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澈的流水,才是真实的,因为楚留香就在溪水边。
他沿着流水往上走,现在已到了尽头。
一道奔泉,玉龙般从山顶上倒挂下来,溅起了满天玉珠。
这正是苍天的大手笔,否则还有谁能画得出这一幅雄壮瑰丽的图画?
古老相传,就在这流水尽头处,有一处洞天福地,隐居着武林中最神秘的一家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
现在,这已是流水的尽头,传说中那神秘的洞天在哪里?
楚留香还是看不见。
“难道这一道飞泉,就是苍天特意在他们洞门前悬挂起的珠帘?”楚留香走过去又停下。
就算这飞泉后就是他们的洞府的门户,他也不能就这样走进去。
若没有某种神秘的魔咒,又怎么能喝叫开这神秘的门户?
青石上长满了苍苔,楚留香在石上坐下来。
他脸上似已失去了昔日的神采,显得如此苍白,如此疲倦。
张洁洁若看见他现在这样子,会不会为他心酸?为他流泪?
楚留香轻轻地叹息,抬起头,望着山巅的白云。
他仿佛想向白云探问,但白云却无声息。
世上又有谁能带给他消息?
一缕金光,划破了白云,照在流水旁。
他忽然发现流水旁出现了条人影,乌发高髻,一身青衣;一双眼睛在烟雾中看起来,仍然亮如明星,就像是自白云间飞降的仙子。
她双手捧着个白玉瓶,卷起了衣袖,露出双晶莹的粉臂,正在汲着山泉。
黄金般的阳光,就照在她白玉般的脸上。
楚留香看着她,呼吸突然停顿!
白云终于有了消息。
这少女莫非正是白云遣来,为他传递消息的?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在跳起来,放声大呼!
“艾青!”
这少女正是艾青。
她风采依旧,还是楚留香初见时那么妩媚、那么美丽。
她身上穿的,也仿佛还是那天她在万福万寿园去拜寿时同样的衣裳,耳上戴着对翠玉耳环。
看见了这双耳环,楚留香就忍不住想起那一夜在山下小屋中的绮旎风光。
她的温柔,她的缠绵,足以令世上所有人男人永难忘怀。
但这些日子来,楚留香却似已完全忘记了她。
他实在觉得很惭愧,很内疚,几乎无颜再见她。
但他不能不见她,他正有千百句话要问她。
“那天早上,你怎么忽然不见了?”
“那双摄魂的断手,象征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现在你怎么会到这里?”
“你是不是也和那神秘的一家人,住在那神秘的洞天里?”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放声高呼:“艾青!”
山泉闪着光,白玉瓶也在闪着光。
艾青汲满了一瓶山泉,就站起来,转回身,仿佛要走回白云深处。
她竟似完全没有听见楚留香的呼声。
楚留香的呼声更响:“艾青,等一等。”
她还是没有听见。但这时楚留香自己飞鸟般掠过了山泉,又像一朵白云,忽然落在她面前。
艾青停下步,看着他,面上既没有惊奇,也没欢喜。
她就像是在看着陌生人。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很久不见了,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你!”
艾青面上还是全无表情,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是谁,为什么拦住我的路?”
她的声音柔媚清脆,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不过已变得冷冰冰的,全无表情。
楚留香道:“你……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艾青冷冷道:“我根本就从未见过你。”
楚留香长叹了一声,苦笑道:“我知道我亏负了你,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也曾千方百计地找过你。”
艾青皱眉道:“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了鼻子,道:“你难道真忘了我?”
艾青道:“我本就不认识你。”
楚留香道:“但我却认得你,你叫艾青。”
艾青道:“我也不认识艾青,闪开!”
她的手忽然向楚留香脸上挥了过去。
楚留香只有闪开。
他当然还有别的法子来对付她,但在这种情况下,却只有闪开。
一个女孩子,若咬紧牙关说不认得你,你除了让她走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忽然会变得如此无情?
难道她也有什么不能告人的苦衷?
难道她的爱,已变成了恨?
楚留香想不通。
艾青已从他身旁走过去,带着种淡淡的香气走了过去。
就连这香气,都是楚留香所熟悉的。
他死也不能相信这少女不是艾青。
第一部分山在虚无缥缈中(2)
白云缥缈。
艾青的身影,又将渐渐消失在白云中。
楚留香突然转身,跟了过去。
艾青走得并不快,腰肢婀娜,仿佛雾中的花,风中的柳。
少女走路的风姿,本是迷人的。
但楚留香现在却已无心欣赏,他只是跟着她走。
山路窄而崎岖,也不知是由哪里开来?也不知道行向何处?
山路的尽头,只有白云,看不见洞天福地,也看不见琼楼玉宇。
艾青却似已将乘风归去,但归向何处呢?
楚留香跟得更近,追得更紧,生怕又失去她。
艾青突然回头,目光比山顶的风更尖锐,更冷,盯着楚留香,冷冷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还想问你几句话。”
艾青道:“好!问吧。”
楚留香道:“你真的不是艾青?”
艾青道:“连这名字我都未曾听过。”
楚留香道:“万福万寿园呢?”
艾青道:“那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你没有去过?”
艾青道:“十年来,我根本从未下山一步。”
楚留香看着她,实在已无话可说。
所有的这一切事,全都是为了她在万福万寿园中放了个屁而引起的。
现在她却说从未到万福万寿园去过,而且从来未见过楚留香。楚留香长长叹息一声,喃喃道:“也许我认错了人,也许我根本不该再见你。”
艾青道:“不错,你根本就不该来的,那天也不该到万福万寿园去的。”
楚留香霍然抬起头,道:“你既然不认得我,怎知道我去过万福万寿园。”
艾青脸色立刻变了,身子突然掠起,掠入了缥缈的白云中。
楚留香正想追过去,但就在这时,白云间突又出现两个人。
两个麻衣高冠的中年人。
他们不但装束打扮和楚留香那天见到麻衣老人完全一样,就连神情都仿佛相同。
他们的脸,惨白而无血色,显得说不出的冷漠,说不出的高傲。
也许他们是来自天上的,也许是来自地下的,无论他们来自何处,都像是不屑与凡人为伍。
楚留香忽然明白了。
那麻衣老人夫妇,想必就正是那姓麻的一家人中的长者。
张洁洁和这一家人,想必有某种神秘而不寻常的关系。
那天她突然失踪,也说不定就是被那麻衣老人夫妇逼走的,否则,她又怎忍心不告而别,而且一别无消息。
楚留香的心,就像是被火焰燃烧着!
他发誓,无论如何,也得将她从这一家人手里救出来。
无论要他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在所不惜,甚至连死都决无关系。
山风吹散了白云!白云又聚起!
那两个麻衣高冠的中年人,还是冷冷地站在白云间,冷冷地看着楚留香。
其中一个人身材较矮,但看来却更威严,突然道:“你从哪里来,最好还是赶快回到哪里去。”
他的声音也和他的神情同样冷漠高傲,就像是神在对他的子民发号施令。
楚留香反而镇定了下来,慢慢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回去?”
麻衣人道:“因为这本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
楚留香笑了,道:“这不是凡人该来的地方?你难道不是凡人?”
麻衣人道:“我不是。”
他神情还是那么冷漠高傲,就好像真的将自己当做神一样!
楚留香笑道:“你若不是人,是什么?”
麻衣人冷冷道:“你既不该来,更不该问。”
楚留香道:“我也来了,也已问过了。”
另一个麻衣人突然道:“你既已来了,就不必再回去。”
楚留香道:“我本就不想再回去。”
两个麻衣人对望了一眼,身子突然同时一转。
每个人都会转身的,但他们的转动的姿势和方法,却跟任何人都绝不相同。
他们的身子忽而向左转,忽而向右转,不但转动自如,而且转个不停。
连楚留香都看不出他们这是干什么?
“难道他们想将自己转晕?”
就在这时,两个麻衣人忽然又同时向他转过来,绕着他的身子转,越转越快。
楚留香当然见过“八卦游身掌”一类的功夫,这种功夫最厉害之处,就是围着你的身子转,转得你头昏脑涨,然后再乘机出手。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出手,更不知道他们将从何处出手,所以想防备都很难。但“八卦游身掌”那一类的功夫也绝不是这样子的。
那种功夫只不过围着你转,他们自己的身子并不转。
这两人却像是两个大陀螺。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们是什么了,你们果然不是人,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两个麻衣人突然同时出手。
他们一共四只手,但手的影子却像有二三十个,四面八方地向楚留香拍了过来。
谁也看不出他们哪双手是实,哪双手是虚。
楚留香好像也看不出。
只听“拍!拍!拍!拍!”一连串四响掌声。
楚留香就已倒下。
他怎么会如此容易就被人击倒?
是不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种武功?
这种武功的确太诡异,太奇妙。
“带他回去!”
“为什么要带他回去?”
“这人绝不是无意中闯来的。”
“所以你要带他回去,问他的来意?”
“不错。”
这当然是麻衣人的对话,声音还是同样的冷漠,虽然他们一出手就将对方击倒,但他们自己并不喜欢得意,也不觉得奇怪。
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武功只要一使出来,本就没有人能躲得了。
就算他们知道自己击倒的是楚留香,他们也不会觉得意外。
事实上,楚留香究竟是谁?他们根本不知道。
所以楚留香是不是真的被他们击倒而昏迷,他们也不知道。
第一部分山在虚无缥缈中(3)
楚留香慢慢地将眼睛张开一线。
直到现在,他才微开眼睛。
那两个麻衣人一路将他抬到这里,他都一直闭着眼睛,虽然他说不出有多么想看看他们入山的途径,但他还是勉强忍耐着,勉强控制住自己。
因为他知道他们与人交手的经验虽不丰富,问题虽不多,但耳目反应,却一定比平常人都灵敏得多。
他们也许看不出他是否真的晕倒,但你无论有什么动作,都一定休想瞒过他们。
无论对人和事,楚留香的判断,一向都很少有错误的。
几乎从来没有过!
这是间简陋的石室,简陋而古朴,就像是那些麻衣人本身一样,总令人觉得有种不可描述的高傲尊贵之意,令人不敢轻视。
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会突然觉得生命的短促!自身的渺小。
石壁上点尘不着,亮得就像是镜子。
屋顶很高,高不可攀,屋子里除了一张很大的石榻外,几乎全无别的陈设。
现在,楚留香就躺在这石榻上,目光从屋顶移向石壁,又从石壁移向门。
门是关着的。
门外是什么地方?有些什么东西?是不是还有人在看守着?
楚留香完全不知道。
他只能感觉到!麻衣人转过很多次弯,上了几次阶梯后,才将他抬到这里。
然后他就听不到任何声音。
麻衣人到哪里去了?准备怎么样处置他?楚留香也完全不知道。
现在他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圣坛究竟在哪里,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进得去?
在这里等,等到有人单独进来的时候,用最快的手法制住他,换过他的衣服,再用最简单的易容术改变一下容貌,然后就混出去。
那圣坛外想必总有些特殊标志。
假如他运气稍微好一点,说不定就能混到哪里,只要他能闯进去,以他的轻功,就很少有人能拦住他。
这就是楚留香想出来的法子,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法子实在不太高明,非但不高明,而且毛病很多。
第一,假如没有人单独进来,他这法子根本就行不通。
第二,易容术也是根本靠不住的——你可以改扮成张三李四,却瞒过不认得的人,但这里的人却是一个大家族,每个人彼此都一定很熟悉,他很容易就会被人认出来。
第三,那圣坛之外也许连一点标志都没有,就算他能找到那里,也认不出来,也许他根本就找不到。
这法子不但太冒险,简直可说是有点荒谬。
但这却是他能想得出来的惟一的法子,何况他运气一向不错。
所以他只有等。
石板冷得要命,硬得要命,睡在上面,骨头都会睡硬,骨髓都像要结冰。
他真想下来溜溜,活动活动筋骨,接下去说不定有多少场硬战要打,这些日子来,他的精神和体力却差劲得很。
可是,假如刚好在他活动的时候,有人进来了,那怎么办呢?
所以他只有老老实实的,躺在又冷又硬的石板上,自己对自己苦笑。
楚留香这一生中,几时做过这种缩头缩脑、畏首畏尾的事。
他胆子真的这么小了?真的这么怕死?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了。
江湖传说,楚留香根本不是人,是个鬼,是神。
以前他若真的是神,现在他已变成了凡人。
天上地下,也只有一种力量,可以使人变成神,使神变成人。
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两个人的脚步声。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自从交上桃花运后,他就没有以前那样的好运气了。
两个人走进了石屋,一个人的脚步声较轻。
脚步声重些的一个人,走在后面。
楚留香的心里盘算着,他有把握在一刹那间,制住后面的那个人,同时将出路挡住。
前面的人想跑也跑不出去。
这当然也是冒险,但他实在已没法子再等下去,何况,以后的人说不定更多。
他念头转得很快,动作更快,一想到这里,他的人已飞了起来。
没有亲眼看到过的人,绝对无法想像楚留香骤然行动时是什么样子。
那就像是飞鹰,却比飞鹰发动更快,那又像是兔,却比兔更悍彪迅急。
他行时如风云,下击时如雷电。
他并没张开眼去看走在后面的这个人,但身形一闪,已雷电般往这人击下。
只可惜他算错了一点。
这人的脚步虽重,反应也快得惊人,身子突然溜溜一转,人已滑出七尺。
楚留香凌空翻身,翻身追击,疾然反掌斜削这人的后颈。
这人身子又一转,指尖划向楚留香的脉门,招式灵变,连削带打,以攻为守,只凭这几招,已可算是一流的高手。
他再也想不到楚留香这一掌竟是虚招,再也想不到楚留香身子悬空时,招式还能改变,而且改变得令人不可思议。他只看见楚留香的身子突然在空中游鱼般一翻,足尖已踢向他软肋下气血海穴。
他虽然看到,也知道应该如何闪避,但等他要闪避时,已来不及。
他思想还在准备下一个动作,人却已倒下。
第一部分山在虚无缥缈中(4)
楚留香一击得手,掌心却已泌出冷汗。
他虽然将这人击倒,距离门户却已有七尺,并没有挡住前面一个人的出路。
这人说不定早已逃脱,只要他走出了这屋子,楚留香就休想走出去了。
他又算错了一着。
他也永远想不到,这人居然还静静地站在哪里,看着他。
他直到现在,才看见这个人。
艾虹!
楚留香又惊又喜,几乎忍不住要失声大叫了出来。
艾虹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身上穿的也不再是诱人的红衫。
她也穿着件宽大的麻袍,完全淹没了她苗条动人的身材。
她脸上也似乎戴了个面具,她的情感也全都被藏在这面具里。
可是她刚才为什么不乘机逃出去报警呢?
