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四)

  • 更新日期:2024-03-05 08:18:01
  • 查看次数:16
  • 点击链接下载: https://pan.xunlei.com/s/VNkEzSb3vJFu5co0TUTwVx0mA1?pwd=dksm#
    摘要:狈鞘嵌》悴豢伞 但现在丁枫却死了。 胡铁花躺在床上,就像死猪。 他惟一和猪不同的地方,就是死猪不会打鼾,他的鼾声却好像打雷一样,远在十里外的人都可

详细介绍

-

-
狈鞘嵌》悴豢伞
但现在丁枫却死了。
胡铁花躺在床上,就像死猪。
他惟一和猪不同的地方,就是死猪不会打鼾,他的鼾声却好像打雷一样,远在十里外的人都可能听到。
张三揉着耳朵,摇着头笑道:“这人方才倒下去的时候,我真以为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他,不真忍不住吓了一跳。”
楚留香也笑了,道:“我却早就知道他死不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你难道没有听说过?”
张三笑道:“我虽然没想到他会死,却也没想到他会醉得这么快,更想不到那位金姑娘喝起酒来倒真有两下了。”
楚留香道:“你以为她自己就没有醉?连丁枫死了她都不知道,还直着眼睛到处找他来作裁判。”
张三叹道:“这两人醉的可真不是时候。”
楚留香苦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他选这时候喝醉,简直选得再好也没有了。”
张三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他现在一醉,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操心,凶手也绝不会找到他头上,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一定会在旁边守着的。
张三失笑道:“一点也不错,我还以为他是个呆子,其实他真比谁都聪明。”
楚留香道:“奇怪的是,该死的人没有死,不该死的人却偏偏死了。”
张三道:“你是说丁枫本不该死的?”
楚留香道:“我算来算去,不但只有他的嫌疑最大,而且也只有他才有杀人的动机。”
张三道:“动机?”
楚留香道:“没有动机,就没有理由杀人。”
张三道:“丁枫的动机是什么?”
楚留香道:“他不愿我们找到海上销金窟去。”
张三道:“他若不愿意,为什么又要请这些人上船呢?”
楚留香道:“因为知道这些人自己也有可能找得到的,所以还不如将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一个地方,再一个个杀死。”
张三道:“但现在他自己却先死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所以我说的这些话全都等于放屁。”
张三沉默了半晌,道:“除了丁枫之外,难道别人全没有杀人的动机?”
楚留香道:“杀人的动机只有几种,大多数是为情、为财、为了嫉恨,也有的为要灭口——丁枫的动机就是最后一种。”
他接着又道:“现在丁枫既已死了,这理由就不能成立,因为这些人彼此并不相识,谁也不会知道别人的秘密,可见那凶手绝不是为了灭口而杀人的。”
张三道:“那么他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情?不可能,这些人谁也没有抢过别人的老婆,为了财?也不可能,除了公孙劫余,别人都是穷光蛋?”
他想了想,接着又道:“金灵芝和海阔天虽是财主,却并没有将钱带在身上,那凶手杀了他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楚留香叹道:“不错,我算来算去,除了丁枫外,简直没有一个人有杀人的理由,所以我本来已认定了丁枫是凶手”
张三道:“公孙劫余呢?我总觉得这人来路很有问题。”
楚留香道:“这十个人中,也许有一两个和他有旧仇,但他却绝没有理由要将这些人全都杀死。”
张三道:“但事实摆在这里,凶手不是他,就是勾子长,他的嫌疑总比勾子长大些。”
刚说到这里,已有人在敲门。
敲门的人正是公孙劫余。
船舱中已燃起了灯。
公孙劫余的目中仿佛带着种很奇特笑意,望着楚留香,缓缓道:“有件事香帅一定很奇怪。”
楚留香道:“哦?”
公孙劫余道:“在下这次到江南来,除了要找那海上销金窟外,还要找一个人。”
楚留香道:“哦?”
还没有明白对方说话的目的时,楚留香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公孙劫余接道:“在下查访这人已很久了,一直都得不到消息,直到昨天,才知道他原来就在这条船上!”
楚留香沉吟着,道:“你说的莫非是勾子长?”
公孙劫余道:“正是他。”
张三抢着问道:“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是不是和你有旧仇?”
公孙劫余道:“在下以前也从未见过此人,又怎会有什么仇恨?”
张三道:“那么,你苦苦找他是为了什么?”
公孙劫余笑了笑,神情似乎很得意道:“香帅直到现在还未认出在下是谁么?”
楚留香瞧着他,眼睛慢慢的亮了起来,道:“莫非是……”
忽然间,门外又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
呼声竟是勾子长发出来的。
公孙劫余第一个冲了出去。


第一部分第八个人(2)

勾子长就站在楼梯口,满面都是惊恐之色,左臂鲜血淋漓,还有把短刀插在肩上。
楚留香眉道:“勾兄怎会受了伤?”
勾子长右手还紧紧地抓着那黑箱子,喘息着道:“我刚走下来,这柄刀就从旁边飞来了,出手不但奇快,而且奇准,若非躲得快,这一刀只怕早已刺穿了我的咽喉。”
楚留香道:“下手的人是谁?勾兄没有瞧见?”
勾子长道:“我骤出不意,大吃了一惊,只瞧见人影一闪,再追也来不及了。”
楚留香道:“那人是从什么方向逃走的?”
勾子长眼角瞟着公孙劫余,没有说话。
其实他根本就用不着说。
船上的人除了楚留香和胡铁花外,能刺伤他的就只有白蜡烛。
公孙劫余冷笑道:“你莫非瞧见那人逃到我屋子去了?”
勾子长道:“好……好像是的,但……我也没有看清楚。”
公孙劫余再也不说第二句话,转身走向自己的屋子,拉开了门。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勾子长似乎怔住了。
公孙劫余冷冷道:“白蜡烛是个傻小子,脾气又古怪,本来一定会留在这屋子里的,那么他的冤枉就很难洗得清了。”
张三忍不住问道:“现在他人呢?”
公孙劫余道:“金姑娘醉了后,他就一直在旁边守护着,但孤男寡女在一个屋子里,总得避避嫌疑,所以我又找了个人陪着他们。”
他淡淡一笑,接着道:“这就叫傻人有傻福。”
他说的话果然一个字也不假。
白蜡烛的确一直在守护着金灵芝,陪着他们的水手已证实,他根本就没有走开过一步。
张三皱眉道:“金姑娘和小胡都已醉得不省人事,公孙先生又和我们在一起,出手暗算勾兄的人,会是谁呢?”
他脸色变了变,缓缓接着道:“难道这船上除了七个人外还有第八个人?难道这凶手竟是个隐形的鬼魂?”
船上其实不止七个人。
除了楚留香、胡铁花、勾子长、金灵芝、公孙劫余、白蜡烛和张三外,还十几个水手,杀人的凶手难道是这些水手之一?
楚留香、勾子长、公孙劫余、张三,四个人还未走出金灵芝的屋子,就又听到一声大呼。
这次的呼声赫然竟是胡铁花发出来的。
张三变色道:“不好,小胡已醉得人事不知,我们不该留下他一个人在屋子里的。”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已冲了回去。
胡铁花正坐在床上,喘着气。他眼睛已张得很大,却还是布满了红丝,手里紧紧抓着个面具——纸板糊成的面具,已被他捏碎。
看到胡铁花还好好的活着,张三的火气反而来了,怒道:“你鬼叫什么?还在发酒疯?”
胡铁花眼睛发直,瞪着对面的板壁,就好像那上面忽然长出几百朵花来似的,张三叫得声音那么大,他居然没有听见。
张三冷笑道:“总共只喝了那么点酒,就醉成这副样子,我看你以后最好还是少逞逞能,少找别人拼酒的好。”
胡铁花还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又发了半天呆,忽然在床上翻了个跟斗,拍手大笑道:“凶手果然是这小子,我早知他总有一天要被我抓住小辫子的。”
张三道:“你说凶手是谁?”
胡铁花瞪着眼睛道:“丁枫,当然是丁枫,除了丁枫还有谁?”
张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瞧了他几眼,才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这小子酒还没有醒,否则又怎会见到鬼。”
胡铁花跳了起来,道:“你才撞见鬼了,而且是个大头鬼。”
楚留香目光闪动,沉吟着,忽然道:“你方才真的瞧见了丁枫?”
胡铁花道:“当然。”
楚留香道:“你在哪里?这屋子里。”
张三道:“你方才明是已睡得跟死猪一样,还能看得见人?”
胡铁花道:“也许我就因为醉得太深,难受得要命,睡得好好的,忽然想吐,就醒了,虽然醒了,又没有力气爬起来。”
喝到六七分醉时,一睡,就睡得很沉,但若喝到九分时,就可能没法子安安稳稳地睡了。
楚留香点了点头,因为他也有这种经验。
胡铁花道:“就在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时,忽然觉得有个人走到屋子,走我床前,仿佛还轻轻唤了我一声。”
楚留香道:“你张开眼睛没有?”
胡铁花道:“我眼睛本来眯着的,只看到一张白苍苍的脸面,也没有看清他是谁,他叫我,我也懒得答应,谁知他忽然来扼我的脖子了。”
他手摸了摸咽喉,长长喘了口气,才接着道:“他的手很有力,我挣也挣不脱,喊也喊不出,胡乱往前面一抓,抓着了他的脸。”
楚留香望着他手里的面具,道:“他的脸是不是就被你抓了下来?”
胡铁花道:“一点也不错,那时我才看清这人原来就是丁枫,他也似吓了一跳,我就乘机一拳打在肚子上。”
他笑了笑,接着道:“你总该知道,我这拳头是很少有人能捱得住的。”
楚留香道:“那么,他的人呢?”
胡铁花道:“他挨了我一拳,手就松了,一跤跌在对面的床上,但等我跳起了要抓他时,他竟忽然不见了。”
张三笑了笑,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胡铁花道:“我实在也想不通,他的人怎会忽然不见了的。”
张三道:“我告诉你好不好?”
胡铁花道:“你知道?”
张三淡淡道:“因为你这只不过是做了场噩梦而已,梦中的人,常常都是忽来忽去……”


第一部分第八个人(3)

他话未说完,胡铁花已跳了起来,一把扭住他衣襟,怒道:“我的话你不信?你凭什么?”
张三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嗄声道:“你若不是做梦,怎么会瞧见丁枫的?”
胡铁花道:“我为什么不会瞧见丁枫?”
张三道:“也没什么别人原因,只不过因为丁枫已死了!”
胡铁花这才吃了一惊,失声道:“丁枫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张三道:“死了最少已有三四个时辰。”
胡铁花道:“真的?”
张三道:“当然是真的,而且是我跟勾子长亲手将他抬入棺材的。”
胡铁花缓缓转过头,望着勾子长。
勾子长道:“死人还在棺材里,绝不会假。”
胡铁花脸色渐渐发白,手也慢慢松开,喃喃道:“那人若不是丁枫是谁?……难道我真的遇见了鬼么?”
瞧见他这种样子,张三觉得不忍了,柔声道:“一个人酒喝得太多,眼睛发花,做做噩梦,都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我喝醉了,还见过孙悟空和猪八戒哩,你信不信?”
这一次胡铁花什么话都不说了,仰面倒在床上,用枕头盖住脸。
张三笑道:“这就对了,喝了酒之后,什么事都比不上睡觉的好。”
勾子长忽然道:“我知道凶手藏在哪里了。”
楚留香道:“哦?”
勾子长道:“那凶手一定扮成了个水手的样子,混在他们中间,只怪我们以前谁也没有想到这点,所以才会彼此猜疑,否则他也许还不会如此容易得手。”
楚留香慢慢点了点头,道:“这也有可能。”
勾子长道:“非但有可能,简直太有可能了。”
他神情显得很兴奋,接着又道:“你想,谁最有机会接近那些酒杯?”
楚留香道:“厨房里的水手。”
勾子长拍手道:“一点也不错……还就因为他是个水手,所以向天飞和海阔天才会对他全没有提防。”
张三道:“不错,的确有道理。”
勾子长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现在我们将他查出来,还来得及。”
张三道:“怎么样查呢?”
勾子长沉吟着,道:“船上的水手,一定有个名册,我们先将这名册找出来,然后再一个个去问,总可以问出点名堂来。”
这想法的确不错,人手却显然不足,所以大家只有分头行事。
张三还是留守屋里,照顾胡铁花,白蜡烛还是守护金灵芝。
两间屋子的门全是开着的,还可以彼此照应。
本来和白蜡烛在一起的那水手叫赵大中,是个老实人,他知道水手的名册就在金灵芝这屋里的衣柜中。
因为这是船上最精致的一间屋子,海阔天本就住在这里。
名册既已有了,勾子长提议:“现在我和楚留香、公孙先生分头去找,将船上的水手全都召集到这里来,最迟半个时辰内在这里会面。”
这主意也的确不错,因为根本就没有第二主意。
底舱中很暗,只燃着一盏灯。
水手们都睡得很沉。
楚留香叫了一声,没有回应,拉起一个人手,手已冰冷!
底舱中所有的水手竟已全都变成死人!
每个致命的伤痕赫然还是朱砂掌!
楚留香的手也有些晾了,已沁出了冷汗。
他一步步向后退,退出船舱。忽然转身,奔上楼梯,奔上甲板。
甲板上也只有四个死人。
星已疏,海风如针,船在海上慢慢地打着圈子。
掌舵的水手尸体已冰冷,胸膛上也有个红色的掌印。
勾子长呢?勾子长怎么也不见了?
放眼望去,海天无限,一片迷茫,千里内都不见陆地。
楚留香很少发抖。
他记得有一次和胡铁花去偷人的酒喝,若非躲到大酒缸里去,险些就被人抓住,那天冷得连酒都几乎结了冰。
他躲在酒缸里,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一直抖个不停。
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他才七岁。自从那一次之后,他就没有再发过抖。
但现在,他身子竟不停地颤抖起来,因为他第一次感觉到天地之大,自身的渺小,第一感觉到世事的离奇,人智之有限。
他拉紧了衣襟,大步走下船舱。
公孙劫余已回来了,看他的脸色,就可知道他也没有找着一个活人。
楚留香第一句就问:“勾子长呢?回来了没有?”
张三道:“他不是和赵大中一起到甲板上去找人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他不在甲板上。”
张三悚然道:“莫非他也遭了毒手?”
楚留香并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已用不着回答。
公孙劫余神情竟也变了,道:“这人……”


