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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要让我、我的家人、我的小孩衣食无愁,我想挣很多很多的钱……
这一切的“想”都沉在我生命的暗河里。虽然我在贫困里越来越干瘪,而我的“想”、我的欲望就像一条鱼,在那条暗河里被喂养得越来越肥壮。它们在不知不觉中生长,它们后来长成的样子,全然超过了我的想象和控制……
我的生命跟一条河流有关。
一条由西向东的河流,本来应该一直由西向东,可是,这条河却在我的家门口逆向反着流回去了……
祖祖辈辈的人都知道这是一条回转倒流的河。可是,因为他们从出生就司空见惯了这条河的倒流,所以没有人在意一条河为什么会反转,为什么会倒流……
我的记忆就从这样的一条河流开始。我常常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大概刚刚会走路吧,大概也就两岁的光景。我的妈妈牵着我的小手,在河岸上走。没有人告诉我河流应该朝着哪个方向流淌,可是,我一眼就看见了那打着回旋的反转。我挣脱开妈妈的手,向那个反转里奔去……
那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奔。没有人能拉住我,没有人能阻止我,没有人能唤回我。妈妈在我的手挣脱了她的手的刹那,脑子一定是一片空白。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的心里有感知,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因为于我,当我与她的生命体一旦分离,她是无能为力的。
我就像跟那个反转相汇合的另一股水,另一条河流。我是那么快地就陷进了那一片反转里。那个时候的我大脑还没有主动的意识,还不能判断自己的一切。一个两岁的孩子完全是天真和自然的,也是无知的。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融身于那一片反转的水里。故乡有许许多多的孩子,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在全无意识当中做了这一种融身于反转的选择。其实那也不是选择,那或许是冥冥之中真有一只手——命运的一只手,在暗处操纵了这一切。
我看见自己沉没于那一片水里。是那种一下子就沉没进去了。转眼之间,一个小孩子就没有了。远处有一只小木船漂漂摇摇在河流里。因为水是反转着流,那个木船很难划过来救我于危难之中。妈妈眼看着我消失在一片水里,她不会游泳,她也无法搭救我。
在水里,我感觉宁静极了,就像在母腹里。我再一次回到母腹里了吗?我不可能再一次回到母腹里,可是,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河底承接着我,有一种巨大的浮力托举着我再次浮出水面……
我是一下子便浮出水面的,就像是一场再生。
岸边上站满了人。有一个男人一把就从水面上接住了我。
妈妈从那个男人的手里抱过我。她的身子抖得厉害,可是,她的双臂却将我抱得死死的。我被她箍得有些喘不上气来。我说,妈妈,你放开我,我都被你憋死了!
我的妈妈泪流满面。或许在那个时刻,她已经知道我不再是她的儿子了。我是另一个人。
每一个人都是一条河。每一条河都有自己的流向。我本来也应该有自己的一个流向,可是,当我沉没于那一条河里的时候,我的流向已被改变。只是我无知无觉。
如果连我都无知无觉,谁还能洞晓呢?
我出生的那一年,父亲上吊自杀了。父亲跟前妻生有两儿两女,加上我,一共五个孩子全由我妈带。在我的记忆里,妈妈从没有年轻过。我长大了才知道,她的过早衰老全是困苦造成的。
困苦使得一个“活生生”的人过早地“死”了。
是心死。
她每天都在给人家缝缝补补。她靠给人家缝缝补补养家糊口,糊我们这五张无底的小口,而我们从未吃饱过。那些淀粉丰富的红薯,它们是我童年成活的惟一依赖。
而当一个人依赖于某一种东西的时候,它同时就成了你的一个负担。
我总试图逃出红薯的围困,转而能吃到别的。可是,红薯的围困有始无终……
我一直在想,困苦其实是对人性的一种压榨。困苦令一个人活得猥琐而全无尊严。一个人生来带着一张口,不被按意愿填充便生出反抗。我想反抗这卑微的命运,我想挣脱这贫穷的生活,我想将来的日子一定要让我、我的家人、我的小孩衣食无愁,我想挣很多很多的钱……
这一切的“想”都沉在我生命的暗河里。虽然我在贫困里越来越干瘪,而我的“想”、我的欲望就像一条鱼,在那条暗河里被喂养得越来越肥壮。它们在不知不觉中生长,它们后来长成的样子,全然超过了我的想象和控制……
悲剧往往隐藏在悲剧里,这一点,在当时的我是不可能懂的。
而将来的日子渺茫无期。活在现时现地里的人,必须现实地度过每一天。
镇子上有一条街,那里有我们平日看不到的许多物质,那里热闹、丰富。小孩子是喜欢热闹也喜欢丰富的。所以,即使饿着肚子,我们也愿意去赶街。
那条街上有许许多多的小孩子,我和那些小孩子在一条街上相遇。那是一种单纯的相遇,甚至没有语言的交流,只是一个小孩子眼里的另一个小孩子。日后,这一幕,在人生的光影里却成为一种定格。几十年的陌生像显影的药液,把童年的那一张底片反复冲洗着,人生命运里的纵横交错,其实早在那条街上就被注定了……
就是在那条街上,我第一次看见了华子。当时我不知他叫华子,他也不知我叫林生。我孤独地一个人站着,华子跟一群孩子在玩跳马。一个男孩子弯腰当马,一个接一个的孩子从他弯着的背上跳过去,没跳过去的孩子则弯下腰当马,让别的孩子继续跳。
而只有一个孩子跳技高超,他从没有弯腰当马被别的孩子跳过。
可是,当他再一次奔跳的时候,突然就像马失前蹄那般前倾着扑倒在地……
一群孩子呼啦啦就把华子围上了。
是华子趁那个孩子全无防备的时候,给他使了绊子。
被围住的华子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而他的眼睛一直四处乱转着寻找脱身的机会。那时,他的眼睛就落到了我身上。
我其实一直不知那一天,华子到底跟那一群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是远远地看见他望我,然后,我听见他大声喊,哥!你快来呀,他们要打死我!
华子趁一群孩子转身朝我看的时候,泥鳅一般溜到了我的身后。
一群孩子呼啦啦就把我和华子围到了中间。
其实华子只是从单一的被包围,转移为有我陪伴着的被包围,但那种被围困的感觉却大不一样了。我成了华子的一堵墙。他躲在我的身后嚷嚷着,你们谁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哥会揍扁你们!
那一天,那一个时刻,如果小女孩慧没有出现,我真难以想象会是什么一种情形。因为我不可能揍扁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我倒是有可能被他们揍个稀巴烂。
那是我最早经历的一场一触即发。就像一个人眼瞅着火药捻儿点燃了,却束手无措,甚至连逃都无处可逃。
我只有等待着。下一刻发生什么就是什么。或许那就是潜在我生命里不可回避的一场劫难。
而就在这时,一个小女孩轻轻缓缓、缓缓轻轻地朝我们走过来。她就像天边一朵美丽的云彩,当她现身之际,那凝在头顶的大片乌云全部悄然遁去……
喧哗一下子停止了。
周围一片宁静。
只有一个小女孩无声地行走着。男孩子们的目光直投向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怯怯地看着每一张愤怒得有些变形的青春面孔。女孩子的那种怯就像冷却剂,令所有正在火头上的男孩子慢慢息了火气。
女孩子走过去之后,就站在很远的地方不肯离去。
不知哪一家的大人喊娃仔吃饭了。先有一个小孩子扭身走了,然后一群孩子也都纷纷无声地走了。
小街上只剩下我和华子,还有远处的小女孩。
我看了一眼华子,没理他。我走到离女孩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女孩看着我。我看着我的脚,我的脚上没有鞋子。
女孩也看我的脚。她看到我的脚上没有鞋子,就冲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
华子站在远处。我们三个人站成一个三角形,华子也在笑。
我们三个都笑起来。
我想,我一定就是从那个时候爱上那个小女孩的吧。
那个小女孩叫小慧,是把我从河面上救上来的那个男人的女儿。小慧后来做了我的同桌。我们一直两小无猜地一起上学放学。而真正地对她生出爱恋的心,是在上初中的时候。我们上台演出,小慧看见我脚上穿着一双露出四个脚指头的烂胶鞋,一口气跑回家跟他爸要钱,给我买了一双军绿鞋,赶在演出前悄悄塞给了我。
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爱情礼物。
如果生活不出现变故,如果我不离开那个小镇,我们应该是多么相爱的一对恋人啊!
我们家的生活越来越无法支撑下去。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妈妈纳鞋底的手淌着鲜血。我问她怎么了,妈妈说,我的眼睛看不清针脚了,我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东西了……
我在那一刻才发现,40岁的妈妈已然风烛残年了。
我是多么地心疼妈妈呀!
第一部分第2节 一生一世的感动
我的青春期陷进一种焦思、忧虑中,我不知该怎样把妈妈、把自己从生活的苦难里解脱出来。放学以后我时常在镇子上游荡,那时候,我就看见华子跟他哥站在小卖店的门口。
我在小卖店门口的对面站住。我想,如果我也能开一家这样的小卖店,我妈就不用再给别人纳鞋底了。每当想到我妈那满手的鲜血,我真的是心如刀绞。
华子从小卖店走过来。华子说,你看你那傻样儿,呆呆地站着干吗?到我哥的小卖店坐坐吧。
我说,你才傻样呢!怎么,你不上学了?
华子说,小卖店进货缺人手,我现在帮我哥去外地进货呢。说完,华子从脏兮兮的口袋里掏出一根揉皱的烟递给我。
我没接他的烟。我问他,你哥要是还缺人手,告诉我一声,我也不想上学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不上学。我喜欢读书,我知道只有把书念好了,我才可能有好的前程。可是,我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想都没想,就跟华子说我不想上学了呢?
其实,人生的许多重大决定,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作出的。许多事,也并没有经由我们的大脑。大脑,在通常的情况下,是一架谎言的机器,它为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做着合理的解释。那解释是为了哄骗拥有这个大脑的人,心安理得地度过每一天。因为生活里的许多真实是我们没有勇气面对的。大脑提供假象,而心提供真实。
是我的心告诉我,我只有辍学,才能救我妈,救我自己,救我的家。惟有一颗心是不经由大脑操控的。
说完这句话,我身上出了一层虚汗。因为我只是妄说,我无法预料这个决定将跟我的一生命运相关。
我的一生,就在这一念之间被自己决定了。
当我把辍学这件事告诉小慧的时候,我没想到小慧哭得那么伤心。小慧说,生哥,你知道吗?我一直梦想着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班级,我们还坐同桌……这是我的一个梦想。
我握住了小慧的手。我知道,我让她的梦想破碎了。
我们手牵手走在小镇黄昏的郊外。
风吹过山峦,吹过树林,吹过田野,吹过我们。我们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默默地攥着手,真怕某个瞬间彼此把对方给丢了……
在我的一生中,只有那个黄昏是宁静的。
宁静透了。
那种宁静短暂而永恒,再也没有重现过。
我辍学的当年,先是帮华子的哥哥到江浙一带进货,奔波于大江南北。而正是那个年代,涌动于大江南北宽街窄巷的中国人,当时被西方媒体形容成“蚂蚁”。这个词包含的意义是渺小、灰头土脸、营营碌碌。这群“蚂蚁”只穿四种颜色的衣服:灰、黑、蓝和军绿,再配以宽松得近乎邋遢的式样,每个人都散发着霉气。他们最常穿的衣料叫“的确良”,他们认为最有品位的服装款式是中山装。白衬衫既昂贵又“高档”,得花七八元才能买到。“名牌”这个概念,对他们而言,指的不是永久牌或凤凰牌自行车,就是熊猫牌收音机。每天,人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骑着一模一样的自行车,带着一模一样的表情,甚至连家里的饭桌和墙上挂的画,也都是一模一样的。张扬个性?想与众不同?那可是性命攸关的冒险。
每一年,这个世界都会发生很多事。1978年,世界杯足球赛在阿根廷狂飙,第一个试管婴儿在美国诞生……最重要的是,从流行时尚角度来说,喇叭裤杀入中国,女性时兴烫发……
那个“他们”就是我,还有与我一起涌动的人流……
而涌动着就是正在变动着变化着,时刻充满着生机。
我是并不自知地奔走于那个潜在的生机里,渐渐有了一些周转资金后,我就自己单干了。
上个世纪80年代,下海经商是最时髦的一个词儿,全民都疯了一般做买卖。当时有一部分人不摸时局,站在岸上观望,错过了最好的挣钱机会;有一部分人富于冒险,看见大海先跳下去扑腾几下再说。这些人大部分都发了。其中不乏从深牢大狱出来后生活无着无落的一帮人,他们算是因祸得福了。当然,在那个大潮中,也有把自己淹死的,这是免不了的牺牲。我则是因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下海,下得浅,沾了点小光,浑水摸鱼小发了一点财,靠从一地倒腾点商品到另一地卖,赚个差价,几趟下来,我便积累了10多万元钱。那一年我21岁。
对于我这种从小吃不饱、穿不暖、靠红薯果腹长大的孩子,手里攥着10万块钱,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倘若用这笔钱在小镇上开个小门市,跟小慧结婚生子,也该知足常乐了。可是,人的贪欲是无限的,有了10万,还想着20万……
我就是在原始的这一份贪欲里不知不觉地迷失了。那之后,华子的哥哥跟华子,还有几个买卖上的朋友约我合伙做药材生意。我们成立了一个药材经营部,我把那10万块钱全部入了股,满心期望有更丰厚的回报。可是,没承想出师不利,华子的哥哥他们首次去进罂粟壳和假熊胆就被人赃俱获。整个经营血本无归啊。
我没被抓进去要感谢华子的哥哥始终没有供出我,而我也不能再在小镇上呆下去了。
那正是小慧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我去跟小慧道别,小慧再次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她说,生哥,你不要把我忘了,你不要不回来。无论你走多远,我都会一直等着你……
我的内心充满悲伤,我拥着小慧,在心里发誓:当我有一天混出个人样儿,我一定要把小慧接出去,我们要长长久久地过一生。
可是,我没想到,我竟辜负了小慧。我更没想到,那竟是我今生与小慧的永别……
妈妈已经双目失明。我守着她默默地坐了一夜。我想,我的初衷是孝,而我其实不孝。她需要我的时候,我却离开了她……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走出了家门。
门前的那条河无声地倒流着,我立在那个倒流的漩涡处,心里空空荡荡的。我不知那条河水原本来自哪里,后来又流入什么地方了。而河水无论怎么流都有既定的河道,可是人没有。我不知我将走向何方。
我一个人踏上了孤独之旅。
站在小镇的郊外,多年以前那个宁静的黄昏很美很美地回到我的内心。想到小慧对我的痴情和因我而流的那许多的泪,我真是无限伤感无限思恋啊!而我心中有泪不能让小慧看见……
就在我对小镇最后的一望里,我看到了华子。
华子从怀里掏出500元钱,硬塞进我的手里说,我知道你身上没钱了,这点钱,兴许还能帮你点忙……
我知道华子和他哥的钱也都砸进去了。这500元钱是华子的所有了。他的哥哥没有供出我已经是有恩于我了。而在我身无分文的关键时刻,华子又倾其所有地帮我,让我心怀了一生一世的感动。
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满眼的泪是在我转身的那一瞬间掉下来的。我在心里说,华子,最危难的时候你帮了我,终有一天,我要报答你。许多年里,很难重忆我是怎么走到瑞丽边境的。
一个离家出逃的人,心是荒凉而又落寞的,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一路上,我常常跟一些野狗狭路相逢,我们总是能从最初的敌视渐渐变成友好,我们都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认出对方,看出彼此是一路的,然后互相礼让着各走各的道儿。
经过城市和村庄的时候,总能从某个角落里传出香港电视剧《霍元甲》的那首“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的歌,片子里的那种前面有刘海儿、后面长及脖子的“锅盖头”也流行于城市和乡村的年轻人中……
我经过一家乡村理发店的时候,也剪了一个“锅盖头”,在落荒中莫明地显示了一次流行。
夜里,住在廉价的小旅店里,总能在床头桌尾翻出由美女做封面、里边充斥着鬼魂、色情、奇案、秘闻一类低级趣味的书,而如我一般飘泊无着的人群,又有多少高级的趣味可言呢?只好以低级抚慰处在低级里的身心,然后翻身睡去。不求做个好梦,只是睡去,是“昏睡百年,从此别再醒”的睡去。
大年三十,除夕夜,我躺在瑞丽边境的一家小旅馆里,听着远近人家辞旧迎新的鞭炮声,嗅着窗外年夜饭的喷香,不禁泪流满面……
我思念母亲,思念故乡,思念小慧,思念华子,也思念故乡那条倒流的河水……而人生,倘若也能倒流,就会有无数人的人生被改写了。总说人生是一条河流,但人生真的是一条无法回还的河流啊!
故乡那条倒流的河或许暗藏着某种隐喻?它想诉说的又是什么?没有人愿意追问一条河为什么……
我于落泪伤心中进入梦乡。我梦见自己在一座山中掘到了金矿,那些金灿灿的金子将一个受苦的穷孩子的眼睛刺得生疼。我将口袋里装满了金子,我要把它们送给我的母亲,还有小慧和华子……
有人把我摇醒了。可我不想离开我的金子梦。
进来的是安丽,这家小旅馆的年轻老板娘。安丽笑着说,做什么美梦呢?嘴都快咧到耳朵上了,饿着肚子过年还挺美呢!是不是没钱吃饭了?起来起来,没有钱也得过年啊!
窗外的阳光金子一般照进来。安丽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放在桌面上的阳光里。我的满身都浴着阳光。我想,那梦里刺我眼睛的,一定不是金子而是阳光。
安丽说完,扭身出去了。
第一部分第3节 安丽是真心喜欢我
我坐在窗前的阳光里,背着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地吃着大年初一早上的这顿饭。我忘不了梦里的那些金子,我在心中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儿来,混成一个有钱人,有朝一日好衣锦还乡……
这个年,其实就我跟安丽两个人过的。
谁过年不回家呢?
只有无家可归的人。
我问安丽,你的家人呢?
我当时真是深浅不知地问了一句我最不该问的话。
安丽一听我问到她的家人,本来笑得正灿烂的一张脸,一下子晴转阴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有些翻脸不认人地说,你眼睛瞎了,没看见就姑奶奶我一个人吗?
大过年的,我平白被她抢白了一场,心里不畅,就自顾自回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不一会儿,安丽又阴转晴地推门进来了。
她看见我在收拾东西,眼圈又红了。她说,怎么了?脸皮还挺薄!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受不了了?还男人呢!怎么,这就走啊?你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往哪儿走?
我说,我已经把房钱给你了,我不欠你的钱。
安丽说,哟!瞧瞧你这心眼有多小,你以为我是来跟你讨钱的?我问你,大过年的你往哪里去?你准备喝风还是吃雨呀?要不,就吃泥土?你走吧!
她说着就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脚步,低声叹了一口气说,我想让你留下,如果你很讨厌我,那你就只管走……
一个女子,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边境上,我有些不忍心就这么走了,所以我选择了留下。
我帮安丽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后来,附近住着的人告诉我,安丽的父母都是毒贩子,是最早被政府镇压的那一批……
第一次听到“毒贩子”三个字,我的心里陡地生出某种畏惧。甚至对安丽也生出异样的目光,觉得她是一个毒贩子的女儿真是太可怕了。
其实安丽长得挺好看的,年龄只比我大两岁,但脸上比同龄人多了几许岁月的沧桑和风尘。那皆因是她的身世造成的。想想,一个年轻的女孩,无依无靠,用父母以前留下的一点钱,到边境这么一个荒僻的地方开一家小旅馆,都是什么样的人住这种小旅馆呢?一个女孩子得担多少男人不必担的心呢?
我的内心是同情安丽的。但是,我的感情又令我无法接受与安丽的贴近。我能看出安丽待我有一份特殊的情。或是因为在这样的一个年节里,我的降临,仿佛是命运之手的一场撮合,让两个年轻而孤寂的心有一个相互的依托。
可是,那个时候,我满心都装着小慧,而且,无论男人女人,都是世俗的,如果小慧是安丽,安丽是小慧,我会选择谁?我的骨子里还是看不起安丽的,她是这么样的一个无知识无文化的落荒女子,而小慧是正规的大学毕业生呀。我并没有把自己看成是跟安丽一样没文化的人,我自以为我是家庭生活贫困所迫造成的。而如果反过来替安丽想,安丽不也是被生活所迫吗?从某种意义上讲安丽比我还要悲惨。
其实,横在我跟安丽之间最主要的一个心理障碍,还是安丽的父母是毒贩子!
贫困人家里走出来的我,秉承着传统的道德理念,我怎么可能跟一个毒贩子的女儿好上呢?即使是短暂的好,也是不可以的。
虽然我跟华子他哥一起倒腾过罂粟壳,可是,在我的概念里,罂粟壳不可能跟毒品相提并论。
安丽待我的好我都心知。她看见我的衣服破烂,就悄悄给我置了一套新衣服。我白天如果干活累了,晚上她肯定就给我炖土鸡汤喝,我长这么大从来没那么滋润过。可是,我不可能就图人家这一份滋润而赖着不走。男人,是不可以躺在女人创造的安乐窝里吃软饭的。况且,我的骨子里一直都有一种强烈的欲念,梦想着有朝一日要成就一番大事业。虽然我并不知我的大事业是什么,但是,我总是于迷茫中仿佛看见未来事业的影影绰绰。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不确知的未来,有着那样一份不确知,一个人才会不停地朝前奔……
过完年,小旅馆里开始有了生意。我想我没有理由再住下去,我必须得走了。安丽好像早有预知,她找到我说,我知道你想走了,按说,我没理由拦着你,可是,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又没个目标,你走到哪儿是个头儿呢?去干什么好呢?依着我,我给你个建议。
你看外面,咱这小旅馆的对面,从前那儿有一个修鞋匠,外地来的,在这儿修了好几年鞋,因为他是这儿惟一的修鞋匠,南来北往的客人都找他修鞋。后来,一个雨天,一个生意人走到这儿发起高烧,可是,生意人那天恰有一单很大的生意成交,他若不能按时去,到手的钱就泡汤了,没办法,他就将那个修鞋匠招叫来,说,我看得出来你为人厚道,我信你。他大胆地把那单生意交给了修鞋匠,让修鞋匠代他去……
那笔生意做成了。20万块钱装在一个麻袋里,修鞋匠冒雨背回来,一分不少地交给那个生意人。
那个生意人为了报答修鞋匠,离开小镇时就动员他一起走。起初修鞋匠不肯走,那个生意人向他保证,一定会让他成为一个有钱人。修鞋匠说,我现在温饱无愁,就挺好的,有多少钱算有钱呢!生意人说,你一定要信我,我会让你过上你想都想不到的好生活,我说话算话,我不会害你的。修鞋匠不知道“想都想不到的好生活”到底是什么样,最后他决定跟着生意人去见识见识。
临走时,修鞋匠把他的那套修鞋工具搁我这儿了,让我给他保管着,保不准哪一天,他混不下去了,还回来做他的修鞋匠。而那个修鞋匠一直没有回来……
我明白安丽的意思,她是想让我接过那套工具,就在她的门口做个修鞋匠。我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一个修鞋匠。可是,就在安丽跟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浮现出我妈纳鞋底时,那双被针扎得满是鲜血的手。我想我妈只能借助自己的一双手,养活我们,而我可以借助修鞋的工具。我应该先把自己养活下去才行。
生存是第一需要的。我的确应该听从安丽的话,先解决生存,先立住脚,然后再从长计议。
安丽看我一直不说话,以为我羞于干修鞋这活计,就策略地说道,要不然,你帮我管理旅馆,我去修鞋。告诉你,我要是修鞋,肯定比你生意好。
我笑了。我说,你带我去看看那套修鞋的工具吧。
安丽也笑了。安丽说,那么,你答应留下来了?
我冲安丽点点头。安丽高兴得眼泪都流下来。
我知道,安丽是真心喜欢我。
而我自己心里明白,我留下来一点也不是为了安丽。可是,我必须得承认,安丽就仿佛是冥冥之中让我路遇的第一个贵人,她一直就在我的前路,在瑞丽这个边境小旅馆等着我。那一套修鞋工具也是为我准备的,单等着有一天我的到来。
我不信命,可是,冥冥之中,仿佛真有某种前定。 我安下心做我的修鞋匠。
我坐在那里当修鞋匠的时候,心里特别安然。我想起了城市和乡村的街街角角,都会有像我一样的修鞋匠,默默地坐在风中雨里,沉默得仿佛雕像一般。没人会问起你的名字,没人会记得你是谁,从前在哪里,以后会干什么。
可是我会甘于这样的默默无闻吗?有人甘于,但我不会的。我一直坚信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出人头地。
安丽常常陪我坐在风中。她说,等我赚到了足够的钱,我就在这儿再开一个小饭馆。她说,开一个饭馆是我的理想。
我说,好!等我哪一天赚了大钱,我一定赞助你一个饭馆。
她说,等着你赚大钱,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我说,你别瞧不起人,你可得等着,记住猴年马月的时候,我会亲自把钱给你送来的!
她说,你是不是要等到我老了才回来呀?
我说,干吗想那么远呢!谁知道会不会活到老啊?
安丽说,别瞎说,你呀,不活到一百岁,也会活九十九的……
我们正说着,就有一辆大卡车风一样开过来,然后,带着灰尘停在我的修鞋摊前。那个年轻的驾驶员跳下车来就抱住了安丽。我看着那一幕有些惊讶。安丽木木地站在那里,投向远处的目光是冷冷的。只有那个驾驶员不管不顾地抱着安丽转圈,他全不看安丽的脸色。他说,好几个月没见你了,想死我了,你想不想我,说!
我听见清脆的一声响。旋转停止了,那个驾驶员愣怔在那里。
安丽哭着跑走了。
那个驾驶员看看安丽跑进旅馆的背影,又扭头看着我,想从我的脸上找到某种答案。
我低下头继续修鞋。我猜想安丽跟这个驾驶员一定有过一层亲密关系,而她和他之间,也许存着误会,也许,什么误会也没有,只是因为我的出现。
如果我没有在安丽的世界里出现,如果安丽没有对我产生喜欢,她会伸手去打那个驾驶员一巴掌吗?她是觉得在我面前,被从前的一个相好如此的纵情一抱,有些抹不开面子了。从这一点上看,安丽是想跟旧日的情人决裂了。
第一部分第4节 罂粟花便乘虚而入
而我不可能爱上安丽。如果抛开我的存在,安丽或许跟这个年轻的驾驶员是很好的一对……
我决意要成全他们。
就在那个驾驶员很尴尬地要上车走的时候,我把他叫住了。我说,老弟,慢着,我有话跟你说。
他迟疑地回过头来等着我说话。
我说,你别误会,我只是一个修鞋匠,我跟安丽没有什么。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你得有耐心,不能挨一巴掌就跑了。
他看着我,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不禁自嘲地笑了,不解地说,奇怪,上一次见还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我说,去吧,快去找她去吧!
我知道,我这样做是对的。
但是,安丽决绝地不肯再给他机会。
我心知事情因我而起波澜。我不忍心看着那个小伙子就这么沮丧地走了,于是我请他在离旅馆不远处的街边吃了顿饭。小伙子闷头吃饭,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分手的时候,我鼓励他别放弃,女人的心就是多变的天,一会儿一个样儿。兴许,你下次来,她又没事了;兴许,她过年一直等着你,而你一直没露面……
说老实话,我挺喜欢这个小伙子。临分手的时候,我跟他说,我们后会有期。
小伙子说,我叫阿军,我们后会有期。
阿军把车开出去又倒回来,从车里扔给我一个包,让我转给安丽,然后就绝尘而去。
日后,我常常记起阿军转身离去时,眼睛里暗含的泪光。我想,阿军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小伙子,安丽不该就这么错过。
我在那天晚上跟安丽大吵了一架,为阿军,也是为安丽。
我说,你凭什么那样对阿军?你有什么权力打人家一个耳光?你怎么能那么绝情?
安丽大哭。
我说,我以后再不会跟你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做朋友!
安丽抬起头来,歇斯底里地说,你知道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我一直没有机会跟安丽把话挑明,我想这一天发生的事恰好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心平气和地跟安丽说,安丽,阿军人挺好的,你不可以那么对人家。我们两个是不可能的,我在老家有女朋友,她叫小慧……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听见安丽大声地吼道,你给我出去!别再跟我说任何话!
我知道,我的冷静无法安抚安丽那颗狂热的心。
我走出旅馆,坐在我的修鞋摊前。我想,我该走了,这里再怎么说也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再呆下去或许就害了安丽。
初春的第一场雨细细润润地下起来。我独自坐在雨里一个人发呆。
安丽站在门口看着我。我们不说话。
在不远处的一个棚子下,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站了很久,他一直看着我。在这条雨雾迷濛的边境小街,安丽斜倚着小旅馆的一扇门,她看着雨,我看着她,还有远处的那个修饰得很好的男人。这一切,我仿佛真的是在梦中见过,它们就像梦中的一个场景……
我忽然感到有些迷失,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我看见男人打了一把伞朝我走过来。
他就停在我的鞋摊前。
我说,您修鞋?
