”第六条街是靠近车站附近的旧公寓和新兴的高级住宅地的交汇处,圭子一如既往的观察力,使我一下子失去了自我控制。
“那个,圭子小姐我想求你一件事。”我不想再悠然自得地谈狗的话题了。“我想知道那位太太的全名。其实,那位太太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但她已经离婚了,所以,我也不好冒昧地打招呼。”我的解释,马上被圭子的甜甜的声音打断了。“什么呀,这么简单的事情。”圭子嘿嘿地笑了。这种请求让她欣喜若狂。脸上的小皱纹聚成了一团。“常有的事,常用的事。这一带呀,由于泡沫经济,进出的人很多。最近盖房子、搬家的人都是有缘故的。”
“有缘故”这个只有服务行业的人才会使用的词也从圭子的口中有声有色地说了出来。那么,这个“有缘故”一词,是不是就是我曾多少次在黑夜中想到的那些事呢?于是,那些几乎已忘记的记忆的碎片重又聚集在一起,形成一整块,使我不禁大惊失色、失声喊叫。我被恶梦魇住了。直到母亲叫我的名字时才醒了过来。“是不是太累,我给你倒杯红茶吧。”今天夜里,母亲的头脑和语调都非常得清晰。还要把对襟毛衣盖在我肩上。“啊,好了。我自己去用热水兑点威士忌喝。”“女人喝了酒最终是睡不好觉的,你简直跟男人一样……”。



第一部分:初夜宠物商店的故事(5)

母亲弓腰驼背地走出了房间。只有这个家不是“有缘故”那是什么呢?我低声笑了。行为怪诞的母亲和老姑娘住在一起,女儿也没有结了婚的样子,而且好像在市中心从事着体面的工作。“有缘故,有缘故”不知从那儿发出低微的声音。那声音大概是圭子发出的吧,要不,就是那些来店里买餐巾圈和别针的附近的女人们吧……
“哎呀,面巾,你总是那么精神啊。哎,乖孩子,乖孩子。” 今天的面巾特别得兴奋,一看见圭子就扑到她肩上,用舌头舔她的脸,就好像圭子的脸上涂了蜜一样。很显然,这也是对我的嘲讽。因为这五天几乎没有理睬它。
“面巾,你真淘气。”圭子试图想逃避开小狗那周身的爱抚,她身子朝后仰时,脖颈上显现出深深的条纹,面巾还想用舌头舔那儿。“就说那位养中国犬的高桥太太的事吧,我已经调查清楚了。”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圭子说道,这显然有些不太自然。那是因为我要的杀蚤药粉有货了,她打电话让我顺便来取一下。有关那个女人的事,她和我心里都明白,但圭子却装出一副现在才想起来的样子,目光向空中不经意地瞟了一下。但嘴还是朝着面巾那边。“那位太太叫高桥久子。昨天有幸让她写了字条才知道的。五年前又结了婚。以超高的年龄生了第三个孩子。好像是因为那孩子考进了学园才搬到这儿来的……,嗳,怎么了?怎么了?”眼睛里一股热热的东西一点点流了出来。我激动地失身痛哭了起来。那个久子已来到了我的近旁。而且很幸福。会有这样的事吗?久子应该生活得比我不幸,否则我怎么会有救呢?
从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那一个个恶梦般的日子,我简直难以向别人诉说。我在东京最繁华的地段,高高兴兴、匆匆忙忙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虽然从事着父母竭力反对的发型化妆师的工作,但在那时却得到公众的充分认同,赚钱也显得那么轻松自如。完全成了知名女演员、电视剧演员指名道姓的工作,我红红的脸、像猛虎般四处奔走在这个播音室,那个杂志社。
工作之余,便与朋友们开怀畅饮,有时还借“学习”之名去巴黎走走。当时,我唯一的烦恼便是与我同居的那个男人的妻子迟迟不肯离婚。“她已变得很固执了。那是嫉妒你啊。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家庭主妇,除了孩子什么都没有。她说你是一个知名的职业妇女,什么都有了,你还想奢望什么呢?”
有时,回到家的石黑了治在闲聊时会如此叹息地说道。说来话长,我们已经一起生活八年了,周围的人都以为我们是真正的夫妻。曾经还以“都市里的时尚夫妻”为题刊登在了杂志上。那时是我最得意的时候。越听说石黑的妻子久子对我是多么的刻骨仇恨,就越发增加了我的胜利感。
八年间,做了两次人流。但好面子的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为自己描绘了一幅生活在都市最前沿的女性的图画,并且还亲自扮演了这一角色。
然而,悲惨的结局却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那是我二十二岁的助理。刚从富山来东京不久的她,脸上到处长满了粉刺,像妖怪一样。我可怜她,同时也为了安慰她,有时也把她当女佣人使唤,让她进入到我家庭的最隐秘的地方。连同了治,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回想起来,我真是给了她可乘之机。有几次还让她照顾烂醉如泥的了治。
当我意识到时,她已成了了治的女人,并告知他们要结婚了。我放声大笑。“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但那个男人可早已是别人的人了。我耗费了八年的时间都不行。一辈子做情人,不生孩子,这也行吗?”
但是听了这话的久子却高兴得拍手称快。除了这个女人之外,谁都可以。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呢。明天就离婚。哎,马上和那个年轻女人生活吧。
于是我的助手马上和了治举行了婚礼。之后,不到一年的时间,了治便有了女儿。我们的业内是很喜欢这种事情的。谁也不会同情你。仅只是作为一个被遗弃的女人来嘲笑。
最初,我憎恨那个夺走我情人的年轻女人,其次我憎恨那个男人。以后,我立刻将对这两个人的憎恨加在一起,成千倍地憎恨那个男人的妻子。因为久子完全不用亲自动手就很漂亮地报复了我……
“哎呀,这是什么倒霉的事呐。”圭子嘟哝着。又开始和面巾舒缓地、轻柔地说起了话。“人不可貌相啊,那么和气的太太竟然……。而且偏偏搬到这附近来,这难道是命运的安排吗?”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秘密和叹息都被包容进了圭子的胸膛,被放入玻璃柜里,然后成了她的一件收藏品。



第一部分:初夜初夜(1)

大概是连日阴雨绵绵的缘故吧,今年的杂草长得很差。根细细地、深深地伸向地里。每当用镰刀使劲挖根部时,那讨厌的、连续不断的根须,令纯男咋舌不已。后院响起了停车的声音,女儿恭子走了过来。可是,纯男没有回头。故意用慢条斯理的声音说了句“你回来啦。”对此,女儿没有搭理。一口气说道:“最终还是要切了。”
纯男弯着腰注视着女儿的脸。许多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时,女儿看上去会很腼腆,这是她的脾气。从这个位置看过去,明显发现她那松弛的下巴已变成了双层。
“刚才啊,医生跟我明说了,只要一有空床,马上就让我住院……”“是吗?这么严重吗?”纯男终于站了起来,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额头上的汗。一听说“住院”,他的汗便冒了出来。盛夏的阳光正好照在头顶上。“还没吃午饭吧。我去煮点挂面。”“好啊,但不要勉强。躺一会儿怎么样?”“没事,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院子的水管那儿洗了手,穿过阳台进入客厅时,恭子正在切什么东西。纯男注意到,女儿切菜所发出的那有节奏的声音,与去世几年的妻子绝无两样。挂面至少要有五种调料。青紫苏、姜沫、芝麻、葱和干松鱼等都用小盘子盛了出来。妻子也是这样。使人不禁感到这就是讲究规矩、谨小慎微的女人们的幸福吧。
恭子说身体不舒服、贫血头晕是在五月份黄金周结束的时候。“而且……”恭子欲言又止。她在为女人身体的事情该如何跟父亲说而困惑。“莫名其妙地出血。”为什么不早点说,纯男勃然变色。妻子多惠子从乳腺癌直至全身转移去世,是三年前的事了。多惠子的母亲和婶婶都死于癌症。她们也都好像是那儿出血的。你要注意饮食了。这是在葬礼之后不久,纯男对醉得不成样的恭子曾说过的话。“没关系。”恭子平静地回答。“我又不像妈妈和婶婶她们那样生过孩子。”随口说出了令人讨厌的话,这成了那一夜纯男痛苦的回忆。他按捺不住那不祥的预感发火了。“为什么不早一点上医院。明天马上就去。”
第二天,从医院回来的恭子脸上充满着喜悦。啊,总算有救了。纯男觉得松了一口气。“那个呀,是子宫肌瘤。”这是纯男第一次从女儿口中听到“子宫”一词。“成年女性四个中有一个得这种病。但我的很大。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医生还骂我呢。”
不是癌首先就让人欣慰了,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想太多的了。恭子也一样。“的确,肚子硬邦邦的。洗澡的时候,挺让人讨厌的,还以为是中年发福呢。”恭子漫不经心地说着。过了一会儿,吃早饭的时候,她突然冒出一句“其实,我也许需要动手术。”“动什么手术?”“子宫。”恭子咬住下嘴唇。与这悲惨的事情相比,似乎再次跟父亲提起“子宫”还让她痛恨不已。“这叫什么蠢话。到底是谁说的。”“远藤先生呀。昨天看病时他说的。”远藤是附近市立医院主治医生的名字。纯男觉得以前似乎听说过,但又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跟还没有结婚的姑娘讲这种话!”纯男拿着筷子的手颤抖了起来,他放下了筷子。“还没结婚的姑娘?你以为我多大年纪了?”恭子像要咳嗽一样笑了起来。“医生也问过我了。我说原本要结婚的,但这把年纪已不可能了,既然如此何不……”
恭子今年已四十二岁了。如果是在城市工作的女性,可能用别的形容词,出身农村的则称作“老姑娘”。当然,要没有结过婚、怀过孕的女人把子宫摘了,是多么恶毒的话。打击过后是愤怒。“为什么要找市立医院的庸医看病呢?大家都说,那家医院,除了院长都是些庸医。不管花多少钱,去好一点的医院,去找更好的医生看!”“爸爸……”恭子试图做出笑的样子,但却笑不出来而使脸变了形。母亲遗传的白皙的皮肤,但是,虽然只有四十多岁,皮肤已明显地失去了光泽和弹性。如同一块干巴巴的布在四处移动一样。表情变化时,脸部和嘴角的小皱纹都聚集在了一起。真要命,恭子笑起来时,看上去更显老、更难看了。“是吗?明天我给高田打电话。县立医院那边一定会找着门路的。”
高田是纯男的弟弟。他的独身子从东京医科大学毕业后就回到了共产党派的大医院工作。是啊,那个儿子的同事肯定有许多关系呀。想到这儿,纯男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下来。想到这儿,突然大声说道:“你知道这以后会发生什么吗?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东西,就这么简单地失去了。”“爸爸……”恭子凄惨地笑了。嘴角的皱纹聚在一起,看上去完全像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为什么不化妆呢?
不由得怒火往上冒。为什么不穿的再花哨些?不涂上鲜艳的口红呢?这样土气,跟自己的身份一点也不相称。不幸马上就要降落到你的头上了。
心中涌上许多话,但纯男还是咽了下去。他最清楚,这是说不完、道不尽的。
如此的烦躁是在一个月以前的事了。恭子在高田儿子上班的医院重新检查后做出了今天的宣告。倒不是要接受什么大手术,女儿还像往常那样准备午饭,但纯男却难过得不得了。愤怒、烦躁交织在一起的悲哀,牵动了他的整个心。这个女儿是─ 纯男看着静悄悄地在做挂面的女儿。就这么一辈子对男人一无所知地就把子宫切出了吗?



第一部分:初夜初夜(2)

恐怕恭子还是处女吧。这是凭父亲的直觉判断的。直到恭子二十岁时,这个一直是纯男暗地里的骄傲。二十年前的农村,是现在无法相比的、保守的地方。即便如此,大部分姑娘还是在结婚前知道了许多事情。但纯男却一直保护着女儿的这份纯洁。
那时,纯男一直梦想的是,应该成为恭子丈夫的男人出现了,结婚仪式之后,他面带感激的神情说:“爸爸,谢谢您把那么纯洁的恭子嫁给我。”但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纯男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女儿是嫁不出去的女人。但从现实来看,比恭子相貌丑、脾气坏的姑娘都接二连三地嫁了出去,并且很快怀了孕,胖胖的、邋里邋遢的,但已成了幸福的母亲。
也要让恭子走这样的老路吗?纯男以为,恭子是不可能走这样的路的。
纯男的家过去是这一带屈指可数的大地主。现在,附近那些盖起了漂亮的房屋,拥有可以停放两辆汽车车库的伙计们,如果要溯本求源的话,他们可是纯男家佃户的儿子。纯男想:根本不能把他们妻子所生的女儿与自己的女儿相提并论,而且也不可能。这并不是作父母的偏心,恭子确实与这一带的女孩们气质不同。无论何时,行驶中的车子与那一群身穿水兵服的学生擦肩而过时,置身其中的恭子知道是父亲后,必会挥手示意。即使是穿同样的制服,齐耳短发的恭子总是格外的清纯可爱。
那时的恭子虽然算不上美人,但却拥有漂亮的肌肤、小巧而端正的眼睛和鼻子。亲戚中的长辈们都说,和纯男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纯男的母亲是这一带第一个进入女子学校上学的女性。向前蓬起的头发上扎着丝带的她坐着人力车回家时,引得孩子们欢呼着跟在后面奔跑。她是三姐妹中的长女,十八岁时就招了上门女婿,婚礼时的豪华气派,几十年之后还在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话资料。在京都定做的结婚礼服和嫁妆、给男方家的彩礼等,那种气派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给恭子讲这类祖传故事的不是纯男,而是妻子多惠子。嫁入这户人家的重任以及所演变为的一种夸耀,妻子方面要表现得非常的敏捷。这从教育年幼的恭子的方式上可以看出。“你和普通家庭的孩子不一样。所以,必须要做大家的榜样”等等。妻子把婆婆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引用了过来。
虽然心里想的很多,但纯男毕竟是父亲,恭子的教育完全交给了妻子,他几乎不发表任何意见。那时做父亲的都这样。
当时,纯男在县政府工作。正值经济高度成长时期,每天的工作多得如同小山一样。也可以说,有关恭子的考试也完全托付给了妻子。
恭子从小就学习刻苦,但成绩与所付出的努力却绝对不能成正比。有重要的考试前她总是不是重感冒,就是拉肚子。高中时,恭子曾说过:“我从来没有到达过山的顶端。”“我的朋友,什么都不学,就只看那几页去碰运气。但是呀,考试时命中率还挺高的呢。”纯男严肃地对女儿教诲道:“有时碰运气得到的一百分,根本比不上经过努力的来的五十分。人生并不是这么回事。”啊,自己对女儿的教育是多么的错误。纯男感到浑身不自在。为什么那时没有对她说,作为人在任何场合都必须要抓住要领呢。
结果,恭子报考东京的第一志愿落空了,只考进了当地一所公立女子大学。恭子曾对周围的朋友扬言,无论如何也要进东京的大学,哪怕是二流、三流的私立大学也要去。但那种地方并不是什么大学。多惠子说去那儿没什么价值。恭子对去东京的大学也就不再那么执拗了。
确切地说,恭子从来就没有过很强的自我意识和反抗精神。也许可以说她也没这种必要吧。
虽然多少有些让人生烦,但多惠子可是一个勤劳而和蔼的母亲。家中装饰着已经获得师范许可的多惠子的插花、摆放着镶有花边的编织小玩意。经常给恭子做点心和衣服。让她睡着当时很稀罕的床。
可以说恭子作为这一带有家教的姑娘,在十分平静而健康地成长。这份平静开始出现波澜,则是在以后的几年。
从女子大学毕业开始,也有几家人向恭子提亲的。对此,多惠子都掩饰不住她的盛气凌人。“现如今,像恭子这样的女孩找得着吗?”甚至对自己的丈夫也非常得意。“看看周围的同学,大都只进了东京的三流学校,回来时,不都装着盛气凌人的样子。在那边呢,受气丢脸。”对于恭子的日常生活,多惠子也非常严格地一一指教。以前曾经有一位当地国立大学的男学生经常打电话来,此时,多惠子在委婉转告的同时,总说一些令人讨厌的话,最后,那男孩只好放弃了。“问他是怎么和恭子认识的?说是在同一个俱乐部。我问,是不是想和恭子单独交往?他说没什么。我说那么就别再打来电话了。”看着得意洋洋地在作汇报的多惠子,纯男内心里想,何必要这样呢?风华正茂之时,对男人的追求置之不理,这点快乐都没有的话,作为女人是不是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了?是的,直到此时,纯男对恭子美好的未来并没有丝毫的疑虑。女儿大概很快就会碰到合适的姻缘吧。恭子当然会和医生或者银行职员之类的男士结婚。为此不能设置丝毫的障碍,这才是上策。
但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样。一天,纯男最小的妹妹打来了电话。自然是嫁给医生,恭子的照片和简历带回去最多的、好管闲事的女人。“哥哥,还是恭子的事,不招上门女婿绝对不行,大家都这么说,真的。”没有这种事,纯男立刻否定了。因为只有一个孩子,也想过与将来能继承家业的男子结婚,但他知道从周围的情况来看这实在是太难了。“当然,我们家过去是威风十足的大地主,如今什么都不是了,招上门女婿也许是不行的。”
这个妹妹可以说是享受到了娘家最后的辉煌。家境还十分兴盛的时候,找到了称心如意的人,并且体面地办完了婚事。所以,在这个妹妹看来,家境已经破落了,“再像以前那样思考问题是行不通的!”她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第一部分:初夜初夜(3)

这个妹妹大概介绍过四个医生,全都被恭子拒绝了。用多惠子的话来说,要么太胖、要么太矮,“有点遗憾”。“虽说要找医生,但合适的人选也不会马上就飞过来呀。”
多惠子把寻找范围适当放宽了一些,也找了一些银行和政府部门年轻人的简历。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出身农村的、家里的长子。毕业于东京的第一流的大学,被当地人称之为优秀人才的他们,由于是家中的长子,必须回到父母身边。“说是不会让干农活,这种话谁相信呢。”多惠子叹息道。“凭恭子的个性,公公、婆婆拿着镰刀下地,她会装作没看见吗?我呀,坚决不让这孩子去动土。”经历了这些事情时,恭子已经二十五岁了。纯男的妹妹又打来了电话。“那个什么,姐姐,名声很坏啊。”姐姐指的是多惠子。“说是那家人大概要嫁到皇宫去吧。不要长子,不要出身农村的,而且要毕业于一流的大学,仪表堂堂的男子,在这农村,有几个这样的人?”在纯男的想象中,在这个狭小的农村,恭子的照片和简历大概已在同一个地方轮回了好几次了吧。“说了恭子很多的不是,怪可怜的。但恭子也不对呀。婚姻大事应该要有果断的勇气,但她却一点也没有。”在纯男看来,恭子是缺乏果断力的,这个病症的原因在于她缺乏对男性的了解。如果是一个认识几个男性的女人,她会很快做出回答。由于她了解他们,所以,对于这种水平的问题,她会很快做出决定,早点得到合格的分数。
时光流逝。发生了纯男一家至今都不想再回味的令人屈辱的事情。恭子二十七岁时,开始出现了被男方拒绝的情况。
与此同时,谁都清楚男人的素质也特别得差。
刚开始有再婚的男人提亲时,多惠子不由得抬高了嗓门。第二次,有人问:带孩子的也行吗?此时,多惠子什么也不说了。
恭子三十岁时,在别人的劝导下还去了东京的婚姻介绍所,但母女俩是战战兢兢地回来了。多惠子被那漫天的要价惊呆了,恭子也被那位说话毫不客气的、担任顾问的中年妇女弄得大伤元气。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的事。
附近镇子里的一位资本家的儿子对恭子十分中意,曾经要订婚了。正当对此深表怀疑的多惠子让信用调查所出面进行调查之时,十分介意儿子与比他年长的女人交往的那位公子父母,考虑到儿子的将来,表示坚决反对。
恭子三十四岁时,认识了就职于国立大学的一位副教授,交往了一段时间。这次,双方都没有什么异议了,纯男夫妇也为这最后的机会喜出望外。但就在要送彩礼之前,恭子却说讨厌。虽然只有四十一岁,但白头发太多了,看见那粗短的指头,就直想吐。跟多惠子哭诉说这是最后一次啦。纯男也觉得这真的是该结束了。
此后也有过几次提亲,但多数是被对方拒绝的。对有话想说和关系非常密切的朋友,纯男总是恳求他们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还是姑娘的年龄问题。”“哎呀,不是这个吧……”对方迟疑了。“我听人家说是恭子小姐一点魅力也没有。在我看来,倒是如今少有的小姐啊,但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不同啰。”拿着听筒的手因气愤而颤抖起来。所谓的魅力,到底是什么呢?在父母身边长大、清白、认真的姑娘,虽然有时也不乏调皮捣蛋,那是理所当然的,但这根本不能说是没有魅力。
得了,纯男决定今后父母三人谨慎、平静地生活吧。所幸的是,作为退休后的白领,生活还是可以过得相对富足的。几幢出租的房屋、每月停车场的收入已是一笔不小的财源。什么时候把停车场拆了建一座公寓。这样的话,即使他们夫妻死了之后,恭子的生活也不会成问题的。
正当他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多惠子身上发现了癌细胞。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情是,恭子每天都如同献身一般看守在病床前。最后的那半年,她住进了医院,为癌症晚期痛苦不堪的母亲坚持按摩。“也许我是幸福的……”纯男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恭子彻夜坐在椅子上道出那肺腑之言时的样子。“通常,出嫁的女儿很难守候在父母的病床前吧。但我却能一直看守到最后,所以我是幸福的。”纯男为将伺候母亲到最后视为幸福的女儿难过,他默默地流出了眼泪。此时,可以说身穿丧服的恭子把与老姑娘身份相称的庄重与悲剧性完美地集于一身了。
在衣橱前,恭子在往手提包里塞着什么,把要带去医院的东西稍微作了些分类,然后分别整整齐齐地打进包袱。“爸爸,说了好几次,真是抱歉。明天,阳子来了以后,让她先看看厨房里留的字条。好多事情都写在那儿了。”阳子是恭子住院期间过来帮忙的一个远方亲戚的女儿。“哦,还有,最后要跟爸爸说的是一定要关好煤气的阀门……”恭子像点名一样,抬起了一只手。透过白色针织的衬衫,可以看见晃动的胸部。女儿身体很廋,唯有胸部像是借来的一样很丰满,这一点纯男是知道的。倘若恭子还年轻,又有一个爱他的男人,想必对方一定高兴极了。“哎,我要睡了,明天十点前必须要赶到医院。”“一起睡不行吗?”这句话很自然地从他嘴里脱口而出。“就今天晚上在你房间里睡。”恭子的嘴唇动了动,可以呀。“但是,爸爸,你可不能打呼噜呀。我可不能睡不够啊。”“没关系,我不喝酒就不会打呼噜。”自己那烦人的呼噜声,大概是从去世的妻子那儿听说的吧。纯男觉得心里热呼呼的。
洗完澡,走进恭子的房间,床旁边已铺好了给客人用的夏天的被褥。枕边还放了一把团扇。“如果房间里有蚊子的话就请说一声。”“啊,知道了。”恭子穿着纯棉的短袖睡衣。那是一眼就能认出的在超市里买的便宜货。洗过多次之后,颜色已褪了许多。“没有魅力的姑娘”,他突然又想起几年前人家说的这句话。



第一部分:初夜初夜(4)

夏夜的黑暗中,不知是什么地方如此的光亮,原来是透过玻璃窗的亮光。那大概是后院日光灯的亮光吧。
在女儿房间里睡觉当然是第一次,纯男有点平静不下来。恭子也是同样的感受。从旁边的床那边还没有听到睡着的声音。
是不是睡不着呢?别勉强。明天住院,过三天四天后将等待子宫被切除的命运。一次都没有接触过男人的女人的子宫一定很美吧。大概是柔软、鲜红的肉吧……。这时,恭子说话了:“爸爸,还没睡着吗?”“啊……”“那个啊,我想说呀,我的肌瘤的大小正好有新生儿的头那么大。真有意思。我虽然没有生过小孩,但我肚子里却有一个与新生儿完全一样的东西。”“这种事就别提了!”纯男低声发怒道。好像恭子完全看透了自己现在的想法似的。“明天还起得早呢,赶快睡觉!”“是,知道了。”恭子翻了个身。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如果是现在的话,或许还来得及。纯男像是被自己心中涌起的想法抓住了似的。纯男于是跑到了街上,去找一个男人。长相不要太差,只要是年轻的男人谁都可以。然后把他带到房间里,指着睡在床上的女儿,“拜托了,抱起这个姑娘!就这么一辈子没有接触过男人,要把子宫切除了的姑娘。”以其这样还不如……。纯男的呼吸急促了。他要自己抱起恭子!伸出手三十厘米的地方就睡着可爱的姑娘。他要给这个姑娘以最初和最后的记忆。父亲和女儿发生关系,为什么是犯罪呢……。
终于从床上发出了睡着的声音。这睡眠的寂静是谁也不能打破的,但他还是决定要打扰她了。纯男自己问自己:你也睡着了吗?
和女儿一起睡,一起醒?他要和女儿一起分担这不幸,但他终于明白,那只有一个办法……



第一部分:初夜口信(1)

有“着魔”一词。意思大概是说突然恶魔在你心里做崇,当你意识到时已经做出坏事了。
町田留美是在看什么杂志时见到过这个词,曾经关上书沉思过片刻。她也曾问自己:仓崎浩二是不是就是那个做崇的恶魔呢?哎呀,不是。她立刻得出了结论。“着魔”这个词,是被动的、而且给人以懦弱的感觉。这样解释是不是更贴切呢?但是,那种事情在留美看来,并不是突然降临的。有关轻浮,自己也曾思考过,在想象中,琢磨着对方和使用的手段。这也许与初次体验有点相像。
留美今年三十五岁了。从她生活的年代来看,并不是在激情、奔放中度过了青春时代。从十二、三岁懂得男女交往开始,她一直在想这类事情,可以称得上是早熟吧。
每天晚上,手拿镜子,慢慢地贴近自己。这个正好是接吻时,男人所看见的自己的脸。之后,从杂志、朋友的言谈中,她又进一步得到了更多、更深的智慧。她觉得仅是在明亮的灯光下,拿着镜子对着自己是完全不够的。晚上睡觉时,把镜子拿到被子里,以仰卧的姿势,在黑暗中,拿镜子对着自己看个不停。白白的、显现在镜子中的自己的脸是那么地令人讨厌。鼻孔朝上,真滑稽。一想到男人从这个角度看见女人的这张脸的失望的样子,她立刻觉得有点焦躁不安。
十七岁时,第一次,事情真的发生了。那时,第一个交往的高中时的高年级学生,提出了做爱的要求。“那男人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吗?”想到这个,留美感到许多不满。原来,因为对方的执著,再加上没有男朋友的人就没办法与朋友沟通等虚荣心的驱使,才开始和他交往的。留美想,这个男人是接吻什么还可以,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干的男人。因此,交往的这个男人,有一天,在摆弄着留美一下子膨胀起来的乳房时,突然明确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只能到此为止啊。我还没有那种心情。”之所以加上“还没有”之类的多余的副词,也只不过是留美的顾虑而已。对方却只强调自己舒服的感受。拜托,有好几次几乎要遇到危险一样。
留美所选择的第一个他,是另一个年纪更大的男人。是一个很早就推荐进入短期大学、在印刷厂发送教科书的男人。于是,留美很快便轻率地献出了自己的贞操。
留美想象中的第一个他,是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留美也曾描绘过这样的蓝图:如果要做爱的话,一定要在十八岁之前。
床上的留美,发挥得淋漓尽致。“是不是第一次?”对方怀疑道。疼是有点疼,但并不是那么厉害。留美此时才意识到,书上写的一些东西实在是太夸张了。
留美这种脾气,过了近二十年了还是没怎么改变。每当从朋友们那儿听到有关轻浮的经验之谈时,她便会打嗝似的从胸口一直往喉咙处向上涌的、甜甜的冲击。与其说那是欲望和好奇心的话,还不如说是留美还有点自尊心太强。“我呀,好像就是比别人好奇心强。”留美想。“比方说,即使是坏事,但我如果想知道个究竟,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一个女人说。不打算与别的男人交往了,但是又经不住诱惑,当然,我也有自己的实际情况。过了三十岁,丈夫也完全不把我当女人看待。生儿育女又告一段落。于是,在恍恍惚惚之中,对方当然趁虚而入啦。
明白,明白,另一个女人也说。不知不觉中就划了一个句号。突然回过神来时,这个句号又是如此的凄惨悲凉,很快又进入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段落,那也是丈夫全然不知的段落哟……。到底是喜欢抽象说法的女人,但大概的意思留美是能理解的。
今天回想起来,与浩二的相识,似乎也恰好是留美生活中的一个章节告一段落时的句号。
独身女绘里如愿以偿地进入了私立中学。小学时,曾参加了几所私立学校的考试,但全都没有合格。这次,孩子和家长都非常得高兴。在婆婆面前,终于有面子了。因为婆婆总厌恶地说:“医生的女儿,会进区立学校?”
留美和丈夫降幸是在学生时代认识的。读短期大学时,留美就想方设法地参加医学院的舞会。因为那儿有公立医科大学最优秀的学生降幸。在读短期大学的时候,圈内的朋友也经常去很多地方,但最后结婚的只有留美一个人。在女朋友中也有人说坏话,但留美都装作没有听见。
仅从经济方面来看,结婚是不行的。只有爱情是无法将婚姻持续下去的。但留美却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很巧妙、出色地平衡好了这几方面的关系。第一次的体验,就如同前几次的恋爱一样,她已经历了无数次对婚姻的模拟实验,所以,她和降幸的生活非常和谐。
但是,婆婆却比想象中的厉害多了。降幸原来是东京近郊一个小药店老板的儿子。对药剂师家的医生的憧憬与自卑,是源于自己跟白领阶层无法相比的那种可怕的想法。于是,全家同心协力,全力以赴地为长子能当上医生而拼命努力。这可真是不同寻常。从婆婆那儿听说,降幸好像曾认真考虑过和谁家的小姐结婚的事。对于毕业于短期大学、普普通通的留美来说,这话实在让她感觉不舒服。
最让她生气的是,对自己女儿的教育也指手划脚。“从我家的血统来看,没有脑子笨的人。”这话如同诅咒一般无数次地叨念时,她的心一下子紧缩了。
绘里中学考试又一次失败后,这诅咒就更多了,当然这只是低声地嘟哝。对于在学习上绝对不积极、主动的女儿,半规劝半威胁地将她送进了私塾。考试期间还请了家庭教师。婆婆俨然是穷人家的女儿嫁给显贵人家一样,根本不知道在大学附属医院工作的医生,一个月到底有多少薪水?为了筹措私塾和家庭教师的费用,留美在最后一年当中几乎没有买衣服,而且几乎放弃了所有兴趣小组的活动。