第一部分第八个人(4)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胡铁花已跳了起来,揪住他衣襟,大喝道:“勾子长若死了,杀他的没有别人,一定是你!”
公孙劫余神情又变了变,勉强笑道:“胡兄的酒莫非还没有醒?”
张三也急着赶过去拉他,道:“现在可不是你发酒疯的时候,快放手。”
胡铁花怒道:“你叫我放手?你可知道他是谁,可知道他的来历?”
张三道:“你知道?”
胡铁花大声道:“我当然知道,他就是在京城里连伤七十多条人命的大盗!勾子长却是关外熊大将军派来查访这件案的密使,他知道事机已败露,所以就将勾子长杀了灭口!”
这次张三才真的怔住了。
楚留香似也觉得很意外。
白蜡烛本已赶了过来,一听这句话,反而停下了脚步。
最奇怪的是,公孙劫余反而笑了。
胡铁花怒道:“你笑什么?你笑也没有用,屁用都没有,还是老实招出来吧。”
公孙劫余笑道:“幸好楚香帅认得我,还可以为我作证,否则这件事倒真是死无对证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将披散着的长发拉下,露出他的秃顶和耳朵,一双合银铸成的耳朵。
他不但头发是假的,竟连耳朵也是假的。
假头发不稀奇,假耳朵却很少见。
胡铁花失声道:“白衣神耳!”
张三立刻接着道:“莫非是人称天下第一名捕,‘神鹰”英老英雄?”
“公孙劫余”笑道:“不敢,在下正是英万里。”
张三失笑道:“这下子可真的错把冯京当做了马凉,居然将名捕当做了强盗。”
胡铁花的脸红了,道:“这不能怪我,只能怪老臭虫。他明明早认得英老先生了,却偏偏要咬着个地瓜,不肯说出来。”
楚留香苦笑道:“其实这也不能怪我,只能怪英老先生易容术太高明了,竟连我这自命老手的人都没有看出来。”
英万里道:“在下哪里有如此高明的手段?”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在下就为了要易容改扮,所以特地不远千里去请教了当今天下易容第一名家,这副脸就是出自她的妙手。”
张三道:“易容第一名家?那岂非是……”
他眼睛刚瞟着楚留香,胡铁花已打断了他的话,笑道:“别人都以为楚留香就是天下第一易容名家,我却知道不是。”
张三道:“不是他是谁?”
胡铁花道:“是一位很美丽的小姑娘,老臭虫只不过是她的徒弟而已。”
张三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别人都说楚留香有三位红颜知己,一位博闻强记,一位妙手烹调,另一位精于易容,你们说的莫非就是她?”
胡铁花道:“一点也不错,正是那位苏蓉蓉,苏姑娘。”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英兄难道真的去见过蓉儿了么?”
英万里道:“在下本想去求楚香帅的,谁知却扑了空,只见到苏姑娘、宋姑娘和李姑娘,但那也可算是不虚此行了。”
他又笑了笑,道:“苏姑娘为我易容之后,就对我说过,非但别人再也认不出我来,就连楚香帅也休想能认得出。”
楚留香笑道:“女人的手本就巧些,心也细些,所以金针这一类的暗器、易容这一类的功夫,男人练起来总比女人差些。”
胡铁花恨恨道:“我还以为勾子长真是个老实人,谁知他说起谎来,比女人还强。”
张三笔道:“你上女人的当上多了,偶尔上男人一次当,也是应该的。”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才转向英万里,道:“楚留香纵未认出人来,你也该对他说明才是呀。”
英万里叹了口气,道:“在下生怕勾子长已和海阔天、丁枫等人有了勾结,所以也不敢当众说出来,只想在暗中找个机会和香帅一叙。”
胡铁花道:“我明白了,难怪勾子长一直不肯让你单独和我们见面,原来为的就是怕被你揭穿他的秘密。”
张三道:“如此说来,他肩上挨的那一刀,只怕就是他自己下的手,为的就是要将大家引出去,免得英老先生和楚留香单独说话。”
英万里道:“不错,那时我已想到这点了,只不过一时还无法证明,何况,我此来不但要捉贼,还要追贼,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
楚留香道:“这位白兄呢?”
白蜡烛道:“在下白猎。”
英万里道:“这位白兄才真正是熊大将军麾下的第一高手,练的混元一气童子功,内力之强,关外人已无人能及。”
楚留香笑道:“莫说关外,就连关内只怕也没有向个能比得上。”
白猎道:“不敢。”
他也许是因为久在军纪最严、军威最隆的熊大将军麾下,也许是因为面上也已易过容,是以无论说什么话,面上都全无表情。
楚留香道:“两位莫非早已知道勾子长就在这条船上?”
白猎道:“上船后才知道的。”
他不但面无表情,说的话也很少超过十个字。
英万里替他说了下去,道:“那时我只算定勾子长必定会逃往海外,既然找不着香帅,又久闻张三兄之名,是以才到此来寻访,想不到却误打误撞,撞上了这条船。”
楚留香道:“两位又是怎么认出他的呢?难道已见过他的面么?”
英万里道:“虽未见过他面,却听过他的声音。”
他补充道:“那日他在镇远将军行辕中下手时,只剩下了一个活口。”
胡铁花道:“是不是那位将军的夫人?”
英万里道:“不错,这位姑娘本是九城名妓,不但丝竹弹唱样样精通,而且还有种最大的本事。”
胡铁花道:“什么本事?”
英万里道:“学人说话——无论谁说话,她只要听过一次,学起来就惟妙惟肖,据说她学熊大将军说话,连熊大将军夫人都听不出。”
胡铁花道:“莫非勾子长行刺时,说话的声音被她听到了?”
英万里苦笑道:“正因如此,所以熊大将军才会将这差使派到我糟头子身上。”


第一部分第八个人(5)

楚留香笑道:“你们也许还不知道,英老先生非但耳力之灵,天下无双,而且别人是‘过目不忘’,英老先生却是‘过耳不忘’。”
胡铁花道:“过耳不忘?”
楚留香道:“无论谁说话,只要被英老先生听到过一次,以后无论那人改扮成什么模样,英老先生只要听他一说话,就可认得出他来。”
胡铁花道:“我明白了,那位姑娘将勾子长说话的声音学给英老先生听,英老先生就凭这一点线索,就认出了勾子长。”
楚留香道:“想必正是如此。”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这种事我若非亲自遇见,无论谁说,我也不会相信的,看来那勾子长倒真是流年不利,才会遇见这么样两个人。”
英万里道:“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胡铁花默然半晌,又道:“勾子长也许是强盗,但却绝不会是凶手!”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有几件事可以证明他绝不是凶手,第一,他和你们在外面的时候,确实有个人到了我屋子里来杀我,那人也绝不是鬼。”
英万里皱眉道:“如此说来,这船是真有第八个人么?”
胡铁花道:“第二,他自己若是凶手,现在也不会被人杀死了。”
楚留香淡淡道:“谁也没有瞧见他的尸体,又怎知他是死是活?”
白猎道:“他也许是畏罪而逃。”
胡铁花道:“大海茫茫,他能逃到哪里去?他若在这条船上,又能藏在哪里?何况他既不会朱砂掌,他也不能左右开弓,我们在死人身上找到的那颗珍珠,也不是他的。”
只听一人冷冷道:“那颗珍珠是我的!”
金灵芝面上自然还带着醉态,但这句话却说得清清楚楚,绝不含糊,看来比胡铁花还清醒些。
胡铁花长长吐出口气,道:“你的珍珠,怎会到死人身上去了?难道死人也会做小偷?”
金灵芝非但不理他,连眼角都没有瞧他,缓缓道:“前天晚上,我睡不着,本想到甲板上去走走,刚出门,就发觉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我忍不住动了好奇心,也想跟去瞧瞧。”
胡铁花喃喃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什么事她都想瞧瞧。”
金灵芝还是不睬他,接着道:“我走下去,就发觉本来守在库门外的两个人已死了,方才那人却已不见踪影。”
胡铁花道:“他走得那么快?”
金灵芝冷冷道:“无论谁杀了人后,都不会慢慢走的。”
胡铁花道:“你没有看清他是谁?”
金灵芝道:“我……当然没有瞧清,那时门是关着的,我本想进去瞧瞧,就听到海阔天的喝声,我生怕被他误会,也只好一走了之,至于那粒珍珠……”
她瞪了张三一眼,才接道:“自从被人拿走过一次后,就一直没有装牢,所以才会落在那两具死尸上,我回房后才发觉。”
胡铁花淡淡道:“那只怕是因为你那时做贼心虚,心慌意乱,所以珍珠丢了也不知道。”
金灵芝怒道:“杀人的又不是我,我为何要做贼心虚?”
胡铁花道:“杀人的虽不是你,你却看到杀人的是谁了,只不过因为你有把柄被那人捏在手里,所以不敢说出来。”
金灵芝涨红了脸,竟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道:“但现在丁枫既已死了,你为何还不敢说出来呢?”
金灵芝咬了咬牙,道:“他既已死了,可见凶手并不是他,我说出来又有什么用?”
胡铁花想了想,叹了口气,道:“这话倒也有道理,至少凶手绝不会是个死人,死人也做不了凶手。”
张三道:“凶手既不是丁枫,也不是勾子长,既不会是海阔天和向天,也不会是英老先生和白少英雄,更不会是金姑娘和楚留香。”
他叹了口气,苦笑着道:“看来这凶手只怕不是你,就是我了。”
胡铁花冷笑道:“你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张三笑道:“就算你有本事,就算你是凶手,你高兴了么?”
胡铁花也说不出话来了。
英万里叹道:“现在船上只剩下我们六个人,我们自然都绝不会是凶手,那么凶手是谁呢?”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除了我们之外,船上的确还有个人。”
英万里道:“你已知道那人是谁?”
楚留香道:“嗯。”
英万里还算得住气,胡铁花已忍不住跳了起来,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楚留香淡笑,道:“我若不知道,也就不会说了。”


第一部分第八个人(6)

胡铁花他们睡的舱房中,本来有两张床,其中有张床竟是活的。
楚留香并没有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翻板的机簧。
翻板下居然有条秘道。
胡铁花眼睛发直,失声道:“难怪那人在床上一滚就踪影不见,原来他就是从这里跑的。”
楚留香道:“很多船上都有秘道复壁,这点张三只怕也早就想到了。”
张三的脸好像红了红,却道:“但我却想不能是通向何处的。”
楚留香道:“货舱。”
货舱中还是阴森森的,带着种说不出的霉气。
六口棺材还摆在那里。
英万里叹了口气,道:“楚香帅果然料事如神,秘道果然是直通货舱。”
胡铁花道:“只是可惜货舱里非但没有人,简直连个鬼都没”
楚留香笑了笑,道:“人虽没有,至少鬼总有一个的。”
胡铁花眼睛突然亮了,问道:“你说的莫非就是丁枫?”
张三道:“但丁枫只不过是个死人,还不是鬼,我亲手将他放入这口棺材……”
他就站在第一口棺材旁,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了个寒噤,道:“你……你莫非说他已复活?”
楚留香叹了口,道:“死人复活的事,其实我已不止见过一次了……”
胡铁花抢着道:“不错,那‘妙僧’无花,也曾死后复活的。”
白猎忍不住问道:“人死真能复活?”
他自幼生长在将军府,对江湖中的诡秘变化,自然了解得很少。
楚留香道:“人若真的死了,自然不能复活,但有些人却能用很多方法诈死!”
白猎道:“诈死?用什么法了?”
楚留香道:“内练到某一种候,就能闭住自己的呼吸,甚至可以将心跳停顿,血脉闭塞,使自己全身僵硬冰冷。”
他接着又道:“但这种法子并不能维持很久,最多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而且,有经验的江湖客,很快就会发觉他是在诈死。”
白猎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楚留香道:“据说世上还有三种奇药,服下去后,就能令人身上一切活动机能完全停顿,就好像毒蛇冬眠一样。”
英万里道:“不错,我就知道其中有一种叫‘西方豆蔻’,是由天竺、波斯以西,一个叫‘基度山’的小岛传来的。”
楚留香道:“但其中最著名的一种,还要算是逃情酒。”
白猎道:“逃情酒?这名字倒风雅得很。”
楚留香道:“只因制这种药酒的人,本就是位风流才子。”
他笑了笑,接着道:“有关这‘逃情酒’的由来,也是段很有趣的故事。”
白猎道:“愿闻其详。”
楚留香道:“据说这位才子风流倜傥,到处留情,到后来麻烦毕竟来了。”
白猎道:“什么麻烦?
楚留香道:“常言道:‘烈女怕缠郎’,其实男人最怕的也是被女人纠缠,尤其是像他那么样的风流才子,最好是一留过情,就‘事如春梦了无痕’了。”
他笑了笑,接着道:“但到了后来,却偏偏有三个女子都对他痴缠不放,他逃到那里,这三个女子就追到那里,他是个文弱书生,这三个女子却偏偏都有些本事,他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了,简直被她们缠得快发疯了。”
张三目光在楚留香和胡铁花面上一转,笑道:“这叫做:天作孽,犹可逭,自作孽,不可活。”
楚留香道:“幸而他博览群书,古籍中对毒药的记载也不少,他被缠得无可奈何时,就参照各种古方秘典,制出了一种药酒,服下去后,就会进入假死状态,那三位姑娘虽然痴心,但对死人还是没有多大兴趣,他总算逃脱了她们纠缠,孤孤单单,却安安静静、快快乐乐地过了下半辈子。”
他微笑着,接道:“所以这种酒,就叫做‘逃情’酒。”
胡铁花失笑道:“看来你也应将这种酒准备一点在身上的。”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香帅莫非认为丁枫也是在诈死?”
胡铁花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将那口棺材的盖子掀了起来。棺材中哪里有丁枫的尸体?”


第一部分凶 手(1)

棺材里也不知是用鲜血,还是朱砂写了十个血红的字:“楚留香,这地方我让给你!”
胡铁花跺了跺脚,将其他五口棺材的盖子也掀了起来。
每口棺材里都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胡铁花、金灵芝、英万里、白猎、张三。”
英万里苦笑道:“他不但已将棺材替我们分配好,而且居然也早就看出了我们的来历。”
楚留香沉吟着,缓缓道:“他并没有看出来,是勾子长告诉他的。”
英万里道:“香帅认为勾子长也跟他串通了?”
楚留香道:“勾子长有求于他,自然不能不跟他勾结在一起,他知道了勾子长的秘密,也正好利用勾子长的弱点来为他做事。”
胡铁花摸着鼻子,道:“这件事我虽已隐约有些明白了,却还是不大清楚。”
楚留香道:“要弄清楚这件事,就得从头说起。”
胡铁花道:“好,你一件件说吧。”
楚留香道:“你有耐心听下去?”
胡铁花道:“如此复杂诡秘的事,不把它弄清楚,我怎么睡得着觉,就算你要说三年,我也会听得很有趣的。”
楚留香道:“这件事情的关键,就是那‘海上销金窟’。”
他忽然向金灵芝笑了笑,道:“那地方的情形,金姑娘想必知道得比别人都多。”
金灵芝垂着头,沉吟了很久,才咬着嘴唇道:“不错,海上的确是有那么一个地方,但那地方并没有琼花异草,更没有酒泉肉林。”
楚留香道:“那地方有什么?”
金灵芝道:“因为那些秘密不是价值极大,就是关系重大,所以那里的主人每年都会将一些有关系的人请去,要他们收购那些秘密,有时一件秘密有很多人都要抢着买,大家就要竞争,看谁出的价最高。”
楚留香:“譬如说……‘清风十三式’?”
金灵芝又用力咬了咬嘴唇,道:“不错,清风十三式的心法,就是他们卖给我的,因为华山门下有个人欺负过我,用的正是清风十三式,所以我不顾一切也要将这秘密买来,叫那人也在我手下栽一次筋斗。”
她接着道:“但那销金窟的主人却警告过我,千万不能将这种剑法公开使出,否则他就要将剑法追回呢?”
金灵芝道:“他们……他们自然有法子的!”
说到这里,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目中竟也露出了恐惧之意,显然对“他们”手段之毒辣,了解得很清楚。
楚留香道:“但那天你一时气愤,毕竟还是当众将‘清风十三式’使了出来,恰巧又被丁枫瞧见,所以才被他所胁,做了一些你本不愿做的事。”
金灵芝点了点头,眼圈儿已红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那地方金姑娘是去过的了。”
金灵芝道:“嗯。”
楚留香道:“那地方的首脑,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金灵芝道:“不知道,我没见过,谁也无法看得到他!”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为什么看不到他?难道他会隐身法?”
金灵芝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到了那里,你就会明白是为什么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们也许永远也到不了那里,你为什么不先说来听听?”
金灵芝道:“我不高兴。”
胡铁花还想再问,但楚留香却知道像她这种女孩子若说“不高兴”时,你就算跪下来,就算把嘴都说破,她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因为她知道你若问不出,一定会生气。
她就是要你生气。
楚留香道:“现在,想必又到了他们出售秘密的会期,丁枫说是特地出来迎客的,但我们这些客人,他显然不欢迎。”
胡铁花道:“但他又怕我们会找到那里去,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想法子将所有不受欢迎的客人全都聚在一个地方,然后再一个个杀死!”
张三苦笑道:“最理想的地方,自然就是船上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想跑也没地方跑,除非跳到海里去喂鲨鱼。”
胡铁花道:“但他为什么要摆几口棺材在这里呢?难道生怕我们太马虎了,觉得下手太容易,所以特地要我们提防着些?”
楚留香笑了笑道:“他当然不是这意思。”
胡铁花道:“不是这意思,是什么意思?我实在猜不透了。”
楚留香道:“他这么样做,只不过是要我们互相猜忌,互相提防,我们若彼此每个人都不信任,他才好从中取利,乘机下手。”
他缓缓接着道:“而且,一个人若对任何事都有猜疑恐惧之心,就会变得疑神疑鬼,反应迟钝,判断也不会正确了。”
英万里点点头,道:“不错,这种就是‘攻心’的战术,先令人心大乱,他才好浑水摸鱼。”
他笑了笑,接着道:“只可惜,他还是算错了一样事。”
胡铁花道:“算错了什么?”
英万里道:“他低估了楚香帅,还是不能‘知己知彼’,他自以为这件事已做得天衣无缝,却未想到还是有破绽,被楚香帅看了出来。”
张三道:“他自知有些事已瞒不下去了,所以就先发制人,自己诈死,他认为无论谁也想不到死人会是凶手!”
胡铁花苦笑道:“那时你怎么没有想到他是在‘诈死’?这种事你以前又不是没有遇见过!”
楚留香叹道:“那时我的确该想到的,他为何要再三叮咛我,要我将他的骸骨带回去?……”
胡铁花冷笑道:“因为他并不是真死,生怕别人给他来个海葬。”
楚留香道:“但一天内船上已接连死了好几个人,而且大家又都知道很快还会有人死的,所以他突然死了,别人才不会想到他是在‘诈死’,因为每个人心理都有种惰性。”
胡铁花道:“惰性?什么叫惰性?”
楚留香道:“譬如说,群羊出栏,你若将一根木头横挡在栏门外,羊自然就会从木棍上面跳过去。”
胡铁花又在摸鼻子,显然还不懂他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第一部分凶 手(2)