他笑了,转身去看安丽。安丽正自顾自地看雨发呆。然后,他对我低声说,从前,我就坐在你坐的这个位置,修鞋。
我说,噢,您原来就是……
他止住我说下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安丽。安丽还在发呆,仍然没有注意到他。
他说,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五年前,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有一个人把我从这里带出去了。我今天来,是为了特意纪念一个日子,一个人。我的恩人,他死了,死于癌症,而他给我留下了他的全部财产……
??你知道吗?我来,是想把我这套修鞋工具带走,它是我应该纪念一生的东西。而当我看见你就坐在我当年坐着的地方,就像看见了我的当年……一个人,能从最低级的活计干起,干好,就没有什么干不好的。因为我就是这么走出来的。
当我看见你坐在这儿的那一刻,我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我想带走你,像当年我的恩人带走我一样。如果当年我的恩人没有带走我,坐在这儿的仍会是我。而你坐在我的位置也决不是偶然的,这说明,我们是两个有缘分的人。如果我的恩人活着,他一定会赞成我带走你,像当年他带走我一样。带走你,给你一份好的生活,当然,这一份好生活是需要你努力奋斗才能得到的。能不能得到也要看你的造化了。人生,即使走在同一条路上,也不会走成一模一样的。你走在我的旧路上,而你将形成与我不一样的人生,这是我的恩人跟我说的话。如果你能跟我走,便是我对恩人的一种报答,我希望你不要拒绝。
我没有理由拒绝他。我说,那么,这套工具呢?
他说,放在这儿吧,交给安丽,兴许还会有人继续用到它……罂粟花乘虚而入,从此把我俘虏
……那些罂粟花便乘虚而入,满目满心地占据了我。我在那种散发着某种无可抵御的盈盈的美艳里有些飘飘然,有些醉眼迷离,有些神不守舍。
在罂粟花泛滥的美艳里,潜在我人性里的某种放纵和随波逐流仿佛一下子释放出来了。
我身不由己地走进那大片大片的花的美艳里。花的美艳汇成一条河,打着欲望的漩涡,使我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我从此迷失了方向。我被一点点地侵蚀,我被一点点地消融。当我像泥土一般倒伏在罂粟花的脚下时,已然成为它的一个新奴……
人这一生,不断地要遇到许多人。有些人,是你一生的结儿——好结,或是不好的结儿。而有些人,却是你的前定。他们出现在你人生的拐弯处,或是你人生的某个节骨眼儿上,他们看似重要,但有时,他们不过是你命运的一种铺垫,是你下一段人生的一个衔接、一座桥梁、一粒铺路的石子。
我在最初一直以为使我的命运大转折的人是许保善。其实他只不过是我与文妮相识的一场衔接,或者一个转场。
许保善承继的是他的恩人的宝石生意。我跟着他到芒市最初的半年,他一直让我给他蹬三轮。他其实并不是非得需要我给他蹬三轮,他是在考察我踏实不踏实。而我并无怨言,因为在我眼里,蹬三轮比修鞋子还要高出一个层次。干什么不是干呢?我念他带我出来闯世界的好,所以并不在意他让我干什么。让我干什么是他的考虑,而干好每一件事是我的本分。因为怀着这样的心平气和,渐渐地,我发现许保善发自内心地喜欢我,信任我。半年以后,他实际上让我做了他生意的助手。我口口声声喊他许经理。
我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我讨厌那些用嘴巴跟人交往的人,与人相处,我更愿用我的心和我的头脑。当我发现问题时,我会适时地提醒许经理,有好几次救了他的危急。他对我由信任到赏识,后来,他外出谈生意和出席一些重要的活动都带着我。
一天,许经理在M国的一个政要朋友过生日需要帮手,他说,林生,跟我一起去吧。
那位政要的别墅坐落在一面山坡上,四面微风沁沁凉凉地吹着,不远的坡地传来汩汩流淌的水声,生日派对在搭有凉棚的院落里举行,四周有荷枪实弹的卫兵保护着,院子里停着各式各样的高级越野车。那位政要细眯着眼睛,用眼睛眯起的那道缝跟所有的来人打招呼。
许经理说,我这个政要朋友是云南人,“文革”时随一千多人一起被M国征兵招募来打仗,上个世纪70年代初,大多数人都回国了,他留下来一直在山里打游击。在异国打拼到现在这个位置不容易呀,别看他一尊泥像一般,喜怒不形于色,他可是这儿最有实权的人物,一号人物也得听他的。你看,他旁边坐着黑瘦黑瘦的那个小个子,是这里的警察局长,人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这人骨子里带着一种威严。你看,正下车过来的是财政部长和他的千金……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一个身材匀称、面容秀美的姑娘正往这边走来……
我们的一生,情智的开悟或许就在一个瞬间。我在看见那个姑娘的刹那,就仿佛跌进了一个重生的世界。一个人的大脑是空空的,以前跟你有关的记忆,全部被一刹那的光焰燃烧掉了,生命的脊髓也于瞬间提升至天门,它们在你的头顶闪烁着无理性的光环。你的心异常地接近一场美好,甚至整个身心都沉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美妙里。
我跟小慧相恋了很多年,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过与这个女子相见时这般美妙的感觉。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女子给过我这种感觉。在这个女子的光焰里,所有的女子都黯然失色,包括小慧……我这样表述真的对小慧不公平,小慧待我的恩情是任何一个女子也无法相比的。可是,也许恰恰是因为小慧待我的这一份恩情太沉重,它压在爱情的花蕾上,像秋霜压在枝头,使得花朵无法自然而又轻松地开放。
我自认为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可是,在爱情这档子事情上,没有什么可以准确地定义人心。那个女子在我见到她的那个瞬间,便没有来由地颠覆了小慧在我心中的地位。应该说是我没有来由地让心志迷陷于那个女子。
后来,我一直佩服自己的控制能力。我的心被燃烧着,那熊熊火焰仿佛已从体内冲出来了。而我的表面却是异常沉静,沉静得不露声色。没有人教过我这样做,这或许是我人性里一种优良的潜质。许多人难以从我表面的沉静里看透我的内心,这是人生的一种自然生发的保护。
当那个女子和她的父亲走近那位政要的时候,政要第一次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来。此前,我一直怀疑他是不是下肢有问题,因为来了那么多客人,他只是倾一下身子点一下头,脸上也并没有过多的微笑和喜兴的表情,而他这惟一的一次起身迎接,便显出了那对父女比到场的其他人更重的分量。
政要像拥抱爱女一般地拥抱着那女子。而女子的头低伏在政要的肩上时,目光却抛向了我。她的目光流淌在我的脸上,水一样的清澈和温暖。
我冲她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她回报我的那个微笑真的是美极了,微笑里简直饱含了东方女子的全部贤良和温柔。那个微笑再次在我的心海里掀起巨大的波浪……
那一天之后,一想起那女子,那波浪便在我心里潮涌潮涨着。可是,我明白我一个穷小子是不该对那女子存什么奢望的。
我拼命工作,用各种各样的繁忙压制内心的潮涌潮涨。
我相信惟有时间能平复人的心潮,平复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和想往。
第一部分第5节 一次最彻底的倾诉
时间是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而我对那个女子的思念却有增无减。我常常在夜里梦见她,她往往是跟我一起行走在故乡的小镇上。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知道在梦里我常把她跟小慧混成一个人。而仔细自省一下内心,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的不仁义,潜意识里,我是希望童年跟我一起长大的那个人不是小慧而是那个女子。每想到此,我就会对小慧生出万分的歉意,而小慧永远也不知我有多么的对不起她。
两个月以后,有一天中午,我在院子里那棵巨大的酸角树下午睡。山风徐徐地吹过我的梦,在梦里,我又看见了那个女子,那个美丽的微笑,只是,这一次我竟然听见了她的笑声。我纳闷,梦里怎么能听见声音呢?梦里的一切不都是无声的吗?这个疑问使我无法继续梦下去,我想努力挣脱这疑问而继续我的梦,而我的努力挣脱却使自己完全地醒来。
我睁开眼睛,眼睛上多了一层绿色的叶片。我拨开树叶,就看见了我在梦中刚刚还见过的那个微笑着的美丽女子。
我想,这又是梦吗?我下意识地以为一睁开眼那梦就跑了,所以赶紧又闭上了眼。可闭上眼却又什么也看不到了。我急得又重新睁开眼追寻。此时,那个女子真的出现在我的身边,这回可不是梦了!
我激动地从长躺椅上跳起来。
许保善看见我的狼狈相不禁失声大笑。他一边笑一边说,林生,文妮可是坐在这里等你好半天了。我说要叫醒你,她说就坐在这儿等你自己醒来。
我说,真不好意思。
文妮一直满怀着温柔地对我笑。她这个样子看着我,令我更加不好意思。
我说,我们见过一面的……嗯,有什么事需要我?
许保善说,文妮想让你陪她去瑞丽一趟。
原来,文妮是要去瑞丽帮她爸爸打理一下宝石生意,她找到许保善,特意打探那次生日聚会上一面之缘的小伙子在哪里。
许保善说,就在那边的大树底下午休呢,我去给你叫醒他。
文妮忙说,别叫醒他,让他睡吧。我等着他醒来。
她就一个人走过来,坐在我的旁边。后来,许保善执意要叫醒我,文妮说,我也没什么打紧的事,我等他。
许久以后文妮告诉我,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那么专注地看一个男人香甜地睡觉。她说,林生哥,你知道吗?我的整个心都陷在你呼吸的漩涡里不能自拔,一个男人在睡眠时的那种放松和乖顺,那种如婴儿一般的纯洁和无助,是我生命里从未体验过的……我在那样的一个时刻里忽然觉得,我仿佛熟知这样的一种呼吸和这样的一种睡眠,沉在安静睡眠里的男人他会对我好,他不会骗我的。
文妮说,人是多么的没有道理,为什么会有一见钟情呢?你知道吗?我就是在第一眼里认准了你。
当然这都是后话。
那个当天,我陪文妮去瑞丽。一路上,我这个一向不太爱说话的男人,不知为什么竟那般地渴望倾诉自己。我给文妮讲我的小时候,讲我的妈妈,讲到了小慧,也讲到了安丽……我生命里发生过的一切,我都全无保留地讲给文妮听,不管讲完之后会是什么结局,我只是一味地讲啊讲啊!
那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最彻底的倾诉。男人的一生其实是需要有这样一次或两次彻头彻尾的倾诉,以便把自己从沉重的挤压里救赎出来。
我在倾诉的时候,文妮的泪一直流个不停。最后,她伏在我的肩头禁不住哭起来。
她说,林生哥,一个人怎么会那么苦?我以后永远都不要你再那么苦了。
我紧紧地拥住文妮,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我的泪就滴在文妮的泪里。
在瑞丽,我又一次见到了安丽。
我其实并不是故意要刺激安丽的那颗爱我的心。我跟文妮选择了另一家旅馆,可是,住进去不到五分钟,安丽就得到信了。安丽在那个时候就已显示了她的神通广大。
我没有想到安丽会来接我和文妮。
我在见到安丽的一刹那,忽然心生了万千的歉意。
安丽当着文妮的面笑着责怪我说,怎么连我这个姐姐都不认了?到了姐家还要住在外面,让全瑞丽的人笑话我呀?是不是嫌姐的住处不好,亏待了你的妹子?我得问妹子是不是应该住姐家。
文妮赶紧打圆场说,林生哥是说要住你那儿的,是我怕给你添麻烦。
我其实看得出安丽心如刀割般地强装着笑脸。她一直没有割舍对我的那份情。我是一而再地伤她的心。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使她超脱出来呢?我同时也深刻地体会了安丽的那份善良。她为了让文妮安心,竟能忍住伤心,一口一个自称“姐姐”地说给文妮听。我在心里对安丽说,安丽呀,你这么好的一个女子,又是何苦这般地待我,不如早早地把我忘了,好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安丽从此紧闭了内心情感的大门,她选择了独身,孤绝地活着,仿佛是对我薄情寡义的一种惩罚。而同时,她这一生一世仿佛是欠我的。我隐隐地觉得,她之所以做那样的选择,完全是为了从暗处帮助我的缘故。女人完全不同于男人。男人为了利益、政治的需求会抛弃和出卖他们最心爱的女人。而女人,对于她们认准的男人,往往因为爱而不讲任何的原则,也不细辨善恶是非,更是不计人生的一切后果,甚至赴汤蹈火。
安丽将她那间最好的房子腾出来,让我和文妮住。文妮是个既稳重、纯静又懂事理的女孩。她赶紧说,安丽姐,不可以的,我要跟你住在一起!
安丽在看我,我冲安丽点点头。这样文妮跟安丽住一屋,我仍住我从前的那个屋子。
安丽待文妮的好是发自内心的,就像当年她待我的好。女人,难得能有像安丽这样大度的,她像亲姐姐一样照顾文妮,文妮对安丽从一开始就心生感激。临别的时候,她对安丽说,我没有姐姐,以后,你就当我的姐姐吧!
安丽对文妮、也是对我说,好,姐祝你们幸福!
安丽说完转身就走了。我看见了安丽背身时将最后的泪水洒落在风中。
我搂住文妮瘦弱的肩,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对安丽说,安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跟文妮的爱情顺得没有起过半点的波折。原本想她的父母也许会因我出身寒门而不同意我和文妮在一起,谁知,她的父母根本没有任何的门第观念。他们就一个爱女,爱女喜欢谁,他们就无条件地喜欢谁。
我每个星期去看文妮一次。每一次去,文妮都会在自家别墅前面的那条小路上等我。其实文妮每天都要在那条路上望我。
我也每天都在想念文妮。可是,我不能天天去看她。无论我多么想每时每刻都和她在一起,我也必须令自己熬到一个周末……或许这是男人的一种克制和死要面子的自尊吧,也或许就是因为男人天生的这一份克制力,才令爱中的女人魂牵梦绕吧。
而文妮日甚一日地消瘦。我每一次去,她的父母都挽留我住下。文妮就眼睛亮亮地期待着。我懂文妮的期待,可是我不能说服自己住下来。我知道我住下来会令文妮高兴得一夜也睡不着觉,而我走,文妮同样是一夜睡不着觉。因为文妮身上发生的一切,也正在我的身上发生着。
我跟文妮陷入了热恋。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是不问结果的。我知道自己不能没有文妮,文妮也不能没有我。这时,我决定给远在故乡的母亲写一封信。信是由华子送给小慧,华子跟着小慧一同拿给母亲的。
母亲双目已经失明,信是小慧替她读的。我在信上说,我在M国认识了文妮,让母亲劝小慧不要等我了……
我其实应该直接给小慧写一封信,可是,我没有勇气。
多年以后,华子来见我,跟我学说当时的情景,让我对小慧真的是心疼不已。可那时的我正沉浸在与文妮的热恋里,哪里想到那封信对小慧的伤害有多深啊!
文妮家里没有男孩,她的父母把我当儿子一样待。一年以后,文妮的父亲便让我从许保善那里撤出来,自己挑一摊单干了。生意都是文妮找她爸爸的关系,赊欠着一点一点地做着,赚了钱再还人家,卖不出去的还可以退给人家。这样的生意一点风险都不用担,很快我就积累了十多万……
这一年的春天,我跟文妮结婚了。
婚后的文妮安心地做我的妻子,陪我打理生意上的事情。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幸福而又甜蜜。第二年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取名林妮。女儿长得就像一个小天使,她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无论生意上的事儿多忙,多累,我都会及早地抽身回家好跟文妮与女儿团聚。而且,除非万不得已,我是不在外面过夜的,我知道文妮会整宿地在灯下候着我。
文妮虽然自小娇生惯养,可是,她却是那种很传统的东方女性。谨守自己的一份爱,爱人和孩子的一份平安,就是她全部的希求了。我跟自己说,不可以伤害她,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都是不可以的。
如果我们就这样一直过下去,我跟文妮将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啊。我们的一生,也将会是很圆满的一生……
我一直无法让自己平静地面对那一年冬天发生的一切。
而一切的发生竟然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那一天,天空飘着稀薄的山雾。我亲了文妮还有熟睡中的女儿。我出门的时候,文妮追出来给我加了一件夹衣,嘱我注意安全。我没走出去几步又被她叫住了,她再次追上来,从脖颈上摘下她妈妈传给她的那块玉,套在我的脖子上。她说,这块玉很灵的,它会保佑你一路平安。
我在她的额头上又深吻了一下,就匆匆地上路了。
此行跟着岳父的一个老友杨根盛去山里考察,准备建一个加工厂,做柚木生意。原想看一看就回来,可是,杨根盛带着我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又赶上我们的车子坏在了山里,这样,我们一走就是二十多天。
我跟文妮从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文妮的妈妈后来告诉我,文妮每天在家都失魂落魄的样子,夜夜梦里梦到我的不祥,她每天都要向她的爸爸打探我的消息。第十八天头上,她在家里实在等不下去了,就带了女儿沿着我走的路径一路找下去。她想在山中跟我会合,只要跟我待在一起,她心里就踏实了。
文妮带着女儿一边走一边玩。一天的行程已很累了,那一夜,她和女儿便借住在了山角下的亲戚家。亲戚家里的老人生病,夫妇两人都去看护老人了,家里只有保姆在。
夜里,山乡异常地安静。文妮和女儿累了一天,早早地睡了。
第一部分第6节 失去了青春的冲动和热情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文妮就醒了。她急着天亮后赶路寻我,便起了床。
文妮早晨有一个习惯,起床后喜欢先去户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完全是习惯使然地将屋门打开,而她根本不知道外面有盗贼,更不知盗贼听见了屋门响,以为是被主人发现了,所以当文妮一露头,藏在门外的盗贼便恶狠狠地举起木棒砸向了文妮……
文妮全无防备、全无知觉地倒在了血泊里。
M国警方紧急封锁了边境,那三个盗贼当天就被抓获了。三个盗贼,是三个隐君子,因为没钱吸毒而一时起了盗心,没想失手打死了无辜的文妮。
文妮就这样离我而去……
像一片云,一个梦,来了,散了,让我到哪里寻找文妮曾经的生命痕迹?
而我,在长达两年多的时光里,无法从失去文妮的打击里走出来。无数的白天和黑夜,我都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去山里?为什么要去那么久?为什么要建那个破厂子?为什么要采伐那些柚木?如果我没有去,文妮就不会去寻我;文妮不寻我,就不会碰上盗贼;碰不上盗贼,文妮就会跟我在一起好好活着……
还有,我的脖颈上一直挂着文妮给我的那块护身玉,那块玉应该是保佑文妮的,文妮却给了我。如果那块玉一直挂在文妮的脖子上,也许就免掉了文妮此行的灾祸。也许,那本来的人生不测该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文妮其实是替我而死啊!
如果我早知如此,我为什么要接受文妮给我的那块玉呢?
我将那块玉捂在心窝上,一遍一遍地叫着文妮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哭泣着。我想倘若能唤回文妮,我宁愿就这样一辈子唤下去啊……两年里,我一直在想,文妮就仿佛是我人生的一场美梦。因为太美了,以至于总让我感到一种不真实。我真的见到过一个叫文妮的女子吗?我真的娶过一个叫文妮的女子为妻吗?我是不是生过一场大病?文妮和我的那场婚姻皆是那场大病中的痴心妄想?可是,那个叫林妮的小女孩在叫我爸爸,她不是文妮跟我的爱情结晶吗?她的眼睛、鼻子,还有那张圆圆的小嘴巴,以及她看着我时清澈的眼神和微笑,都是文妮留在我心中的永远也抹不去的一种复制……
还有我的岳父岳母,他们更是常常陪着我伤心落泪。
我想,我的心伤得很深很重,就像一架机器,受到了毁灭性的重创和打击,一时无法修复,即使假以时日修复了,也不再是从前那架性能完好的机器了。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让被毁过的东西恢复如初。
再次站在屋门外面的我,一定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心是冷灰淡漠的,脚步是懒散不羁的,目光也是瓦灰黯然的,对一切都失去了青春的冲动和热情。
我漫无目的地散着步。我好久没有出屋了,身体虚弱极了,我需要呼吸一下山里的新鲜空气,需要恢复一下体力。虽然不知道再活下去的意义,但是,活着的人还得活着,走一步算一步地活着吧。我这样想着,一直走出好远,走到了一个半山坡上。
我至今仍无法忘记,站在那面半山坡上的感觉就犹如突然掉进了另一场梦境里:那漫山遍野的罂粟花开得美艳无比。从前,M国的山中一直就种有罂粟,只是,我从来没想过罂粟花的美艳与我有什么关系。因为在我的心里,文妮的美是那种清纯得可以盖压群芳的美,所以没有什么美再可以入我心……
而现在文妮离我而去了,那些罂粟花便乘虚而入,满目满心地占据了我。我在那种散发着某种无可抵御的盈盈的美艳里有些飘飘然,有些醉眼迷离,有些神不守舍。
在罂粟花泛滥的美艳里,潜在我人性里的某种放纵和随波逐流仿佛一下子释放出来了。
我身不由己地走进那大片大片的花的美艳里。花的美艳汇成一条河,打着欲望的漩涡,使我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我从此迷失了方向。我被一点点地侵蚀,我被一点点地消融。当我像泥土一般倒伏在罂粟花的脚下,已然成为它的一个新奴……
我看见了从前跟我一样困苦的那些人,他们都盖起了洋房洋楼。他们怎么就一夜暴富了呢?起初,他们是否也是跟我一样陷在这一片花海里,找不到拔身而去的道路,然后便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了?
其实,我想错了,没有人想拔身出去。毒品买卖在这里,就像华子和他哥在我们故乡小镇开的小卖店一样平常。
从前,我勤勤恳恳地满足于自己力所能及的那些小本生意,现在,我再也没有兴趣了,那些一点一滴的积累无法让我产生兴奋。而周围的许多人,他们终日兴奋得眼睛放射着绿色的光焰。那是动物本能的一种贪婪的光焰。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试图寻找一条途径,使自己进入那种绿色光焰里,突然有一只手拉了一把,我就进去了。就像狼能嗅到狼味,狗能找到狗迹,终于有人找到了我。
那个人就是带我进山准备采伐柚木的杨根盛。
自从那次山中分手,我跟杨根盛一直再没见过面。他说,我一直等着你走出那件事。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而且是跟着我一起进山……
我苦笑着摇摇头。我说,那不关你的事。
他说,林生,我一直想让你跟我一起做点事情,一是为了补偿你,另外,说实话,我觉得你将来是一个能做大事的人。你这个人心细,沉稳,又很聪明。我其实一直想找你这样一个人,大家一起做点事儿。
我说,我现在一点心情都没有了,我能做什么呢?
杨根盛说,那你就跟着我,先看看,什么时候想做,什么时候再做都不晚。不想做,就只当散散心,心情好了再作别的计议。
我以前只知道杨根盛家很有钱,也很有势力。但我不知道到底怎样有钱有势。当他带着我来到他的家,我才知道,他的哥哥就是M国某个县的县长杨根茂。
杨根盛的侄儿瘦根我以前见过几面。那天我去他家的时候,正赶上瘦根送一个客人出来。那客人走路一颠一颠的,眼睛看人不是正着看,是从下往上那么挑着看,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瘦根看见我,就对杨根盛说,叔,要不就让林生跟我们去办这件事?
杨根盛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你先送王仁走,一会儿再商量吧。
我跟着杨根盛进屋里喝茶。我在猜瘦根说的“这件事”可能就是毒品上的事,但杨根盛不开口,我也不多问。喝了一会儿茶,杨根盛说,有个活儿,25公斤,瘦根想找个得力的伴儿一起去跟那边的老板面谈,我不知你愿不愿意。刚才那个人叫王仁,负责约那边的老板,地点在咱这边的山上,安全没有问题。要不,你就跟瘦根走一趟,熟悉一下情况,趟趟道儿?
正说着,瘦根回来了。瘦根说,林生你就跟我去吧,没事的,你他妈不能老窝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干吧?事成让我叔给你10万!
我说,钱不钱的吧,我陪你走一趟。
两天以后的一个夜里,我和瘦根来到界河边上的一个半山腰,等待王仁领那边的那个老板来。
12月的冬夜,无星无月,远远近近都是空空茫茫的黑。我的心里也是空空茫茫的黑。我看不见从前的我自己了,我也看不见以后的我是什么样子。我从来都没想过我会做这种生意,可是,我竟然就这样介入到这种事里来了。就像一个梦游的人,凭着感觉踏进某一桩事里,凭着感觉往前趟,迈出的脚步并不是受大脑的支配,也不是受自己心的指引;就像一个被催眠的人,完全是受外来的一种控制力的吸引和驾驭,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不惊慌,不害怕。而且,最重要的是瘦根的爸是县长,县长的儿子都敢来,我的命并不比瘦根的命金贵,瘦根能来,我有什么不敢来的呢?事后我想,我第一次敢于大冒险与自己深怀着这样的一种心理暗示不无关系。
夜里12点,听见了山下界河的水哗啦哗啦的响声。瘦根说,人来了。
我竖着耳朵听动静。夜里的山风像一些鬼怪的掐扯,越静下心来听,越莫明地恐慌。有一些悔意便在心底潜滋暗长着,后悔跟瘦根来,恨不得马上抽身回去。可是,一旦踏入这茫茫的黑夜里,哪里还容你退却和抽身呢?
这就是我迈出的第一步。人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错不可更的。我想更改哪里还能由得我呢?把瘦根扔下,一个人走?或是劝瘦根一道走,把接头的那两个人扔下?行有行规,道有道规,如果我那样做了,我在M国就难再呆下去了……
雾一层一层地袭裹上来,风穿过雾掠过我的身体,我打了几个寒颤。
两个人影晃过来了。两个人影,一高一低,都是瘦瘦的。低的那个人是王仁。
王仁把黑大个介绍给我们说这是他老板。我给黑大个上烟,黑大个接烟的手抖个不停。擦火点烟的时候,那火几次都灭了。顺着那点亮光,我看见黑大个浑身筛糠一般,衣服紧贴着身子,整个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人,上牙床嗑着下牙床,烟都叼不稳当;站立着的双腿更是抖个不停,仿佛随时都会腿一软瘫在地上。
瘦根也发现了异常,他捅了我的腰眼一下,我会意地守住黑大个。瘦根把王仁拉到一边低声问,妈的!他什么老板!看他那熊样儿,我他妈怀疑……
我跟黑大个都听得一清二楚。其实我看见黑大个的第一眼,就感觉不太好,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我完全失掉了要做成生意的那种兴奋,倒是心里多出一些扑腾。
黑大个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判断不出他的真实身份。我在想,他听见瘦根的话不知会做出什么反应,就看他怎么解释了,如果他有问题,他说出的话会留有把柄,供我和瘦根作出某种判断。我只有静观。
第一部分第7节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时,我听见黑大个怒火万丈地在黑夜里冲瘦根大骂,你还别他妈骂我熊样儿,我告诉你,我来这儿他妈的心特虚,特怕。他妈的刚才过那个河我本来就不敢过,是他硬把我拽着过来的,妈的那水特别冷!一路上冻得我直打哆嗦,再加上到这儿见你们,要跟你们在一块做买卖,我想他妈现在黑吃黑太多,哪有不怕死的?再加上我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我现在跟你们呆一分钟我心里都虚得不行。我受不了,这买卖我不做了,我得走!
仔细琢磨黑大个说的倒都是大实话,话里也没什么破绽。做这种买卖怕就怕撞到“条子”,经他这么一说,也就不把他往是不是“条子”这档子事上想了,哪有警察像他这个熊样儿的?
瘦根赶紧打圆场说,哎哟,你怕什么呀?告诉你,我们特讲交情!黑吃黑是我们这样的人干的吗?
黑大个说,贼脸上也没写着贼字呀!不行,你说的话再好听,我现在这儿心虚着呢,我怕呀,咱别谈了,什么也别谈了,我走呀……
看来瘦根是一心想做成这笔生意。这时他走到我跟前,再次捅了捅我的腰,又捅捅王仁,暗示我跟王仁也一块跟着做做工作。我们三个人围着黑大个,给他讲这道上怎么怎么地讲信誉,如何如何地讲交情……
黑大个说,这样吧,我实在太累了,身上湿透了,冻得全身发抖。咱们先生个火,烤烤吧!
瘦根说,不能生火。你看现在几点了?深夜了!哪有深夜在这山上生火的?火一生,目标特别大,咱这不就成了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了吗?
我对瘦根这句话一直记忆深刻,道上混的人定得心细如丝。大事儿一般不会出纰漏,出纰漏的都是一些过不上心的小细节。恰恰是小细节上出了差错而毁了大事儿啊!
黑大个一听瘦根这么说,便不再坚持生火取暖了。他说,妈的怎么也得解决了冷,才能说正事儿呀!对了,哎,王仁,咱不是带着酒吗?快快,把咱那酒拿出来,妈的,喝酒!
黑大个从王仁手里夺过酒瓶子,咕咚咕咚就把半瓶子酒灌下了肚。
他喝完把酒瓶子递给王仁。王仁说他不喝酒,顺手就把酒瓶子递给了瘦根。瘦根也冻得不行,一仰脖往肚子里灌了几大口,有一口呛住了,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骂道,老板你带的这是什么劣质酒?肠子都烧着了!
