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之恋

  • 更新日期:2024-05-10 08: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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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堑南胂罄铮胺讲辉洞τ幸桓錾辽练⒐獾拿偶鳎赜谀敲偶骼锏氖澜纾怯凶鸥髦指餮南胂蟆 外面刮着很大的风。 “方向盘酒吧”里却很温暖。 北京的好处

详细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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堑南胂罄铮胺讲辉洞τ幸桓錾辽练⒐獾拿偶鳎赜谀敲偶骼锏氖澜纾怯凶鸥髦指餮南胂蟆
外面刮着很大的风。
“方向盘酒吧”里却很温暖。
北京的好处就在于,室内室外存在着巨大的温差。北京人都习惯在厚厚的羽绒服里穿很少的衣服,张皓天刚来北京的时候,可不习惯这样,他一定要穿得规规矩矩,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自己。他现在也习惯了在羽绒服里直接穿一件很酷的短袖T恤,T恤的底色是黑色的,胸前绘有奇特的图案,常有女人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那凸起的纹路,娇滴滴地说一句“好好看”。每当这种时刻,他都明白她们伸手摸的不是那些纹路,而是纹路下面那结实隆起的胸肌。
张皓天和汪丁丁两个漂亮男人从一辆出租车里出来,车身是黑色的,镜面一般的车身反射着霓虹灯流淌水彩般的光亮,那两个男人就在这一片光亮中联袂而来,他俩的确很帅,就像天空中的两颗星星同时降落到地面,明亮,耀眼,令人目眩。
两个漂亮男人缓缓走在通往“方向盘酒吧”的狭窄甬道上。他们之中的一个说:“你看这个像什么?”另一个就会心一笑。他们常开这种充满隐喻的玩笑,但他们从不说脏话,他们就像有洁癖那样选择尽量文雅的词语说话。汪丁丁是一个歌星,张皓天是话剧演员出身,他俩都是被艺术“腌制”成的男人,跟普通男人有着天壤之别。
远远地,张皓天就看见酒吧门口有个女人在打电话。她的脸被头顶上一盏红灯笼映着,有些怪异的感觉,脸上的阴影特别重,就像一个从戏中临时走出来的女人,她很快还将回归到戏中去。她手里执着烟,并不真抽它,而是任烟雾袅袅上升,升到看不见的夜空里去。女人穿一件毛领短款皮草,额前梳着微烫过的、厚厚的刘海儿,她虽打扮得妖娆妩媚,说话的语气却很严厉。
张皓天看着这个女人,不知怎么,他愣了好一会儿。汪丁丁从后面推了一下,他才像醒过梦来似的,磕磕绊绊迈过门槛,朝着最热闹的那一桌走去。
她们说,快看,来了两帅哥。
她们说,那不是汪丁丁吗?后面那个是谁?
她们说,别光顾看帅哥了,来来,干了这杯吧。
张皓天他们走过去的时候,看到有个女人正在以模特儿的姿势站立在桌旁。他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在别人喝啤酒聊天的时候,这个穿黑色细格短裙、红色复古高跟鞋的女人要站在桌边,后来灯光一闪,才知道有人在给她拍照。

她看着他们,面无表情。
继续摆姿势照相。
汪丁丁在张皓天耳边小声说:“哎,这就是诸葛小晴,很红的歌星,你听过她的歌吧?”

“可是,她怎么不理你呀?你不是说你们两个……”
“没看见她正忙着吗?”


第一部分花样美男(2)