楚留香道:“第一只羊跳了过去,第二只跟着跳了过去,第二十只羊也跳了过去,那时你若突然将木棍撤开,栏门外明明已没有东西挡着了,但第二十一只还是会照样跳着出去……”
胡铁花打断他的话,道:“我们是人,不是羊。”
楚留香道:“这就叫惰性,不但羊有这种惰性,人也有的。”
胡铁花摸着鼻子很久,摇着头喃喃道:“这人说的话有时谁都听不懂,便却偏偏觉得他很有道理,这是怎么回事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丁枫的确将每件事都算得很准,只可惜到最后他又算错了一件事。”
张三道:“他又算错了什么?”
楚留香道:“他低估了胡铁花,认为小胡一醉就会醉得人事不知,所以才会乘机去向小胡下手,却未想到时常喝醉的人,醒得总比别人快些的。”
张三道:“不错,醉得快,醒得也一定快。”
楚留香道:“他一击不中,虽然自翻板秘道中逃脱,但已被小胡认出了他的面目,虽还不能断定我们是否会发现他‘诈死’的秘密,但这种人做事绝不肯冒险的,所以才不得不使出了这最后一着!”
英万里叹道:“不错,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已先留好了退路,‘诈死’就是他第一条退路,等到这条路也走不通时,就再换一条。”
楚留香道:“他想必已和勾子长商量好,等到必要时,就由勾子长将我们引开,他才有机会逃走。”
白猎忍不住道:“大海茫茫,能逃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甲板上本有一条危急时救生用的小艇,我方才到甲板上去时,这条小艇已经不见了。”
白猎道:“那种小艇在海上又能走多远?遇着一个大浪就可能会被打翻。”
英万里叹道:“以丁枫行事之周密,这附近想必有他们的船只接应。”
白猎默然半晌,忽然笑道:“但他毕竟还是自己逃走了,毕竟还是没有杀死我们。”
英万里突然不说话了。
楚留香却苦笑道:“他留我们在这里,因为他知道我们活不长的。”
情况无论多么劣,楚留香也总是充满了希望。
他似乎永远都不会绝望。
但现在,“活不长”这三个字,竟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白猎动容道:“活不长?为什么活不长?”
楚留香道:“大海茫茫,我们既无海图指示方向,也不知道哪里有岛屿陆地,他离船之前,将船上的水手全都杀死,就是将我们困死在海上!”
胡铁花道:“但我们至少还可以从原路返回。”
楚留香叹道:“这是条很大的船,张三虽精于航行之术,我也勉强通晓一二,但以我们两人之力,总无法将这么大一条船操纵如意,何况……”
胡铁花道:“何况怎样?”
楚留香道:“最大问题是食物和饮水……”
胡铁花接着道:“这倒不成问题,我已经到厨房后面的货舱去看过了,那里食物和饮水都准备得很是充足。”
楚留香叹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丁枫是绝不会将那些东西留下来的。”
胡铁花怔了怔,转身道:“我去瞧瞧,也许他忘记了……”
英万里道:“用不着瞧,他没有忘!”
胡铁花就像是突然被根钉子钉在地上。
英万里长叹道:“我方才找人的时候,已发现所有的水箱都被打破,连一杯水都没有剩下来。”
胡铁花道:“吃的东西呢?”
英万里道:“食物倒原封未动,因为他知道渴死比饿死更快,而且难受得多。”
金灵芝忽然道:“没有水又何妨?海里的水这么多,我们喝一辈子也喝不完的,”
这位姑娘的确是娇生惯养,什么事都不懂。连英万里都忍不住笑了。
金灵芝瞪大眼睛,道:“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我说的不对。”
胡铁花忍住笑道:“对,对极了。”
他眼珠一转,接着道:“从前有位很聪明的皇帝,出巡时看到城里的人都快饿死了,就问:‘这是怎么回事呀?’别人就说:‘因为连年旱灾,田里没有收成,所以大家都没饭吃。’这位皇帝更奇怪了,就问:‘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鸡,不吃肉呢?’”
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情说笑话的人,除了胡铁花,大概很难再找出第二个。
金灵芝眼睛瞪得更大,居然还没有听懂。
白猎望着她,目光立刻变得温柔起来,柔声道:“海水是咸的,不能喝,喝了不但会呕吐,而且有时还会发疯。”
金灵芝脸红了,咬着嘴唇,扭过头,忽又失声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大家随着她目光瞧过去,才发现角落里有个黑色的箱子。
那正是勾子长时时刻刻都提在手里,从未放开过的箱子。胡铁花第一个赶了过去,将箱子提了起来,他仔细地瞧了瞧,道:“不错,这的确是勾子长的箱子。”
张三道:“他把这箱子看得比命还重,怎么掉在这里了?”
白猎道:“莫非箱子是空的?”
胡铁花用手掂了掂,道:“不是空的,还重得很,至少也有百把斤。”
张三笑了笑,道:“我一见他的面就在奇怪,这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要将这箱子看得那么珍贵?”
他得意的笑着,道:“但现在,用不着打开来瞧,我也能猜出来。”
胡铁花道:“哦?你几时也变得这么聪明了?”
张三道:“这箱子装的,一定就是他抢来的那些珍宝,所以他才会说这箱子的价值比黄金还重。”
白猎眼睛亮了,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接箱子。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只怕猜错了。”
张三道:“怎么会猜错?”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口箱子里装的苦真是无价之宝,就算勾子长自己忘记,丁枫也绝对不会忘记的。”
英万里叹道:“不错,若没有那些珍宝,他根本就无法到那海上销金窟去。”
白猎慢慢地缩回手,脸也已有些发红。
胡铁花眼角瞟着张三,笑道:“我还以为你变聪明了,原来你还是个笨蛋。”
张三瞪了他一眼,道:“好,那么你猜,这箱子里是什么?”
胡铁花道:“我猜不出,也用不着猜,箱子就在我手上,我只要打开来一看,就知道了。”


第一部分凶 手(3)

箱子是锁着的,两把锁,都制作得很精巧,而且很结实。
胡铁花喃喃道:“既然连箱子都留下来,为什么不将钥匙也留下来?”他正想用手去将锁扭开,突然又停了,笑道:“既然有位小偷中的大元帅在这里,我又何苦费劲?”
楚留香淡淡一笑,接过箱子,也仔细瞧了几眼,道:“这锁是北京卷帘子胡同赵麻子制造的,我也未必打得开。”
白猎忽然道:“让我来试试好不好?”
他毕竟还是不放心将这箱子交在别人手里。
楚留香道:“你最好小心些,有些箱子中也装着有机簧毒弩,毒烟迷药,依我看,能不开,还是莫要打开的好。”
白猎勉强一笑,道:“此间反正已是绝境,又何妨冒冒险?”
他左手接着箱子,右手突然自靴中拔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无论谁一看,都可看出这必是柄削金断玉的利器。
胡铁花第一个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刀!”
白猎面有得意之色,道:“此乃熊大将军所赐,据说是千载以上的古物。”
他正想用刀去削锁,谁知左肘突然被人轻轻一托,箱子忽然间已到了楚留香手里。
白猎面色变了变,道:“香帅莫非……”
英万里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香帅一向最谨慎,听他的话,绝不会错的。”
白猎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神色看来显然还有些不服。
楚留香道:“我总觉得他们绝不会无缘无故将箱子留在这里,纵然要看,也还是小心些好。”
他嘴里说话,已将箱子放在远处的角落中。
白猎冷冷道:“香帅莫非还会魔法,隔这么远就能将箱子打开?”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不知可否借宝刀一用?”
白猎迟疑着,终于还是将手中的匕首递了过去。
楚留香轻抚着刀锋,叹道:“果然是吹毛断发的宝刀!”
“刀”字出口,匕首也已出手!
寒光一闪,只听“丁丁”两响,箱子上的两把锁已随着刀锋过处落下。
白猎悚然动容,失声道:“好……”
他这“好”字才出口,突然又是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大震。整个船舱都被震动得摇晃起来。
那黑色的箱子竟突然爆炸了起来!
船舱立刻被震破一角,海水汹涌而入!
白猎已吓得呆住了,满头冷汗如雨。方才开箱子如果是他开的话,些刻他早就已经身化劫灰,尸骨无存了。
胡铁花恨恨道:“混账王八蛋,他难道还怕我们死得不够快。”
他还想再骂几句,但现在却已连骂人的时间没有了。海水倒灌而入,片刻间已将淹没膝盖。
英万里嗄声道:“快退,退上甲板!”
张三苦笑道:“这条船不出一刻就要沉入海底,退上甲板又有什么用?”
胡铁花恨恨道:“这厮的心真毒,连那艘救生的小艇都不留下。”
张三咬着牙道:“看来他乘那条小艇逃生,也是早就计划好的。”
英万里叹道:“此人当真是算无遗策,令人不得不佩服。”
事变之后,楚留香一直站在那里仿佛也呆住了,此刻突然道:“他还是算漏了什么?”
胡铁花抢着问道:“算漏了什么?”
楚留香道:“棺材!”
一口棺材,就好像一条小船。六口棺材很快就被抬上甲板,放下海。
每个人恰巧都分到一口棺材。
坐在棺材里,瞧着那艘船渐渐的沉没——这种心情除了身历其境的人之外,只怕任谁也没法子体会得到了。
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就只剩下了六口棺材。棺材里还坐着六个人。
这种景象除了亲眼看到了的之外,只怕谁也无法想像。
胡铁花突然笑了,道:“这六口棺材本是他准备来送我们终的,谁知却救了我们的命。”
张三也笑了,道:“最妙的是,他好像还生怕我们坐得太挤,恰巧替我们准备了六口。”
胡铁花大声笑道:“他自己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这种事。”
张三笑道:“我希望以后有一天能当面告诉他,看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胡铁花笑道:“用不着看,我也想像得出,那种表情一定好看得很。”
白猎瞧着他们,似已呆了。大海茫茫不辨方向,船已沉,饮食无着,只能坐在棺材里等死。
但这两人居然还笑得出,居然还好像觉得这种事很有趣。
白猎实在有点莫名其妙。
他却不知道:一个人只要还能笑,就表示他还有勇气!只要还有勇气,就能活下去!
他们比大多数人都强些,原因就在这里。
楚留香忽然从棺材里拿出几捆绳子,道:“你们若已笑够了,就快想法子将这六口棺材捆在一起,大海无际,我们绝不能再失散。”
胡铁花笑道:“你居然还带了绳子,真亏你能想得到。”
张三道:“但这些棺材盖又有什么用?你为什么也要我们带着?”
楚留香道:“正午前后,阳光太烈,我们又没有水喝,被烈日一晒,哪里还能支持得住?所以只有盖起起棺盖,躺在棺材里睡觉。”
白猎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香帅的确是思虑周密,非人能及,丁枫纵然心狠手辣,算无遗策,但比起香帅来,还是差了一筹。”
直到现在,他才真的服了楚留香。
胡铁花也叹道:“这老臭虫的确不是人,连我也有点佩服他了。”
无论是谁,迟早总会佩服楚留香的。
英万里叹道:“不到非常之时,还看不出楚香帅的非常之处,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才知道楚香帅毕竟是楚香帅,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的。”


第一部分凶 手(4)

楚留香坐在那里,他们说的话,他像是完全没有听见。
他心里只在想着一件事:要怎么样能活着踏上陆地!
海天无际,谁知道陆地在哪里?旭日刚从东方升起,海面上闪耀着万道金光。
胡铁花揉了揉眼睛,苦笑道:“看来我们只有将这条命交给了海水了,我运气一向不太坏,说不定会将我们带到陆地上去。”
张三叹了口气,道:“你们看,这人还没有睡着,就在做梦了。”
胡铁花瞪眼道:“做梦?这难道不可能?”
张三道:“当然不可能。”
胡铁花道:“为什么?”
他这句话是问楚留香的,因为他知道张三非但不会为他解释,说不定反而会再臭几句。
楚留香道:“海水不同江河,是顺着一定的方向流动的,所以我们若不是坐着不动,再过三个月,还是在这里兜圈子。”
胡铁花怔了半晌,问道:“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楚留香道:“海水不动,我们只有自己动了。”
胡铁花道:“该怎么动?”
楚留香道:“这棺材盖有第二样用处,就是用它来作桨,除了金姑娘外,我们五个人都要卖些力。”
金灵芝突然问道:“为什么要将我除外?”
楚留香笑了笑,没有说话。
胡铁花却忍不住道:“因为你是女人,他对女人总是特别优待些的。”
金灵芝瞪了他一眼,第一个拿棺材盖,用力划了起来。
胡铁花瞟了楚留香一眼,笑道:“看来这次你的马屁是拍到马脚上了,有些女人总觉得自己比男人还强,你就该将她们也当做男人才对,只不过……”
他淡淡接着道:“一个人若是有福不会享,就算聪明,也有限得很。”
金灵芝像是又要叫了起来。
白猎赶紧抢着道:“金姑娘就是位女中豪杰,我们本就不该视她为普通女子。”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我们六人分为两班,金姑娘、白兄和英老前辈是第一班,然后再由我和张三、小胡接下去。”
白猎道:“朝哪边划?”
楚留香沉吟着,道:“东南。”
白猎忍不住又问了句:“东南方现在正迎着日光,很刺眼,为什么不向西北?何况,我们岂非正是由西北方来的,那边一定有陆地。”
楚留香道:“但我们船已走了两天,才来到这里,以我们现在的体力,绝对无法划回去。”
白猎道:“但东南方……”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据说东南海面上有很多不知名的小岛,而且是往东瀛扶桑通商的海船必经之路,我们无论是遇到只海船,还是碰上了小岛,就都有救了。
白猎想了想,叹息着道:“香帅的的确确比我高明得多,我又服一次。”
棺材盖方而沉重,很难使力,本不宜用来作桨。
幸好这些人都是武林高手,臂力自然比一般人强得多。三个人一起使力,居然将这六口棺材编成的“木筏”划得很快。最卖力的,竟是金灵芝。她显然是存心要给胡铁花一点颜色看看。
白猎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赔笑道:“看来金姑娘非但无论哪方面不输给男人,简直比男人还要强得多。”
胡铁花闭着眼睛,躺在棺材里,悠然道:“她的确很能干,只不过——太无用的女人男人见了固然头疼,太能干的女人,男人见了也一样受不了的。”
他这话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男人在女人面前本就喜欢以“保护人”和“强者”的姿态出现,有时他们嘴里虽在埋怨女人太无用,其实心里却在沾沾自喜。
所以聪明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总会装出弱不禁风的样子,乐得将吃苦受气的事都留给男人去做。
这次金灵芝居然没有瞪眼睛,发脾气,也没有反唇相讥。这只因她实在已累得没力气发脾气了。她的手已磨出了泡,疼得要命,手臂更是又酸又痛,几乎已将麻木。她纵然还是咬紧了牙关在拼命,但动作却已慢了下来。这位千金小姐,几时受过这样的罪。
胡铁花一直在用眼角瞟着她,此刻忽然跳了起来,道:“该换班了吧。”
白猎也瞟了金灵芝一眼,笑道:“换班也好,我的确有些累了。”
英万里瞧了瞧他,又瞧了瞧金灵芝,目中虽带着笑意,却又有些忧郁——这老狐狸的一双眼睛什么都见得多了,又怎会看不出这些少年男女们的事?
他欢喜的是,白猎一向自视极高,现在居然有了意中人,忧虑的却是,只怕白猎这一番情意,到头来终要成空。他发现金灵芝就算在大发脾气,狠狠地瞪着胡铁花时,那眼色也和她在瞧别人时不同。
他也很了解,女人的恨和爱,往往是分不开的。