瘦根递给我。我闻了闻,是酒精勾兑的那种劣质酒。我没有喝,怕那酒有问题。
喝完了劣质酒的黑大个好像一下子变了一个人,话也说得有了底气,有事咱好好说。你们别看我他妈的现在这个熊样,是不是道上的,我还怀疑你们呢!
黑大个说这话的时候,我对黑大个的疑惑又从心底冒出来。黑大个到底是什么人呢?单从几句话上很难判断。
这时,黑大个接着说,今晚上咱就是见个面,别的什么事儿也别谈。要谈,明天。先吃饭,先聊天,我请你们吃饭,然后再谈,好不好?
我感觉瘦根正在犹豫着,因为黑大个说完这话,瘦根半天没接话。要是我,我不会答应黑大个,因为这样一来,就被黑大个牵着鼻子走了。而我只是陪着瘦根来,所以我不便多插言。
黑大个可能也看出了瘦根的犹豫,他又对刚才的话做了调整,不行的话,这样吧,咱时间先定一定,还有,我需要的数量,有吗?
瘦根说,不是讲好的吗?货没问题,就看你出的价了!
瘦根和黑大个在暗夜里叫了半天价,最后以每件3000元谈定。
价格定了后,黑大个又以一副老道的口气说,要是我看了你们的货质量好,我还可以这个基础上给你们往上再加……
瘦根说,我们得先看现钱……
第二天,按事先的约定,在一个小乡镇,黑大个带着他的马仔进了一家小吃店。马仔手里拎着一个小皮箱,大概有七八万的样子。
看也是象征性地看,箱子打开,就那么一大摞,看一眼,别想再看,更别想下手到底下探究竟。黑大个迅速将箱子盖拢,顺手递给马仔说,赶快把钱收走,你先退吧。
黑大个跟瘦根说,买25公斤的钱绰绰有余。你们还有货,我还准备钱去。怎么着,钱也看了,该我看看货了吧?
瘦根那天还带着一个人,他并不急于让黑大个看货,而是跟那个人说,咱们先看看去?
那人瘦尖脸,50岁上下的年纪,黄白面色,眉宇间透着奸诈之相。他说,看看吧!他一副公鸭嗓,就像是有人掐着他的脖子说话。
大家看看那个人,都知道要看什么。
几个人到附近村子里去买小公鸡,会咕咕干叫的那种小公鸡,也就是刚会发情的小公鸡。他们要先看鸡卦。
把鸡杀了之后,去骨,先看看鸡头,把鸡头上的毛一点一点地拨开,然后看看鸡脚,把鸡脚上的骨头刮开。鸡脚上的骨头是很讲究的,骨头都有鸡眼,看鸡卦的人要看那眼的排序……
最后是看鸡腚,那叫鸡翘。把鸡翘拨开,看是否完好,完好,且像船,再把鸡头上的那个脐插在鸡翘上,把鸡骨头排列好,看看吉不吉利,顺不顺,路通不通……
看鸡卦的人最后综合这么一看,说,不对,不通。
道上的人是挺信这鸡卦的。
我替瘦根捏着一把汗,我想要是我做这单买卖,我就是图吉利也到此中止了。
正在这时,还没等瘦根说话,那黑大个开口了。黑大个说,钱路,财运不通,咱还做个呀!不要再谈了,走吧,往后再说。我们算认识了,如果有缘分的话,咱们走成好哥儿们!
黑大个在说话之前,我看瘦根其实是在犹疑不定,经黑大个这么一说,表示出主动要撤的意思,瘦根反而对黑大个莫明地增加了一个信任点。我一直想这黑大个要是坚持做下去,瘦根一定会很逆反地不再做下去。从这一点上看,黑大个还是挺懂心理战术。
黑大个这样说的时候,看卦的人没出声。而瘦根是太想把生意做成了,因为瘦根已经看见钱了。瘦根此前单独做过几笔,都做成了。这时候,瘦根就像一个手气很好的赌徒,想趁着大好的手气一路冲天地再做几单。他有些心急气躁地说,怎么没有哇?我琢磨着不对呀!怎么他妈叫财路不通?怎么不通了?你怎么看的你?瘦根冲看卦人发起火。
黑大个说,算了,别说了,我觉得这次也不顺,我心里也没底,咱下次再说吧!而且,你们还讲迷信,跟你们这帮人做买卖,心里不爽!你们他妈不像道上的哥儿们!做起事来黏黏糊糊的……
黑大个越是做出决意要走的架式,瘦根便越发地坚定要做成这笔买卖。
看卦人圆滑,看出了瘦根的意图,他也得给瘦根一个台阶下才行,于是他装作犹豫的样子说,也可能鸡不对?
瘦根说,对呀,也可能是鸡没挑对。这个鸡可能走水了。
黑大个看他们这样一说,也跟着话头说下去,是啊,不是我说你们,这做买卖要靠自己的脑袋,怎么能靠一只鸡呢?这人有没有本事是靠人,怎么能靠鸡呢!他妈的,我就感觉你们是瞎折腾!我对你们没兴趣,我呀,走吧!
瘦根就是在黑大个转身往门外走时拽住了黑大个。我其实想让瘦根缓一步再说,所以我拽了瘦根一下,但是瘦根主意已定,并没有重视我给他的暗示。
瘦根对停下来的黑大个说,咱们讲好了,今晚就交货。
黑大个说,真的?你们可想好了,咱们要做点事,也是为了日子过好点。赚钱是一方面,大家也得注意安全。你们不安全,我也不安全;我不安全,你们也不安全。一定要在保证大家安全的前提下,还要把钱赚到手。你们再好好琢磨琢磨。
瘦根说,没事,就今儿个半夜吧,你过河,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黑大个说,叫我过河到你们那边去接货,我可就回不来了。天这么冷,我这身体这么不好,再来个水土不服,蹿稀拉肚子,我不过去。我过去也拿不过来,你们送过来吧……
最后双方定下:凌晨5点,以手电为信号。这边亮三下,黑大个那边亮三下。
凌晨5点钟,河水清冷。我陪瘦根站在界河边上,瘦根叮嘱手下的马仔说,你游过去,再看一眼他们手里有没有钱,看见钱以后,你再给我们发个信号。
风一阵阵刮过来凉得刺骨。马仔去了有一会儿了,可是始终没有看见发过信号来。我的心里便开始打小鼓。我说,瘦根,我怎么老是觉得有些不放心?那黑大个不会……
瘦根说,你别疑神疑鬼的,像你这样下去,什么买卖都别想做成。不过一开始都这样,慢慢胆儿就大了。
正说着就听见有水声。马仔游回来了,冻得浑身筛糠似地说,你们怎么搞得!我晃了半天手电,你们怎么还不过去?黑大个骂咱们奸诈,说再不去天就大亮了,天一亮谁也跑不了。
瘦根紧着问,有钱吗?
马仔说,有,我见了,满满一大箱子,都是10元票面的。
瘦根说,林生,咱们走。
我和马仔跟上瘦根,哗哗啦啦搅着刺骨冰冷的水游了过去……
第一部分第8节 应该是警察干的
河面上起了大雾,虽然河道并不宽,但雾浓浓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明白马仔刚才晃手电筒我们为什么看不见了,是因为起了大雾。
离河对岸近了,看见黑大个像一根被冷压弯了的电线杆子矗在岸边。
黑大个也看见了我们,他显得有点烦躁地说,他妈的你们真沉得住气,没看天快亮了?你们要是再不来,我就不等了,我正准备着走呢!
瘦根上了岸并不急着把货交给黑大个,他说,我再看一眼钱!
黑大个更不耐烦了,他说,你真他妈比老娘子还要老娘子!看,看了多少遍了,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
瘦根不理会他的话,坚持着让他打开皮箱,确认了那些钱后,才冷冷瑟瑟地把货递给黑大个。
黑大个拿着火柴棍挑出一点出来,一烧,一闻,挺香。是特别的那种味道。
瘦根说,货的质量你放心,没问题。你快点把钱箱给我,我们得赶紧回去……
瘦根说着,伸手从黑大个的手里抢过了钱箱子就要跑……
那一个时刻,货在黑大个手里,钱在瘦根怀里,我们只要一涉河就溜之大吉了。
可是,没承想那个黑大个突然大叫道,不行,你这货是多少?我感觉你这货不对呀?
瘦根说,哎呀!昨天晚上他们拿去了5公斤,现在是20公斤……
你想蒙我!他妈的你太贼了你!你得让我把那5公斤的钱撤出来呀!我还得检查一下,这里面是不是全是真的。
瘦根说,全是真的,这不蒙你。
黑大个说,不行,我得检查,你别他妈的把牛屎给我包一包来充货,那怎么能行!
黑大个又把毒品掏出来,又划着火柴,又烧。就在这时候,不远处有人向这边跑过来,同时吆喝着“不许动”……
听见喊声,我跟马仔先后跳到了河里,赶快逃命。瘦根像泥鳅一般提着钱也跳到河里……
黑大个拽住了钱箱子。
抱着钱箱子的瘦根就是不撒手……诱惑与占有,就像一对调情男女
那些钱一旦被我铺开在那里,就像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赤身裸体地躺在那里,它对你的诱惑力是不言而喻的,而你对它的占有欲也是不言而喻的……
我继续干下去的念头,就是在独自面对那十万块钱的时候,铁定了心冒出来的。我想,我的大脑、理智、思维加在一起,也管不住这样一颗铁定的心。
听见“不许动”的喊叫,我只能自顾自地逃命,无力返回去救瘦根。
人在危急的时候都是自顾自,这是人的本性使然。
我和马仔都回来了,瘦根却没有回来。我终有点无颜见杨根茂和杨根盛。
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无颜见也得硬着头皮见。
杨根盛和杨根茂得知了情况后,四处打探黑大个的底细。
找王仁,那个王仁就像蒸发了似的……
最初大家都以为是黑吃黑,以为那个黑大个太贪了,货也吃,钱也吃,统吃一气。以为过不了几天,瘦根就会回来。
而瘦根一直没有回来。
我仔细揣摩我跟瘦根与黑大个见面的所有细节。尤其是我跟瘦根和马仔一同游到河对岸上的情景——
黑大个拿着火柴棍挑出一点出来,一烧,一闻……
瘦根说,货的质量你放心,没问题。你快点把钱箱给我,我们得赶紧回去……
瘦根说着,伸手从黑大个的手里抢过了钱箱子就要跑……
那一个时刻,货在黑大个手里,钱在瘦根怀里,我们只要一涉河就溜之大吉了。
可是,没承想那个黑大个突然大叫道,不对,你这货是多少?我感觉你这货不对呀?
瘦根说,哎呀!昨天晚上他们拿去了5公斤,现在是20公斤……
你想蒙我!他妈的你太贼了你!你得让我把那5公斤的钱撤出来呀!我还得检查一下,这里面是不是全是真的。
瘦根说,全是真的,我不蒙你。
黑大个说,不行,我得检查呀,你别他妈的把牛屎给我包一包来充货,那怎么能行!
黑大个又把毒品掏出来,又划着火柴,又烧……
我的记忆停驻在黑大个划火柴的那个动作上。的确,道上看毒品的真不真,用火柴点着,闻它的香,看它燃烧的快慢,燃烧后的情形,然后从几方面判断毒品的品质,这属正常,也是最简易的判断方法。可是,正因为那个动作属正常,才没有引起我和瘦根的任何警觉。想一想,我们联络的暗号是用手电筒摇三下,难道黑大个跟他的人不能借火柴的光亮做信号吗?如果按正常情况,瘦根、我和马仔,我们三个应该在火柴点亮之后都回不来了。那些喊“不许动”的人为什么在黑大个划亮火柴之后那么久都没出现呢?我记得马仔游回我跟瘦根站着的岸边说,他摇了好几遍手电筒我们却没反应。我跟瘦根没有看见手电光,是因为河面上起了大雾,手电光穿不透大雾。
而黑大个划火柴的亮光更是穿不透那层雾,这么说黑大个的人一定也无法看到那个信号了。本来货已经给了黑大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么瘦根夺过那皮箱急着走人没有什么不对,而黑大个却拽住瘦根非要再看看货少没少。反复回忆当时的情景,那其实是黑大个的一种不得已,因为,他的人没有在他划亮火柴的时候冲过来。那么我们是三个人,他是一个人,我们拿了钱涉过河就走了。他不能就这么任我们走掉了,所以,他拽住瘦根说是少分量,其实是不得已使出来的缓兵之计,他要拖住我们,他大声地嚷嚷而且再次划亮了火柴,其实是给他的人再一次报信……
据此分析,那个黑大个应该是什么人呢?如果是道上的,黑吃黑不外吃货吃钱,不会吃“人”。钱、货、人都要的,是什么人呢?
应是警察!
我们其实是中了警察的一场埋伏!
如果瘦根落到了警察手里,那么,瘦根便是真的回不来了。
那天,杨根盛来给我送钱,就是交易前瘦根说好的那10万块钱。我说我不能要,交易没成,况且瘦根还……
杨根盛说,不成归不成,失手归失手,但是事前说定的事,道上的规矩,该付谁的那份钱还是要照付的。
我说,我没做什么,只是跟瘦根走了一趟。
杨根盛说,那可不是在咱们家门口散步,那种走就是一种风险共担。你不要推辞了,这是你该得的,你就拿上吧!
我说,其实那天瘦根要是不死抱住那个钱箱子,瘦根也是可以逃回来的,可他和那个黑大个偏是拽住钱箱子,谁也不撒手……
杨根盛叹了口气说,瘦根这孩子的毛病我们都知道,他聪明是聪明,也豁得出去,就是把钱看得太重了。再就是认死理,死认理,脑子不像你那么活泛。做这种买卖的,一定要赢得起,也要输得起。瘦根就是只认赢,不认输,我跟我哥说过他多少回,他不听,这回仍是栽在这上面。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说,瘦根现在有什么消息吗?
杨根盛说,我哥托了所有道上的人,道上的人都回说不知黑大个这么个人,也不知这黑大个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忍不住把我的怀疑和分析告诉了杨根盛。
杨根盛说,起初我们也往警察身上想。我哥跟那边的警察挺熟的,还托了那边的警察帮忙打听,可是,他们怎么都说不知有这么一个黑大个呢?这事就这么撂下了。我哥也不想把瘦根的下落不明跟那边的警察往一块想,可是,你这么一说,我还得跟我哥说说,让他还是再细问问吧。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应该是警察干的……
杨根盛临走时,执意留下了那10万元钱。
第一部分第9节 “明修”是为了“暗度”
送走了杨根盛,一个人回到屋子里看着那10万元钱,想到也许永远也回不来的瘦根,我的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可是,10万元哪,我仅仅是跟着瘦根走了那么一趟,如果瘦根脱身得早一点,我们就都平安回来了,我得我理所应得的这10万,得的不能不说是容易。
什么样的买卖可以转身之间就能得10万呢?这真像平地起风雷,天空掉馅饼啊!
起初,我一直站在离那10万元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审视着它们,渐渐的,我忘记了瘦根,忘记了冒险。我走到那一沓10万元钱跟前,我用手一张一张地把它们摊开,我想,它们并没让我费多少力量就属于了我,如果我今后就这样做下去,还会有更多……
我想,倘若杨根盛没有给我那10万元钱,我肯定认为他没给我才是应该的,而且,我说不要的时候的确也是真诚的。可是,问题的关键是他给我了,那些钱一旦被我铺开在那里,就像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赤身裸体地躺在那里,它对你的诱惑力是不言而喻的,而你对它的占有欲也是不言而喻的……
占有的欲望是一种疯狂的不可遏止的欲望。我继续干下去的念头,就是在独自面对那10万元的时候,铁定了心冒出来的。我想,我的大脑、理智、思维加在一起,也管不住这样一颗铁定的心。
因为,那诱惑真是太大太大了。
而我的另一个想法是:我要做,就绝不仅仅是跟着别人做……
我的内心很明白,我还不具备独立一个人在道上混的资格。我一无势力,二无雄厚钱财和资产,我只能依附于杨根盛、杨根茂兄弟,跟着他们慢慢地学,慢慢地增长见识,慢慢地留心将来我可以与之建立关系的那些人。
那时候,边贸生意做得很红火,边境地带的赌博业也悄然兴旺起来。而大量的边贸生意其实都是个幌子,明面上有个合法的店铺,暗里都在做着毒品的生意,那些赌场,其实就是个信息的场子,是一个买卖毒品连带的副产业,许多情报都是从赌场里得到的。
杨根盛出资在边境开了一家新日月赌场,让我给他们看场子。后来,广东老板陈树旺由于内地的生意不太好做,也入股了新日月赌场。陈树旺是郑建国介绍的,郑建国在内地知青支左时到M国当过人民军,他跟杨根盛一起做过木材生意,和陈树旺在内地开赌场时认识。他说老陈在云南那边也是开赌场的。陈树旺基本上都跟我待在赌场,我称他老陈,偶尔他回老家一趟,大约四五天时间。
我和老陈比较谈得拢,经常谈一些生意上的事,他讲M国生意好做,他想搬来这里住。
边境上每天都会冒出新的公司和职业点,其中有的就是那边的公安人员下海经商办的职业点,那些个职业点的人开着挂有警用车牌的车,常常出入于杨根茂的家。渐渐地,我发现,在M国这边,毒品运到边境都有政府军的人押送,而到了边境那面,公安职业点的人就将毒品接过去了……
想来,在巨大的金钱利诱面前,是没有圣人的。
有一次,杨根盛找我去他哥那儿一起商量想再开一个赌场的事,进门就见一辆警车停在杨家的大院里,只听杨根茂正跟他手下的小弟列文等几个人说,他们是县缉毒队的,以后到了那边,你们的货由他们负责送……
我听见“缉毒队”这儿个字眼,就下意识地绕开了。我不想跟缉毒队的人打交道。
那天的情景给我两种心理暗示,一方面,我对毒品的这样一种买卖全然没有了害怕和恐惧的感觉,因为,我身处M国这一边,这样的买卖虽然并非真的是明打明的政府性行为,但是,政府的一些要员们都以不同的方式涉足于这样的买卖里,即使不亲自做,也在以各种各样的手段抽红取利。而那一厢,个别警察在物质、金钱引诱下,被拉下水,与这边的人不分你我,吃吃喝喝,而且县缉毒队的一些人还视拉他们下水的人当为自己的“财神”,他们在边境办的商号最终变成了贩毒的窝点,这是贩毒的便利和安全。
可是,另一方面,当你以为一件事是绝对安全的时候,那便已经潜伏了不安全的最大隐患。我不看好这样的生意合作关系,我总觉得有某种不安和危险,就潜伏在杨家兄弟自以为是的欢喜里,这是我决定离开杨家兄弟的一个起因。因为我觉到我若不远远地离开,危险也会蔓延到我。
我决定离开杨家兄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杨根茂已经通过那边的公安了解到了黑大个是那边县缉毒队的一个卧底高手,瘦根自然是回不来了。杨家兄弟尤其是杨根茂无法咽下这口恶气,他出大价钱雇人将黑大个的侄子诱食了毒品。黑大个的侄子吸毒成瘾,没钱买毒品就抢劫。在一次抢钱时失手将一个女孩推倒,女孩的头恰巧碰在一块三角铁上,因流血过多而死……
我不喜欢将买卖搞成以牙还牙的一桩又一桩仇恨。为什么要冒险做这样的生意?是为了赚钱,赚巨大的钱财。既然明知要冒险,就应早把“险”考虑在先,当然那个险也包括掉头的“险”,这是每个想做这桩生意的人都要事先考虑进去的,而抓住了只能是认倒霉……
我在他们最初实施报复的时候曾委婉地劝说过,我说,想办法搭救一下瘦根,如果实在搭救不出来,也只好认了,这是谁也不愿接受的一种损失。但是,如果将黑大个的侄子诱至吸毒,让黑大个和他的侄子生不如死,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呢?黑大个会咬住你们不放的,鱼死网破是大家的初衷吗?什么都做不成是你们意愿里的事吗?
杨根茂那时正在气头上,他说,你少在我跟前说一堆不痛不痒的话,要是你儿子被逮,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这堆废话吗?他想整死我儿子,我就往死里整他和他侄子!
我跟杨家兄弟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岳父带着我拜会了那位与他交情深厚的政要。我跟文妮结婚的时候,他特地备了礼金参加了我们的婚礼。我想日后我的营生少不得他的庇护,按中国的一句老话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由于文妮遭遇不测,他对我格外地同情和关照。他说,以后有什么事,自己来找我就行了,不必让你岳父领着。在他的引见下,我还认识了军界和政界的一批要员。
在M国,没有政治做依托和后盾,是很难把生意做大的。
我还想起了中国的一句老话,“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修”是为了“暗度”啊!
我把大量的精力用在摸底和实地调查上。
我也经常往返于两国之间的那些通道上。
在云南,我发现那里聚集着许多西北人,特别是甘肃、宁夏的一些人,他们成群结队南下来到云南,大部分人充当马仔运输毒品。听他们讲,在甘肃、宁夏一些地方,许多人把外出贩毒当作“生财之道”。他们少则几人,多达数十人,成群结伴替人运输毒品。在宁夏自治区的一个县,当地人甚至把外出贩毒叫做“上前线”,外出贩毒高潮时,有的全村镇的壮劳力全部“上前线”。有人编了顺口溜:“上前线,撇干饭,云南广州转,回来几十万,杀头也情愿……”
可是,有一次,我看见被查的一辆大客车旁边,蹲着一大片的妇女,在她们脚下,是大片的血水和包装毒品用的避孕套,以及塑料袋之类的东西……
那血汪汪的一地啊,都是因为人体藏毒所致。她们将海洛因做成圆柱长条状,用透明胶带或避孕套封好,有的用乳胶手套和气球,塞入肛门或阴道内,少则一条,多可两条,可装数十克至百余克海洛因不等……
说老实话,我不忍看她们这个样子,我也不耻于如此贩毒。
我期望有朝一日能大宗大宗地做成毒品生意。
我尤其留心边检站对来往车辆和人流的检查规律。
在边检站,我曾经看到边防警现场查获过两辆货车。一辆货车上运的是一种叫伏茅的中草药。这种中草药M国有,云南的山里更有。那么干吗要把在M国不属稀罕、在云南更不算稀罕的伏茅运来运去呢?检查站的边防警就是从这解释不通的矛盾点开始对这辆车产生了怀疑,检查的结果,发现了伏茅掩盖下的毒品……
还有一辆车运的是黑白显像管。这种东西都是从中国境内往M国运才对,可是,那辆车竟然是把黑白显像管从M国往云南方向运,这种有违常理的思维让边防警格外地提高了警惕,他们把一些显像管砸烂,发现了里边藏的毒品……
第一部分第10节 赢了我人生路上至关重要的一局
那两辆车的被查真是让我警醒万分啊!要想在这条道上混得深走得远,就不能轻视任何一个哪怕最微小的环节。
任何一个小细节的不周全和不严密,都可能导致整个生意的全军覆没……
运输的时候,怎么样大方地经过边检站而又不致引起怀疑,一直是我绞尽脑汁寻求突破的重要的一环……“金三角”毒品辐射周边,影响世界毒品消费市场。我大致了解了一下,海洛因流向国际市场的通道主要有这么四条:第一条是从缅北南下,到泰缅边境大其力一带,进入泰国,从泰国流入国际市场,这条通道又称南部通道;第二条是北上到中国过境或用于境内消费;第三条是向东通过老挝北部,进入越南或柬埔寨,流入香港、美国、菲律宾、澳大利亚、欧洲等地;第四条是西进流入印度,再经印度外流。在四条通道中,南部通道一度曾是“金三角”毒品外流的主要通道,尤其是缅北地区的冰毒主要通过南部通道流向泰国,再进入国际毒品消费市场。但由于近年来泰国禁毒力度不断加大,泰缅关系时有恶化,泰国曾数次关闭泰缅边境,使得毒品的南下通道受阻。
此外,我还注意到,中南半岛最长的河流湄公河(在中国境内的河段称为澜沧江),流经缅甸、泰国和老挝边界,再经柬埔寨进入越南南方,最后注入南海,全长4500公里。在枯水季节可航行100吨以下的船,丰水季节可航行100~300吨的船。这条航道直接穿过“金三角”腹心地区,许多国际贩毒集团都盯住这条河道,并利用这条河道走私毒品进入中国境内,同时将中国境内的易制毒化学品走私至“金三角”地区。
我忌讳走水道。按说我这个林姓,是水生林,林生木,木生土……可是,我仿佛命里犯水。不仅仅是我家门前有一条莫明其妙倒流的河,更因小小的我曾差点在倒流的漩涡里命丧于水。再想起与瘦根的那一次,也是趟水过河而失手。要说,在潜意识里,我曾以为是我的命里犯水才导致瘦根失手的,因为瘦根做的前几次交易都挺成功,而偏偏我陪着的这次失手了。当然,我只在心里这样嘀咕,不可以讲给人家听,更不可讲给杨家两兄弟听。
我想寻找一条有别于旁人正在走的路。
没有人走的通道最起码还不能马上被纳入警方的视线,而等到被他们纳入视线的时候,我应该又寻到新路了……
有一天,我走在边境地带的山道上,在一棵大树的底下,我意外地看见了阿军。
四周很静,阿军和三个小伙子好像在等人。我一出现,立即就被他们看到了。他们好像很紧张的样子,而且,我感觉阿军也认出我了。阿军的表情很复杂,那种复杂好像并不想让我跟他打招呼。我觉得那场面怪怪的,可是,我已经认出了阿军,我不能装不认识就这么走了,所以我还是走到阿军的近前,跟他打了招呼。
我说,阿军,怎么会在这儿见到你?
他的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他说,是啊,怎么会在这儿见面?然后,他又对那三个人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转而他又对我说,你这是……你赶快离开这儿,我们有点要紧事,你不便在跟前……
阿军刚说到这儿,就见从河岸爬上三个人来。阿军说,算了,你现在不能走了,一会儿你别说话,他们要是问起来,我就说咱们是一起儿的。你千万别多话啊……正说着,那三个人已到了面前。阿军说,你们他妈的怎么来这么晚?怎么没有按预定的时间……
来人说,妈的,你可不知道一路上那个险呀!
阿军说,那我先验验货吧。
来人中就有人转身去了不远的江边,从一个树洞里拿回了几件货。
几个人往下这么一蹲身,我发现其中有一个人用手把什么东西“咔哒”往旁边掖了一下。我心里一惊,那伙人身上带着枪呢!阿军是否有提防?要是没提防,今儿个阿军肯定要吃亏。吃亏事小,万一有凶险,我也就跟着被一锅烩了!我肯定不能就这么冤地被人给烩了,怎么办?短暂的那个瞬间,我看不出那几个人是哪一路的,是警察?还是道上的?想黑吃黑?不管是哪一路的,都不能等着束手就擒。
等一会儿验完货,肯定就要马上交货,这一交货,他们可能就要有所行动,只要这枪一拿出来,对准谁,谁都得趴下,不死也是伤。其他两人身上还有什么我更不知道,这怎么办?我怎么脱身?我自己肯定是不能单独脱身,要脱身也得我跟阿军他们一道脱身,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想跑也得一块儿跑。可是,阿军到时能意会我吗?关键是我自己都不知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一大堆货都堆在那儿。我凑上前挤在阿军的旁边,也假装着验货。那几个人催促着,你们快点验呀,验完了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们好走人……
阿军已经站起身来了。阿军只要一表态说货行,这么一交易,开枪只是一刹那的事,到时再怎么做也来不及了。我当即立断,顾不上考虑更多,脱口而出,你们的货质量不好,这样的货我们不要了!
这真是情势所迫不得已甩出的一句托辞了。这句话一出口,两边的人全愣住了。阿军对我怒目而视。那边的人哗地一下就把枪掏出来将我给支上了。他妈的你是什么意思?这么好的货你偏说不好,你他妈是不是做这买卖的?
如果说阿军他们一伙人第一个反应,是对半路上杀出我这个程咬金怒火满腔,而当对方把枪一亮,几个人全傻在那儿了,一时手足无措。他们一定没有看见掖枪的细节,也没有防备对方带着枪。
举枪的人一脸凶气,枪口又正对着我,把我吓出一身汗来。但我发现那人虽然语气强横,可是握枪的手却在发抖……我想,那人也心下害怕,心下害怕就不敢真的开枪,可是,怕就怕他手抖得失控而失手走了火……
我镇定了一下自己说,都是一条道上的,咱们有什么话好好说……
我一边说着,一边想把那枪口拨开。我刚做出要拨枪的动作,那人腾地往后跳了一下说,别动,你再动我就开枪!