第一部分:初夜口信(2)

精神方面和经济方面犹如持续不断地、无尽头的走钢丝。因此,入学考试的合格,给留美带来的以其说是高兴还不如说是放心。入学典礼那天,身穿私立学校校服的绘里及其父母三人,在酒店的摄影室拍完纪念照回到家后,留美就发烧了。顽固的恶性感冒持续了几天,几乎要住医院了。
那时可真要命。浑身发冷、咳嗽使她无法做家务。连自己的母亲也跑来了。直至黄金周开始,恶性感冒终于彻底治好了。留美去了趟美容院。如果说是遭了厄运,是不是有些夸大了。于是让人将卷发一下子剪短了。
预想不到的久病也有好的一面。三个星期,留美瘦了四公斤。“町内太太,下颚的线条很长,变漂亮了。一会儿就把头发剪短了呀。”熟悉的美容师的话,在留美听起来是赞赏的。四月的阳光照射在镜子正中,折射出妙龄时期过得心满意足的留美的那副面孔。自己也觉得那肌肤依旧那么年轻、美丽。仅只是那双下巴让人发愁。如今,这里也好像消失了。
趁美容师离开镜子的间隙,留美轻轻地打了一个哈欠。这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我也去快活、快活……”这话让留美自己都吃了一惊。随即她微微地笑了。自己也真是坦率得可笑。同时,又自信自己想实现的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那天,真的打了一个句号。留美肯定是寻找到了新的阶段。
浩二是一家大出版社的编辑。这也适合留美的口味。如果要找情人的话,一定要跟丈夫职业不同,而且只要不是一般的白领就可以。因为留美想象中的就是这样。虽说是不同的职业,但体力劳动者是绝对不行的。因为留美曾从伙伴那儿听说,一个有夫之妇和一个没有职业的年轻男人交往时,花了不少钱。从这一点来看,编辑看上去是聪明智慧的,吸引留美的。从短期大学毕业时,已经决定和降幸结婚了,所以,留美没有工作就在家从事家务了。但如果成了白领丽人,出版社之类肯定会纳入目标的。而且留美和浩二的相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因为女儿考取私立中学。“一定要参加‘一流私立中学考试合格的秘诀-母亲是这样努力的’的座谈会。当然是用假名,拍照也只是拍个背影。町田太太,拜托了。”突然打电话来的是女儿小学同班同学的母亲。以前只听说他丈夫从事媒体有关的工作,此时才知道是出版社的编辑。而她本人也打扮不俗、性情开朗。“你如果去的话,不也挺好的嘛,你们家的恭子也考取了私立学校了呀……”留美毫无顾忌地说着并哈哈大笑。“不行,不行。虽说都是私立,但我们家的偏差值是四十七。编辑部想要邀请的人是偏差值六十。哎呀,町田太太,拜托啦。是我先生的晚辈拜托的。《女性画报》是一本不错的杂志吧。”留美偶尔也买这本杂志。是一本画页很多的、精美的杂志。主持这本杂志的编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于是,留美的口气开始含糊了。“哎呀,町田太太,拜托啦。请务必传授给天下的父母们,如何才能培养出类拔萃的孩子。这是考取一流学校孩子的父母应尽的义务哟。”话筒那边的女人,俨然以编辑的口吻说着。最后,留美以一定要用假名、照片一定要拍得模糊为条件答应了下来。事后无数次回想起来,那都是由于女儿考取中学的欣喜以及生来的好奇心所致。
那天,迷糊之中,留美穿了身淡黄色的套裙。本打算入学典礼上穿的,婆婆和妈妈都说“太鲜艳了”而竭力反对。然而,今天是从出生以来第一次与称之为编辑的人会面,她不想打扮粗俗地赴约。虽然知道照片上的脸是模糊不清、无法判断的,但上午她还是去了美容院。让人仔细地染发吹风、定型之后,留美的头发散发着棕色的光芒。白头发还一根也没有。
在银座酒店的会议室,五位母亲见了面。留美确信自己是出众的、年轻的美人。生绘里时是二十三岁。在这几个女人中恐怕是最早的吧。从中学起如果打算让孩子进私立学校的话,母亲都很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举止的优雅。除留美之外的四个人都呆头呆脑的,完全是“大妈”的感觉。
今年,儿子考取麻布中学的那位母亲,胖得像头牛似的。留美杞人忧天地想:“那副模样,孩子在学校会不会遭人耻笑?”“各位,百忙之中抽空来,十分感谢。”高个男人站起来寒暄道。没有系领带,薄的高领毛衣配上夹克。一点也没有缺乏教养的感觉。而且比穿西服看上去漂亮多了。看上去像全棉质地的裤子宽松且款式独特。这就是浩二。“我是《女性画报》的编辑仓崎。这位是……”他介绍着旁边的年轻女人。那女人看上去可怜而笨拙,穿的虽然很时髦,但大部分人在很多情况下,一定会认为那是在欺骗别人。“我是记者,叫齐藤。是今天的主持人。”“请多关照。最近《女性画报》中有关教育方面的问题尤其引起了广大读者的广泛关注。抽样调查的结果显示,读者中要求我们编辑成专集的呼声很高。诸位的孩子能考取一流的私立中学,是众多读者很羡慕的。怎么样,今天能否把您的一部分经验传授给大家?”
女人对这种场合似乎很娴熟,口若悬河般地说着。待人接物的方式也很圆滑。“到孩子考取为止,诸位一定付出了许多。现在,我们先按顺序来说吧。从最里面开始,首先请关太太说说。”



第一部分:初夜口信(3)

像牛一样壮实的女人大概姓关吧。看上去目光迟钝,也许说话还很快。首先她从自己最引以为自豪的话说起:“我丈夫叫麻布,是东大毕业的。也许诸位的情况也是这样。家里有这样的男人也挺够呛的。如果是男孩的话,麻布决定让他上东京大学。而且毫无疑义地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呢,从小就让孩子读连环画,并观察他的反应……”留美坐在长方形桌子的中央,正好在那个男人的斜对面。男人浓眉大眼,那张看上去显得成熟的面孔,也许是嘴唇太薄的缘故吧,向下撇开的嘴唇,能看出他的心计很多和善于挖苦人。但这嘴唇一旦恢复到正常的位置,你会立刻发现他的长相是十分英俊的。留美可以看见随着嘴唇和下颚一起不停晃动的男人的左手。手上没有戒指!留美不禁暗自惊喜。怎么看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也许已经结了婚了。然而,仅仅是没有带戒指这一点就足以让留美欢欣鼓舞了。
男人突然举起目光看着留美。这是一种有点不客气的目光。从他所处的位置来看,对五位女性都应该是平等的。即便如此,这依然是男人经过筛选之后所发出的目光。留美本想用嘴唇作暗号,责怪男人,但却苦笑了一下。然而,那个男人却冷不防地冲她微微笑了笑。用左手捂着的嘴,从留美这个位置看过去,只看得见洁白的牙齿。这仿佛是同伙会心的笑。“忍不住了吧。你也一样吧。”那眼神说出了嘴巴想说的话。那位姓关的太太还在喋喋不休。“我认为考取私立中学是上天赐给孩子的礼物。所以,我也经常这样告诫我的孩子。孩子或许会恨妈妈、讨厌妈妈。但是,当你长大成人之后,你一定会对妈妈说谢谢的。我认为教育的根本并不是只考虑现在,而应该放眼将来。这也是我丈夫的教育方针。”
结果,一点钟开始的座谈会一直到快四点钟才结束。于是,必须要准备晚饭的女人们心神不定地站了起来。这时,那个男人出乎意料地说道:“诸位,我想大家一定很忙,有时间的人一起去吃顿晚饭怎么样?或者喝杯咖啡?我想楼下拱廊处那家店可能还开着的吧。”叫齐藤的那位女记者诧异地看着男人。以交通费为名,刚才留美她们已收下了一个装有现金的信封。除此之外,不可能再款待她们了。浩二接着说道:“总之,诸位是非常尽力的。就这么回去的话,也就不会再有下次了。”令人吃惊的是三个女人留了下来。留美和那个姓关的女人,还有那个女儿考取日本女子大学附属学校的、脸像烧焦了一样黑乎乎的女人。在咖啡屋,一阵不着边际的闲聊后,三个女人和浩二来到了开门较早的酒店的日本餐厅。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听着浩二饶有趣味的闲聊,女人们兴奋得欢呼雀跃。在来女性杂志作编辑之前,浩二是在文艺杂志,那儿有几位是作家,“名字就不说了,反正是谁都知道的流行作家。”说完这个开场白后,浩二开始讲起了这几位作家与女人之间的纠葛。在写稿的酒店,妻子和情人偶然相遇了。那时,作家慌慌张张从墙上把画取下来让情人拿着。面对突奔而直的妻子解释说,是酒店美术陈列室专门收藏房间里的美术作品的工作人员。“当然,太太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妆化得太浓。于是,不高兴地说大概是银座美术陈列室的工作人员吧。”脸焦黑的女人夸张地拍手大笑。“哎,作家的妻子也不容易啊。没有很大的度量是不行的。”席间,留美离开了一会儿,给家里打电话。幸好丈夫值夜班,便告诉女儿把冰箱里的汉堡包热一热吃了。“要不,去朋友家也可以吧。在那儿吃晚饭。”绘里用兴高采烈地语调说。成了中学生以后,绘里的社交范围一下子扩大了。留美一下子觉得轻松了许多。饭后,浩二又邀请女人们去稍微喝点什么。留美也决定跟着去。担心家里没晚饭吃,姓关的女人回去了,只剩下脸焦黑的女人和留美。过了一会儿,浩二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就像是一个劲地在玩扑克牌的抽王八,怎么还有呢?”那种焦躁感已经明确地传递给了留美。一看见那男人生气的眼神,留美浑身上下都觉得麻木了。这种感觉已经好几年没有了。随着酒量的增加,男人看上去越发魅力十足。不仅言谈风趣,而且动作也很灵活。再看看手表和鞋子怎样?那是一双无法形容的茶色的鞋子,每当看见这双收拾得散发出柔和光亮的鞋子,留美就要喘不过气来。花那么多功夫收拾鞋子的男人,到底会多么温柔地爱抚女人呢?也许在留美未知的世界里,这双鞋子早已留下了足迹。于是,浩二的决定性的优点已清晰可见了。“我是独身。是个八字没有一撇的家伙。三年前老婆走了之后就一直一个人。”胜利在望了。自己所希望的一切都是那么称心如意地展现在眼前。这样的幸运留美曾经历过许多次。与丈夫的结识也是这样。所以,在二楼酒吧问起电话号码时,留美毫不犹豫地甚至是洋洋得意地递过了纸条。“我还可以再次采访您吗?我们的杂志就是要寻找像町内太太这样美丽而优雅的夫人。”男人的话是多么动听啊。留美微笑着听着。一切都如同语言所表达得那样,欲望已丑陋得无地自容。



第一部分:初夜口信(4)

浩二打来电话是采访后的第六天。他说想听听擅长待人接物的主妇的意见,能否发表一番评论。“我到你家附近。一起吃午饭怎么样?”在附近的快餐店吃了顿简单的午饭。那时,浩二明确表示,这不是为工作,纯粹是约会,留美也认同了。二人已经相互非常了解了。因此,四天后,在酒店楼上的酒吧喝了一阵之后,既没有吵闹也没有恳求,两人痛痛快快地走进了五楼下面的双人间。“请别总以为我是干那种事的。”一阵长吻之后,浩二为什么威胁一般地说出这番话?“也有的编辑会对模特呀做临时工的女人等马上打主意,但我不是这种人。我是真的被你迷住了。”若不是这样的话,也会跟采访时认识的有夫之妇干出那令人可怕的事呀。浩二粗暴地拉开了留美连衣裙的拉链。之后,令人怦然心动的事开始了。留美第一次性体验的男人、包括丈夫,总共只接触过三个男人。那都是年轻时结识的男人。对于丈夫,留美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仅只是维持着平平淡淡的夫妻关系。与浩二做爱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但一切却是那么新鲜。首先有许多节奏。突然粗暴地翻过来,刚以为是要把褪分开,却又很奇妙地开始了轻柔的动作。这样持续一会儿后,这次又到了雄壮的打击乐的时间。留美晕乎乎的,唯有顺从。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她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气息。“还没有完,还没有完。”心里不知在那儿计算着,留美如同喷泉一样喷薄而出。
正如朋友所说的那样,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后悔。男人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拉着留美,这是一种满足感。“风流这玩意,就这么轻而一举地得到了吗?”但留美却想千万不可麻痹大意。或许一回到家里,就会产生罪恶感而自责不已。自己还敢面对女儿吗?“我们还会见面的吧。就这么告别真讨厌……”男人伸手开始摆弄着留美的头发。留美沉默着。这个嘛,等回家后仔细想想再回答吧。
然而,预料中的罪恶感却一点也没有。穿着睡衣做作业的女儿从楼上跑下来时,她略微有点慌乱。拿出蛋糕的盒子,真有点混淆视听的感觉。
这时,女儿天真无邪地抓起了蛋糕,但同时又产生了别的念头。已明显长成大人的绘里,看着甜食皱眉了。“哎呀,这东西现在吃了的话,明天早晨就糟糕了。妈妈,别诱惑我。”
“诱惑”这个词还真让留美吃惊不少。因为回来晚了,跟丈夫也没能碰面,泡完澡之后,留美就睡了。今天比往常要泡的长一些,仔细地到处检查身体的各个部位。浩二似乎早已明白留美的处境,任何地方也没有留下蛛丝马迹。那么激烈的动作,却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这是非常困难的“工作”。然而,浩二却像习惯了一样、轻车熟路。当然,从在大出版社工作这个位置来说,有着相当的社会地位,与留美及其丈夫所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还可以约定下次的见面时间吗?”留美一边往脖子上围着丝巾,一边想着。“也许那个男人是安全可靠的。会遇见这么合适的人,也许会把我给带走。”
就这样,与浩二的交往拉开了序幕。当然,留美对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小心谨慎。双方约定,联系时,由留美打电话过来。往公司打电话时用假名。“就说是大川事务所的远藤。”浩二高兴得在计划里补充道。“为什么要说是大川事务所呢?”“这个嘛,是根本不存在的。大川和远藤是我大学时同班同学的名字。出版社每天都有许多电话打进来,谁也不会怀疑的。但是,打电话时,一定要装出一副精明能干的职业妇女的样子。只要是说外行小姐打来的电话,我马上就明白了。”
留美回去撒谎说,因为女儿考试而中断的法语学习,现开又重新开始了。这个兴趣小组是以学习小组为借口,经常吃喝玩乐、看戏的组织。这一点丈夫也是非常清楚的,因此,回家晚时,也可能拿这个来做一个理由。
留美为了加倍小心,已不愿意再去酒店。因为市中心的酒店去的人很多。不可能保证不遇见丈夫或自己的熟人。即便是传出自己和别的男人在餐厅或酒吧约会也是非常难堪的。职业妇女的话还无可非议,但家庭妇女频繁出入酒店似乎有点不自然。
留美提出秘密约会的地方,定在浩二的公寓。用出版社丰厚的薪水,浩二在中目黑租了一所漂亮的公寓。如果转乘地铁顺利的话,从留美住的那条街过来也不用花费太多的时间。再加上附近还有几家中意的餐厅和寿司店。比在市中心见面,安全多了。
就这样,一个月两次和浩二的约会进行得十分顺利。留美认为一个月两次这个数字是非常合理的。双方不至于太沉溺或太厌烦。是保持适当的距离和爱情的最好的次数。
与浩二约会的那天,准备好热乎乎的晚餐之后,傍晚就出了家门。在公寓,早早下班的浩二已经等在那里了。出版社这种地方,时间是自由的,但忙起来的时候也会通宵达旦。彻夜忙完后,从中午开始还要看电影。
公寓的锁是自动的,铃一响,钥匙就打开了。这点时间,留美感到实在太漫长了。有时,对面的门会打开。在电视剧里看过,这时便遇见了熟人。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一是因为这类高级公寓的房租太贵。其次,住在这里的大多是中年以上的人,多数是一些怪模怪样、牵着小狗的五十来岁的女人。她们从来没有注意过留美。
浩二也曾说过要配把钥匙给她,但留美却回答说没必要。身上带着多余的一把钥匙,是不是炫耀自己身边有一个除丈夫之外的男人呢?要不,把钥匙放在手提包或首饰盒里?那就更危险了。“你真是太小心了。哎,这也是应该的。”浩二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但这个表情却很奇妙地给留美留下了很深的记忆。或许,那时已预感到了什么。



第一部分:初夜口信(5)

看似快乐的留美的外遇,在第十个月,终于拉下了帷幕。完全是一种偶然。与开始时一样,都是因为女儿绘里的缘故。绘里在回家途中,被摩托车撞了,左脚骨折。正好不是和浩二约会的日子,留美是多么地谢天谢地啊。在去医院的途中,“我不去了。在女儿的腿伤治好之前,我是不会再和他见面的。”留美双手合十,在心里无数次地叨念着。有幸的是,绘里的伤没什么要紧的,医生说只需住一个星期的院,就可以回去治疗了。
啊,太好了。留美几乎要落泪了。于是,真的下决心不再和浩二约会了。这种特殊的胜利,并不仅仅是留美向神发誓绝对要信守的,而且也许是逐渐开始对那个男人厌倦了。
秋风时节,降幸晋升为内科副主任。如此年轻就晋升这个职位,恭贺的电话络绎不绝。这年年终,所送礼品之贵重自不必说了。十万日元代金券的红包无疑是贵重的了,这些都是留美现在幸福生活的维系。或许“慢慢该落潮了。”留美心中不禁又萌发出这个念头。
绘里要出院的前一天晚上,留美给浩二打了个电话。家里有好几部录音电话,但打给浩二的电话是固定的。那是在卧室、放在电视旁边的那部。之所以放在这儿,是因为即便家里有人回来,突然进家门的话,也不必担心谈话会被听见。
米色的、普普通通的一部电话,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却成了一种特殊的存在。打扫卫生的中途,偶尔看到那电话时便一个人脸红了。
但为那个男人用这个电话,今天是最后一次了。留美像故事中女主人公那样,挺着胸,低声说道:“真的很愉快。但我必须结束和你的交往。毕竟那是不应该的事。”“这也太快了。”男人在听筒那边低声说道。虽然话不多,但足以表明他的吃惊和气愤。但,这事就这样也让留美满意了。那男人好像还对自己挺依恋的。但自己却没有这样的感觉。没有这种感觉而给自己带来的优越感,大概也就是依恋吧。“像你这样的女人,至始至终都是任性的。如果我说不愿意分手的话,你打算怎么办?”男人的这种威胁也很可爱。“那我就为难了。但是,我对你是信任的。”“哼,哼,你瞧不起我呀。如果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丈夫的话,怎么办?”“没必要这样做吧。你还是一流出版社的职员呢。你还要立脚之地的吧。”“你呀,误解出版社职员了。我们所从事的买卖,是与普通白领阶层所不同的黑社会的买卖。对丑事是无所畏惧的。”“真讨厌,请不要用这种奇怪的口吻说话。”至此,留美感到很高兴。看上去那么冷酷的男人,出乎预料地对自己动了真情。这就像是最后品尝的甜点一样,当你品出滋味时,却不得不放下调羹了。很快要到丈夫回家的时间了。
“一起度过了非常愉快的时光,这不很好吗?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其美妙的回忆。哎,像我们俩这样关系融洽的人,不应该再奢求什么回忆之外的东西了。”“真的只剩下回忆了啊……”男人笑着说道。“你有没有留下什么呢?”这不可能。留美拼命回想这十个月所发生的一切。
没有跟任何一个朋友说过。也没写过一封信。自己,当然,那个男人的朋友和熟人也没有遇见过。常去的店也关门倒闭了。中目黑的餐厅是轮换着去的,以后几次多半是叫外卖的。
留美想象着自己站在被告席上。证人席上坐着浩二,不知从那儿发出一个不是丈夫的陌生男人的声音。“那么,你是说你一次也没见过证人啦。”“是的。仅只是在去年五月,因为工作的缘故见过一次而已。证人所说的,一点证据也没有。”留美再次返回到记忆中的一切。何止是信,连字条和一行字都没有写过。在浩二的房间里自然什么也没有留下。牙刷、梳子自不用说,光盘和一本书都没有留下。
以前,浩二闹着玩时,拍过一些照片,但确认张数之后全都带回了家,在厨房洗菜盆里烧了。开始还很难点着火,烧到感光纸部分,啪的一声,火势很猛地燃烧了起来。那火势之大,留美至今还记忆犹新。如果要自己说的话,早已构成了完全犯罪。当然这种犯罪并没有死人和伤人。所以,当宣判自己是完全犯罪时,她什么也没有申辩。“我要挂电话了。”留美说。“我,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了。请原谅……。我也很难过呀。”一想到最后那句话好像是自己加上去的时候,留美耳旁忽然回荡起一个声音。那是录音电话中女人声音的一部分。“现在我不在家。有事的话请留言。”总是忘了在浩二不在的时候喀嚓切断。但那时是有所不同的。那是绘里遇到交通事故时的事情。留美惊慌失措地对着话筒讲个不停。“因为这个原因明天的约会就取消了吧。等一切恢复平静后,我有话要跟你说。不管如何相爱,困难还是像小山似的。这事还望多多体谅……”距那件事后时间还不长,留美的声音被录下来的可能性很大。如果录下来的话,应该怎么倒回去才行呢?为什么自己要在最后使用“相爱”这个词呢?留美处于极度的混乱之中,手拿话筒喘着粗气。“你呀……”浩二的声音渐渐远了。“世上的男人都这样,错误地以为自己可以完全控制住自己。可连这一点都还不明白。”留美说不出话了。稍候,连这沉默都会被录进去的恐惧顿时袭上心头。



第二部分:睡美人睡美人(1)

在这家酒吧,奶酪也是整块凝固地放着。熟透了的半硬的奶酪和香肠被切成不大不小地盛在盘子里,上面还加上晒干的、带枝的葡萄和无花果。
太阳晒过之后,无花果只有鹌鹑蛋那么大。分成两半,便看见里面那淡茶色、变了形的颗粒、被坚硬的皮包裹着的种子。
用手指抓起时,还有几分像自己吧。岩崎淳美独自笑了起来。
淳美今年四十九岁了。得知从去年开始感觉身体的不舒服是更年期时,与悲伤和消沉相比,涌上淳美心头的是一种放心的感觉。
再过几年难受的日子,就可告别月经这个讨厌的东西了。从年轻时开始,淳美不仅有严重的痛经,而且月经还相当没有规律。有好几次穿了白色的裤子而出了洋相。已经可以从那种烦恼中彻底解放了,这或许是一种快乐的心情。
但淳美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是多么的错误啊。像生病一般难受的肩酸之后头又疼了,继而被称之为“闪电”突然出汗和极度寒冷。淳美深切地感到,女人的身体一旦上了年纪,便如同花果干枯了一样。
不管怎么出汗,体内还是觉得干燥。指甲劈开了,脚后跟沙沙作响。皮肤自然增加了许多小皱纹。化妆品也明显得发挥不了作用了。
此外,最能证实自己身体沙漠化的是做爱的时候。完全没有潮湿的感觉。不管男人怎么用手指呀舌头等去爱抚,那种滑溜的感觉就是出不来。
何止这些,淳美还觉得男人好像在自己下面皱褶的地方印了指纹。她感觉到男人的中指在动。
淳美年轻的时候,男人的指头就像魔法一样,在身体的洞穴之中寻找许多泉水。与意志和快感相比,更多的是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大的力量,让更多的泉水喷出地表。
对此,男人们嘴里说着下流的、调情的话,或者坦率地流露出喜爱。二十多岁时的淳美,羞于男人的这种反应,尽量不表现得太过分,甚至紧紧地夹住褪。但是,泉水还是顺着大腿留下一条痕迹。不仅如此,淳美的汗水也从前额的发际和腋下蒸发似地冒了出来。完事之后,淳美已汗流浃背。
紧接着,三十多岁时,淳美几乎没有什么汗水了。但是。大腿间的泉水却依然如故,而且较之二十多岁时,带有粘度的润滑速度加快了。如果是懂得程序的男人的手指的话,马上便会把淳美带入到那心醉神迷的境地。
但如今,淳美的身体已急剧地失去了水分。吃了胶原、胎盘,还吃了中药,但从淳美的皱褶深处还是什么也没有。淳美一下子意识到自己那多层重叠的皱褶已变得如同旧书页一样了。“再这样的话,就得使用以前那些小姐们用的海萝了。”关系非常密切的女朋友们也曾这样说过。但如果是情人和恋人的话,就不会说得那么轻松了。
那个男人四十岁了。他来到淳美经营的制片厂,至今已八年了。就职于大出版社的他,为什么要来自己这样一个小制片厂呢?经调查,是因为公司内男女关系的缘故。对于男女之事向来比较宽松的演艺界,大都睁只眼闭只眼。从他的情况来看,无非是无休止地纠缠和利用女人。“把我解雇了也没关系。因为,不管怎样你会马上明白的。”他看我的眼神令人难以忘怀。而且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弘志有妻子和一个儿子。淳美也是一个有过离婚经历的女人。是不是被利用了?真的那么难以分开吗?这八年的时间,就是在这种时而猜疑,时而信任的感觉中度过的。只有九个人的制片厂,其他的职员自然知道他俩的事。对这一点,弘志是深思熟虑的,绝对不会在别人面前摆出老板的架子。虽然别人在私下里说了很多的坏话,但表面上却风平浪静。他自尊自大、任性十足的时候几乎都是在床上。对他如此微妙的变化,淳美终于感觉到了。
插入的时间变短了。而且,现在不得不插进去的情形,肯定是由于淳美的不润滑而引起的。淳美较之一般女性要坦率得多。她对着男人说:“你别勉强啊。我也不想这样。”
弘志回答说没有这回事。“这种感觉也不错呀。”淳美暗自思忖着:对这男人可不能以貌取人,一直对我都是那么温柔、细致。但是抱着这样一个无花果一样的女人,有什么快乐和兴奋呢?“岩崎小姐,今天的红酒怎么样?”当她回过神时,酒吧招待国枝已出现在面前。直到刚才,他还在陪着柜台那边那对情侣说话的,看见淳美这个样子才跑过来的吧。“稍微有点像托斯卡娜的味道,还不错。”“是吗?这个以色列的酒,是我竭力推荐的呀。比那些差劲的法国酒和意大利酒好多了。”和国枝是在十年前因为要编辑葡萄酒的书而结识的。那时正值泡沫经济时期,也是一个人们只喜欢葡萄酒中知名度较高的波尔多和勃艮第的时代。那时的他,已列举出了日本还闻所未闻的智利和阿根廷的名字。他还没有取得饮料总管的资格,被人称作是古怪的酒吧招待。但却和淳美很合得来。他换了一家酒吧之后,淳美偶尔也像这样坐在柜台前。像所有的女常客经常所做的那样,她是绝对不会干出那种只霸占着一个酒吧招待的野蛮事情的。独自一个人出来消遣的女客人也是常有的。淳美可以静静地喝酒,东想想、西想想。更何况一个人喝酒的事,早在十几岁时就开始了。这与孤独、悲惨是毫不相干的。“经常有人问起的哟。很时髦的、独自一个人坐在柜台前喝酒的女人到底是谁?我回答说是女老板时,大家都说怪不得呢。”有时,国枝也会对我说起这番话。这个国枝十分细心,他是要打算和对方深谈而走近前来的。大概是看出淳美今天无所事事吧。他提议再干一杯吧。“那就拜托了。”不知道我们的谈话将会以什么方式开始。他倒的葡萄酒既有像今天这样的来自发展中国家的,也有那一起酒瓶盖就价钱不菲的。全凭他的随心所欲。“说到以色列,必然会让人联想到那干燥的土地,其实,那里的葡萄却是优质的哟。要没什么的话,买一些也无妨。尤其是前年的,买上几瓶还真不错呢?”