楚留香心里充满了感激,忍不住走过去,想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在衣袖里,脚却后退了两步。
她也变了,已不是以前那娇俏柔媚,如小鸟依人的女孩子。
她看着楚留香的时候,就像是看着个陌生人。
楚留香也只有停下脚步,勉强笑道:“谢谢你。”
没有回应。
楚留香还是要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的?难道你也是这一家的人?你认不认得张洁洁?她是不是也在这里?”
他问的话,就像是石头沉入水中,完全得不到一点反应。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不能说,我只求你,告诉我,这里的圣坛究竟在什么地方?”
艾虹冷冷地看着他,突然抬起手,反手点住了自己的穴道。
她也倒下。
楚留香突然很吃惊,但惊讶得并不太久。
他已明白她的意思。
她不忍伤害楚留香,但也不能为楚留香做任何事。
这已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
楚留香只有感激,她已尽了她的心意,他对她还能要求什么呢?
外面是条很长的石廊,两边当然有别的门,每道门看来都是完全一样的。
谁也不知道推开门后,会发现什么?会遇到什么事?
任何一道门的后面,都可能是楚留香所要寻找的圣坛。
任何一道门后面,也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危机。
幸好外面并没有防守的人。
这里已是虎穴,无论谁走进来,都休想活着出去,又何必再要防守的人?
“既然是圣坛,总该有些特别的地方。”
楚留香为自己下了个决定,低着头,垂着手,尽力使自己的脚步安详稳定。
他还记得那麻冠老人走路的姿态,也许这里的人走路都是那样子的。
灯光是从石壁间嵌着的铜灯中发出来的,光线柔和,并不太亮,楚留香觉得很幸运,他虽已换上麻冠麻衣,但脸上一定弄得很糟。
既没有镜子,又缺乏工具,更没有充裕的时间,在这种情况下要易容改扮,简直就好像六十岁的老太婆,想把自己扮成十六岁的小姑娘一样。
走过这条长廊,他身上的衣服,就几乎已经快湿透了。
转过弯后是什么地方?
他悄悄探出头,悄悄地张望,还是没有人。
连人声都没有。
他刚松了口气,呼吸突然停顿。
前面的确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声。
但后面呢?
楚留香不敢回头,又不能不回头——他已发觉后面仿佛有人的呼吸声。
后面不只一个人——有七八个人。
七八个人幽灵般一连串跟在他身后,就像是突然自地下出现的鬼魂。
楚留香回过头,脖子就像是忽然变成了石头,完全僵硬。
一张全无表情的脸,正对着他,一双冰冷冷的眼睛,正看着他。
楚留香忽然觉得这里的灯光实在太亮了。
这人还在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动作,没有说话。
楚留香向他点了点头。
这人居然也向楚留香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你好?”
这人道:“你好!”
楚留香道:“吃过饭没有?”
这人道:“刚吃过。”
楚留香道:“吃的是什么。”
这人道:“肉。”
楚留香道:“什么肉?猪肉还是牛肉?”
这人道:“都不是,是人肉,想混进这里来的人肉。”
楚留香笑了,道:“那一定难吃得很。”
他的话还未说完,身子贴着石壁一滑,人已转过弯,滑出去三四丈。
然后他身子就像箭一般地向前穿了过去。
他不敢回头,一回头身法就慢了,他也用不着回头去看,后面的人反正一定会追来的。
长廊的尽头又是长廊。同样的石壁,同样的门。
这见鬼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条石廊,多少道门。
楚留香心里突然又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左转右转,转来转去,说不定还是在同样的地方兜圈子。
别人根本不必追,在哪里等着他就行了,等着他自己倒下去。
但明知如此,要跑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倒下去为止?
边地方看来很简单,很平常,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危机和埋伏。
楚留香直到现在,才知道这地方只有一个弯可以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顽皮孩子们常常会将一空盒子隔成许多路,再捉老鼠放进去,看着老鼠在格子里东奔西突。
楚留香忽然间发觉自己现在的情况,和格子里的老鼠也差不了多少,说不定上面也有人正在看着他。一想到这里,他立刻停下来。
无论为了谁,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他都不愿将自己当做老鼠。
就算别人并没有这么想,至少他自己已经有了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可真不好受。
后面的人居然还没有追到这里来——这是因为楚留香的轻功太高,还是因为他们明知道楚留香已经无路可走?
无论为了什么,他们迟早还是要追来的。
楚留香长长叹了一口气,决定推开最近的一道再说。但就在这时,最近的一道门忽然开了,门里有个人正在向他招手。
他看不见这个人,只看见一只手。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也许就正是那只催魂夺命的手。
楚留香却已穿了过去。
在这种情况下,他已无法顾忌得太多,他决心要赌一赌!
冒险,岂非本就是楚留香生命中的一部分——也许正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进入那道门。门立即关了起来,关得很紧。
屋子里竟没有灯,楚留香连这只手都看不见了。
这究竟是谁的手昵?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嗅到一阵阵淡淡的香气。
这香气仿佛很熟悉。
楚留香刚想说话,这只手已掩住了他的嘴。
一只光滑柔软的手,却冷得像冰。
第一部分山在虚无缥缈中(5)
没有人能掩住楚留香的嘴,有灯光的时候不能,黑暗也不能。
除非他认得这个人,信任这个人,知道这个人绝不会伤害他。
这个人是谁呢?
楚留香耳畔响起了温柔、却带着埋怨的低语声:“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到这里来?你还想不想活着回去?”
这声音更熟悉,是艾青的声音:“我刚才假装不认得你,你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就应该走,我真没有想到有时你也笨得像只驴子。”
楚留香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拉开,轻轻叹息,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非来不可。”
艾青道:“为什么?难道……难道你是来找我的?”
楚留香无语。
艾青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幽幽道:“我也知道不是,你绝不会为了我冒这种险,我……我只不过是你许许多多女人当中一个而已,你可以忘记别人,当然一样可以忘记我。”
她的声音幽怨凄楚,她对楚留香已动情。
楚留香心里充满了歉疚和怜惜,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对不起这女孩子,忍不住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柔声道:“我并没有忘记你,也曾千方百计地找过你,可是……可是……”
艾青道:“可是这次你并不是来找我的,你根本不知道我会在这里。”
楚留香只有承认。
艾青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淡,道:“其实你也用不着觉得对不起我,我去找你,的的确确本是为了要杀你的。”
楚留香道:“可是后来你……”
艾青道:“后来我还是在骗你,那次我突然失踪,并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溜走的。”
楚留香放开了握住她的手,又开始摸鼻子了,仿佛连鼻子里都有了酸水,又酸又苦。
艾青道:“难道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要缠着你,难道你以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
楚留香苦笑道:“无论如何,你今天总算冒险救了我。”
艾青淡淡地说道:“我救你,只不过是因为我觉得你很傻,傻得很可怜,上了别人的当,还在自作聪明。”
楚留香道:“我究竟上了谁的当?究竟是谁在暗中主使你杀我?”
艾青道:“我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何况你根本就不会知道。”
楚留香道:“我一定要知道。”
艾青冷笑道:“你以为谁会告诉你,你以为你自己能查得出来?”
楚留香道:“只要你告诉我,圣坛在哪里,我就能查出来。”
艾青道:“圣坛?你想到圣坛去?”
她声音忽然变得嘶哑,似乎充满了恐惧。
楚留香道:“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到那圣坛里去找一个人。”
艾青道:“找谁?”
楚留香道:“找你们的圣女。”
艾青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见到圣女?”
楚留香道:“不知道。”
艾青一字字道:“快死的人!现在你也许还有希望逃出去,但你若想见她,就非死不可。”
楚留香道:“我也非去见她不可。”
艾青道:“你想死?”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用叹气来答复别人的话,通常就等于承认。
艾青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好吧!我这就带你去。”
楚留香大喜道:“谢谢你。”
他话还没有说,突然觉得有根针刺入他腰上的软麻穴。
这次他真的倒下去。
艾青的声音更冷,笑道:“我本来还想设法救你一条命,可是你既然想死,我不如就成全了你!”
楚留香只有听着,现在他就算还能开口说话,也无话可说了。
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连她也会这样子对付他。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并不比一头驴子多多少。
第一部分奇 迹(1)
门已开了。
灯光从门外照进来,艾青却已跨过楚留香,走了出去。
她连头都没有回,连看都不再看楚留香一眼。
谁说男人薄情?谁说男人的心肠硬?
女人的心若是硬起来时,简直连钉子都敲不进去。
楚留香索性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去想。
但真正能什么都不想的,只有一种人。死人!
楚留香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死人,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快死的人。
无论在多艰难、多危险的情况下,他心里却还是充满了希望。
一个人只要有希望,就有奋斗的勇气,只要还有奋斗的勇气,就能活下去。
有人甚至说:你就算已将刀架在楚留香的脖子上,他也有法子从刀下逃走。
但现在,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死人。
这一切事,都是由艾青开始的,这一切计划,显然也都是艾青在暗中主持。
若没有艾青,根本什么事都不可能发生。
只要是个活人,只要还有一点点脑筋,就必定能想到艾青就是那个真正想杀楚留香的人。
楚留香自己却偏偏没有想到,甚至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她。
这就好像一个到处找钥匙开门的人,钥匙明明就摆在他面前,他却偏偏看不到,偏偏要去钻阴沟,挖地缝,找得一身是泥。
到后来连眼睛都已被泥蒙住,当然就更看不到钥匙在哪里了。
你说这种人不是死人是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嘴里苦得就好像刚吞下七十斤黄连。
那天晚上,在那溪水中出现的黑衣老妪,显然也是跟艾青串通好的,说不定就是艾青自己。
她故意告诉楚留香那些话,只不过是想要楚留香自投罗网而已。
阿鹃岂非也曾有过同样的企图。
那次的事实在是楚留香得意之笔,那么多设计精巧的诡计,全都被他一件件看破了。
但这一次,无论换了谁,也许都不会上当,楚留香却偏偏掉了进去。
只要你方法用得对,天下根本就没有永不上当的人,连楚留香都不例外。
任何人都不例外,就算最聪明的人,在某个人面前,也会变成呆子。
这地方也许根本就没有那见鬼的圣坛,见鬼的(生神),这种事本就荒诞不经,就算真是个呆子,也许都不会相信。
但楚留香这个聪明人却相信了。
现在他总算已想通,却已来不及了。
门外却又有脚步声响起,是几个人的脚步声。
楚留香闭起了眼睛。
他实在不愿再看到艾青那种得意的样子,那种充满了讥嘲讽刺的笑容。
他受不了——不是受不了别人,是受不了自己。
艾青既没有露出得意的样子,也没有笑。
事实上,她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灯光已亮起。
她就站在哪里,冷冰冰地看着楚留香。
还有五个人是跟着她一起进来的,最后一个人是艾虹。
她也站得离楚留香最近,似也不愿看到楚留香——她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他,他却笨得像条泥鳅一样,居然又自投罗网。
另外的四个人,其中有个身材最矮的,正是将楚留香“捉”回来的那麻衣人。
他看着楚留香,显得愤怒而吃惊,沉声道:“我明明已点住他的穴道,将他关在千秋屋里,他怎么会逃到这里来的。”
艾青冷冷道:“这句话你不该问我。”
这人道:“不问你问谁?”
艾青没有回答,眼睛却瞪在艾虹身上。
这矮子立刻也回过头,瞪着她,厉声道:“刚才是不是你跟十三郎一起到千秋屋里去的。”
艾虹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也不说。
艾青却已替她回答,道:“不错,十三郎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矮子道:“以这人的武功,根本不可能击倒十三郎,何况他早已被我点住了穴道。”
艾青道:“也许他的穴道已先被人解开了,然后两个人再一起对付十三郎。”
矮子道:“你的意思是说谁?”
艾青冷冷道:“我谁都没有说,只不过说,这件事有一种可能而已。”
矮子道:“难道你认为小虹会帮着这人逃走?”
艾青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我,你自己应该能想到的。”
矮子道:“小虹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艾青道:“谁知道——我只知道,小虹最近曾经去采购过粮食,我也看得出这个人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而且很不老实。”
矮子道:“你是说,他们两人早已有了私情,他到这里来,本就是为了要找小虹,所以小虹才会冒险去救他。”
艾青淡淡道:“我什么都没有说。”
艾虹突然冷笑道:“就算你说了,也根本没法子证明。”
矮子厉声道:“你还不承认?”
艾虹道:“你要我承认什么?”
矮子突然出手,五指如鹰爪,向艾虹抓了过去。
艾虹仍然声色不动,冷冷道:“你难道忘了我是什么地方的人,你敢动我。”
矮子虽然满脸怒容,但终于还是慢慢地将手垂了下去。
艾虹道:“就算真的确有此事,你们也不能治我的罪,尤其是你。”
她也已抬起头瞪着艾青,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嫉妒我,恨我,在外面你可以藉故砍断我一只手,但现在我已是里面的人,你还敢对我怎么样!”
艾青沉着你,也冷笑着道:“我虽然不能对付你,总有人可以对付你的。”
艾虹道:“你难道敢跟到里面去对证?”
艾青大声道:“去就去,反正事实俱在,你就算狡赖也不行。”
第一部分奇 迹(2)
楚留香虽然没法了开口,眼睛也是闭着的,但耳朵还能听得见。
他听见的话更证实了他的想法不错。
艾青果然就是那在暗中阴谋主使,要杀楚留香的人,连艾虹的手,都是被她砍断的。
那天晚上,若不是张洁洁暗示,她那双耳环也许早已要了楚留香的命。
这一计不成,所以她才利用了艾虹的手,来故布疑阵,要楚留香认为她也是被害的人。
等她发现艾虹去找楚留香,就立刻令人将艾虹架回来,因为她生怕艾虹会泄露她的秘密。
现在她这么样,正是一石二鸟之计,不但除去楚留香,也乘机除去了艾虹。
那时她没有杀艾虹,也许只因为艾虹是里面的人,所以才不敢妄动。
楚留香虽然又明白了许多事,但还有些事却令他更想不通。
“里面”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们本来是一个家族的人,为什么还要分里面外面?
张洁洁呢,难道也是他们这家族的人?抑或只不过是被她利用的?
她是不是也已发现张洁洁对楚留香动了真情?
张洁洁是不是也已遭了她的毒手?
无论如何,楚留香都已知道,今生再和张洁洁见面的希望已不多了。
他还能逃出去的机会当然更少。
“每个人都难免要被人愚弄,每个人都难免要死亡的。”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很疲倦……
死,岂非正是最好的休息?