真没想到会有这般阵势,我真的有些心虚和害怕了。可是,我决不能显示出我的心虚。我操着满口四川话,一副“谁他妈怕谁呀”的德性破口大骂,狗日的龟儿子,你郎个把枪拿出来吓唬我呀?你妈的,如果说要是带枪的话,我带过的枪你都没见过!你他妈离我远点,想吃独食是吧?告诉你,我们就防着你们这一招呢!你们敢开枪,后边埋伏着我们的弟兄,谁也别想从这儿走出去……
我这么一骂,那几个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举枪人的话也软下来。那人说,我告诉你,这枪,不是对付你们的。
他妈的,不是对付我们的,你干吗拿枪指着我?我告诉你说,我为什么说不要这批货了呢?你们呀,一过来我就看见你们带着枪呢!如果我们跟你们交易,我们把钱拿出来,你们把枪拿出来对着我们,你抢我们,我们有什么辙?这交易不公平!在这不安全的情况下交易什么呀?本来这个货是很好的,我就他妈瞎说货不好,我是让你滚蛋!你们不讲信义,这次交易不公平嘛!
阿军一帮人这时才醒过味来,均附和着我说,对,这交易他妈的不公平,我们不做了!
那人一看这架式,也不想再闹僵下去,便问,那怎么是公平交易法儿?
阿军一帮人这时完全把我当成了他们的主心骨,他们都看着我。我必须把戏演到底,因为那枪还指着我呢。
我说,你现在把我们都打死了也没用,我们的钱藏在哪儿你们不知道。
我说到这儿给阿军挤了一下眼,阿军会意地点了点头。阿军还是挺聪明的。我看阿军已领会了我的意思,便接着说,我有个想法,我有个条件……
那人说,你赶快说,一会儿还有赶集的过来,还有过河的人,要在这儿碰上了那可不得了。你有什么条件赶快说吧!
我说,这样,你把枪交给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那人又急了,他说,这就公平吗?我把枪交给你,你他妈拿着枪抢我,我怎么办?
我说,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呀?你把枪交给我,我把子弹和弹夹交给你,我这手上就等于剩了一块废铁,我拿着这块废铁有什么用啊?如果说,你感觉这算公平了,我们马上交易,阿军一会儿去把钱取来。如果你感觉这不公平,那么,你有你的货在,我有我的钱在,我们是谁也不欠谁的,那咱赶紧拉倒吧!
这是急出来的智慧。人在被逼至绝地的时候,是会产生超凡的智慧的。
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我明白,他们把货背过来,不能货钱全得,起码也得让交易成了,他们也不枉背着货跑这一趟。所以,他们接受了我的这个条件,把子弹和弹夹退下,把枪交给了我。
我把枪握在手里,跟其他几个人说,现在,你们谁身上还有武器?
那两个人赶紧说,没了没了,我们浑身上下什么都没了。
我说,不行,我得亲自搜一搜。
我首先就把交了枪的那个人搜了一下,确实没了。又搜那两个人,在其中的一个人身上发现了两把刀子。我把刀拿出来说,你带把破刀干嘛?说着顺手就把刀扔了出去。
你怎么把我的刀给扔了?那人急嚷嚷道。
我说,为了安全。你这刀是什么破玩艺!你喜欢什么刀,往后我给你;需要枪,需要哪个国家的,我给你弄。这个交易之后咱就是朋友,好哥儿们。你们求发财,我也求发财。你有货,我有钱,往后,咱们共同发财。
我替阿军那帮人和这伙人达成了一致。
那真是一招险棋。我替阿军他们险赢了那一局。
其实我更是替我自己赢了我人生路上至关重要的一局。
第二部分第11节 买“豆子”,卖“玻璃”
阿军一帮人从那险局里抽身出来时,每人都出了一身冷汗。阿军说,大哥,倘若今天没有碰到你,我们就都做了人家的枪下鬼了。我们以后就跟着你干了。我们的命是你救的,今后,命就交给你了。你今后就是我们的大哥,我们跟着你干,心里踏实…… 所有的一切都扑面而来。这个阿军,就好像一直在我的前路上等着我,两次相遇,都富于传奇,怎么会在完全不搭界的两个地方,两种根本无法预料的情景里相遇呢?那第一次相遇,就好像是我刻意留给阿军一个好感,以便于这一次相遇?而人生的许多事,不都是看似无意,实则埋伏着一种有意吗?
我跟阿军做过一次彻底长谈。
长谈之后,我最终打定主意做毒品生意了。因为阿军,就像是上帝赐给我的一个独一无二的帮手,他的出现,就是为助我一臂之力来的!
阿军是宁夏人,父母都是老实巴脚的农民。他有一个堂兄,在部队时学会了驾驶和汽车修理,转业回乡后开了一个汽车修理部,堂兄找阿军给他当帮手,阿军就跟堂兄学会了开车,也学会了汽车修理。后来,堂兄买了一辆二手车,他自己盯着修理部,让阿军跑运输。
这正合阿军的心意。阿军不喜欢呆在修理部,整天躺在地上满身油污地鼓捣各种各样的破车。阿军生性就喜欢满世界乱跑,喜欢哼着各样的流行歌曲,在无数条熟悉的或是不熟悉的道路上驰骋……
那位堂兄认识的人多,天南地北哪儿的人都有,活儿也多。阿军从不打问,只管自由地跑来跑去,从宁夏到云南、广州,到福建、上海……条条道儿他都熟。
在阿军堂兄的一个朋友里,有一个叫阿明的人,是他堂兄在部队时认识的。阿明来过宁夏几次,让他堂兄给他改装过一些货车,也让阿军给他拉过几次货,都是一些化工设备。那些设备是生产什么的阿军也弄不懂。后来,阿明送给他堂兄一辆新的货车,交换条件就是让阿军跟着他走。
其实,阿军跟我一提到阿明,我就隐约觉得这个阿明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我甚至在听到阿明这个名字的一瞬间,眼前竟然现出了阿明的影像。而我不可能见过阿明这个人,但是,我怎么有一种感知呢?在遥不可及的大千世界里,那个阿明竟像是一个与我潜在着某种沟通的人。当然,也可能人和人之间存在着某种信息场,这种信息场,原本互不着边际,可是,因了阿军的存在,便借了阿军的某种场,将彼此陌生的两个场衔接到一起了……
阿军跟我讲述的过程中,我在闭目的一个瞬间,一个叫阿明的陌生人像闪电一般从我的眼前滑过,我竟然看清了他的面目:板寸的平头,国字脸,很有心机的一对浓眉,一双凝重得逼视着人的眼眸里,深藏着许多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而我也像有那么一刻的飘忽和游离,在那个一闪里,我们都出现在彼此清晰的一瞥里。但仅仅是擦肩而过的一瞥,随后他就消遁了,而我仍坐在那里……
我问阿军,阿明他做得很大是吗?
阿军说,他的背后有台湾和香港的好几个大老板,他这人脑子很灵,可是,谁也没承想栽在一桩很小的毒品买卖里,是他的马仔拿他生产的冰毒卖给吸毒的人,被警方给抓住了,那马仔供出了老板阿明。
我问,那阿明呢?
阿军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他在哪里,反正阿明逃得无影无踪。
我看着阿军,并不插话,等着他说下去。
阿军接着说,我只好开着那辆货车奔了云南。到瑞丽边境,赶上大暴雨,我连惊受怕带累又染上疟疾……
我拍着阿军的肩笑着说,你一定是碰到了安丽吧?
阿军说,没错,要不是碰到安丽,我肯定早死了。安丽每天守着我,给我喂汤喂水喂药的……我这条命,真的是安丽给的。
阿军说,我病好后,很快就跟我在阿明那儿干时认识的人接上了关系,他们正缺我这样熟门熟道跑运输的,我就给他们干上了。
我问阿军,安丽知道你干这个吗?
阿军说,不能告诉安丽,他爸妈都是在这上面掉的脑袋。而且,听说他爸妈死了以后,是当地的公安帮着她要了那块地儿,开了那个旅馆,安丽常给公安提供一些情况。我也是听道上的人这么说,所以我是万万不会告诉安丽的。
我说,你没有再去找安丽吗?
阿军说,找也没用,我本来说好了那个春节哪儿也不去陪着她过,可是,我的车在山里翻了,我受了伤,无法回来……后来我知道了,安丽通过别人打听出我在干什么,她恨我干这个行当,所以,她打我那一耳光,是因为她恨我。
说完,阿军偷看了我一眼,小声嘀咕道,其实安丽是希望找像你这样的人。
我说,惭愧啊,要是安丽知道我日后做了你大哥,她得打我两个耳光。
阿军摸着被安丽打过的那半边脸,看着我,我们俩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我在那一刻想,我们真是两个忘恩负义的男人。
男人,都是最不记女人待他们的好。日后,男人总是要拿女人待他们的那点好去毁掉女人……
买“豆子”,卖“玻璃”
道上的事,尤其利益相关的时候,每个人开始也许都能做到善良,但慢慢的,人的自私本性会把最初的善良一点一点地压榨光了。像岩四,假如他这次诈了我,为了自己多赚点钱,同时他在多赚的时候,还没忘记让我多多少少也赚一点,这就算有良心了。而人性里若没有自私,才是最不正常的。
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我慢慢地体会到人心的险恶,回头再看岩四诈我,就是小事一桩了……
阿军说,他跑运输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洪宝的甘肃人。洪宝在云南开了一个门市,他帮洪宝往这边运过“豆子”。
“豆子”是黑话。一说“豆子”,道上的人都知道是指麻黄素。
阿军说,要是有资金,倒腾“豆子”挺赚钱的。
我说,我考虑考虑。
我想起杨根茂曾给我介绍过一个叫启子的人,他的冰毒加工厂就建在营房后边,那儿属于军事禁地,最安全了。我们一起聊天的时候,他提到想收点“豆子”……
就在阿军带着他的小兄弟投靠我的时候,杨根盛出事了。
杨根盛出事是我早就预料到的。可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我也没想到杨根盛怎么那么大意,被诱到了那边,让那边的公安一网打尽……
出卖杨根盛的是他手下那个叫列文的小弟,他把130公斤的海洛因拉到公安局门口,他们以为那儿最安全,没人会怀疑他们会在那儿交易。也不知是公安事先得到了情报,还是冒碰上的,反正在那个门口将列文给捉住了。
列文一一交待了杨根盛以及跟他一起做毒品生意的在边贸办职业点的两个警察,还有县缉毒队的一大拨人。这事惊动了中国警方。中国警方抓捕了杨根盛,和杨根盛一起做生意的那一拨警察也全被逮起来了。
在我的印象里,杨根盛是中国方面处决的第一个M国毒枭。
杨根茂一直试图救出他哥哥,当他得知杨根盛被处决了,他就像疯了一样扬言要搞爆炸报复那边的公安。他说,我要让他们不得安生!从此生意上的事儿他就再也无心做下去了。
杨根盛出事的时候,老陈回了广东。那些日子,他一般平均三四天就给我打个电话,聊聊天,问问这边的情况。一次,我在电话里说,杨根盛的事儿你知道了吧?你什么时候回来?你托我办的事我已办好了!
在这之前,老陈跟我说,能不能办一个M国的旅游护照。我去找了那位政要,帮老陈办了一个M国的临时身份证,还办了一个3~6个月的M国旅游护照。他说他想去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旅游一趟。
老陈说,过两天我就回去了。
我们通完电话没几天,老陈就从广东回来了。我把护照给他,他说,他去新加坡主要是想把小孩弄到新加坡读书。他说,林生,你也把小孩子弄到新加坡去读书吧!我说好啊……
我们两个人就坐在赌场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起了许多事。
老陈说,现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杨根盛一出事,这赌场还做得下去?林生,你看还有什么好做的,咱们搭伙做做?
老陈手头上还是有些钱的,其实当阿军跟我提起“豆子”时,我就想到了老陈。老陈要是肯搭伙,我可以用他的钱先做“豆子”的启动资金。可是,我不敢贸然跟他说起“豆子”的事。
我有意不着边际地绕着说,宝石、玉石还可以做做吧?
老陈就摇摇头,眼睛盯着外面,目光飘飘忽忽。
我其实知道老陈的心思,老陈可能也知道我的心思,我们虽然谈得拢,但是还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所以,我有心挑明我现在想要做的,可是,总觉得就这么提起有些唐突。所以我也看着窗外,目光也飘飘忽忽……
这时,只听老陈叹了一口气说,唉,我以前认识的做“四号”(海洛因)的人都被枪毙了,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听他点了这个话题,我便试探着说,我倒是有个赚钱的路子,不知你……
老陈是个聪明人,他不等我说明白便含混着说,今后有赚钱的事,你就搭上我一股,我投钱入股,不管其他事。你需要多少资金?我投资一两百万的本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这之后,老陈拿了170万元来,其中70万分两次汇来,另外100万是他自己拿来的。按道上的规矩,他投钱入股,不管其他事,分利润的60%。这样做只承担经济风险,不承担人身风险。
经与洪宝联系,洪宝说他的“豆子”是从甘肃那边运过来的,卖给别人都是300万元一吨,由于跟阿军都是西北老乡,所以卖给我250万元一吨。
第二部分第12节 老陈终于露头了
于是,我让阿军带了200万现金,去四川找洪宝,告诉洪宝剩下的50万等货到了就打到他的账户上。
而在此之前,我已经跟启子联系好了,以每吨430万元卖给他。这样一算,货一到,除了本钱,我和老陈净赚180万,所以我心里是有底的。
“豆子”是混装在苹果里,直接以拉苹果的名义拉到双田的。从双田农场走小路到早塘河,再把“豆子”用手扶拖拉机从早塘河偷运到M国……
在货到了一个星期后,我把剩余的50万让阿军打到了洪宝的账户上。
这样,除去先前的200万和这50万的本钱,再除去给阿军和小弟的运费20万,加零杂费用10万,我和老陈净赚150万,按利润的60%计算,我给了老陈90万,我拿了60万。
老陈来M国时我亲手把90万交给他,我说,那170万是你拿走,还是我给你汇过去?
老陈大方地说,那170万就当本钱,我不拿走,以后接着做,你分给我利润就行了……
初试成功,不由得一颗心沉浸在甜美和兴奋中。有什么样的生意可以一翻手就能赚上百万呢?赌博和中六合彩?它们跟这样的一场刺激又是完全不同的,那种赚是你无法掌控的,是一种偶然所得,大多是输和空。而这一种,只要联系好买家和卖家,只要运输环节安排好,赚多少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本钱下得越大,赚取的就越多……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最上瘾、最无可救药的并非是毒品本身,金钱的诱惑,远远超越毒品这个单纯的物质。人可以逃开毒品的诱惑,却没有人能够抵抗得住金钱的诱惑……
第一次得手之后,我心里就像揣着一只蹦跳不已的小兔子,我真的是难以按捺那种兴奋的弹跳啊。就这样容易地得手了?我有些不敢相信,有些恍惚。我想起了当年我曾经给安丽的承诺,我说等我哪一天赚了大钱,我一定要送给她最想要的一个餐馆。
我独自去了一趟瑞丽。
我站在我曾经修鞋的那个地方,看着我曾经栖身而居的那个小小的旅馆,想起那年独自一人流落到此的那一个孤独而又伤心的夜晚,想起春节早上一觉醒来安丽送来的那碗热腾腾的饺子,我的眼睛有一些热热的潮雾涌动,甚至那一个瞬间我对安丽充满了爱恋……
可是,当安丽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对安丽那个瞬间生发的爱恋竟然跑得无影无踪了。
人对人的爱,有时只能生在想象里。想象里的那个人,站在一片美的光晕里,而当她真的站在你面前的时候,美的光晕便消失了,你会觉得她是如此的平凡和平庸,她没有什么可升华的。
我对安丽,注定就是面对面永远无法爱起来的人。
安丽这样的女子,可以丢得开一切的不快和烦恼,就是碰上多伤心的事,她也决不会像有些女人那样寻死觅活。她有自我解脱自我调控的本领,从这一点上看,安丽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有点像男人,拿得起放得下。
当我们面对面的时候,安丽的眼眸中尽显平静和平常。那是早已把我丢开的平静和平常,甚至你能感觉到她还带着几许的冷漠和孤傲。安丽的目光掠过我的时候,我的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男人,即使他们多么地不珍视与他曾经有过缘分的女人,可是,他仍愿那个女人能够对自己有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恋。被女人丢开了,就仿佛一下子丧失了自尊。而事实上,倘若安丽是一副伤痛欲绝的表情,我可能在洋洋自得里,仍不会把安丽当一回事。
我说,安丽,你还好吧?
安丽说,好,当然好啊,今天活着,不想明天的事儿,无所谓什么好不好。你来,不是只来问问我好不好吧?你是有什么事吧?
我说,我没什么事,我只是来看看你。
安丽说,免了吧,专门来看我,我可消受不起!
她这么一说,我觉得她的心里还没有完全地丢下我。安丽的话里,还是带着一些气儿的。
我原本想把20万直接交给安丽,现在看来,我这么做了,她不但不会要,还会跟我翻脸的。
我说,安丽,你这样说,我很难过,我们为什么不能成为一生的好朋友呢?
安丽望着远处,空空茫茫地说,我早就没有一生了,我的一生早就结束了。我今天活一天,就是赚一天。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需要。你走吧,以后,也别再来看我……
安丽转身就回去了。
我无奈地目送着安丽远去。
人对人,是不可以生情的。情和恨,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稍有不慎,情就被翻成了恨!
回到M国,我分两次把钱汇给了安丽,同时还给她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上说:安丽,我也一直有一个心愿,想在你的旅馆对面开一家小餐馆。你就用这笔钱,代我开一家小餐馆吧。如果有一天,我在这里混不下去了,我还有一个退身之地……
我从瑞丽回来后,莫明地陷进空前的痛楚里。我不明白为什么安丽爱我而我不能够爱安丽。我在文妮走后的这几年里,从未想过再找女人,我也一直没近女色。就在从瑞丽回来的那个夜晚,我竟然跑马了,我身上的某种情欲仿佛像冰河解冻,一夜之间复苏了。我想女人,可是我不再想陷进跟女人情爱的纠缠里。无论是女人爱你,还是你爱女人,都是天底下最麻烦的一件事,我想以最简便的方式解决自己的问题。
M国许多宾馆到处散发的名片上写着:美女相伴,香女多情,处女开苞,全套服务……这些名片在大街上随处可见,我从没有用正眼看过那些名片,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堕落到有一天寻花问柳……
我一直以为在性、情方面,我是一个谨守传统道德的男人,当那天夜里阿军给我领来了一个肌肤如玉的湘妹子时,我想,我骨子里所有的传统、道德全都像是泥做的,它们在湘妹子虚假的柔情里顷刻间土崩瓦解了……
我不问她年龄,不问她名字,我也并不看她的美丽,因为这样一个女孩儿的美丽在我的眼里一钱不值。我在进入她的那一刻,我很罪恶地闭上眼睛,想象她就是文妮……
然而,我找不到跟文妮做爱时的激情。我异常冷静,我的动作就像是一架机器,一切都是机械的运动……
此后,我沉陷在如此的夜晚里。我空虚,我寂寞。而每一次做完,却是更深的空虚和寂寞围困着我。
就像山里挖来的药料,最初将它们浸泡在药酒里,它们一味地将自己的身体浮离于其上,以保持自己原初的一份清洁。久而久之,它们就被浓烈的酒侵蚀了,然后很沉地消融,很深地陷落,直至它们充满了比酒还要浓烈的性味……我就像山里挖来的那些药料,最终我忘记了我的本色,我放任自流。我甚至在每一次的纵欲之后,都可以胡乱躺在任何一个女人的肉体旁酣然入睡……
而每一次醒来之后,我又更深地陷在颓然和沮丧里,无力自拔……
两个月之后的一天,洪宝到M国来玩,顺道看看我。没人的时候,他跟我悄声说,还有两吨“豆子”,是新疆产的,要不要?
我说,让我考虑考虑,你等我回话吧!
我找到启子,跟他说还有两吨“豆子”,你做不做?
启子说,我最近资金紧,我给你介绍一个叫岩四的吧。他是山龙族的山头武装团长,他新近开了一个冰毒加工厂。
这一次,洪宝以280万元一吨的价格卖给了我。我先汇给他一笔200万,又汇给他一笔50万,仍让阿军带了一个小弟前去四川,住在事先说好的一个旅馆里,洪宝派人去找他们。他们碰面后,阿军讲最好是以鸡饲料的名义运。
他们把“豆子”的原包装扒掉,换成鸡饲料的包装,同时买了7吨鸡饲料,还是直接拉到双田,从早塘河方向偷运到M国……
我是以450万一吨卖给岩四的,两吨卖得900万元。仍是在货到一个星期后,我又把剩余的钱打到了洪宝的账户上。
我还是按道上的规矩给老陈分利润。可是,给老陈打手机,老陈的手机停机。我只好等着他来找我了。
过了一个月,老陈终于露头了。
我问他,怎么有三个多月不见你人?电话也打不通?
老陈说,别提了,我去香港,带了两只劳力士手表,被海关扣了不说,人也被关起来了。
我说,好么,你跑到里边享清福去了,我可是又给咱们赚了一笔。
老陈说,咱能不去那里边最好不去。这次我不拿钱,都做本钱放你这儿吧!林生啊,我看人从不会看错的,你这个人够朋友,讲信义,这样的人是能做成大事的!
我说,你别吹捧得叫人肉麻好不好!
此后,我一直跟岩四做生意。
第二部分第13节 岩四被杀
岩四这个人是M国土生土长的,人长得黑瘦黑瘦,平日里话不多,也不善交朋友,是心里很会算计的那种人,但待人还算诚厚,有点小奸诈,但不坑人害人。
有一次,他跟我说,林生,如果你能找到更多的货源,咱们可以换一种合作方式,那样,你我,我们大家会赚得更多……
那时,我正不得不重新开辟新的“豆子”市场。因为听阿军说,洪宝被四川的公安抓了。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多少闪过一丝恐惧。我想,我以后尽量不要跟不知底细的人直接联系,倘若洪宝被抓住后供出我,那么我就被中国警方记录在案了。而且从杨根茂的事件上,我也总结出一条经验,干了这一行,就千万不要轻易踏上中国的土地,相对于中国,M国还是安全多了。
我时常去看岳父岳母,因为他们膝下无儿无女了,我算是他们的半个儿子吧。
岳父60岁寿辰的时候,我这半个儿子就如他们的犬子一般忙前跑后。那时候,因为做了两次“豆子”生意赚了一些钱,我终于可以拿自己赚的钱孝敬一下老人了,我心里很骄傲。岳父在当地算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各方来祝寿的人络绎不绝,岳父一一介绍给我认识,就好像是一种盛大的交接仪式。他不断地跟那些人说,我老了,以后就把林生托付给你们大伙了,你们照顾他就是照顾我了……
于是,每个人郑重而又热情地跟我握手寒暄。只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直冷眼看我。我注意到他看我,那场景使我想起当年那位政要过生日时,我坐在角落里的样子。我们两个人如出一辙。只是这样的一个聚会里,再也没有了文妮……
可是我当时没有想到,在洪宝被抓了之后,这个人,就是给我送来大笔生意的人。
我忙里抽暇走过去招呼他。他端着杯子笑了。
我说,人太多,多有怠慢,请多原谅。
他说,我正在心里数数呢。我想,如果我数三下,你走过来,这个生意就跟你做。
我说,我们还不认识,怎么就知道可以一起做生意呢?
他又笑了。他说,你知道吸毒的人是怎么找到吸毒的人吗?
我摇摇头不作答。
他仍笑着说,他们有比狗还要灵敏的嗅觉,他们彼此哪怕从来没见过面,即使根本就不在一个城市,他们也可以在万千的人群里一眼就找到他们的同类。
我心里一惊。可是,我还是有点不信,就说,那你猜猜我现在最想做什么生意?
他站起身,在我的耳旁说,我那里有印度产的“豆子”,你要不要?
我想,他真是我在人群里见到的一种神奇。我说,今天能够认识你,真是我三生有幸!我怎么称呼你?
他说,你就叫我“龙眼”好了,我没有别的名字,人家一直就叫我“龙眼”。
龙眼居无定所,有时在泰国,有时在新加坡,有时在M国。我向他买了400公斤的“豆子”,印度产的,价位是800万元一吨。400公斤花了320万元。我们在片城成交。
我把“豆子”交给了岩四。
这一次,我跟岩四按新的方式合作。我们商量好,加工和销售都由岩四负责,除去我的本钱和岩四要的每吨加工费50万元,加工出的“玻璃”(冰毒)按每公斤3.5万元卖出。这样,岩四用我给他的“豆子”加工出300公斤“玻璃”,岩四拿了700万元人民币给我。岩四赚多少我没过问。除去本钱,我赚了380万元。
我拿出150万元给老陈,告诉他这只是这一次的利润。
老陈兴高采烈地说,原来做加工更赚钱嘛。如需多投,你言声。
我说,你也不要多投,咱们刚开始做,投多了,没看准,一下全栽进去了不划算,还是稳着做吧。不过,趁现在加工“玻璃”这么赚钱,咱们再做一笔,你看行不?
老陈说,你说吧,投多少你定。
我说,那你就还投150万吧。
老陈说,行,我知道你不会蒙我。
这一年的5月,我又从龙眼那儿买了500公斤的“豆子”,也是印度产的。这一次龙眼按700万元一吨的价卖给我,我出了350万元,其中有老陈的150万元。我拿到“豆子”以后,还是在片城,把500公斤“豆子”交给了岩四。
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加工出来400公斤“玻璃”。但岩四讲销路不好。
拖了好几个月,岩四才找到我,跟我说,有一个人要买断,但坚持每公斤2万元。我同意了。很快,岩四连本带利算给我650万元。
我不好深究岩四赚了多少钱,但我有一种感觉,道上的事,尤其利益相关的时候,每个人开始也许都能做到善良,但慢慢的,人的自私本性会把最初的善良一点一点地压榨光了。像岩四,假如他这次诈了我,为了自己多赚点钱,同时他在多赚的时候,还没忘记让我多多少少也赚一点,这就算有良心了。而人性里没有自私,才是最不正常的。
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我慢慢地体会到人心的险恶,回头再看岩四诈我,就是小事一桩了……
除去350万元的本钱,赚得300万元。我跟老陈讲,这次生意没赚多少钱。我拿了280万元给他,除去150万的本钱,他赚了130万元。
老陈跟我说他要回广东了,我说,那就把你的本利清算一下,你全拿走吧,等以后有生意再说。
老陈说,以后广东那边有用得着的,只管说话。
我开玩笑似地说,那是那是,等咱们的事业发展到那边,就全看你的作为了。
老陈走了不到一个月,岩四又来找我,说大其力那边“玻璃”的价钱又起来了,好销了,再做一次吧!
我找到龙眼,他从印度边界拉来700公斤“豆子”,谈好价格是520万元一吨,共是364万元。
我打电话给老陈,问他做不做。
有生意当然做!老陈说,我出150万元,你派人拿钱。
我派阿军的小弟三高到广州,住在广州一家酒店。老陈派人把钱分两次送去。三高一共去了四天,回来临上飞机前还打回电话,说他就要回来了。可是,此后就再也没有三高的消息了。
我派阿军还有手下的人四处打探,仍然没有三高的消息。三高就这样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因为钱是在我的小弟手里飞的,这150万元我必须得背。
这是我第一次背运。
接下来,我就去片城买了700公斤“豆子”,交给岩四,他拿去加工“玻璃”。这一次,因为边境打仗,岩四说工厂不敢开工了,暂时放一放吧。
我打电话告诉老陈说,现在底下情况紧,下面打仗,没有办法加工。
老陈说,没关系。不过林生啊,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我拉了一炕屎,查《梦的解析》,拉一炕屎本来是发大财的预兆,可是,我又把那些屎全扔到大水里去了,那些屎全让大水冲跑了……
老陈一说到大水,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老陈还在那头自顾自地说,我总觉得这次生意要泡汤,林生啊,如果那啥……我要替你背一些……老陈的梦带给我不祥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
那一天,我去看望那位政要,正跟他说话的是一个秃顶男人,40多岁的样子,政要给我介绍说那人叫洪顺发,某军财政部长。
洪顺发大名鼎鼎,他跟韩朝、魏老万,还有尚志,一直以来被道上的人誉为“四大天王”。听道上的人说,洪顺发总是能利用各种可能的办法,将毒品走私进MG地区,然后,强迫一些年青人吞下用避孕套包装好的毒品,身着MG保卫军的制服,冒充保卫军人员躲过检查,将毒品走私到其它地区。但此人神出鬼没,我没想到能在政要的家里见到他。
他冲我点了点头,又用目光询问政要似的,不再开口说话。
政要说,林生不是外人,你尽管说吧。
他点点头,不再忌讳我在场。他说,都在传言岩四在兵变的时候被人杀掉了,但是没有人出来认账,可到现在也没有岩四的消息……
突然间听见岩四被杀,我一时心惊肉跳。
第二部分第14节 干吗要去举报呢
他接着说,可是,有人听他老婆说他没有死,是真是假不知道啊……
政要虚眯起眼睛,看茶雾自杯沿飘上来,茶雾便在他的眼睫和眉毛处形成冷凝的水气……
我越来越感觉到被一种湿冷包裹。
透过那层湿冷,我似乎知晓了政要跟岩四、跟洪顺发他们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了。我恍然明白,他一定早已了解我所做的一切,或许就跟了解洪顺发和岩四他们一样。倘若没有他的默许,在这弹丸之地,哪有我插手其中的份呢?我不知道我的岳父跟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某种默契,那么我一直就是被罩在其中了?