第一部分棺材里的灵机(1)

棺材盖一交到楚留香、胡铁花和张三的手,就大不相同了。
六口棺材竟像是真的变成一艘轻舟,破浪前行。
金灵芝垂头坐在那里,瞧着自己一双春笋般的玉手,已变得又红又紫,掌心还生满了黄黄的水泡。
瞧着瞧着,她眼泪已经在眼睛里打转了。
但这罪本是她自己要受的,怨不得别人,有眼泪,也只好往肚里吞。
胡铁花仿佛并没有在看她,嘴里却喃喃道:“女人就是女人,就和男人不同,至少一双手总比男人嫩些,所以女人若定要将自己看得和男人一样,就是在自讨苦吃。”
白猎忽然跳了起来,瞪着胡铁花沉声道:“金姑娘莫要生气,有些人说的话,姑娘你最好莫要去听他。”
他这倒的确是一番好意,谁知金灵芝反而瞪起眼,厉声道:“我要听谁说话,不听谁说话,都和你没半点关系,你多管什么闲事?”
白猎怔住了,脸红得像茄子,简直恨不得跳到海里去。
英万里干咳了两声,勉强笑道:“太阳太大,又没水喝,人就难免烦躁,心情都不会好,不如还是盖起棺盖来睡觉吧。有什么话,等日落后再说。”
楚留香舔了舔已将干得发裂的嘴唇,道:“不错,若是再撑下去,只怕连我都要倒下了。”
“砰”的,金灵芝第一个先将棺材上的盖子盖了起来。
英万里刀拉着白猎躺下,道:“莫要盖得太紧,留些空透风。”
张三打了个呵欠,喃喃道:“现在若有一杯冻透的酸梅汤,我就算将人都卖了,也没关系。”
胡铁花也不禁舔了舔嘴唇,笑骂道:“你莫忘记,你已卖过一次了。”
张三瞪眼道:“一次也是卖,两次也是卖了,有了开头,再卖起来岂非更方便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笑道:“谢天谢地,幸好你不是女人……”
躺在棺材里,其实并不如他们所想像中那么舒服。
阳光虽然没有直接晒到他们身上,但烤起来却更难受。
胡铁花实在忍不住了,推开棺盖,坐了起来。才发觉张三早已坐出来了,正打着赤膊,用脱下来的衣服去煽风。
胡铁花笑道:“原来你也受不了!”
张三叹着气,苦笑道:“实在受不了,我差点以为自己也变成了条烤鱼。”
胡铁花笑道:“烤人者自烤之,你鱼烤得太多了。自己本也该尝尝被烤的滋味。”
他眼珠一转,又道:“老臭虫呢?”
张三道:“只怕睡着了。”
胡铁花道:“除了死人外,若说还有个活人也能在棺材里睡觉,这人就一定是老臭虫。”
张三失笑道:“不错,这人就算躺在粪坑里,只怕也能睡着的。”
胡铁花向四下瞧了一眼,还是连陆地的影子都瞧不见。
但阳光总算已弱了些。
张三忽又道:“我刚才躺在棺材里,想来想去,总有件事想不通。”
胡铁花道:“你说吧,让我来指教指教你。”
张三缓缓地说道:“丁枫要杀我们,都有道理,但他为什么要杀掉海阔天呢?海阔天岂非和他是一党的?”
胡铁花摸着鼻子,正色道:“也许海阔天半夜里将他当做女人,办了事了。”
张三笑骂道:“放你的屁,你这就算指教我?”
胡铁花也不禁笑了,道:“你的嘴若还不放干净些,小心我拿它当夜壶。”
突听一人道:“两张臭嘴加在一起,简直比粪坑还臭,我怎么睡得着。”
楚留香也坐起来了。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这人的耳朵真比兔子还长,以后要骂他,可得小心些。”
楚留香伸手舀了捧海水,泼在上身,忽又道:“丁枫要杀海阔天,只有一个理由。”
胡铁花道:“什么理由?”
楚留香道:“他们每年都有一次会期,接客送客,自然需要很多船只,海阔天纵然已被他们收买,但总不如自己指挥方便。”
张三恍然道:“不错,他杀了海阔天,紫鲸帮的几十条船就都变成他们的了。”
楚留香道:“向天飞是海阔天的生死之交,要杀海阔天,就得先杀向天飞!”
胡铁花点着头,道:“有道理。”
楚留香道:“但紫鲸帮的活动范围只是在海上,我们的客人,却大多是由内陆来的,要到海上,势必要经过长江。”
张三道:“不错。”
楚留香道:“要经过长江,说得要动用武维扬和云从龙属下的船只,所以杀海阔天之前,还得先杀了他们。”
胡铁花不懂了,道:“但武维扬非但没有死,而且还兼任了两帮的帮主。”
楚留香道:“谁说武维扬没有死?”
胡铁花道:“我们那天岂非还亲眼看到他杀了云从龙?”
楚留香道:“那人是假的!”
胡铁花愕然道:“假的?”
楚留香道:“丁枫早已杀了武维扬,再找一个和武维扬相似的人,改扮成他的模样。”
他接着又解释道:“他们故意以武维扬的箭,杀了那两个人,也正是要我们认为武维扬还没有死。”
胡铁花摸摸鼻子道:“我还是不懂。”
楚留香道:“那天在酒楼上,我们并没有看出武维扬是假的,因为我们和武维扬并不熟,但却有个人看出来了。”
胡铁花道:“谁?”
楚留香道:“云从龙。”


第一部分棺材里的灵机(2)

他接着道:“正因为他已看出了武维扬是别人易容假冒的,所以当时才会显得很惊讶。”
胡铁花道:“可是……我们既未看出,他又怎会看出来的?”
楚留香说道:“因为江湖中的传说并不假,这几年来,云从龙的确已和武维扬由仇敌变成了朋友,所以他才会在遗书中吩咐,将帮主之位传给武维扬,由此可见,他非但已和武维扬交情不错,而且还信任有加。”
胡铁花又在摸鼻子了,苦笑道:“我非但还是不懂,简直越来越糊涂了。”
楚留香道:“云从龙想必已知道丁枫他们有了杀他之心,所以才会预先留下遗书。”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那两个死在箭下的人,的确本是云从龙属下,只因他已和武维扬成为好友,所以才令他们投入十二连环坞。”
胡铁花道:“你是说……武维扬本就知道这件事的?”
楚留香道:“不错,所以那天在酒楼上,那‘武维扬’指责他们是混入十二连环坞刺探消息的,云从龙就更半日定他是假的了。”
胡铁花道:“你再说清楚些。”
楚留香道:“就因为这几年来云从龙和武维扬时常相见,所以云从龙一进去就已发觉‘武维扬’的异样,因为易容术是很难瞒得过熟人的。”
胡铁花道:“但英万里的易容术却瞒过了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只因他假扮的不是我们熟悉的人,而且又故意扮得怪模怪样,他若扮成你,我一眼就可瞧出来了。”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易容术岂非根本没有用?”
楚留香道:“易容术的用处,只不过是将自己本来面目掩饰,令别人认不出他,并不能使他变成另一个人。”
张三突然道:“但我却听说过一件事,以前有个人……譬如说是王二吧,王二假扮成李四,混入李四家里,将李四家里大大小小几十个人都骗走了,居然没有一个认出他。”
楚留香道:“那是鬼话。”
张三道:“你说这绝不可能?”
楚留香道:“当然不可能,世上若真有这种事,就不是易容术,而是变戏法了。”
胡铁花道:“云从龙既然已看出那武维扬是假的,为何不说破?”
楚留香道:“因为那时丁枫就在他身旁,他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不过……”
胡铁花道:“不过怎样?”
楚留香道:“云从龙是用别的法子暗示了我们,只可惜那时大家全没有留意而已……”
胡铁花道:“他用的是什么法子?”
楚留香道:“他故意用错成语,说出‘骨鲠在喉’四字,就要让我们知道,他心里有件事是‘不吐不快’的,只是无法吐出而已。”
胡铁花道:“这你已说过了。”
楚留香道:“后来,他又故意将那鱼眼睛抛出,弹到武维扬碟子里,也就是想让我们知道,那武维扬是‘鱼目混珠’,是假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暗示虽巧妙,却未免太难了些。”
楚留香笑了笑,道:“若是很容易懂,也就不算暗示了。”
他接着又道:“云从龙既已知道那武维扬是假的,所以在交手之前,他就已知道此去必无生望,所以才会作那些暗示,只要我们能明白,他的死,也总算多少有些代价。”
张三叹道:“这就难怪他临出门前,会那么悲愤消沉了。”
胡铁花也叹道:“我本来在奇怪,云从龙的武功本和武维扬相差无几,武维扬怎能一出手就杀了他?”
楚留香道:“丁枫利用那‘武维扬’杀了云从龙,再让那‘武维扬’接掌‘神龙帮’,从此以后。凤尾、神龙两帮属下所有的般只他们都已可调度自如,长江上下游千里之地,也都在他们的控制下……”
张三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丁枫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一石二鸟’之计,实在用得妙透了。”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若猜得不错,丁枫只怕还没有这么高的手段,他幕后想必还有个更厉害、更可怕的人物!”
胡铁花苦笑道:“无论这人是谁,我们只怕永远都看不到了。”
张三忽又道:“我还有件事想不通。”
楚留香道:“哪件事?”
张三道:“既然连云从龙都认得出那‘武维扬’是假冒的,凤尾帮属下和他朝夕相处已有多年,又怎会认不出?这秘密岂非迟早还是要被人看破?”
楚留香道:“你错了。”
他接着又道:“武维扬为人严峻,执法如山,凤尾帮属下对他不但爱戴,而且还有敬畏之心,又有谁敢对他逼视?”
张三想了想,叹道:“不错,本来说不通的事,被你一说,就完全合情合理了。”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这件事的确是诡秘复杂,其中的关键至少有七八个之多,只要有一点想不通,这件事前后就连不起来了。”
胡铁花苦笑道:“这种事莫说要我去想,就算要我再重说一遍,都困难得很。”
他盯着楚留香,道:“我真不懂你是怎么想出来的?难道你脑袋的构造和别人不同?”
楚留香失笑道:“我本来也有几点想不通,刚才在棺材里想了很久,才点点滴滴地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拼凑了起来。”
胡铁花笑道:“原来这是棺材给你的灵感。”
楚留香正色道:“这倒不假,一个人若想找个地方来静静地思索一件事,棺材里实在是个好地方。”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因为一个人若是躺进了棺材,就会忽然觉得自己与红尘隔绝,变得心静如水,许多平时想不到的地方,这时都想到了,许多平时本已忘记了的事,这时也会一一的全都重现在眼前。”


第一部分棺材里的灵机(3)

张三笑道:“如此说来,小胡就该整天躺在棺材里才对!张实在喝得太多,想得太少了。”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才皱着眉道:“我的确也有件事还没有想通。”
楚留香道:“是不是那张图?”
胡铁花道:“不错,云从龙临死之前,郑重其事将那张图偷偷交给你,由此可见,那张图的关系必定很大,是不是?”
楚留香:“是。”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但那张图上却只画着个蝙蝠。”
楚留香沉吟着,道:“这蝙蝠想必也是个关键,其中的含意必很深。”
胡铁花道:“你想出来了没有?”
楚留香道:“没有。”
他这答复的确干脆得很。
胡铁花笑了,看样子像是又想臭他两句。
突听一人道:“那蝙蝠的意思我知道。”
说话的人,是金灵芝。
张三笑了笑,悄悄道:“原来她的耳朵也很长。”
胡铁花道:“女人身上本就有两样东西比男人长的,其中一样就是耳朵。”
张三道:“还有一样呢?”
胡铁花道:“舌头。”
他声音说得很低,因为金灵芝已从棺材里坐了起来,自从她给白猎碰了个大钉子之后,胡铁花就好像对她客气多了。
楚留香道:“金姑娘知道那图上蝙蝠的含意?”
金灵芝点了点头,道:“嗯。”
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偷偷地哭过。
楚留香道:“那蝙蝠是不是代表一个人?”
金灵芝道:“不是,是代表一个地方。”
楚留香道:“什么地方?”
金灵芝道:“蝙蝠岛,那‘销金窟’所在之地,就叫做蝙蝠岛。”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如此说来,那些曲线正是代表海水。”
张三抢着道:“那圆圈就是太阳,指示出蝙蝠的方向。”
胡铁花大喜道:“如此说来,我们只要照着那方向,就能找到蝙蝠岛;只要能找到蝙蝠岛,一切问题就可解决了。”
金灵芝冷冷道:“只怕到了蝙蝠岛里,你的问题早就全解决了!”
胡铁花道:“这是什么意思?”
金灵芝闭着嘴,不理他。
楚留香道:“人一死,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金姑娘是不是这意思?”
金灵芝终于点了点头,道:“上次我们出海之后,又走了五六天才到蝙蝠岛,现在我们就算是坐船,也至少还有三四天的行程,何况……”
说到这里,她就没有再说下去。
但她的意思大家却都已很明白。
就算航程很顺得,既没有遇着暴风雨,也没有迷失方向,就算他们六个人都是铁打的,也能不停地划——
以他们最快的速度计算,也得要有七八天才能到了蝙蝠岛。
他们还能支待得住七八天么?
这简直绝无可能。
胡铁花摸着鼻子,道:“七八天不吃饭,我也许还能挺得住,但没有水喝,谁也受不了。”
张三苦笑道:“莫说再挺七八天,我现在就已渴得要命。”
胡铁花冷冷地说道:“那只怕是因为你话说得太多了。”
张三板着脸,道:“渴死事小,憋死事大,就算渴死,话也不能不说的。”
英万里仰面瞧着天色,忽然笑了笑,道:“也许大家都不会渴死。”
胡铁花道:“为什么?”
英万里的笑容又苦又涩,缓缓道:“天像越来越低,风雨只怕很快就要来了。”
天果然很低,穹苍阴沉,似已将压到他们头上。
大家忽然都觉得很闷,眉锁得更紧,道:“果然像是要有风雨的样子。”
胡铁花道:“是风雨?还是暴风雨?”
张三叹了口气,道:“无论是风雨、还是暴风雨,我们都很难挨过去。”
大家呆了半晌,不由自主都垂下头,瞧了瞧自己坐着的棺材。
棺材是用上好的楠木做的,做得很考究,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漏水。
但棺材毕竟是棺材,不是船。
风雨一来,这六口棺材只怕就要被大浪打成碎片。
胡铁花忽然笑了笑,说道:“我们这里有个智多星,无论遇着什么事,他都有法子对付的,大家又何必着急?”
他显然想到别人都会跟着他笑一笑,但谁都没有笑。
此时此刻,就算他说的是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也没有人笑得出来,何况这句话实在一点也不好笑。
因为大家都知道楚留香毕竟不是神仙,对付敌人,他也许能百战百胜,但若要对付天,他也一样没法子。
“人力定可胜天”,这句话只不过是坐在书房里,窗子关得严严的,火炉里生着火,喝着热茶的人说出来的。
若要他坐在大海中的一口棺材里,面对着无边巨浪,漫天风雨,他就绝不会说这句话了。
太阳不知何时已被海洋吞没,天色更暗。
只有楚留香的一双眼睛,仿佛还在闪着光。
胡铁花忍不住,又道:“你是不是已想出了什么主意?”
楚留香缓缓道:“现在我只有一个主意。”
胡铁花喜道:“快,快说出来让大家听听,是什么主意?”
楚留香道:“等着。”
胡铁花怔了怔,叫了起来道:“等着,这就是你的主意?”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有这主意。”
英万里叹道:“不错,只有等着,到了现在,还有谁能想得出第二个主意?”
胡铁花大声道:“等什么?等死吗?”
楚留香和英万里都闭上了嘴,居然默认了。
胡铁花怔了半晌,忽然睡了下去,喃喃道:“既然是在等死,至少也该舒舒服服地等,你们为何还不躺下来……至少等死的滋味,并不人人都能尝得到的。”
无论是站着,是坐着,还是躺着,等死的滋味都不好受。
但大家也只有等着,因为谁也没有第二条路走。
楚留香一生中,也不知遇到过多少可怕的对手,但无论遇到什么人,无论遇到什么事,他的勇气都始终未曾丧失过。
他从来也没有觉得绝望。
遇着的敌人越可怕,他的勇气就越大,脑筋也就动得越快,他认为无论任何事,都有解决的法子。
只有这一次,他脑中竟似变成一片空白。
风已渐渐大了,浪头也渐高。
棺材在海面上跳跃着,大家除了紧紧地抓住它之外,什么事也不能做。
他们只要一松手,整个人只怕就会被抛入海中。
但那样子也许反而痛快些——“死”的本身并不痛苦,痛苦的只是临死前的那一段等待的时候。
一个人若是还能挣扎,还能奋斗,还能抵抗,无论遇着什么事都不可怕,但若只能坐在那里等着,那就太可怕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勇气。
楚留香脸色虽已发白,但神色还是很镇定,几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胡铁花居然真的一直睡在那里,而且像是已经睡着了。
英万里低垂着头,金灵芝咬着嘴唇,张三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自言自语,仿佛在低低唱着一首渔歌。
只有白猎,始终挺着胸,坐在那里,瞪大了眼睛瞧着金灵芝,满头大汗雨点般往下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猎突然站了起来,盯着金灵芝,道:“金姑娘,我要先走一步了,我……我……”
这句话尚未说完,他的人突然跃起,竟似往海里跳。金灵芝惊呼一声,楚留香的手已闪电般抓住了他的腰带。
就在这时,张三也叫了起来,大叫着:“你们看,那是什么?”
黑沉沉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点星光。
暴风雨将临,怎会有星光?
胡铁花喜动颜色,大呼道:“那是灯!”