第二部分:睡美人睡美人(2)

“干燥”一词,不停地在淳美耳边回荡。淳美很快便进入了那种难得的、带有轻微自暴自弃的醉意中。“啊,以色列,真的和我太相像了。”国枝一脸尴尬的表情。和国枝相识时,他有三十岁,现在大概也有四十二、三了吧。交往了那么多年,竟不知道他是否有妻室了。哎,或许已经有了。对于四十岁的男人的来说,只要现在还没有离婚,肯定会说自己有妻室。
国枝要有妻子的话,大概也有三十五岁或接近四十了吧?还处于水分充足的年纪。所说的女人的水分并不是慢慢的,而是某一天突然没有了。真的是突然。他的妻子大概还不完全知道这些吧。淳美逐渐产生一种厌恶的情绪。“国枝先生,你一点也没变啊。女人快五十时,身体都干枯了。当然,那个地方也不再湿润了。那就悲惨啦。”“女人的魅力不仅仅是这些呀。”“你这样说,无非是男人对女人的安慰罢了。听起来让人高兴而已。但,当问你,上了年纪的女人和年轻的女人你选谁时,百分之百地是选年轻的吧?这是男人的天性和本能。”“没这回事。也有不喜欢年轻女人的男人。”“哎呀,不喜欢年轻的女人?那大概是皮肤和腹部松弛的女人吧。会有喜欢这种女人的男人吗?”“不是的,男人嘛,男人是比较复杂的,不能这么混为一谈。”
那对情侣那边,还有另一位年轻的酒吧招待在跟他们说话。再没有别的客人了。国枝问再来一杯怎么样?淳美回答说行啊。国枝站在淳美面前,以“这是非常没劲的同学的故事啦。”为开场白聊了起来。
我中学时代有一个好朋友。说出他的名字也可以,但那是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名字,听过一次就难以忘怀了。像岩崎小姐这样交际广的人或许在哪儿还见过这个人呢,所以,在此且把他假设为小A吧。不行,叫小A的话有点没劲,还是把他的名字叫做佐藤吧。
佐藤也不是一个比较特别的男人。和我们一样,喜欢喝酒、逃学、跟女人鬼混什么的。那时,我们经常去新岛那里找女人,他也在其中之列。白天,跟几个女生搭上话,趁没人时住进居民家里,这些都是我们引以为自豪的事。他是一个极为普通的男人。长相虽不是那么英俊,但属于那种讨人喜欢的男人。他毕业后就职于运输公司,在那儿工作得非常愉快。
在他二十七岁的时候,当听说他跟一个大他十五岁的女人结婚时,我们都大吃一惊。那时与比自己大三、四岁的女人结婚还说得过去,但不管怎么喜欢,与三十岁的女人……大家都这么说。在同学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佐藤到底为什么要干这种愚蠢的事呢?也有的人说大概是早年丧母,是不是极端的恋母情结?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他的父母现在还健在。父亲在一家超市当经理,是东京很普通的中等家庭。不可能有这种喜欢莫名其妙女人的机会呀。我和他的母亲很熟,那时,他母亲真的是整日以泪洗面。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作母亲的都会这么想:儿子被坏女人骗了,到底想要什么?
由于受到周围人的强烈反对,所以,他只悄悄地登了记,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和宴请。但令我感到比较特别的是,他还特意安排了一个让我和这个女人一起吃饭的机会。坦率地说,我很惊讶。想象中那是一个妖艳、浪漫而略带伤感的美女,但坐在那儿的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
现在,把四十二岁的女人称为中年妇女就足以让人生气的了。但二十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却正值最美好的年华。由于是毕业于艺术大学的陶艺家,所以,也该算是艺术家了吧。几乎没有化妆的脸,看上去有些显老。那是一个上了年纪,但远离浓妆艳抹的女人。学生时结的婚,与前夫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我已经说不出话了。这个女儿和二十七岁的佐藤结婚的话,是不是更合适呢?
但谈话间,我更加确定出这个女人的魅力。是否有点不择要领?虽然在跟你说话,但眼睛却看着别的地方。那是一个要与对方共同注视同一方向的女人。
她买了一辆在山上工作时使用的四轮车,这让佐藤心驰神迷。这是可以理解的,否则是不会到这一步的。也许会有这种事的,或许我也会这么想。
从那儿以后又过了十五年。出乎大家的预料,佐藤不仅没有离婚,而且还和那女人生活得很幸福。与四十岁的女人生活,那还好理解。这可不是我在岩崎小姐面前说奉承话呀,这时的女人还年轻漂亮。但对于一个四十壮年的男人来说,去爱一个已经六十岁的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那是最近的事了。同学聚在一起喝酒。四十岁男人在一起的话题无非那些,诸如公司里的笑话和黄色故事。可以说是最风流的时候吧。大多数男人都有二、三桩与年轻女人间的风流韵事,并引以为自豪。于是,其中一个说:“喂,佐藤,你在外面也一定有年轻女人吧。”“哪里,没这回事。”他回答得斩钉截铁。“结婚以后,我对别的女人从来不感兴趣。”这话引起一阵喧哗。都是随便惯了的老同学,所以,又有一个人说道:“那么,你从二十七岁开始就没有接触过年轻女人了吗?”“嗯,是的。”佐藤怃然地回答。“你觉得这是最龌龊的关系吧。跟别的年轻女人偷情实在是不可想象的。”大家感觉非常扫兴,毕竟男人是变化无常的。
“他好像是对老女人感兴趣啊。”在回来的出租车上,刚才发问的那个人说道。“日本倒是不多,对了,在美国,经常发生七、八十岁老太太被奸杀的事情。这大概也是一种变态嗜好吧。”
说到这变态嗜好,我觉得可千万别联想到佐藤。又过了几天,佐藤打来了电话,说是要我过去慢慢喝两杯,能不能住在那儿?



第二部分:睡美人睡美人(3)

我不太清楚他们是不是有点相互疏远。在陶艺界,他妻子是非常受欢迎的,在多摩的深处建了一个瓷窑。到旺季的时候,就住在那里,佐藤好像也只是周末过来一趟。把以前的农房买下,收拾得非常舒适。距离市中心也不太远,却又在山里最好的地方。以前曾说过让我什么时候来玩一次。
正好是连休,店里也要关门休息,我便带上最好的白葡萄酒和奶酪,乘上了青梅线。佐藤开车来车站接我。还带了一只狗。非常大的一只金毛警犬。佐藤太太像亲生儿子一样疼爱它。一坐上车,狗就开始舔我的脖子,真令人厌恶。
一路躲避着狗,车子大约行驶了二十分钟左右,便到了佐藤妻子的瓷窑。原以为只是山中一栋孤零零的小屋,未曾想那里如同一座小村庄。远远望见的那栋就是佐藤家,走进里面,立刻能看出,这是一栋花了不少钱、非常漂亮的别墅。木地板、老式的日本家具与意大利家具的完美组合。以前留下的横梁穿过天井,光线也十分浑浊。也许佐藤正是因为这奢华的生活而不愿和这个与自己年龄悬殊很大的女人分手呢,这个近乎卑鄙的想法在我脑海中一闪。
十五年未见的佐藤太太,也随着岁月的流逝苍老了。但我却觉得比以前漂亮了许多。由于四十岁时没有化妆,现在快六十了,化了点淡妆、抹了鲜艳的口红。这和她那几乎全白的头发十分相称且时髦。虽然她正在制陶,但打扮得比平时雅致。我去的那天晚上,她穿着白色针织的斜纹粗棉布裙子。那只狗咬着她的裙子在撒娇。
晚饭开始了。从佐藤那里得知,太太非常会做菜。自制的、略显粗糙的盘子上盛着少数民族风味的烤河鱼,还有南瓜、奶酪沙拉,什锦蔬菜烤猪肉。在后院摘来的大葱和核桃的凉拌菜等非常美味可口。最近女性杂志也曾采访过喜欢烹饪的陶艺家。
她的酒量比佐藤的大,我带来的白葡萄酒让她十分高兴。于是,喝醉了似地说道:“我对不起这个人啊。”这个人指的是佐藤。“我干这个工作,世上的人怎么想都无所谓。但他却不同。和我结婚,多少影响了作为公司职员的他。真觉得对不起他呀。”佐藤什么也没说,一边抚摸着狗的脖子,一边笑眯眯的。也许太太喝醉时总说这话吧。的确,佐藤结婚以后已经换了两家公司了。除了我作酒吧招待以外,大学时代的其他同学都还混得不错。佐藤的不如意是有目共睹的。但我还没傻到会说出如此愚蠢的话来。“没这回事。在我看来。佐藤是非常幸福的男人。我们都希望找到合适的人,都希望得到自己的幸福。佐藤真的是找到了自己真爱的女人,在我看来也是很羡慕的呀。”最后的话有点奉承。如果问我是否真的很羡慕佐藤的话,那是绝对没有的事情。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虽然时髦、漂亮,但毕竟快六十岁了。下巴已没有了轮廓。透过针织的衣服所看见的胸前的肌肉布满了细细的皱纹,如同和服的布料覆盖在上面一样,彻底失去了弹性。怀抱这样的女人,佐藤真的很高兴吗?他的生殖器会有反应吗?我陷入了沉思。
肯定是察觉到了我此时的心情。他太太先去休息了。只剩我们两个人喝酒时,佐藤说了这样的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年轻女人硕大、丰满的乳房呀屁股呀,有光泽的肌肤逐渐失去了兴趣。虽然我也认为那是漂亮的,但却觉得像是橱窗里用蜡制作的食物样品一样。对这些东西贪婪地吃着、嚼着……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这是因为你已经被捆住了呀。”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我也就毫无顾忌地说了。“人哪,越是得不到手的,越是要想方设法地得到它,这是我时常告诫自己的,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比较不正常的心理呢?你和你太太结婚后,也就在自己心里上了一把锁了,那就是不能再接近年轻女人了。这也就暗示自己不能再对年轻的身体感兴趣了。”看不看月亮,他冷不丁地说道。虽然中秋的明月还没有出来,但从二楼观赏到的月亮也十分美丽。“右边有一根电线杆,但在左边,从我家院子向山那边望过去却十分开阔。在院子那边我们种了些芒草。风景越来越迷人了。”
我们顺着楼梯往楼上走去。楼上与楼下相比,感觉好像没怎么装修似的。原来的木板就这么放着,窗边的木头已经裂开了。油漆涂过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宗教的版画。在月光下看上去总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虔诚的牧师旁边围着一群天使,然而,天使们的脸上却都泛着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容。
从二楼窗户上看过去的月亮是那么的皎洁明亮,尤其是中间的部分,过于地突出,与其说是像白色的兔子还不如说像吐在白纸上的龌龊东西。
“去不去看我妻子睡觉?”突然,佐藤说道。和看不看月亮是一样的语气。那是一种邀请你一同去欣赏一件非常美丽的东西的声音。我当然拒绝了。我回答说我没有看别人老婆睡觉姿势的嗜好。
“但我希望你一定去看看。拉开那个隔扇,一起去看看吧。”他开始走过去。我大概是醉了吧,丝毫没有抵抗地顺从了。我想稍微看一下,大概他就死心了吧。
这个家的特点就是传统和时尚同居一室。卧室也如此。描绘着具有乡土气息的松树图的对面便是像酒店一样的卧室。卧室里摆放着漆黑的柜子和化妆台。色调一致的双人床上睡着佐藤的妻子。她并没有穿睡袍和便服之类的,而是穿了件老式的睡衣。衣服接缝的地方还清晰可见。她那银白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白了。仿佛一只长毛动物躺在那儿一样。



第二部分:睡美人睡美人(4)

“我想让你知道,抱着她是多么美妙的事情。”佐藤在我耳边轻声低语道。“肌肉是那么的柔软。没有年轻女人那种令人讨厌的清高。我的手指可以触摸到任何地方。你瞧,她穿的丝绸的长衬衣光滑而凉爽,它仿佛将整个身体都包裹了起来。我摸到了她的大腿。那也是柔软的丝绸。压住丝绸,便是一个更加柔软而干爽的地方。我并不是不喜欢年轻女人那湿漉漉的地方。不管是拥有一张多么清纯、可爱的脸蛋的女孩子,那地方湿漉漉的堆积成稀泥一般,不都是为了等待着男人的到来吗?嘴张开,任我在沼泽中胡作非为。我很快便抵达到了年轻女人的沼泽中。那是如此得快捷。感觉到了快感,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快感,那是一种被挑动的快感。
但妻子那个地方该怎么说呢?那是高雅而利落的。即使我进去,也会被那厚厚的墙壁所阻挡,我甚至以为是被拒绝了。但是如同一道光线划过一般,有东西向我隐约流来。找到它时的那般喜悦是无以伦比的。迎着它向前进时,能感觉到她的默许。我的生殖器慢慢地被柔软的、热乎乎的东西包容了。我的快感一瞬间停止了。接着,响起了音乐声。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旋律,非常的舒缓,但还带有一点节奏。我喘不过气了,当然,那是极度的幸福……”
我变得害怕起来。我甚至以为他是不是疯了。“哎,国枝君,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想要抱抱我妻子。你,要不要看一下。不,我希望你无论如何去看一下。”使不得。我的脸变白了。别人做爱的场面,在录像里看看就足够了。我当然拒绝观看现场直播的啦。“但我是多么想让你明白,多么希望你来看看。你一直是我的好朋友。我希望你知道我是多么的幸福呀。”我肯定是喝醉了。我没有离开那个地方。佐藤坐在床边,托起妻子的上半身。太太没有推开他的手,像睡梦中被吵醒的所有人那样,稍微不耐烦地扭了扭身子。
佐藤抱起她的肩,用嘴亲吻着。然后改变身体的方向,使我更容易看到。把睡衣的前面部分脱了,太太的乳房露了出来。那是一对干瘪的乳房。也许曾经是丰满的,但萎缩的、因重力而向下垂着。感觉像秋末树上那两三个忘记采摘的、枯萎的小果子。当时,我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可怜”一词。这与美丽和漂亮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在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中的乳房依然是“可怜”。不可思议的是,我却产生了一种兴奋。于是,刚才佐藤所说的话,又零零碎碎地浮现出来,重新组合在一起,向我逼近。佐藤又将睡衣前面拉开了许多,手还在把绳子解开。我的眼睛更加适应了黑暗,想看看绳头上有什么……。
“他全部都让你看了。”“不,我觉得那是不可以的,便离开了那个地方。第二天,令人作呕的两个人还招待了我一顿美味的早饭。”“这可真是荒唐的事。”“不可能有这种事。世上的男人形形色色。”“我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听别人说,国枝先生有一位年长的太太,这个佐藤是不是就是国枝先生呢?”“不是,我不过是一个结了婚的寻常男子。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寻常,什么是不寻常。跟你讲了这些无聊的事。要不要再来一杯白葡萄酒?这次我们来点别的吧。喝腻了的话就喝点别的。我是说,现在,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要太钻牛角尖了。”



第二部分:睡美人你回来啦(1)

文香不太喜欢抵达东京站前播放的那段奇妙的、欢快的旋律。有一种硬要让人心潮澎湃的感觉。
特别是在这深夜行驶的新干线上,这种感觉尤为明显。十一点二十四分抵达的“光”号新干线的指定座位上,几乎青一色的都是出差回来的公司职员。为了从疲惫中得到放松,有的解开了领带、散漫地将脚伸向前面。
就是这些人,一听到抵达东京站的旋律,便立刻起身。慌忙整理衣服的样子,如同接受训练的家畜一样。不记得什么时候,曾在电视上看过,每天只要播放固定的音乐,一大群牛的身影便整齐地冲了出来。
此时的文香正在用脚尖搜寻着脱放在座位下的、薄底浅口的皮鞋。不一会儿,身着长筒袜的大脚趾碰到了坚硬的皮鞋。作为普通的、三十岁的职业妇女,文香在鞋的花费上也是毫不吝惜的。这双意大利产的黑皮鞋,如果在东京的百货店买的话,价值四万七千日元。文香也曾反省过:是不是太乱挥霍了。
突然,隐约感到一条视线,文香的头向左歪了歪。过道上坐着一个男人,装着在扣上衣的纽扣,眼睛却在看着文香穿鞋。脱了鞋,只穿了长筒袜的脚,自然吸引了男人的目光。
那是一个三十五、六岁、身材高大的男人。质地不错的西服和公文包足以显示出他的个性。他那不经意的眼神,当然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列车进站了。男人们和极少数的女人们都纷纷走向出口。走出站台时,突然看见一个戴墨镜的男人在两个保镖的护卫下正在下楼梯。这是有名的喜剧演员。好像是坐在旁边软卧车厢的。文香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紧紧跟随着他们。他像平常那样走着,也不和站在两侧的人说话,正视着前方,流露出一种妄自尊大的感觉。
“喂。”冷不防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文香被吓得失声叫了起来。身后站着丈夫昭夫。“回来啦。干嘛那么大惊小怪的!”“哎呀,我没想到你会来接我。”“明天开始连放三天假。我想不应该再让你在东京火车站打车回来,所以特地来接你的。”
昭夫今年四十岁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车子的迷恋也与日俱增。最近刚买了一辆新的沃尔沃。别的事情全都可以偷懒,唯独开车是最轻松愉快的。所以,出差回来晚时,有时也让他来接一下,可今天却没有打过电话呀。是不是担心回来的新干线更改了时间?“哎,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的时间的?”“我让妈妈给我看了行程。”五年前,父亲死了之后,文香把母亲接了过来。从那以后,母亲来帮助料理家务、照顾独身女儿。出差的时候,总会交给母亲一张写有列车时刻以及联络地址的便条,丈夫大概看了那便条了。突然冒出的厌恶与恐惧顿时烟消雾散了。文香欢快地说道:“不过这也好啊。正好坐了跟母亲说的那趟车。如果再稍微早一点儿就没有办法了。”“那个什么……”听到这儿,昭夫忽然笑了。“我想如果你跟一个男人一起下来的话,该怎么办?于是马上躲到柱子背后看着。”从那欢快的语气中知道是在开玩笑。但这确实是一种可能,让文香感受到丈夫的真诚与恳切。
“真愚蠢。”为了证实自己没有丝毫的内疚,妻子这时只能一笑了之。必须要表现出极为惊讶和厌烦。“为什么我出差的地方就一定会找情人呢?如果要找的话,在东京市内不是更方便吗?”这是事实,文香所做出的那种发自内心“受不了”的态度的确见效了。
和深泽已共事两年了。在人才交流公司当董事的文香,那年春天,忙于为某大企业新来的职员设计进修手册。文香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派遣接待和程序设计方面的短期女性职员,最近也致力于教育方面的职员进修。这是一个为几个人作技术指导,教给他们一些走上社会后的常识和修养的项目。
过去由父亲所传授的常识,如今的企业必须手把手地进行教育。企业自身不具备教育条件的,便委托给文香的公司。
深泽是一个四十五岁的壮年男子。所谓的人事这个部门,就是发挥着为公司辅佐和管理内部事物的作用,在这方面,深泽好像是深有体会的。他的聪明之处在于,把西服和西服衬衣上的大笔开销以及对下属的关心与自己的将来联系在一起。
就是这个人,与自己所谓的老主顾、而且是有夫之妇的人保持着肉体的关系。而且为此,他不惜花言巧语,编排了许多故事。
自己现在的人生真的没劲。为了成为“领导”,必须要付出多少牺牲?也不知道女人的爱情为何物,所以,便和学生时代一直要好的那个女人,平平常常地结了婚。但是,让我清醒过来的人是你。虽然我觉得这种事情是不可以的,但却阻止不了自己。我被你迷住了。因为你是我第一次真正用心去爱的女人。
文香当然不会把这个男人的话当真。她也知道深泽之所以选择自己是因为自己有丈夫和孩子。“为了保密,必须要选择处境相同的人。”他曾不留神说漏过这话。文香也非常清楚,男人在床上的态度绝对不是天真的。恐怕他也遭遇过一、两次与年轻女人玩火失败的经历吧。严守秘密、危险共担,这对文香也肯定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是吗?在两人之间也不存在着纯粹的肉欲和谎言。深泽是一个充满魅力、长相英俊的男人。正值美好年华的男女即使交往一年,也会将爱情与错觉交织在一起。
两人一个月秘密约会一次的地点都定在城市酒店。这是一个不仅有餐厅、超市,还有几个会议室的大型酒店。有时他们也在这儿开会或商务会谈,所以,文香和深泽即使出现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更何况他俩加倍的小心,连吃饭也都是送到房间简单了事。
晚上尽量不要太晚退房,而且酒店开的发票也马上销毁。下次的约会都是见面后再定,如果有更改,便假借工作的事再联系……。



第二部分:睡美人你回来啦(2)

正是由于这样的交往,事情才不可能败露。文香扪心自问道:不可能有任何证据。
文香和丈夫穿过人还没有走完的东京车站,走出了皇宫方向的检票口。那下面有一个很大的停车场。
昭夫为妻子开了车门。连续考大学两年都失败之后,他以留学为名去了美国。偶尔,他也会显示一下当时记忆中残存的尊重女性主义。
新车的座位所特有的如同动物一样的气味,使文香重又意识到自己的罪恶感。而女人这时总会使用幽默诙谐的口气。“哎,刚才我如果和一个男人一起下来的话,你打算逃走啊。”“是的。”“嗳,为什么不上去打老婆的情人呢?偷偷摸摸地溜走,一点儿都不像男子汉。”“是呀,只能溜了。那种时候,丈夫只能溜走。因为不知道是怎样一个男人。应该考虑到对方或许是职业摔跤手。如果那样的话,打架简直不是人家的对手。”“真傻。我怎么会喜欢职业摔跤手那类肌肉发达的男人。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一点的。”文香在黑暗中回想着深泽的身体。
由于年龄的缘故腹部稍微有点突出。不管怎么说肌肉的形状还算可以。学生时代就开始对那时还比较稀罕的美式橄榄球非常着迷,现在呢,又对高尔夫很感兴趣。不知什么时候曾随口说过,有时一家人还出去滑雪。这和不太喜欢运动,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发福的昭夫形成鲜明地对比。“我不太喜欢肥胖的男人。恰到好处地有点肌肉,细高挑儿的男人比较好。”觉得丈夫根本不会知道自己的秘密,文香更加大胆地说话了。深泽便是那种有着恰到好处的肌肉,高挑个儿的男人。文香还记得,最初交换名片时,自己便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出色的男人啊!在人才交流公司那群年轻女孩中也引起了骚动。被深泽邀请去吃饭,那天晚上被亲吻时,文香简直高兴得快疯了。如果是还年轻并单身的话,一定会尽情地在朋友面前得意一番,但作为三十五岁、已为人妻的她,也只能把这一切深深地埋藏在心里。
结婚以来,也曾抱有与几个男人交往的幻想。但像这样主动出击的男人还是头一次遇见。
完全像女中学生一样,对接吻的事畏缩、烦恼,而且每到这时就要揣测对方的心理,当自己找到答案时,已全身中毒了。当第四次在一起吃饭并被约到酒店时,文香已彻底失去了抵抗力。嘴里说的或许还是那一套老掉牙的话,但已无力地被男人紧紧拥抱着……
由于在地下的缘故,发动机巨大的响声才使文香回过神来。觉得自己作为妻子,却在丈夫身旁想着与别的男人的交往,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更何况丈夫不是还特意来接自己的吗?
这不是自己所犯下的罪,而是作为反复回味这一罪过的一种补偿,文香柔声说道:“哎,既然特意来接我,要不要去喝点咖啡什么的?”“行了,行了,那太麻烦了。”昭夫迫不及待地从倒车镜后面拿出了停车票。“咖啡什么的,在家里不也可以喝吗?”的确如此,文香叹了口气。
就这样,虽然又过了几天,但在文香脑海中却怎么也抹不去丈夫那时说的话和说话时的那副表情。至今文香心中无数次的自问自答都是面对情人的。到底是不是真心爱自己?不,即使不是真心的,自己也觉得是真的吗?是不是在玩弄自己?
可以说一次也没有揣摩过丈夫的心思。这与其说是文香瞧不起丈夫,还不如说是丈夫自身的个性所造成的。现在,第三个儿子还是稀罕的,丈夫是家里最小的、第三个儿子。从小学直至教育方式一成不变的私立大学毕业,虽然不像深泽所读的学校那样,但也是世人所公认的“好大学”。就职于一家大的房地产公司,四年左右便辞职了。昭夫继承了他家棉被店的家业。说正经的,那是因为两个一直在公司工作的哥哥最终都放弃了这份家业。
昭夫的父母也对街上那些棉被店的前途不抱什么希望了,所以,小儿子提出要继承这份家业时,他们很是吃惊。还拥有其他家产的资本家的父母,就地取材地盖了五层楼的公寓。以此为契机,昭夫便在底楼开了一家床上用品专卖店。棉被都被零售和邮售地给抢了,生意不太好做。于是,昭夫便进了一些妇女用的可爱的睡衣、进口的被单等,很快便卖了出去。
文香和昭夫的相识是在房地产工作的时候。听说一结婚他便要开棉被店,文香稍稍有点担心。但现在想来却是再好不过了。上面的公寓不仅可以自己住,还可以腾出一间来让母亲住过来。昭夫的父母则在热海买了别墅,基本都住在那儿。
其他的女朋友也都说:“真是找对人了。
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完全得益于昭夫稳重大方的气质。由于没有竞争意识,在公司工作是非常困难的,在这一点上,文香的母亲是比较想得开的。话虽如此,但也并不是老实人,有时也和同行进行激烈地竞争。但文香是最清楚的,那时绝对不会是面对面地争吵、讽刺或指桑骂槐。正因如此,“如果和别的男人一起的话,我就打算溜走。”这句话也是基于这种天性所说的吧。但这句话并不是突然说出口的,一定有什么导火线吧。