这时候,有个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哎,两个小男孩,说什么呢!”
“大鱼!”
张皓天扭过脸,正好跟那个被称作“大鱼”的女人目光碰在一起。他们都被彼此亮晶晶的目光在瞬间晃了一下,就像被珠宝的光亮晃了一下一样,夺目,耀眼,些许眩晕。
“怎么会是这样呢?”
他俩心里同时有个声音这样说。
张皓天定下神来才看清,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刚才打电话的那个女人,他不明白大伙儿为什么叫她“大鱼”,她的举止是野性与优雅的混合体,她厚重的刘海儿几乎遮盖了全部眉毛,有透过厚厚帐幔看人的感觉。进屋之后,她把刚才裹在身上的那件短裘皮外套脱了,露出里面吊带细细的黑色晚礼服来。那件晚礼服的胸口开得很低,乳房的轮廓依稀可见。
“坐下来,大家一起喝一杯。”她对汪丁丁说了句。
张皓天还在盯着大鱼的胸口发愣。她胸口有条三角形的金属项链,尖端一直指向她的乳沟。他替她感到凉,因为外面已是冰天雪地了,她竟然穿得这样少,还戴这样一条凉飕飕的项链,真让人有种想要过去抱她一下的冲动。
大鱼自顾自喝着啤酒,并不看他一眼。她一直扭着脸跟汪丁丁说话,把张皓天晾在一边。张皓天坐在那儿,只觉得手脚冰凉,陌生感从脚底而起,如水面般一点点升浮起来,直到漫到脖颈。他忽然变得呼吸有些困难,想要大声说句什么,张了几次嘴,都没发出声。所有人都在喝啤酒,无视他的存在。
他想起以前在舞台上被忽视、被冷漠的感觉。
所有人都在喝啤酒,相互调笑,没有人看他一眼。没有人想要认识他,问他叫什么。他像被塑料薄膜包裹起来,就快要闷死了。这时候,听到她们几个女人高声谈论世纪末的最后一天干什么,他把耳朵伸过去,一字一句听得仔细。
——去看焰火吧?听说要放焰火呢。
——不如咱们几个还是一起来这儿喝酒吧?
——去看演出好了。
——或者,去蹦迪?
有一个声音是那样与众不同,她说:“我要在床上度过。”
“呜——”
嘘声一片。
“我要找一个男朋友,一起度过跨世纪之夜,我们要从1999一直干到2000。”
“呜——”
嘘声再起。
那个叫大鱼的女人,手里端着一杯酒,径直走到张皓天面前,说:“你叫什么,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

刚才那个像模特似的站着的女人,摇摆着走过来说:“他嘛,他是汪丁丁的朋友,叫什么来着——”
“张皓天。”
张皓天忽然用话剧演员的腔调开口说了话,他吐字清晰,声音浑厚,他的声音似乎一下子把桌上的气氛控制住了,刚才凌乱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到他这边来,女人们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都在看他——看这个太过漂亮的男人。


第一部分大鱼

那一晚,大鱼把张皓天带回家。她开车的时候,张皓天望着她的侧脸,问她:“好好的,他们为什么叫你大鱼呢?”
“嗨,她们瞎叫的。”
“是外号?”
“不好听吧?可大家都这么叫惯了,大鱼大鱼的,听多了也就顺了。”
他看着她的脸,觉得她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偶尔有对面的车开过,大灯在她脸上晃一下,她的脸就亮起来,变得一片雪白,分不清眉眼。这是一个没有年龄的女人,你可以把她当成17岁,也可以把她当成那类事业有成的成熟女人。距离虽然离得很近,但他却越发看不清楚她了。
“你在看我?”她说。
“没有啊。”
“看就看了,别不承认。”
“真的没有。”
她手握方向盘,扭头看他一眼,说:“看你脸红的,还说没有。”
“车里这么黑,我脸红不红,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汽车里的收音机里忽然传来一首很安静的歌,那种声音像丝绸一样华丽柔软,两人都陷在里面,不再说什么。车窗外的景色如梦一般缓慢滑过,交错的灯火,流动如画,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
大鱼的白色本田车在黑夜里像一条膨胀的鱼,它在前面转了个弯。大鱼转动方向盘,顺手关了收音机,接下来他俩之间有一段沉默,这段沉默使他俩的关系变得有些尴尬,刚才那种融洽气氛不见了,车内的黑暗使气氛神秘莫测,张皓天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他只好假装看风景,把脸扭向一边。
“我还没告诉你我叫什么呢,我叫于美娜,自己有一家文化公司,我是老板,但他们很少叫我老板,都叫我大鱼。”
“你很有钱吧?”
“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问问,好奇呗,没见过有钱人。”
大鱼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真可爱啊。”
“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家。”她说。
“不,我要上你那儿看看,行吗?”
大鱼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沉默着,开车。