第二部分海上明灯(1)

有灯的地方,没有陆地,就有船。
这一点灯光的确是就是星星,救星!
大家用尽全力,向灯光划了过去,风虽已急,浪虽已大,但这时在他们眼中,却已算不得什么了。
灯光渐亮,渐近。
他们划得更快,渐渐已可听到船上的人声。
楚留香看了白猎一眼,沉声道:“一个人只要还没有死,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得忍耐——我总认为这是做人最基本的条件。”
英万里道:“不错,有句话楚香帅说的最好,人非但没有权杀死别人,也没有权杀死自己!”
船很大。船上每个人举止都很斯文,穿着都很干净,说话也都很客气。
楚留香一上了船,就觉得这条船很特别。
因为在他印象中,海上的水手们大多数都是粗鲁而肮脏的——在海上,淡水甚至比酒还珍贵,他们洗澡的机会自然不多。
暴风雨虽已将临,但船上每个人还是都很镇定、很沉着,对楚留香他们更是彬彬有礼。
无论谁都可看出他们必定受过很好的训练,从他们身上也可看出这条船的主人一定很了不起。
楚留香很快就证实了他的想法不错。
只不过这条船的主人,比他想像中还要年轻些,是个很秀气,很斯文的少年,穿着虽华丽,但却不过火。甲板上飘扬着清韵的琴声。
楚留香他们远远就已从窗中看到少年本在抚琴。自从“无花”故世之后,楚留香已有很久没有听到过如此悦耳的琴声了。
但他们还未到舱门外,琴声便戛然而止。
这少年已站在门口含笑相迎。
他笑容温柔而亲切,但一双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萧索之意,向楚留香他们长长一揖,微笑着道:“佳客远来,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胡铁花本走在楚留香前面,但他却没有说话!
因为他知道楚留香平时说话虽也和他一样有点离谱,但遇着了斯文有礼的人,也会说得很文绉绉的。
文绉绉的话,胡铁花并不是不会说,只不过懒得说而已。
楚留香果然也一揖到地,微笑着道:“劫难余生,承蒙搭救,能有一地容身,已是望外之喜,主人若再如此多礼,在下等就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少年再揖道:“不敢,能为诸君子略效绵薄,已属天幸,阁下若再如此多礼,在下也置身无地了。”
楚留香也再揖道:“方才得闻妙奏,如聆仙乐,只恨来得不巧,打扰了主人雅兴。”
少年笑道:“阁下如此说,想必也妙解音律,少时定当请教。”
胡铁花又累、又饿、又渴,眼角又瞟着了舱内桌上摆着一壶酒,只恨不得早些进去,找张舒服的椅子坐下来,喝两杯。
但楚留香偏偏文绉绉的在那里说了一大堆客气话,他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此刻忍不住插口道:“妙极妙极,琴旁有酒,酒旁有琴,不但风雅极,也能早闻雅奏,实是不胜之喜。”
他心里想的明明是“早喝美酒”,嘴里却偏偏说“早闻雅奏”,说得居然也蛮斯文客气。
只可惜他的意思,别人还是听得出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敝友不但妙解音律,品酒亦是名家……”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截口道:“实不相瞒,在下耳中虽然无琴,眼中却已有酒矣。”
少年也忍不住笑了,道:“闻弦歌岂能不知雅意?胡大侠固酒中之豪也,在下也早有耳闻。”
胡铁花刚想笑,又怔住,失声道:“你认得我?”
少年道:“恨未识荆。”
胡铁花道:“你怎知我姓胡?”
那少年淡淡笑道:“彩蝶双飞翼,花香动人间——能与楚香帅把臂而行的,若不是‘蝴蝶花’胡大侠又是谁?”
楚留香也怔住了。
胡铁花道:“原来你认得的不是我,而是老——”
少年道:“香帅大名,早已仰慕,只恨始终缘悭一面而已。”
胡铁花愕然道:“你既也未见过他,又怎知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只是微笑着道:“风急浪大,海水动荡,诸位立足想必不稳,此船船舷离水约有两丈,若是一跃而上,落下时总难免要有足音。”
胡铁花道:“不错,若在陆上,一跃两丈倒也算不了什么,在水上就不同了。”
少年道:“但六位方才上船时,在下却只听到五位的足音,在水上一跃两丈,也能落地无声的,轻功之高,当世已无人能及。”
他笑了笑,接着道:“楚香帅轻功妙绝天下,已是不争之事……”
胡铁花抢着道:“但你又怎知那人就是他,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笑道:“怒海孤舟,风雨将临,经此大难后,还能谈笑自若,潇洒如昔的,放眼天下,除了楚香帅又有几人?”
他转向楚留香,三揖道:“是以在下才敢冒认,但望香帅勿罪。”
胡铁花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了。
这少年果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比他想像中还要高明得多。


第二部分海上明灯(2)

酒,醇而美。
醇酒三杯已足解颐。
胡铁花五杯下肚,已觉得有些醺醺然了,话也多了起来——一个人又累又饿时,酒量本已要比平时差多的。
这时大家都已通过了姓名。只有英万里说的名字还是“公孙劫余”,做了几十年捕头的人,疑心病总是特别重些的。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见的盗贼比好人多,所以无论对任何人都带着三分提防之心,说的假话总是多。
少年笑道:“原来各位都是名人,大驾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
胡铁花抢着道:“若说像阁下这样的人,会是无名之辈,我第一个不信。”
英万里立刻也笑道:“在下正想请教主人尊姓。”
少年道:“敝姓原,草字随云。原来如此的原。”
胡铁花笑道:“这个姓倒少得很。”
英万里道:“却不知仙乡何处?”
原随云道:“关只。”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关中原氏,声望本隆,‘无争山庄’,更是渊源有自,可称武林第一世家,却不知原东园原老庄主和阁下怎样称呼?”
原随云道:“正是家父。”
这句话说出,大家全都怔住,就连楚留香面上都不禁露出惊愕之色,就好像听到了什么最惊人,最奇怪的事一样。
三百年前,原青谷建“无争山庄”于太原之西,这“无争”二字,却非他自取,而是天下武林豪杰的贺号。
只因当时天下,已无人要与他争一日之长短的了。
自此之后,“无争”名侠辈出,在江湖中也不知做出了多少件轰轰烈烈,令人侧目的大事!
英万里说的“武林第一世家”这六字,倒也不是恭维话。
近五十年来,“无争山庄”虽然已没有什么惊人之笔,但三百年来的余威仍在,武林中人提起“无争山庄”,还是尊敬得很。
当今的山庄主人原东园生性淡泊极少在江湖中露面,更从未与人交手,固然有人说他:“深藏不露,武功深不可测。”却也有人说他:“生来体弱,不能练武,只不过是个以文酒自娱的饮学才子而已……”
但无论怎么说,原老庄主在江湖中的地位仍极崇高,无论多大的纠纷,只要有原老庄主的一句话,就立可解决。
就连号称“第一剑客”的薛衣人,在他锋芒最露、最会惹事的时候,也未敢到“无争山庄”去一撄其锋。
原东园本有无后之恨,直到五十多岁的晚年,才得一子,他对儿子的宠爱之深、寄望之厚,自然是不必说了。
这位原少庄主也的确没有令人失望。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原随云少庄主是个“神童”,长成后更是文武双全,才高八斗而且温文尔雅,品性敦厚。
武林前辈们提起这位原少庄主来,嘴上虽然赞不绝口,心里却都在暗暗的同情、惋惜——
只因他自从三岁时得了一场大病后,就已双目失明,是个瞎子!
原随云竟是个瞎子。
这一眼就认出了楚留香的人,竟是个瞎子?
大家全都怔了。
他们都是有眼睛的,而且目力都很好,但他们和他交谈这么久,非但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瞎子,简直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他举止那么安详,走起路来又那么稳定,为人斟酒时,更从未溢出过一滴,别人的身份来历,他一眼就能看破。
有谁能想到他是个瞎子!
大家这才终于明白,他眼睛为什么看来总是那么空虚寂寞了。
惊叹之余,又不禁惋惜,
他人才是这么出众,长得又这么英秀,出身更是在武林第一世家,正是天之骄子,这一生本已无憾。但老天却偏偏要将他变成个瞎子。
难道天公也在妒人才?不随意看到人间有无缺无憾的男子。
胡铁花忍不住又喝了三杯酒下去。
他关心的时候固然要喝酒,不关心的时候更要多喝几杯。
原随云却淡淡一笑,说道:“各方佳客光临,在下方才却未曾远迎,各位现在想必已能恕在下失礼之罪了。”这虽然只不过是句客气的说话,却令人听得有些难受。
要回答这句话更难,大家都在等着让别人说。
胡铁花忽然道:“你方才判断的那些事,难道都是用耳朵听出来的?”
原随云道:“正是。”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原公子目力虽不便,但却比我们这些有耳朵的人还要强多了。”
这句话他分了三次才说完,只因说话间他又喝了三杯。
座上若有个他很讨厌的人,他固然非喝酒解气不可,座中若有个他真佩服的人,他也要喝两杯的。
英万里忽然也说话了,含笑道:“在下本觉九城名捕英万里耳力之聪,已非人能及,今日一见公子,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原随云道:“不敢,阁下莫非认得英老前辈?”
英万里居然能声色不动,道:“也不过只有数面之雅。”
原随云笑了笑,道:“英老前辈‘白衣神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下早已想请示教益,他日若有机缘,还得烦阁下引见。”
英万里目光闪动,缓缓道:“他日若有机缘,在下定当效劳。”


第二部分海上明灯(3)

两人这一番对答,表面上看来仿佛并没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是英万里在故弄玄虚,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已。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楚留香却觉得这番话里仿佛暗藏机锋,说话的两人也都别有居心。
只不过他们心里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楚留香一时间还未能猜透。
原随云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张三兄固乃水上之雄,香帅据说也久已浮宅海上,以两位之能,又怎会有些海难?”
张三和楚留香还没有说话,胡铁花已抢着道:“船若要沉,他两人又有什么法子?”
原随云道:“前两日海上并无风暴,各位的座船又怎会突然沉没?”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道:“我们若知道它是为什么沉的,也就不会让它沉了。”
这句话回答得实在很绝,说了和没有说几乎完全样,除了胡铁花这种人,谁也说不出这种话。
原随云笑了,慢慢地点着头道:“不错,灾变之生,多出不意,本是谁都无法预测的。”
胡铁花忽又发现这人还有样好处——无论别人说什么,他好像都觉得很有道理。
船已开始摇荡。
风暴显然已将来临。
英万里突又问道:“原公子久居关中,怎会远来海上?”
原随云沉吟着,道:“对别人说,在下是动了游兴,想来此一览海天之壮阔,但在各位面前,在下又怎敢以谎言相欺?”
胡铁花抢着道:“原公子是位诚实君子,大家早已看出来了。”
原随云道:“不敢……只不过,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下此行之目的,只怕也和各位一样。”
英万里动容道:“哦?原公子知道在下等要到哪里去么?”
原随云笑了笑,道:“这两天海上冠盖云集,群雄毕至,所去之处,也许都是同一个地方。”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是哪里?”
原随云笑道:“彼此心照不宣,阁下又何必定要在下说出来?”
胡铁花抢着道:“是不是那号称‘海上销金窝’的蝙蝠岛?”
原随云拊掌道:“毕竟还是胡大侠快人快语。”
胡铁花大喜道:“好极了,好极了……我们正好可以搭原公子的便船,那就省事多了。”
这人只要遇见他看得顺眼的人,肚子里就连半句也藏不住的。
张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先莫欢喜,原公子是否肯让我们同船而行,还不一定哩。”
胡铁花道:“我看原公子也是个好客的人,绝不会赶我们下船去的。”
原随云拊掌笑道:“在下与各位萍水相逢,不想竟能得交胡大侠这样的义气知已。”
他再次举杯,道:“请……各位请。”
这条船不但比海阔天的船大得多,船舱的陈设也更华丽。
原随云也比海阔天招待得更周到。
船舱里早已准备了干净的衣服,而且还有酒。
胡铁花倒在床上,叹了口气,道:“世家子毕竟是世家子,毕竟和别人不同。”
张三道:“有什么不同?难道他鼻子是长在耳朵上的?”
胡铁花道:“就算他没有鼻子,我也瞧着顺眼。你瞧人家,不但说话客气,对人有礼,而且又诚恳,又老实,至少比你强一百八十倍。”
张三冷笑道:“这就叫:王八瞧绿豆,对了眼。”
胡铁花摇着头,喃喃道:“这小子大概有毛病,说话就好像吃了辣椒炒狗屎似的,又冲又臭,也不知人家哪点惹了他。”
张三道:“他当然没有惹我,可是我却总觉得他有点讨厌。”
胡铁花跳了起来道:“讨厌?你说他讨厌?他哪点讨厌?”
张三道:“就凭他说话那种文绉绉、酸溜溜的样子,我就觉得讨厌,就觉得他说的并不是老实话。”
胡铁花瞪眼道:“人家什么地方骗了我们?你倒说说看!”
张三道:“我说不出来了。”
胡铁花眼睛瞪得就好像个鸡蛋,瞪了半天,突又笑了,摇着头笑道:“老臭虫,你看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而且病还很重。”
每次这两人斗嘴的时候,楚留香都会忽然变成个聋子。
这时他才笑了笑,道:“原公子的确有很多非人能及之处,若非微有缺陷,今日江湖中只怕已没有人能和他争一日之长短。”
胡铁花瞟了张三一眼,冷笑道:“小子,你听见了没有?”
张三道:“我不是说他没本事,只不过说他热心得过了度,老实得也过了度。”
胡铁花道:“热心和老实又有什么不好?”
张三道:“好是好,只不过一过了度,就变成假的了。”
他不让胡铁花说话,抢着又道:“像他这种人,城府本极深,对陌生人本不该如此坦白的;何况,他此行本来就很机密。”
胡铁花大声叫道:“那是因为人家瞧得起我们,把我们当朋友,你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既不懂好歹,也不分黑白。”
张三冷笑道:“至少我不会跟你一样,喝了人家几杯老酒,听了人家几句好话,就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五赃都掏出来给人了。”
胡铁花好像真的有点火了,道:“朋友之间,本就该以肺腑相见,肝胆相照。只有你这种小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
张三道:“你以为人家会拿你当朋友?交朋友可不是捡豆子,哪有这么容易。”
胡铁花道:“这就叫: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第二部分海上明灯(4)