第二部分:睡美人你回来啦(3)

这么说来自己是猜对了。十几天前,在商店街,年龄相仿的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在哪家也都差不多的规模,店里大都是女人们在帮忙。女人们对文香在外有一份工作羡慕不已。“早上出门时,穿得崭新而整齐。还穿西装呢。”“我呀,结婚前还是干着大事的人呢,是漂亮的办公女郎。殊不知,现在却成了餐具店的老板娘了。”然而,话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向了现在流行的电视剧中的婚外恋。“文香小姐在外面工作,这种机会一定很多吧。”马上就回答的话,显得有点幼稚,于是,文香这样说道:“是呀,要是有机会的话就好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努力。”那时,周围的男人和昭夫都笑了。但这话却成了丈夫心里的一块疙瘩。当然,他不会为这句话责怪妻子的。当时,昭夫沉默了,对在左右邻舍面前表达自己渴望婚外恋的妻子,他只觉得心里很难过。所以,说了一句带有劝告的玩笑话,是吗?已经定了吗?
虽然文香心理上得到了一些抚慰,但记忆中的那一幕幕却无法那么简单地一笔勾销。
“如果你和别的男人一起的话”说这话时,昭夫那副奇怪的表情。从中可以看出那好像是一种难为情,又好像是一种绝望。完全没有开玩笑时的那种轻松。“是不是……”文香心里激起了波澜。
“也许丈夫知道了那件事?”但昭夫怎么会知道妻子的秘密呢?和深泽之间的每一个步骤都可以说是那么得天衣无缝。到约会的时间,文香从大厅打来电话。然后由先到达的深泽问清楚房间号码。即便是在电梯里遇见也没什么紧张的。这家酒店楼上有餐厅、酒吧,还有健身房。无论如何总是可以逃脱掉的。
“是不是你说漏嘴了?”两天后,很久没见面的文香问深泽。刚洗完澡的他,穿着酒店里的浴衣,正在喝啤酒。伸直的褪,可以清晰地看见鼓起的静脉。男人的这个部位的皮肤出乎意料的白皙。褪上浓密的汗毛也特别引人注目。再加上刚洗完澡的水汽,使深泽潮湿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看上去非常浓密。
文香凝视着,这个男人怎么会有这么浓密的汗毛呢?“哎,你来这儿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吧。稍微小心一点吧。”“那可不是?”他的回答正如文香所预料的那样,带着那种不耐烦的口气。“进来时,我是这里的会员,可以使用会员俱乐部专用的休息室。并不是在万人注目的大厅,像傻瓜一样地在纸上填写什么。”“但这家酒店的人有没有说什么?你傍晚入住时,酒店的人知道的吧。”“别说傻话了。我们既不是演艺界的人,也不是什么知名人士。普通白领的秘密,谁会给你去张扬?”这话的确使文香放心了许多。喝完啤酒,深泽对文香说到这儿来。穿着同样浴衣的文香坐在了他的膝盖上,他从背后抚摸着她的前胸。“哎,这件事情可不能跟任何人说啊。”“我到底跟谁说了。”这种情形已发生过许多次。这不是提问,而是前奏。文香非常喜欢回答时深泽那恼怒的口吻。说完之后,他会变得有些粗野,这也是她最喜欢的。
这天临别前,深泽提出了一个建议。他说要不要去京都看红叶。他的出生地是横滨,所以,父亲那边在神户有许多亲戚。下个月是伯父的忌日,深泽的妻子说一定要去一趟。“神户和京都倒是很近。我们两个人碰面后可以慢慢去欣赏。可以品尝一下美味佳肴,然后再去岚山什么的。”
文香平素对京都所具有的通俗性并不怎么喜欢。总觉得想去京都的中年恋人似乎有点俗气。但自己去就另当别论了。与自己所爱的男人畅游于京都,那份陶醉使文香一时快要说不出话来了。但那天分手时,她又这样问道::“也许你被什么人看见了?”“喂,喂。你又像演艺界的人那样说话啦。”一下子被扫了兴致,深泽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高兴了。“和熟人见面的几率几乎等于零。而且,谁也没有必要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随后,深泽以一个作为偷情的男人所不能说得出的、充满爱意与诚意的口吻说道:“我跟你就没能正正规规地干过什么事。没有正二八经地吃过饭,没有在外面喝过酒。经常偷偷摸摸地叫人送到房间里。我呢,曾一直想要带你去高级的餐厅吃顿饭、两个人散散步。所以,这次才一定要去京都的。你明白吗?”“啊,谢谢。”生性单纯的文香忍不住热泪盈眶。
又过了一个小时,两人已周密地安排好了秘密的旅行计划。去的时候,分别在不同的车厢,深泽在吸烟的指定座位区,文香在无烟的指定座位区。深泽说虽然座位不同,但只要在同一列车上就行了。他对“偷情”早已厌倦了,这已经是非常克制的态度了。“我想和你一起去京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从早到晚都可以在一起。”听了这话,会有那个女人不会被感动呢?文香心里发誓:无论冒多大的风险,也要实现去京都的愿望!
一夜两天的出差并没有什么稀罕的。所以谎称是工作是很容易的。心中的欢喜却怎么也按捺不住。当向经常照顾独身女儿的母亲宣布去京都出差时,母亲说:“到底是高兴啊。那边有好吃的东西,出差时的心情也不一样吧。”文香则有些惊慌了。买了一些内衣、化妆品之类的零碎东西,用奖金买了一个新的手提包。
淡黄色的、宽松的西服套装,纽扣的形状非常考究。与皮肤白皙的文香非常相称。在京都的酒店遇见深泽时被称赞了一番。“真不错,这颜色。你白皙的脖颈一下子更醒目了。”离开东京,深泽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露骨而黏糊糊的,这也是文香所希望的。



第二部分:睡美人你回来啦(4)

房间是分开的,入住后,文香便来到了深泽的房间。两人边调情边泡澡。吹干头发之后,他们便来到了先斗町的吧台式的菜馆。松茸一个接一个地上,几乎吃腻了。最后一个是松茸饭。“好像把一辈子的松茸都吃了的感觉。这大概没有第二次了吧。”“没这回事。明年我们俩再来。”柜台下,深泽握住了文香的手,她是多么高兴啊。吃完饭后,两人立刻直奔床上。深泽和以往不一样,一开始慢腾腾地,之后便放肆了。被男人从后面紧紧抱住时,文香又开始提起老问题了。“哎,你没有跟任何人说吧。”期待着往日的回答。然而,他却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这样说道:“有一个男的知道。不,是两个人。”“什么?”“当然,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男人都喜欢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的恋人。”“那么,那么你都说了些什么?”“没什么。只说我的恋人有三十五岁,有一个九岁的独身女。嗯,丈夫是开棉被店的,大概就这些吧。”“这还不够吗?文香一下子气得眼睛充血。“就这些,知道和你乱搞的是我的人,便有一大堆了。而且还会张扬出去呢。最近,我丈夫的态度有些奇怪。在人轮回的圈子里,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会联系在一起。听你喋喋不休的这个人,不能保证就是我丈夫不认识的人。”“哎呀,冷静一些。你想得太多了。我在学生时代有两个朋友。我只是在他们面前稍微显示了一下。他们都是信守诺言的人。说不定还祝福我呢。”“哎,和你交往的人可是正正经经的夫人呀。但你为什么要在酒桌上轻易地说出我的事呢?我再也不相信你了。这是真的。”深泽费尽口舌地安慰文香,同时也感到有点心虚。
“唉,你真的想得太多了。在东京,棉被店有好几家呢。以此为线索调查你的人是不会有的。”于是,为了表明自己的不胆怯,深泽采取了更大胆的行动。坐同一条新干线。他觉得,不这样的话,不可能化解文香的不愉快情绪。这是非常危险的,昨晚的矛盾还未彻底解决。这时的女人是多么渴望男人的触摸,哪怕是一点点。会讨厌分开坐的。
与此相应,文香也变得大胆了。抵达东京是下午四点。是店里正忙的时候,所以,丈夫是不会来接的。
回来时,深泽在盖在膝盖上的毯子下,握住了文香的手。就这样,到达东京站时,文香的情绪好多了。
终于,开始听见那单调的旋律。男人们全都站了起来,开始整理衣襟。
突然,文香想象起丈夫来站台迎接的情形。这不可能。但如果来的话,可怎么办?身材高大、结实的男人和妻子一起下来的话,他肯定是溜走的了。“你笑什么?”深泽将脸凑了过来。“没什么。只是想着如果丈夫来接的话,事情就糟糕了。有什么奇怪的呢?”“真讨厌。经历了那么多的考验,你应该早就从中积累经验了。”他们俩是最后走出站台的。文香的眼睛不停地在追寻着那柱子、那台阶。但是丈夫没在,也不可能在。自己到底怕什么呢?文香偷偷地笑了。
站台中央、垃圾筒前,站着一个与文香一样微笑的女人。红色的夹克和红色的裤子,充满活力。深泽的脚步停止了。他仿佛一步也不想挪动了。女人紧盯着丈夫,又得意地笑了。“你回来啦。”



第二部分:睡美人仪式(1)

对那些有外遇而因此离婚的男人来说,他的孩子可以说肯定是女儿。把儿子放在前妻那儿,出去和女人鬼混的事,还从来没有听说过。
亚西子的丈夫平井也把女儿交给了前妻。亚西子见到这个孩子时,她正好九岁。第一印象便是孩子长相一般。稍稍有点厚的嘴唇微微张开着,困倦的双眼皮看不出丝毫的恶意。亚西子放心了。
平井与自己的相识、与前妻的离婚这样复杂的过程,是不可能跟这样的孩子说得清楚的。刚认识平井时,平井的婚姻生活早已出现了裂痕。在世人看来,亚西子是夺人之夫。那时,平井内心是很孤独的。即使是有妻子和女儿,但已无法慰藉他那颗冰冷的心。起因也许是亚西子,最终他下了决心。当然,即使亚西子不出现,夫妇俩迟早也要分手的。如此看来,亚西子还扮演了一个倒霉的角色。
亚西子想,平井的前妻一定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所以才把女儿交给他们。
名叫佐穗的女孩,没有任何抵抗地便很快介入了父亲和他的新任妻子之间。与亲近还有点不同,她对亚西子是绝对地服从。
如果问她,甜点要不要吃巧克力冰淇淋的话,要吃就点头,伸手递过去,她就接住了。和孩子手拉手散步,亚西子也是第一次经历过,她稍微有点害羞。孩子的手很热,不一会儿,被轻轻握住的手背便出汗了。马上放开的话又有些迟疑。那是因为正好从面前走过的一对刚结婚的男女时不时还回过头来看呢。
“阿姨。”女孩喊道。“阿姨”这称呼,对二十五岁的亚西子来说也是从来没有过的经历。带着一种像演戏一样的心情,亚西子温柔地应声道“什么?”。“阿姨,你去过美国吗?”“去迈阿密旅游过。那也是美国的领土。”亚西子说。这种解释太难理解了,她马上更正道:“去过呀。只去过一次。”“哎呀,真了不起。”同班的朋友中,有人的父亲去美国出差。作为特产,她让买了一个很大的玩具熊。这只玩具熊穿了一件前面织有“我爱纽约”的毛衣。佐穗抱着玩具熊的时候,总会嘀咕着为什么要写英语。“这个的意思呀,就是除了美国是买不到的,因为只有美国才会做这种玩具熊。”佐穗好像想起了那只玩具熊,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么,佐穗也去美国买玩具熊吗?”平井说。“嗯,去的,去的。”“那么,到时和爸爸一起坐飞机去吧。”“太好了。”呼喊过后,女孩松开了手。紧密接触在一起的肌肤,一旦分开才感觉到公园里四月的凉风。亚西子也意识到,手一旦分开,再重新握在一起的话便有点不自然了。女孩也一定是同样的感觉吗?那天,两人的手就再也没有握在一起了。
“佐穗这家伙,跟你在一起还挺高兴的呢。”把女儿送到前妻那儿回来时,平井心满意足地说。“她说过好几次了。说你又温柔,又漂亮。”“但是,她那声阿姨,可把我吓坏了。”“别这么说。对小孩来说,除了妈妈以外的成年女性大家都叫阿姨。年轻、漂亮的阿姨有什么不好?”
丈夫难得如此拼命地讨好妻子。跟前妻和女儿的见面并不是什么不高兴的事。亚西子想,偶尔见见面,跟丈夫借点钱也不错嘛。
当然,这种心情就另当别论了。亚西子和佐穗的第二次见面是在二年以后。她母亲那边也没有特别地反对。因为,这期间亚西子已人工流产四次了。
“到底招人恨的婚姻是不行的。”在去水天宫为丈夫祈祷再生一个孩子的路上,亚西子的母亲深有感触地说道。“那边的太太有没有诅咒过什么呀。”“别说了。”亚西子真的生气了。“我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请不要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了。”但母亲整天也没有停止过。不仅如此,她自己还像念咒语一样,用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说着这句话“以前我就想跟你说的。为了别的女人,连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不要的男人,同样还会再干这种事情。能干出这种事的男人,不知还会反复多少次……”。亚西子气得眼前一阵发黑,立刻抓起旁边的靠垫朝母亲扔过去。随后,哭了整整一天。
偏偏这时,平井带着佐穗来了。还在上班的孩子母亲临时出差了,这段时间要把孩子寄在这里。亚西子自然没有高高兴兴地出来款待,一连两天都让他们在外面吃饭。
反省了一下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又过了一些时间,亚西子问:“佐穗为什么还在这儿?什么时候再来玩也可以的嘛。”“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马上要忙着考初中了。”
听说考中学,亚西子心里有些不好受。她想是不是到考上中学前都应该好好照顾这个孩子?亚西子也是一直到高中都上的是公立学校。大概一般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吧。但佐穗的父母却是离了婚的,这些不利的因素,必须要早一点告诉孩子。不知道平井每个月给她们多少抚养费?但决不能让他的女儿过上什么优越的生活。亚西子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刻毒的想法,绝对是流产所留下的后遗症。
并不是因为亚西子这种想法所产生的效应,佐穗希望报考的学校一个个都落榜了。
平井想:“平时成绩不错的呀,真奇怪。也许是父母离婚的影响吧。”“没有这回事。现在父母离婚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亚西子安慰道。由此,她心里也觉得一切都已经摆平了。



第二部分:睡美人仪式(2)

最后,佐穗只考入了二流的教会学校。这所学校距平井和亚西子的公寓很近,因此,比先前来父亲这儿的次数频繁了许多。
短短的时间内,佐穗的漂亮和成熟让亚西子十分吃惊。眼角耷拉的双眼皮,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圆圆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和略微显厚的嘴唇十分协调、相称,再过些时候肯定会变成引人注目的漂亮脸蛋的。
“那家伙,如果一直这么发展下去,一定是一个绝色美人。”父亲也用这种肯定的语气称赞女儿。到那时,他也就熬出头了。他曾坦言,两次的婚姻生活已让他筋疲力尽了。平井从前对女人是不大感兴趣的,是一个非常正经的男人。他认为,喜欢女人、善待女人是男人的美德之一。的确,他自己也因为这种男人特有的单纯、开朗而充满魅力。年轻的亚西子大概也是因此而顷刻间对他心驰神迷的吧。
身着时髦、充满活力服装的平井与肌肤泛着光泽、板栗色头发的十多岁的女儿站在一起的情景犹如一幅画一般。亚西子寻思着:他俩之间到底缺了什么呢?想象着自己站在旁边?也不对劲。比平井年轻十多岁的自己,和佐穗站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年轻的阿姨一样。他们两人旁边比较适合接近中年的女人。但这个女人却缺着。这也是无法填补的。可以说仅有英俊的父亲,漂亮的女儿,这周围依然还残留着一种缺憾的感觉。看到他们两人,总给人一种他们原本是不是三个人的感觉。
亚西子说,我沏了咖啡了。她非常害怕他们如此地亲近。即使她想回避,也无法摆脱得了。虽然她清楚自己步入到这个圈子里是一种错误,但仍然硬着头皮,拿粉笔在黑板上写着答案。
自己介入到两人当中是非常可笑的。但即使这样,一想到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加入到他们当中时,亚西子心中第一次产生了对女孩的怜悯之情。即便答案是错误的,现在也没有别的可以选择了。这也是父母离异的孩子所命中注定的。
“佐穗,不吃蛋糕吗?”亚西子发自内心地柔声说道。“我想佐穗要来,便特意到火车站前那家店去买的。那是从银座辞职出来的有名的师傅做的,非常好吃。最近,有许多人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跑来买呢。”“嗯,怎么办呢?”青春期的女孩子经常这么说。声音不仅低沉,而且没有抑扬顿挫,所以,听起来觉得态度生硬。“想吃就吃嘛。”平井因拿女儿开了心,用高兴得不得了的口气说。“佐穗太瘦了,吃三、四个吧。”“讨厌。会变成猪的。”那是一种与五官端正的外表极其不相称的粗野的声音。这个时期的女孩子,声音还是中性的。“明天呀,必须要减肥了。朋友们都这样。”“朋友们可以这样,但佐穗却没这个必要。你已经够苗条的了。”“那是父亲的偏爱。”佐穗倒没有说什么可笑的,但平井却大声笑了起来。亚西子也笑了。这样看来真是只有一点点儿,感觉那错误的答案所允许的误差越来越缩小了。
不能说平井的预言是正确的。十三岁前急剧变化的佐穗的容貌,到了中学毕业时并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腮帮子鼓起,而且长出了青春期特有的软绵绵的肥肉,体态已不太好看。身体虽然苗条,但眼皮上长出的多余的脂肪,看上去表情呆滞。
“没什么,那种年龄的女孩子的话,每天脸部都会发生变化的。你看着,再过一、两年五官又变成清爽、美丽的啦。”这就是竭力庇护女儿的平井。时不时他又会说出这种话。“佐穗这孩子也怪可怜的。老婆的遗传基因一下子厉害起来了。瞧,她不也像男人那样鼓起了腮帮子?”
亚西子一下子想起了只见过两次面的平井的前妻。的确腮帮子是鼓着的,但这却给人以城市里精明人的印象。不言而喻她也属于美女之列的。但平井却说是“腮帮子突出”。
亚西子感觉心情略微变得开朗了许多。养女不漂亮且另当别论,但失去了可爱的感觉。当然,她跟母亲一样美丽,对第二个妻子来说绝对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丈夫说佐穗身上显而易见的缺点都是从她母亲那儿遗传来的。
“佐穗挺可爱的啊。你呀,别总对妙龄女子说这些不中听的话。”托老天的福,亚西子总算是扮演了一个细心、聪明的后妈的角色。
这样的家庭好像没什么不舒服的,佐穗一月两次溜跶到他们的公寓。事先都联系过,所以,平井那天总会早点回来。
有时亚西子做饭,但三个人一起出去吃的时候比较多。佐穗最喜欢的是寿司,所以,平井总是让她坦然地坐在高级的寿司店里。佐穗对吃的讲究几乎到了令人讨厌的地步。金枪鱼、鲑鱼、海胆、鲈鱼之类,一个接一个地点。这是平井以前就常来的店,厨师也很会讨好佐穗。
“小姐确实知道很多好吃的东西。那个,今天有上好的鳗鱼,别蘸甜的调味料,稍微吃一点芥末。”“吃了。吃了。”
放在面前的寿司,你根本不相信是出自一个孩子那样老练,很快地送进嘴里。此时,亚西子总会想到那不该想的问题。丈夫到底每月给她多少养育费。整个经济地持续景气,平井经营的两间铺子大概也有所盈利。到了春天还打算在横滨再开一间。详细情况不太清楚,但最近平井心情不错,对独身女自然格外宽容,每次来好像都给她很多零用钱。
佐穗每次来,肚里都塞满昂贵的寿司,钱包里都装了好几张大面额的纸币才回去。当然想说的话很多,但平井从来没有认真听过亚西子的忠告。她知道他一定会说女儿倒了这样的霉,溺爱她有什么不好。
不管怎么说,对有女儿的父亲献殷勤,纵然是水性杨花的女子也是束手无策的。这当然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恩宠。偶尔女儿心情不好时,也会不经意地随口说出一句不中听的话。于是,父亲便显出一副狼狈和不知所措的样子。
看见丈夫这副模样,既令人厌恶又让人同情。亚西子向最好的朋友吐露实情说,这大概就是后妻的禀性吧。



第二部分:睡美人仪式(3)

幸运的是,亚西子最近又怀孕了。这次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出现早期流产,而顺利地进入了安全期。“等等。由我跟佐穗去说。”欣喜之余,平井像演戏一样说道。“正处于难缠的年龄,这件事情一定要谨慎呀。那孩子是独身子长大的,这次另一个母亲生弟弟或妹妹,必须要处理好,否则会伤害她的。”亚西子一下子生气了,用得着这么小心吗?索性便全部交给丈夫去处理了。
那天,两人像往常那样走出了寿司店。妊娠反应厉害的亚西子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敲门声吵醒了她。手拿小包的佐穗走了进来。“亚西子小姐,恭喜你了。”这件礼物是柔软的。接过来时有一种软绵绵的手感。“刚才听爸爸说了,真高兴。我又要有弟弟或妹妹了。真像做梦一样。”最近开始稍微变尖的声音与这句善良的话是如此的匹配。
“这个,给你的礼物。刚才回来的路上在一家不错的商店里买的。是婴儿的口水兜。”“谢谢。”因怀孕而变得脆弱的亚西子,眼睛立刻湿润了。“佐穗,我是第一次收到给婴儿的礼物。真的太谢谢了。我一定保管好。”“亚西子小姐的身体也不太好,一定要多保重啊。等孩子长大一点,我来照看。”“那就拜托了。”亚西子顿时有一种胜利感掠过心头。不管怎么说自己已占了上风了。佐穗今年读高中了,自己也有了孩子。与这种麻烦的年龄、处境进退两难的养女能相处融洽,完全在于自己的远虑和忍耐。一想起自己流产的那些痛哭经历,亚西子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别哭呀。”佐穗无意中握住了她的手。十六岁的她,手已经不那么热了。和成人的体温差不多了。
亚西子有时还会回想起那时的感受。
第二年,亚西子生了一个男孩。平井自然高兴了。这其中也包含着一种放心。自从知道怀孕时开始,他就说过这次如果是男孩就好了。这时因为佐穗是这样想的缘故。对她来说,有妹妹还不如有弟弟的好。
出院前一天,佐穗和父亲一起来了。“这是给祐太君的。”说着递上了排列整齐的花束。从花的大小和种类,亚西子很清楚,这是和佐穗来医院的途中,平井忽然想起来买的。说了声谢谢,收下花之后,亚西子按了一下呼叫护士的铃。这所医院在母亲休息期间,都把孩子放在新生儿室里。“现在请把祐太带过来。”“行了,这个……”佐穗作了一个向后退的姿势。“婴儿睡着了还要抱过来吗?”显然不太愿意。这大概是耍孩子气害羞的缘故吧。或者是对弟弟的出世不太高兴吧。但亚西子十分相信那些过来人所说的女孩子都喜欢小孩的话。
不久,门开了,推着婴儿床的护士出现了。刚出生的婴儿还在睡觉,红黑的眼皮上血管清晰可见。
“来,佐穗,抱抱他。”亚西子带着一种几乎是崇高的善意,把孩子递给了女孩。“年龄的确相差很大,但也是佐穗的弟弟啊。以后还要多疼爱他呀。”很快就要十七岁的佐穗,染着棕色的头发,淡淡地化了点妆。抱过孩子时那笨拙的样子,像一位年轻的母亲一样。看见她那副惊恐不安的、可笑的样子,亚西子和平井都笑了。“别那么心惊胆战地抱着他。”亚西子说。“不会摔着他的……哎,你看,你看,这嘴跟佐穗的一模一样。大家都这么说。”这时,亚西子不经意地瞟见了佐穗在皱眉。
历经千辛万苦,祐太终于进了有名的幼儿园,然而,平井店里的生意却不行了。不仅客人少了,而且,在横滨买地时也负债累累。虽然土地的价格不到五分之一,但仍要偿还银行贷款。银行的态度也突然变了。这是平井气得要发疯时告诉亚西子的。为了见那些债主和投资者,他每天都要到深夜才回家。
亚西子以为工作上的危机和家庭是不相干的。然而,她完全错了。无休止地争吵,使双方都很吃惊地草率地离了婚。因为平井几乎濒于破产的境地,所以亚西子什么也没得到,仅只是通过律师得到了一些家里经济状况好时,以亚西子的名义买下的那些东西。
但亚西子可能没有注意到,那时平井好像又有了别的女人。几年前母亲说过的那句久违了的话,又突然想了起来。“为了别的女人,连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不要的男人,同样还会再干这种事情。”啊,果然如此。亚西子佩服之至。同时她也向平井悄悄地透露,在繁忙和无聊的日子里,自己也应该去寻找新的恋情。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这种感情比那种愤怒要强烈得多。
那个新出现的女人比亚西子大几岁。是一个经营着一家大时装店的精明能干的人。也有人说平井是为了减轻借债的负担而去投靠有钱的女人的。但亚西子不想听这些。
亚西子回到了娘家。为了孩子她决定出去工作。周围的人都说,从前过惯了中产阶级富裕的生活,现在要做些改变,还是比较困难的。她没有找到工作。因为,这世界犹如中了魔法一般,经济急剧地不景气。还好当牙医的姐夫让她去他那儿的咨询处。工作倒没什么意思,但回到家有双亲和儿子等待的生活,亚西子还觉得不错。父母非常溺爱孙子,甚至替他支付了很贵的私立学校的学费。
三年过去了。亚西子有了恋人。和这个男人的约会也频繁了。由于男的有妻室,所以,亚西子认为那是不符合人伦的。她觉得,如果要结婚的话,自己所希望的是那种稳定而持久的关系。
偶尔,她也瞒着父母出去旅行。母亲已有所觉察,但还是默默地照顾着孙子。又过了很长时间,亚西子对目前的生活已经很满足了。
正在这时接到个电话。记忆中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大概是平井的朋友吧。以前曾在一起吃过几次饭。亚西子想起了他要了很昂贵的白葡萄酒。他今天早晨转告说,平井得了癌症死了,葬礼在后天举行。



第二部分:睡美人仪式(4)

“我去合适吗?”亚西子说道。回想起来那声音是那么得缓慢。如同听到二十年没见面的大伯父去世时所发出的那种声音一样。“那当然了。带着祐太君坐在家属的位子上。”对方生气似地说道,并告诉了葬礼的地点。那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中野殡仪馆。跟母亲商量是否应该去,该怎么办时,母亲勃然变色说当然应该去。“有了丧事,无论什么关系的都应该去,更何况是祐太的父亲。”亚西子身着丧服,向祐太的学校请了假。因为父亲开车去送,所以,出乎意料地早早便到了殡仪馆。但一想到电话里要坐在家属席上等等,便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店。离了婚的妻子和孩子的处境是十分尴尬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决定像一般的吊唁者那样烧了香就走。
喝完两杯咖啡后,父亲说该走了吧。于是,三个人站了起来。殡仪馆建得非常气派,外观像一个小酒店。排列的花圈和吊唁者比想象中的多。亚西子正在登记时,注意到她的一个人上前来引路。
祭坛被菊花所环绕,平井在那儿微笑。除了鬓角多了一些白头发之外,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是肝癌,发现时已到了晚期……”到底跟谁说呢?引路的男人自来熟一样地说着。也许,对方已经知道亚西子是谁了。
在离开祭坛不远的地方,站着三个女人。最左边的那个,大概就是平井的第三任妻子吧。即便穿着丧服也还是那么漂亮。
正中间的那个是谁,不知道。右边的那个,不会错,正是佐穗。二十多岁的她,苗条的身材,有着一张富有个性的、充满魅力的脸。鼓起的腮帮子已长得恰到好处。亚西子想起平井所说的那家伙一定会变成美人的话,心中不禁涌起一种温暖的、令人依恋的感情。眼泪也禁不住流了出来。
“佐穗小姐……”轮到自己了,亚西子一步走上前。“佐穗小姐,很久没见了,还好吗?”她拉住了佐穗的手。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吃惊。几年没有握到的佐穗的手是那么冰冷、坚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的那一瞬间,亚西子的手感到一种冷酷和刻薄。
佐穗那穿过人群注视着亚西子的眼神仿佛在说,我从九岁开始和你相识,来到你家,这是一种多么无聊、痛苦的仪式。
亚西子默默无言。只有那诵经的声音低沉地持续着。