一个人若已觉得活着很无趣时,就该不会再有奋斗求生的勇气。
这时他就会觉得很疲倦,疲倦得情愿放弃一切,来换取片刻的休息。
楚留香忽然也有了这种感觉。
无论谁这一生中,都难免偶尔会有这种感觉的。
也不知道是谁用黑巾蒙起了楚留香的眼睛,再将他抬起来。楚留香知道他们是要将他抬到“里面”去。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如此神秘?又转了几个转,上下了几十级石阶,他们才停了下来。忽然间,一阵清脆的钟声响起,余音缭绕不绝。钟声消失后,楚留香就听到了一阵石门滑动的声音,然后他们才走了进去。他们的脚步更轻,更缓,连呼吸仿佛都显得特别谨慎。
楚留香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却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
就仿佛一个人在四望无涯的旷野中迷失了路途,又仿佛忽然闯入了一种神秘、庄严、宏大的神殿里。
那种感觉有几分像是敬畏,又有几分像是恐惧,但却又什么都不是,只是种无法描述的迷惘。
所以等到有人替他解开了这条黑巾时,他还是忍不住张开了眼睛。
这里果然是个神殿,比世上所有的庙宇殿堂都庄严伟大得多。
一层又一层的石阶,从他们跪着的地方,向前面伸展出去,伸展到数十丈外。
四下香烟缭绕就像是原野中的雾一样。
从烟雾中看过去,可以看到最前面有张很宽大的椅子。
椅子是空的,四壁却划满了奇异的符咒。
突然间,又是一阵钟声响起。
所有的人立刻全都五体投地,匍匐拜倒。连楚留香的身子都被人按了下去。
一个谁也说不出有多么神奇诡秘的人。
他身上穿着件宽大的七色长袍,金光灿烂,亮得就仿佛是天上阳光。
他脸上戴着个狰狞奇异的面具,也仿佛是用黄金铸成的。
远远看去,这人全身都仿佛被一种奇异的七色金光所笼罩。
所以他根本看来就像是火焰,是烈日,别人根本就无法向他逼视。
他身后仿佛还站着一人影。
但在他的光芒照耀下,这人影已变得虚幻缥缈,若有若无。
楚留香只抬头看了一眼,全身的肌肉就已兴奋而僵硬。
他立刻又想起了那神秘的月夜,雾中的魔妪。
那魔咒般的语声,似又在他耳连响起。
“他们信奉的,是种很神秘的宗教,他们的神,就在他们的圣坛里。”
“他们的神既不是偶像,也不是仙巫,他们的神是生神,你不但可能看得见他的形象,甚至可以听得到他的声音。”
“你只要能到了他们的圣坛,看到他们的神,就没有人再能伤害你。”
“所有的一切秘密,他全都会为你解答的。”
那魔妪说的话,竟没有骗他。
这地方竟真的有个圣坛,圣坛中竟真的有个活生生的神。
可是他真能为楚留香解答一切秘密么?
现在楚留香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但他心里却又有了希望。
然后,他果然听到了这神的声音。一种虚无缥缈的声音,却带着种不可描述的魔力。
“是谁将这陌生人带进来的?”
那矮子和艾青同时以首顿地。
“为什么?”
于是这矮子就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他的声音本来充满了威严和权力,但现在却已全变了,甚至已变得有些口齿不清。
神倾听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神前的司花女,怎能与凡人有私情?”
这句话是对艾虹说的。
艾虹立刻匍匐在地,既没有抗辩,也没有申诉。
她竟似已真的认罪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根本解释不清。
这显然是不可原谅的大罪,“罪犯天条,应该受什么刑?”
神在沉默着,似乎也在考虑,到最后才终于说出了两个字“血刑!”
什么叫血刑?
看到艾虹面上的恐惧之色,已可想见那必定是种极可怕的刑罚。
楚留香的心也沉了下去。
现在他总算已到了他们的圣坛,总算已见到他们的神。
但那些神秘,还是没有人为他解答。
他还是听不到张洁洁的消息。
只不过他现在总算又想通了一件事。
艾青这么做,原来竟是为了想借他们的神的手,来除去楚留香,将楚留香这个人从此消灭,而且根本就不容人有任何复仇的机会。
可是,她和楚留香究竟有什么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楚留香竟至死也不明白!
第一部分奇 迹(3)
刑具已搬来。
这神殿就是刑场。
艾虹已恐惧得整个人都瘫软。
血刑的意思,原来就是你流血而死,要你用自己的血,洗清自己的罪。
现在钢刀无异已架上了楚留香的脖子,他还有法子能从刀下逃得走么?
艾青冷冷地看着他,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一样。
又有谁能想得到,她的心机竟是如此深沉,手段竟是如此毒辣。
只怕连他们都想不到。
血刑!
这又是多么残酷,多么可怕的刑罚。
他们的神似不忍再看下去了,突然站了起来。
钟声一响!
楚留香面上忽然露出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神似乎已想退下去。
楚留香突然大喝道:“等一等。”
这喝声就像是晴天中的霹雳,震惊了所有的人。
喝声中,楚留香的人已横空掠起。
他岂非明明已被点住穴道?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恢复了这种超人的能力!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能力,也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身法!
在这一瞬间他已不再是人,竟已变成了大漠中展翅千里的苍鹰,似已变成了神话中矢矫九天的飞龙。
在这一瞬间,他的能力似已超出天上地下的诸神之上!
他赫然竟向这神秘的生神扑了过去!
这生神似也被他这种力量所震惊,竟似已怔住在那里。
神殿下的麻衣人们,低喝着,跃起追捕。
只有艾青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眼睛里也出现了种奇异的表情。
那既不是惊骇,也不是仇恨,反而像是带着淡淡的惆怅和忧郁,就仿佛一个人眼看着心爱的燕子,从他身旁飞走了似的。
又有谁真正能了解她的心?
这的确是个可怕的家族,每个人的武功都是一流的身手,每个人的行动都是迅速而准确的。
但就在他们身子扑起的时候,楚留香已飞跃般横掠过数十丈石级。
神仍然在金光笼罩下,但那种神秘的魔力却似已消失。
楚留香扑过去,突然闪电般出手。
神没有闪避。楚留香的出手,连神都无法闪避!
楚留香已揭下了神脸上的黄金面具!
这才是真正惊心动魄的一刹那!这才是真正最重要一刹那!
在这一刹那间,神已突然变成了凡人!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已跃起的麻衣人,忽然重又五体投地,匍匐拜倒!
但最吃惊的,并不是他们,也不是他们的神,而是楚留香。
没有人能形容楚留香此刻面上的表情。
同样没有人能形容这“神”面上表情。
楚留香看着他,甚至连心跳都已停止,连呼吸都已停顿。
神也同样在看着楚留香。
眼睛竟也热泪满盈。
一双新月般迷人的眼睛!
第一部分有情人终成眷属(1)
神是不是也会流泪的?
是的。
你可以说,世上根本没有神,但却不能说,神是绝不流泪的。因为神也有感情。没有感情的,非但不能成神,也不能算是人。
现在流泪的当然并不是神,是人。
神的面具已揭了下来,露出一张苍白美丽的脸,一双新月般的眼睛。
这张脸本来永远都是明朗而愉快的,这双眼睛里,本来永远都带着醉人的笑意。
但现在,脸已憔悴,眼睛也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见到楚留香,这矛盾和痛苦,是因为他本身而来的。
但楚留香却未想到此时此刻看见她。
张洁洁。
楚留香做梦也没想到过,他们的神竟是张洁洁。楚留香将面具提在手里,仿佛有千斤般重。
楚留香手里已满是冷汗。
忽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接过面具。这是只枯瘦而苍老的手。
楚留香回过头,看到了一个满身黑衣,黑纱蒙面的老妇人。难道她就是那在月夜烟水中出现的魔妪?
现在楚留香还是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一双眼睛在黑纱里闪闪发着光。
她凝视着楚留香,缓缓道:“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只要你能到得了这里,非但所有的秘密都能得到解答,而且一定能找得到她。”
她的声音柔和而慈祥,已和那天晚上完全不同,慢慢地接着又道:“我是不是没有骗你?”
楚留香茫然点了点头。其实他还是不懂,比刚才更不懂。
刚才他们得到那些答案,现在已完全推翻了。
艾青非但不是主谋害他的人,而且一直都在暗中帮助着他。
她刚才故意点住他的穴道,想必只不过是为了帮助他进入这圣坛而已。
也许这正是他能到这里来的惟一的一条路。
她不但下手极有分寸,而且时间算得极准,那股将楚留香封闭住的力量,恰巧就正在最重要的一刹那间自动消失了,否则,楚留香又怎能一跳而起?
艾虹显然也早已跟她串通好了,一起演出这戏的。
所以她无论对什么罪名都不否认。
主谋要杀楚留香的人,既不是她们,却又是谁呢?
难道是张洁洁?
那也绝不可能——她若要杀楚留香,机会实在太多了。
所有的秘密依然还是秘密,还是没有解决。
可是无论如何,他总算已见到张洁洁了,对他来说,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这里是圣坛也好,是虎窟也好。
无论张洁洁是神?还是人?
这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是在热爱着她,而且终于又相聚在一起。
他张开了双臂,凝视着她。
她投入了他的怀里。
在这一瞬间,他们已完全忘记了一切。不但忘记了他们置身何地,也忘记了这地方所有的人。
第一部分有情人终成眷属(2)
眼泪是咸的,却又带着丝淡淡的甜香。
楚留香轻吻着她脸上的泪痕,喃喃道:“你这小鬼,小妖怪,这次你还想往哪里跑。”
张洁洁轻咬着他的脖子,喃喃道:“你这老鬼,老臭虫,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你明知我会找来的,是不是?你就算飞上天钻入地,我还是一样能找到你。”
张洁洁瞪着眼,道:“你找我干什么?是要我咬死你?”
她咬得很重,咬他的脖子,咬他的嘴,她的热情已足以让他们两个人全都燃烧。
可是她刚才为什么那么冷。
楚留香想起刚才的事,想起了刚才的人——这地方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忍不住往下面偷偷瞟了一眼,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已五体伏地,匍匐拜倒,没有任何人敢抬头看他们一眼的。
她难道真是神?
否则这些人为什么对她如此崇敬?
张洁洁忽然抬起头,道:“你几时变成了个木头人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
楚留香道:“刚才你看见我,却故意装作不认得我的时候,那时你岂非也是个木头人。”
张洁洁道:“不是木头人,是神!”
楚留香道:“神?”
张洁洁道:“你不相信?”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实在看不出你有哪点像神的样子。”
张洁洁的脸又红了,咬着嘴唇,道:“那只因现在我已不是神了。”
楚留香道:“从什么时候你又变成人的。”
张洁洁也笑了笑,道:“刚才。”
楚留香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你将我面具掀起来的时候,我就又变成人了。”
她又开始咬楚留香的脖子,呢喃着道:“不但又变成了人,而且是个又会咬人,又会撒娇的女人,活生生的女人。”
没有人能否认她这句话,在咬人和撒娇这两方面,她简直是专家。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还是不懂,非但不懂,而且越来越糊涂了。”
只听一个人道:“你慢慢就会懂的。”
那黑衣老妪出现了,正站在他们身旁,看着他们微笑。
楚留香脸上不禁有些发烧,想推开张洁洁,又有点舍不得,他能再将她抱在怀里,实在太不容易,何况她又实在抱得太紧。
黑衣老妪笑着道:“你用不着怕难为情,她已是你的,你随便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抱住她,都绝没有人敢干涉你。”
她忽然高举双手,大声说了几句话,语音怪异而复杂,楚留香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圣坛下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声!
楚留香正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圣坛已忽然开始往下沉。沉得快,沉得很快。
忽然间,他们已到了地下一间六角形的屋子里,一张六角形的桌子上,居然摆满了酒菜。
黑衣老妪笑道:“酒是波斯来的葡萄酒,菜也是你喜欢吃的。”
张洁洁抢着拍手笑道:“好像还有我喜欢吃的鱼翅。”
她笑得就像是个孩子。
楚留香却有点笑不出,忍不住道:“你们早已算准我会到这里来了?”
黑衣老妪居然也眨了眨眼,笑道:“我只知道楚香帅要去的地方,从没有人能阻拦他的。”
无论什么样的秘密,却总有个解答的。
黑衣老妪终于将这答案说了出来。
这其间最令楚留香吃惊的,是两件事。
第一,张洁洁就是这黑衣老妪的女儿。
第二,要杀楚留香的人,竟也是这黑衣老妪。
她既然要杀楚留香,为什么又指点了楚留香这条明路呢?
这其中的原因,的确诡秘而复杂,楚留香若非亲身经历,只怕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我们的确是个很神秘的家族,从没有人知道我们来自什么地方,甚至连我们自己也无法找得到昔日的家乡了。
我们信奉的,也是种神秘而奇异的宗教,源流来自天边,和波斯的拜火教,也就是外来传入中土的佛教有些相似。
我们崇敬的神,就是教中的圣女。
圣女是从我们家族里的处女中选出来的,我们上一代的圣女,选中的继承人就是她——也就是我的女儿。
无论谁只要一旦被选中为圣女,她终生就得为我们的宗教和家庭牺牲,既不能再有凡人的生活,更不能再有凡人的感情。
无论谁只要一旦被选中为圣女,就没有人再能改变这事实,更没有人敢反对,除非有个从外面来的陌生人,能擅入这圣坛,揭下她脸上那象征着圣灵和神力的面具。
但这地方非但秘密,而且从不容外人闯入,无论谁到这里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这种法令也等于虚设,十余代以来,从没有一个圣女能逃脱她终生寂寞孤独的厄运。
在别人看来,这也许是光荣,但我知道一个少女做了圣女后,她过的日子是多么痛苦。
因为我自从生出她之后,就做了这教中的护法,没有人比我跟上一代的圣女更接近,也只有我曾经看到过她,夜半醒来时,因寂寞的孤独而痛苦得发疯的样子。最痛苦的时候,她甚至要我用尖针刺在她身上,刺得流血不止。
我当然不忍看见我的女儿再忍受这种痛苦,我一定要想法子为她解脱。
但我虽然是教中的护法,却也无法改变她的命运,除非上天的真神能赐给我一个陌生人,让他来为我女儿揭下那可怕的面具。
所以我就想到你。
第一部分有情人终成眷属(3)
炉中香烟缥缈,黑衣老妪盘膝坐在雾中,娓娓地说出了这故事。
楚留香就仿佛在听神话一样,已不觉听得痴了。
听到这里,他才忍不住插口道:“所以你就叫她去找我。”
黑衣老妪道:“是我要她去的。”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但你又何必叫她去杀我呢?”
黑衣老妪道:“有两种原因……”
楚留香道:“我在听。”
黑衣老妪道:“我知道你是个很好奇、很喜欢冒险的人,但若这样叫你来,你一定还是不肯的,因为你和她本无感情。”
楚留香承认。
黑衣老妪道:“所以我只有先用种方法,来引起你的好奇好胜心,再让你们有接触的机会,让你们自然发生感情。”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怎知道我们一定会发生感情?”
黑衣老妪睁起了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的女儿,微笑道:“像我女儿这样的女孩子,有没有男人会不喜欢她?”