他自己刚学会这两句话,还生怕别人听不懂,又解释着道:“这句话就是说,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到头发都白了的时候,交情还是和刚见面时一样;有些有刚认识,就变成了知已。”
张三冷冷道:“想不到我们胡三爷真的越来越有学问了。”
胡铁花道:“何况,骗人总是有目的,人家为什么要骗我们?论家世、论身份、论名声,我们哪点能比得上人家?人家要贪图我们什么?”
张三道:“也许……他跟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有仇。”
胡铁花道:“他根本没有在江湖中混过,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得,会跟谁有仇?”
张三也开始摸鼻子了——这毛病就像是会传染的。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你就算把鼻子都揉破,这道理还是一样说不通的。老臭虫,你说对不对?”
楚留香笑道:“这条船倒很规矩,既没有秘道,也没有复壁,我已经查过了。”
胡铁花笑道:“这小子总算说了句良心话。”
张三道:“可是,有件事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胡铁花道:“什么事?”
张三道:“每条船的构造,都是差不多,只不过这条船大些,所以正舱的船舱一共有八间。”
胡铁花道:“不错。”
张三道:“现在,金姑娘住了一间,英老头和白小子住一间,我们三个人挤在一间。”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小子开始在说废话了。”
张三道:“这绝不是废话……既然有八间舱房,原随云就应该让我们住得舒服些才是,为什么要将我们三个人挤在一起。”
胡铁花道:“也许……他知道我们这三个臭皮匠是分不开的。”
张三道:“可是……”
胡铁花打断了他的话,抢着又道:“这也可以证明他对我们没有恶意;否则他若将我们分开,下手岂非就容易多了……你难道已忘了丁枫对付我们的办法了?”
这次张三等他说完了,才慢慢地问道:“可是,剩下的那五间给谁住呢?”
胡铁花道:“当然是他自己。”
张三道:“他只有一个人,一个人总不能住五间屋子。”
胡铁花道:“另外四间也许是空的。”
张三道:“绝不会是空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不会是空的,我们没有来的时候,这三间岂非也是空的。”
张三道:“这三间也许是,那四间却绝不是。”
胡铁花道:“为什么?”
张三道:“我刚才已留意过,那四间舱房的门都是从里面拴住的。”
胡铁花道:“就算有人住以怎么要?屋子本就是给人住的,有什么好奇怪?”
张三道:“可是那四个舱房里住的人,一直都没有露面,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道:“也许……那里面住的是女人,知道有几条大色狼上船来了,自然要将房门关得紧紧的,也免得引狼入室。”
张三道:“原随云既然是个正人君子,又怎么会藏着女人?”
胡铁花笑道:“君子又怎样?君子也是人呀,也一样要喝酒,要女人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过?”
张三也笑了,笑骂道:“所以你也觉得自己很像是个君子了,是不是?”
胡铁花笑道:“胡先生正不折不扣的是个大大的君子,老臭虫也是个……”
他转过头,才发现楚留香已睡着了。
除非真的醉了,胡铁花总是最迟一个睡着的,有时候他甚至会终宵难以成眠,所以常常半夜起来找酒喝。
别人说他是酒鬼,他笑笑;别人说他是浪子,他也笑笑。
别人看他整天嘻嘻哈哈,胡说八道,都认为他是世上最快乐、最放得开、最没有心事的人。
他自己的心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用尽千方百计甩脱了高亚男,到处去拈花惹草,别人认为他“很有办法”,他自己似乎也觉得很得意。
可是他的心,却始终是空的,说不出的寂寞,说不出的空虚,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寂寞得简直要发疯。
他也想能找到个可以互相倾诉、互相安慰、互相了解的伴侣,却又始终不敢将自己的情感付出去。
他已在自己心的外面筑了道墙,别人的情感本就进不去。
他只有到处流浪,到处寻找。
但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常常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对高亚男那么残忍。
也许他始终都是在爱着高亚男的。
可是他自己却又拒绝承认。
“人们为什么总是对已得到的情感不知加以珍惜,却在失去后再追悔呢?”
这种痛苦,也许只是楚留香才能了解。
因为楚留香也有着同样的痛苦,只不过他比胡铁花更能克制自己——但克制得越厉害,痛苦是否也就越深呢?
胡铁花暗中叹了口气,告诉自己:“我的确累了,而且有点醉了,我应该赶快睡着才是。”
痛苦的是,越想赶快睡着的人,往往越睡不着。
张三也睡了,而且已开始打鼾。
胡铁花悄悄爬起来,摸着酒瓶,本想将张三弄醒,陪他喝几杯。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第二部分海上明灯(5)

脚步声很轻,轻得就仿佛是鬼魂。
如此深夜,还是谁在走动?难道也是个和胡铁花同样寂寞,同样睡不着的人,却不知是不是也和胡铁花同样想喝酒。
喝酒正和赌钱一样,人越多越好,有时甚至连陌生人都无妨;酒一喝下去,陌生人也变成朋友。
“不管他是谁,先找他来陪我喝两杯再说。”
胡铁花心里正在打着主意,忽又想到在海阔天船上发生的那些事情,想起张三方才所说的那些话。
“难道这条船上真藏着对我们不怀好意的人?”
想到这里,胡铁花立刻开了门,一闪身,鱼一般滑了出去。
走道里没有人影,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对面一排四间舱房,果然有人住,门缝下还有灯光漏出。
胡铁花真恨不得撞开门瞧瞧,躲在里面的人究竟是谁?
但里面住的若真是原随云的姬妾,那笑话可真闹大了。
胡铁花伸出手,又缩回。
他觉得那脚步声仿佛是向甲板上走过去的。
他也跟了过去。
风暴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大,现在似已完全过去,满天星光灿烂,海上风平浪静,点点星火,尽都映入了碧海里。船舷旁,痴痴地站着一个人,似乎正在数着海里的星影。
轻轻的风,吹得她发丝乱如相思。
是谁?
如此星辰如此夜,她又是“为谁风露立中宵?”
胡铁花悄悄地走过去,走到她身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听到这声咳嗽,她才猝然转身。
是金灵芝。
满天星光,映上了她的脸,也闪亮了她目中晶莹的泪光。
她在哭。
这豪气如云,甚至比男人还豪爽的巾帼英雄,居然会一个人站在深夜的星光下,一个人偷偷地流泪。
胡铁花怔住了。
金灵芝已转回头,厉声道:“你这人怎么总是鬼鬼祟祟的,三更半夜还不睡觉,到处乱跑干什么?”
她声音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凶,却再也骗不过胡铁花了。
胡铁花反而笑了,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又为的是什么?”
金灵芝咬着嘴唇,大声道:“我的事,你管不着,走开些。”
胡铁花的脚就好像钉在甲板上了,动也没有动。
金灵芝跺脚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胡铁花叹了口气,悠悠道:“我也和你一样睡不着,想找个人聊聊。”
金灵芝道:“哦……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胡铁花瞧了瞧还提在手里的酒樽,道:“就算没什么好聊的,喝杯酒总可以吧。”
金灵芝突然沉默下来,过了很久,突然回头,道:“好,喝就喝。”
星光更亮,风露也更重了。
胡铁花却觉得温暖了起来,虽然两人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樽酒,已很快地喝了下去。
胡铁花这才开口,道:“还有没有意思再喝?”
金灵芝目光遥注着远方,慢慢道:“你去找来,我就喝。”
胡铁花找酒的本事,比猫找老鼠还大。
这次他找来了三瓶。
第二瓶酒喝光的时候,金灵芝的眼波已朦胧,朦胧得正如海里的星影。
星影在海水中流动。
金灵芝忽然道:“今天的事,不准你对别人说。”
胡铁花眨了眨眼,道:“什么事?说什么?”
金灵芝咬着嘴唇,道:“我有个很好的家,有很多兄妹,生活一直过得很安逸,别人也都认为我很快乐,是么?”
胡铁花道:“嗯。”
金灵芝道:“我要别人永远认为我很快乐,你明白么?”
胡铁花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方才只不过是在看星星,根本没有流泪。”
金灵芝扭转头,道:“你能明白就好。”
胡铁花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也希望别人都认为我很快乐,但快乐又是什么呢?”
金灵芝道:“你……你也不快乐?”
胡铁花笑了笑,笑得已有些凄凉,缓缓道:“我只知道表面上看来很快乐的人,却往往会很寂寞。”
金灵芝猝然回头,凝注着他。
她的眼波更朦胧,也更深邃,比海水更深。
她仿佛第一次才看到胡铁花这个人。
胡铁花也像是第一次才看清她,才发现她是女人。
很美丽的女人。
后梢有人在转舵,航行的方向突然改变。
船,倾斜。
金灵芝的身子也跟着倾斜。
她伸出手,想去扶船舷,却扶住了胡铁花的手。


第二部分海上明灯(6)

现在,连星光似也渐渐朦胧。
朦胧的星光,朦胧的人影。
没有别人,没有别的声音,只有轻轻的呼吸,温柔的呼吸。
因为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多余。
也不知过了多久……
金灵芝幽幽道:“我……我一直都认为你很讨厌我。”
胡铁花道:“我也一直都认为你很讨厌我。”
两人目光相遇,都笑了。
满天星光,似乎都已溶入了这一笑里。
金灵芝慢慢地提起个酒瓶,慢慢地倾入海水里。
有了情,又何必再要酒?
金灵芝眨着眼道:“我把酒倒了,你心不心疼?”
胡铁花道:“你以为我真是个酒鬼?”
胡铁花凝注着她,忽然笑了笑,道:“老臭虫以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但有些事情,他也一定想不到。”
金灵芝道:“什么事?”
胡铁花的手握得更紧,柔声道:“他一定想不到你也会变得这么温柔。”
金灵芝咬着嘴唇,嫣然道:“他一定总认为我是个母老虎,其实……”
她忽然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幽幽地接着说道:“一个人若是真的很快乐,谁也不愿意作母老虎的。”
突听一人冷笑着道:“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船舷的门,是朝外开的。
门背后有个阴影。
这冷笑声正是从门后的阴影中发出来的。
金灵芝猝然转身,挥手,手里的空酒瓶箭一般打了出去。
阴影中也伸出只手,只轻轻地一抄,就已将这只酒瓶接住。
星光之下看来,这只手也很白,五指纤纤,柔若无骨。
但手的动作却极快,也很巧妙。
胡铁花身形已展开,大鸟般扑了过去。
酒瓶飞回,直打他面门。
胡铁花挥拳,“波”的,瓶粉碎,他身形已穿过,扑向阴影。
阴影中也闪出了条人影。
胡铁花本可截住她的,但也不知为什么,他的人似乎突然怔住。
人影再一闪,已不见。
金灵芝赶过去,胡铁花还怔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瞪着,目中充满了惊奇之色,就好像突然见到了鬼似的。
船梢后当值掌舵的水手,什么人也没有瞧见。
那人影到哪里去了?莫非躲入了船舱?
金灵芝转一圈,再折回。
胡铁花还是呆呆地怔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金灵芝忍不住道:“你看到那个人了,是不是?”
胡铁花道:“嗯。”
金灵芝道:“她是谁?”
胡铁花摇了摇头。
金灵芝道:“你一定认得她的,是不是?”
胡铁花道:“好像……”
他只说了两个字,立刻又改口,道:“我也没有看清。”
金灵芝瞪着他,良久良久,才淡淡道:“她说话的声音倒不难听,只可惜不是女人应该说的话。”
胡铁花道:“哦,是么?”



第二部分人 鱼(1)

天已亮了。
那四间舱房的门,始终是关着,既没有人走进去,也没有人走出来,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胡铁花一直坐在楼梯口,盯着这四扇门。
他整个人都仿佛变得有些痴了,有时会微笑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开心的事,有时忽又会皱起眉,喃喃自语:“会不会是她?……她看到了什么?”
第一个走出门的,是张三。
在水上生活的人,就好像是鱼一样,活动的时候多,休息的时候少,所以起得总是比别人早。
他看到胡铁花一个人坐在楼梯上,也怔了怔,瞬即笑道:“我还以为又不知道到哪里去偷酒喝了,想不到你还这么清醒,难得难得。”
胡铁花道:“哼。”
张三道:“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发什么怔?”
胡铁花正一肚子气,几乎又要叫了起来,大声道:“你打起鼾来简直就像条死猪,而我又不是聋子,怎么受得了?”
张三上上下下瞧了他两眼,喃喃道:“这人只怕是吃错药了……有些女人听不到我打鼾的声音还睡不着觉哩。”
他手里提着脸盆,现在就用脸盆作盾牌,挡在面前,仿佛生怕胡铁花忽然跳起来咬他一口似的。
胡铁花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挡错地方了,为什么不用脸盆挡着屁股?我对你的脸实在连一点兴趣也没有。”
张三道:“你倒应该找样东西来把脸盖住才对,你的脸简直比屁股还难看。”
话未说完,他已一溜烟逃了上去。
跟着走出来的是楚留香。
他看到胡铁花一个人坐在那里,也觉得惊讶,皱着眉打量了几眼,才道:“你的脸色怎么会这么难看?”
胡铁花本已经火大了,这句话更无异火上加油,脸拉得更长,道:“你的脸好看?你真他妈的是个小白脸。”
楚留香反而笑了,摇着头笑道:“看起来我刚好又做了你的出气筒,却不知是谁又得罪了你,还是张三?”
胡铁花冷笑道:“我才犯不着为那条疯狗生气,他反正是见人就咬的。”
楚留香又上上下下瞧了他两眼,沉声道:“昨天晚上莫非出了什么事?”
胡铁花用力咬着嘴唇,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拉着楚留香跑上甲板,跑到船舱后,目光不停地四下搜索,像是生怕有人来偷听。
胡铁花说话一向很少如此神秘的。
楚留香不住又问道:“昨天晚上你究竟瞧见了什么事?”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什么也没有瞧见,只不过瞧见了个鬼而已。”
他一脸失魂落魄的样了,倒真像是撞见了鬼。
楚留香皱眉道:“鬼?什么鬼?”
胡铁花道:“大头鬼,女鬼……女大头鬼。”
楚留香忍不住要摸鼻子了,苦笑道:“你好像每隔两天要撞见一次女鬼,看上你的女鬼倒真不少。”
胡铁花道:“但这次我撞见的女鬼是谁,你一辈子也猜不到。”
楚留香沉吟着道:“那女鬼难道我也见过?”
胡铁花道:“你当然见过,而且还是很好的老朋友哩。”
楚留香笑了笑道:“总不会是高亚男吧?”
胡铁花道:“一点也不错,就是高亚男。”
楚留香反倒怔住了,喃喃道:“她怎会在这条船上?你会不会看错人?”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我会认错她?别的人也许我还会看错,可是她……她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的。”
楚留香沉吟着,道:“她若真的在这条船上,枯梅大师想必也在。”
胡铁花道:“我想了很久,也觉得这很有可能,因为她们的船也沉了,说不定也都被原随云救上来的。”
楚留香道:“而且,她们的目的也正和原公子一样。”
胡铁花道:“那老怪物脾气一向奇怪,所以才会整天关着房门,不愿见人。”
楚留香慢慢点了点头。
胡铁花道:“原随云想必也看出她的毛病了,所以才没有为我们引见。”
楚留香忽然道:“她看到你,说了什么话没有?”
胡铁花道:“什么也没有说……不对,只说了一句话。”
楚留香道:“她说什么?”
胡铁花的脸居然也有点发红,道:“她说,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楚留香又怔了怔:“母老虎?母老虎是谁啊?”
胡铁花苦笑道:“你看谁像母老虎,谁就是母老虎了。”
楚留香更惊讶,道:“难道是金灵芝?”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其实她倒并不真的母老虎,她温柔的时候,你永远也想像不到。”
楚留香盯着她,道:“昨天晚上,你难道跟她……做了什么事?”
胡铁花叹道:“什么事也没有做,就被高亚男撞见了。”
楚留香笑,摇头笑道:“你的本事倒真不小。”
胡铁花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吃醋的。”
楚留香笑道:“吃醋的只怕不是我,是别人。”
胡铁花眨着眼,道:“你的意思是……她?”
楚留香笑道:“那句话里的醋味,你难道还嗅不出来?”
胡铁花也开始摸鼻子了。


第二部分人 鱼(2)