第三部分:回乡妹妹(1)

当“您家里来的电话”被转告过来,还以为是妻子千鹤子时,从女人的声音知道是妹妹知子。“正在上班吧。真对不起。”但从话筒那边传来的声音,一时间还和千鹤子非常相像。中年女人的声音都是那么低沉、浑厚,在电话里听起来是那么得相似。
“看哥哥的方便,能不能最近见上一面。”广濑克彦想,又是谈钱的事情。一年有两、三次打来这样的电话。克彦没心思了。知子肯定是估计着要发夏季奖金的时候打来电话的。“即使不景气。我这里也经常加班的呀。但这也是没有钱的义务加班哟。”“晚上,不管多晚都可以。我到你公司附近来。”这样的话,后天星期四晚上八点在池袋火车站前等着。克彦勉强说道。
放下电话之后,克彦又开始敲打起电脑键盘。一边慢慢地点击着,一边打起了钱的小算盘。奖金的一半作为特殊的零花钱,这是结婚时与妻子的约定。虽说是零花钱,都是用来支付西装、车的银行贷款之类大的开支。所以也可以称之为特殊的主要收入。那时,还相信薪水和奖金还会再上涨,妻子也还在工作。
但是,这十年,自从家里的银行贷款开始,就奖金的分配问题,夫妻俩不知吵了多少架。比自己小两岁、五十岁的妻子,只是一个高中毕业、普普通通的女性。那是对男女平等、男女同权耳濡目染的一代人。
她总是把“你别把家务劳动看得那么简单,而因此摆出一副男人的优越感”等等这类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让人哑口无言的话挂在嘴边。这几年,克彦的特殊收入也成了如数上缴的东西。说起来的话,这些都是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令人高兴的、难得的、可以宴请部下、支付酒馆的账单的钱。作为男人,谁都视为宝贵的、令人高兴的、自己应得的那份奖金,这次却要拿出一大半给知子吗?克彦闭上了嘴。从鼻子里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声。话又说回来,对不是直接往家里。而是往公司打电话的妹妹,克彦又总觉得可怜,令人同情。知子深知嫂嫂讨厌自己。
妹妹和自己一样,跟金钱和名誉是无缘的。但都只希望过普通人的生活。相互间的信赖发生了动摇,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呢?那大概是在十八年前,知子离婚的时候开始的吧。高中毕业后的知子就职于一家不大的建筑公司,在那儿结识了画图纸的那个男人并结了婚。虽然很介意他那经常闪动的又大、又双的眼睛以及对男人来说显得有点过多的唠叨,但克彦却乐观地认为,这大概与老实的知子会很合得来。然而,不到五年,他们便离婚了。两人所生的儿子却交给了男方抚养。克彦觉得有点舍不得。因为自己也有孩子,他知道,三岁是孩子最可爱的时候。作为母亲,无论如何辛苦,都应该自己抚养孩子,这是人之常情。现实中,即使把孩子交给对方抚养,离了婚的女人也大都会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但是,知子却没有任何争吵地、轻易地把孩子交给了对方。
克彦开始感到,妹妹是不是在减少一种累赘呢。知子和丈夫分手之后,回到了娘家,开始时,在一家比以前更小的公司工作,不久便不干了。这是因为母亲被诊断得了子宫癌,要照看病人的缘故。坦率地说,这时,妹妹的离婚,对克彦来说的确是件好事情。父亲在克彦读高中时就得癌症去世了。看护年老多病的母亲,对于长子的他来说,肯定是不小的负担。但是,妹妹作为专职的看护人员,一直照顾母亲到了最后的时刻。想象中,如果这要换成千鹤子的话,克彦便会想到许多,脊背上也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当然,妻子也绝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女人,一旦需要,她也会去医院的。但如果这要持续七个月的话,那将会怎样呢?和孩子高考在同一年,她会很高兴地看护婆婆吗?世间发生的这类悲剧和纠纷,克彦是无法逃脱了。
知子献身般地照顾母亲,千鹤子一周去探望一次。
“知子说啦,嫂嫂要照顾慎,绝对不要勉强。”克彦记得很清楚,有一天,妻子很难得地看着他的脸这样说道。他几乎要生气地吼出来,那你就耀武扬威了。但他终于忍住了。由于工作繁忙,自己也同样无法照顾远在医院的母亲。
作为牺牲者和毫不相干的旁观者这样的组合,在现实中经常存在。他们间的平衡就这样持续了半年,直到母亲毫无痛苦地离开了人世。这之后,剩下的只有第五个老姑娘了。以前是租房子住,可以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整理了一下存折和一点点股票,几乎没有能称得上遗产的东西。
“住院的花销给知子看看吧。”克彦制止了说这话的千鹤子,用母亲多年一点点积攒的保险金修建了墓地。因为母亲的梦想就是把父亲的骨灰从家乡宫崎带回到东京新建的墓地里,克彦正好实现了这个愿望。这一点两个女人也好像能理解了。克彦想,自己算是把后事料理好了。
然而,从那以后,与知子渐渐疏远了。虽说是兄妹,但如果有家的话,也就自然不会花太多的心思在对方身上了。克彦有两个儿子,这已经足够他忙的了。长子不喜欢学习,成绩总在最后一名,好不容易才让他进了新建的三流大学。二儿子的成绩也不怎么好,属于那种没什么理想和长远目标的典型的自由主义者。没考上大学,在快餐店和小酒馆做临时工,为此,把克彦气得七窍生烟。
这相对于父亲死后,生活在贫困中还拼命地学习并考进当地的国立大学的克彦,是多么地不同啊。克彦悔恨之至。这也许是时代不同吧。听人说富裕使年轻人丧失了斗志,腐蚀了他们的心灵,自己的儿子也不能从这种病魔中逃脱出来。克彦感觉这些日子就好像是在努力适应和理解一样。从克彦的这种处境来看,和妹妹的疏远是理所当然的了。自母亲七周年忌辰之后,两人间的交往仅只是发个贺年卡。有一年,贺年卡上因地址不清被退回时,克彦感到了不安,于是,给宫崎那边打了个电话。从疼爱知子的婶婶那里得知了她的新住址和电话号码。



第三部分:回乡妹妹(2)

“那,我说了,嗯,江东区……”耳朵有些背的婶婶,用老年人那种大大的声音说着,克彦凭直觉知道知子过得不太好。住的是城边、离车站很远的、人们不太喜欢的地方。既不是高级公寓,也不是高台的集体住宅,而是普通的公共住宅。不管怎样,打了个电话。“搬了家为什么不告诉一声呢。也不出来打个照面。”克彦以哥哥的口气训斥道。知子立刻说周末过来玩。
看见手拿当地有名的烤鸡的盒子、站在大门口的知子,克彦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那张没有化过妆的脸,犹如经历了强烈的台风之后,刚刚恢复平静的花坛一样。所有被吹倒的花中还仅存下那可怜的一点点色彩,由此,人们可以判断知子曾经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那极有特点的、又黑又大的眼睛周围,已刻下了如放射线一般聚集在一起的皱纹。过时的裙子、夹克,还有那并非紧身衣裤的、厚厚的长筒袜,完全可以称其为“怪人”。当时,知子还没有四十岁,但却给人以“奇特的老姑娘”的感觉。
“好久没见了,知子。你到底怎么了?”千鹤子脸上浮现出强堆起来的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小姑子。一眼便可看出她过得不太好,但为什么要用这种眼光看人家呢?克彦对妻子发火了。当然,这话他没有说出口。自己家的人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妻子自然发自内心地瞧不起,而这也正是自己最难以启齿的地方。他决定把这种劣等感和负疚感告诉妻子。
知子在此之前就职于一家出售健康食品的公司。“但不是推销员,是办公室打杂的工作。”大概是这样吧,克彦想。现在经人介绍,在人寿保险公司的职工食堂工作。对克彦“你会做饭吗”的疑问,知子笑道:“没想到吧。”“你知道我不会做饭,我干的是,削削土豆、洋葱的皮,开开洗碗机之类的活。”
“削土豆皮”这句话,使克彦的心沉了一下。心里觉得妹妹成了做饭的女人这一事实已无法再挽回了。知子是家中唯一的女孩,父亲生前特别疼爱她。经常在百货商店给她买儿童服装,昂贵的价格使母亲牢骚满腹。父亲去世时,知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如果父亲再多活几年的话,知子还可以进入短期大学之类的,也许还会有许多来提亲的呢。克彦跟母亲长得很像,有着一张极为普通的相貌,而知子从小就长得很漂亮。父亲的眼睛和嘴巴都长得很大、一脸的严肃,这也遗传给了知子,大而圆的眼睛、厚厚的、形状好看的嘴唇。和现在的姑娘不同,知子生活的那个时代,无论多么漂亮的女孩,为此而夸耀的话是非常失礼的。所以,对化妆呀服装呀也不是那么特别地感兴趣。即便如此,年轻时的知子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还化了淡妆。
从很久没见面的知子身上,已很难寻找到她那昔日的身影了。克彦犹如感觉到恐怖的东西那样深切地感受到,女人怎么会由于境遇的改变而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呢?
那天晚上,妹妹回绝了要她留宿的请求。当知子无论如何坚决要回去时,克彦夫妇自然松了一口气。“知子小姐,变了许多了。”在大门口送走知子回来时,千鹤子幸灾乐祸地说道。表面看上去大家非常亲密,实际上并非如此。克彦突然发牢骚道:“大概是照顾生病的母亲太劳累了吧。所有的事都压在她一个人头上。”回过味来的千鹤子生气地撅起了嘴。那大概是八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两年多的时间,知子再也没来拜访过哥哥和嫂嫂家。第二次再见面时,知子比上一次漂亮了一些,年轻了一些。听知子说,上次介绍她去职工食堂的朋友,这次又介绍她去了一个普通的食堂。在那儿干女招待一样的工作。
“像你这样的年纪,还有人雇你做女招待吗?”克彦感到十分吃惊,但心情好多了。比起头戴三角巾、默默地削土豆皮的知子来,还是身穿蓝色制服、给人端咖啡的知子想象起来要舒服得多了。
“但是,虽说是食堂,但好像也卖酒呢。知子小姐也做像女招待那样的工作吗?”千鹤子问道。哪有的事,克彦否定道。现在想来是正确的啦。只有从事了服务行业的工作,生活才不至于那么贫困了。从那以后,知子似乎已不那么惦记着克彦的钱了。
有时,对知子的印象也在不断改变。到底干什么工作,她从来没有详细说过,克彦也没有问过。仅只是知道知子没有家庭、没有固定职业,脖颈后有点像污垢一样,但又无法确切肯定的、确实存在的、感觉有点脏的东西。
克彦认为,自己唯一的妹妹已走向了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在自己的这个世界里,以克彦和千鹤子为代表的大多数人都在拼命追赶着一样东西。都觉得不能从栏杆上落下,不能在地上摔跤。都谨小慎微地生活着。克彦的儿子们却早已不在乎从栏杆上落下了,即便如此,也还不至于走向那另一个世界。
骨肉亲情虽所剩无几,但也不能彻底割断。克彦的苦恼与烦闷也正缘于此。
到达池袋火车站时,克彦后悔了,还是应该约在哪儿的茶室见面就好了。夏夜的终点站闷热得使人心慌,擦肩而过的人的热热的体温与那份不愉快,立刻便向四周散发开来。
虽说是在这条街上碰面,但却没有熟悉的地方。车站前有一家开了很久的茶室,但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一点儿也没有心思去问去查的主要原因是,无论如何得省点钱。
过分的炎热,使克彦狂躁地想道,家里人德行差的话,就如同白蚁一样扰乱自己平稳的生活。如果自己还有富裕的话,那么还可以勉勉强强地支撑到一定的限度。所幸的是,公司还没有掀起裁员的浪潮。当然,薪水是不会再涨了,要偿还银行贷款是多么得痛苦啊。



第三部分:回乡妹妹(3)

大儿子那儿,在一家从未听说过的外企工作。因为工作辛苦,时常还愚蠢地想辞职不干了。没有固定职业的二儿子好像和女人同居了,根本不回家。克彦有时也这么想,自己的人生,用寿司的排列方式来说,也仅相当于便餐的排列方式那样。距离特等还相差甚远。但即便如此也还在拼命努力。对于自己的这些努力和勤俭,知子又能理解多少呢?
克彦脱了上衣挎在一只手上,从口袋里掏出了扇子。妻子老说落他像老年人一样。但对爱出汗的克彦来说,扇子是必备的东西。手一摇,便有一股清凉的风吹来,这使克彦的心情渐渐轻松了许多。
他向东面的出口走去。在等待的人中,看见了知子的身影。无精打采地站着。除了知子以外,还有其他几个女人,都是年轻的。这些女人们即使是混杂在相互不认识的人当中,也没有什么紧张的感觉。身子直挺挺的、身体的重心放在一只脚上地站在那里。等候男人的样子绝非是在装腔作势。
但知子却像学校早会中的小学生一样,呆呆地站着,心却像脱了缰绳的野马一般四处奔腾。歪着脑袋、嘴唇微微张开着思索的神情,在远处也立刻认了出来。
这时,一个公务员模样的男人凑了过去。这人大约四十出头了吧。克彦还以为是朝年轻女人那儿去的,而他却站在了知子的面前。好像在说什么。还以为是问路的呢,其实不然。知子的嘴唇不愉快地撇着,发出了刺耳的吼叫,“滚开。”这话被走到近前的克彦听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三七二十一,那人逃离了等候在那儿的人群,朝着信号灯方向跑去。在红灯变成绿灯的一瞬间,克彦又问了一遍。“真的吗,那男人不是你认识的人?”开玩笑般地说道:“劝你信教,还是募捐的?”根本不是呀,知子回答说。“他说天气太热了,要不要去喝点啤酒什么的。”哎呀,克彦心里吃了一惊。站在那里的尽是年轻女人。他不找她们,为什么偏偏相中了这样一个没有什么姿色的中年妇女?
两人过了马路,来到了车站前的繁华大街。在如此狭窄的地方却令人惊叹地盖了一座三层楼的鳗鱼店。说到鳗鱼,却丝毫没有老字号的架势,既有烤鸡,还有松花堂的盒饭。问知子,这里行吗?她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如果到新宿的话,还有几家熟悉的店,这里却还没有来过。钱的话还是节省一点的好。像这类的大众食堂就已经足够了。
话虽这么说,但很久没见面还是要了啤酒。两份烤鳗鱼和新腌制的咸菜。知子伸手从店员那儿接过了小盘子和一次性的筷子并放在了克彦的面前。如此地周到,不是同一个行业的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克彦眼前很快浮现出和这里的女人们一样,头戴白色三角巾、身穿制服的知子的身影。“那个……”克彦用热毛巾擦了擦汗,一口气喝完了啤酒,随口说道:“为什么刚才那个男人要跟像你这样的大妈打招呼呢?我简直吃惊得不得了。是不是因为光线太暗,没看出你的年龄?但不可能这样啊。”“我也不知道。”知子像轻挑的女人那样,一只胳膊肘蹴在桌上,有节奏地喝着啤酒。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人家的主妇。克彦目不转睛地盯着妹妹看着。恰逢吃晚饭的时间,店里一下子多了几分嘈杂。那些公司职员成群结队地在喝着生啤酒。看上去很像旅游者的一对稍微上了年纪的夫妇正在静悄悄地吃着松花堂的盒饭。池袋的嘈杂也像潮水般一下子流入到了店里。克彦用擦肩而过的、陌生男人的眼光看着妹妹。
荧光灯下,知子那与她四十七岁年龄相应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显得是那么得清清楚楚。服装和化妆倒是比上次强多了。白色的套裙,领口开得很大,从那儿意外地窥见了那白皙、漂亮的脖颈。
年纪不轻了,也不具备那种引人注目的美貌。但家里人都清楚,知子过去曾经是一个大美人,现在仿佛又有一丝复苏了的感觉。涂在嘴唇上那深玫瑰红的口红,决不是那种过时的颜色。那散发着光泽的颜色,使知子的嘴唇又恢复了过去的表情。不对,即使是恢复不过去,那嘴唇也在活灵活现地喋喋不休。想象中,那仿佛是在阻挡着无数男人的嘴唇一样。
有时,有这样的女人。“从前是不是非常漂亮?”只要你定睛细看,便会从她的眼睛、嘴唇和下颚的线条猜测并推断出那个女人过去的容貌。于是你的眼光便舍不得再离开了,不一会儿,你便会产生一丝怨气。为什么不再多留意一下自己呢?为什么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衰老了呢……。不管以哪种方式,只要能以此耗费男人的时间,这便是女人的魅力。
当然,像知子这样的单身者,又有着从事服务性行业的女人所特有的那种散漫的人,也就使她并没有升华到有姿色女人的行列。这也就极其偶然地使刚才那个男人像对待自己的同伙那样跟她打招呼了。
不管怎样,知子是不可能再结婚了,一口气喝干啤酒时,克彦回忆起了过去的一段往事,这让他觉得心里堵得慌。



第三部分:回乡妹妹(4)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知子的魅力虽然像如今这样早已无法再勉强想象得起来了,这自然是任何人都可以理解的。克彦高中二年级时,突然被隔壁班的小头目叫了去。“你妹妹真是太可爱了。你们真的是兄妹吗?”有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中学生。调查之后才知道是你妹妹。让我们约会一次怎么样?他慢吞吞地说着。虽然是同一个年级,但他那刮胡须的痕迹、非常醒目的下颚,至今还记忆犹新。拒绝他是最好不过的了,但自己也深知对方是一个非常讨厌而麻烦的家伙。“只是去喝喝茶什么的,拜托了。”跟知子一说,知子皱眉道,哎呀,是那个固执的高中生啊。“他独自一个人时倒没什么,有二、三个人时,他便大声喊知子小姐,简直是孩子气十足。”也送知子去过几次他那儿,但她并不是很高兴,怒气冲冲地回来了。“为什么一定要听那种人的的话呢。哥哥你也真是太窝囊了。”是吗?自己是窝囊吗?克彦喝了一口温吞吞的啤酒。回想起来,与知子、隔壁班的小头目以及妻子千鹤子的关系,也许仅只是成为一个面子的关系。
“我说那个什么”知子仰起了脸,那副面孔已不是中学生时的妹妹,而是中年妇女。但是,就在那一瞬间,犹如一道迸发出的红光,克彦又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少女的眼睛。“我呢,现在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我是想把这事跟你说一下的。”“结婚了吗?”“嗯,那个人是有妻子和孩子的。”这时,黑色塑料的双层饭盒和那依然是黑色塑料的两个汤碗送了过来。烤鳗鱼串虽没要最上等的,但也要了“上等”的。按价钱来说,也是酥软的、泛着黄澄澄的光泽,非常得美味可口。克彦一边把筷子插入到鳗鱼里,一边“哼”了一声。“你为什么总是干这种事呢?难道不怕被坏男人欺骗了吗?”“并不是什么坏男人,只是一般的打工的人。”“年纪有多大了?”“好像比哥哥大七岁吧。”如果说快六十岁的话也就行了,按“比哥哥大七岁”来算的话就有点太不好意思了。也许对妹妹来说,哥哥的年龄总是被作为衡量别的男人年龄的尺度吧。“这么大年纪了?”克彦夸张地叹了口气。倘若听说对方是年纪轻的男人的话,恐怕会更讨厌了吧。“和这把年纪的男人怎么生活在一起呢?你总是干吃亏的事。”知子一边吃着烤鳗鱼串,一边说道:“但我已经吃亏吃惯了。”这时,克彦才忽然意识到“损”(日语“吃亏”之意—译者注)字和“惯”字的右半边有点相似。也许这也是对自己的极端痛恨吧,还是装作什么也没感觉到的好。也许双方也只有这样才是上上之策。
出了店门,刚才那喧嚣的人潮犹如骗局一样。店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熄灭了。这里的店好像都关的很早。
“那么,你是坐池袋线啦。”“是的,从这儿坐车。”想到她如果和男人在一起生活的话,应该不缺钱时,克彦掏出了钱包。也许早就想过了,已准备好了几张纸币。从中抽出了五张,迅速地握住知子的手。“这个,这是给你的结婚贺礼。不对,还没有结婚,什么呢,那个,总之,你收下吧。”“谢谢。”不一会儿,知子已经捏着纸币了。
一个喝醉的男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们俩的举动。或许他还以为是嫖娼的男人呢。但怎么会有这么老、这么丑的娼妇呢。克彦轻轻地笑了。



第三部分:回乡向着春天的大海(1)

车子穿过了大桥。巨大的吊梁把初春蔚蓝色的天空划分成了几块。
宽子这次看见彩虹大桥已是第二次了。最初看见时是前年的事了,那是为了参加亲戚的婚礼,前往羽田机场的途中。那不是单轨的,为什么要花钱叫出租车,已记不太清楚了。也许正是为了看这座桥吧。当然,那时,坐在宽子旁边的是还在上中学的女儿由布子,丈夫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可是,现在,宽子的旁边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另一个手握方向盘的男人。
这个男人叫伊藤,宽子曾想他是不是上帝赐给她的礼物呢?这对于宽子那今后只有这么等着老了的人生来说,这个男人突然给她带来了那令人依恋和耀眼的东西。这份幸运令宽子至今都难以相信,甚至还诧异地想,为什么如此的幸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呢?
宽子今年过完生日就满三十九岁了。明年就四十了,正是被称作焦躁的中年的年龄。这是该想开了的年龄,还是要不断奋斗的年龄?宽子云游在两者之间无法判明。照照镜子,脖颈和下颚上还没有长出多余的肉。头一天睡眠充足的话,皮肤保养得水灵灵的且富有光泽。正因如此,人们都觉得宽子应该没什么要奢望的了。一段时期也会有异想天开的时候。在别人看来,过了中年的女人,自己也应该安心地顺从这一切了。
但是,伊藤的出现,使宽子的顾虑一下子都飘到了九霄云外。宽子再一次重新体会到身为女人生存的目地和作用。如果是被男人仰慕、被男人拥抱的女人,她应该永远保持那份美丽。虽然伊藤让她时时在意这些理所当然的东西,但她还是认为他是上帝赐予的礼物。
在和他同床共枕之前她也有过许多迟疑,当然,作为有夫之妇的宽子也曾为这为那苦恼不已。她甚至想过,如果不发生肉体的关系,仅只是吃吃饭、喝喝酒之类的快乐大概也是没什么可回味的。当然男方也不会仅满足于这些,交往过程中也会采取强制性的行动。也许以“在男人的热心说服下而被迫为之”的形式,恐怕还可以维护宽子的自尊心吧。总之,宽子和男人睡觉了。而且从那以后,她已彻底变成了恋爱中的有夫之妇了。
伊藤这样说道:“认真什么。没有任何意义的认真。到了这把年纪,还有这样的激情,我还是头一次。真令人吃惊。”
伊藤有四十五岁了。他嘟哝的“这把年纪”似乎还太早了点。可他还总是喜欢不停地使用这类词。“我真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还会产生这种恋情。”“我也是呀……”那天,宽子裹着被单回答说。一种羞耻,那就是不想让男人看见生孩子后凸起的腹部。但黑暗中听到的男人那低沉的声音,却逐字逐句地深深刻在了她的心里。
男人有时也会在她耳旁轻声说“我爱你”,这对于认为像这样的话丈夫之外的人是不能说的宽子来说,是多么的吃惊!然而,吃惊过后,下次再说的时候便习以为常了,并且还多了几分感动。作为三十九岁,已为人母的她,对这般柔情蜜意的男人,仅只是感谢是远远不够的。作为回报,她必须加倍地爱这个男人。
第一次在酒店见面之后又过了一个月。宽子开始了肌肤的保养。买了新的洗面奶和面膜。背着女儿,对着镜子开始做起了简单的体操。正在这时,伊藤打来了电话。
“想开车去兜兜风。去不去看看春天的湘南海?”犹如上天堂一样,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和男人开车兜风,大概已有十多年没去了吧。和丈夫也开车出去,但那是没有目的的。从来没有一起去欣赏过风景。
宽子想,伊藤是尊重自己的。如果那是约你去酒店的话,自己肯定会感到很悲哀。你一定会怀疑男人仅只是以身体为目的。但他却提出了下次约会是开车去兜风。宽子想对他说我相信“你爱我”这句话。也只有彼此相爱的人才会不厌其烦地开车出去兜风的。直奔做爱场所的恋情,大概只是年轻人的特权吧。像宽子他们这种年纪的人,是不大会直截了当的。但是,也只有这样才算是一种诚意,也只有诚意才是有夫之妇所最需要的。
约会的那个星期六,宽子早早起来做好了盒饭。作为一整天不在家,而做了精致的盒饭的理由,宽子是以“要和英语兴趣小组的伙伴们去观赏油菜花”为借口的。女儿中考合格开始,她便参加了英语兴趣小组,这使她收获不小。和伊藤的相识便是在这个学校。在学校所在的火车站前的综合大楼里,也有他上班的公司。两人一起在电梯里碰面的时间,也只有一、二分钟,但因为停电,他们被困在了里面。看见他那麻利地用紧急电话跟管理室联络的侧影,宽子已无法将自己的视线移开。可以说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在那部电梯里还有两位小组的同伴,但伊藤说他连正眼也没看她们一眼。他声称一开始在电梯里碰面的就只有他们两人。宽子为他那孩子气十足的谎言欣喜万分。他那离不开女人的德行也随处可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在大楼里见面时,便交换了个眼色,到附近的茶室喝起了茶,这样持续了很久,之后,交往的节拍开始越来越快,还一起去吃饭和喝酒了。第一次他带她去他经常去的酒吧,回来的路上,在天桥上,他们接了吻。到此,一切都仅只是在一瞬间。



第三部分:回乡向着春天的大海(2)