虽然有兵变,虽然有岩四被杀的传言笼罩,而毒品的交易却比以往显得更为活跃。洪顺发他们拼货的时候,也常常问我是否一块做。“四大天王”虽然都各自独立称大,但大宗生意又喜欢一起合着拼活儿。这样做不单单是因为资金的考虑,资金对于他们一向是不成问题的,他们每个人的身家都是好几个亿了。我后来理解,其实每个人在单独行事的时候,还是有一些孤独和恐惧的,合在一起,彼此可以壮胆儿,更重要的是风险共担。这样的好处是事成了大家共同发财,不成,也不至于伤了哪一个人的元气。
我跟洪顺发说,我还不够有实力,先不拼活儿。
洪顺发说,没事的,如果你愿意加入,我可以先给你垫着……
魏老万好像对我这个新人也很感兴趣,几次三番地找到我,邀我跟他一块拼活儿。我考虑只贩30件,就答应了,且货是我找启子赊的,先不付钱。魏老万说他负责找运输的。据魏老万说,负责运输的是那边公安局一个警察的儿子,很安全。
不料,在云南交货的时候,公安接到举报,货和人都被扒掉了。不知为什么,运输的人没有交待魏老万,却交待说货是我林生的。
我当时一点也不知,我从此就在那边被挂上号了。
因为是赊的货,魏老万跟我各认一半。
把钱还给启子,我没有对这件事再多想。
过后不久,魏老万的小弟阿常找到我,跟我说,林大哥,你被魏老万给耍了。你知道是谁向那边公安举报的吗?是魏老万!
我不解地说,我们两个合着拼的活儿,他吃饱了没事儿,干吗要去举报呢?
阿常说,这你就不懂了,他邀你做这笔生意的同时,早就组织了180件海洛因,让我替他运到老家玉溪,然后用货车运到普宁,卖给一个叫胖子的人。他举报30多件海洛因,实际上是为了掩护他的180件海洛因。
我说,阿常,你是魏老万的小弟,为什么要把他的事告诉我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了我?说出来无妨!
阿常吞吐了半天,才实话告诉我。
他帮魏老万转运这180件海洛因,说好报酬是50万,但魏老万最后只给了他10万元。他气不过,所以才把这件事的真相说了出来。
我念阿常让我知道了一件事情的真相,同时也初识了这条道上人的阴险不定,我付给了他10万元钱。
我想,这10万元钱就算是学费也值得!何况阿常跟我说,以后有用到他的地方只管说话。
我找到洪顺发,本想把魏老万的事说给他听,好从他那儿讨一个公道。但我见到洪顺发以后,又打消了这念头。我怎么知道洪顺发一定就比魏老万公道呢?我怎么能相信洪顺发就不知情呢?如果那180件里也有他的股呢?他们怎么拥有的上亿身家?我坚信在个人共同的利益面前,牺牲我这样一个新入道的没有什么大惊小怪,蛋糕就那么大,多一个人,就要在每个人平均的份额上瓜分一块出去。我除了在以后行事的时候要多长一个心眼,还能怎样呢?
为了生存下去,我必须要学会隐忍,学会装糊涂。
洪顺发身边有好几个贴身保镖,都在部队上服过役,个个身手不凡。他手下的小弟也像部队一样,一层受一层领导,上下不得越级,所以隔一层的小弟竟不知他们是给哪个老大服务的。这样,即使他的小弟出事,而身为老大的他也是安全的。而且洪顺发跟我说,想在这条道上把事做大,手下小弟切不敢启用吸毒的人,人一旦沾上毒,就全无德性了,吸毒的人可以出卖任何人,因为他连自己都可以出卖,还有什么不能出卖的呢?况且,在这条道上混的,也切记不敢沾毒,你沾毒就会被瞧不起,就没有人愿意跟你一道再做生意。因为你不但会把自己的身家败光,你同样也会把你身边朋友的身家败光……
跟洪顺发熟了,我才知道,他们的毒品都是通过政要手下的官员司三和侦探部长“瘦猴”帮忙,负责M国境内的运输安全。M国境内主要是通过公路运,每次运都要提前跟他们讲,他们会派兵押车。这些官员要从每件海洛因中收1000元钱,易制化学毒品是按桶收钱,以200公斤一桶为标准,每桶5000元……
后来,我跟司三、“瘦猴”都成了很好的朋友。
但接连地失手,使我不得不停下来,好好理一理思路,再决定怎样继续行走。在那一个时期,我一直处在观望和等待之中,我甚至生出过就此罢手、从此做点正经生意的念头。从骨子里来讲,我是传统的中国地主阶级的思想,有了钱后最想做的事儿就是置房子买地。
在新开发区,我花了150万买了两亩多地,盖起了两幢二层小楼,后面一排是伙房。盖房和打围墙花了80万……
房子弄好了,有了家,我就想把老母亲接到身边来。触发我尽快把母亲接出来的念头,还是因为阿军母亲的病逝……
我后来才知道,阿军早在半年前就得知母亲病危的消息了,可是,当时我正处在起步阶段,诸事都得依靠阿军,阿军不忍丢下我回老家照看母亲。有一天,阿军的一个小弟夜里听见他偷着哭,问又问不出来,才把阿军的情况告诉了我。
我被阿军待我的这一份真心和忠诚感动了,但我也狠狠地骂了阿军一顿。我说,阿军你没把我当成你的大哥,你若是真心把我当成你的大哥,你就应该把母亲的实情告诉我。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尽孝道比世间的一切事儿都大。这一次的钱我们不赚,还有下一次赚钱的机会,可是,母亲没了就再也没有了,你现在就给我回去看母亲!
我给了阿军50万元,让他带回老家孝敬父母。
可是,阿军的母亲在阿军进家的前一刻,终于未能熬到见儿子一面而闭了眼。老人家一秒一秒地熬着,直到熬到灯干油尽了。
阿军回来跟我说,大哥,我带了那么多钱回去,可是母亲连看一眼都没有看到,我在坟头上给她当纸钱烧了一些。倘若她在冥界真能消受它们,我的心里也好受一些。
阿军又说,大哥,我的母亲已经没有了,我一直想挣到很多的钱让母亲不再受苦,现在她走了,我要钱还干什么?
阿军执意把剩下的钱还给我。
我说,阿军你拿着这钱,这钱是属于你的,你跟我打拼这么长时间,咱们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日后,有我的就有你的……
我决定给阿军成个家,也好让他漂泊的心有个安定的着落。
给阿军寻的那个小妹是佤族人,肤色有些黑,但人很贤惠。
结婚的那天,来了许多人,阿军牵着新媳妇的手给我这个当大哥的叩了头。他当着众人的面说,大哥如父,没有大哥就没有我阿军的今天,请受阿军这一拜吧!
因为我待阿军好,许多人都投奔到我手下给我当小弟。我择小弟当然谨记洪顺发所说的,决不能要有吸毒史的,决不要耍奸偷滑的……
我像待阿军一样地待他们,每个跟着我的人,我都先给他们一笔安家费,让他们免去后顾之忧。他们也像阿军一样对我忠诚不二。
我把身边的事体安排好后,就给华子写了一封信,并给华子汇过去10万元钱,请他把老母亲送到我的身边来。 板寸的平头,国字脸,很有心机的一对浓眉,一双凝重逼人的眼眸里,深藏着许多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跟我想象中的阿明竟一点不差。我在内心对这潜在的惊人相像十分震惊。
就像水果里含有大量的维生素,人的骨子里天生就含着冒险精神。所冒风险有多大,刺激就有多大。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一拍即合,其实就是一种化学反应,就像我狂热地迷恋上的那些化学试验……
第二部分第15节 小慧她自杀了
很久以来,我耐心地等待母亲。我把母亲忘记了,甚至在梦中都没有梦见过她。不是我无情,而是连生存都顾及不上的我,哪里有时间妄想见到母亲呢?而把母亲接到自己身边,让她过上好日子,是我从离开母亲那一天起就有的心愿。
母亲的衰老着实让我看着心碎。母亲的头发全白了。她抖颤着双手一遍又一遍抚摸我的头、我的脸。她说,是我的儿子林生,是我的儿子林生……然后她就老泪纵横地哭啊哭。
我陪母亲坐在夕阳里。她用那双粗糙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纳鞋底被针扎得满是鲜血的手,于是更加心疼地握紧了那双手——那双哺育了我和我的哥哥姐姐们的手……
母亲拍拍我的手,悄声问,林生,你再不离开我了?
我哽咽着跟母亲说,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我要让您过上好日子!
母亲的神志忽然就有些混乱地说,那小慧呢?你不是要娶小慧吗?我忘了把小慧带来了。走,我们领上小慧一起走吧。
我这个时候才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对小慧,我的内心一直存有一份愧疚。只是,长久以来我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问母亲,小慧,她还好吗?
母亲似乎失去了记忆,她连着问,是啊,小慧她还好吗?华子说,不是你把小慧带走了吗?我问你林生啊,你把小慧怎么了,她天天找我哭啊!
母亲对许多事情已经糊涂了,我听不懂母亲说的话,母亲也许是长途累了,我叫阿军的媳妇照顾我母亲睡下,我才腾出时间跟华子叙旧。
华子长得跟先前大不一样了,人又瘦又高,眉毛和眼睛长得特别地近,看上去十分难看。只是,因为是儿时的朋友,又有过患难之交,朋友的丑看上去也便不是丑了。
我问华子这些年怎么样。
华子说,没什么变化,还开着那家小卖店,凑合着维持生活吧。
我问华子是否成家了。
华子说,娶了本村的一个女孩,走路腿有些拐。没有残疾谁肯跟咱这号人!
我说,你这号人怎么了?
华子说,他们都说我长得“八点一刻”,哪有好姑娘肯嫁给我这样的。而且,现在的女孩子都是势利眼,如果有钱有势,长成什么样都抢手,咱一没钱二没势,哪有人跟呢。
我急于想知道小慧的消息,所以不再深问下去,而是直奔主题地问他,小慧还好么?
我一提小慧,华子的眼圈就红了。
华子说,林生,我告诉你,不为别的,为小慧的事,我恨你!我要知道你日后整个一个陈世美,我当年说什么也不给你那500块钱让你逃,还不如让你被公安局抓住,判几年出来好好跟小慧过日子,也免得小慧为你自杀……
听见小慧自杀,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
我说,华子你别胡说八道,你说谁自杀了?
华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掉,忽然恶狠狠地说,林生!我告诉你,小慧她自杀了。你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吗?你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自杀的吗?就是你寄那封信回家后。我一点也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所以像往常一样,我叫上小慧去给你母亲念信。你那封薄情寡义的信就是小慧自己念出来的。连我跟大娘听了都接受不了,何况小慧……
你到哪儿还能找到小慧那样的好女子,人家哪一点不配你?论学历,人家是大学毕业,你呢,连初中都没念完;论人品,咱们那儿再无第二个小慧了。你走了以后,一直就是小慧照顾你母亲……
我告诉你,那天晚上小慧回去就寻了短见,她投到那条河里自杀了,那水又把她冲回到小镇的岸上……
你母亲天天找小慧,没有人敢告诉她小慧投河自杀了。我只好骗她说,你把小慧娶走了……你知道我这次来是怎么跟你母亲说的吗?我说林生要接您老享福去。她摇头说不去。我又说是林生和小慧一起让接您老享福去。她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还是说不去。最后,我跟她说,是林生跟小慧生了个小孩,要接你老去看看,她这才同意了……
华子一口气说完,开始了长久的沉默。
小慧死了,我心如刀割啊!
那个在小镇的街上、第一次走进我视线的小慧啊,就好像正站在我的面前——
一个小女孩轻轻缓缓、缓缓轻轻地朝我们走过来。她就像天边一朵美丽的云彩,当她现身之际,那凝在头顶的大片乌云全部悄然遁去……
喧哗一下子停止了。
周围一片宁静。
只有一个小女孩无声地行走着。男孩子们的目光直投向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怯怯地看着每一张愤怒得有些变形的青春的面孔。女孩子的那种怯就像冷却剂,令所有正在火头上的男孩子慢慢息了火气。
女孩子走过去之后,就站在很远的地方不肯离去。
不知哪一家的大人喊娃仔吃饭了。先有一个小孩子扭身走了,然后一群孩子也都纷纷无声地走了。
小街上只剩下了我和华子,还有远处的小女孩。
我看了一眼华子,没理他。我走到离女孩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女孩看着我。我看着我的脚,我的脚上没有鞋子。
女孩也看我的脚。她看到我的脚上没有鞋子,就冲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
华子站在远处。我们三个人站成一个三角形,华子也在笑。
我们三个都笑起来。
我想,我一定就是从那个时候爱上那个小女孩的吧。
那个小女孩叫小慧,是把我从河面上救上来的那个男人的女儿。小慧后来做了我的同桌。我们一直两小无猜地一同上学放学。而真正地对小慧生出爱恋的心,是在上初中的时候。我们上台演出,小慧看见我脚上穿着一双露出四个脚指头的烂胶鞋,一口气跑回家跟他爸要钱,给我买了一双军绿鞋,赶在演出前悄悄塞给了我。
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爱情礼物。
小慧说,生哥,你知道吗?我一直梦想着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班级,我们还坐同桌……这是我的一个梦想。
我握住了小慧的手。我知道,我让她的梦想破碎了。
我们手牵手走在小镇黄昏的郊外。
风吹过山峦,吹过树林,吹过田野,吹过我们。我们两个谁也没说一句话,默默地攥着手,真怕某个瞬间彼此把对方给丢了……
在我的一生中,只有那个黄昏是宁静的。
宁静透了。
那种宁静短暂而永恒,再也没有重现过。
……
我听见了自己的悲哭。我说小慧啊,我不值得你爱,更不值得你如此抵上自己的命啊!
男人,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最宝贵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而拥有的时候,又有哪一个男人懂得珍视和珍重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呢?
当终于明白和懂得时,已经错过了一生一世。
我无法不去找女人。就像一辆陷到烂泥里的车子,浑身已沾满了污泥,还在乎以前是否干净和清纯吗?现在我有了钱,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找到。可是,我在女人堆中感到万分的迷惑,因为我再也无法弄清楚是否还有并非为了钱而爱我的女人,当我已经陷在彻底的浑沌里的时候,我却异常地渴望遇到一份纯真的爱情……我无心陪华子,就让我手下的小弟陪他去各处玩一玩。
华子很快就迷上了赌博,他把我给他的几万块钱很快就输光了,他不敢跟我说,就在各个赌场用我的名字赊账。直到赌场的老板不给他赊了,找到我,我才知他已欠下了人家十几万块钱。我不好说华子什么,悄悄把他欠的钱还上。
我跟华子说,你留心看看有什么适合你做的生意,可做的,我投资,你来做。
我在那时就想让华子留下来。我是一个很念旧的人,华子既是老乡又是儿时的伙伴,更重要的是还一起患过难。我对华子有一种天然的信任,这种信任有别于对阿军和后来认识的各种各样人的信任,就像两棵连着根的树,因为知根知底,便不论那树身是如何长的,我只一味地迁就。
后来我发现,华子不但嗜赌,还好嫖。我怕华子这样下去再沾上毒,就更不得了,我就赶紧又给了华子10万元钱,打发他带上钱回家,好生去做他的小卖店生意。
我身边周围靠贩毒起家的人一般都不存钱。他们把这些钱用于各种投资。有一天,魏老万约我说,他的一个亲戚在某部当参谋长,那边大烟便宜,税收也便宜,在那儿开“四号”(海洛因)厂很容易。他去考察过两次,说条件很好,问我是不是参加。
因为吃过魏老万的亏,知道他的为人,不知他这次约我又打什么主意,所以即使前景看好,我也坚决地告诉他“不参加”。
魏老万对我的回绝颇有微词,逢人便说我的不是。
我和魏老万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不知怎么他就是跟我事事过不去,我们两个在人堆里,属于那种天然的死敌和对头,要么彼消我长,要么我消彼长,我们无法共生共存。所谓的犯小人一说,就应在魏老万身上,那魏老万就是我的小人吧。对小人,有时你防不胜防,所以我只有敬而远之。
我把贩“豆子”赚的钱主要投资在珠宝上。在大其力珠宝交易中心,我办了一个“永兴珠宝玉石有限公司”,有两个小弟管理着。珠宝店还收购当地挖出来的矿石,后来我陆续买了一些珠宝也放在了公司里。
第二部分第16节 我很想会会这个阿明
做过毒品生意之后,想要洗手不干,就像是让一个吸过毒的人不再复吸一样难办到。而且,当你怀抱着不想再干下去的念头转身一看,我身在的那个镇子,人堆里想找出不做贩毒生意的人似乎也很难。开赌场的,经营珠宝店的,经营宾馆酒店的,搞装饰装修的,都三三两两搭伙儿贩点毒品,区别仅在于贩的数量多与少。
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有个诊所,一对夫妇开的,男的姓侯,贵州人,大家叫他侯医生。我经常找他看病,慢慢就跟他熟了。有一次我牙痛,他给我修牙,就跟我讲,我给魏老万运毒品已经有两三次了,是把海洛因藏在冻鱼的肚子里,冻好后运。魏家的信誉不好,运费说好的都少给,我想帮你运……
我笑着说,现在再放在冻鱼的肚子里已经玩不灵了。我听说,前不久,有一个检查站在鳝鱼里查获了400多件海洛因。在这种情况下运毒,再要沾鱼的边儿,肯定被那边的公安给扒掉。
过不久,我再次去那个诊所看牙,侯医生悄声跟我说,幸亏上次听了你的话,魏老万又找我们,我们没敢再用冻鱼这个法儿,也没接他的活儿。听说,这一次魏老万是跟洪顺发合伙做的,货在瑞丽就被公安局给扒掉了,当时抓了两个人。
按说,货被扒掉纯属正常,可是,有那一次魏老万坑我在先,我对魏老万的生意便都心生芥蒂。我去问洪顺发,他跟魏老万拼了多少件。
洪顺发说是170件海洛因。
我又问是谁负责运输。
洪顺发说,一向是老魏呀。怎么,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只管说,别那么女人气儿,掖一半藏一半的!
我说,没什么,我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洪顺发说,老魏什么时候咬过你一口?
我就把前次老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跟洪顺发学说了一遍。
洪顺发朝我摆摆手说,你当时该跟我说,我来收拾他。这老小子就爱欺负新人。不过,他倒还不敢欺我。
我说,但愿他不敢欺你吧。
以魏老万的人品,他要是没诈才怪呢。我让阿军花钱买通了替魏老万运输的王强才打听出,那次魏老万又故伎重演,背着洪顺发,从170件里剥离出130件,让王强卖给了新疆人赵大大,卖了420万。而40件的被扒很难说不是魏老万有意所为。
然而,这事儿我不好直接捅给洪顺发,我怕洪顺发以为我跟魏老万有过节儿,说多了反而起反作用。我只是在那个案子开庭的时候,跟洪顺发开玩笑地说,老洪你该派个小弟去听听庭审,也好明白怎么栽的!
洪顺发说,那两个被抓的连狗屁都不知道,是王强找人雇来的。不过,听听也好。
洪顺发就派了一个小弟去听堂。这一听,差点儿把洪顺发气炸了肺,原来庭审只说是缴了40件海洛因。洪顺发说,不对呀,出货我在跟前,170件呀,怎么就只有40件呢?洪顺发哪里受得了这份窝囊气,叫上小弟拎着枪就去找魏老万干仗。
魏老万自知理亏,吓得逃到大山里躲了起来,不敢再见洪顺发……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洪宝的一个电话。
他说,好久没联系了,你还好吗?
我说,老样子,你呢?我好像听说你……
洪宝说,是啊是啊,不过没什么大事,我又被放出来了。
我说,出来就好,出来就好啊。
忽然洪宝压低了声音说,我手头还有两吨“豆子”,你还要不要?
我说,啊……最近卖得不好,我给你问问吧……
我找来阿军,问他是不是知道洪宝已经放出来了。
阿军说,没听说啊?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不会吧?
我说,他刚给我打的电话,说放出来了,还说有两吨“豆子”,问咱们做不做。
阿军说,他怎么直接给你打电话?
我说,我也正琢磨呢。这样吧,问问老陈,看他想不想做这批“豆子”。
我给老陈打电话。老陈异常高兴地说,哎呀老弟呀,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没想你的电话倒抢了先。我有好事找你,你是不是也有好事找我?我先听你说。
我说,还记得那个洪宝吗?
老陈说,不是被抓的那个吗?
我说,是啊,刚接了他一个电话,放出来了。他说手头还有两吨“豆子”,问咱们还做不做?
老陈说,哎呀,他没说多少钱吗?按原来的价可卖不出去了。过两天,我带朋友去你那边玩,咱们到时再叙吧。
我一听,便知老陈有话在电话里不方便说。
我也不问,只说,那我等你们过来啊。
我刚放下老陈的电话,我的手机里就有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我犹豫着是接还是不接,电话铃响了好一阵,还是接了。
原来是安丽的电话。
我说,安丽呀,你这还是第一次给我打电话。
安丽说话还是那么呛人。她说,你以为谁没事儿爱给你打电话?我问你是不是有一个叫洪宝的人刚刚给你打过电话?
我惊讶极了,我说,你怎么知道?
安丽说,我怎么知道?我知道的事儿多了!我可告诉你,洪宝是那边的钓线,你当心点!
安丽说完,就把手机挂了。
我呆坐了一刻,把手机里的卡抠出来,扔了,又换上一个新卡……
老陈来时带了两个朋友,一个是友哥,一个叫阿育。友哥50多岁,个子不高,微胖,头秃顶。他说他常住香港,有时住曼谷,或者广州,祖籍汕头。
阿育一看就是友哥的马仔。我只管招待他们吃住玩,大家彼此很投缘。临走时,友哥邀我有时间到香港、泰国走一走,我说等以后有空闲的时候一定去。
友哥这人话不多,他总是在一旁用眼睛观察你。临走只给我留了他在泰国的手机号,香港和广州的电话没有告诉。倒是阿育留了他在香港的手机号,他说,他跑香港到深圳的运输,有事常联系。
友哥说,老陈你就多留几天吧,我跟阿育先走一步。
等友哥和阿育一走,老陈才透给我说,林生啊,友哥是实地考察一下你,他对你很满意。他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老板,垄断着广州和泰国的大部分毒品交易,还负责毒品从广州运到澳洲、香港等地的事务。另外,将来生意上的钱,可以走我在广州的地下钱庄。林生,你通盘考虑一下,要做就做大。
我没想到老陈竟如此地神通广大,也许,他此前一直就是在试探我,看看我这个人是否靠得住。那么,老陈也该是这条道上的老油条,他只不过是一直含而不露罢了。
老陈应该算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那种真人不露相的“真人”。由于我做人的原则是诚信第一,而诚信是这条道上最看重的,所以,各路人逐渐地开始找到我……
“四大天王”中的另外两位韩朝和尚志联络我,商量开一家海洛因加工厂。我考虑开加工厂风险太大,M国政局又不稳,一旦遇到政府清剿或内战,本儿都回不来,而且利润很低,生产一件海洛因的利润平均在300元~2000元之间,不划算。我一直不大愿意搞加工厂。
我万没有想到,在这个世界上,真有狂热地喜欢开毒品加工厂的人。这个人,便是阿军的前老板阿明。
阿军给母亲奔丧回来后,就告诉我他在宁夏再次遇见了阿明。他一提阿明,我就想起最初听到这个名字时,心里对阿明的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那个阿明真的如我在想象里瞬间定格的模样吗?板寸的平头,国字脸,很有心机的一对浓眉,一双凝重逼人的眼眸里,深藏着许多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我跟阿军说,我很想会会这个阿明。
第二部分第17节 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坏人
阿军说,他这个人不用手机,也不用电话,天晓得他用什么方式跟人联系,反正是他想找你时准能找到你,而你找他可就难了。我也只能等着他找我了。
阿明事前没有打招呼,说来就来了。板寸的平头,国字脸,很有心机的一对浓眉,一双凝重逼人的眼眸里,深藏着许多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跟我想象中的阿明竟一点不差。我在内心对这潜在的惊人相像十分震惊。
我说,我们真像是在哪里见过。
阿明说,你不觉得我们两个人挺像的?
我说,哪里,最起码我从来不留你这种板寸头。
阿明说,我以前也喜欢留你这样的头型,只是在部队的那几年,只能留板寸,留惯了,后来再留什么也不觉得比板寸好。而现在我以为,板寸是最善于伪装和遮盖一个人的智慧的,板寸的这份平常就仿佛一个人的平常,而你恰恰可以在给人留下平常的错觉里,干点不平常的事儿嘛!而且,遇到事儿的时候,我可以平头平脑地溜掉。你却不行,你会有把柄被抓。
我说,就凭我这几根头发?让他们抓好了。
阿明说,林生,你还真别大意了,只要能抓住一根,你就跑不掉了。
我说,那你也休想让我跟你一块留板寸。
阿明说,哪里,我知道,你就是留了板寸,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啊!
是啊,我们肯定不是一路人,但,我怎么一见到你,总觉得我们就好像彼此有着某种牵连呢?
这时阿明又说,林生,你知道吗?我这人命里缺木,我总想给自己起个“森”呀“林”的名字,可是,有一次去庙里,有个算命半仙非拽住我说,我是天马行空的大鸟,万不可栖林而居,鸟逢双木必惊飞。
我说,阿明,双木可是“林”呀,我姓林,你不怕我将你惊飞了?
阿明听了哈哈大笑,他说,命里所指是内林,你是外林,哪里就惊飞了我?
可是,我仍隐隐能看到我们两人有着某种殊途同归的默契,只是,那路径异常模糊,无法分明……我问阿明,怎么想起来要过这边看看。
阿明笑着说,不瞒你说,是因为阿军。我跟阿军说让他留在我身边继续跟着我干。阿军说,他当年是不明不白地跟着我行走在一条路上,现在,他是明明白白地跟着你行走在同一条路上。阿军说,他宁愿明明白白地跟你走一天或是一年,不愿意跟着我不明不白地走到死。我知道阿军恨我,如果我当年没把阿军带走,他肯定会给他的母亲送终……不过,人生的路或许都是前世注定的,谁知道呢?可是,阿军跟我的相遇,又总让我想起我的从前啊……
我洗耳恭听。
阿明说,我其实本来应该在另一条路上行走,比如当个全国十大杰出青年或是劳动模范,可是,我走了现在这条路……
其实我们小的时候根本不知以后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我常常做同一个梦,梦见我的母亲站在我童年的海岸边,我执意要朝自己认定的一个方向走,我母亲拽着我死活不让我走,而我使劲挣开母亲的手,永不回头地走了……
以前不懂永不回头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懂得,人不是自己愿意永不回头,而是永远不能回头了!