楚留香道:“她还在吃你的醋,就表示她还没有忘记你。”
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也没有忘记她。”
楚留香用眼角瞟着她,淡淡道:“她也正是个母老虎,和你也正是天生的一对,只不对……”
他叹息着,接着道:“一个男人同时见两个母老虎,若是还能剩下几根骨头,运气已经很不错了。”
胡铁花咬着牙,道:“好小子,我找你商量,你反倒想看我出洋相。”
楚留香悠然道:“老实说,我倒真想看看你这出戏怎么收场。”
胡铁花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无论如何,我都得去找她一次。”
楚留香道:“找她干什么?”
胡铁花道:“我去跟她解释解释。”
楚留香道:“怎么样解释?”
胡铁花也怔住了。
楚留香道:“这种事越描越黑,你越解释,她越生气。”
胡铁花点着头,喃喃道:“不错,女人本就不喜欢听真话的,我骗人的本事又不如你……看来还是你替我去解释解释的好。”
楚留香笑道:“这次我绝不会再去替你顶缸了。何况……枯梅大师现在一定还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我们若去见她,岂非正犯了她的忌。”
他苦笑着,接道:“你知道,这位老太太,我也是惹不起的。”
胡铁花鼻子已摸红了,叹道:“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呢?”
楚留香道:“我只问你,你喜欢的究竟是谁?是金姑娘?还是高姑娘?”
胡铁花道:“我……我……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没法子了。”
胡铁花又拉住了他,道:“你想不管可不行。”
楚留香苦笑道:“我该怎么管法?我又不是你老子,难道还能替你选老婆不成?”
胡铁花苦着脸道:“你看这两人会对我怎么样?”
楚留香失笑道:“你放心,她们又不是真的母老虎,绝不会吃了你的。”
胡铁花道:“可是……可是她们一定不会理睬我了。”
楚留香道:“现在当然不会理你,但你若能沉得住气,也不理她们,她们迟早会来找你的。”
他笑了笑接道:“这就是女人的脾气,你只要摸着她们的脾气,无论多凶的女人,都很好对付的。”
原随云正站在楼梯上。
船舱里有阵阵语声传来,声音模糊而不清,一千万人里面,绝不会有一个人能听得清这么轻微的人语声。
但原随云却在听。
他是否能听得清?”
楚留香果然没有猜错,胡铁花也居然很有些自知之明。
金灵芝非但没有睬他,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仿佛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存在似的。
她有意无意间坐到白猎旁边的位子上,而且居然还对他笑了笑,居然还笑得很甜。
白猎的魂都已飞了。
等胡铁花一走进来,金灵芝居然向白猎嫣然笑道:“这螺蛳很不错,要不要我挟一点给你尝尝呀?”
当然要,就算金灵芝挟块泥巴给他尝,他也照样吞得下去。
金灵芝真的挟了一个给他,他几乎连壳都吞下肚。
女人若要男人吃醋,什么法子都用得出的——女人若想故意惹那个男人吃醋,也就表示她在吃他的醋。
这道理胡铁花很明白。
所以他虽然也有一肚子火,表面看来却连一点酸意都没有。
金灵芝的戏再也唱不下去了。
等白猎回敬她一块皮蛋的时候,她忽然大声道:“你就算想替别人挟菜,至少也得选双你自己没有用过的筷子,你不嫌你自己脏,别人都会嫌你脏的,这规矩你难道不懂?”
话未说完,她已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白猎傻了,一张脸变得比碟里的红槽鱼还红。
胡铁花实在忍不住想笑,就在这时,突听甲板上传来一阵欢呼!


第二部分人 鱼(3)

鱼汛。
大家都拥到船舷旁,海水在清晨的阳光下看来就是一大块透明的翡翠,鱼群自北至南,银箭般自海水中穿过。
船,正好经过带着鱼汛的暖流。
胡铁花已看得怔住,喃喃道:“我一辈子里见过的鱼,还没有今天一半多,这些鱼难道都疯了么,成群结党的干什么?”
张三道:“搬家。”
胡铁花更奇怪了,道:“搬家?搬到哪里去?”
张三笑了笑,道:“刚说你有学问,你又没学问了……鱼也和人一样怕冷的,所以每当秋深冬至的时候,就会乘着暖流游。”
他接着又道:“这些鱼说不定已游了几千里路,所以肉也变成特别结实鲜美,海上的渔夫们往往终年都在等着这一次丰收。”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你对鱼懂得的的确不少,只不过可惜却连一点人事也不懂。”
原随云一直远远地站着,面带着微笑,此刻忽然道:“久闻张三先生快网捕鱼,冠绝天下,不知今日是否也能令大家一开眼界。”
他自己虽然什么都不瞧不见,却能将别人的快乐当做自己的快乐。
张三还在犹疑着,已有人将渔网送了过来。
捕鱼,下网,看来只不过是件很单调,很简单的事,一点学问也没有,更谈不上什么特别的技巧。
其中的巧妙,也许只有鱼才能体会得到。
这正如武功一样,明明是同样的一招“拨草寻蛇”,有些人使出来,全无效果,有些人使出来,却能致人死命。
那只因他们能把握住最恰当的时候,最好的机会。
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的,所以要能把握住机会,就得要有速度。
其中自然还要有点运气——无论做什么事都得要有点运气。
但“运气”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人若是每次都能将机会把握住,他的“运气”一定永远都很好。
船行已渐缓。
船梢有人在呼喝:“落帆,收篷……”
船打横,慢慢地停下。
张三手里的渔网突然乌云般撒出。
原随云笑道:“好快的网,连人都未必能躲过,何况鱼?”
只听那风声,他已可判断别人出手的速度。
张三的脚,就像钉子般钉在甲板上,全身都稳如泰山。
他的眼睛闪着光,一个本来很平凡的人,现在却突然有了魅力,有了光彩,就好像猛然间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真不懂,为什么每次张三撒网的时候,我就会觉得他可爱多了。”
楚留香微笑道:“这就好像王琼一样。”
胡铁花道:“王琼是谁?”
楚留香道:“是多年前一位很有名的剑客,但江湖中知道他这人的却不多。”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这人又脏、又懒、又穷,而且还是残废,所以从不愿见人,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肯拔剑。”
胡铁花道:“拨了剑又如何呢?”
楚留香道:“只要剑一拨出,他整个人就像突然变了,变得生气勃勃,神采奕奕,那时绝不会有人再觉得他脏,也忘了他是个残废。”
胡铁花想了想,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因为他这一生,也许就是为了剑而活着,他已将全部精神寄托在剑上,剑,就是他的生命。”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解释虽然不太好,但意思已经很接近了。”
这时张三的呼吸已渐渐开始急促,手背上的青筋已一根根暴起,脚底也发出了摩擦的声音。
已在收网。
这一网的分量显然不轻。
原随云笑道:“张三先生果然好手段,第一网就已丰收。”
胡铁花道:“来,我帮你一手。”
网离水,“哗啦啦”一阵响飞上船,“砰”的,落在甲板上,每个人都怔住。
网中竟连一条鱼都没有。
只有四个人,女人。
四个赤裸裸的女人。
四个健康、丰满、结实、充满野性诱惑力的女人。
虽然还蜷曲在网中,但这层薄薄的渔网非但未能将她们那健美的胴体遮掩,反而更增加了几分诱惑。
船上每个男人的呼吸都急促——只有看不见的人是例外。
原随云面带着微笑,道:“却不知道一网打起的是什么鱼?”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是人鱼。”
原随云也有些吃惊,失声道:“人鱼,想不到这世上真有人鱼。”
楚留香道:“不是人鱼,是鱼人——女人。”
原随云道:“是死是活?”
胡铁花道:“想必是活的,世上绝没有这么好看的死人。”
他嘴里说着话,已想赶过去放开渔网,却又突然停住。
他忽然发现金灵芝正远远地站在一边,狠狠地瞪着他。


第二部分人 鱼(4)

大家心里虽然都想去,但脚下却像生了根;若是旁边没有人,大家只怕都已抢着去了,但被几十双眼睛盯着,那滋味并不很好受的。
有的人甚至已连头都扭过去,不好意思再看。
楚留香笑了笑,道:“原公子,看来还是由你动手的好。”
原随云微笑道:“不错,在下是目中无色,香帅却是心中无色,请。”
他虽然看不到,但动作却绝不比楚留香慢。
两人的手一抖,渔网已松开。
每个人的眼睛都亮了,扭过头的人也忍不住转回。
初升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她们的皮肤看来就像是缎子。
柔滑、细腻,而且还闪着光。
皮肤并不白,已被日光晒成淡黄色,看来却更有种奇特的煽动力,足以煽起大多数男人心里的火焰。
健康,本也就是“美”的一种。
何况,她们的胴体几乎全无瑕疵,腿修长结实,胸膛丰美,腰肢纤细,每一处都似乎带着种原始的弹性,也足以弹起男人的灵魂。
原随云却叹了口气,道:“是死的。”
胡铁花道:“这样的女人若是死的,我情愿将眼珠子挖出来。”
原随云道:“但她们已没有呼吸。”
胡铁花皱了皱眉,又想过去了,但金灵芝已忽然冲过来,有意无意间挡在他前面,弯下腰,手按在她们的胸膛上。
楚留香道:“如何?”
金灵芝道:“的确已没有呼吸,但心还在跳。”
楚留香道:“还有救么?”
胡铁花又忍不住道:“既然心还在跳,当然还有救了。”
金灵芝回头瞪着他,大声道:“你知道她们是受了伤?还是得了病,你救得了么?”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不说话了。
张三一直怔在那里,此刻才喃喃道:“我只奇怪,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又怎么会钻到渔网里去的?我那一网撒下去时,看到明明是鱼。”
楚留香道:“这些问题慢慢再说都无妨,现在还是救人要紧。”
英万里道:“却不知香帅是否已看出她们的呼吸是为何停止的?”
楚留香苦笑道:“呼吸已停止,心却还在跳,这情况以前我还未遇见过。”
英万里沉吟着,道:“也许……她们是在故意屏住了呼吸。”
原随云淡淡道:“她们似乎并没有这种必要,而且,这四位姑娘绝不会有那么深的内功,绝不可能将呼吸停顿这么匀。”
英万里皱眉道:“若连病因都无法查出,又如何能救得了她们?”
原随云道:“能救她们的人,也许只有一个。”
胡铁花抢着道:“这人在哪里?”
原随云道:“幸好就在船上。”
胡铁花道:“是谁?”
原随云道:“蓝太夫人。”
胡铁花怔住了,过了半晌,才讷讷道:“却不知道这位蓝太夫人又是什么人?”
其实他当然知道这位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
原随云道:“江左万氏,医道精绝天下,各位想必也曾听说过。”
公孙劫余道:“但‘医中之神’蓝老前辈早已在多年前仙去,而且听说他并没有传人。”
原随云笑了笑,道:“蓝氏医道,一向传媳不传女,这位蓝太夫人,也是当今天下蓝氏医道惟一的传人,只不过……”
他叹了口气,道:“却不知她老人家是否肯出手相救而已。”
胡铁花忽然想起枯梅大师的医道也很高明,忍不住脱口道:“我们大家一起去求她,她老人家想必也不好意思拒绝的。”
只听一人缓缓道:“这件事家师已知道,就请各位将这四位姑娘带下去呢。”
胡铁花的人又怔住。
说此话的人,正是高亚男。
金灵芝瞟了她两眼,又瞪了瞪胡铁花,忽然转头,去看大海。
海天交界处,仿佛又有一朵乌云飘了过来。



第二部分人 鱼(5)

这两排八间舱房,大小都差不多,陈设也差不多。
但这间舱房,却令人觉得特别冷。
因为无论谁看到了枯梅大师,都会不由自主从心里升起一股寒意。尤其是胡铁花,他简直就没有勇气走进去。
现在枯梅大师穿的虽然是俗家装束,而且很华贵,但那严峻的神情,那冷厉的目光,还是令人不敢逼视。
她目光扫过胡铁花时,胡铁花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幸好那四位“人鱼”姑娘身上已覆盖着条被单,用木板抬了进来,躺在枯梅大师面前的地上。
所以舱房里根本就站不下别的人了,胡铁花正好乘机躲在门外,却又舍不得马上溜走。
高亚男虽然根本没有瞧他一眼,但他却忍不住要去瞧她。
何况舱房里还有四条神秘而又诱惑的美人鱼呢?
她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海底真有龙宫,她们本是龙王的姬妾动了凡心,被贬红尘?
还是海上虚无缥缈间,有个神秘的仙山琼岛,她们本是岛上的仙女,为了领略海水的清凉,却不幸在戏水时候落入了凡人的网?
只要是男人,绝没有一个人会对这件事不觉得好奇的。
胡铁花怎么舍得走?既不舍得走,又不敢进去,只有偷偷地在门缝里窃望。舱房里没有声音,像是没有人敢说话。
突然身后一人悄悄地道:“你对这件事倒真热心得很。”
胡铁花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是金灵芝。
他只有苦笑,道:“我本来就很热心。”
金灵芝冷冷道:“网里的若是男人,你只怕就没有这么热心了吧。”
胡铁花忽然想起了楚留香的话:“只要摸着女人的脾气,无论多凶的女人,都很好对付的。”
想到这句话,胡铁花的腰立刻挺直也冷冷道:“你若将我看成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金灵芝咬着嘴唇,呆了半晌,忽然道:“今天晚上,还是老时候,老地方……”
她根本不等胡铁花答应,也不让他拒绝,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去了;等胡铁花回头时,早已瞧不见她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这句话说得可真不差……”
冷冰冰的舱房里,惟一的温暖就是站在墙角的一位小姑娘。
楚留香自从上次远远的见过她一次,就始终没有忘记。
她虽然垂着头,眼角却也在偷偷地瞟着楚留香,但等到楚留香的目光接触到她时,她的脸就红了,头也垂得更低。楚留香只望她能再抬起头,可惜枯梅大师已冷冷道:“男人都出去。”
她说的话永远很简单,而且从不解释原因,她说的话就是命令。
“砰”的,门关上。门板几乎撞扁了胡铁花的鼻子。
张三又在偷偷地笑,悄悄道:“下次就算要偷看,也不必站得这么近呀?鼻子被压扁,岂非是得不偿失。”
这两人似乎又要开始斗嘴了。
楚留香立刻抢着道:“原公子,此间距离那蝙蝠岛,是否已很近了。”
原随云沉吟着,道:“只有这条船的舵手,知道通向蝙蝠岛的海路。据他说,至少还得要再过两天才能到得了。”
楚留香道:“那么,不知道这附近你是否知道有什么无名的岛屿?”
原随云道:“这里正在海之中央,附近只怕不会有什么岛屿。”
楚留香道:“以原公子之推测,那四位姑娘是从何处来的呢。”
原随云道:“在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叹息了一声,又道:“古老相传,海上本多神秘之事,有许多也正是人所无法解释的。”
胡铁花也叹了口气,道:“如此看来,我们莫非又遇见鬼了,而且又是女鬼。”
张三说道:“她们若是女鬼,就一定是冲着你来的。”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还未说话。
舱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呼喊!
呼声很短促,很尖锐,充满了惊惧恐怖之意。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英万里动容道:“这好像是方才到甲板上那位姑娘的声音。”
原随云道:“不错。”
他们两人的耳朵,是绝不会听错的。
但高亚男又怎会发出这种呼声?她绝不是个随随便便就大呼小叫的女人,连胡铁花都从未听过她的惊呼。
这次她是为了什么?舱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难道那四条人鱼真是海底的鬼魂?此来就是为了要向人索命?
胡铁花第一个忍不住了,用力拍门,大声道:“什么事?快开门。”
没有回应,却传出了痛哭声。
胡铁花脸色又变了,道:“是高亚男在哭。”
高亚男虽也不是好哭的女人,但她的哭声胡铁花却是听过的。她为什么哭?舱房里还有别的人呢?
胡铁花再也顾不得别的,肩头用力一撞,门已被撞开。
他的人随着冲了进去。
然后,他整个人就仿佛突然被魔法定住,呼吸也已停顿。
每个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
无论谁都无法想像这舱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论谁都无法描述出此刻舱房中悲惨可怖的情况。


第二部分人 鱼(6)