楚留香叹道:“那倒的确难找得到。”
张洁洁笑了,嫣然道:“像你这样的男人,不喜欢你的女人也一样难找得很。”
楚留香挟起一块鱼翅,塞到她嘴里,道:“马屁拍得好,赏你一块鱼翅。”
黑衣老妪笑道:“她说得不错,我若年轻三十岁,只怕也会喜欢你的。”
张洁洁吃吃笑道:“你现在岂非还是很喜欢他?这就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她们母女间,的确有种和别人不同的感情,这也许是因为她们本就是在一个很特别的环境中生存的。
楚留香却听得脸上又发烧了。
黑衣老妪看着他们,微笑道:“有的人与人之间,就好像磁石和铁一般,一遇上就很难分开,这大概也就是别人所说的缘分。”
楚留香道:“你刚才说的两种原因。”
黑衣老妪点点头,道:“我刚才也说过,无论谁想到这里来,却难如登天,我虽然听说过你的名声,但却并没有见过你。”
楚留香道:“所以你要考考我。”
黑衣老妪笑了笑,道:“我是要考考你,看看你的武功和机智,是不是像传说中那么高,看看你是不是有资格做我的女婿。”
楚留香苦笑道:“我若被你考死了呢?”
黑衣老妪淡淡道:“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一死的,是不是?”
她说得轻描淡写,别人的生命在她眼中看来,好像连一文都不值。
这也许因为她生长在一个冷酷的环境里,信奉的也是个奇怪的宗教,大家彼此都漠不关心,她根本没有真的接触过有血有肉的人,所以除了母女间的天性外,对别人她既不关心,也不重视。
楚留香却听得背脊上直冒冷汗,他本来还想问问她,为什么要砍断艾虹的手。
但现在他已发觉这一问是多余的了。
一个人若连别人的性命都不重视,又怎么会在乎别人的一只手?
黑衣老妪道:“你们经历过的每件事,都是我亲手安排的,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所以我那天晚上才会去见你,然后再叫艾青和艾虹在外面接你,所以就算准你一定能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忍不住吁叹了口气,道:“现在我还有件不明白的事。”
黑衣老妪道:“你可以问。”
楚留香苦笑道:“你为什么不找别人,单单挑中我呢?”
黑衣老妪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很容易得到女人的欢心,也知道你的武功和机智在江湖中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何况你至今还是个单身汉,我相信有很多老太太若要挑女婿时,都一定会挑中你。”
楚留香只好摸鼻子了。
黑衣老妪道:“但这些原因还都不是最重要的。”
楚留香道:“哦!”
黑衣老妪道:“我挑中你,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做了件上我最高兴的事,所以我一直都在想法子报答你。”
楚留香愕然道:“我做了什么事?”
黑衣老妪道:“你替我杀了石观音。”
楚留香道:“你跟她有仇?”
黑衣老妪目中已露出怨毒之色,恨恨道:“她简直不是个人,是个吃人的妖怪,而且专吃男人。”
楚留香用不着再问了,他已可想像到。
石观音最大的乐趣,本就是抢别人的丈夫和情人,他杀了石观音之后,世界上必定有很多女人要报答他,对他表示感激。但楚留香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样的报答法子,他实在受不了。
第一部分有情人终成眷属(4)
丈母娘看女婿,虽然越看越有趣,但女婿看丈母娘,却一定是越看越生气。
幸好这丈母娘还算知趣,居然走了。
“你们很多天没见,一定有很多事要聊聊,我还是识相点的好。”
楚留香送她出去时,第一次觉得她多少有点人性。
张洁洁已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又在轻轻咬他的脖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知不知道嘴除了咬人和吃鱼翅外,还有别的用处?
中洁眨着眼,道:“哦?还有什么用?”
楚留香道:“说话,你母亲刚才不是要我们好好聊聊吗?”
张洁洁道:“我不要说话,我要……”
她又一口咬在楚留香脖子上,然后才吃吃笑道:“我要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楚留香的表情像很吃惊,失声道:“就在这里?”
张洁洁道:“不在这里在哪里?”
楚留香道:“这里不行。”
张洁洁道:“为什么不行?”
楚留香道:“我要带你回到我们自己的家去,而且越快越好。”
张洁洁道:“不行。”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行。”
张洁洁道:“不行就是不行。”
楚留香笑道:“你是不是不放心,是不是怕我被别的女人勾引?”
张洁洁冷笑道:“你以为你真的人见人爱?你以为别人真少不了你。”
她忽然瞪起眼,板起了脸,大声道:“你若真的要走,就一个人走吧。看我少不少得了你……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她就像是条忽然被激怒了的猫,随时都准备伸出爪子来抓人了。
楚留香看着他,还是在微笑着,柔声道:“你能少得了我,我却已少不了你,要走,我们就一起走,否则我们就一起留在这里。”
张洁洁道:“真的?你真的愿意陪着我一起留在这里?”
楚留香张开双臂,拥抱住她,道:“当然是真的,难道你以为我还能离开你。”
张洁洁突又“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
楚留香捧住她的脸,轻轻托起,忽然发现她苍白美丽的面上又已挂满泪珠,忍不住道:“你在哭?为什么要哭?你难道还不相信我?”
张洁洁咬着嘴唇,道:“我相信你,但我也知道,嫁鸡随鸡,现在我已是你的妻子,你无论要去哪里,我都应该跟着你才是。”
她眼泪流得更多,垂首道:“但也就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所以才连累你,害了你。”
楚留香道:“怎会呢?”
张洁洁道:“你刚才有没有听见那些人为你发出欢呼声?”
楚留香点头。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缓缓道:“那欢呼的意思就是说,他们已承认我们是夫妻,已接受你做我们家族中一分子,所以……”
楚留香道:“所以怎么样?”
张洁洁垂首道:“只要成为这家族的一分子,就永远休想脱离。”
楚留香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已永远不能离开这里?”
张洁洁道:“永远不能!”
楚留香的脸也不禁有些变了,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度过一生,在他说来,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张洁洁凝视着他,缓缓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愿意永远留在这里的,你假如真的要走,也并不是绝对没有法子可想。”
楚留香立刻问道:“还有什么法子?”
张洁洁慢慢地转过身子,一字字地说道:“就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所以才会成为这家族中的人,我看已……”
楚留香忽然把她的肩用力扳过来,用力抱住了她道:“你不要再说我,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张洁洁道:“我……我……”
楚留香又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若死了,我就也不再是这家族的人,他们就不会放我出去的,是不是?”
张洁洁凄然一笑,道:“只要你活着快乐,我宁可死。”
楚留香目中似也有了泪光,紧拥着她柔声道:“现在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张洁洁道:“你说。”
楚留香道:“我惟一觉得快乐的时候,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所以你若真的想叫我活得快乐,就永远莫要离开我。”
张洁洁笑了。
她的笑,就像是黑暗中的第一颗飘星,阴霾中的第一线阳光。
她也紧紧拥抱住他,柔声道:“我怎么舍得离开你……我死也不会再离开你。”
第一部分有情人终成眷属(5)
世间上本没有绝对的事情,但“时间”是不是例外呢?在有些人的感觉中,一天的时间,仿佛很快就已过去,因为他们快乐,勤奋,他们懂得享受工作的乐趣,也懂得利用闲暇。所以他们永远不会觉得时间难以打发。
另一些人的感觉中,一天的时间,过得好像永远过不完一样。因为他们悲哀愁苦,因为他们无所事事,所以才会觉得度日如年。但无论人们怎么样感觉,一天就是一天,一个月就是一个月。
世上只有时间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的,却可以改变很多事,甚至可以改变一切。
一个月已过去,楚留香是不是改变了呢?
张洁洁凝视着他,轻抚着他瘦削的脸,柔声道:“你好像瘦了些。”
楚留香笑了笑,道:“还是瘦些的好,我本来就一直在担心会发胖。”
张洁洁道:“你说的话好像也比从前少了些。”
楚留香道:“你难道会喜欢我变成很多嘴的长舌妇?”
张洁洁道:“你来了已经快一个月。”
楚留香道:“嗯?”
张洁洁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一个月特别长?”
楚留香没有回答,却握起了她的手反问道:“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张洁洁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知道你是过不惯这种日子的,所以才会变了,这样下去你总有无法忍受的一天。”
楚留香道:“谁说的?”
张洁洁笑了笑,道:“这世界上还有谁比我跟你更接近的,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的?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她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我当然也看得出你很喜欢我,正如我很喜欢你一样,所以我希望能够留住你,希望你在这里也能和以前同样快乐。”
楚留香道:“你并没有想错。”
张洁洁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本来也以为自己没有想错,现在才知道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你……你本就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本就没有人能够占有你。”
楚留香道:“我不懂。”
张洁洁道:“你应该懂。”
她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因为除了我之外,世上还有很多人也跟我同样需要你,我虽然不愿离开你,他们也同样不能离开。”
楚留香道:“你是说我那些朋友。”
张洁洁道:“不仅是你的朋友,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
楚留香道:“什么人?”
张洁洁道:“需要你帮助的人,需要你去为他们解决他们的困难和痛苦。”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应该为别人活着?”
张洁洁道:“我不是这意思。”
她沉吟着,忽又接道:“无论谁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应该活着有乐趣,有意义,是不是?”
楚留香道:“是。”
张洁洁道:“有种人只有要帮助别人的时候,他才会变得有乐趣,有意义,否则他自己的生命也会变得全无价值。”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是这种人?”
张洁洁道:“你难道不是?”
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了。
张洁洁黯然道:“女人都是自私的,我本来也希望能够完全独占你,可是你这样下去,渐渐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变成不再是楚留香,到了那时,说不定我也不再喜欢你。”
她又怅然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一定要等到那一天呢?”
楚留香道:“所以……所以你的意思是……”
张洁洁道:“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让你走,因为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应该太自私,不应该用你的终生痛苦,来换取我的幸福。”
她轻抚着楚留香的脸,柔声道:“也许这只不过因为我现在已长大了,已懂得真正的爱是绝不能太自私的。”
楚留香凝视着她,也不知是痛苦,是酸楚,还是感激?
他忽然发觉她的确又长大了很多,成熟了很多,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是什么使得她改变的呢?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
张洁洁道:“为什么不能?有很多女人岂非都是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她们若跟我一样自私,这世上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名将和英雄。”
楚留香道:“可是你不同。”
张洁洁道:“有什么不同?我为什么就不能学学那些伟大的女人?我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的丈夫到外面去帮助别人?”
楚留香道:“因为你太寂寞!太孤独,我若走了……”
张洁洁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忽然肯放你走?”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我知道以后绝不会再觉得寂寞。我知道你走了之后,还是会有人陪着我。”
她目光忽又变得说不出来的温柔,说不出的明亮。
楚留香却忍不住问道:“这个人是谁?”
张洁洁垂下头,轻轻道:“你的孩子。”
楚留香整个人都几乎跳了起来,失声道:“你已有了我的孩子?”
张洁洁轻轻地点了点头。
楚留香用力握住了她,大声道:“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还要我走。”
张洁洁柔声道:“就因为我已有了你的孩子,所以才肯让你走,也正因为我已有了你的孩子,你才能放心走……这意思你也该明白的。”
楚留香道:“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逃出去?”
张洁洁道:“这些天来,你一直都在暗中查看着,想找出条路逃走,是不是?”
楚留香只有承认。
张洁洁道:“你找出来没有?”
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你当然找不出的,因为这里本就只有两条出路。”
楚留香道:“哪两条?”
张洁洁道:“一条在议事厅里,这条路每个人都知道,但却没有人能随意出入,因为那里不分昼夜都有族中的十大长老在看守着,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从那些老人手下潜走。”
楚留香也只有承认,却又忍不住问道:“第二条路呢?”
张洁洁道:“第二条路只有一个人知道。”
楚留香道:“谁?”
张洁洁道:“圣教的护法人。”
楚留香眼睛里发出了光,道:“你的母亲?”
张洁洁点了点头,道:“所以我若去求她放你走,她也许会答应的。”
楚留香目中充满了希望,道:“她也许会让我们一起走。”
张洁洁叹了一声道:“当然我也希望如此,可是……”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我们总应该先问问她去,莫忘记她总是你亲生的母亲,没有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过得幸福的。”
第一部分有情人终成眷属(6)
母亲当然都希望自己女儿过得幸福,问题是,什么才算是真正的幸福呢?
幸福也不是绝对的,你眼中的幸福,在别人眼中也许是不幸。
这地方每间屋子本都是阴森森的,看不见阳光,看不见风。
这屋子里仿佛有风,却更阴森,更黑暗,谁也不知道风是从哪里来的。
黑衣老妪静静地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动也不动,又仿佛亘古以来就已坐在这里,仿佛已完全没有感觉。所以张洁洁虽已走进来,虽已在她面前跪下,她还是没有动,没有张开眼睛。张洁洁也就这样静静地跪着,仿佛也忽然被这种亘古不散的沉静所吞没。
楚留香垂着手,站在她身后。他知道这是决定他们终生幸福的时刻,所以也只有忍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衣老妪才忽然张开眼睛,她眼睛里像是有种可怕的力量,是能看透他们的心。
她盯着他们,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们是不是想走?”
张洁洁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道:“我们是想走,只求你老人家放我们一条生路。”
他从未求过任何人,从未说过如此委曲求全的话。但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孩子,他已不惜牺牲一切。
黑衣老妪凝视着他,缓缓道:“这地方你已不能再留下去?”
楚留香道:“我……”。
黑衣老妪冷冷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在我面前说话,用不着吞吞吐吐。”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是,这地方我已不愿再留下去。”
黑衣老妪道:“为了她,你也不愿再留下去。”
楚留香道:“我要带她一起去?”
黑衣老妪道:“你已打定了主意?”
楚留香道:“是。”
黑衣老妪又凝视了他很久,突然道:“好,我可以让你走。”
黑衣老妪不让他再说出下面的话,立刻又道:“我只有一个条件。”
楚留香道:“什么条件?”
黑衣老妪道:“先杀了我。”
楚留香怔住了。
黑衣老妪道:“你若不杀我,我还是一样要杀你,杀了你之后,再让你出去!”她慢慢站起来,冷冷接着道:“你妻子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你既已做了本族圣女的丈夫,若是还要走,就得死。”
楚留香吃惊地看着张洁洁,道:“这也是你们的规矩?”
张洁洁点了点头,神色居然还很平静。
楚留香道:“你……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张洁洁缓缓道:“因为现在已没有人能杀你!”
黑衣老妪抢着问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我已决定要这孩子做我们的圣女,所以他也已是圣女的父亲。”
她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一字字接着道:“谁也不能杀死圣女的父亲。”
黑衣老妪就像是突然被人重重一击,已连站都站不住了。过了很久,才勉强冷笑着道:“你知道你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张洁洁道:“我不知道——现在谁也不知道,所以……”
黑衣老妪厉声道:“所以还是可以杀他,因为你的孩子未必是女的。”
张洁洁道:“假如是女的呢?”