从前,我驻防的部队在一个岛上,几个人守着一个孤岛,几个孤零零的人很孤独。想来孤独其实是男人本性里的一种美德,男人在孤独里纯净而又自省。可是久陷在孤独里,人可能会变成疯子,会不由自主地陷进妄想,就像一个贫穷到极致的人妄想着富贵的种种可能,一个孤独的人妄想最多的,就是突然在哪一天,整个社会都能认知你,所谓的出人头地吧。没有哪一个男人甘于平庸而不想出人头地……
而社会给一个人出人头地的机会太有限了,就像在演艺界挣扎着的那些人,都想在一夜之间成为大明星,可是,能够成为耀眼明星的又能有几个?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蝇营狗苟地活着,再狗苟蝇营地死去,这是大多数人的命运之途。像我们这一类的人总是心有一份不甘。不愿意做大多数,又没有成功的门向我们敞开着,我们只有自己穿墙越壁,闯出属于自己的一条路……
我一直以为,心若有所想,事必有暗合。
我从来没有为自己后来遇到那个台湾人而后悔过。我也不像阿军恨我一样地恨那个台湾人。因为,我们的一生,在什么样的境地,什么样的时候,会遇到什么样的人,都是有定数的……
台湾人有钱,他乐于投资,我乐于重新开创一片新日月。我们是一拍即合的那种契合。每一个生意人都想把生意做大,而生意人最后的乐趣是金钱作为数字的累积。数字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法封顶的,当数字成为一种无止境的刺激时,你便不会在乎那数字的累积是建立在何种生意的基础上了……
就像水果里含着大量的维生素,人的骨子里天生就含着冒险精神。所冒风险有多大,刺激就有多大。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一拍即合,其实就是一种化学反应,就像我狂热地迷恋上的那些化学试验。人和人在社会这个巨大的试验室里,反应的链条更加无法理清,在精神领域里所生成的那些错综复杂的物质,更是无从分析和把握。这个时候,反应一直在继续,我们在反应中一直在变,两种不同的物质发生反应时,如果反应条件不同,那么生成的产物也是不同的。就像两个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社会环境下,两个人相遇的结果肯定也是不一样的,如果是毛泽东时代,我跟台湾人相遇,肯定不会干这件事,因为根本不可能有这件事生成的反应条件……
台湾人其实更像一种催化剂,诱发了我身上巨大的潜能。台湾人迷恋的是赚钱,我跟台湾人不同,我更迷恋于这个产物的创造过程。
小时候在海边,看着海水在阳光中结成晶莹的颗粒,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我弄不懂海水为什么就变成了白色的好看的粒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一个人站在海边,特别想搞明白由水变成颗粒的那个过程……
我想我后来之所以热衷于研究美国的药典,并把那些药典里的反应式加以改进,使之生成我想要的东西,不能不说是儿时的痴迷和梦想的一种继续……
我知道阿明想要的东西是甲基苯丙胺。
美国药典里的甲基苯丙胺是粉状或微小结晶,它是一种减肥药,并有促进大脑兴奋的功能,如小白鼠注射后,可缩短走出迷宫的时间,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
阿明告诉我,他置办和使用了很先进的一套进口设备,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试验,但还是失败了。后来,他求助于一个老教授,跟人家说是在研制一种减肥药。毕竟是专家,稍加改进就很容易解决了试验中的难题……
接下来,阿明的兴奋点转移到试产。试产成功后,他将他研制的很纯的冰毒拿出去卖,那种卖当然只是一种小试,阿明是有自己的野心的。而阿明的野心到底有多大,只有阿明自己心知吧。
可是,他的野心还没来得及施展,就栽在那桩小小的买卖里,他的小弟供出了他,他不得不弃厂而逃……可是,他就像一个上了瘾的工厂主,不停地寻找地方,建制冰毒的工厂,购置先进设备,购置各种原料。当然这种疯狂的举动里,包含着巨额的无可比拟的暴利在里边,因为,他是成吨成吨在生产……
我跟阿明说,我要是你,我就不这么贪多图大。你把摊子铺张得这么大,很容易被发现,将来也不好收拾呀。
阿明嘲笑我不懂中国的国情。阿明说,在幅员辽阔的国土上,每天都会有无数的工厂诞生,像雨后春笋般地在生长。人又那么多,你知道行走在道路上的人都是干什么的?如蚁的人群,如蚁般地在大江南北蠕动着,你知道蚂蚁都在忙碌什么?它们每天都搬运着哪些东西?没有人知道你在搬运着什么。我常常开着假军警牌照的货车在中国的大地上畅行无阻,运输着我的东西……
我说,那是因为你当过兵,你对那个建制里的一切了如指掌,你更了解那个建制里的特权给人带来的好处。只有做了充分了解的人才敢于大胆地试用,而大多数人是站在它的门外,那里边的一切神秘而不可触摸,连近前都不敢,哪里还敢大摇大摆地加以利用……所以,中国政府最应该警惕的就是混入人堆里的你们这样的人。
阿明说,哪里呀,我见你之前,已经到边境的赌场反复转了好几圈了。我发现赌场之所以红火,是我们政府的那些官员们拉动了边境赌场的经济,在赌场里赌钱的许多人,不用说话,只用眼扫一扫就知是我们那边的不大不小的官员们,他们手提着数十万甚至上百、上千万的钱在赌场里,那才真叫一掷千金呀!谁舍得拿自己挣来的钱这么一掷千金呢?你舍得吗?我舍得吗?别看我们的钱不是来自正道,那也是我们冒着风险辛辛苦苦赚来的。只要是辛苦所得,你就不舍得掷出去。而那些官员的钱都是白拿白挪的,他们对钱没有艰难或是辛苦滋味的感觉,那可是人民的血汗钱,他们对人民的血汗视而不见,他们想要的就是一掷千金时带给他们的刺激和愉悦……所以,中国政府最应该提防和警惕的应该是这一拨人,如果政府不下力解决这个问题,中国的一角江山说不定哪一天就被这一帮混账官员给赌进去了。他们难道不比杀人越货的强盗更坏吗?
我说,你还少提了一条,还有贩卖毒品的。
阿明说,我可不认为我坏,我只是生产者、实业家。有人买,有人卖,这是社会无法消灭的一种供需关系。
我说,我现在终于明白,阿明,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像我们一样陷得这么深而不肯回头,是因为我们都认为自己只是单纯得如一个生意人,是因为我们自己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坏人!
阿明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坏人的,好人说自己是好人,坏人也永远认为自己是好人。就是因为这样,这个世界上才能好人坏人一起共生共存。最重要的是,哪儿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呢?
我跟阿明想到一块去了,我们真是很相似的一对。我们开怀大笑,我们的笑声在午夜的上空,肆无忌惮地飘荡了很久很久……
第二部分第18节 一生一世的心动
而那个午夜之后,我们从未再有联系,也从未再见。
我们这样的人,其实是无需相见的那一类人。
有一些人,可能更像是空气,在彼此的生命里牵连、弥漫和飘散……一段时期以来,我再一次生出了金盆洗手的念头。我想,就这样单纯地生活下去该有多好啊!拥有心爱的女人还有亲爱的女儿。可是,每一次生出洗手不干的念头时,总会有人恰巧找上门来。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无论做什么,只要有甜头,尝一次就想着下一次,就会上瘾。这瘾都是甜头闹的!
我知道阿军对我的忠心。但从阿明那里听到关于阿军的“宁愿跟我明明白白地活一天或是一年”却“不肯再跟阿明走”的一番话,还是让我心中泛起感动的潮湿。阿明的到来,或许更是想看看阿军的这个主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何以能让阿军如此死心踏地?我想阿明在心中还是暗羡我的。人跟人,能拥有这样的真诚和真情实在是可遇不可求了,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这期间还出了一档子事,事情是由躲到大山里的魏老万生出的。我不知这魏老万平白无故怎么就是跟我过不去,即使大家彼此已经远离,他毁你的心却依然如故。
原来魏老万躲出去后,跟山那边的苏家二兄弟玩得更邪乎,他们合伙一道用潜艇贩毒品,在公海上与国际毒贩交接,结果被海岸卫星拍到,毒品被查获。魏老万跑掉了,却在暗处让人举报给国际禁毒组织说货是我的……
政要最早听到了这个消息,他没有直接告诉我,只是告诉洪顺发,即使没林生什么事,也躲一躲吧,省得惹麻烦。
在这件事上,我纵然有万千的无辜,也不可以跟国际禁毒组织正面交锋。阿军把我藏到永昼的一个山里,没有人会想到我的藏身处。
山里只有一些散居的农户,天是瓦蓝瓦蓝的,年迈的农人蹲在自家的门口抽着大烟,狗儿懒懒地卧在主人身边,一会儿抬起头来嗅一嗅,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嗅一嗅,好像也在吸食着主人的大烟。站在远处就能看到那一缕一缕的烟雾,它们透着山里农家的一种恬淡和闲适。
山里原来种植罂粟的山坡上种起了橡胶树,听说是一个中国青年开发了这一片山。看着那大片大片的橡胶园,我对那个中国青年心怀了敬佩。虽然我们做着相反的两件事,但,人心里还是崇尚向上的精神,那一份向上的精神和力量更让人心里感到踏实和安稳,因为那是利人利己的大好事。可是,好事做起来太艰难、太辛苦,收效也甚微慢,所以许多人会半途而废把好事丢掉,转而做那些不太辛苦却又迅速可以有暴利收效的不好的事情。人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界线上分道扬镳了……
不过也难说,也许有一天,我挣到足够多的钱,我可能也会投资打造无数的橡胶园。按照阿明的理论,这一刻是坏人的我,下一时刻可能就是社会的功臣呢!
想到此,我竟然心情大好。
这时候,我听见一阵说笑声。回头看去,正有几个青年在园子里走,听说话,是几个中国学生。
我坐在坡地上看他们,想来在这个异域的山里,竟然还有故国的面孔,真是一种不浅的缘分啊。而我更想不到的是,命运这只手安排我坐等的,还有一场相爱的缘分……
在那个女孩子看我的第一眼之前,我最先看到了她。她穿着一件水红的上衣,无论在什么样的山中,这水红都是最跳眼的风景。她远远望着我,她看我的眼神分明像我在梦中曾经见过的,那目光之中满含着善良的关爱和一丝淡淡的忧郁。我的心里忽然就有一种什么被揪痛了。
我冲他笑了一下,我想我的笑是个苦笑。她也笑了。那一笑再次揪痛了我,我确定那一笑我真的仿佛在从前见过啊……
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我真想起身追上他们,跟他们一道走。我知道我就像一个坐在岸边的人,看见那么美丽的红鱼从我面前游过,我只有望着的份儿。因为我于红鱼是陌生的,红鱼也不会为我而留下来。我肯定就这样错过一场美丽了。这是我在那一个短暂之中第三次感到揪心的痛,那是良机错失的最后的痛……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男孩子说,我们应该在这儿留张合影,正好让人家帮个忙……男孩子转过身来问我,能帮个忙吗?
我说,没问题。
他们惊讶地说,你是咱们自己人呀?
我说,是啊,真是难得在这儿碰到自己人啊!
我问他们怎么会来这儿,他们说开这片橡胶林的那个年轻人到他们学校做过演讲,并诚邀他们到这儿看看,学校要求他们毕业前的实习搞社会调查,他们便相约着来了……
我给他们照完相,有个小伙子提议,难得在这儿相遇,一起照张合影吧。那个提议的小伙子主动站出来,给我和他的同伴们照了合影,我被安排跟那个女孩并肩站到了中间。
我在内心一直感激提议让我和他们合影的小伙子,因为倘若没有他的提议,我怎么有可能有机会彼此留下联系方式呢?
我一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我其实主要是想知道那个女孩子的名字,我不知怎么会在这样偶然的一见里,却有着一生一世的心动……
我默念着宛云这个名字。当我们分手时,我还在想,宛云你会不会回头?倘若你回头,你就是我的缘。别让我失望啊宛云!
好像叫宛云的女孩听见了我心灵的呼唤,我看见了她在即将走出我视线之前的一个回眸……
因了那一个回应,我宿命地认定我跟这个叫宛云的女孩一定有日后相聚的缘。
如果最初我多少有点恨魏老万,但这一次,我不再心怀恨意。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碰上小人或是碰上倒霉的事,想一想,人一生应该感谢活动在你身边的小人,他们造就了你生命里的很多成功。正是这一次魏老万带给我的劫难,让我有了一场美丽的相遇。我应当感谢魏老万的成全才对。
在我躲藏的这段时间,阿军每天坐着我的那辆车在镇子上转,他的心我明了,倘若有人抓我,他宁愿顶替我被抓走,以此保护我的行踪。
幸好这件事很快就风平浪静了。我待阿军更似亲兄弟一样。
我没有一天不惦念着那个叫宛云的女孩。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和她再见……老陈回到广州后,友哥便汇来本钱300万元。
M国的民间贸易史,其中一个规律便是较为低级原始的合股方式。通过口头协议和邀约,大家彼此之间就能临时组成一个公司,做完一次贸易分利后解散。我们那个地区的毒贩之间,也受到这种历史和文化背景的影响,虽然各股势力之间明争暗斗,甚至有时也发生持枪火拼的情况,但为了暴利,又总是分中有合。在这种既相对独立又合伙贩毒的态势下,大家彼此之间都保持着互相利用,互相依赖,共同贩毒的利益关系。
在M国组织毒品,几乎都拼(合伙)着做,一来有时买家要货数量太大,一个人也吃不下来,再则,万一出事,就赔光了。除非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比如买家事先预付了一半以上的订金,才有单独干的。合伙的好处是可以凭借各方的实力和能耐,分工合作,有的负责组织货源,有的负责M国政府控制区的运输安全,有的负责偷运出境,有的负责中国境内运输,有的负责沿途跟踪监视,有的负责毒品交接,有的负责毒资收取……得手后,按事先约定进行分利。
为了稳妥起见,我最初乐于默守这一份成规,跟大家合伙拼着做。这样我便邀约了韩朝和洪顺发。我拼150件,其中韩朝、洪顺发各占30件,友哥和老陈合拼150件,共300件210公斤海洛因。货是找启子以每件2.7万元买的。货运到我住的镇子以后,洪顺发找人用飞龙145大货车偷运进中国,在瑞丽打进茶叶箱里运走,线路是阿军事前就探好的,友哥的人到广州把车押到普宁,每件7万元,除去运费每件3.3万,我净赚340万元。钱是老陈通过地下钱庄转给我的。
除了老陈的地下钱庄,韩朝在东莞也有地下钱庄。后来洗钱的运作方式相对地固定,就是将接货人的钱送到韩朝或老陈在云南宁蒗的地下钱庄,通过韩朝或老陈在当地的一帮人临时给电话号码,接货人把钱交给地下钱庄的人,由地下钱庄的人把钱以现金的方式送到我们这里,收取3.5%~5%利息。这种方式大家经常使用。
还有一种方式是在香港开账户,接货人将钱打进账户后,由韩朝把钱兑换成人民币,然后分散到上海、福建、浙江的大城市,汇到瑞丽的银行,韩家的人和银行的关系很好,再用化名派人从瑞丽的银行把钱取回来。这种方式的使用只占30%。
还有就是从上海、福建、浙江等地的大城市先后分成几个账户把钱汇到瑞丽,用存折支付,一般都没有固定账户。像韩朝这种做地下钱庄的人,一般都准备了两笔钱,如果钱在汇出的途中有耽搁,就从另一个账户上出钱,这个账户在瑞丽。我的钱一般都是叫韩朝汇到瑞丽,然后再取现金。
第二部分第19节 相思的苦和痛
我身在的小镇,毒道上的每一宗每一笔做成或是失手,都会像风一样传遍每个角落。以前跟魏老万合作的王强听说我们做成了一大笔,便带了一个叫赵大大的新疆人找到我,此人曾跟魏老万做过交易,西北那片的毒品大部分都是赵大大在做。赵大大是典型的西北人模样,喜欢喝酒,喜欢在手指上戴一排金戒指,平日里打电话的时候从来都把“你是谁”说成“我是谁”,且带着很好听的拐弯音,听他打电话说“我是谁”惯了,一圈人就直接把他叫“我是谁”了……
赵大大属于那种初次见面话不多的人,但倘若你跟他喝酒喝对付了,他又觉得你这人可交,就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给你。我们那天夜里喝酒到很晚,他细眯着酒红的小眼斜着看我说,你并不知友哥的底儿吧?友哥其实不是真正的后台老板,真正的友哥谁也没见过……
我说,你的意思是说,来这儿的友哥是冒牌的?
赵大大不以为然地说,也不能说是冒牌的友哥吧,反正他们都是给友哥做事的,但他们也都没亲眼见过友哥的真颜。
我觉得赵大大说得有些太邪乎了,便也不以为然地说,哪儿有这么神道的事啊。
赵大大说,你看,你不信,我原来认识一个这条道上的,也自称是友哥,香港人,跟山那边的苏家二兄弟做过几宗海洛因生意,你知道苏家二兄弟为什么逃到这边的山里吗?是那次事没做成,被盯死了,抓了一大帮人,一群人都说是给友哥做,那友哥自己也说是给友哥做,问他,你不就是友哥吗?他说,哪里呀,是友哥让他顶他的名义做,道上的人不会当中插一脚……你说吧,这友哥道行有多深!
我说,那他如此张扬,国际禁毒组织不早盯上他了吗?
赵大大说,盯谁去?谁见过谁?没准那友哥就是一阵清风呢。你抓得住风吗?我告诉你,现在跟你一起做生意的友哥也姓陈,但他现在的名字是一个英文名,我叫不来。我还告诉你,早年,他就是边境那边的人,是挂着号的重大贩毒要犯,按公安的话讲叫漏网之鱼。那一年加大力度严打毒品犯罪时,他自知罪责难逃,事先闻风逃到广州,买了一个假护照逃出境,后从香港逃到泰国,在泰国又花钱托人办理了护照和身份证……干咱们这行的,有今儿没明儿的,全是各领风骚一两年,谁不是狡兔三窟啊,及早给自己寻条后路是要紧的事。你看看,我还有南非的护照呢。我在南非开普敦投资1000多万元购买了一家卷烟厂。这条道上混的人,收手越早越好……
可是,话又说回来,又有几个得手后能收手的?而到头来,善终的又有几人?说完,赵大大借酒浇愁地唱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别看赵大大人长得粗犷,歌唱得却是万分的细腻和伤感。这伤感让我一下子就想念起那个红衣女孩来。
我就是在赵大大唱歌的那一刻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我无论如何是不能去中国跟那个女孩相会的,但是,我可以通过努力把女孩送到新加坡或是泰国留学,那样我就可以常来常往了。甚至,我也办好那些国家的护照,也说不一定,我将来就选择那些地方定居呢。
在赵大大的歌声里,我有一份难以释怀的相思的痛,女孩子的红衣飘飘仿佛夜雨般让人感到无限凄迷。我多想即刻寻到那个女孩,只是看着她,也便了了这相思的苦和痛。
我不明白人怎可陷进这样的一份情感的柔弱里,怎可莫明地就心怀了这相思的感伤啊!
赵大大那一晚最后的中心思想,是动员我跟他做,比跟冒牌的友哥做前景会更好。他以老江湖的姿态教导我说,你对云南和西北两大方向的交易,可以采取不同的收取毒资方式。对云南方向的毒贩,你一定要让他们先付一半或三分之一的毒资,也就是订金,然后发货。货收到以后,再派人将尾款取回,或者是通过地下钱庄转移毒资,或者是派马仔使用假身份证虚报名字,在国内开好银行账户,通过国内银行汇入。跟我们西北交易,你尽可放心,西北汉子嘛,心诚、意厚、情浓。预付款你不必收,毒品交接成功后,有两种付款方式,一种是用黄金变价抵押,我的黄金多多的,一种嘛,是通过银行账户交付。林生啊,不瞒你说,我是诚心跟你做这笔交易,这次我要1160多件海洛因。事成之后我就准备远走南非了,到时,我在那边开辟一片新天地,欢迎你什么时候也入股加盟……有许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期待过有信来。而自那个夜晚之后,我一直心怀奢望。
每天,我都会在阳光很好的午后,陪母亲在阳光里安心坐一会儿。母亲总会跟我念念不忘家乡的街、桥还有小河。母亲说,咱们还是回吧,这里的阳光再暖和,也没有家乡的湿地好……
我就拍拍她的手,告诉她,过几年,我要领她到海边去居住。母亲说,海边有什么好?
我无法向她描述海边的好,只是,一个叫海子的诗人写过一首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是最打动我的一首诗。于是,我念给母亲听: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诗人描画的明天是多么美好啊!可是,诗人自己也没有走到他理想中的明天。我真不明白,能写这么好诗的人,为什么最后竟然选择了卧轨自杀。没有人能够明白一个人的思想和精神的轨迹,我们也无法明白我们自己。或许正是因为人生的这一份惨烈,我一直将这首诗带在身边,谁不期望也能从明天开始做一个幸福的人啊!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可是,问题的关键是我们必须得把今天度过去。今天,最实际的事情是我等着一封信来。所以,我并没有把母亲要回故乡的话太当真。
我也并不知,母亲就像一个清醒的准备安排后事的老人,她已预知了自己的归期,她是怕她的魂灵将来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每天都要赌一遍今天是不是有信来。没有来信,我便会沉在失望里辗转反侧,不能成眠。阿军说,林生哥,你不会是在闹失恋吧?哪个女孩子这么……
我止住阿军要说的话,我说,我这次害的可是单相思啊!
我把我在永昼遇到了那个红衣女孩的事告诉阿军听,阿军笑得前仰后合。阿军说,幼稚啊大哥,你真的幼稚!你都多大了,还像少男少女一样地害病!
我自嘲地说,还病得不轻啊!
阿军生气地说,这事你倒是早说啊,至于这么痛苦吗?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我想去一趟!
阿军说,你省省吧,你可是挂了号的,你最好别离开这儿一步。
我说,要么,就把她接到新加坡,继续读书怎么样?新加坡我总是可以去的吧?
阿军说,不能放弃吗?这里什么样的女孩找不到,非得……
我说,我也想放弃啊,可是,有些感情不是你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你的心不让你放,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这时候,有一个小弟进来跟我说,大哥有你的信来。
正是我要等的信。信里有那张我想要的合影。
我指给阿军看跟我并排站在中间的女孩,阿军仔细地端详后跟我说,大哥,这女孩还真跟你有夫妻相呢。怨不得大哥要害相思病。这样吧,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我说,就凭你?
阿军说,怎么,大哥瞧不起人?那你就等着吧。
阿军走了有一段日子,回来的时候,竟然带来了宛云……
阿军是怎么把宛云带来的,阿军不告诉我,宛云也不告诉我,他们俩人好像共同信守了一个秘密,只是把我蒙在鼓里。而我只在乎宛云的来……这幸福把我已填得满满的了!
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但宛云在小镇的那些日子,我每天回家都要给她带一抱鲜花。宛云极爱花,她说她总梦想着有一天开一个花房,每一天都跟各种各样的好看的鲜花在一起。
我说,这好办,只要你喜欢,我可以送给你好多的花房。
宛云就说,谁要你送给的。
第二部分第20节 我决定试一试
宛云不要我送给她的任何东西,当然她不知我是干什么的,只知我开着珠宝行。她对珠宝也一概不感兴趣,身上从来不戴任何饰物,一派清纯和自然的样子。她对母亲极好,每天陪她晒太阳,陪她说话,给她捶背、梳头发,母亲安详幸福地任宛云摆弄,脸上露着满足。有时,她高兴了就把宛云错叫成小慧,宛云从不问小慧是谁,她只答应着好让母亲高兴……
有时,我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她们,总以为这是人生的一场梦,总怕一梦醒来宛云就不在了……
宛云每天都起得很早,早早地起来到山道上跑步。我也跟在她的身后跑。可是,我多年不锻炼了,每次都被她拉下好远,每次都是她站在远远的山道上笑着等我。然后,我们一前一后地往回走。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这样走回去。
山路上就我们两个人,我很想很想从后面握住她的手,可是,我又怕一旦握了就把她给丢了……
我真的在乎她,在乎得不敢触碰。
宛云的美好是我不配消受的。我越来越觉得如果我爱宛云,我该放手让她走。我想,我把宛云留下,就像把一条美丽的鱼儿困在无水的河里一样,早晚有一天我会毁掉这份美。我还是决定放宛云离开我所在的小镇。我不想让宛云知道我在干什么,也不想让她心里有任何不安。
阿军替我办好了我的女儿林妮和宛云去新加坡的护照,两个人一个上学一个留学,正好有个照应。
临走时,我竟然还能开玩笑地说,宛云,到那里一切都靠你自己了,好好照顾自己,遇到了好小伙儿,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我和阿军一起去给你贺喜!
我不知我怎么会一说完,眼泪就哗哗地掉下来了。一旦真的要分开了,我有万千万千的不舍啊!
可是,我不知我为什么既不想求爱也不想求婚了。
我不知是不是我心有余悸。我想起了文妮,想起了小慧,爱我的和我爱的女人,她们为什么都无法跟我一起终老呢?
我心里着实有些怕了。
我看见宛云的眼泪在眼圈里转。她不想让我看见她的泪,转身离去了……
阿军说,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你干吗这么含蓄,到什么时候了还不说开了。
我说,阿军啊,是我的,怎么都是我的。不是我的,怎么都不是我的。
如果宛云真的属于我,无论她走多远,我相信我们终会走到一起,只是,我不想现在……
宛云走了,我的内心一下子变得空前的安静。或许是因为心里一直以来丢不开的一件事突然之间雪一样化了。那是自身的一种消融吧,它们从一点化开,弥漫融合进生命的每一个细胞里。
一段时期以来,我再一次生出了金盆洗手的念头。我想,就这样单纯地生活下去该有多好啊!拥有心爱的女人,还有亲爱的女儿。可是,每一次生出洗手不干的心时,总会有人恰巧找上门来。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想退身都不可以,因为,只要从前曾经捆绑在一起过,那么大家什么时候都是捆绑在一起的人,就像拴在一根绳子上的一对蚂蚱。我没想到,龙眼突然冒了出来。他带来一个云南普宁的谢老黑,介绍给我认识。谢老黑的真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人长得黑而得名吧,说话还有点结巴。
龙眼说谢老黑要100件海洛因,算每件7.5万元人民币,要求给送到普宁。我仍联络了洪顺发、韩朝又加上尚志,100件中我占30件,洪顺发占40件,韩朝和尚志每人占15件。
货是通过尚志设在大其力的海洛因加工厂,以每件3万元的价购来,由韩朝安排一个叫李五的人负责运输。洪顺发安排人从大其力把毒品背到M国早塘河交给李五,再由李五的人背到双田白山门国境。大约在凌晨三四点钟,用小车把货拉到在瑞丽事先租好的仓库里,藏在事先买好的地板条里打好包装,然后上货车。每捆放20件左右海洛因,外面用大概80公分长的地板条围住,用铁丝捆起来,外面再套上编织袋,用5吨的货车运。车是李五的表弟阿比的,司机也是阿比。那时用白糖、鲤鱼还有茶叶藏毒品基本上都被查出来过,但好像还很少查地板条,所以很容易蒙混过关。一切按正常路线走。
货到广州后,阿比电话告诉李五,李五通知我和洪顺发,我们再告诉龙眼,龙眼打电话告诉谢老黑,谢老黑便派手下的人把车子接走。
货车又开到普宁,在普宁的一个乡镇下货。阿比乘飞机返回,那辆车子就不要了。当然有些是下货后隔十天左右,把车送到广州,我们这边再派人去开。最后,韩朝去瑞丽银行开了四个账户,谢老黑在广州往每个账户上汇100万,共400万毒资,接着又派他的人分三次乘飞机送来150万,最后通过韩朝的地下钱庄转了200万元,750万全部付清。
这一次,除去本钱和每件的运费,我分得100万利润。本来利润应是105万元,我想到韩朝为大伙又是开账户又是转款挺不容易,便抽了5万作为汇款费付给了韩朝。大家再一次皆大欢喜。
洪顺发觉得我这个人很顾念他,所以他在一切场合都维护我,包括在政要那里也常说我的好话……
在大家皆大欢喜的时候,龙眼却再次神龙见首不见尾地来无踪去无影了。我甚至想,这个龙眼好像每次出现都给我带来好运气……
人无论做什么,只要有甜头,尝一次就想着下一次,就会上瘾。这瘾都是甜头闹的!
接下来,我一直惦记着赵大大所说的那一大笔生意。
赵大大说,他去备1160件海洛因的黄金和现金,让我们等他的回话,这期间他让我们着手备货。
我跟阿军商量着怎么跟赵大大做这一笔。阿军的意思是要做就独立做,包括筹货,包括运输。
“运输公司”一词,在世界各国非常普遍和普通,但在M国北部地区,“运输公司”是特指专门从事运输毒品的人或群体。各家族或是团伙贩运毒品,有相当一部分是交木哥、九洼的运输公司承运的。这种方法,虽然每件海洛因运到广州的价钱是1万元,运到云南是每件3000元,成本高了一点,但风险小,安全系数高。运输公司是专门吃这碗饭的,有专门的人和专门的方法。如果路上出事,最多是丢货,伤及不到自己的人,也就伤及不到自己。但出事的原因是要调查的,如果是运输公司内部有人“卖马”或是“黑吃黑”,运输公司的老板就要赔偿;如果是被公安查到的话,就算了。这是行规。
我跟阿军说,运输这个环节当然是顶关键的一环,如果我们有能力走通这道环节,那我们就无往而不胜了。
我曾看过国外的一篇报道,报道称:
用空运邮件把宠物从哥伦比亚送到纽约并非什么新鲜事。但去年12月,一只空运而来的4岁牧羊犬引起了纽约肯尼迪海关一个检查员的注意。这只狗看上去已奄奄一息,而在它身体的一侧发现一个可疑的肿块。通过X射线检查和外科手术,发现狗的腹内被植入了10个避孕套,里面塞满了总计5镑的可卡因——这是反毒战争中该海关创下的又一个第一。
说到运输毒品,走私者用尽了各种可以想象得到的办法,大块的可卡因常被隐藏在装运毒蛇箱子的假底板下面。“有时你面对12英尺长的蛇,”一位美国海关的鱼类及野生动物检查员说,“毒品有时就藏在蛇腹中,谁会拉出来摸摸它?”
一些海关官员估计,大约只有10%偷运的毒品被查获……
我看了这篇报道,真是发自内心地笑了。也就是说,大约有90%的偷运毒品是查不出来的!
这篇报道所隐含着的这层信息令我为之一振。连美国这样科技高度发达的国家对毒品也不过只有10%的查获比率!