两人的约会,自那次接吻之后,宽子决心结束这一切了。既然自己定下了很短的距离,那么必然会全力以赴地奔跑。这是没有任何犹豫的。但是问题却出在后面。因为宽子是从短大毕业后马上就结婚的,所以,男人中她只认识丈夫一个人。这可是现在的女孩们闻所未闻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像这种情况的多得是。善解女人心的佐藤,对宽子来说,他自然成了她的第一个男人。
总之,那天晚上好多事情都碰到了一起。丈夫的突然出差、再加上喝醉了那不习惯的白葡萄酒、还有那久等不来的出租车、伊藤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比平时要疼得多了……宽子一点儿也不后悔。所谓的后悔也就是包含着第二次不再干同样的事的坚定的决心。但此时的宽子却兴高采烈地坐在了男人车子的副驾驶席上。
佐藤驾驶的是一辆看上去很旧的车子。座位的颜色稍稍褪了些,但里面却非常的干净。没有宽子厌恶的那些车内装饰,芳香剂和放手纸的、带花边的盒子之类的东西也没有。是不是因为要去开车兜风,佐藤才把这些东西拿走的呢?
仅只是在挡风玻璃旁摇摆着交通安全的护身符。这大概是伊藤的妻子弄来的吧。虽然从未见过面,但宽子仿佛看见在寺庙的神像前低垂着头的中年妇女。这个女的一定不丑,浑身散发着一种朴素、雅致的气息。从来没有打听过,所以不太清楚,大凡不合伦理的婚外恋,对方妻子的形象通常是贤惠、端庄的。吵架、搬弄是非的女人,宽子是怎么也想象不出的。这肯定跟自己也有家庭有关。由于内疚,对对方的妻子也会抱有一种友善的感情。
所以,宽子想,双方都有家庭的人士间的恋情真的是太不现实了。一旦两人以身相许,第二次再见面的话,一切都成了一个程序一般,男的自然也变得厚颜无耻了。然而,伊藤却如同少年一般约你去兜风,去看春天的大海。
“冷不冷?”从刚才开始,伊藤一直就关注着气温。虽说只是三月初,但今天早晨开始天气就异常寒冷。在东京难得一见的清澈蔚蓝的天空,大概也是由于冷空气的原因吧。
但车里却温暖适宜。
没关系,一点儿也不冷,宽子说。男的说,哪里,便握住了宽子的右手。一边操作着方向盘,一边更加握紧了宽子的手,并嘟哝道“冷的呀”。那口吻是那么地熟悉,让宽子高兴得快要喘不过气了。有点贫血的宽子,气温一下降,便会手脚冰凉、僵硬,这是谁都没有注意到的。连一个月同房一、两次的丈夫也对此漠不关心。
但坐在旁边的这个男人却将宽子的手指一个一个逐一怜惜般地抚摸着。这大概是要给她留下一个深刻而永久的记忆吧。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爱,是一个相隔二十多年又在宽子心中激起甜蜜依恋的客人。年轻时,作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去迎接,到了四十岁的今天,她意识到这是多么尊贵的客人啊。对于已进中年的女人来说,这位客人已不再需要敲门了。他从几乎所有女人面前穿过,但他却在宽子那儿停了下来。胆怯地把门打开,然后占领了宽子那宝贵的客厅。
换句话说,宽子成了被选中的女人。世上经历过这种不符合伦理道德的丑事,但从中却能体会到爱情滋味的有夫之夫大概没有吧。宽子也在不停地问自己,像自己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到底哪里出众呢?当然,她最希望的答案马上便得到了。“白天,兴趣小组那儿的太太多得的是,但像你这样漂亮而文雅的却没有。一眼我就看上你了。”
宽子决不是那种自怜、自负的女人,所以,即使是照镜子,她也会非常客观地正确看待自己。当然,男人在看见自己所喜欢的女人时,是用一种浪漫主义者的、特别的视线和标准。因此,在床上,对男人的“喜欢”“漂亮”之类的甜言蜜语,宽子已能完全彻底地接受了。
被丈夫之外的男人拥抱着,宽子真的一点儿也不后悔。自然,不久,她对丈夫睡着的样子也模糊不清了。与此相比,最可怕的是女儿的目光。第二天早晨准备早餐时,对女儿那直勾勾地盯住自己背影的眼神,她感到十分地无奈。一想到如果和伊藤的事一旦暴露,最愤怒、最难过的不是丈夫而肯定是女儿时,她顿时觉得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但一个星期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当她意识到家里人还没有察觉到时,在心里的一块石落地的同时,剩下的便是和伊藤同眠共枕的那一夜的记忆了。由于羞于面对面地相互看着,他们把所有的灯都关了,只剩下床头柜下的那盏小灯。两人赤裸的身体变成了侧影像被印了下来。第二次,彼此便开始熟悉、适应了。宽子看清了男人的脸部和胸部。伊藤身材高大、肩膀很宽,肌肉也很发达。尤其是在上下运动时,犹如顶棚一样,一下子便把宽子罩住了。男人黑色的乳头马上映入眼帘。与此同时,自己的身体也完全进入到了男人的视线里。宽子很在意自己发福的腹部、明显下垂的乳房。但是,男人却多次强调说:“漂亮的呀。你的身材真的很漂亮……”宽子在心里叫道,撒谎。但这种顾虑很快便打消了。他没有说谎。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应证了这一切。如果不是这样想的话,三十九岁的她为什么又会被男人拥抱呢?
即使这样,在黑暗中,宽子也还是试图用被单挡住自己的身体。男人一下子把被单扯开了。接着,在床上便展开了一场被单的争夺战。宽子也为此感动不已。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为了要看自己的裸体而如此认真的男人。还有男人如此拼命地抢夺被单。她甚至还不能相信这一切竟已经发生在现实当中。
说起来,留宿在城市酒店,离宽子的日常生活已很遥远了。伊藤约宽子到赤坂的酒店,来这种地方仅只是新婚旅行的时候。
酒店寝具的卫生非常不可靠,宽子只盖着被单和毛毯。宽子很快就输了,完全暴露在男人面前……。



第三部分:回乡向着春天的大海(3)

回想起那一夜发生的事,宽子感觉迷迷糊糊地、大脑昏沉沉的。那可能就是幸福吧。但她想,不能那么轻易地便把那幸福拱手奉送给男人。而且,自己的这种感觉也不能被男人所察觉。
今天,伊藤的目的是去初春的海边兜风。如果是这个时间的话,即使去江边的小岛走走,晚上也能赶回家。幸好丈夫说是去打高尔夫,晚饭在途中吃。跟女儿由布子说自己适当地做点什么吃吧。那孩子大概又约了住在附近的朋友去了近处的家庭餐馆了吧。宽子自己也有这样的往事,那是朋友比自己的兄弟姐妹都重要的年龄。但作为母亲的宽子,在漫长的十七年里,一直过着以丈夫和孩子为中心的生活。当然,这也是幸福的,但如今宽子又遇到了别的幸福。
也许今天自己将会和这个男人看到黄昏时的大海吧。那会是红色的呢,还是紫色的呢?宽子不知道。因为很久没有站在夕阳下的海边了。但是,一边注视着大海,两人肯定一边相互拥抱着、亲吻着。也许,男人还会低声嘟哝着“我爱你”“喜欢你”这些话。
床上的幸福实在太过于激烈,宽子还没能适应。然而,由于春天海边所带来的幸福保持了那么纯洁、合理的方式,所以很快便接受了下来。于是,由于这双重的幸福,使宽子觉得自己的罪孽似乎被洗刷干净了一般。床上的幸福必须要用海边的幸福来洗刷。
“哎,吃口香糖吗?”“啊……”草莓味的口香糖是昨天宽子在超市的糕点柜买来的。买这些甜的、小的、零零碎碎的东西,是从女儿郊游以来开始的。将金字塔形的口香糖放入他嘴里时,宽子的手指碰到了男人的牙齿。那要比想象中的还要硬。这次又用微微带有男人唾液的大拇指和食指,把口香糖放进自己嘴里。那令人怀念的草莓的味道立刻在口中扩散开来。那是一种令人想低声哼两句的心情。身体与身体紧密相连、难舍难分的男女像这样孩子般地度过片刻的时光,真是富有戏剧般的快乐。
“我很久没去江之岛了。”宽子说。“是嘛,那么我们往镰仓方向走吧。停下车,一起随便走走。”因为嚼着口香糖,所以,男人的口齿有些不清楚。“去更近一点的地方吧。新横滨方向也可以吧。”“哎?新横滨那儿有大海什么的吗?”“所以呀,不是大海也罢,只要是两个人能在一起的地方就可以了。”宽子沉默了。说真的,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但宽子想象的是这样的。在海边,两人接吻时,伊藤抚摸着宽子的酥胸。这已经即将发生了。而且,男人大概在说想去哪儿的酒店。但宽子不同意。根本没有时间了。不管怎么晚,丈夫大概晚上九点会回家的。况且,如果回去晚了的话,女儿也会怀疑的。宽子才说无论如何是没有去酒店的时间了时,佐藤以坚定的语气说那么就……。硬是把宽子的时间抢走,和把被单扯开完全一样。她被这种热情征服了,也许,也许,也许宽子会同意的。但不管怎样,一切必须在夜幕降临之前。
车上的时钟正指在中午十二点半上。太阳高照,距日落西山还有足够的时间。这个时间,一对男女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宽子简直不能相信。干这种事情应该在周围被一片黑暗所包围的时候吧。
宽子说:“真讨厌。天不是还很亮吗?”但在伊藤看来,这是一种单纯的羞耻和与之相伴的妩媚而已。“这个呀,和天亮天黑没关系啊。白天,情人旅馆的停车场不也停了许多车子嘛。”“哎,你要去情人旅馆?”宽子害怕之至,连心都绷紧了。结婚前,和丈夫去过三、四次这种地方。但总希望不要被任何人看见,来去都不敢抬起头来。然而,宽子现在是有夫之妇了。去普通的酒店姑且不说,去情人旅馆是不行的。进去时,一旦被熟人看见那可不得了。丈夫一定不答应的。
“哎,一般的酒店不行吗?到了横滨,正正规规的酒店不是很多吗?”“你真胆小。”伊藤对宽子的乞求笑着置之不理。“开车很快地冲进去,谁也不会看见的。而且,一般的酒店,还没有到可以入住的时间啊。打扫卫生的大婶们还会发出吸尘器“喀、喀”的声响。那些事情会让你一点心情都没有了。”而且,伊藤又加上一句:“现在进酒店,傍晚时分回来,正好要收取一个晚上的住宿费,所以,是不是太愚蠢了?”
哎哟,是这样的吗。宽子感觉仿佛被人从台阶上推下一步似的。迄今为止两人约会的花销全部都是伊藤出的。当自己提出要平摊吃饭的费用时,也被伊藤坚决地拒绝了。但是伊藤也只是一般的工薪阶层,家里的情况没有详细打听过,只说是有两个正在上初中和高中的儿子。像这样的男人,平时是不可能花零花钱的。
也许,因为关系已经密切了,所以才不那么装门面了。宽子不太清楚,情人旅馆这样的地方,费用大概是正规酒店的几分之一。伊藤说还是尽快去这样的地方吧。
“可我,很为难啊。在那种地方被人看见的话,那可糟糕了……”“没有这种事的。称为情人旅馆的这种地方呀,是绝对不会被人看见的。”
宽子脑海中开始了各种各样的盘算。她在想说服他到傍晚,最后没有时间了再拒绝他和飞快地就这么进入酒店,在丈夫和孩子回来之前赶回家里,哪一个方法更好呢?前者的话可能危险性要小一点儿。但是,现在断然拒绝的话,也许会感到难为情吧。不想这么做。春天的午后,在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车子里,为进不进酒店而争执不休的话,是不太合适的。最后,脑子里也一下子想了一下今天穿的内衣。因为跟佐藤约会时,一定会穿着外出的衣服的,所以用不着担心。



第三部分:回乡向着春天的大海(4)

佐藤或许把宽子的沉默当成了一种允诺。把车朝标示着“新横滨”的高速公路出口方向开去。那是一个奇妙的城镇。在新干线里什么也看不清楚。还以为是一大片森林呢,旁边却是高楼大厦。在还没有彻底开发的低矮的山麓里,小小的房屋连成一片。给人以一种城市和大自然还没有相互协调、非常融洽的感觉。
从高速公路上下来的车子,一旦过了车站,不久便上了国道。两边净是些旧车中心和小的工厂。“真奇怪。我还以为夜晚走在这一带的话,会出现许多招牌呢,可是……”伊藤皱着眉。虽说是星期四,可来往的车辆却川流不息。落上白白厚厚灰尘的拖拉机,倒与这可以称之为粗野的景象十分相称。“啊,在那儿。”在拖拉机开过来之前,还能看清楚那幢白色的钢筋大楼。但是,随着与大楼的接近,才发现那看上去钢筋一样的大楼的窗户竟是非常考究的。栏杆处镶嵌着洛可可风格的装饰。同时那大酒店的招牌也映入眼帘。“不行,岂有此理。别进去了,求你了。”宽子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真的好像要停止呼吸了。在如此之多的车子奔驰而过的大白天,是不可能朝着酒店方向向左拐的。宽子的隐私一下子便被十多个人发现了。
“那么,到底什么样的地方才好呢?我们已经在同一个地方绕了好几圈了。”宽子恳求道,至少不要去面向大马路的地方。气得一言不发的佐藤又开起了车。不久便看见了“从这儿两百米右拐”的招牌。“如果是这里的话,应该可以了吧?”在工厂地带行驶了一会儿,便看见了一眼能判断出是这种类型的酒店的建筑物。停车场上已停了两辆汽车和一辆白色的小轿车。都是以年轻人为对象的车。
两人默默地从车里溜了出来。酒店玻璃窗上折射过来的阳光非常刺眼。宽子为是否要从车里把盒饭拿出来而困惑了一会儿,于是没有拿出来。在情人旅馆的房间里大口吃着饭团和煎鸡蛋未免太凄惨了。
进了酒店,张贴着各个房间的照片。这里和宽子以前所熟悉的情人旅馆没什么两样。“三○二号房还可以。”伊藤说。这时,瞟见了“休息5000日元-8200日元”这几个字。宽子为如此低廉的价格而悲哀。原本应该在海边度过的一天,却改换成了这么便宜的小房间。
那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有一边的门全被涂成了白色,周围寂静无声。伊藤先进去开了灯。那是一间全被涂成了兰颜色的房间。一面墙的镜子上画着拙劣的热带鱼。“我错了……”伊藤低声笑道。那是一种非常下流的笑。“而且,这还是给年轻人提供的简陋的房间呀。”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门旁的一个柜子,开始迫不及待地脱起了上衣。在宽子面前丝毫不觉得羞耻地脱了裤子,整整齐齐地挂在了衣架上。
宽子注意到这些步骤和回到家时的丈夫非常地相似。伊藤把圆领的毛衣也脱了。
穿着内衣的男人的样子看上去很愚蠢。衬衣大概是新的吧。在蓝色的房间里闪耀着白色的光芒。宽子还以为是带有蓝色的有趣的花纹呢。也许,像宽子对衬裙东挑西捡一样,伊藤也对内衣的挑选非常在意。
于是,他走进宽子,吻着她。在长吻期间,宽子感觉到了男人的肚子又腆出来了。个子也高大,看上去也不是那么胖,下身的腹部到胸部的地方,很快便可以从下往上描绘出流畅的线条。“我去冲个澡啦。”伊藤说。刚说了一句珍藏已久的话,又在宽子耳边低声道:“一起去洗吗?”“不,不去了。”宽子摇了摇头。他也没有表现出失望的样子,走到了门那边。于是,听见了长长的小便的声音。
宽子坐在床上。她没有想到情人旅馆的被子是这种样子的。和宽子家里用的非常相似。在起花纹的被子上,罩着雪白的、纯棉的被套。无聊之极,宽子摁了一下枕边的按钮。不一会儿,响起了摇滚乐的旋律。又摁了一下别的按钮。房间的灯熄了。只剩下天花板上的那盏小小的照明灯。这大概是想制造一种在海底里的效果吧。
宽子又摁了下一个按钮。这次响起了柔和的旋律。宽子似乎是不久便被这旋律吸引住了一般。
今天不是应该要去春天的大海吗?男人和自己又回到了少女少男的时代。不是要两人相依偎着去看风和浪吗?然而,大海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宽子只看见了仿制的大海。用油漆画的热带鱼和海草的廉价的海。
“海。”宽子嘟哝着。如果要用语言来表达的话,宽子是那么的害怕、失望。她突然抬起了头。



第三部分:回乡回乡(1)

出了车站,左右两旁是一条漫长的商店街。
乡下的车站前大概都是这个样子吧,但这条街却像是很快要断气了一样。半数以上的商店都放下了卷帘门,也有的在拆除、平整地面。原来是蔬菜店的地方已变成了便利店。只有这里的招牌和玻璃才焕然一新、充满生机。其他的店铺和店主都老了。年幼时,我曾来买过一次橡皮擦。文具店的老板好像几年前就已经死了。旁边点心店的那对夫妻还活着,但已经老得哆哆嗦嗦的。老太太的腰也躬得更厉害了。经历了无数的岁月,全然不知谁还活着、谁已经死了。即使是自己以为应该离开人世的人,却在店门口打招呼道:“很久没见了。呆到什么时候?”我也不会感到丝毫的惊讶和恐惧。
冷落、萧条、垂死的、乡下的商店街犹如一个坟场。对死者的记忆,就像那每家每户整齐排列的墓碑一样。偶尔涉足此地的人,归根到底也只是那些扫墓者而已。
今年,这个村子里回来了三个女人。我、松子和广美三个人。有关广美,大概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吧。她和高中同班同学结了婚,丈夫的老家是这里。据说,广美的夫家是这里很富有的财主,所以,家里无论如何得有人来继承家业。虽然广美抱怨说,东京工薪阶层的生活多愉快呀。但她能住在娘家的附近,也是多么幸福的回乡啊。
问题就在我这里。七十岁的母亲,去年秋天把脚扭伤了。开始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而没当成一回事,但后来终于卧床不起了。我没有想过这么早就要肩负起照顾老人的重担,但也不可能逃脱掉。我有一个姐姐,嫁在附近,但怀抱着正在成长中的孩子去看护病人,毕竟是有限的。几经商量的结果,我决定回来了。
我已经三十八岁了,但从未结过婚。作为悠闲快乐的单身者,也许应该更早一点回来,但这里面有很多的原因。母亲和姐姐都没有使用强硬的言辞来命令我,有一段时期,我还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支柱呢。
从二十七、八岁到三十岁这段时间,我挣了相当可观的钱。每个月都挣到连自己都害怕的大笔的钱。我是作英语教材推销工作的,那时的推销词,现在回想起来犹如谎言一般。然而大家还都相信。
“美国五所一流的大学,组成了特别研究小组,专门为非英语圈的人们建立了教育体系。”“像奇迹一样,三个月就能说英语了。”“因为是学者们编写的,不会有错的。”“真的是划时代的学习方法。”“美国航空宇宙局也在用这本教材呢。”
录像带二十盘,附带教材,一共是二十七万日元。在泡沫经济沸腾的都市确实很好卖。连普通的办公室职员,那时也轻松地花着钱。我是实行提成工资制,卖出去的越多,百分点也就越发往上增长。起初只有五个人的公司,最兴盛的时候达到四十人,并且还在银座的大楼里设了办公室。总经理也被作为“先进青年企业家”,为媒体所津津乐道。
我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是总经理的左膀右臂兼情人。公司里的职员也都发觉了我们的关系。两年前这个公司倒闭时,我被公司里的职员和他的妻子视为是把公司搞垮的坏女人。但事情并非这样。我从他个人那儿什么也没有得到。仅只是为了他而拼命工作,由此而获得丰厚的报酬而已。对男人的爱,就这么原原本本地变成了对公司的奉献,这奉献与我的收入相关联的那段时间,真的太快乐了。
公司渐渐不景气的时候,他曾恳求我说,不管多少,要不要周转一些资金呢?当我断然拒绝时,他说让我们死在一起吧。他虽然早已打动了我的心,但最后还是没有干那种事。他回到了家里,决定和他那歇斯底里的妻子共度残生。
啊,这种事情只能顺其自然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在东京生活的这两年时间,我并没有带着自暴自弃这种强烈的感情。由于讨厌靠储蓄过日子这种坐吃山空的生活,我便当了一名派遣职员,有时也在私塾里当特聘讲师。尤其是因为母亲卧床不起,所以,我必须尽快赶回来。,我终于坚强地挺过来了。也许是必须要等到自己的心完全冷却了吧。在它还在热的时候,回到家乡会是非常凄惨的。
我终于不再等那个男人的电话了。把为数可观的名牌服装和鞋子都卖给了废品回收店。帮我搬家的人甚至说,搬家的费用,只要那个最便宜、最廉价的包就足够了。于是,我回来了。
但松子却比我早两个月回到了这个村子。
我从孩提时代起就很讨厌松子。她也一样讨厌我。不对,甚至更讨厌我。不知是谁说的,这原因主要与名字有关。她的“松子”这个名字,在那时的乡下,还是稀奇而古老的。松子对我的名字“绘里果”,非常的嫉妒。她不像其他朋友那样叫我“绘里果小姐”,而故意发音成一般的“绘小姐”。我们这样的关系,怎么会在一起玩呢。这是因为,这附近同年龄的女孩子只有我们两个人。



第三部分:回乡回乡(2)

火车站左边不远处有一座桥。第一次向下窥视的人大概会吃惊不小吧。你如果以为这儿流淌的河也会像火车站和商店街一样,混浊且细小,那你就错了。这里被指定为一级河流,河面很宽。经常被偷来用作庭院点景石的、被水流冲刷研磨过的石头,将河流两侧环绕了起来。防护堤又长又高。这个防护堤的下面便是我和松子的家。记得,松子的父亲是在附近工厂工作的技师。庭院里搭着葡萄架,养了一只杂种的狗,就是这种马马虎虎还过得去的生活。我住在相隔一条街的市营住宅里。木制的平房,是市政府为了敷衍低收入阶层而建造的粗糙的房子。读到小学高年级时,我已经被叫做“市营之子”了。在上社会科的时候,老师在列举用税金为贫困的人建造房屋的例子时,就列举了防护堤下的市营住宅。不久,我又多了另一个叫做“保护之子”的名字。因为父亲去世以后,母亲硬撑着在一家医院做勤杂工,由于劳累过度,自己也住进了医院。有几个月还是将近一年的时间,我们一家都享受着最低生活保护费。把这个情况到处散发给大家的人正是松子。
虽然有正经的职业,但松子一家也是这一带知名的怪人。尤其是她的母亲,名声特别得不好。那是一个脸色难看、瘦削的女人,那头硬硬的、卷曲的烫发使人不由得盯着看。我的母亲虽然不富裕,但如果有朋友来的话,也会招待一瓶汽水的,而松子的母亲却什么也不给。不用说是点心,连一句温和的话语都不会说的女人。
即便如此,我也为了松子养的那只狗经常去她家。那是一只柴犬的杂种狗,有着圆圆、可爱的眼睛。那时还没有宠物之类的概念,一整天都被锁着,喂些剩汤、剩饭。那只小狗经常得皮肤病。松子家为什么要养狗呢?
那是非常炎热的夏日的一天。松子提议我们一起去河滩上玩吧。我马上摇头表示反对。老师在暑假注意事项时强调,小孩子不要单独靠近河滩。这一带已经变成了盆地,如果一下雨的话,从山上流淌下来的水,立刻使河流变得湍急起来。而且还担心中暑,所以,小孩子不准单独靠近河滩,这些注意事项还被打印了出来。松子笑了。我和你一直都是在河滩边长大的呀。现在再说这种话多可笑啊。如果怕把脚弄湿的话,瞧,你穿上那双凉鞋就可以了。
我那时穿了一双短袜和帆布鞋。穿这种鞋子在河滩上玩是非常不合适的。光着脚在水里的话也可以,但弄得满脚都是沙子时,必须要用清水洗干净,再晾干。河底的小石子碰到脚底板也非常地痛。去河里玩时,我们通常穿着凉鞋,哗啦哗啦地搅水。
“穿上这双凉鞋就可以了呀。”这是一双新凉鞋。在脚背处有红色和白色的带子交叉着,非常得漂亮。我借了凉鞋,和松子来到了河滩上。我感觉,一到夏天,河里的流水便湍急了许多。比梅雨快结束时水势要大得多了。河正中的水流不断发出响声并激起波浪。我从来没有看过大海,想象中的大海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我们走进去的地方是被岩石隔断的、不太大的河流。近于温水的积水中,如果是春天的话,有时还会看见青鳉鱼和雅罗鱼等小鱼。我们捞起一把海藻,将它们晒在岩石上。晒得干透了之后,松子教我将它们揉成团,便成了质量上乘的橡皮擦了。但经常等不到海藻完全干透我们就回家了。
“小绘”松子叫道。“帮我捡一捡那根树枝呀。”在正中的激流中,一根松树枝挂在了岩石上。那是一根根本不值得去捡的树枝。毫无疑问,与其冒险去捡,还不如让松子像对待那些海藻一样,很快忘记的好。
“我家的由佳。”松子说出狗的名字。“最近,把树枝扔出去、又捡回来玩着呢。你经常和我家的由佳玩,连这点事情都不愿意做吗?”
从那时开始,多数情况下,我都会服从松子的命令。我把裙子边又往上捋起,然后慢慢地朝河流正中走去。大人穿的凉鞋不太合我的脚,走起来非常艰难。我一步一步用力地走着。水很冷,跟我们玩的那小河流一点也不一样。当我感觉到河底下那些尖锐、令人不舒服的石头的一瞬间,我被流水绊住了脚。我飞快地伸手抓住了附近的岩石。水已经渗进了我的大腿,连短裤都被彻底弄湿了。当我意识到时,左脚已经感觉到了坚硬的石头。眼前浮现出那漂浮着的红、白相间的凉鞋。伸出手却够不着。凉鞋以极快的速度被水吞噬着流走了。在夏日的阳光下,这一切犹如恶梦一般。仿佛是在电影里看到的一个场景,根本不觉得就是现实中的事情。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把大人的东西随意借来,并且又把它丢失了。
于是,回到家里的松子的母亲一听说凉鞋的事情,就当着我的面冷不防地打起了女儿。笨蛋,那可是新的凉鞋。她抓住松子的头发,痛打了起来。
妈妈,对不起,请原谅。松子哭喊着。看到这一切,我也颤抖着哭了起来。阿姨,原谅她吧。我哭着说,是我不好。要打,就打我吧。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事情有些奇妙。虽说是新的,但价钱也只是平常穿的凉鞋而已。后来,我母亲买了一双新的凉鞋去赔礼道歉。母亲说,在附近的木屐店,只要有相似的,不管多少钱都会买的。松子的母亲为什么会在我面前那样打女儿呢?还有那拼命哭喊的松子。我也曾想过,那也许是为了敲我的竹竿,母女俩合演的一出戏吧。



第三部分:回乡回乡(3)

进了中学,可以离松子稍微远一点了。仅只是因为家住在附近而一起行动的孩提时代终于结束了。所幸的是,我的成绩很好,不久便进入了这类女孩子的圈子中。我决定不再理会松子那一如既往地在背后说我“市营之子”“保护之子”的坏话。我对自己说,我已经站得高了,松子和她的狗都不需要了。
高中我考进了当地水平最高、最好的学校。藏青色的、素雅的西装式的制服成了这一带少女们所羡慕的目标。说是看上去虽然样子有些土气,但却衬托出人的聪慧。
松子的是水兵服的制服。没能考入县立高中,进了私立的女子高中。这里的水平和校风不好是出了名的。传言高年级的学生中甚至还有卖淫的。
偶尔碰见上学途中的我,松子像没看见一样,皱着眉。我高兴得不能自持。她终于开始表现出对我的嫉妒了。但我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我曾想,还是把丢失凉鞋那天的事情忘了的好。
无论怎样的女人,都有最漂亮的时候。就像那要吸引雄性而不断变化翅膀颜色的蝴蝶一样。
高中毕业后,松子考进了东京一所闻所未闻的短期大学。有时也会和暑假回家的我在一趟列车上相遇。我几乎以为那是另外一个人啦。瘦得几乎不成样的身体,还有点女性特征的曲线,穿着时髦的衣服,妆化得很好。不仅面对着我,而且还笑着招呼道:“小绘,好久没见面了。”那时,我想,松子又开始演戏了。是在东京这样一个舞台上,扮演着自己理想中的女性。松子在暑假期间,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四处游荡,是想让村里的人都感叹:“松子变得非常漂亮了。”
我的话,是一副牛仔加体恤的打扮。即使是暑假,也拼命在农协做临时工。我就读于横滨一所公立大学的英语专业,为了成为翻译而拼命学习。对男人的了解是后来的事情了。
令人吃惊不小的是,松子的服装和语气都彻底改变了,完全像东京富裕人家的小姐一样。毕业后,她在日本桥一家有名的百货商店工作,并认识了一个男人。听说,以客人身份而来并与她相识的这个男人,是一个极其富有的、资本家的儿子。不是那么可靠。这些话都是松子的母亲传开的。因为,村里的人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资本家是什么的。
但是,结婚典礼好像确实气派。是无人不知的、一流的酒店举行的。无人不知的演艺界人士作为嘉宾并发表了讲话。出席婚礼的人兴奋而归。
然而,成为松子丈夫的人,是有着怎样一种经历、从事着怎样一种职业呢?谁也不清楚。当我告诉母亲,那男的大概是家里有一点钱的、很普通的第二代时,我已经嫉妒松子了。留学考试失败了,为了这个考试,我也错过了找工作的时机。干了两年的临时工,终于在报纸招聘广告上找到了一个奇怪的英语教材公司。
那时,我第一次体会到自己非常讨厌松子,对我来说,这个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从很久以前开始,我的名字、我的成绩、我的酒窝都是松子嫉妒的。所以,她对我的憎恨已成了一种无法动摇的固定模式。有时,我也会跟我非常亲密的朋友说起这些。“孩提时,我家附近住着一个非常讨厌的孩子。像老鼠一样瘦得不成样子,脑子也笨。我经常被那个孩子欺负呢……”
但在我看来,松子可以说是在极力勉强自己。要成为都市中的漂亮女人、获得幸福的婚姻。我并不是那种对婚姻充满憧憬、幻想的女人,所以,对松子过早地结婚,我感到十分厌恶。
“一定要揭开这个魔鬼的画皮。”那个卑鄙女人的女儿,心地恶毒的女人,那就是松子。如果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话,无论怎样愚蠢、糊涂的男人也不会不知道的。自己和怎样的一个女人在一起?一定会后悔得要死吧。
但是,这一天的到来,比我所预料的要晚得多了。结婚十六年,松子便和丈夫分手了,带着三个孩子又回到了家乡。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只有市营住宅的长年居住者可以享受房子的处理拍卖。价格已经公开了,但对都市泡沫经济耳濡目染的我来说,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又有存款,又能从银行轻易贷到款。我很快买了下来,把那已经破烂到极点的旧房子拆了,盖了一小套两层楼的房子。还不到三十岁的我的举动,使村里的人非常吃惊,也引起了各种各样地议论。小小的房子为了让母亲使用起来方便,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我们还决定在里面养一只狗。和松子家的由佳不一样,是在东京买的有动物血统鉴定书的狮子狗。而且还很守规矩,这使养不了猫的母亲非常高兴。我抱着狗打算出去散步。那是黄金周的时候。盆地里连绵的山峦一片碧绿,这是我们村里风景最美的时候。我也许是幸福的。我这么年轻就有了自己的房子,还抱着这么可爱的狗。
这时,从对面来了一辆自行车。那是松子。自行车前面的椅子上坐着孩子。好长时间没见面,松子的脸变了。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样,她的脸上满是斑点和皱纹。孩子不但不可爱还有点怪怪的。下眼皮是浮肿的,你一点也不会以为那是东京长大的孩子。我对着松子和她的孩子露出了笑容。“好久没见了,呆到什么时候?”但是,她却对我不但没有什么季节的问候,也没有什么近况的汇报。“当然比不上人家能盖那样的房子啦。”
她说话的方式又回到了少女时代那样的鲁莽。
“能给老人看看自己的孙子就是尽了最大的孝心了呀。连这些都不能做的话,便是女人的失职。”带着恶意和不体面的孩子,骑着自行车就这么走了。我忍不住扑哧一声要笑出来了。松子终于露出了她的本性。而且,我们的位置关系又回到了原来那样。松子是嫉妒和憎恨我的。这个就是我们俩固定的、本来就应该有的样子。松子粗鲁的言辞使我感到非常的幸福。那真是一段让我感到莫大满足的往事。