第二部分来过 活过 爱过(1)
谁知道天堂在哪里?
谁知道天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谁知道怎么样才能走上去天堂的路?
没有人!
但只要你的心宁静快乐,人间也有天堂,而且就在你眼前,就在你心里。
这里当然不是天堂。
心怀愤恨的人,是永远看不见天堂的。
黑衣老妪目中充满了愤怒,愤怒得呼吸都已开始急促。
张洁洁神情却更平静,慢慢地接着道:“我已不再圣洁无垢,也已不再是圣女,但我仍然有权选择谁来继承我,是不是?”
黑衣老妪沉默着,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张洁洁道:“本教中的经典规矩,只有你一个人有权解释,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那么我的孩子只要一生出来,就已是本教的圣女,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所以他立刻就成为圣父,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道:“圣父也同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无论谁伤了他,都必遭天诛,万劫不复,这也是本教经上记载的规矩,是不是?”
黑衣老妪道:“是。”
张洁洁长长吐出口气,微笑道:“你看,我对这些经典和规矩,岂非也熟知得很。”
黑衣老妪凝视着他,缓缓道:“所以你才能找得出这其中的弱点,用我们的矛,来攻我们的盾。”
张洁洁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这么样的,只可惜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法子。”
黑衣老妪冷冷道:“这法子的确巧妙,只不过第一个想出这法子来的人,并不是你。”
张洁洁也显得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不是我是谁?”
黑衣老妪道:“是我!”
她目中的愤怒与仇恨更浓,一字字接着道:“就因为我想出这法子,所以你父亲才能走。”
黑衣老妪道:“那时本都的圣女,是我最要好的姐妹,我要求她选你作她的继承人,就因为你父亲要走。”
张洁洁又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要走?”
黑衣老妪握紧双手,道:“因为他觉得这地方就像是个牢狱,他要出去寻找更好的生活。”
张洁洁道:“你答应了他?”
黑衣老妪咬着牙道:“他也答应了我,只要他在外面能活得下去,就一定想法子回来接我。”
张洁洁道:“可是他……”
黑衣老妪嘶声道:“可是,他没有回来,永远都没有回来。”
她的脸看来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只有仇恨才能使一个人的脸变得如此可怖。
过了很久,她才嗄声接着道:“我一直苦苦地等着他,为他担心,后来我才知道,他一出去就遇见了一个毒蛇般的女人,就忘了我。”
楚留香也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那女人,可是石观音?”
黑衣老妪慢慢地点了点头,冷笑道:“他虽然遗弃了我,可是他自己后来也死在那女人手上。”
张洁洁道:“你没有去为他复仇?”
黑衣老妪道:“我不能去,也不想去。”
张洁洁道:“为什么不能去?”
黑衣老妪道:“因为他一出去,就已脱离了这家族,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已和这家族没有关系,就算死在路上,我们也不能去为他收尸的。”
她语声中也充满了怨毒之意,连楚留香都听得有些毛骨悚然。
又过了很久,张洁洁才嗫嚅着道:“无论如何,他总算走了。”
黑衣老妪道:“所以你就要我也放楚留香走?”
张洁洁垂下头,道:“我求你。”
黑衣老妪厉声道:“难道你也想过我这种日子?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张洁洁不敢回答。
黑衣老妪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大年纪?”
她忽然问这句话来,别的人更无法回答。
只见她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表情,也不知是讥嘲?还是伤痛。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接着道:“我今年才四十一岁!”
楚留香的手突然冰冷。
他看着她苍老干瘪,满是皱纹的脸,看着她枯瘦佝偻的身子,看着她的满头白发……
他实在不能相信,这干瘪佝偻的老妪,竟是个只有四十一岁的女人!
第二部分来过 活过 爱过(2)
“这些年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
你用不着再问她。
无论谁只要看到她的样子,就可以想像到她这些年来所忍受的痛苦和冷落,是多么可怕。
愤怒,妒忌,仇恨,寂寞,无论这其中任何一种感觉,都已能够将一个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张洁洁垂着头,泪珠似已流下。
黑衣老妪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让他走,但我却知道,他走了之后,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张洁洁突然抬起头,大声道:“我不会,绝不会。”
黑衣老妪冷笑。
张洁洁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坚决而明朗,道:“因为我让他走,并不是因为他自己走,而是因为我要让他走的。”
黑衣老妪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因为我知道外面有很多人需要他,我也知道他在外面一定会比在这里更快乐。”
黑衣老妪道:“可是你自己……”
张洁洁道:“我将他留在这里,也许我会比较快乐,可是我若让他走,也许就会有一千个,一万个人觉得快乐。”
她眼睛里发着光,一种圣洁伟大的光,接着道:“一个人快乐!总不如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快乐的好,你说是么?”
黑衣老妪道:“可是你……你难道从不愿意替自己想想。”
张洁洁道:“我也想过。”
她目中深情如海,凝视着楚留香,道:“只有他快乐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快乐,否则我纵然能将他留在身边,也会觉得同样痛苦。”
“爱是牺牲,不是占有。”
能了解这道理的人,才能算是真正的女人。
因为这本是女性中最温柔,最伟大的一部分,就因为世上有这种女性,人类才能不断的进步,才能够永远生存!
张洁洁的目光更温柔,接着又道:“何况,我已有了他的孩子,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的好好照顾他,那么我就不会觉得寂寞。”
黑衣老妪的指尖又颤抖,道:“你是说,我没有好好地照顾你?”
张洁洁垂下头,道:“你……你可以做得更好的,只可惜……”
黑衣老妪厉声道:“只可惜怎么样?”
张洁洁叹息着,说道:“只可惜你心里的痛苦和仇恨都太深了,你若真的希望我快乐,就应该让他走的……他并不是我父亲,他是另一个人,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恨他!”
黑衣老妪紧握双手,身子却还是在不停的颤抖,过了很久,忽然大声道:“好,你让他走!”
张洁洁大喜。
可是她笑容刚露出来,黑衣老妪又接着道:“只不过他也只能走你父亲以前走的那条路,绝没有再让你们选择的余地!”
张洁洁道:“那条路?”
黑衣老妪道:“天梯!”
天梯!什么叫天梯?
是不是到天堂的路?
听到这两个字,张洁洁的脸色又变得苍白如纸,失声道:“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
黑衣老妪道:“因为那也是经典上记载的规矩,绝没有人能违背。”
张洁洁道:“可是他……”
黑衣老妪厉声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莫非不知道,这家族中的人,无论谁想永远离开这里都只有那一条路可走的,现在他岂非已是这家族中的人?”
张洁洁垂下头,轻轻道:“我知道,他……他是的。”
黑衣老妪道:“很好,你们现在可以走了,明天早上,我亲自为他送行!”
第二部分来过 活过 爱过(3)
夜很静。
这里虽然看不见星光,也看不见夜色,但夜的本身仿佛就有种神秘奇妙的感觉,让你可以感觉到她已经来了。
楚留香仰面躺着,闭着眼睛——他是不是生怕眼泪流下?
张洁洁轻抚着他的脸,眼波中已不知流露出多少温柔?多少深情?
楚留香是不是愿意去看呢?
张洁洁终于长长叹息一声,道:“你为什么不看着我?难道不想多看我几眼?”
楚留香嘴角的肌肉在跳动,过了很久,才忽然道:“是的。”
张洁洁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你根本也不想我多看你!”
张洁洁道:“谁说的?”
楚留香道:“你自己。”
张洁洁笑了勉强笑道:“我说了什么?”
楚留香冷笑着,道:“对了,你什么都没有说,可是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跟你母亲说,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张洁洁垂下头,道:“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有用的。”
楚留香大声道:“为什么?”
张洁洁凄然笑道:“下一代的圣女还在我肚子里,我怎能走?”
楚留香道:“所以……所以你要我一个人走!”
张洁洁道:“是的。”
楚留香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你以为我一个人走了会快乐?你以为我肯让你和我的孩子,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
张洁洁道:“你错了。”
楚留香道:“我哪点错了?”
张洁洁道:“很多点。”她先掩住楚留香的嘴,不让他再叫出来,然后才柔声道:“我们不会在这地方过一辈子的,再过一阵子,就算我们还想留下来,这地方也许已经不存在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我们的祖先会住到这种地方来,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经历过太多折磨和打击,已变得愤世嫉俗,古怪孤僻,他们知道别的人已看不惯他们,他们自己也看不惯别的人,所以他们宁愿与世隔绝,孤独终生。”
楚留香在听着。
张洁洁道:“可是这世界是一天天在变的,人的想法也一天天在变,上一代人的想法,永远和下一代有很大的距离。”
楚留香在听着。
张洁洁道:“现在上一代的人已死了,走了,下一代的人还留在这里,只不过因为他们对外面的世界有某种恐惧,生怕自己到外面后,不能适应那种环境,不能生存下去。”
这点楚留香当然不会同意,立刻道:“他们错了,一个人只要肯努力,就一定有法子生存。”
张洁洁道:“他们当然错了,可是他们这种想法,也一定会渐渐改变的,等到他们想通了的时候,世上就绝没有任何一种经典和规矩还能约束他们,也绝没有任何事还能令他们留在这牢狱里。”
她笑了笑,接着道:“到了那一天,这地方岂非就已根本不存在了。”
楚留香道:“可是,这一天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张洁洁道:“快了,我可以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到这一天。”
楚留香道:“你保证?”
张洁洁点点头,道:“因为我一定会尽我的力量,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并不是他们想像中那么残酷可怕,我一定会让他们了解,一个人若生活得快乐,就得要有勇气。”
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这不但是我应尽的义务,也是我的责任,因为他们也是我的姐妹兄弟。”
楚留香道:“所以……你才一定要留下来。”
张洁洁柔声道:“每个人活着都要有目的,有意义,我就算能跟你一起走,也未必是快乐的,因为我没有尽到我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我一生活着已变得全无价值,全无意义。”
楚留香道:“据我所知有很多女人都是为她们的丈夫和孩子而活着的,而且活得很有意义。”
张洁洁凄然笑道:“我知道,我也很羡慕她们,只可惜我命中注定不是她那种人,也没有她们那么幸运。”
楚留香道:“为什么?”
张洁洁道:“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楚留香不说话了。
张洁洁道:“就因为你也跟我一样,你也不能忘记你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所以你才要走,而且非走不可,就算你自己能勉强自己留下来,也会渐渐就成个废物,甚至变成个死人。”
她说得不错。一个人若是活在一个完全不能发挥他能力和才干的地方,他一定会渐渐消沉下去,就算是还能活下去,也和死相差无几。楚留香当然也明白的。
张洁洁轻抚着他,柔声道:“我喜欢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我绝不希望你改变,所以你为了我,也是非走不可的。”
楚留香终于长长叹息,道:“我直到现在才发现,我根本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张洁洁道:“世上本就没有一个人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无论是夫妻,是兄弟,是朋友都一样,何况,女人本就天生不是被人了解的。”
楚留香道:“但现在我已确定一件事。”
张洁洁道:“什么事?”
楚留香凝视着她,目中竟似带着崇敬之竟,长叹道:“我以前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以后只怕也永远不会再见到了。”
张洁洁道:“但你却一定会永远永远想着我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当然。”
张洁洁道:“这就已够了。”
她眼波更温柔,轻轻道:“两情若是久长是,又岂在朝朝暮暮……”
楚留香忍不住紧握住她的手,道:“我杀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张洁洁道:“你说。”
楚留香道:“好好地活下去,让我以后还能够看见你。”
张洁洁道:“我一定会的。”
她的语声坚定而明朗,可是她的人,却似已化为一泓春水。她倒入楚留香的怀里。
第二部分来过 活过 爱过(4)
夜更静。喘息已平息。
张洁洁抬手轻拢着额边的乱发,忽然道:“我要走了。”
楚留香道:“走?现在就走?”
张洁洁点点头。
楚留香道:“到哪里去?”
张洁洁迟疑着,终于下定决心,道:“这家族中的人,无论谁想脱离,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楚留香道:“你是说——天梯?”
张洁洁道:“不错。天梯。”
楚留香道:“这天梯究竟是条什么样的路?”
张洁洁的神情很沉重,缓缓道:“那也许就是世上最可怕的一条路,没有勇气的人,是绝对不敢走的。她要你走这条路,为的就是要考验你,是不是有这种勇气。”
楚留香道:“哪种勇气?”
张洁洁道:“自己下判断,来决定自己的生死和命运的勇气。”
楚留香道:“这的确很难,没有勇气的人,是绝不敢下这种判断的。”
张洁洁道:“不错,一个人在热血澎湃,情感激动时,往往会不顾一切,甚至不惜一死,那并不难,但若要他自己下判断来决定自己的生死,那就完全是两回事了,所以……”
她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我知道有些人虽已决心脱离这里,但上了天梯后,就往往会改变主意,临时退缩了下来,宁愿被别人看不起。”
楚留香道:“天梯上究竟有什么?”
张洁洁道:“有两扇门,一扇通向外面的路,是活路。”
楚留香道:“还有一扇门是死路?”
张洁洁的脸色发青,道:“不是死路,根本没有路——门外就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只要一脚踏下,就万劫不复了!”
她喘了口气,才接着道:“没有人知道哪扇门外是活路,你可以自己选择去开门,但只要一开了门,就非走出去不可。”
楚留香的脸色也有些发白,苦笑道:“看来那不但要有勇气,还要有运气。”
张洁洁勉强笑了笑道:“我本来也不愿你去冒险的,可是……这地方也是个看不见底的深渊,你留在这里,也一样会沉下去,只不过沉得慢一点而已。”
楚留香道:“我明白。”
张洁洁凝视着他,道:“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当然不希望你是个临阵退缩的懦夫,更不愿有人看不起你,但我也不愿看着你去死,所以……”
楚留香道:“所以你现在就要为我去找出哪扇门外是活路?”
张洁洁点头道:“天梯就在圣坛里,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
楚留香道:“但我却宁愿你留在这里,多陪我一个时辰也是好的。”
张洁洁嫣然一笑,柔声道:“我也希望能在这里陪着你,可是我希望以后再见到你。”
她俯下身,在楚留香的脸上亲了亲,声音更温柔,又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这是楚留香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正和她上次离开楚留香时,说的那句话,完全一样。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为什么她要离开楚留香时,总是偏偏要说很快就会回来呢?
张洁洁没有再回来。
楚留香再看到她时,已在天梯下。
她脸色苍白,脸上泪痕犹未干。
她眼睛里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却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楚留香想冲过去时,她已经走了——被别人逼走了。
她似已完全失去了抗拒的能力,只不过在临走时忽然间向楚留香眨了眨眼。
左眼。
眼睛岂非也正是人类互通消息的一种工具?
楚留香尽力控制着自己,他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暴怒失态。
可是他心里的确充满了愤怒,忍不住道:“你们为什么要逼她走?”