我考虑再三,感到运输的获利是非常可观的,我决定试一试。
因为要自己独立去做这件事,所担风险就全压在自己头上了。慎重起见,我让阿军带人在边境中国一侧开设了“万思”、“利达”、“神龙”等赌场作为据点打探情况,同时频繁进出口岸,了解那边口岸的查毒情况,还有边境一线查毒情况。口岸检查有时紧,有时松。
我知道通常若一段时间口岸检查不严密,便直接从双田口岸用车辆将毒品藏运出境;如果口岸检查得太严,便选择人背方式,昼伏夜行,从边界便道将毒品背运出境。藏毒方式也在不断变换,有时将毒品藏于汽车暗箱中,有时将毒品打包在土特产品中,有时利用进出边境的建筑施工车辆,埋藏于石料内偷运出境。
我收集了M国各家族和集团历次贩毒失手的个案,研究每一次失手的原因……
就运输这一环来讲,我发现至关重要的是货车的藏毒部位。我就像那个对试制冰毒以及建工厂制毒疯狂着迷的阿明一样,忽然之间就着迷于对货车藏毒部位的研究中。接着,我的全部热情便转移到对各种不同货车潜在的可以藏毒的那些部位的改造中。
而我发现,男人对车的着迷,不亚于对女人和枪械的着迷。
我自认为我对车体的认知和把握有着某种超然的天赋。
第二部分第21节 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其实所有的货车,都可在水箱和油箱中制作夹层和暗箱。而在所有的藏运方式中,我最欣赏的还是背罐车运毒……背罐车运毒就是掉包计。事先制作出两到三个外观一模一样的背罐,然后在罐子底部制作一到两个夹层,把其中的一个放在M国境内,一个放在境外,而让其中的一个用于正常的油料或酒精运输。这辆车无论是入境和出境都在正常运输中,所以尽管放心地走来走去,因为它的来去都通过检查了,就极容易麻痹检查人员对罐车的怀疑和警惕,以为这是一辆令人放心的罐车。而一旦需要运毒时,就可采取调包的方式,把从境外进来的那辆正常的运油料或是酒精的背罐车,换成藏有毒品的背罐车,顺利从境内运出去。两个背罐互换,掩人耳目。而如果还有第三个夹层背罐,可作备用,放在境内或是境外伺机启用……
有时也按背罐开口的尺寸,做一只小铁桶,将毒品藏于铁皮桶内密封好,然后放入罐体中,为防止漂浮就用鱼网罩住固定于罐内,到糖厂装上酒精,拉到目的地卸货……
韩朝就是用我的法儿将毒品藏在油罐车内向境外卖过六七次货……
我用背罐车试过几回之后,又筹措过20件海洛因,叫阿军将毒品藏在改装过的130小货车水箱边的夹层里运到了下关……
短途的试验成功更增强了我长途贩运的信心。接下来,我得考虑车辆改装的场地,还要解决有效车辆和货品的仓库问题。
起初,我一直在小镇街上的一个小修理厂改装汽车。有一次,洪顺发委托我把他的一辆红岩车的挡板加高,作为一个机关,以后准备做毒品。我叫修理厂的小老板买来长方形的空心管,洪顺发说原来有60公分高,加高到80~90公分,并把原来的挡板换成新的。在停车场量好尺寸,然后焊好,再把车开到320国道瑞丽糖厂后面的一个加油站的仓库改装。改装好以后,洪顺发叫他的手下把车开走。他们拉了一车板子做试探放空跑,结果被州公安局在瑞丽扣掉了。
不久,洪顺发又对了一辆东风145进行改装,还是加高货箱挡板。我不想再让那个修理厂小老板继续干,便找来在小镇上搞装修的冯天明,他是政要的一个外甥。冯天明干活儿比较有悟性,一点就透,你有什么想法,跟他一说,他即刻就明白了,然后他会在你说的基础上做合理的改进。后来,凡有改装的活计,我都让冯天明来做。冯天明帮我改装车子,除去材料费,每辆车给他改装费3000元钱。政要知道后很高兴,待我便格外地比对别人好。我从中得到启发,便在我投资的公司里陆续安插了政要及其他官员的家人和亲戚,我给他们开一份工资,他们给我在方方面面开绿灯……
我们那个镇子和镇子周边,运输毒品的人都有自己的仓库。我让阿军在瑞丽海关的货场边靠近糖厂的地方租了一个仓库,大概有一亩地,租金一年是8000元。还有一个是医药公司的仓库,在瑞丽从糖厂出城的一座桥边上,租金一年1.3万元。仓库主要是一种备用和掩护。想做大宗的毒品生意没有几个仓库肯定是不行的,我甚至派人到云南和广州去物色了一两个像样点的仓库。没有毒品生意的时候,仓库主要用于做点土产豆子生意,车子便给我的小弟平日里讨生活用。
这时,华子带来一个叫胡四儿的,他原来在老家做木材生意,后来生意做大了,就到云南发展,又从云南发展到广东,且在广东还建了木材加工厂。我对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华子却令我很失望。原来华子并没有拿上钱回老家经营他的小卖店,他拐了一个结过婚生过小孩的女人,两人一起在云南开了一个小饭馆。华子这人自从沾了嫖、赌后,就再也无法安下心来正经做生意,只要手里有点钱,他一转眼就进了赌场,不一会儿就输得一干二净地出来了……后来,手里没钱的时候,他就借,借了人家四五万块钱,从来不还,就没人借给他了;他就骗,跟来他小饭馆吃饭的人胡吹冒骗。
胡四儿就是在他的小饭馆吃饭时被华子骗去了5万元钱,他告诉人家他可以从云南他哥那儿买到又便宜又上好的柚木,他拿了胡四儿的钱就去了芒市,在芒市又勾搭上一个女的,就把那个带小孩的女人丢下不管了。那女人一路找来,跟他打得不可开交。最后,那带小孩的女人索要10万元青春损失费,华子拿不出,就又去找胡四儿。胡四儿说,你带我去M国见你哥看木材,看见木材我就借给你钱。华子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领着胡四儿来见我……
我把他借胡四儿的钱全部还清,问华子怎么解决芒市的女人和那个带小孩的女人。华子说,他准备跟芒市的女人结婚。
我说,那你老家的那个怎么办?这样子不好,对不起人家,既然要结婚,要先把老家那个退掉。
华子吞吞吐吐了半天,最后说,我想退掉,只是……
我知道华子的意思,就问他,你需要多少钱?
华子说,要退老家的就得给人家一笔钱,另外,那个带孩子的还要10万元青春损失费,还有……
我说,华子,我给你30万元钱。一个10万是给老家的,一个是给那个带小孩的女人,另10万,你好生跟芒市的在一起做点生意,别胡折腾了,也再别去嫖去赌了。
华子接过钱,便感激涕零地跟我说,我只想跟在你身边帮你做点事……
我领胡四儿进山,去了我跟杨根茂当年考察过的那片柚木林。我其实一点也不愿意再进那片山,再去看那片柚木林。那一片山,那一片林,系结着我心中失去文妮的痛,那些痛在我的心上经年累月地结成了疤,带胡四儿重走那地界,无疑将疤儿生生地揭开,我无法止住新鲜的血液从伤口处往外汩汩地流淌……
胡四儿简直高兴坏了,他说,我要是有足够的资金,这可是能赚大钱啊!
他说,咱们一起弄吧?他一边说一边回头征求我的意见。这一回头,他惊叫起来,哟!你怎么了?脸色那么不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我说,没什么,我没事的。你看吧,如果光是资金的事,应该不成问题吧。
胡四儿说,那我先去再租个大一些的仓库。
我说,你的加工厂在哪儿?
胡四儿说,我老家有一个,规模不够大,云南还有一个……
我说,你先物色去吧,物色好了告诉我一声。
胡四儿走了,我把华子收留下来。一开始,我只让华子打打杂,煮煮饭,采购些家里的日常用品,陪母亲说说话。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越来越思乡心切,而且常常念叨宛云的名字……
宛云每个月会写一封信来,信里有一些思念和缠绵掩映在文字间。我想是因为这样的分开,才使宛云的心跟我离得近了……
一想到宛云,我便时常会冒出收手不干的念头。我想,我要趁宛云这两年念书的时间,把钱挣足了,挣到下一世都无忧无愁了……我跟宛云,还有母亲和我的女儿林妮,我们要过安稳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为了这心之所想的一份幸福生活,我必须加快努力,也只有加快脚步,才能把母亲及早安排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地方,安度最后的时日……
想来,跟宛云、林妮还有母亲到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地方长相聚首,便是我的明天吧。
可是,母亲并没有等到我向她承诺的那一天。她在华子回来后的一天清早,再也没有醒过来……
其实母亲对她的离去早有预知的。那些日子,她常常握着我的手跟我说,如果我不能活着回到家乡,死后也一定要把我埋到家乡的土地上。有一天,她还让华子找个乡人去看看我们家的墓地,在我父亲墓地的旁边也给她挖一个坑……
我想我连母亲最后的遗愿都无法满足,我无法将她埋到家乡的土地上。我把母亲跟文妮葬在了一处,我常常去看望母亲和文妮,给她们带上鲜花,在落日的余晖里在她们的身旁坐一坐,内心无限伤感。
母亲平日里是帮不了我什么的,可是,她只要在,她仍然是我的主心骨,我不认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孤孤单单。可是,母亲这一离去,我仿佛一下子陷进了无助里,某种厌世的情绪便时常笼罩着我。我甚至常常会问自己,人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这期间,阿常介绍普宁的胖子跟我做了几回小打小闹的生意。胖子就是魏老万那次偷着组织了180件海洛因,让阿常替他运到老家玉溪,然后用货车运到普宁卖给胖子的那个“胖子”。毒道上的人都是混做一气的,只要有钱赚,无论以前互相之间直接或是间接地发生过什么,大家都是不计前嫌的。最终利益是第一位的,什么恩怨都要让位给利益……
因为阿军在准备给赵大大的货,所以跟胖子生意上的事,我就叫华子跑一跑腿,比如叫华子去联系,然后收收钱……
没有多久,阿常和胖子都找到我,说华子在中间玩名堂,故意把价报高,从中吃差价。
当着买家的面,我问华子,是不是有这种事?
华子承认吃了三、四十万元。
我说,华子,你怎么能这样做人呢?我待你就像兄弟一样,甚至比亲兄弟还要亲上一层,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你知不知道在这条道上混,诚信是顶重要的?阿军跟了我这么多年,从来没像你这样!你让我还怎么在这条道上混?将来怎么教育我的小弟?如果他们都像你一样做人,我们还做什么生意?你这不是在毁我吗?
我差点脱口说出你不要以为你当年对我有恩,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可是,我在那个气愤的瞬间,还是止住了自己要说出的很伤感情的这句话。我要给华子留点面子,我无法不念旧情。这也就是华子,换成手下的任何一个小弟,包括阿军,他们要是胆敢做出如此出轨的事儿,我早就把他们开了……
第三部分第22节 我失眠了
我差点脱口说出你不要以为你当年对我有恩,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可是,我在那个气愤的瞬间,还是止住了自己要说出的很伤感情的这句话。我要给华子留点面子,我无法不念旧情。这也就是华子,换成手下的任何一个小弟,包括阿军,他们要是胆敢做出如此出轨的事儿,我早就把他们开了……
那天晚上,阿军陪我到山里散步,我跟阿军说起华子。阿军说,本来你们兄弟的事儿,我不便多插嘴,可是,你是我大哥,有些话我闷在心里已经好久了。华子这个人吧,用钱花钱太过挥霍,即使我们以后洗手,这个人也不会收手,早晚会出事的……
我慎重地考虑了阿军的话。我以为在华子的事情上,我是有责任的,我总觉得以前的华子不是这个样子。我想我不能让华子再做违法的事了,因为黑道上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事,牵连到华子也不好……
那天晚上,我和阿军从山里回来已经很晚了,我还是决定找华子谈谈,华子的事不宜久拖。
我跟华子说,你自己总是这么跟着我混下去,也不叫个事儿。你有什么想法没有?我能帮你自然会帮你的。
华子因为做错事被我抓到了,所以一直低着头。他说,我想去芒市开服装店,跟女朋友一起开……
我给了华子20万元开服装店的费用后,华子就走了。我没想到,华子那天竟然在我的口袋里放了一个小窃听器,阿军跟我说的话,他全窃听去了。我更没想到,从此种下了日后的祸根……赵大大让人带口信来,第一批货先要410件,货走甘肃。
甘肃方面的线路阿军最熟,所以阿军要求自己亲自上路。
货是以每件3.3万元筹措的,晚上找人背到双田前边的公路上,然后装在事先改装好的运茶叶的货车上,拉到芒市的仓库,然后再用茶叶伪装后运到甘肃,每件7.5万元。
赵大大果然是用黄金折的价……
这笔生意的成交,我跟阿军都比较得意,因为这是我们头一次独立做通的。
接下来,赵大大又让人捎话组织第二批货。赵大大的第二批货要750件,他先预付了200万货款,货要求运到广东。
我后来才知道,赵大大一直就在广东遥控指挥着。
这一次为了万无一失,在贩运之前,我派人在境内找一些普通货物,从边境开往交货地点,反复了两三次。主要是为了试探一下中国警方的查缉情况,了解那边什么地方设了临时检查点,查得严不严,查货物还是查车辆等等。平时,我也派手下的马仔到边防站进行观察,大致了解和掌握近期重点查什么车,查什么部位,怎样翻看货物。根据掌握的情况,以便变换、更新藏匿和伪装毒品的部位和方式。
为了谨慎起见,我一般都是采取绕关避卡的方式。这样,我跟阿军研究和开辟了好几条新的运毒路线……
不管怎么说,毒品启运前几个小时,我的心里还是异常紧张,再次派手下的小弟驾空车前行探路,查看是否有临时堵卡点,路上是否有异常;同时派人在检查站观察这一天重点检查什么货物、检查什么部位等,以此分析是否针对自己。当我确认安全后,才准许毒品启运。
可是,就在启运的前一刻,是否让阿军亲自前往,我又有些犯嘀咕了。不知怎么的,以往阿军走,我总是很放心,从来不像今天这么犹豫不定,可是,就在启运前的一刹那,忽然有一种不安,像风一样掠过我的脑际,我的右眼皮跳了一下。
我叫住了正要开车出发的阿军。我说,阿军,还是让阿常或是王强他们……
阿军说,大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我说,我不是对你不放心,我是对……
阿军说,大哥,你就放心吧,安全不成问题。九死一生都闯过来了,不会有事的,你等着听好消息吧!
阿军出发以后,我简直就是度日如年。我过一会儿就给阿军打个电话,生怕跟阿军失去了联系。
为了避开警方,我们在电话里通常采用隐语。比如我们把海洛因称“地板条”,冰毒称“玻璃”,摇头丸称“扣子”,麻黄素称“豆子”,德宏称“阿行家”,云南称“阿比”、“阿明”,下关称“小夏(家)”,广州称“老发家”,大货车称“大电视机”等等,比如:“电视机已经搬到小夏家了,老发的兄弟在小夏那里,他说这台电视机质量很好”,意思是说“运毒车已经到下关,广州方面派来的人已经验了海洛因”。有时为了某一宗交易,双方临时对人、对货编上一些代号,主要原因是有些隐语已经暴露了,再一个原因是防止身边的人反水。如果是用自己的马仔运毒,就给他编一个绰号,事前讲好,万一路上被公安查到,要抵死不认,若迫不得已给老板打电话时,第一句话就报全名,这样公安不会怀疑,并且还报了信。若安全,一路上均用绰号报平安……
当阿军给我报过他就要进保山了之后,过一刻钟再打过去,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我立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派小弟开上探路车沿途打探到保山,小弟告诉我,阿军在保山被武警查获,他趁看着他的武警不备,从七楼跳楼自杀了……
虽然这条道上有许许多多的人都已赴死,可是,死人的事这么近地发生在我身边还是第一次。从前也有过小弟死,可是,没有哪个小弟比得过阿军和我的这一份手足情谊。我真的犹如失去了左右手,仿佛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着。心也是空空的,心里的痛像抽丝,一丝一丝地把我勒紧……
我其实在阿军出发前就已意识到了危险,我后悔当时为什么就没有拦住阿军呢?
大哥,你就放心吧,安全不成问题。九死一生都闯过来了,不会有事的,你等着听好消息吧!阿军临走时说的这句话,总是在我的耳边绕来绕去。
我失眠了。
从前,遇到再大的事我都很少失眠。而为阿军,我彻夜地睡不着。我知道阿军选择跳楼自杀一定是为了保全我……
而阿军怎么就那么巧地被武警查获了呢?是碰巧被查获还是……
我突然浑身一激灵。暗夜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恐惧蛇信子一般发出警讯,那种隐在暗处的被包围的恐惧无限地扩展弥漫开来……
虽然我对阿军不惜以生命作代价、以保全我的安全而心怀感激,可是,《教父》里有一句话说得既符合实际又富有哲理:时间对感激之情的腐蚀,比对美的腐蚀要快得多。
阿军死后没有几天,当我意识到了我的危险之后,我对自己的那种自私透顶的担忧,便把对阿军的那一份感激之情像水一样稀释、覆盖,然后顺流冲走了……
《教父》里还有一句话: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比金钱更能使人心平气和,更能排除其他干扰而敦促人倾向于纯理性了。我知道我再怎么感情用事也救不回阿军了,所以陷在感情的伤悲里无济于事。这时,我想到了我所遭受的前所未有的损失。我不能就任这巨大的损失横陈在面前,我必须找机会将损失扳回……
我也终于明白了赌徒的心理,为什么不是输掉了就洗手不干。赌徒的心理是输掉了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输的赢回来。输得越多,赢回来的心越切。而且,赌徒并不单纯地只想把输掉的赢回来,赌的全部诱惑就是潜在着赢回超过输掉的数倍之数……
我再次找到启子。我跟启子说,这次你得给我赊购。启子并不问为什么,只说没问题。
在我和启子之间,已经建立了相对稳定的关系,达成了一定的默契和信任。不用讨价还价,不用担心赖账收不回毒资……就是跟买家打交道,双方只需一个电话或派一个兄弟,就能把上千万的毒品交易谈妥。交货时,也只需老板间互相通个电话,相互确认安全后,手下的人就可把毒品交易做得干净利索。
我将那些柚木买下来,将毒品藏在柚木里,将藏有毒品的柚木做好标记后,便给胡四儿挂电话。我说我收购了一批柚木,想让他过来看看货,钱我垫着,他资金周转不开先用着……
胡四儿接了电话的第二天就来了。
我问他以前用什么办法运往广东,他说找边境专门负责运输的信息部,他们有车有司机,只付运费,其它什么都不用管。
因为阿军不在了,我暂时没有精力组织运输,所以觉得胡四儿的办法可行。况且即使出了事,司机只受信息部的指挥调遣,胡四儿调遣信息部,除了胡四儿,信息部和司机都不知道我的存在,而我可以把胡四儿软拖在我跟前,让他直接跟司机一路保持联系,这样我既可以不暴露自己,又掌握着全部的动态和进程,两全其美的事。
我带着胡四儿到仓库里去看木料。我说,你看这些料一车能拉完吗?
胡四儿用眼一望便说,拉得完拉不完,就看车子的大小了。
我说,你跟信息部联系,要一辆大车来拉得了。
胡四儿从怀里掏出一个烂本本,用手点了一下唾沫,然后将本本儿捻开,用眼睛捉住一个电话号码,当着我的面,给信息部一个姓孙的打电话,问有没有车。我站在近旁听见老孙说车是有的。胡四儿又问,运价多少。老孙又说,拉云南是每吨210,拉广州是每吨700。你是拉云南还是拉广州?
胡四儿看我,我冲胡四儿摇了遥头,胡四儿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后他跟老孙说,现在还不定,反正就按你说的。
我冲胡四儿赞许地点点头,胡四儿咧嘴就笑了。
第三部分第23节 我是谁?
第二天,我正在检查那些量好的料子,车就到了。我把海洛因藏在掏空了的柚木里,然后把那些柚木做了编号和特殊标记,编号的有170多根。这些木料全部是方木,方量是20立方米。司三帮着把车子护送到桥头,侦探部长“瘦猴”又帮着办了出境手续,车子就开出境了……
我把胡四儿安排住进宾馆,我跟他说,每隔一段时间记着跟司机通个话,问走到哪儿了。
我嘱咐胡四儿先在他的加工厂附近租个仓库。我说,另外,下料时不要把柚木上的号擦掉……
胡四儿睁大了眼看着我。半晌,他问,车上有黑货?
我说,对,就是那种了。你不用怕,事情成功了,我不会亏待你的!胡四儿并不知,我在毒品启运的同时,就派与驾车人互不认识的马仔,驾车尾随运毒车进行跟踪,并监视那个驾驶员向胡四儿汇报的路线、地点是否相符。我同时还派了一辆车先于毒品车前行到毒品车必经的道上,然后反方向往回走,逆向探查动静和可疑的车辆及人员,看公安的有否在前路上布岗盯梢儿。
有一程,胡四儿跟驾驶员失去了联系。他怎么打驾驶员的手机,都告诉他不在服务区。而我的马仔的手机也无法打通……同时打不通,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应该是山区里的某段没有信号了,可是,也不能排除可能发生的意外。
我让胡四儿跟信息部的老孙联系,结果老孙也说联系不上那个驾驶员了。我的心里就有些紧和慌。我不愿意想我会连着栽跟头,可是,世事难料,我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
我找王强,备了第二辆车的料,然后让王强找信息部的老马帮忙雇来另一辆车……
我想我必须双管齐下,如果那一趟丢了,这一趟就有可能成了。
由于公安部门对临沧、德宏、保山的车查得较严,所以我让王强告诉信息部的老马,通知他的驾驶员改走玉溪、白河、云南……
当日晚上,监视老孙那趟活儿的马仔终于打回电话说,车子到百色大山里没信号了,他跟着跟着,那辆车就拐了弯,他不知那驾驶员是什么意思,就不远不近地跟着,后来看见那辆车停在路边稍宽的一个场地上,驾驶员下来鼓捣车。起初他也纳闷,后来他见那个驾驶员从车前往车尾推那些木料,他才猜出,由于木料往车前纵,前钢板压断了一片,他无法换钢板,但也不能老任那些木料往前冲压……
我的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马仔向我汇报完后,我便打电话问胡四儿,车子走到什么地方了。驾驶员跟他说的,与我的马仔跟我汇报的两相符合……
车子顺利到达目的地。我让胡四儿告诉他的堂兄把货卸到仓库里,卸货时一定不要把木料乱砸,不要把木料上的粉笔写的号码擦掉。
在那个仓库放了一天,我又让胡四告诉他堂兄再找一个仓库。
木料又转到了新租来的仓库。观察几天,并没发现异常,我才让我派到广州的马仔通知赵大大,叫他的小弟去接货……
王强那边,老马的驾驶员出去的当天,手机就打不通。我对找王强做这件事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应该沉住气,等一等再作决定才好,这么匆匆忙忙的,难免不出差迟……
王强打了无数遍那个驾驶员的手机都打不通,我试着打,也是不通。我让王强跟老马联系,老马告诉王强,驾驶员的手机费用完了,走时已告诉他到云南交了电话费,再打电话告诉一声……
我对老马的话有些怀疑。可是,也仅仅是怀疑,又不能确定那王强或是老马真的有问题。怎么办?
我让王强通知那个驾驶员住进云南的一个酒店,把货车停在停车场,然后我悄悄叫我的一个小弟也住进相同的酒店,看看是否驾驶员一个人进出酒店,是否有人跟他接头,酒店四周是否有异常的人员走动……
得到一切正常的消息后,我让王强通知那个驾驶员重新上路……
赵大大顺利地将货提走了。钱由老陈的地下钱庄转给了我……
可是,没想到这是我跟赵大大的最后一笔交易。
其实赵大大跟我说过,他做完这一笔,就收手不干了,他要着手准备去南非,一心一意做他的烟厂生意。他还让人捎话给我,说他在南非打下天下,让我也去。
谁也不会料到,赵大大在从惠州他包养的二奶家出来,便被人追杀,死在了自己的汽车里……警方在其宁蒗的家中搜出了现金1800万元港币。
没有人知道是谁指使人追杀的赵大大。是为钱?为情?还是黑吃黑?或是毒道上的火拼?赵大大的死,无论在警还是在匪,都是一个谜。
当我听到赵大大死亡的消息时,我的大脑出现了片刻的空白,赵大大在电话里说的那句“我是谁”,就仿佛从冥界虚虚缈缈地飘过来……
我是谁?
是啊,我是谁?
赵大大知道自己是谁吗?我知道自己是谁吗?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是干什么来的?为了挣钱?而挣了钱又为了什么?赵大大已经很有钱了,谁有他牛?警方在他和二奶住的房子里,一搜就搜出来1800万元的港币现金!
赵大大死了,他没有带走一分一厘。我们生来并不是为钱而来,我们死后也同样不会带走一分一厘。可是,又有谁不热爱钱呢?
即使钱是婊子,我们还是会怀着最无耻的心热爱着她!
在这个世界上,死人的事儿是经常发生的。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因为死亡的存在,就不干自己热爱的事了!
在赵大大被追杀而亡命的短暂恐惧阴云里,我有过一阵心惊肉跳之后,义无返顾地想到的是:我叫王强发出去的那车货怎么样了?如果车子被公安查到,消息怎么都会透出来。没有消息,就说明没被查到。以前也有人和车都翻到山涧里去的情况,翻到山涧里也总会打探到,可是沿途并没有车翻到山涧里的消息……
一定是王强玩了什么猫腻!
我急忙再打电话联系,王强的手机已经无法接通了。
我带着小弟和保镖去找王强,王强就像泥牛入了海,踪迹全无……
因为是在极端心理的情势下找到王强做这桩生意,我心里总对这趟活不托底儿。我有个不算经验的经验,对任何一件事,只要在开始的时候心怀过犹豫,多半这件事就有些玄乎。玄乎的事就应该适时地终止。终止了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可是,人往往在思维的边沿上心存着一丝侥幸。
就像一只又一只蚂蚁在一个水坑边转悠,它们转悠的时候是极想涉过那水坑的,可是,当它们意识到有一种危险存在的时候,它们中的一些蚂蚁往往掉转了头另走它路,却肯定会有一部分蚂蚁义无反顾地继续冒着危险前行,直到葬身于水坑……
人往往不如那一部分掉转了头的蚂蚁理智。虽然人有脑子而蚂蚁没有,但人毕竟不是蚂蚁,所以人说蚂蚁没脑子其实一点都不权威,人若也能像蚂蚁那般没脑子,也就可以像蚂蚁一样凭直感避免灾难。可是,人恰恰有脑子,有脑子就害了人,有脑子就会被一份胆大妄为牵扯着,那牵扯使你想掉转头都不可能。
在王强这档子事情上,我介于又想掉头又想前行之间,走一步看一步吧——这其实把我自己害了。
我跟王强一直保持着通话联系。王强总是在跟我说,车子走到哪儿了,一切正常。可是因为我确认不了王强到底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所以,我决定大胆地试探和考验他一下。
再打电话的时候,我对王强说,情况有一些变化,你通知驾驶员返回来吧。
我要看看王强有什么反应。
王强说,好的,我跟驾驶员联系。
我说,我等你回话。
如果王强心里没鬼,他会通知那个驾驶员立即返回的,因为返回了我也是照规矩付他的费用,一分都不会少给他。而如若他有鬼,那么,人车货肯定不可能回来。
我等着王强回话。
王强回电话了。王强的回答出乎了我预想的那两种情况。他用很着急的语气告诉我,跟驾驶员联系不上了。
我说,怎么可能这么一半会儿就联系不上了?你找老马,让他也帮着联系一下。
过了一会儿,王强又打过电话来说,刚才道上的一个人说,在百色那儿有一辆车出事了,我怕是咱们那辆车吧?
我说,那我派人查查吧。
我派了小弟去查,查来查去,并没有出事的车子。
如果车子被公安查到,消息怎么都会透出来;没有消息,就说明没被查到。以前也有人和车都翻到山涧里去的情况,翻到山涧里也总会打探到,可是沿途并没有车翻到山涧里的消息……
一定是王强玩了什么猫腻!