第一部分崭新的高级社区

大鱼的家住在三环路边上一个崭新的高级社区里,汽车开进那些林立的高楼中,四周灿烂的灯火,在黑夜里显得那样迷人,望着眼前这一切,张皓天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未来世界,又像一脚跨进了电影中的某个场景,自己说话的声音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别的什么地方,天窗的一角,或者,干脆来自天外。这种感觉他以前在舞台上演戏的时候,也曾有过。他是那样热爱舞台,然而,舞台却好像并不怎么爱他,以前一起演戏的几个哥们现在差不多都成了当红小生,特别是那个因青春偶像剧而突然走红的潘晓伟,让他嫉妒得够呛,论演技论长相,张皓天觉得自己都在潘晓伟之上,但潘晓伟却莫名其妙地红了。
潘晓伟出演的那部剧本苍白、空洞无物的青春偶像剧《冬日恋情》,最早也找过张皓天,但张皓天认为剧本太烂,文学性不够强。他给编剧提了一大堆意见,然后转身走人。从此他就与机会擦肩而过,他看好的剧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搞不成,他瞧不上的剧本,倒阴错阳差地成了。
大鱼停好车,他们从车里出来。张皓天一下子无法适应内外的温差,在冷风中哆嗦了一下。
“你冷吧?”大鱼说,“你穿得太少了。”
“晚上真冷啊。”他伸手搂住大鱼,两人快步朝楼里走去。
高尚住宅区真是不一样啊,张皓天环顾着周围的环境,心想。他站在大理石铺就成的大堂里,灯光柔和而又温暖,来往的人都显得那样优雅从容,像在做戏。
他俩在等电梯。
电梯很快就来了,从电梯里走出一个人来,他竟然冲着张皓天微笑。张皓天觉得在这种地方不可能有人认识他呀,他住的地方像狗窝一样,哪里租房便宜,他就搬去哪里。
张皓天认出那个朝他微笑的男人,他大声叫出他的名字,两个男人又拍又抱,好不高兴。“哈哈,好久不见啦!我都认不出来你啦!”
原来,潘晓伟也在这里买了房子,他跟大鱼竟是邻居。张皓天兴奋得鼻子尖上直冒油,他连忙给大鱼做介绍:“这是我的朋友——大明星潘晓伟。”
大鱼冲他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招呼。她厚重的刘海儿几乎遮住她的眼睛,让人看不透她。他俩在电梯里单独相对的时候,张皓天的情绪又恢复了平静,他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甚至听得见她的呼吸,他想,进入她的房间,她会不会……大鱼把他带回家,到底想要干什么,张皓天心里没底。
 “你在想什么?”大鱼忽然开口问他。
“没想什么。”他回答得生硬别扭,就好像跟谁赌气似的。
大鱼又问:“你和那个潘晓伟真是朋友?”

“算是吧。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人家成了腕儿了,不像我,一事无成。”
大鱼说:“他演的连续剧我看过,可是我倒觉得,他长得不如你。”听了大鱼的话,张皓天笑了起来,他那张英俊的脸笑起来很迷人。
大鱼家泰式风格的主卧室令张皓天浮想联翩,她的床太讲究了,上面挂满帐幔,四周亮着奇形怪状的灯。透过那奇异的光线,他仿佛看见一个又一个重叠的男人的身影,他们与身材迷人的大鱼构成一幅幅静态图案,图案在瞬间定格,又在瞬间消失。
张皓天靠在门旁,姿态优雅地吸着一支烟。
大鱼透过两道门,坐在大客厅一角的沙发上,看他。他朝着大鱼走过去,大鱼说:“你坐啊。”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坐下来。这一犹豫就错过了机会,他坐到了离她较远的一张沙发上。张皓天一坐下来就觉得后悔,他知道这一晚要在无聊的闲话中度过了。
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第一部分冷风吹到脸上(1)

张皓天打着哈欠离开大鱼家的时候,已是深夜1点钟了。他乘电梯来到楼下,冷风吹到脸上,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后悔从一开始自己就坐错了位子,再要改变什么已经很难了。他暗自打定主意,下次再见到大鱼,一定不能这么“面”。
路灯向四周散发着清冷的光辉,偶尔从身边驶过一辆小轿车,车身冰冷无声,就像黑暗中潜水的鱼。张皓天忽然迷惑起来,这个陌生的地方,对他来说就像另一个世界一样,他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这个冰冷而陌生的地方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一个人站在路灯下想了很久,结果一无所获。
他等出租车,出租车一直没有来,他不知不觉在路灯下蹲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缩小,他又回到了小时候。在那个多雨的南方城市,他总是一个人蹲在电线杆下等母亲回家,他看到来来往往的胶鞋、雨靴,还有自行车滚动的钢圈,他眼中的世界总是慌乱不安的,他感到害怕。
张皓天很想回去,再去按大鱼家的门铃,凭直觉他认为大鱼这个女人一定不会拒绝他,但他有他的自尊,他不愿意从一开始就让人家轻看了他,他必须咬紧牙关往前走,而不是往后退。
他在电线杆子底下站了好一阵子,又累又困,出租车连个影儿都没有,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真是令人绝望。幻觉中有辆白色本田车向他开过来,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唰”地停住,有个留着厚重刘海儿的女子把前窗放下来,从里面伸出头来,冲他嫣然一笑。
“上车吧。”她说。
“上车吧?”
张皓天真的听到个女的对他说。