黑衣老妪冷冷道:“没有人逼她走,正如没有人逼你走一样。”
楚留香道:“你至少应该让我们再说几句话。”
黑衣老妪道:“你既然已经是要走了,还有什么话可话?”
楚留香道:“可是你……”
黑衣老妪截断了他的话,道:“可是你若真的有话要说,现在还可以留下来。”
楚留香道:“永远留下来?”
黑衣老妪道:“不错,永远留下来。”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你明知我不能留下来的。”
黑衣老妪道:“为什么不能?你若真的对她好?为什么不能牺牲自己?”
楚留香道:“因为她也不愿我这么样做!”
黑衣老妪道:“你以为她真的要你走?”
楚留香道:“你以为不是?”
黑衣老妪冷笑道:“你真相信女人说的话?”
她冷笑着,接着道:“我是她的母亲,我也是女人,我当然比你更了解她,她要你走,只不过因为她已伤透了心——她要你走,只不过因为她已永远不愿再见你。”
楚留香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了。”
黑衣老妪道:“你明白就好。”
楚留香神情反而平静下来,淡淡道:“你不但希望她恨我,还希望我恨她,希望我们的遭遇,也和你们一样。”
黑衣老妪脸色变了。她当然知道他说话的“你们”就是说她和她的丈夫。他们岂非就是彼此在怀恨着。
楚留香的声音更平静而坚决,道:“但我都可以向你保证,你女儿的遭遇绝不会跟你一样,因为我一定会为她好好活下去,她出同样会为我好好活着,无论你怎么想,我们都不会改变的。”
黑衣老妪目光闪动,道:“你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这些话?”
楚留香道:“是的。”
黑衣老妪忽然笑了,道:“你若真的相信,又何必说出来,又何必告诉我。”
她笑得就像是根尖针,像是想一针刺入楚留香的心脏。
第二部分来过 活过 爱过(5)
四十丈高的天梯,人在梯上,如在天上。
两扇门几乎是完全一模一样的,没有人能看出其间的差别。生与死的差别!
楚留香站在门前,冷汗已不觉流下。
他经历过很多次生死一发的危险,也曾比任何人都接近死亡,有时甚至已几乎完全绝望。
但他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恐怖过。因为这次他的生与死,是要他自己来决定的,但他自己却偏偏完全没有把握。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被人逼你作无把握的决定更可怕!
你若非亲自体验过,也绝对想不到那有多么可怕!
左眼,是左眼。张洁洁是不是想告诉他,左边的一扇门外是活路?
楚留香几乎已要向左边的这扇门走过去,但一双脚却似被条看不见的锁链拖住。
“你以为她真的要你走?”
“她要你走,只不过因为她已伤透了心,已不愿再见你!”
楚留香不能不问自己:“我是不是伤了她的心?是不是应该走?”
他从未觉得这件事做错,这地方本是个牢狱,像他这样的人,当然不能留在这里。
可是他又不能不问自己。
“我若真的对她好,是不是也可以为她牺牲,也可以留下来呢?”
“我是不是太自私?是不是太无情?”
“我若是张洁洁,若知道楚留香要离开我,是不是也很伤心?”
“你若真伤了一个女人的心,她非但永远不愿再见你,甚至恨不得要你死。”
这道理楚留香当然也明白。
“她故意眨了眨眼,是不是希望我一脚踩入万丈深渊中去。”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走向右边的那扇门去。可是他耳畔却似又响起了张洁洁那温柔的语声!
“我喜欢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为了我,也非走不可。”
“只要你快乐,我也会同样快乐,你一定要为我好好的活着。”
想起她的温柔,她的深情,他又不禁觉得自己竟然会对她怀疑,简直是种罪恶。
“我应该信任她的,她绝不会欺骗我。”
“可是,她暗示地眨了眨左眼,究竟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是想告诉我,左边的一扇门才是活路?还是想告诉我,左边的一扇门开不得?”
所有的问题,都要等门开了之后才能得到解答。
应该开哪扇门呢?这决定实在太困难,太痛苦。楚留香只觉得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
黑衣老妪站在他身边,冷冷地看着他湿透的衣衫,突然冷笑道:“现在你是不是已后悔了?”
楚留香道:“后悔什么?”
黑衣老妪道:“后悔你本就不该来的,没有人逼你来,也没有人逼你走。”
楚留香道:“所以我绝不后悔,无论结果如何,都绝不后悔,因为我已来过!”
他来过,活过,爱过。
他已做了他自觉应该做的事,这难道不够。
黑衣老妪目光闪动,道:“你好像总算已想通了。”
楚留香点点头。
黑衣老妪道:“那么你还等什么?”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打开了其中的一扇门——他的手忽然又变得很稳定。
在这一瞬间,他已又恢复成昔日的楚留香了。他迈开大步,一脚跨出了门——
他开的是哪扇门呢?
没有人知道。
但这已不重要,因为他已来过,活过,爱过——无论对任何人说来,这都已足够。
第二部分一碗奇怪的面(1)
夜,春夜,江南的春雨密如离愁。
春仍早,夜色却已很深了,远在异乡的离人也许还在残更中怀念着这千条万缕永远剪不断的雨丝,城里的人都已梦入了异乡,只有一条泥泞满途的窄巷里,居然还有一盏昏灯未灭。
一盏已经被烟火熏黄了的风灯,挑在一个简陋的竹棚下,照亮了一个小小的面摊,几张歪斜的桌椅和两个愁苦的人。
这么样一个凄凉的雨夜,这么样一条幽僻的小巷,还有谁会来照顾他们的生意?
卖面的夫妇两个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窄巷里居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居然有个青衣人冒着斜风细雨踽踽行来,蜡黄的面色在昏灯下看来仿佛得病已久,看来应该躺在床上盖着棉被吃药的。
但是他却告诉这个小面摊的老板:“我要吃面,三碗面,三大碗。”
这么样一个人居然有这样好的胃口。
老板和老板娘都忍不住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客官要吃什么面?”
虽然已经有三十多岁,身材却还很苗条的老板娘问他:“要白菜面?肉丝面?还是蹄花面?”
“我不要白菜肉丝,也不要蹄花。”青衣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我要一碗金花、一碗银花、一碗珠花。”
他不是来吃面的,他是来找麻烦的。
可是这对卖面的夫妻脸上却连一点惊奇的表情都没有,只淡淡地问:“你有本事吃得下去?”
“我试试,”青衣人淡淡地说,“我试试看。”
忽然间,寒光一闪,已有一柄三尺青锋毒蛇般自青衣人手边刺出,毒蛇般向这个神情木讷的面摊老板心口上刺了过去,出手比毒蛇更快,更毒。
面摊老板身子平转,将一根挑面的大竹筷当做了点穴镢,斜点青衣人的肩井穴。
青衣人的手腕一抖,寒光更厉,剑尖已刺在面摊老板的心口上,却发出了“丁”的一声响,就好像刺在一块铁板上。
剑光再一闪,青锋已入鞘,青衣人居然不再追杀,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态度看着这对夫妇。
老板娘却笑了,一张本来很平凡丑陋的脸上,一笑起来居然就露出很动人的媚态。
“好,好剑法。”她搬开了竹棚里一张椅子,“请坐,吃面。”
青衣人默默地坐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很快就送了过来。
面碗里没有白菜、肉丝、蹄花,甚至连面都没有,却有一颗和龙眼差不多大小的明珠。
在这条陋巷里的这个小面摊,卖的居然是这种面,有本事能吃得下这种面的人实在不多,可是这个人并不是惟一的一个。
他刚坐下,第二个人就来了,是个看来很规矩的年轻人,也要吃三碗面,也是要“一碗金花、一碗银花、一碗珠花”。
面摊的老板居然也要试试他“有没有本事能吃得下去”?
他有。
这个年轻人的剑法虽然也跟他的人同样规矩,但却绝对迅速准确有效,而且剑式连绵,一剑发出,就一定有连环三着,多已不能再多,少也绝不会少,剑光一闪,“丁、丁、丁”三声响,老板的胸口已被一剑击中三次,这个规矩人用的规矩剑法竟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快了三倍。
老板连脸色都变了,老板娘却喜笑颜开,年轻人看到她的笑容,眼睛里忽然有种他这种规矩人不该有的欲望,老板娘笑得更妩媚。
她喜欢年轻的男人用这种眼光看她,但是她的笑容忽然又冻结在脸上,年轻人的眼睛也冷了,就好像同时感觉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气袭来。
他的剑已入鞘,长而有力的手掌仍紧握剑柄,慢慢地转身,就看见一个身材虽瘦如竹竿,肩膀却宽得出奇的独臂人站在密密的雨丝中,背后斜背着一根黑竹竿,把一顶破旧的竹笠低低地压在眉下,只露出左边半只眼睛,锥子般盯着这个年轻人,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是不是铁剑方正的门下?”
“是。”
“那么你过来。”
“为什么要我过去?过去干什么?”
“过来让我杀了你。”
斗笠忽然飞起,飞入远方的黑暗中,昏暗的灯光就照上独臂人的脸,一张就像是屠夫肉案般刀斑纵横的脸,右眼上也有个“十”字形的刀疤,像一个铁枷般把这只眼睛完全封死,却衬得他另外一只眼中的寒光更厉。
年轻人握剑的手掌已沁出冷汗,已经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他也看得出这个“十”字形的疤是用什么剑法留下来的。
独臂人已伸出一只瘦骨嶙峋凸起的大手,反手去抽他肩后的漆黑竹竿。
但是老板娘忽然间就已掠过面摊到了他面前,用一双柔软的手臂,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脖子,踮起了足尖,将两片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轻轻地说:“现在你不能动他,他也是我特地找来的人,而且是个很有用的人,等到这件事办完,随便你怎么对他都行,反正他也跑不了的。”她软语轻柔,“我也跑不了的。”
她说话的声音和态度都像是情人的耳语,简直就好像把他的老公当做个死人一样,那位面摊的老板居然也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看见。
第二部分一碗奇怪的面(2)
独臂人盯着她,忽然一把拎住了她的衣襟,把她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拎过那个面摊子,才慢慢地放下,然后就一字字的说:“我要吃面,三碗。三大碗。”
老板娘笑了,笑容如春花:“这是我跟别人约好的,为的只不过是要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是我约的那个人,可是你不同,你就算烧成灰,我也不会认错的,你何必跟我说这些蠢话?”
独臂人什么话都不再说,而且连看都不再去看那个年轻人一眼,就好像他已经把这个人当做死人了。
就在这时候,他们又看见一个人施施然走入了这条陋巷。
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人,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像这个人这种样子的人。
这个人的样子其实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连一点奇怪的地方都没有。
他看起来好像比一般人都要高一点,也许比他自己实际的身高都要高一点,因为他穿着的是一双有唐时古风的高齿木屐,虽然走在泥泞里,一双白袜上却没有溅到一点泥污。
他的穿着并不华丽,可是质料手工剪裁都非常好,颜色配合得也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没有佩剑,也没有带任何武器,却撑着柄很新的油纸伞。可是,当他冒着斜风细雨走入这条阴暗的陋巷中时,就好像走在艳阳满天百花盛开放的御花园里一样。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的样子都不会改变,因为他本来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不管在多么艰苦困难危险的情况下都不会改变。
所以他脸上也总是带着微笑,就算他并没有笑,别人也会觉得他在笑。
也许这就是这个人惟一奇怪的地方。
昏暗的灯光也照上这个人的脸了,并不是那种能让少女们一看见就会被迷死的脸,但是也绝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除了面汤、面锅、汤匙、筷子、酱油、麻油、葱花之外,这个小面摊也和别的小面摊没什么两样,也有个摆卤菜的大木盘,摆着些牛肉、肥肠、豆干、卤蛋。
这个人好像对每样东西都很感兴趣。
“每样东西我都要一点,豆腐干最好切多一点,”他说,“另外再来两壶酒,不管什么酒都行。”
“面呢?”老板试探着问,“你要吃什么面?要几碗?”
“半碗我都不要,”这个人微笑,“我只想喝点酒,不想吃面。”
这个人居然不是来吃面的。
来吃面的三个人神色都变了,独臂人那只瘦骨嶙峋的大手上已有青筋凸起,面摊的老板已经握住了那双挑面的长筷。
可是他的脚已经被老板娘踩住了。
“我们这里没有准备什么好酒,豆腐干倒真的卤得不错,”老板娘赔笑,“客官请到棚子里头坐,酒菜我马上就送来。”
简陋的席棚只有三张小桌子,已经被先来的三个人分别占据了。
幸好一张桌位通常都不是只能让一个人坐的,通常都会配上两三张椅凳,就正如一个茶壶通常都配上好几个茶杯一样。
所以这个人总算也有个位子能坐下来。
他选的位子在第一个来的青衣人对面,因为这个位子最近。
这个人好像很懒,而且好像有点笨,感觉也有点麻木,别人对他的敌意,他居然连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还没有坐下去,就先问青衣人。
“天地这么大,人这么小,我们两个人能坐同一张桌子,看来很有缘。”他说,“我想请你喝杯酒,好不好?”
“不好,”青衣人的态度也不能算很不客气,“我不喝酒。”
这个人摸了摸鼻子,好像觉得失望极了。
可是等到酒菜送上来时,他又高兴了起来:“一个人喝酒虽然无趣,至少总比没有酒喝好一点。”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有人在鼓掌。
“这真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名言。”一个人拍掌大笑而来,“就凭这句话,就值得浮三大白。”
他的笑声豪迈而洪亮,他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他的衣裳是刚换上的,而且浆洗得很挺,他的腰带上系着一柄乌鞘长剑,黄铜吞口的剑柄和剑锷都擦得闪闪发光。
为了让别人对他有个良好的印象,他的确花了很多功夫。
遗憾的是这一切都已掩不住他的落拓憔悴和疲倦了,只不过他自己希望别人看不出来而已。
“可惜现在我还不能陪你喝酒,我要先吃几碗面。”他大步走到面摊前,“我要三碗面,三大碗。”
面摊的老板瞪大眼睛看着他,就好像恨不得一把扼住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看不出这里有个人不是来吃面的,问他为什么这点眼光都没有。
佩剑的中年人也在瞪着他,忽然冷笑:“你为什么不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认为我焦林已经老了,已经吃不得你们这碗面了?”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这碗面我吃不吃都无妨,可是我一定要让你看看我还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已拔剑。
他拔剑的方法完全正确而标准,但是他的手已经不太稳。
面摊的老板手里一双竹筷忽然刺出,以双龙套珠之势去戳他的双眼。
他的剑还未到对方的心口前,对方的竹筷已到了他的眉睫间。
他只有退。
第二部分一碗奇怪的面(3)
只退了一步,竹筷忽然下击,敲在他腕骨上,“当”的一声响,长剑落地。
长剑落地时,焦林这个人也好像忽然自高楼落下,落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一切他一心想掩饰住的弱点忽然间就全都暴露了出来,他的衰老,他的落拓,他那双已无法控制稳定的手,甚至连他衣领和袖口上被磨破了的地方都在这一瞬间让人看得很明显。
可是已经没有人愿意再看他一眼。
他慢慢地弯下腰,慢慢地拾起被击落在地上的剑,一步步向后退,眼睛却一直盯着面摊老板的竹筷。
他的手在抖,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好像知道自己每退一步就距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喝酒的那个人忽然站起来,先拿出块碎银子摆在桌上,再撑起油纸伞,走过去扶住他。
“我看得出你一定是酒瘾犯了。”他微笑着道,“这儿的豆腐干虽然卤得不错,酒却太酸,我们换个地方喝酒去”。
古风的高屐踏着泥泞,崭新的油纸伞挡住细雨,一手扶着一个人,渐渐走出了这条陋巷。
独臂人看着他们,独眼中已露出杀机,青衣人霍然站起,铁剑门下的年轻人已握住他的剑,面摊老板也已经准备飞身而起。
“不能动!”