第三部分:回乡回乡(4)

岁月流逝,我和松子都回到了这个村子。三十八岁这个年纪,在农村已经是顶级的老姑娘了。这里干燥的空气,马上使我的眼角生出了小皱纹。从头发到皮肤都失去了光泽。在村子里,人们是不能容忍有生气、充满活力的女人的。他们所期望的女人们,就像香袋一样宁静而干爽。而且,离了婚回来的女人出乎意料地受欢迎。如同当地的寡妇一样看待。松子从东京带回了三个孩子。最大的孩子在东京一所有名的高中读书,当然,这也是松子的母亲说出去的。他带着耳环,白天骑着摩托四处兜风。中间的女儿是初中生,听说很快便融入了当地的学校。令人不解的是最小的那个孩子,这女孩才刚刚五岁。有人说,之所以和哥哥、姐姐的年龄相差很大,是因为松子为了拴住男人的心而勉强生的孩子。虽然如此,男人的心也还是被别的女人夺走了。但是,听说作为离婚的补偿,松子得到了一大笔赡养费。附近的人都传言,要不是这样的话,母子四人不可能半年多时间这么悠哉悠哉的。
另一方面,对我来说,可以说事态正在一点点好转。我把回乡看成是尽义务。母亲开始拼命活动着身体。现在,不管怎样已能凭借着轮椅,可以做一些简单的、自己身边的事情。即使是在这样的乡下,社会福利体系也很完善。如果向市政府申请的话,每周四次可以派帮手来家里。我几经思考之后,决定把家里的客厅开放出来,教孩子们学习英语。虽然公司破产倒闭了,但我至今还认为,我的公司卖的教材并不坏。在做推销的那段时间,不知不觉地已掌握了美式的语言学习方法。总之,从那儿学到的、最关键的方法便是反复练习、集中注意力。
因为附近也有一些规模大的私塾,所以,还担心是否能够招到学生,但是,是否因为学费便宜的缘故,附近来学习的孩子的人数超出了我的预料。我用饼干、苹果,一边做游戏一边让他们记住了单词和句子。还教了他们几首英语歌。为了让他们能正确地发音,还采用录像,观看舌头形状的动画片。还算是好评不断吧。连松子竟然也把她的小女儿给带来了。是为了什么时候让女儿回到东京的学校做准备的,松子是来这儿虚张声势的。“嗯,你的小女儿叫什么名字?”“叫理沙呀。”松子不耐烦地说。这让我又回想起了遥远的往事。名字古怪、哭着鼻子的松子的样子。给女儿取一个可爱而又时髦的名字,肯定是她的梦想。
所幸的是,理沙是一个一点儿也不像她母亲,天真、纯朴的孩子。脑子也聪明,对五岁的孩子来说很难、很长的句子,她也能很快记住。
这些孩子们的歌声和对他们的关注,使母亲非常高兴。她还不停地说,那些孩子的发音跟美国人的没什么两样。时间在慢慢地流逝。我的皮肤也越来越干燥,那些小皱纹已再也无法改变地深深地刻了下来。虽然谈不上幸福,但我却向往着能平静安稳地度过每一天,这种想法也许有点太肤浅了吧。那个男人又打来了电话。我觉得自己也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不是,也许正是为了这个,我才回家乡的。
如果我一直住在东京的话,他大概不会跟我联系的。住在都市里的女人,还会处于一种备战的状态。但是,回到家乡的女人,就是解除了武装的士兵。也许男人断定自己已不会再对他产生什么危害了吧。所以,尽说些温柔的话。坦然地说着那些让女人流泪的话。
男人说,把你弄成这样,都是我的责任。听说你回乡了,你是不知道我是怎样的心情。我也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我从你那儿得到了许多,而我却什么也没能给你。把你逼到这步田地的是我呀……。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真切的心情了。如果是在东京听到这个电话的话,或许会给对方几句讥讽和嘲笑的话吧。但几个月的乡间生活,我好像已经彻底地洗心革面了。当我回过神来时,我们已经说起了贴心话,甚至还商定好了下次的约会。
从东京到乡下,乘特快列车只需两个小时这么近。所以,用这个来衡量男人的诚意是没有多大作用的。虽然如此,还是为特意赶来的男人而高兴和依恋。按照他的邀请,我们来到了邻村的汽车旅馆。在床上,男人又旧话重提。公司生意好的时候,两人有时以出差为名出去旅行。真想去欧洲去,但是当着公司别的职员的面,只好去了香港。那真像是蜜月旅行般的愉快啊,男人抚摸着我的脖颈,回忆着往事。然后悄悄对我说:“我们的孩子,我也一直没有忘记啊。有时我还面对佛龛。双手合十祈祷呢。”
我上班的时候,曾打掉了和他的孩子。虽然他说,如果实在想要的话,生下来也没关系。但我还没有愚蠢到会相信这种话的地步。
之后,我拒绝了他要送我回家的请求,在途中叫了辆出租车。这里不是东京,不知到会被谁看见呢。
男人说还想再见面吗?我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有“落魄”一词,男人的现状跟这个词相当地匹配。由于身体发福了,看上去一副又老又穷酸的样子。连汽车旅馆的费用都是我付的。这世上存在的悲伤和同情都是从不成熟演变而来的,我不想成为这种当事人。
在桥上,我下了出租车。在防护堤上走着。临近黄昏,天空被染成了淡紫色。我看见了自己的家。也看见了沿着小路不远处的、掩映在丛林中的松子的家。
我一无所有。而松子却拥有了很多的东西回到了故乡。被这种思绪所困扰,我痛苦地停下了脚步。我的过去全被消耗掉了,只剩下个零。剩下的只有身体里那个男人的精液而已。这些精液,到了明天,也肯定会流走的。世上如果存在着这种称之为“丰收”的东西,那么,至少松子是得到了一定的收获了。这不仅仅是指孩子,她肯定还带着什么东西回到了故乡。
对面走来了一个小小的影子。是戴着保育院黄色帽子的理沙。“老师”她笑着招呼道。松子也是这样,牙齿长得太不整齐了。但是,那是一副惹人喜欢的、可爱的笑脸。“理沙。去河滩吗?”她深深地点了点头。寺院里办的这个保育院,我和松子都呆过。蓝色的被套依然和从前一样。纯棉的、软软的感觉。
河滩的水是冷的。在浓浓的黑暗中越发觉得寒冷。理沙依偎在我身旁。见我把手放进水中,她也模仿着把小手也放了进去。“我们再往中间走进去怎么样?”理沙毫不犹豫地翻过了石头。我突然觉得好像看见了水面上漂浮的红、白相间的凉鞋。如果让理沙也像凉鞋那样的话会怎样呢……。
夜色转瞬间更加浓郁了。我拼死也无法阻止那不听使唤的手指。



第四部分:秘密雪之声(1)

这几年来,因癌症而死的事情在田川克己家犹如家常便饭一般。八年前,从父亲田川克武开始,伯父和两个堂兄也相继死于癌症。相处得最好的堂妹也于去年秋天离开了人世。年仅四十七岁。
紧接着,克己的母亲初子也濒于死亡的边缘。听说初子得了乳腺癌时,克己大吃一惊。这也许是对自己一点儿也不小心的吃惊吧。因为他从来也没想到过七十八岁的母亲的乳房,还会留有癌细胞滋生的肥沃土壤。
并不仅仅是这些。虽然动手术切除了乳房,但癌细胞却转移到了母亲身体的各个部位,令人惊呼不已。完全像是出乎预料地品尝到了充足、美味的乳汁一样。母亲的身体已经被他彻底地吸吮、消耗殆尽,几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毕竟上了年纪,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一点儿也不奇怪。主治医生嘱咐尽量呆在病房里,是这个星期的事情了。这种时候,不是工薪阶层真是太幸运了。五十一岁的克己是在出版社从事翻译工作的。在这个行业已干了二十年且有了一定的知名度。翻译过的几本书有的还成了畅销书。与年龄相仿的同事相比,虽然没有令人羡慕的收入,但却有自由的时间。这种自由的证明之一,大概便是这种时候能为母亲剪剪指甲吧。这是一种喜悦,还是一种悲伤?克己无从知道,他实在是孤独得很。
即将离开人世的母亲的指甲已变得发黑而且令人惊奇得又小又硬。指甲一剪,就劈里啪啦地裂开,四处飞去。也许等母亲过世后,如果要打扫病房的话,肯定在屋子的角落里到处都会发现黑色的、月牙形的指甲。
这时,门开了。随着外面的一阵风,年轻的护士走了进来。她总是用不客气的声音和语调对老太太和她中年的儿子说话。这使房间内不流通的空气摇荡了起来。“田川先生,你夫人打来的电话。”一边说着谢谢,一边站了起来。离了婚的妻子这时大概仍然还在说“我是他妻子”吧。这使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佩服。和田鹤子已在二年前正式分手了,但最近又频繁地联络了起来。和田鹤子所生的独生女和美是母亲初子的掌上明珠。
就正在美国留学的女儿是否回来的事情,分手后的夫妻俩又开始了久违了的争吵。母亲已是这把年纪了,和美能有这样的觉悟才去美国留学的呀,学习期间把她叫回来,母亲大概不一定会高兴吧。听着妻子在电话里的这番话,克己想,哎,到底是女人呐。
不管怎样,你把她给我叫回来。来回的飞机票我出了。克己生气地说着,并挂了电话。那是前天的事了。田鹤子打来的电话,肯定是给个回话了。
他拿起了护士站前的公用电话。“喂,喂,是我。”“啊。”可是,随后田鹤子却说出了出人意料的事情。“那个,你大概认识石塚这个人吧。听说她是你的伯母呢。”石塚,石塚,克己脑海中在反复回想着。敞开记忆的阀门,回想着那些只见过一次面的亲戚的相貌和名字。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是叫石塚的。
“是不是弄错了?如果是我伯母的话,应该是见过面的呀。”“据说是离了婚,从石村改成她原来的姓石塚了。”如果是石村的话我就认识了。那是母亲原来的姓。这么一说的话,她好像是和母亲的哪一个兄弟结了婚了吧。
这回算是明白了,人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从各地都有借着亲戚名义的人出面了。大概是开设了一个因特网的主页吧,母亲快要死的消息也好像是在一瞬间传开了。至今为止一次也不曾见过面的人也打来电话要求来探望。石塚苗这个女人大概就是这类人中的一个吧。
“那个石塚苗女士,今天早上已经去世了。听说有八十二岁了。是她儿子打电话来说的。”“哎?”“为什么你不知道人家打电话来家里呢?”田鹤子的不高兴是理所当然的了。激烈争吵后的结果是克己独自一人离开了家,电话号码也没有变动。只是把搬家的通知告诉了来往比较密切的人,几十年没有联系的亲戚,打电话给田鹤子也是无可非议的了。
“我给和美打过电话了。她说一旦有什么的话,她立刻就回来。她还要参加葬礼呢。”女儿大概是用另外一种语气说的吧,田鹤子肯定是用冷漠的语言转告了过来。但是妻子变得如此执拗是有原因的。离婚的原因是克己与别的女人有了关系。从年轻时开始,他在男女关系方面就非常的随便。结了婚以后还经常和周围的哪一个女人关系暧昧。从公司辞职也是由于让手下的女性怀孕而引起的。在这方面无论舆论有多么宽松的单位,也不可能对女方的大吵大闹置之不理的。最后,哭着宁愿一个人抚养孩子的那个女人,做了人流后回了乡下,克己也提交了辞职申请。这时,田鹤子也闹着跑回娘家半年多,还年轻的克己跪在地上赔罪求饶。双方的父母也极力地进行劝说。“为了和美,仅此一次我忍了。但是请你记住了。如果再有一次的话,那时就真的分手了。”但是,当时,克己一点儿也没有料想到,妻子的这句话在二十年后真正付诸行动了。自己又重复了同样的失败。
结果,也和这次的这个女人分了手,克己现在是孤身一人了。虽然自己撒谎说不后悔,但是,此时心头也会涌起这样的念头,归根结底自己就是这种命运吧。如同母亲,不,所有的人都无法逃脱死亡之手一样,每一个人都绝对不可能逃避不幸。当你明白这一切时,你不是已近暮年了吗?
于是,今天早上又有一个人,又有一个家族中的成员奔赴黄泉了。克己想,她和母亲是怎样的关系我不清楚,但还是听说过一些。



第四部分:秘密雪之声(2)

为什么呢,那是上星期的事了。母亲突然说漏了嘴。“像我这样的人活着的话,周围如果出现了死人,我也一点儿也不觉得寂寞。我还高兴呢。和在这边的人相比,还是在那边的人要多得多。一想到大家都在等着,我就高兴了。人的心呐,还是好的……。
别说这种话,您会长寿的,克己说了那些老一套的安慰的话,觉得把那个八十岁老太婆的死告诉她的话大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那不过是一种单纯的好奇心而已。不仅仅是伯母,好像还有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堂弟呢。母亲死的时候也应该跟他联系联系吧。还是有必要问一下是什么程度的熟人。
“是田鹤子打来的吧。”一打开病房的门,母亲便说道。癌细胞不仅没有转移到脑部,而且,母亲的头脑还非常得清楚。
“啊,是啊。那个,妈妈,您认识一个叫石塚苗的人吗?这个人突然死了……”
话说到一半,克己咽了口气。因为母亲的脸色变了。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瘦得皮包骨头的脸由于惊愕而颤动,仿佛连皮下面的骨头都要露出来一样。不一会儿,不自然地露出了假牙,笑出声来。克己听说,人在“咦嘿嘿”的笑时,是想到了令她脊背发冷的事情。即便如此,克己简直想象不到母亲会发出这种庸俗的笑声。
“那个,妈妈,伯母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您怎么笑得那么稀奇古怪呢?”一下子发了疯似的,母亲笑个不停。然后又“咳,咳”地在顺气。眼睛里满是潮乎乎的泪水,克己忙用纱布擦了。“真是不可思议呀。就在我马上要死的时候,那个人也死了啊……。我想她会不会在什么地方瞪大眼睛看着呢。要不,怎么会在这么好的时候死了呢……”
那件事,跟你说说,好吗?母亲突然问道。克己自然是点头同意了。
“我本打算就这么默默地死去算了,但我毕竟不是那么意志坚强啊。还是想跟谁说说呀……”
还是我经常说的那句话,你跟你爸爸一模一样。虽然并不是那么仪表堂堂,但可以说是有情趣吧。即使是在很多男人中也是引人注目的。连一进屋子,说几句富有智慧的话便使自己成为了谈话的中心这一点都非常得相像。
我和你父亲是在昭和十八年(1944年—译者注)结的婚,那是战势日趋紧张的时候。即使如此,在那儿的食堂里如果特意打个招呼的话,还可以吃到东西,喝到咖啡呢。
我呢,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毕业于东北女子高中不久,便靠着我二哥来到了东京。那样做,好像就是因为要遵从父母所希望的婚姻罢了。喜欢高领衣服的哥哥说,今后将是西服的时代,所以,我便进了在神田的西服裁缝学校。正是这个时候,遇见了从事缝纫机推销工作的你的父亲。在当时啊,那可是一种新奇的、时髦的工作呢。
那时,衣着整洁的男人、看上去整洁的男人,他们都戴着帽子,夏天也穿着白色的西装。和学校里的几个朋友一起去银座玩,穿着新颖漂亮的西装的你父亲,既机灵又和气,我们大家都对你父亲如醉如痴。
所以,当你父亲表示对我的好感并请求跟我结婚时,我是多么得高兴啊,我们是那时比较罕见的恋爱结婚呢。
但是,怎么说呢,结婚一年以后便接到了入伍通知书啦。你父亲经常说,自己患有胸膜炎,绝对不会接到入伍通知书的。但是根本没有这回事。你父亲入伍的那天早上,我哭啊哭,脸都哭肿了啊。
后来,战争越发激烈了,为了躲避空袭,我决定回故乡了。我父亲老早就死了。母亲和嫂嫂在家里守着。家里的长子、秀男哥哥在小学当老师,但是,两年前已经出征了,不在家里。那位嫂嫂就是刚才你说死了的苗……。哎呀,你听我慢慢说。我今天心情非常得好啊。即使说话,也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就仿佛神在说,把一切都说出来,轻轻松松地把它们留在这里一样。
我娘家是小财主,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家产和土地。但是,自古以来就有一种崇尚学问的家风。这大概是因为我母亲出身士族的缘故吧。
即使是不愁吃喝的下级武士出身的人,也非常重视教育和教养并以此为自豪。长子毕业于师范学校,去东京的第二个哥哥也毕业于当地的旧制初中。我和妹妹也都进了女子学校。正因为是这样一位母亲,所以对只读过高等小学的你父亲非常厌恶。说他是哗众取宠、品格低下的男人,极力反对我们的结合。
回到故乡,去投靠不来参加我们婚礼的母亲,我心里总觉得不是那么舒坦,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在短短的时间里,东京便没有吃的了,不知什么时候B29轰炸机又会来了呢?
苗对食客的我也还不错。那时,从东京来的疏散的人和农村当地的人经常为食物发生丑陋的争斗。但是有一个正待抚养的三岁的儿子,是多么艰难呐,苗也为我十分担心。
最冷淡的,也许莫过于我母亲了。命令我洗澡时最后一个进去。偶尔得到的一点点心和水果,也都给了苗的孩子。也许苗是客气吧,但我恨我母亲。以后更加恨她了……
不久战争结束了。战争结束的同时,哥哥的死讯也传来了。哥哥是万般无奈被迫去了冲绳的。如果战争再稍微早一点结束的话……,嫂嫂和母亲都委屈地哭了。我也哭了,同时想着,我丈夫也一定完蛋了吧。
但是怎么样呢,战争结束的第三个月,丈夫回来了。
那时的复杂心情我至今都难以忘怀。两个女人呆在同一个家里,一方的丈夫死了,而另一方的丈夫却平安地回来了。我高兴得几乎要跳了起来。真想挽着丈夫的胳膊撒撒娇。但是,在服丧期间的家里是不可能这样做的。我压抑着这份喜悦,不得不充当着一家之主的妹妹的角色。
于是,在乡村古老的家里,开始了奇妙的同居生活。我想早一点儿回东京,但是,听说你父亲的公司和我们住的公寓都在空袭中销声匿迹了。而且,比这个还要重大的事情是,因为战争的劳累,你父亲又旧病复发了。那时,肺病被称之为是“绝症”,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要住在空气新鲜的地方,要吃有营养的东西。像我们这样是不可能回东京的了。



第四部分:秘密雪之声(3)

我拼了命了。为了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丈夫。我想,即使拿性命作赌注,也不会死吧。姑娘时代的我,没有拿过锄头,但是,每天都去田里种菜。为了你父亲,就是那个时候,我养山羊、挤羊奶。
一方面,你父亲的话,一整天都呆在家里,翻翻战死的秀男哥哥的书,弹弹曼陀林。虽然没有好好学过,但原本是机灵的人,很快也会弹弹流行歌曲了。这时,母亲会用双手捂着耳朵这样说:“哎呀,今天懒汉又在玩了……”即使是这样说,和平时期的人也会觉得,毕竟是自己的亲身母亲,总是疼爱自己儿女的吧。每天都是这样过的,剩下的最后一点菜,到底谁吃呢?在动筷子之前要仔细琢磨一下。谁最贤惠?谁对这个家里来说是最重要的?家里已经排出了顺序。父母和儿女的亲情已变成第二位了。
在这个家里,最贤惠、在家里发挥着最重要作用的,不言而喻,当然非苗莫属了。苗虽然不是出身贫寒的人家,但却舍得出力气干农活。过去的媳妇都这样,她每天日头刚出就起来了,然后去田里干活。紧接着又做饭、洗衣、照顾孩子、喂鸡。家里缝缝补补、弹旧棉被等都成了她的事。从前家里也有女佣人的,但是上了年纪,几乎什么也干不了。这时,土地改革开始了,家里不多的土地也被抢走了。这时,刚强的母亲大声哭着说:“松村家到此算是完了。”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心气那时大概已开始变得不那么高了。对我来说,每天都过着和母亲、嫂嫂既客气又怄气的日子。原本我就不太喜欢家乡的这个村子。冬天会下很大的雪。天气就如同对人不怀好意一般下很多的雪。你知道,我最讨厌雪了。所以,我最喜欢现在这个春天的季节。但我很快就要死了。也许我不会过到今年的冬天啦。不要让我死在我最讨厌的冬天……
不会的,你没有问题的。你今天真的心情很好。刚才护士打开门时,你还心情愉快呢。
是这样的,是苗说的话吧。苗在那个家里,一个人拼命努力。家里的田地被国家抢走了之后,她养了鸡,开始卖鸡蛋。那时,乡下有现金的人几乎没有,你们这些人大概是想象不到的吧。我母亲经常露骨地说:“多亏了苗,我们才能活下来。”母亲最害怕的事情便是嫂嫂把她扔下离家出走。在那种乡下,也出现了被称之为“战后派”的人,那是一些以战败为契机,向旧的生活方式挑战的年轻人的组织。其中也有离家出走,寻求新的人生的战争寡妇。如果哥哥战死了的话,他的弟弟就要和嫂嫂结婚,这类的事情已屡见不鲜。那是为了要把嫂嫂束缚在家里的一种手段呀。谁也不愿意失去顺从的、能干的,能照顾自己老后生活的媳妇啊。
母亲有时也半开玩笑地对嫂嫂说:“你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扔下我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啊。”苗微微笑着回答说:“我弟弟已经讨了媳妇了,我的家就只有这里啦。我还要在这里抚养修一呢。”修一大概就是刚才打电话来的那个男子吧。头大大的、老老实实的男孩子,肯定已经是一个好叔叔了吧。
苗精心抚养着作为继承人的儿子,真的不愧是一个能干的媳妇。即使是在到处都是老老实实干活的媳妇的那个时代,在那个村子里,“松村家的媳妇”已成了能干的、孝敬婆婆的知名的、了不起的人物。母亲肯定是不会放过的。
但是,我却从心里对苗有些看不起。跟我这种一提起什么时候会东京就会眼睛发亮的人不同,她看上去对未来一点儿希望和憧憬也没有。虽然只有二十多岁这样的年轻,但却在这么寂寞的山村,与脾气乖僻的婆婆生活在一起,到底有什么乐趣可言呢?我盯住苗的侧面。苗既不漂亮也不丑陋。那时的女人大都是那个样子,压抑自己的感情,从那平静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可以这么说吧。从单眼皮下那双凝重的眼神里,我无从窥探到任何东西。
那是一个夜晚的事。家里难得烧开水。“姐姐,身体还好吗?”隔着窗户正想打个招呼时,吓了我一跳。因为我看到了板条式的外廊地板上坐着的苗,正在抚摸自己的乳房。那时还没有肥皂什么的,大家都用米糠。把米糠用手揉成团,苗正用自己的手代替男人的手在揉着呢。
田间劳动使她浑身都晒黑了,但苗的乳房却是那么的雪白,我转移开了视线。是啊,当然应该这样了。因为看了自己不该看的东西。
竟然还有这种事情。你父亲和我做爱的晚上,从一楼苗的房间里发出了呻吟声。俨然像野兽发出的哼哼声,最初听见时还让我大吃一惊。询问苗时,她说:“因为白天的疲劳,夜里腿肚子抽筋了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哼哼了起来,实在是对不起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但是,那呻吟声却没有停止。而且,那声音只有在你父亲和我做爱时才会响起。面对感觉蹊跷的我,你父亲说了一些下流的玩笑话。现在我已经记不得了。也不想记起来。
紧接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母亲一本正经地把我叫了过去。我正想到底要说什么呢?母亲用往常那句“苗真可怜啊”作了开场白。她说,苗那么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寡妇。我正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同样的话时,我忽然意识到了某种东西。会不会是那个?果然说话的用意正是在这里。那就是把你父亲借给苗。
果然如此,我想。是的,我笑了。母亲果真是意志坚强的明治时期的女人,说出这种话来也不觉得荒唐可笑。



第四部分:秘密雪之声(4)

“失去男人的女人,身体的寂寞,你是不会知道的。”听了这话,我感觉浑身颤栗。你知道吗?我的母亲是在谈她的亲身体验呢。她是在诉说,自己成了年轻的寡妇是多么的寂寞呀。不仅是心灵,身体也是寂寞的。
“这种事情是社会不允许的。”我戳到了母亲最致命的地方。因为我觉得比较注重体面的人,对这种事情是会认真考虑的。
“别提什么面子了。只要大家不说就可以啦。只要能保住松村的家族,你就只有忍耐一下了。”母亲说。为了养活我们两个,苗是多么的辛苦啊。为了报答苗,只有把丈夫借给她了。母亲追逼着我。“说这种事情,我家那口子肯定会生气的。”但是,母亲却说出了令我吃惊的话。“我已经问过武了,他说只要你同意就没问题了。那个病养一养可以了,他好像结实多了。武的时间多得是,是可以照顾苗和你的。”
那时,我为什么不打了母亲就这么离开家呢?我至今都不明白。那时仅只是想着被赶出这个家后,我们就无法生存了,仅此而已。
你别做出那么讨厌的样子。不知道饥饿的人经常是这种眼神。
但人在被逼无奈时,是什么事情都会干的。我啊,认识的一位从城市来乡下逃难的阵亡军人的太太,为了能让两个孩子有口饭吃,每天晚上都叫一些男人到她那儿去。人就是这样的啊。
但是,从那以后,地狱般的日子便开始了。三、四天一次,你父亲都会从我们的卧室悄悄地溜出去。那年,下了好大的雪呀。雪发出了令人讨厌的声音。雪把声音都吸走了,周围异常得安静,但是堆积在屋顶上,整个房屋都嘎吱嘎吱地作响。
啊,已经下起了第一场雪。今年的雪应该会下得早一些,然而,醒来时,却不是这样。你父亲咯吱咯吱地在走廊上走着,下了楼梯,那是溜进苗的房间的声音。紧接着,便听见了苗轻微的呻吟声。因为顾忌我和母亲,所以声音非常得小。但是我还是能听见。整个房屋的嘎吱声越发得响了。那是一个雪下得很大、很大的夜晚呀。
这回该轮到我发出呻吟之声了。果然如苗所说的那样。欲火烧身,是何等得寂寞难耐。在下身那个地方用力的话,褪肚子就会抽筋了……
真的,那年下了好大的雪。紧接着,我的呻吟、房屋的咯吱咯吱都发出了声响。再接下来,苗生孩子啦。那是昭和22年(1948年─译者注)。我记得那是大雪的第二年……
“等等”克己叫道。“昭和22年的话,难道不是我出生的那一年吗?苗自然只有一个孩子了。丈夫死于战争嘛。这个,难道……”“所以我要说呢,你太像你父亲了。”初子把脸背了过去。只剩下了脸颊周围的一小部分。茶色的、干瘪的皮肤压住了枕头,她呼呼地沉睡过去了。
“因为生病才胡说八道的吧。我明白了,母亲的头脑已经不清楚了。首先,现在不是春天呀。现在是一月底。瞧,天上还下着雪呢。今天雪又下大了。妈妈,醒醒啊,妈妈,妈妈……”