我急忙再打电话联系,王强的手机已经无法接通了。
我带着小弟和保镖去找王强,王强就像泥牛入了海,踪迹全无……
然而,我对王强并没有生出恨到极点的怨愤。每一件事物都存着圆缺之说,比如我在跟赵大大的最后这一笔生意里,倘若赵大大早被枪杀一天,他就来不及将我的钱汇出了。那么,我跟赵大大的生意就是一场水漂,我的损失将是巨大的。而可能恰恰是因为王强这个小鬼的捉弄,才将那件事体里的许多潜在的晦气冲了又冲,坏运的锋一偏,原本可能是一场坏运的事,却变成了我的好运。
那么,我就该心平气和地接受王强带给我的坏运。小鬼也不是无缘无故地给人捣乱的,每一个人都不能太圆满,太圆满就会溢,必须出现一个缺口排出一些,你才不会因满而受折受损。我不相信王强从一开始就生了坑我的心,他不知是在怎样的一种心理指引下,思想也忽然地走了偏锋。我想,我根本不会追查王强的,我会任随他就这样地去了……
一件坏事的背后,总隐着有利于自己的一件好事。一个人故意而为的坏事,或许会给造成了损失的那个人带来两件甚或是三件好事。我这样想,便如阿Q一样心里平衡了。
这个分析神奇而又立竿见影地显现给我了。
第三部分第24节 再见宛云
仿佛是对我的一种安慰和补偿,我接到了宛云和女儿林妮同时发来的信,两个人一定是商量好的,要我去新加坡与她们团聚。宛云的信里终于有一句话透出了她的心思,她说,我们都盼着你来,林妮实在太想你了!我也是。
我的心被这样的一句很明示的话弄得潮潮湿湿的……
我想我囿自己于这狭小地界太久了,没有人可以困住别人的脚步,只有自己困住自己。我又何尝不想跟宛云和林妮团聚呢?可是,我的心里横着某种障碍,这障碍自然分隔开我和她们。就像一件很美很美的玉器,你需给它罩上玻璃罩子,然后再远远地隔着那罩子看它们,那是你对它们出自本能的一层保护。你会很安心,因为那样一来,你既不会摸脏了它们,也不会摔损和丧失了它们……
我知道我若不下决心迈出与她们团聚的这一步,我永远会被生意上的事无休无止地纠缠不清。这世上的人,无论平凡的人,还是伟大的人,一生不都是被各种各样的事体纠缠着直到死吗?中国有句老话: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能够一生沉在“天下本无事”状态里的人又有几个?而只要生而为人,就免不掉俗事的包围,也就因此会生出喜怒哀乐,也就因此不能脱了俗、庸和凡……
我一个人走了。没有人知道我的行踪,我既没带保镖也没带小弟。我想倘若阿军在,我是会带上阿军的……想阿军的时候,他总会浮游在我心底的那片思念的水里。
阿军死后,我给阿军的妻子送去30万元。我跟阿军的妻子说,以后无论生活上出现什么困难,尽管找我。
虽然,我懂得用多少钱也换不回来阿军的一条命,但我一定要让他在地下心安。我知道,在这个世上,不会再出现一个也像阿军那样肯为我去赴死的人了!
人的一生,只要拥有一份至亲的情,至美的爱,就已是上天的恩宠了。可是,人为什么无法放弃与这一切毫不相关的各种各样的妄想呢?
再见宛云,我知道什么也不能让我们分开了。
女人骨子里是重情重义的,虽然有一类女人是物质的,男人得靠物质和金钱的实力才能打动她,这样的女人好征服,追求起来也简单。可是,还有另一类的女人,她们活在精神和情爱里,大多的男人都愿意以捕猎的方式赢得他喜欢的女人,捕猎来得迅猛,快意消失得也快,他的兴趣也会很快转移到新的猎物身上。没有耐性的男人很难捕到彼此心灵有感应的女人。活在精神和情爱里的女人是难能可贵的,她只要你珍惜她的真爱,她会把潜在生命里的爱情的光辉毫无保留地献给你。你滋养在这样女人的怀抱里,一天胜过一年。
宛云便是我用真情和耐性等到的。
宛云还是我最初见她时的那个样子,一身洗得很洁净的旧衣服。我说,你该为自己买一些好看的衣服,钱又不是问题。
她笑笑说,衣服又不破,能穿就行了。你寄的钱,我都存在林妮的名下了,留给她长大用。
我说,像你这么不爱钱的女子现在太少了。
宛云说,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爱钱吧?为什么把女人想得那么俗呢?
我说,宛云,我一直想知道,你是在什么时候对我有好感的?
我不敢说爱字,我觉得这个字太过奢侈了。
宛云说,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心理学家研究发现,爱上一个人可能只需要几秒钟。从前我不相信这句话,可是,我在见到你的头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在一面山坡上,见到一个男人,他领着我走进一座海边的教堂,将一枚戒指戴在我的手指上……
梦里的一切一直反复地持续着,直到我醒来。想起那些细节,我觉得我自己好可笑。可是,我没想到第二天真的走进了跟梦境中一模一样的那面山坡,山坡上坐着你,你竟也跟我梦里的那个人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我看见你时,我恍如在梦里,我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呢?其实我们班上有个男生一直在追我……
我说,就是那个提议要照合影的小伙子吧?
宛云点点头。
我说,我要谢他的成全。
宛云说,他挺好的,可是,我在见你一面之后,一直无法忘记你。
我说,我一直想知道,阿军是怎么跟你说的……对了,阿军他已经死了。
宛云说,我不能告诉你,阿军说,就是死了也不能告诉你……你知道吗?阿军曾跟我说,他是癌症晚期,他活不了多久,可是,他要在死前,看着大哥有一个幸福的家和爱人,他说……算了,我不能说。
我不知道阿军患了癌症,我真是粗心啊!
我跟宛云在海边散步。
我说,我答应过母亲让她住在海边的房子里,可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是,我没有兑现给她的诺言。你知道吗?她在临走前的那些天,一直唤你的名字。
宛云说,你知道吗?我妈妈在我一岁多一点时就死了,我没有妈妈,我感觉你的妈妈就像我的妈妈一样。
我说,宛云,我们将来就居住在这里好不好?
宛云不作答,转头用深深远远的目光看海。
我说,我想要你一个答复。
宛云说,女人为了自己的爱,可以丢得下所有,男人却满世界地忙活,自以为是为了自己的女人,其实是为了他们自己的虚荣心,为了自己的争强斗胜,为了达到一场又一场实质上说是空空的目的,为了那些个空空,无论多好的女人他们都会丢掉!一个又一个……
我说,你是说像我这样的人吗?
宛云说,差不多吧!
我说,我一定要让你看看,我是不一样的。你要容我一点时间,然后,我们一起过我们想要的生活。
这是我给宛云的承诺。
我当时哪里知道这又是一场空空的承诺啊!
我没想到,当天晚上在我们吃饭的那个酒家,竟然非常意外地碰到了老陈和友哥,他们当时正跟一个胖子一起用餐。
混我们这个行道的,眼睛都很毒,在我一眼认出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好像有某种感应,同时扭头看见了我。
我不想让他们认识宛云和林妮,我悄声说,你带着林妮自己找个位子,吃完饭先回家,我遇到了几个熟人。
宛云带着林妮一声不响地拐到里边的一个僻静处。
我径直奔向老陈和友哥。
老陈和友哥早已站起来迎候我,胖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看着窗外,对人一副怠慢的样子。走到近前,胖子只是回过头来轻点了一下,又去看窗外。
我被安排坐在胖子的旁边。胖子看上去足有200多斤,大耳垂儿,耳垂肉厚厚地下坠着。长这样耳朵的人,据说如果从政会做到很高的官,如果经商会成为巨商。跟这样的人坐在一起,谁都会感到自己渺小,因为他太巨大了。
我们三个人加起来,或许还不及他一个人那么宽大。
而他抽女士抽的那种细细的烟。我想,他可能并不是真的抽烟,只是一种把玩,只是借着那根细细的烟和袅袅烟雾慢慢地思想。他的眉异常浓而黑,在眉宇的尾部长出几根长长的眉须,像龙虾的须一样飘动,他的眼睛就藏在那样的须里,向外探看。我发现外面有一些人影在晃动,我想,那可能是他的保镖或者马仔。旁边围坐的一桌人,时时刻刻滴溜着目光,那也该是他的手下吧。一个如此惜命的人,身家不知是多少呢!我猜想他的生意肯定做得很大……
后来他先走了,老陈才悄声告诉我,这位B先生早年在美国,因贩毒被判入狱4年……回国后,以云南为活动据点,陆续从泰国、M国购买海洛因,从广州采用货物夹带的方法,利用海运从中国或过境中国向国外贩运毒品……
老陈这么一说,我对这位B先生的事迹倒是有印象。据说他主要是通过远洋货轮运输把毒品藏在装有菠萝罐头、活性碳、石膏、食盐的集装箱里……用这样的方法虽也偶有被查获,可是没有证据显示是B先生所为,他自己在广州有合法的生意做掩护,又由于反侦查能力极强,所以,屡屡都巧妙地逃过了追查。B先生被这条道上的人视为顶尖级的高人。无论在什么行当里行事,人都希望认识高人并能有机会与之合作。
我问老陈,你们跟B先生有什么打算?
老陈说,他们一向是从泰国、还有一个广州人那里进货,而那个广州人遇到了一些麻烦,泰国又查得紧,所以,他们想改从M国购货。友哥提到了你,B先生对你也很感兴趣,你有多少货,他要多少货,难得的好机会。
我问,资金怎么个付法?
老陈说,老规矩,先预付定金,等你回去,马上汇你400万……
第三部分第25节 车子失踪了
友哥邀请我和老陈一起去泰国玩,并去看看他在泰国的公司。我也有意想把资金转移一些到那里,这样我陪宛云和林妮多待一些日子的计划,就不得不变更了……本来我想派华子一路跟踪监视车子,但华子坚决要留在我身边。
华子说,让李水跟着吧,他可以随时随地向我报告情况。
看来华子也搞了二级权力批发。他跟李水联系,李水跟司机联系,多一层环节就多一层安全,倒是没什么不好。
车子每到一个地方,李水就会告知华子,华子就会告诉我。
车子到宁蒗了。
车子到石棉了。
然后,车子失踪了。
李水报华子,华子报我。我问华子,为什么会失踪了呢?
华子说,我叫李水到石棉去看看。
车上夹层里装了80件货,买价是每件2.5万,卖价跟B先生讲好是每件9万。
后来,李水给华子回话,华子跟我回话,车子到石棉以后发动机坏了,车子现放在石棉沙湾的一个汽车修理厂,需要3000块钱修车。
我就安排华子迅速把钱打到卡上……
后来,直到老陈给我打电话,通知我货已经接到,我才放了心。
可是,就在老陈给我打来电话的当天晚上,安丽突然很诡秘地给我打来电话。
安丽说,林生,小心你身边的小弟呀。
我说,怎么了?听见什么风声了吗?
安丽说,你可别不把我的话当真,别说是不是听到风声,风声不准我都不会给你打电话。我问你,是不是有一批货过石棉来的?告诉你,你的车一直就在人家的监控之下,而且不是一个省两个省,这次可是更高的部门。有人跟我说,还不是一个国家的更高部门,连美国缉毒署都盯上了……
我说,你看你说得这么玄,我有那么备受关注吗?
安丽就有些急了。安丽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固执和过于自信的人。你不要以为你坐在你那个鬼地方便天下太平了,没人敢怎么着你,你像那个井底的大青蛙,越来越没有见识了!连自己身边的小弟也看不清。跟你说,你身边的一个小弟就足可以像一块炸弹毁了你。你爱听不听,我反正告诉你了。现在,我已经是冒着生命危险告诉你这事,咱们的说话可能正在被监听,也就是你,换一个人,我才不会上赶着给他打这样的电话,我图你什么?你说啊?你好自为之吧!
安丽说完,再一次气愤地摔了电话。
我从那种摔里,感到了安丽对我的一份至真至切的情谊。
我不能不听安丽的话,安丽的消息来源应该是可靠的。安丽也是江湖中人,哪一面的消息她都有。可是,我身边的小弟,我一一地滤了一遍,觉得哪一个都不像毁我的人。
所谓的身边小弟出卖我之风又是从何而来呢?
而且,车子虽然在石棉失踪了一些个时辰,可是后来还是按事先的计划运到了广州,老陈那边也接到货了,老陈还给我回了话。会不会是那边公安在诈我?
转而又想安丽虽然对我好,可是,安丽同样也是那边用着的人,那边难道就不可以让安丽诈我?离间我跟小弟的关系?
我不知怎么想到离间这个词的,可能想到小弟一下子就想到了阿军,阿军为了我不惜跳楼自杀,那是多好的小弟啊!他们就是眼气我有这么好的小弟,所以才要在这方面大作文章,以扰乱我的阵脚,我不能轻易上当。
可是,我不应该怀疑安丽跟那边合在一起诈我,安丽会那样做吗?
我当然是不该怀疑安丽对我的一片情的。可是,女人,爱不成生恨的也极多啊。
谁能知道会不会突然哪一天,哪一根弦拧住了,发作了,自己都校正不过来了!
我想,无论怎么样,我也要将最后的这几趟跑完,你截住我一车,我还有第二车,你截住我第二车,我还有第三车……反正我没在现场,反正公安就是知道是我的货也没有证据,反正,M国是个连红色通缉令都发不到的地方,反正我还有政要等官方的一群朋友保护着……
我决计放第二批,还有第三批……
我想,我的大脑有一个缺口,那个缺口在那一时刻就像决堤的海。我即使用整个身体横在那里,都挡不住它们的奔流。
那些奔流的水可能毁坏掉什么,更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忘了时间,因为所有的日子都淹在奔流里。而有一天,所有的电话都静下来了,所有的人好像都不知去了哪里,一切早都有所改变了,只是我不知。
那个时候,洪顺发进来了。
洪顺发说,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我的脑子有些木,像小时候陷进那条倒流的河水里,那种身不由己般的沉陷……
我说,出什么事了?
洪顺发说,你的最后一批货,是让司机放进广东的一个仓库里吧?而你放货的仓库旁边还有一个仓库,里边放着多少吨冰毒你知道不?我只告诉你,那一仓库冰毒的价值,整整9个亿啊!因为你那一车货,人家的9个亿全部泡了汤!
我听着洪顺发的话,就像看见炸弹开了花儿!
洪顺发说,无论你承不承认,你最后一批货交谁做,谁就是公安的线人。美国的、香港的、泰国的,还有台湾道上的老大可能都要来M国,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洪顺发说他要去政要那儿,说完就走了。
屋子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一下就想到了华子。
华子再怎么好赌、好骗、好搞女人,可是,我从来没想过华子会是公安插到我身边的线人。我之所以不往华子身上这么想,是因为华子在早年救过我——就是从警察的手下把我放走的。
那天安丽打电话告诉我,让我小心身边的小弟,我曾经有一点想到华子,只是我从感情上不肯承认罢了,更不愿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跟华子之间。
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爱情、友谊、生命……
连生命都是无常和无定的,更何况附着于生命之上的爱情和友谊呢?
你的恩人不一定一生都有恩于你,你的仇人也不一定一生都加害于你。或许有恩于你的人,最后恰恰就是置你于死地的人,而你的仇敌兴许会变成救你出苦海的恩人……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永恒的恩人和仇人。
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我突然地就像一个开悟之人,顿入禅境——
凌晨5点钟的光景,晨曦未露。雪山的夜晚一定是沉在海里的,海上升莲花于我的脚掌之下,我看见了禅中的自己独对无人的海,面朝东方,神清气爽。
莲旋我于万水之中,万水似一袭袈裟,度我历劫的苦难。
我在苦难之中和苦难之外看见了什么?
苦难是无边黑夜,也是光明的岸。
而红日是黑夜烧制的光明,这光明是黑夜的一件量身订做的衣裳,它不多出一点也不少出一块,刚刚地好,刚刚地覆盖住夜,一点头都不会露出来,一点破绽都不会有。
光明和黑暗其实是一个世界的双簧,一个世界的正反面,一个世界自己对自己的替代。
当红日高照,我的生命正沐浴在心的苦海里,心身皆苦时,我双手合十,不求逃离,只求皈依……
第三部分第26节 生死归一
莲心也是一种苦,跟我的心相通,携我陷于无底的底里,以为入底便是遭灭顶之毁。
而不求重生,何以有毁灭?毁灭和重生,其实也是生命的两面。
生,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出现;死,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等待。
生死归一。
因为无定,因为无常。
生没有什么庆幸的,死亦不必心怀伤悲……
从禅境里走出来的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我。倘若真是华子,我不会恨华子,我也不会去看华子的脑后是不是长有反骨。每个人的生存都自有他的道理,无论那道理讲得通讲不通,就仿佛我们常念及到的命运。命运安排我跟华子小时候在小街上相遇;命运又再次安排我们以恩报恩地分离和重逢;然后再以另外的方式,在另外的地点,以完全颠覆从前的相遇而分离……
没有什么,只是命运。
我想起这一次华子回来是他主动的。一定在跟我闹僵的那一次,华子有了生变的心,他只屑遇到点燃他心火的引子。而那个引子是谁?这是我心中的一个谜。
华子最后一次回来是有目的的。华子主动要求贩运毒品,工作积极又努力……我以为华子真的是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可华子不是。华子没有应付这些事情的脑子。
在华子的背后,一定有着一个强大的支撑,所以华子才能那么地从容不迫。如果华子那时候提出跟车走,我可能真要对他有所怀疑,可是他坚决地要求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他留在我身边其实是很冒险的,一旦我察觉了,他就没命了。因为即使我放过他,道上的人也不会放过他。可是,这一举,恰恰打消了我对他的全部防范之心。
我不恨华子。华子能这样做,一定有华子的道理。我为什么一定要让华子死心蹋地地跟着我卖命然后送死?像阿军,于我来说,阿军就像个英雄一样树在我心里,而在许多人的眼里,阿军可能是不可理喻之人。
我为什么一定要让华子像阿军一样呢?
华子如此也就拯救了他自己。其实我何尝不希望获得拯救?每个人陷到不能返身之境地,都渴望被拯救。可是,上帝对有些人是连被拯救的机会都不给的……
我想通了这样一个道理之后,我决定保华子,而不是清理。
许许多多道上的老大都云集到M国来了。大家要我给一个说法。
我说,我的小弟一直在我身边,第一批、第二批货也都成交了,失在最后一批货,我当然有责任,但9个亿损失让我赔,我赔不起。可是,我可以尽我所能承担一部分……
聚会的那天,我总想起《教父》里也有黑帮老大们的一场相聚。可见无论什么年代,无论哪个国家,无论社会进步到什么程度,这样的一群人,总会以相似的面目在一种场里相聚,而命运最终的结局也应是一样的,没有谁可以善终。
就在那样的一天,我坦然地坐在他们中间。我甚至想,他们要是以为我就是公安的线人,把我在那一天除了,我认了就算了!那一天的最后,是洪顺发、韩朝和尚志他们共同出面做担保并替我说了话,大家虽然不欢但终有个散时……
所有的人都走了,我才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阿明。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一个人跟我提起那批货的货主,而我也没有问。
我为什么没有问?就像我早就知道那批货是谁的一样。而且这种知道决不是现时现地才知道的,完全是久久远远的一种预知……
老陈给我找这个仓库,我甚至都没问一声仓库在哪儿。我一向是要问个清楚仔细的,而老陈给我找的那个仓库,就像我一直就知道它的存在似的。
我知道,这就是一场宿命。
我跟阿明彼此的宿命。
我清晰地记起了我跟阿明那惟一的一次相见。对于许多人来说,一生会有无数次的相见,每一次相见都是上一次相见的一种重复。但对我跟阿明而言,一次的相见,就是一生了。
而那第一次的相见,一定也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我们真像是在哪里见过。
你不觉得我们两个人挺像的?
哪里,最起码我从来不留你这种板寸头的。
我以前也喜欢留你这样的头型,只是在部队的那几年,只能留板寸。留惯了,后来再留什么也不觉得比板寸好。而现在我以为,板寸是最善于伪装和遮盖一个人的智慧的,板寸的这份平常就仿佛一个人的平常,而你恰恰可以在给人留下平常的错觉里,干点不平常的事儿嘛!而且,遇到事儿的时候,我可以平头平脑地溜掉。你却不行,你会有把柄被抓。
就凭我这几根头发?让他们抓好了。
林生,你还真别大意了,只要能抓住一根,你就跑不掉了。
那你也休想让我跟你一块留板寸。
哪里,我知道,你就是留了板寸,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啊!
而阿明跟我说话的那个时刻,我的心里的确是存着某种异常的感应的,我们是彼此有着某种牵连的人啊!那时,阿明还有一段很宿命的话,这时突兀地跳进我的耳鼓——
林生,你知道吗?我这人命里缺木,我总想给自己起个“森”呀“林”的名字,可是,有一次去庙里,有个算命半仙拽住我说,我是天马行空的大鸟,万不可栖林而居,鸟逢双木必惊飞。
我记得我当时说:阿明,双木可是“林”呀,我姓林,你不怕我将你惊飞了?
阿明当时听了哈哈大笑。他的笑声今日犹在耳际。
阿明说,命里所指是内林,你是外林,哪里就惊飞了我?
可是,我仍隐隐能看到我们两人有着某种殊途同归的结局,只是,那结局异常模糊,无法分明……
那无法分明的一切,今天在我看来是异常地分明了。阿明说得对,我们两人是极像的两个人,都对自己过于自信,都以为内力是最强大的,任何外力都撼不动我们……
可是,人其实就是无根的风和水,什么样的波动都会把你的命搅散。
可是,即使重视了外力又有什么用呢?假如我就是阿明的一场宿命,阿明这只大鸟早早晚晚都会“鸟逢双木必惊飞”的。
我确定那些货就是阿明的。没有人会像阿明那样痴迷于研究和制造毒,他就像一个狂妄的生产主,他起初或许是为了钱,后来可能是想要证明自己一些什么,再后来可能就想要以自己制造这惊天动地的成就覆盖一些什么,而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走到那样的一个时候,我想阿明接近了疯狂和僭妄……
而我从阿明的身上分明看到了我自己。阿明是我自己的一个透视体,我难道不是也陷在疯狂和僭妄之中吗?我在这一些时日里所做的一切,仿佛都不受我大脑的支配,仿佛有一个魔鬼操纵和指挥了一切,所以我无法听得进安丽发出的警告,我也看不清一切人的真与假、虚和实。华子,老陈,龙眼,还有安丽,他们到底都是什么样的人?
是什么让我的眼睛浑沌而无法清亮?是我心中的一个欲魔,它是我自己在心里慢慢养大的,养大到足以超过了我的心的承受……我试图摆脱它给予我的巨大压力,所以我想逃离,最后的逃离。逃回到我想要的简单得伸手可及的宁静中。而宁静就像生命里的一面镜子,我在许多年前就把它打碎了,生命的镜子打碎了就永远地打碎了,它们碎成流水,永永远远地流逝,寻不到一块碎片……
已经是清明了。我必须给母亲再上一次坟。
我坐在母亲的身边,想起小时候自己的样子,母亲的样子,想起童年的那条小街和小街上站着的我、华子和小慧……
那时候是多么的贫穷啊,可是,那时候的贫穷对于现在如此富有的我来说,却成了一种再也无法抵达的美好境地。
人生如梦。
没有人明白自己的一生到底需要什么。当我坐在母亲坟前的时候,才突然明白,人生所需不多,就这么一捧泥土足矣!
山野全都绿了,又一茬儿的罂粟花开了又谢了。
我知道罂粟花的凋谢意味着又要收割,而人的凋谢却是离世。
我知道生命纷繁。一季一季的消失和离散,一季一季的没有再回返。
冬天朴素的树木,蜕去一世的繁华,归于平实,归于沉寂。
我有离世的烦忧,我有对亲人的不舍和牵挂……我想这一切都不是平白地生出来的,万物皆有情、有义、有眷恋,可是啊,人生也像这季节里的树木,该归于平淡时即归于平淡,该归于虚妄时即归于虚妄。
然后便是无牵,然后便是无碍。
我在无牵和无碍里入禅,总会在雪山的一隅,在我眼睛落在它身上的时候,瞬时长出一朵雪莲花。那朵凝着天露的雪莲花,便是我在禅境世界里的一个相知。它不是我心想之中的一种出现,它是一种神会,在我的意念之先便跟我遥遥地相对了。它不在我入禅的早一分,也不在我入定的晚一分。我想,那便是从我的身体里出去的魂魄了,比我自己还要知心……
它的蕊里挂着金子一般的雨滴,它们汇集了雪峰上的所有雪的脉息,它们在高天里旋转,旋成一条条蛇,我的手自然地在迢迢遥遥里承接着它们,它们不用我的导引,就知我生命的那条通道。我的头顶仿佛真有一个天窗,它们来时,它会自动地打开来,它们行走在我的经络里,它们走过一个小周天,再走过一个大周天,然后,它们自然地停在丹田里。那是一个人生命的最中央。万物并不是围绕着根脉生存着,万物都像地球是圆的,圆必有一个中心,像宇宙的无垠,哪里是宇宙的根脉呢?宇宙是万事万物的周天……
第三部分第27节 您以为我有地方可逃吗
蛇仿佛并不能认知这个新的中央,我看见了它的不耐烦,我看见了它折头而返,它欲从我的口中回到遥远的来处。我看着它,对它说,你应该尝试着在我的生命里住下,你来肯定不是无缘由地来,当然你走,肯定也不能无缘由地走,而你要白来一遭吗?你走之后,还是来时的你吗?我肯定你永远不是来时的你了。生命一遭是一遭,一遭和一遭是不可重复,也不可置换和不可修改。
它的头部已经游离出我的体外了,它伸出头,在我的口外做了一个深呼吸便缩回头来。我再一次引领着它进入我生命的腹地,它极不情愿地开始旋转。我知道它在运动,我也知道它在运动中蜕变着,蜕变成一个新生命。运动是一种新的结合,运动产生一种新的力量和物质,在运动的过程中,会有一些废物和垃圾产生,倘或保持新创造的生命的洁净,是必要及时地清理垃圾和毒物的。生命还有一个孔道,它是用来排污的。我看见污浊的黑水从那个孔道里滔滔地奔涌和流淌着。有承载它们的深潭,那深潭黑不见底,它也是禅的另一种深境,承载污浊的深境。那境地太深,所以你永远别想看清它,它在污浊来时洞开,污浊无时自然地关闭。
我感觉生命里的所有污秽都顺流而下了,顿时感觉到来自血脉里的一种舒爽。你不必担心是否有真气洁血一并被吸走,不会的,禅境的那个世界,事事皆有分寸,皆适可而止……
黑色的涌动和流淌慢下来了,变成稀稀落落的雨滴,然后,就停了。再然后,深黑的潭跟纯净的一片断开,有自生命里的真火徐徐地自下而上将出口封闭,与外界的一切断开。生命不能没有出口,但也不能跟生命之外的世界混为一片,所以封是保持生命的完整和独立的一道程序,它是禅境世界里的一份严格。
莲花生自洁净的世界,蛇看到莲花原来就是自己的家园,它匍匐着爬行至莲花的蕊里,莲有好看的花瓣,它们的一开一合,都好像佛旨佛意。蛇盘自己于莲的心里,蛇变得万般地虔诚了,蛇即使有万千的不安分,此时,也愿在莲的神力里皈依沉静,安分守己……
我在这一刻领悟到一场美好的救赎。
当我睁开眼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看见春天的阳光里走来几个人,一个是司三,紧跟其后的是侦探部长“瘦猴”,另一个是我的岳父。
岳父说,你快点逃吧,他们就要抓你来了!
我冲他们笑一笑,然后又摇了摇头。
司三说,B先生已被抓,美国缉毒署早就盯上他了。泰国警方也抓了友哥,阿育是在罗湖口岸被香港和大陆警方联手抓获的……
我说我知道就要轮到我了……
岳父说,林生,你逃了,大家有个借口。你不逃,恐怕是谁也无法……
我说,您以为我有地方可逃吗?
我知道,我就是逃得了今天,也逃不掉明天,所以不如不逃。
他们摇头丧气地看了我一会儿,又从春天的阳光里消失了。
我想,即使没有华子的出卖,我也是被抓无疑,因为从任何一条线都可找到我,无论B先生还是A先生,也无论是真的友哥还是假的友哥,大家只要在一根链条上,便都会迟迟早早被突破,突破其中一环就是突破了所有,没有人可以幸免。
而阿明在哪里呢?
阿明一定在惊飞中。可是,对阿明来讲,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棵树、一个树枝都充满着不安全。以我的心揣度阿明的心,他可能选择离老家最近的树窝躲藏着,因为他很可能以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可是,我相信在阿明的头上有一个天网,所以阿明躲到哪里也无济于事,由我而牵出阿明,其实就是早一天地成全了阿明。我牵总比换一个人牵出更好。
因此,我对阿明并不心怀内疚和忏悔。
当我从清明的坟上起身的时候,我看见了又一群人影的出现。
我知道这是抓我的人来了!
此时我突然想到了赵大大跟我所说的那个隐在影影绰绰里的友哥。那个友哥真的存在吗?倘若他真的存在,那么,他为什么不同我们这些人一起落网呢?
或许他真的是一个高人。可是,再高的人也都像江河里的鱼,不下网的时候,无论你蹦多高,也无论你沉多深,你都可尽显你的本领。可是一张网能网住高处的,也能网住深处的。那网不住的,除非是网开了一面……
为什么独对那个人网开一面呢?
除非那个人并不真正是道上的。
我在他们抓住我的那一刻,突然明白了一个潜在的身份。
那个人并非代表一个人。可能在我们的中间,有无数个这样的人……所以我们过去面对的,哪里仅仅是隐身于我们中的一个人呢?
我正走在远离春天的道上。
我知道还会有无数的人行走在这条道上。
因为每一条道上都充满着前仆后继的人……
最终,无论是像我坐以待毙,还是像阿明闻风而逃,都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殊途同归。
我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想告诉宛云我曾未能答上来的那句话——
“很快”是生,也是死。
我知道我在这一世还有宛云、女儿林妮和一个未出世的儿子。我愿他们在尘世获得幸福,并愿他们有一天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2005年3月定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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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毒枭自白
- 更新日期:2024-03-31 08: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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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定要让我、我的家人、我的小孩衣食无愁,我想挣很多很多的钱…… 这一切的“想”都沉在我生命的暗河里。虽然我在贫困里越来越干瘪,而我的“想”、我的欲望就像一条鱼,在那条暗河里被喂养得越来越肥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