老板娘忽然一拍桌子:“你们谁都不能动,谁动谁就死。”
面摊的老板脸色变了。
“这次我不能听你的,我们不能留下焦林的活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这件事的关系太大,焦林多少已经知道一点,就算干他那一行的人都很稳,我们也不能冒险。”
“就因为我们不能冒险,所以绝不能动。”老板娘说,“只要一动,我们这件事就必败无疑。”
“难道你怕焦林,难道你看不出他已经完了?”
“我怕的不是焦林,”老板娘说,“十个焦林也比不上那人一根手指头。”
“哪个人?”老板问,“难道你怕的是那个打扮得像花花公子一样的酒鬼?”
“一点也不错,我怕的就是他。”老板娘说,“我本来也想做了他的,幸好我忽然认出他是谁了,否则我们现在恐怕已经完了。”
独臂人忽然冷笑:“你有没有认出我是谁?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是谁?”
老板娘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我也知道你自从在巴山败过一次后,四年来连战七大剑派中十三高手,连战皆捷,上个月你居然在一招间就将点苍卓飞刺杀于剑下。”
独臂人冷笑道:“我在一招间杀的人并不是只有卓飞一个。”
一招夺命,这是何等凌厉恶毒的剑法!
“可是你在一招间绝对杀不了那个人的,”老板娘说,“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在一招间杀了他,也没有任何人能在一百一千一万招间杀了他。”
她轻轻轻告诉这些人:“因为我记得他这一生中好像从未败过。”
独臂人悚然动容:“他究竟是谁?”
老板娘终于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她说出的这个名字就好像某种咒语一样,带着种不可思议的魔法,使得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每个人都闭上嘴。
她说出的这个名字就是:“楚留香”。
第二部分纯丝手帕上的新月(1)
高墙、巨宅、大院。
楚留香把焦林带到后宅的一个角门外,告诉焦林:“你在这里等等我,千万不要走。”
焦林怔住。
因为这个奇怪的陌生人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就像是个鸢子般被一阵风吹入了高墙,忽然看不见了。
这个人做事的方法好像和别人完全不一样,焦林完全不了解他,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可是焦林信任他。
焦林从不相信任何人,但却信任他,连焦林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他。
长夜已将尽,雨又停了,焦林并没有等多久,角门就开了,两个长得很可爱的垂髻童子提着灯笼含笑迎宾。
焦林居然就跟他们走。
庭院深深,在灯笼的余光中依稀只可分辨出一些美如图画般的花木山石,湖亭楼阁,楚留香已经在一个有五间明轩的小院门外等着他,脸上的笑容开朗,屋里的灯光明亮,桌上已摆起了酒,每样事都足以让一个落拓江湖的流浪者从心里就开始觉得温暖。
焦林并不是个多嘴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却不能不问。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个可以让你住三个月的地方,”楚留香微笑回答,“其实你要多住些时候也行,可是我知道你不管待在哪里都不会超过三个月。因为没有什么人能想得到你会住在这里,也没有人会来打扰你,三个月后,事过境迁,大概也就没有人会急着要找你了,”楚留香说,“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没有命的人就没有酒喝了。”
焦林开始喝酒,冷血渗入热血,酒也热了,血更热。
“我只不过是个日暮途穷的江湖人而已,我的手已经不稳,志气也已消沉,今日如果没有你,我恐怕已死在别人的剑下。”焦林黯然说,“我这个人可以说已经完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我不为什么,”楚留香说,“我做事通常都没有什么特别好的理由。”
“你知不知道卖酒的那夫妻两个人是谁?知不知道今夜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这些人找去?”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楚留香摸着鼻子苦笑,“我可以保证,你随便去找八九个人来,把他们的麻烦加在一起,也没有我一半多。”
“可是你已经又惹上一个麻烦了。”
“哦?”
“刚才坐在那个摊子上吃面的人,杀人之快,要价之高,当今江湖中能比得上他们的人并不多,能付得起他们那种价钱的人也不多。”焦林说,“你应该可以想得到他们做的一定是件极机密的大事。”
“我多少总能想到一点。”
“只要能想到一点的人,他们大概就不会放过,”焦林说,“要他们多杀一个人,他们是绝不会在乎的。”
楚留香微笑。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只不过他们对我也许会比较客气一点,多少总会给我一点面子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其中有个人好像认得我。”
焦林一直低着头,凝视着杯中的酒,听到这句话才霍然抬头。
“现在我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放我走了,”他憔悴无神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长长黑竹竿,剑下无活口,可是连他都没有动我。”
焦林举杯一饮而尽,纵声而笑:“现在我才明白他们怕的是谁了,我焦林已落拓如此,想不到居然还有福气能够见到你。”
他又连尽三杯,酒意上涌。
“我本来真的是想得到那件差使,我知道他们出的价钱一定不会低,最少也够我过一两年舒服日子,我也知道他们要杀的人是谁,那个人本来就该死。”焦林说,“我这双手上虽然也带着血腥,却从未取过一文不义之财,我想要那件差使,只不过不想饿死而已。”焦林又大笑,“可是我今日能见到名满天下的楚香帅,我已死而无憾。”
“你不会死的。”楚留香说,“一个不该死的人,想死也不太容易。”
他忽然又开始在摸鼻子:“我有个朋友就是死不了,每个人都以为他要死了,可是他总是死不了。”
一提这位朋友,楚留香就好像忍不住要摸鼻子而且还忍不住叹气:“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见他了,想不到忽然又有了他的消息。”
“什么消息?”
“要我去找他,到一棵树上去找他。”
“你是说一棵树?”焦林尽量想办法掩饰住自己的惊讶,“一棵有树枝有叶子的那种树?”
“就是那种树。”
“你的那位朋友在一棵树上等你去找他?”
“他恐怕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楚留香说,“恐怕已经等了二十天了。”
“一直都在树上等?”
“大概一直都在。”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焦林苦笑,“有时候我也喜欢到一棵树上去坐坐,弄一葫芦酒上去,摘几个果子吃吃。可是不管要我等什么人,我都不会在一棵树上等这么久的。”
可是楚留香只问了他一句话,他就懂了。“如果你在那棵树上下不来呢?”
焦林立刻明白。
第二部分纯丝手帕上的新月(2)
“你那朋友有了危险,所以躲在那棵树上,等你去救他。”焦林说,“你们一定是老朋友了,那棵树一定在你们以前常去的地方,你们之间一定约好了一种在紧急时呼救的讯号,就算你不在附近,你的朋友看见了也会想法子转告你。”
他说:“楚留香交游满天下,到处都有朋友,这里的主人一定也是你的朋友,否则怎么肯收留我?”
说完了这句话,焦林赶快又喝了杯酒,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非但没有喝醉,头脑还清醒无比,而且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明得多。
楚留香微笑。
“你说得简直好像比我自己说得还清楚,所以现在我只有跟你说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再见!”
“再见”这两个字是两个非常简单的字,其中的意思却往往复杂,有时是说:“很想再见面”,有时是说:“很快就要再见面”,有时也可能是说:“永远不要再见面”了。
只有一点是不会变的——当你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不是在你自己要走的时候,就是在你要别人走的时候。
楚留香不想要焦林走,他自己要走。
他一向说走就走,可是这次焦林却让他留下来,只说了五个字就让他留下来。
“你走,我也走。”
看到楚留香已经快要被风吹出去的身子又站住,焦林才接着说。
“我知道你要去找的那个朋友一定是胡铁花,我也知道你为了他,什么事都可以暂时放到一边去。”焦林说,“可是我也要去找一个人,我跟这个人的关系,远比你跟胡铁花还深。”
“这个人是谁?”
“是我的女儿。亲生的女儿。”焦林说,“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可是我也要去找她的。”
“你连你自己的女儿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焦林说,“可是我知道我有个女儿,你说我能不能不去找她?”
楚留香又在摸鼻子了,摸了半天才说:“你可以不去。”
他一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这句话却说得实在有点不讲理,焦林当然忍不住要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刚救了你,实在不想你死,”楚留香说,“何况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的女儿在哪里,怎么去找她?”
“我有我的法子。”
“只要你把你的法子告诉我,我就可以帮你去找她的,所以你就可以不去。”楚留香说,“如果连我都找不到她,你一定也找不到的。”没有人能否认这句话,楚留香毕竟还是很讲理的人。
焦林的眼睛立刻就亮了,立刻就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块纯丝手帕。
雪白的丝帕已经变黄了,上面用红丝线绣着一钩弯弯的新月。
“她的母亲还没有生下她就跟我分开了,我只知道她脖子下面有块这么样的胎记,就像这块手帕上绣的这一弯新月一样。”焦林说,“可惜,我也不知道她母亲离开我之后去了哪里,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一块手帕,一个胎记,在脖子下面的胎记,“脖子下面”的意思通常就是在胸膛之上,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就算是个白痴,也不可能随便把这种地方露出来给别人看的。
楚留香傻了。
他看到焦林脸上的表情,接过这条手帕时,就已经知道他又跳上了一条贼船,而且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要跳上去的。
焦林又说:“我当然知道要这么样去找一个人实在很不容易,幸好我也知道楚留香一生中还没有办不到的事,所以我放心得很。”
他当然放心得很,因为他已将这个他自己永远无法解决的难题像抛一块热山芋一样抛给了别人。
抛给了这个世界上惟一肯接下他这个热山芋的人。
楚留香看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你这个老狐狸,你为什么不要我到天上去摘这么样一个月亮下来给你?”
但是现在最让楚留香担心的还不是远在天边的这一弯新月,而是附近深山中一棵大树上的一个狗窝,和一个在狗窝里的人。
一棵好大好大的树。好高好高。
那时他和胡铁花还是孩子,他们用和这棵树同样颜色的木头在这棵树上枝叶最浓密的枝丫间搭了一个小木屋,比鸟窝的规模当然要大一点,和原始人为了躲避野兽夜袭,在树上搭的那种屋子比起来就差不多了。
那时候他们是为了好玩,那时候他们的轻功已经很不错,所以才搭了这么一间木屋。
胡铁花提议:“我们就把这地方叫狗窝好不好?”
“为什么要叫狗窝?”楚留香不愿意,“只有老鹰大鹏才会在这种地方搭窝,我们既不是狗,狗又不会上树,我们为什么要把这里叫狗窝?”
“因为我喜欢狗。”胡铁花的回答通常总是让楚留香摸鼻子的,“而且以后我们说不定也有一天会被别人像野狗一样追得没有地方可走的,那时候我们就可以躲到这里来了。”
所以这地方就定名为狗窝。
虽然他们并没有被别人追得像野狗一样到处乱跑,却还是到这里来过,带一葫芦酒,摘几个果子,喝得满树爬,把心里所有不能、不敢、也不愿对别人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才走。
第二部分纯丝手帕上的新月(3)
最后一次要走的时候他们还约定:“只要我们有危险,就躲到这里,不管先来的是谁,别外一个人一定要来救他。”
胡铁花还说:“如果我要来,我一定会在你常去的每个地方都留下‘狗窝’两个字。别人虽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是你一定明白的。”他告诉楚留香,“那时候我的情况一定很紧急了,所以你只要一看见,就一定要马上赶来,如果你看见我是用白粉写的字,那么你来迟一步恐怕就得替我买口棺材来了。”
楚留香看到了这两个字。用白粉写的,在很多地方都看到过。
他看到的时候粉尘已将脱落,以他的经历判断,胡铁花留字的时候距离他看到的时候最少已经有十五天到二十天了。
最近他虽然常在江南这一带,可是这一带的范围还是很广阔,他能够在二十天之内看到他们在十年前约定的这两个字,已经算胡铁花的运气很不错。
可是二十天已经不算短了,在这二十天里面死的人已经很可能比任何一个人活着时看到的蚂蚁都多,胡铁花很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个。
胡铁花没有死,楚留香却快要被气死了。
他看到胡铁花的时候,胡铁花非但连一点危险都没有,而且远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风流快活。
山还是那座山,树还是那棵树。
在这一片凄迷的云烟和苍郁的山色中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而树上的那个狗窝已经变了。
它的外表也许还没有变,因为它是用一种最好的木头和两双最灵巧的手搭出来,所以经过多年风吹雨打后,还是原封不动。
可是它里面已经变了。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认为这个地方是个狗窝。
就算它是个窝,那么不管它是安乐窝也好,是神仙窝也好,却绝不是狗窝。
胡铁花的样子看来也绝不像是条被人追得无路可走的野狗。
这个窝里本来应该只有一张小木桌,两张破草席,几个空酒罐和一个胡铁花的。
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全都变了。就好像曾经有一位神仙到这里来过,朗吟飞过洞庭湖之后顺便到这里来了一趟,用一根能够点铁成金的手指头把这里每样东西都点了一点。
于是两张破草席忽然就变成了一满屋世上最柔软、最温暖、最昂贵的毛皮。
于是那些用干泥巴做成的空酒罐,也忽然变成了白玉黄金樽,而且都盛满了从天下各地飞来的佳醉美酒。
于是一个少拓江湖满脸胡子的胡铁花也变成了五个人——一个男人和四个女人。
女人当然都是可以让男人神魂颠倒,只要看过一眼就会连睡觉都睡不着的女人,一个娇小玲珑,一个温柔甜腻,一个健康结实,一个弱不胜衣。
男人当然是个很有资格配得上这些美女的男人,高大健壮而成熟,头发梳得光光亮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和那个经常一两个月不刮胡子,不洗脸,也不换衣服的胡铁花简直是两个人,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不幸的是,楚留香一眼就看出了这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就是一个人。
胡铁花就算被烧成灰,楚留香还是一眼就可以把他认出来。
这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这个地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楚留香想不通。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样一位神仙下凡,真的有这么样一根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指,楚留香倒真的想把这根手指借来用一用,在这个已经不像是胡铁花的胡铁花身上点一点,把他变成一头猪。
第二部分怜香惜玉的人(1)
人是不会变成猪的,可是胡铁花如果真的变成了一头猪,也不会让楚留香觉得更奇怪。
他实在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胡铁花会变成这样子。
胡铁花也在看着他,居然也好像第一次看见这个人一样,而且这个人脸上还长着一朵喇叭花。
“你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胡铁花居然问他,“还是被人踩到了尾巴?”