血——
到处都是血。倒卧在血泊中的,赫然竟是枯梅大师。
高亚男正伏在她身上痛哭。另一个少女早已吓得晕了过去,所以才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人鱼”本是并排躺着,现在已散开,诱人的胴体已扭曲,八条手臂都已折断。
最可怕的是,每个人的胸膛上,都多了个洞。
血洞!
再看枯梅大师焦木般的手,也已被鲜血染红。
金灵芝突然扭转身,奔了出去,还未奔上甲板,已忍不住吐了起来。
原随云面色也变了,喃喃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血腥气怎么这么重?”
没有人能回答这句话。
这变化实在太惊人,太可怕,谁也无法想像。
枯梅大师的武功,当世已少敌手,又怎会突然间惨死?
是谁杀了她?
原随云道:“蓝太夫人呢?难道已……”
高亚男忽然抬起头,瞪着她,嘶声道:“是你害了她老人家,一定是你!”
原随云道:“我?”
高亚男厉声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阴谋圈套。”
她眼睛本来也很美,此刻却已因哭泣而发红,而且充满了怨毒之色,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可怕。
只可惜原随云完全看不见。
他神情还是平静,竟连一个字都没有辩。
难道他已默认?高亚男咬着牙,厉声道:“你赔命来吧!”
这五个字还未说完,她身形已跃起,疯狂般扑了过来,五指箕张,如鹰爪,抓向原随云的心脏。
这一招诡秘狠辣,触目惊心!
江湖中人都知道华山派武功讲究的是清灵流动,谁也想不到她竟也会使出如此辣的招式。
这一招的路数,和华山派其他的招式完全不同。
“难道枯梅大师就是用这一招将人鱼们的心摘出来的?”
高亚男显然也想将原随云的心摘出来?
原随云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根本未感觉到这一招的可怕。
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个瞎子,和人交手总难免要吃些亏的,高亚男非已恨极,也不会用这种招式来对付一个瞎子。
胡铁花忍不住的大喝道:“不可以,等……”
他下面的一个字还未说出,高亚男已飞了出去。
原随云的长袖只轻轻一弹,她的人已飞了出去,眼看已将撞上墙,而且撞得还必定不轻。
谁知她身了刚触及墙壁,力道就突然消失,轻轻地滑了下去。
原随云这长袖一挥之力,拿捏得简直已出神入化。而且动作之从容,神情之潇洒,更全不带半分烟火气。
纵然是以“流云袖”名动天下的武当掌门,也绝没有他这样的功力。
高亚男身子滑下,就没有再站起。
她已晕了过去。
胡铁花脸色又变了,一步窜了过去,俯身探她的脉息。
原随云淡淡道:“胡兄不必着急,这位姑娘只不过是急痛攻心,所以晕厥,在下并未损伤她毫发。”
胡铁花霍然转身,厉声道:“这究竟是不是你的阴谋?”
原随云叹道:“在下直到此刻为止,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是什么事?”
胡铁花道:“但你方才为何要默认?”
原随云道:“在下并未默认,只不过是不愿辩驳而已。”
胡铁花道:“为何不愿辩驳?”
原随云淡淡一笑,道:“男人若想和女人辩驳,岂非是在自寻烦恼?”
他对女人居然也了解得很深。
女人若认为那件事是对的,你就算有一万条道理,也休想将她说服。
胡铁花不说话了,因为他也很了解这道理。
墙角的少女,已开始呻吟。
楚留香拉起了她的两只手,将一股内功送入了她心脉。
她心跳渐渐加强了。
然后,她眼睛张开,瞧见了楚留香,突然轻呼一声,倒入了楚留香怀里——似乎要将整个人都埋在楚留香胸膛里。
她身子不停地发抖,颤声道:“我怕……怕……”
楚留香轻抚着她披肩的长发,柔声道:“不用怕,可怕的事已过去了。”
少女恨恨道:“但她们也休想活,我师傅临死前,已为自己报了仇。”
原随云道:“哦?”
少女道:“她们得手后,立刻就想逃,却未想到我师傅近年已练了摘心手。”
原随云动容道:“摘心手?”
少女道:“她老人家觉得江湖中恶人越来越多,练这门武功,正是专门为了对付恶人用的。”
原随云沉吟着道:“据说这‘摘心手’乃是华山第四代掌门‘辣手仙子’华玉凤所创,她晚年也自觉这种武功太毒辣,所以严禁门下再练,至今失传已久,却不知令师是怎会得到其中心法?”
少女似也自知说漏了嘴,又不说话了。


第二部分人 鱼(7)

胡铁花却抢着道:“蓝太夫人本是华山枯梅大师的方外至交,原公子难道没听说过?”
胡铁花居然也会替人说谎了。
只不过,这谎话说的并不高明。
枯梅大师从小出家,孤僻冷峻,连话都不愿和别人说,有时甚至终日都不开口,又怎会和远在江左的蓝太夫人交上了朋友。
何况,华山门规素来最严,枯梅大师更是执法如山。铁面无私,又怎会将本门不传之秘私下传授给别人?
幸好原随云并没有追问下去。
这位门第高华的武林世家子,显然很少在江湖间走动,所以对江湖中的事,知道得并不多。
他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缓缓道:“摘心手这种武功,虽然稍失之于偏激狠辣,但用来对付江湖中的不肖之徒,却再好也没有了……那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她老人家若非练这种武功,只怕就难免要让她们逃走了。”
胡铁花道:“为什么?她老人家若用别的武功,难道就杀不死她们?”
楚留香道:“别的武功大半要以内力为根基,才能发挥威力,那时她老人家全身骨骼已散,怎能再提得起真力。”
原随云道:“不错。”
楚留香道:“摘心手却是种很特别的外门功夫,拿的是种巧劲,所以她老人家才能藉着最后一股气,将她们一举而毙。”
原随云叹道:“香帅果然渊博,果然名下无虚。”
胡铁花道:“纵然如此,她们还是逃不了的。”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冷笑道:“我们又不是死人,难道还会眼看着她们逃走不成?”
楚留香叹道:“话虽不错,可是,她们身无寸缕,四个赤裸裸的女人,突然冲出来,又有谁会去拉她们?”
他苦笑着,又接着:“而且,正如这位姑娘所说,她们身上又滑又腻,纵然去拉,也未必拉得住。”
胡铁花冷冷道:“不用拉,也可以留住她们的。”
楚留香道:“可是她们突然冲出,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怎会骤下杀手;何况,这舱房又不是只有一扇门。”
舱房中果然有两扇门,另一扇是通向邻室的,也正是高亚男她们住的地方,此刻屋子里自然没有人。
胡铁花只好闭上嘴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见,这件事从头到尾,她们都已有了很周密的计划,连故意赤裸着身子,也是她们计划中的一部分。”
原随云缓缓道:“她们故意钻入渔网被人捞起,一开始用的就是惊人之举,已令人莫测高深。再故意赤裸着身子,令人不敢逼视,更不敢去动她们。”
他叹了口气,缓缓接着道:“这计划不但周密,而且简直太荒唐、太离奇、太诡秘、太不可思议!”
楚留香叹道:“这计划最巧妙的一处,就是荒唐得令人不可思议,所以她们才能得手。”
英万里突然道:“但其中有一点我却永远无法想得通。”
楚留香道:“却不知是哪一点?”
英万里道:“在下已看出,她们并没有很深的内功,又怎能屏住呼吸那么久?”
楚留香正在沉吟着,原随云突然道:“这一点在下或能解释。”
英万里道:“请教。”
原随云道:“据说海南东瀛一带岛屿上,有些采珠的海女,自幼就入海训练,到了十几岁时,已能在海底屏住呼吸很久;而且因为在海底活动,最耗体力,所以她们一个个俱都力大无穷。”
英万里道:“如此说来,这四人想必就是南海的采珠女了。”
胡铁花跌足道:“原公子既然知道世上有这种人,为何不早说?”
原随云苦笑道:“这种事本非人所想像,在下事先实在也未曾想到。”
英万里道:“只不过,附近并没有岛屿,她们又是从哪里来的?”
张三道:“她们又怎会知道蓝太夫人在这条船上,怎知她老人家肯出手为她们医治?”
原随云叹道:“这些问题也许只有她们自己才解释得了。”
英万里叹息着道:“只可惜蓝太夫人没有留下她们的活口。”
原随云沉吟着,忽然又道:“却不知令师临死前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那少女道:“我……我不知道。”
胡铁花皱眉道:“不知道?”
那少女嗫嚅着道:“我一看到血,就……就晕过去了。”
楚留香道:“我想,蓝太夫人也不会说什么的,因为她老人家想必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否则又怎会遭她们的毒手。”
原随云叹了口,道:“她老人家已有数十年未在江湖中走动,更不会和人结下冤仇,那些人为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地暗算她?为的是什么?”
这也是这秘密的关键所在?
动机!
没有动机,谁也不会冒险杀人的。
楚留香并没有回答这句话,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无论如何,这秘密总有揭穿的一日,现在我只希望这些可怕的事以后永远莫要发生了……”
他永远也想不到要揭穿这些秘密所花的代价是多么惨重,更不会想到以后这几天中所发的事,比以前还要可怕得多!


第二部分虚 惊(1)

丧礼简单而隆重。
是水葬。
佛家弟子虽然讲究的是火葬,但高亚男和那少女却并没有坚持,别的人自然更没有话说。
楚留香现在已知道那少女的名字叫华真真。
华真真。
她不但人美,名字也美。只不过她的胆子太小了,也太害羞。
自从她离开楚留香的怀抱后,就再也不敢去瞧他一眼。
只要他的目光移向她,她的脸就会立刻开始发红。
他衣襟上还带着她的泪痕,心里却带着丝淡淡的惆怅。
他不知道下次要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能将她拥入怀里了。
高亚男更没有瞧过胡铁花一眼,也没有说话。
原随云也曾问她:“令师临死前可曾留下什么遗言么?”
当时她虽然只是摇了摇头,但面上的表情却很是奇特,指尖也在发抖,仿佛有些惊慌,有些畏惧。
她这是为了什么?
枯梅大师临死前是否对她说了些秘密,她却不愿告诉别人,也不敢告诉别人。
天色很阴沉,似乎又将有风雨。
总之,这一天绝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令人愉快的。
这一天简直闷得令人发疯。
最闷的自然还是胡铁花。
他心里很多话要问楚留香,却始终没有机会。一直到晚上,吃过饭,回到他们自己的舱房。
一关起门,胡铁花立刻忍不住道:“好,现在你总可以说吧。”
楚留香道:“说什么?”
胡铁花道:“枯梅大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你难道没有话说?”
张三道:“不错,我想你多多少少总应该已看出了一点头绪。”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看出来的,你们一定也看出来了。”
胡铁花道:“你为何不说出来听听?”
楚留香道:“第一点,那些行凶的采珠女,绝不是主谋的人。”
胡铁花道:“不错,这点我也看出来了,但主谋的人是谁呢?”
楚留香道:“我虽不知道他是谁,但他却一定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
胡铁花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已看出他们要杀的本就是枯梅大师。”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和蓝太夫人一样,已有多年未曾在江湖中走动,她昔日的仇家,也已全都死光了。”
胡铁花:“所以最主要的关键还是原随云说的那句话——这些人为什么要杀她?动机是什么?”
楚留香道:“杀人的动机不外几种,仇恨、金钱、女色——这几点和枯梅大师都绝不会有所牵涉。”
胡铁花道:“不错,枯梅大师既没有仇家,也不是有钱人,更不会牵涉到情爱的纠纷……”
楚留香道:“所以,除了这些动机外,剩下来的只有一种可能。”
胡铁花道:“什么可能?”
楚留香道:“因为这凶手知道他若不杀枯梅大师,枯梅大师就要杀他!”
胡铁花摸了摸鼻了,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凶手就是出卖‘清风十三式’秘密的人。”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也就是那蝙蝠岛上的人?是么?”
楚留香道:“不错……他们已发现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也知道枯梅大师此行是为了要揭穿他们的秘密,所以只有先下手为强,不惜用任何手段,也不能让她活着走上蝙蝠岛去。”
胡铁花道:“既然如此,他们想必也知道我们是谁了,就该将我们也一起杀了才是,却是为何没有下手?”
张三淡淡道:“他们也许早已发现要杀我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
楚留香接着说了下去,道:“也许他们早已有了计划,已有把握将我们全都杀死,所以就不必急着动手。”
胡铁花道:“难道他们要等我们到了蝙蝠岛再下手么?”
楚留香道:“这也很有可能,因为那本就是他们的地盘,天时、地利、人和,无论那方面他们都占了绝对的优势,而我们……”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们要知道那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只有问一个人。”
胡铁花忍不住道:“问谁?”
张三道:“问你。”
胡铁花怔了怔,失笑道:“你又见了鬼么?我连做梦都没有到过那地方去。”
张三眨了眨眼,笑道:“你虽未去过,金姑娘却去过,你现在若去问她,她一定会告诉你。”
他话未说完,胡铁花已跳了起来,笑道:“我还有个约会,若非你提起,我倒险些忘了。”


第二部分虚 惊(2)

冲出门的时候,胡铁花才想起金灵芝今天一天都没有露面,也不知是故意躲着高亚男,还是睡着了。
他只望金灵芝莫要忘记这约会。
也许他自己并没有很看重这约会,所以才会忘记,但金灵芝若是也忘记了,他就一定会觉得很难受。
男女之间,刚开始约会的时候,情况就有点像“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彼此都在防备着,都生怕对方会失约。
有的为了怕对方失约,自己反而先不去了。
胡铁花几乎已想转回头,但这时他已冲上楼梯。
刚上了楼梯,他就听到一声惊呼。
是女人的声音,莫非是金灵芝?
呼声中也充满了惊惶和恐惧之意。
接着,又是“扑通”一响,像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胡铁花的心跳几乎又停止——难道这条船也和海阔天的那条向一样,船上躲着个凶手?
难道金灵芝也向天飞一样,被人先杀了,再抛入水里?
胡铁花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上去,冲上甲板。
他立刻松了口气。
金灵芝还好好地站在那里,站在昨夜同样的地方,面向着海洋。
她的长发在微风中飘动,看来是那么温柔,那么潇洒。
没有别的人,也不再有别的声音。
但方才她为何要惊呼?她是否瞧见了什么很可怕的事?
胡铁花悄悄地走过去,走到她身后,带着笑道:“我是不是来迟了?”
金灵芝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胡铁花道:“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东西掉下水了,是什么?”
金灵芝摇了摇头。
她的发丝拂动,带着一丝丝甜香。
胡铁花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头发,柔声道:“你说你有话要告诉我,为什么还不说?”
金灵芝垂下了头。
她的身子似乎在颤抖。
海上的夜色,仿佛总是特别温柔,特别容易令人心动。
胡铁花忽然觉得她是这么娇弱,这么可爱,忽然觉得自己的确应该爱她,保护她。
他忍不住搂住了她的腰,轻轻道:“在我面前,你无论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其实我和那位高姑娘连一点关系也没有,只不过是……”
“金灵芝”突然推开了他,转过身来,冷冷地瞧着他。
她的脸在夜色中看来连一丝血色都没有,甚至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她的嘴唇也在发抖,颤声道:“只不过是什么?”
胡铁花也怔住了,整个人都怔住了。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竟不是金灵芝,而是高亚男。
海上的夜色,不但总是容易令人心动,更容易令人心乱。
胡铁花的心早就乱了,想着的只是金灵芝,只是他们的约会,竟忘了高亚男和金灵芝本就有着相同的长发,相同的身体。
高亚男瞬也不瞬地瞪着他,用力的咬着嘴唇,又说了一句:“只不过是什么?”
胡铁花已憋了很久的一口气,到现在才吐出来,苦笑道:“朋友……我们难道不是朋友?”
高亚男又转过身,面对着海洋。
她再也不说一句话,可是她的身子却还是在颤抖,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为了悲伤。
胡铁花道:“你……你刚才一直在这里?”
高亚田道:“嗯。”
胡铁花道:“这里没有出事?”
高亚男道:“没有。”
胡铁花迟疑着,讷讷道:“也没有别人来过?”
高亚男沉默了半响,突然冷笑道:“你若是约了人在这里见面,那么我告诉你,她根本没有来。”
胡铁花又犹疑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可是我……我刚才好像听到了别的声音。”
高亚男道:“什么声音?”
胡铁花道:“好像有东西掉下水的声音?还有人在惊叫。”
高亚男冷笑道:“也许你是在做梦。”
胡铁花不敢再问了。
但他却相信自己的耳朵绝不会听错。
他心里忍不住要问:方才究竟是谁在惊叫?
那“扑通”一声究竟是什么声音?
他也相信金灵芝绝不会失约,因为这约会本是她自己说的。
那么,她为什么没有来?她到哪里去了?
胡铁花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可怕的图画,他仿佛看到了两个长头发的女孩子在互相争执,互相嘲骂。然后,其中就有一人将另一人推下海中。
胡铁花掌心已泌出冷汗,突然拉住了高亚男的手,奔回船舱。
高亚男又惊又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胡铁花也不回答她的话,一直将她拉到金灵芝的舱房门口,用力拍门。


-

-


[https://www.renzhisiwei.com/renzhisiwei/view206.html
仿站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