第四部分:秘密秘密(1)

她马上听出那是阳子驾驶的四轮车的声音。倒车不太熟练的她,慢吞吞地将车子驶进了院子里。
在厨房洗东西的贵子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急急忙忙地跑向大门口。以其说是欢迎妹妹,还不如说是不想让婆婆绢枝抢在前面更确切些。
“早啊,姐姐,你在家呐。”阳子毫无顾忌地大声说完之后,大概是意识到婆婆可能会出来吧,又稍稍礼貌地补充道:“我是高桥,早上好。”
早啊,阳子朝着两手掀开布帘、露出脸来的贵子,高高举起了包袱。“这个,红小豆大米饭。昨天是小满的开学典礼。”小满是今年上小学的阳子的大女儿。按照这里的风俗习惯,要做红小豆大米饭送给大家。
“哎,就在昨天吗?怎么样,小满也能参加入学典礼啦。”“那也没什么。那孩子跟他父亲一样是个胆小、腼腆的人,被叫到名字时也不会答应一声。不过呢,也没办法。那孩子是早产,所以只有慢慢来了。”“是啊,我家的训男,你以为刚开始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呢?那孩子是三月份出生的,跟四月份出生的孩子相差整整一年似的。但是呢,过了两、三个月就好了。”“我家的孩子跟训男相比,那简直是太傻了。哎,我也不指望她什么了。”姐妹俩正谈得起劲,绢枝从客厅的门那儿探出了头。“哎呀,是阳子啊,好久没见了。”“啊,伯母,早上好。”“贵子,让阳子进来呀。”“不用了,我只是来送祝贺入学的红小豆大米饭的。”“请进来”只是婆婆的口头禅,贵子知道,即使是非常亲近的邻里,她也不太欢迎别人来家里的。所以,绢枝在家的时候,妹妹来的话,大都在门口站着把话说完就走。
“哎呀,到底是谁的入学典礼呐?”“小满的,大女儿的……”“哎呀,都长那么大啦?”婆婆几乎是装腔作势般地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会儿,还是一个小孩的嘛。”“是呀,今年就上小学,家里的人都很吃惊呢。”“你丈夫好吗?”“嗯,还好。”“我们家直树呀,总是忙呀忙,休息天也从来不在家里呆着。说是打高尔夫球呢。我说,老百姓都打高尔夫球的话,这世界已近末日了。他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呢。”“伯母,现在还说这种话是太过时了。连我们家那个薪水不高的男人也经常去呢。还说什么世界末日呢。这会儿的高尔夫也便宜了,男人们都喜欢着呢。”贵子总会惊叹地发现妹妹的这些圆滑和周到。从小时起,浑身上下都带刺的妹妹,在不知不觉中已年近中年,也令人吃惊地变成了普通的家庭主妇。“阳子可真年轻啊……”目送着阳子的背影,绢枝说道。那是大小让阳子本人也能听得到的声音。这种时候,大概是称赞的话吧。
“和我相差四岁,今年三十五岁了。”“哎?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啦?”“她结婚结得晚,但是过得还不错呀。”“但是,真的太年轻了。每次看见她,总是打扮得那么漂亮啊……”
婆婆的话里稍微带着一点儿刻毒。她暗里是在说,有孩子的、三十五、六的女人啦,外表看上去还打扮得那么过分鲜艳。
从今年开始,阳子把头发染成了越发鲜艳的颜色。以其说是茶色,还不如说是接近金黄色。而且,化妆也比较规矩、整齐,更加引人注目了。据说,原来这一带的女性,和其他地方的女性相比,在服装上要更加大胆。出现了近似东京、而又具有独特性的服装组合。也有人指出,粗犷的乡土气息使女人们的服装更加鲜艳夺目。头发染成茶色、化着浓妆的女人很多。
然而,阳子在她们当中显得特别引人注目的原因,大概是她那匀称的身材吧。她的身高是一米七二。高中时就是篮球队的,细长的腿和高高的臀部,即使是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也没有改变。单单的眼皮,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副平常的长相。她说:“姐姐,太可惜了啦。现在这个时代,什么都可以靠化妆,我大概也可以去当超市里的模特吧。”贵子笑了。
从少女时代开始,她就充分意识到自己的身材好,阳子也非常热衷于时尚的东西。她们两人出身在普通的果农家,但阳子却能把为数不多的零花钱加以精打细算,把那些廉价的、流行的衣服穿得非常得体漂亮。跟大大咧咧的贵子截然不同。
阳子高中毕业后,考入了东京的服饰职业学校,之后,在一个小时装厂和时装店工作。大概是想当服装设计师的梦想马上破灭了吧,从事与西服相关的工作便成了阳子的梦想。就是这个妹妹,八年前,很快回到了家乡,这使贵子感到很诧异。因为她觉得,跟附近的男人平平常常地结了婚的自己不同,阳子是住在城里的女人。
虽然阳子以因为担心年老的父母,东京的生活太要命了等多种理由为借口,但是贵子认为,大概是因为男人的缘故吧。好像她谈过很多恋爱,其中一个是有妇之夫,这便是最好的回答。虽然她嘴上没有明说,但是,在对男人产生绝望的同时,在东京的生活似乎也划上了一个句号。
阳子回乡的那年,参加了高中同学的聚会。那时,有一个男人迷恋上了阳子。不,应该说是在高中时候就认识并留下深刻印象的吧。这个男的就是高桥,从东京的三流大学毕业后,在本地的汽车销售公司工作。他父母家也和阳子她们家一样是果农。
在这一带也经常听说,两个人都是从东京回来的,又是同班同学而成为夫妻的。总之,高桥对阳子穷追不舍,转眼间便举行了婚礼。大概因为自己家也是果农的缘故,贵子和阳子的双亲对把女儿嫁给农民这件事显得有点不太乐意。他们尤其担心在东京任性生活惯了的阳子。但现在,一切似乎都过得很好。而且紧接着还生了两个孩子,阳子也成了因为孩子上了小学,而来送红小豆大米饭的女人啦。



第四部分:秘密秘密(2)

每当贵子看见这个妹妹时,总会产生许多奇妙的想法。她经常回想起嘴里嘟哝着讨厌和别人打扮一样,而连夜在牛仔裤上绣花的阳子的身影。即使是让父母生气,她也不放弃化妆。虽说妹妹总是那么年轻、漂亮,但每次见到她时,身上却具有一种粗犷的稳重。也许妹妹是幸福的吧,但每当看见在这种乡下一点点接近中年的妹妹,贵子总有一种会发生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的感觉。
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一家旧货回收店。那是从东京回来的一对夫妇开的。在这样的乡下大概还没有回收再利用吧,好像非常受欢迎。贵子从来没有去看过,阳子倒经常光顾那里,她说这儿那儿的看看也很有意思的。“我想干脆在那儿干活算了,我跟老板娘说了。还有,听说我在东京工作过,她说,可以的话,能来帮忙吗?”“但是,阳子,你婆婆和丈夫呢?”在农村,丈夫说什么倒无关紧要,但婆婆说什么的话,却是非常重要的。
“小满也上了小学,大树在保育院的时间如果延长一下也就可以了。白天五点钟左右去接。”丈夫高桥倒是既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
贵子想起了高桥那被阳光烧灼了的猴子脸。双眼皮、大大的眼睛,一笑就要碰到耳朵的硕大的嘴,年轻的时候倒是招人喜欢的,到了三十多岁后就暴露出他的浅薄来。跟贵子的丈夫一样,只会讲棒球和附近朋友的传闻而已。但与贵子的丈夫相比,高桥也许更会虚张声势,人品要差一些。也许是经销汽车这个职业的缘故吧,总之,嘴巴很会说话,经常让人开怀大笑,但结果却什么也不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贵子毕业于当地的短期大学,不久便当了保育员。这是村子里候补新娘最喜欢的选择。不久便有许多人来提亲。经媒人介绍、恋爱、然后结了婚的丈夫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对贵子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这些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连不太通晓人情世故的贵子都很快就知道了高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男人。如果是自己的话,为这种人做饭,和他一起吃饭,真是不可思议的。但是熟悉东京这样的一个广阔天地的阳子却已经持续了七年这样的生活。
阳子好像是考虑要在第八年改变自己的这种生活似的。贵子认为,哪怕是五个小时的钟点工,对于想出去外面的妹妹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变化了。
自从阳子开始工作以后,她终于能够走进这家以前来过无数次的旧货回收店了。在店里的阳子,看见贵子,高兴地挥着手。令人吃惊的是,那里总有一到两个客人。在乡下,还不太有什么名牌的东西,但是,据阳子说,小孩的衣服、没有拆过封的化妆品还是比较好卖的。“别大声说啊。”没有人的时候,阳子会在背后议论客人。
“佐佐木医院的那位太太,悄悄地拿来了迪奥和香奈儿的香水、口红什么的。到底是医生拿来的东西,真是非同寻常。”
因为要到店里去上班,阳子把头发稍微剪短了一些。保留下来的近似于金黄色的头发和短发十分相称。牛仔裤配上短体恤的打扮,谁会认为是这一带农民家的媳妇呢?
“我在这儿干活以后,许多女高中生也经常来了。他们说,我这段时间已经变成了具有超凡魅力的店员了。”阳子放声笑了起来。
那是因为,在东京的时装店工作过的阳子,给人的感觉是非常好的。一个月后,贵子一走进店里,就发现了这里的变化。衣架的位置改变了。在此之前,放在干洗店的塑料袋里的西服,阳子把它们一件件挂在了衣架上,这样就比较容易挑选了。“姐姐,我给你一样东西。”说着,跑到里面拿出了一件名牌的夹克。“这个,一定要买啊。这个几乎是没有穿过的。三千八百元,像是骗人的价钱呀。”
做工和质地出众的藏青色的夹克,穿着去参加儿子学校的活动时一定引人注目。“可是,我还是不要了。如果和佐佐木医院的那位太太擦肩而过时,她要是说,那不是我的夹克吗?我可难过了。”“这话像姐姐说的。很早以前,你就总是把以后的事情都考虑到了……”“这个,原本不是我买的呀。也不可能不会碰到衣服原来的主人呐。而且,这个又是东京的东西,姐姐穿的话也可惜了呀。”
这里毕竟是小地方。所以,理所当然地应该要到东京去买。“这回啊,我也许会经常上东京去买东西啦。那个,这里的老板娘,孩子还很小,所以,把很多事都交给我了。”“啊呀,那他丈夫干什么呢?”“他倒也不是那种四处漂泊的家伙。”
阳子快言快语地说道,店主夫妇比嬉皮士那代人要年轻多了,在此之前,到过世界各地许多地方去旅行。有了孩子以后,才在这个村子里安顿下来,但是,她丈夫还经常去南美和非洲。总之,是一对奇怪的夫妻。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什么都交给我的啦。那位太太,最近白天也一直让我在店里,她自己却不来了。生意那么好,我可忙坏了。”看样子,不一定是她的真心话。“是啊。只要是服装方面的事情,阳子至始至终总是干劲十足的。这个工作,也许很适合你呀。”“唔,姐姐既然不需要的话,就别拿走了。我还可以贵一点卖给别人呢。”“说什么呢,我可是学工商专业,我是知道的。”“是呀,不用的东西就别拿走了呀。那边那个柜台啊,全是些别人给的不用的茶碗、毛巾什么的,卖得非常便宜,很受欢迎呢。”
这时,电话响了。阳子起身站了起来。衬出内裤的臀部,从贵子眼前晃过。那是圆圆的、形状很好看的臀部。贵子注意到,阳子最近变得喜欢突出自己身体的曲线来了。



第四部分:秘密秘密(3)

在狭小的村子里,众多的闲话一下了就传进了耳朵里。连家里的人都那么说。
贵子从丈夫那儿得知,阳子最近经常去快餐店、卡拉OK包房。“孩子还那么小,还经常玩到深夜。大家都那么说呢。”贵子想,这个“大家”到底有多少人呢?即使只有一个人说,在这个村子里也要把它说成是大家。“得了,只是去卡拉OK什么的。阳子还年轻,哪家的太太不去卡拉OK,不喝酒的呀。”“但是,阳子也太引人注目了。孩子这么小还出去的话,丈夫和婆婆也一定有许多意见的。”“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是和丈夫处不好呢,还是和婆婆关系不好呢。”“傻话。她那位婆婆是个和气的人,我想,她肯定对阳子说,去吧,去吧。”
这显然是在说讽刺的话。独生子训男虽然已经成了中学生了,但是,晚上贵子基本没有出去过。长年被风湿病困扰的婆婆特别讨厌贵子出去外面。由于结婚前在保育园工作过,所以,即使保育园在其他保育员休产假期间,希望她去一段时间时,也因婆婆的强烈反对而没有去成。
贵子的话使丈夫立刻不高兴了,将矛头指向了阳子的丈夫。“她那位丈夫经常喝酒啊。听说,最近整天泡在一家菲律宾的酒吧里。前几天在蘑菇酒吧碰到他时,见他喝得烂醉如泥。夫妇俩都那样的话,对孩子的教育可不好啊……”
真是多管闲事。贵子想,说出这种批评的话,自己是好父亲吗?自己和丈夫、婆婆他们都像是在争夺着对独生子训男的爱。正因为这些,使训男成了一个在家是英雄,出门是狗熊的人。成绩也不太好。让他在附近的私塾念书,他总是说感冒呀头疼之类的,老是请假休息。虽说是想什么时候一定要给他纠正过来,但目前的情况是,总是没有机会。
像这种情况,还为什么对别人家的事指指点点呢。贵子生气了。她是想把这些事全部埋藏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阳子打来电话时,她又不经意地说了出去。“真是讨厌啊。”阳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去快餐店和卡拉OK,大概有三、四次吧。是小满同班同学的妈妈约的。十一点就回来了呀。到底是谁看见的。真希望他不要管别人的事。”虽说是这样,在电话的另一端,她也表达了开始工作使自己获得自由的心声。“那个什么,小满同班同学的妈妈是做化妆品推销工作的。稍微买一点就可以赠送你去美容院美容呢。我啊,美容已经好几个年头了,挺舒服的。你知道,美容后的第二天,皮肤一下子就光亮了。姐姐下次也不妨去试试。毕竟过了三十岁,应该要保养保养了。”“我没这种时间。而且呢,对我来说已经晚了,就由它这样吧。”“不行,不行。对女人来说为时太晚了,没有这种话。”“谁说的。”“在电视上,是什么评论家的那个女的说的呀。那个人五十岁了,但是,每星期去一次美容院。每天还跑步呢。”“那个呀,能上电视的人,有很多的钱,所以,我们是没法模仿人家的。”道理倒是这样,可是呢,阳子一下子吞吞吐吐了,接着,她又说道:“我,下星期要去东京了。是去出差的。去原宿的批发店。当然是去采购很多东西啦。”“真了不起呀。”贵子叫道。“真的是那家店让你去的?好好干吧。阳子从来就和这里的孩子不一样。穿同样的牛仔裤,只有你的与众不同。腿长长的,又有线条。下了很大的功夫,穿起来非常得得体、漂亮。大家都说,阳子将来一定是时装设计师或擅长打扮的人呢。”“但是呢,现在啊,仅只是一个乡村老太婆哟。”电话那端传来了轻轻的笑声。那是与平时的阳子不太相称的自嘲。“乡村的老太婆也有好多种类型的呀。阳子可不是一般的乡村老太婆啊。或许以后会成为一个变化很大的老太婆呢。”“是啊。跟我说这种话的人,只有姐姐一个人呀。最近我丈夫老说,你老了,完全像老太婆一样之类的令人讨厌的话。”“当丈夫的都是这样。因为,让太太心情不好,整天呆在家里就是他们的工作。”“哎呀,姐姐,你这话说得也太偏激了。”“没有偏激呀。这是谁都明白的正理啊。下次啊,你去东京的时候,把小满和小泰托付给我哟。我们家啊,是呀,我整天都在家,别客气呀。给他们吃吃饭之类的事情,什么都行,随时都可以跟我说啊。”“真的。那怎么好意思。行吗?”那是发自内心的、欣喜的声音。“我大概两年没有去东京了。虽然坐车只要一个半小时,但却觉得相隔很远似的。遥远得有点令人悲伤了。”
这种感觉,对于没有在东京生活过的贵子来说是无法体会得了的。高中毕业时,曾经填写了东京短期大学的入学申请书,但父亲硬坚持说女孩子上当地的学校就可以了。比自己成绩差很多的哥哥,因为是男孩便让他上了东京的大学。虽说是在东京,却是在离开八王子的郊区新建的大学。十个人中有十个人都不知道的大学大概也是少见的吧。父亲说,对哥哥来说,上不上大学几乎没什么关系,只要能让他毕业的大学就可以了。听了这些话,贵子是多么的懊悔啊。总之,就是一个因循守旧的父亲。在乡下世代务农,除了种葡萄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但还以为自己早已对这世上的事情了如指掌的父亲。父亲现在还健在,两年前患的癌症又复发了,大家都说大概是活不长了。贵子觉得,自己的青春时代一切都是由父亲的发怒、命令来决定的。大概贵子那个年代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吧。对于最小的孩子阳子却宽松多了,让她上了东京的专科学校。



第四部分:秘密秘密(4)

就这样,直到今天,东京,对于阳子来说,是非常熟悉和习惯的地方。像贵子这样一直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来说,一旦有事情要去东京的话,还会非常害怕的。事先就会胆怯了。但是,阳子却是不拿地铁图也可以去换乘地铁,一个人也可以去餐馆吃东西。第一次去东京出差回来的阳子,兴奋地打来了电话。“姐姐,我现在简直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了。我要在山手线换车去原宿啊,可是呢,我吃惊地都不认识那个地方了。出现了许多新的大楼和商店啦,从前的话,那儿大概是同润会的公寓呀。”
既便如此,白天我还是去大街上的咖啡店,要了三明治和咖啡。“哎哟,真舒服。看着大街上来往的行人,喝着咖啡,转眼间,一个小时就过去了。我真不想早点回来,哪怕是再晚一趟车都可以。”“是啊,是啊。”贵子大声说。“阳子跟我不同,在东京生活过,很适应那边的生活吧。拼命干好工作,像这样又未尝不可呢。”“是啊。你这样说的话,我也放心一点了。”“你不放心也可以呀。”对妹妹的自信,贵子感到有些意外。“你是为工作去的,抽空享受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应该更加堂堂正正的才是。”
这样子,阳子大约一个月去东京两次了。以前办完事后马上就回来了,最近,坐晚班车回来的时候多了。
贵子按照两人的约定照顾起了两个孩子。阳子的丈夫刚开始时还说,这可不行。但最近也喝到很晚了。婆婆那边,能从给两个孙子做饭的烦琐中解脱出来,自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贵子给两个孩子吃完晚饭,洗完了澡,便用车子把他们送回了家。才给孩子们换上睡衣,他们立刻便在高低床上睡着了。已经十点多了,阳子还没有回来。
“贵子,真不好意思呀……”阳子的婆婆把贵子送到车子那儿。别人的婆婆看上去总是好的,与自己的婆婆相比,是多么得诚实、稳重。脸上的皮肤细腻、举止优雅。儿子高桥也许像他死去的父亲吧。“阳子最近从东京回来的晚了呀。总是跟做生意的人打交道,好像还吃饭什么的。有孩子、有家的女人,还是不要干这种事情的好。”“是啊。阳子能干这么喜欢的工作,还多亏了您啦。只要我能做的事情,您尽管吩咐哟。”
一边开着车在黑夜里行驶着,贵子一边想,明天顺路去阳子的店里看看。她仅只是想要确认一件事。
第二天,下起了不合时令的大雨。雨很大,落下了几片干枯的葡萄树叶,“幸好收完葡萄了。”贵子的丈夫放心地说。训男穿着雨衣、打着伞,全副武装地离开家之后,贵子也撑着伞出了家门。斜落下来的雨把对襟毛衣都淋得湿漉漉的,没有带雨衣的贵子皱起了眉头。
“怎么啦?姐姐。湿透了。”贵子一走进店里,阳子就大声地、用近乎凄惨的声音叫了起来。然后,拿来了毛巾。“我今天是半开店半休息了。刚才,老板娘来电话说,这种天气她不来了。让我差不多也关门回家了。我想,我是拿小时工钱的,还是稍微开一会儿吧。哎呀,姐姐,我再去拿一条毛巾来,你就这么着别动啊。”今天的阳子是一件黑色针织衫配斜纹粗棉布裙的打扮。不是中年女人喜欢穿的下摆张开的裙子,而是紧贴在身上的紧身裙。除了身材修长的阳子,其他人大概是穿不出来的吧。
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妆化得很好,而且非常自然。头发的颜色还是原来的,可以说,跟脸色十分相配。无论把哪一部分分割下来,都散发着妙龄女子的青春气息。“也许用浴巾会好一些,我只有这么大的。干脆把卖的毛巾拿来用吧。”
又从里面跑出来的阳子手里拿着三块洗脸毛巾,为难地说:“这里呀,只有法国名牌的浴巾。也是佐佐木医院的那位太太拿来的,你又不会要了吧……”“好了,就这样吧,稍微借来用一下。”一把夺过毛巾,贵子开始“吧嗒吧嗒”地拍了起来。这样一来,也鼓起了一点点勇气。“你呀,最近从东京回来得晚了嘛。”“是啊。因为太高兴了,所以一下子就玩过了头。虽说是玩,也只是带我去东京好吃的餐馆而已。”“那时,你跟谁去的?”“啊,是些客户呀、在东京工作时的朋友呀。”“你说的那些人,都是男的吗?”贵子以为阳子会立刻否认的,可她却沉默了。有一会儿的功夫,她什么也没说,嘴唇紧紧地闭着。似乎希望你更加严厉地责骂她似的。“你在东京是不是和谁有来往?”“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昨天,你坐了末班车回来的,还来门口接我呢。那时,正好我把睡着了的小满他们抱上车,送到你家。你喝了酒,有点晕乎乎的。我,看到你的那张脸,火一下子就往上冒。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吗?就这么回来的话有点儿杀风景,还不如在哪儿住一晚,我还把车在堤坝那儿停了一会儿呢,那时,我以为你已经听进去了,而且还想说点什么呢。”“那个,”阳子不高兴地说“我现在虽然只是一个月去两次东京,但我体会到了活着的感觉。也发觉这里的生活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她说那个人是她的上司。年轻时鬼混在一起的就是他。后来被他妻子发现了,阳子非常得厌恶。为了和这个男人一刀两断,她才想着回乡的……。“我已经听说了,你有了喜欢的人,但后来又分手了。但没有听说对方是有妻室的。”“是啊……”“是啊。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说呢?”“姐妹间还是不要说这种事情的好。让人心里不痛快嘛。”
阳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笑了起来。紧接着,又像是从你既然什么都知道的安全感那儿,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那个男的,一旦和阳子分手后便十分后悔了。男人反复强调,现在虽然无法与妻子和孩子分开,但是,自己所有的爱都在你身上。所以,我想一个月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共度美好时光。
“我呢,根本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很久没去东京了,到那儿以后,便打电话给他,只想一起吃顿饭什么的。”“但是,要是被你丈夫和婆婆知道后怎么办呢?”“那个啊,不可能知道的。”



第四部分:秘密秘密(5)

阳子瞥了姐姐一眼。仿佛姐姐就是那人的妻子似的。看到那目光,贵子刹那间凭直觉感到,一切都晚了。“和那种上了年纪的男人喝酒,是不应该喝得原形毕露的。回来晚了的话,被人议论起来也不好听,大概他们不会知道我和那个男人约会吧。”“可是,还是以防万一的好……”“哎呀,姐姐”突然,像是那层膜被捅破了一样,阳子突然失声叫了起来。妹妹那像动物般发出的叫声,使贵子经不住吓了一跳。“是啊,一想到就这么着在这里生活下去的话,脑子会发疯的。我的人生就这么完了吗?真的就只剩下悲伤了吗?我现在,在东京不见到那个人的话,早就不想活了。”“没有不想活的事。”贵子平静地说。“大家怎么说的呢,在这里好好把孩子抚养成人,没有你干不了的事情。”“是的,我已经意识到了。”姐妹俩相视了片刻。是贵子转移开了视线。“总之,别再出丑了。绝对不能让你丈夫和小满他们知道呀。孩子们还是像现在一样由我看管着。住在我家里也可以。训男还希望这样呢。”真的?姐姐,真太感谢了。到底是姐妹情深。阳子是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吧,她突然又自信了起来。
“我丈夫和我婆婆,我不在家,他们连饭都不做了,真讨厌。跟这种任性的人,我还不是可以稍微做一点儿任性的事情。”这倒是阳子为自己找到了台阶。
两个星期又过去了。阳子说又要去东京了。贵子照管着两个孩子,给他们吃饭、洗澡、睡着的时候用车把他们送回家。婆婆把这一切一直都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有说。也许是很难再恢复到从前了。
一天,夜已经很深了,电话响了。是阳子的丈夫高桥打来的。“阳子是不是去你那儿接孩子了?”“没来呀。因为阳子说她今天回来得晚,小满他们就住在这儿了。”“哎?因为是坐末班车回来,所以,我到车站去接了,可她没坐这趟车呀。”“是吗?那一定是没赶上这趟车了。”“那么,应该打一个电话呀。”“肯定马上会打来的。因为没赶上最后一班车,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贵子想,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是不是被男人留下了呢?还是阳子一下子不想回来了呢?总之,这三个月,她竭力掩盖的东西开始逐渐露出了破绽。
阳子到底打算怎么办?她并不是那种胆大的女人。如果到了明天,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的话,她会被吓得脸色苍白的,肯定会冥思苦想出一些对策的。
贵子上了二楼,给熟睡了的孩子们盖上毯子。穿着印有凯蒂猫睡衣的小满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睡得正香呢。跟她母亲极其相似的、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睛一动也不动。贵子突然想到,这个孩子的将来会是怎样的呢?还有她母亲所说的“一想到就这么着在这里生活下去的话,脑子会发疯的”这句话。如果是“悲伤到了极点”的事情,也已经体会了许多了。并不是特别讨厌丈夫和这片土地。而只是不能容忍上了年纪、不太引人注目地静悄悄地生活这种生存方式。
贵子把手放在熟睡了的侄女的脸颊上。那是温暖而柔软的。一点儿也不像孩子的脸颊那样让你感到舒心畅快。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一点点、一点点把阳子推向东京的大概就是自己吧。虽然并没有进行过巧妙的安排,但每天一点点,阳子在向昔日的那个男人靠近。
在这个世界上,流淌着两条河。这边是每天过着平凡生活的普通的河。另一条河则是电视剧、小说里出现的那种深深的、黑暗的河。自己正是让阳子游过去的。因为阳子就是我。
“这种生活,会让人脑子发疯的。”她学着阳子嘟哝着。这也许是我一辈子都不会说的话吧。但却是我心里经常在呼喊的话。因为阳子就是我。
夜更深了。阳子回来怎么样收拾这个残局呢?贵子捏着一把汗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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