“这个人有尾巴?”一个女孩子故意瞪大了她一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我怎么看不出他的尾巴在哪里?”
“一个人如果成了老狐狸,就算有尾巴,别人也看不见的。”胡铁花一本正经地说,“可是你们看,他的样子是不是有点怪怪的?是不是好像刚把一只又胖又肥的大臭虫活活地吞了下去?”
女孩子们都吃吃地笑了起来,她们的笑声就像她们的人一样迷人。
楚留香在看着自己的手,实在很想把这双手握成拳头送到胡铁花鼻子上去,把这小子的一个鼻子打成两个。
一个人的脸上如果长着两个鼻子的时候,大概就不会放这种狗屁了。
只可惜楚留香一向没有打朋友鼻子的习惯,所以只好把这只手摸到自己鼻子上去。
女孩子们笑得更开心,他居然也陪着她们笑起来,而且笑得比她们更开心。
“好玩好玩,真是好玩极了。”他问胡铁花,“你几时变得这么好玩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难道你觉得不好玩?”胡铁花眨着眼,“难道你在生我的气?”
他居然一脸理直气壮的样子:“难道你一定要看到我已经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像野狗一样躲在这里,你才会高兴?”
小桌上除了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干果、蜜饯、糕饼、肉脯外,还有两坛酒。
胡铁花又问楚留香:“你看不看得出这是什么?”他拍着酒坛子:“这一坛是三十年的女儿红,这一坛是最好的庐州大曲。”
他又搂起了旁边一个细腰长腿的女孩子:“你的鼻子虽然不灵,眼光却一向不错,当然也应该看得出这几位小姑娘,每一个都比我们以前遇到的那些女孩子好看十八倍。”
胡铁花摇着头叹息:“一个人有了这么好的酒,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居然还没有忘记把他的朋友找来分享,你说这个人是个多么够义气的朋友。”胡铁花叹着气说,“要是我有这么好的朋友,我简直要流着眼泪跪下吻他的脚。”
楚留香笑了,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如果你交到这么一个朋友,你能对他怎么样?咬他一口?
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吃吃地笑道:“你放心,他不会真的要你吻他的脚的,他只不过想你想得要命,所以才用了一点诡计把你骗来的,只不过要你陪他喝杯酒而已。”
她跪在小桌前,用白玉杯替楚留香满满地倒了一杯女儿红,她的一双手比白玉还白,手上还戴着个碧绿的翡翠戒指。
楚留香也坐下来了,盯着她这双手,就好像一个标准的老色迷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笑得更甜,把酒杯送过去,送到楚留香面前,“你先喝光这杯酒,我就告诉你。”
“不行,喝一杯不行,“楚留香说,“我最少也要先喝十八杯。”
他伸出手,却不去接酒杯,却握住了那双又白又嫩的手。
大眼睛的小姑娘娇笑着不依:“你坏死了,你真是个坏人。”
“我本来就是个坏人。”楚留香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我可以保证,我绝对比你想像中还坏十倍。”
只听“咯”的一声响,这位小姑娘一双白玉般的小手已被他拗脱了节。
她手里的白玉杯已被楚留香掷出去,打在那个细腰腿长的少女的腰眼上。
她的翡翠戒指也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楚留香脱下来,以中指扣拇指弹出,击中了另一个女孩子左肩上的肩井穴。
大眼睛的小姑娘疼得叫出来的时候,她们已经不能动了。
三个女孩子都已被吓呆。
她们实在连做梦都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好像很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居然会这样子对付她们。
她们之中看起来最柔、最弱、最娇小的一个,却忽然抽出了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刀,抵住了胡铁花的咽喉。
“楚留香,我佩服你,你的确有两下子,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会看出这地方有破绽来的。”她恨恨地说,“可是你只要再动一动,我就割下他的脑袋!”
无论谁都看得出来她不是在故意吓唬人。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种女孩子,平时看起来好像比小猫咪还乖,可是只要有一点不对,她就会露出她的利爪,不但会把你抓得皮破血流,就算把你活活抓死,她也不会眨一眨眼。
这个女孩子无疑就是这种人。
第二部分怜香惜玉的人(2)
胡铁花虽然还在笑,脸色却已经有点发白了,楚留香却完全不在乎。
“你割吧,最好快点割,随便你要怎么割都行。”楚留香微笑,“那个脑袋又不是我的脑袋,你割下来我又不会痛。”
他居然又坐了下去,就好像准备要看戏一样,脸上居然还带着种很欣赏的表情。
“你割,我看,”楚留香笑得更愉快,“看你这么样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割人的脑袋,一定是很有趣。”
胡铁花叫起来了:“有趣?你居然还说有趣。”他大叫,“你这种朋友是什么朋友?”
楚留香悠然微笑:“像我这样的朋友本来就少见得很,想见到一个都很不容易,今天被你们见到了,真是你们的福气。”
本来要割人脑袋的少女好像已经有点发慌了,一双本来充满杀机的眼睛里已经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她不是不敢割人的脑袋,可是割下了这个人的脑袋之后呢?她自己的脑袋是不是也会被人割下来?是不是还会遇到一些比脑袋被割下来更可怕的事?
楚留香并没有说这种话,他一向不会说这种话,这种话本来就不是楚留香这种人能说得出来的。
可是他总有法子让别人自己去想像。
寒光四射的短刀依然架在胡铁花脖子上,拿着刀的手却好像已经在发抖了。“如果你并不急着要割他的脑袋,我也不急,”楚留香悠然道:“在这里坐坐也很舒服,我也一向很有耐性。”
他又叹了口气:“惟一的遗憾是,这里酒都是绝对不能喝的,喝了之后一定就会变得像这位胡大爷一样,使不出力来了。”
拿刀的手抖得更厉害。
这么样耗下去要耗到几时?耗到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忽然发现这件事已经变得很不好玩了。
楚留香仿佛已经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忽然提议:“如果你已经不想再这么玩下去,我们还有个法子可以解决这件事。”
“什么法子?”她立刻问。
“你让我把我们这位胡大爷带走,等我们走了,你们也可走,我绝不会碰你们。”楚留香说,“你应该知道我一向是个最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几乎毫不考虑的,拿刀的手立刻就离开了胡铁花的咽喉。
“好,我相信你。”她说,“我知道楚留香一向言而有信。”
两只手的手腕都已脱了臼的大眼睛本来一直忍住疼痛在掉眼泪,忽然大声问:“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这位胡大爷也一直很听话,我们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楚留香怎么会知道酒里有迷药?发现我们的秘密?”
楚留香微笑着倒了杯酒给她,“你先喝完这杯酒,我就告诉你。”
酒是不能喝的。
所以她们永远也猜不出楚留香怎么发现她们的秘密。
高山、流水。
泉水自高山上流下,流到这里,集成一池,池水澄清。
胡铁花身上还是穿着那身花花大少的衣裳,穿得整整齐齐的。
他就这么样整整齐齐的穿着一身衣裳,泡在澄清的池水里。
因为楚留香坚持认定只有用这个法子才能帮助他快一点解开药力,他想反对都不行。
他只有看着楚留香,像一只公鸡一样盯着楚留香看了半天,忽然长长叹了口气:“你真行,你真了不起,不但英俊潇洒,而且聪明绝顶,像你这么伟大的大才,找遍天上地下也找不出出二个来。”他越说声音越大,“如果你自己认为只不过是天下第二个最伟大的人,绝对没有人敢认第一。”
楚留香躺在池水旁一块青石上,一脸很舒服、很愉快的样子。
“我喜欢听这一类的话,你最好再多说几句。”
“我当然会说的,只可惜我说的并不是你。”
“不是我?是谁?”
“是我自己。”胡铁花道:“我说的是我自己,因为我实在太聪明太伟大,连自己都不能不佩服。”楚留香躺着的时候是很少有人能让他站起来的,可是现在一下子就跳起来了,就好像看见鬼一样看着胡铁花。
“你是不是在说你很佩服你自己?我有没有听错?”
“没有,你完全没有听错,胡铁花说:“你的耳朵又不像你的鼻子那么差劲,怎么会听错!”
“我在那种要命的情况下把你救了出来,连别人都对我佩服得要命,你非但不感激我,也不佩服我,反而拼命往自己脸上贴金。”楚留香摇头叹气,“这一点连我都不能不佩服。”
“你当然也要佩服我。”胡铁花正经地说,“没有我,你怎么能把我救出来?”
楚留香愣住。
他一向知道胡铁花的脸皮很厚,却还是想不到居然厚到如此程度。
可是胡铁花也有胡铁花的道理。
“我们是老朋友了,已经快要老掉了牙,我问你,你看我洗过几次澡?”
“好像没有几次。”楚留香在记忆中搜索,“好像只有一两次。”
“要我洗澡是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也不算很困难,只不过比要狗不吃屎困难一点点而已。”
“要我不喝酒呢?”
“那就真的困难了。”楚留香叹口气,“那简直比要你不碰女人更困难。”
“那个狗窝里,有那么多好酒,那么多好看的女人,可是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却清醒无比,而且洗得比你刚出生时还干净,就算是条猪,也应该看得出情况不对了。”胡铁花咧开大嘴对楚留香笑了笑,“何况你最少比猪要聪明一点。”
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了。
他忽然发现胡铁花确实是有道理的,非常有道理。
第二部分怜香惜玉的人(3)
惟一的问题是:“像你这么样一位伟大的天才,怎么会被四个小女孩子制住了的?”
胡铁花的回答比这个问题更绝。
“就因为她们是四个小女孩子,所以我才会被她们制住。”胡铁花说,“如果是四个老头子想要把我制住,谈都不要谈。”
“有理。”
“遇到那样四个女孩子,就算我明明知道她们给我喝的酒里有药,我也会喝下去的。”胡铁花苦笑。
“只可惜一喝下去之后,我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在那种情况下,你怎么能回到那个狗窝去?”
“当然是我要她们送我去的。”
“她们怎么肯送你去?”
“因为你。”
胡铁花说得很干脆:“我看得出她们在找你,只可惜找不到而已。所以我就索性把这个法子教给她们了。”
“什么法子?”
“骗狗入狗窝的法子。”
楚留香苦笑:“现在我才知道你真是个好朋友,拖人下水的本事更是天下第一。”
“我不拖你下水拖谁下水?你不来救我谁来救我?”胡铁花瞪着大眼,完全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何况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要让你高兴。”
“为了要让我高兴?”楚留香不懂,“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能够把我这么样一个好朋友从别人手里救出来,你心里难道还不高兴?”胡铁花说得振振有词,“如果我没有那么做,你怎么会找到狗窝去?怎么能把我救出来?”
楚留香摸着鼻子想了半天,终于不能不承认:“有道理。”他叹着气,“为什么你说的每句话都好像很有道理?”
他忽然又问胡铁花:“你有没有想到过,她们这样对你也许并没有恶意,只不过想把你招回去做女婿而已?”
楚留香自己替胡铁花回答了这个问题:“你一定想到过的,自我陶醉的本事,天下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你。”
“我不必自我陶醉,”胡铁花说,“像我这么样的一表人才,又英俊又聪明又勇敢又成熟,本来就是她们那种黄毛丫头最喜欢的男人,只要我肯用一点小小的手段,她们不被我迷死才是怪事。”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迷死她们?为什么要我来救你?”
“因为现在我没空跟她们玩这种游戏。”胡铁花的表情忽然变得神秘而严肃,“现在正有件大事等着要我去做,而且非要我去做不可,否则天下就要大乱了,江湖中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因此而死。”
他说得完全像真的一样,楚留香对着他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有一点开玩笑的样子。
“你要去做的是什么样的大事?”
胡铁花声音压得很低,一字字的说:“我要替我一个朋友把她的女儿送给一个人做老婆。”
楚留香简直快要气死了,活活地被他气死:“这种事也能算是大事?”
“当然是大事。”胡铁花说,“如果你知道我说的那个朋友是谁,你就会明白这件事有多么重要。”
“你那位朋友是谁?”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他是谁。”胡铁花正色道,“我只能告诉你,在江湖中,他也许没有你的名气大,可是他的身份和地位却远比你高得多。他的女儿不但是天下闻名的美人,而且还是位公主,当今天子御旨亲封的正牌公主,一点都不假。”
“你要把这位公主送去嫁给谁?”
“说起这个人,名气就未必比你小了。”胡铁花道:“我想你大概也听说过,近年来纵横七海威镇天下的天正大帅史天王。”
楚留香的脸色忽然变了。
“江湖中好像有很多人都不赞成这门亲事,所以那位公主才要我来护送,而且是她府上的花总管亲自来邀请我的。”胡铁花道:“所以除非史天王忽然暴死,这门亲事谁也阻拦不了。”
楚留香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忽然大声道:“我明白了,现在我总算明白那位姑奶奶找他们那些人去是干什么的了。”
“那位姑奶奶是谁?”胡铁花问,“他们那些人又是些什么人?”
“那位姑奶奶就是那个小面摊的老板娘。”楚留香说,“那些人就是那天晚上专程赶到那个小面摊去吃面的人。”
胡铁花是个绝人,常常会说些很绝的话,有时候连楚留香都听不懂。
这一次情况却改变了。
这一次胡铁花竟会听不懂楚留香在说什么,“你刚才在说什么?”他故意问,“是不是说你有位姑奶奶摆了个小面摊,生意好得造反,三更半夜都有人专程赶去吃面?”
胡铁花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位姑奶奶真有本事,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有个本事这么大的姑奶奶,居然还会卖牛肉面。”
“她卖的虽然不是牛肉面,但是她的本事倒是的确不小。”楚留香叹了口气,“如果她真是我的姑奶奶,我就太有面子了,只可惜她不是。”
“那么她是谁的姑奶奶?”
“她当然不是你的姑奶奶。”楚留香也一本正经地说,“她是你的妈。”
“我的妈呀。”胡铁花立刻就叫了起来,“你说的是不是那位要人老命的花姑妈?”
“难道你现在另外又多出了几个妈了?我记得你本来好像只有她一个的。”
“我的妈呀!”胡铁花还在叫,“她不是已经找到了个冤大头愿意娶她了么?好好的日子她不过,又跑出来干什么?”
楚留香看着他直笑:“也许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这个儿子比那个冤大头好,所以又出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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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五)
- 更新日期:2024-03-05 08: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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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澈的流水,才是真实的,因为楚留香就在溪水边。 他沿着流水往上走,现在已到了尽头。 一道奔泉,玉龙般从山顶上倒挂下来,溅起了满天玉珠。 这正是苍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