原来是辆天蓝色出租车。张皓天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出租车,特别是在深夜时分,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凭空开来这样一辆车,就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深灰色的背景下缓缓而来,然后幻化成一张女人的脸。
“上车吧。”
那个女的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把头一偏,说。
张皓天拉开车门,上车。他对开出租车的女司机说:“哎,我怎么从来也没见过天蓝色的出租车?”
“你去哪儿?”女司机并不接他的话茬,而是生硬地问话。只见她辫梢吊得高高的,发根处扎着宽宽的紫红辫绳,看上去就像个女武林。
“我去小斜街。”张皓天说。


第一部分冷风吹到脸上(2)

女司机仍是不看他,动作熟练地挂挡、起动汽车。天蓝色汽车就像宇宙飞船一样开动起来,四周是漆黑一片的茫茫宇宙。张皓天觉得自己跟这个陌生女子之间,有一种神秘联系。在沉默了很长一段路之后,女司机忽然开口说话了。她说:
“你是演员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你像。”
“我像?我像什么呀?”
女司机说:“像演员呗,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的气质特棒,有点像《冬日恋情》里的潘晓伟。”
“潘晓伟?那我哥们呀。”
“真的啊?”
“可不是真的嘛,我骗你干吗?”
两人的关系因《冬日恋情》的关系,一下子变得熟悉起来。女司机一路上问这问那,什么潘晓伟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啦,有没有女朋友啦,爱吃什么啦……张皓天一一如实回答,他确实对潘晓伟比较了解,特别是成名以前的潘晓伟,他们太熟啦,整天混在一起,有时连球鞋都不分彼此,互相换着穿。
开天蓝出租车的女孩,兴奋得眼睛发亮,特别是当她听说张皓天现在住的房子,是以前他们几个小兄弟一起合租的,就连潘晓伟都曾在那儿住过,就更兴奋了。张皓天提醒她小心开车,她摇晃着扎马尾辫的脑袋说:“没事。没事。”
车子继续在无人的街道上轻飘飘地飞。过了没多长时间,女孩忽然踩了脚刹车,坐在车里歪着头看他:“你到了。”
“这么晚了你还出车,不怕危险吗?”
“嗨,危险什么呀。再说我平常这么晚是不出来的,今天正好让你赶上了,就算咱俩有缘分吧。”
张皓天冲她笑笑,付了车钱,说声“谢谢”。就在张皓天转身要走的时候,女孩在身后叫住了他:“哎,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呀?”
“干吗要问名字?”
“赶明儿等你出名了,我也好跟人吹牛,说我认识你呀。”
“得了吧,我出名还早呢。”张皓天说,“你要不要上来坐坐,看看你的偶像潘晓伟以前住过的地方?”

“好啊。”女孩把那辆天蓝色的车停在楼下,然后跟在张皓天身后,一步两个台阶地跳着走。
“你们家住得好高呀?五层还是六层?”
“这楼没六层。”
“那就一定是五层。怎么没电梯呀?”
“老式楼房哪儿有电梯呀?要看偶像的房间就别嫌累,而且你得小声点儿,我不想让邻居觉得我一天到晚往屋里带女孩儿。”听了他的话,女孩咯咯笑个不停。他便伸手去捂她的嘴,这个动作让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他的手在空中停了有半秒钟,随后两人就在楼梯上接起吻来。
楼道里的灯一盏盏灭掉。那是声控的灯,在安静的情况下它们就会自动熄灭。张皓天和那女孩在黑暗中紧紧地搂着,不想惊动任何一盏灯。


第一部分冬日恋情

在黑暗中他们变得呼吸急促,有点喘不过气来。他们含糊地说着什么,像在说话又像在叹息。张皓天把手伸进裤兜里胡乱地摸索着,女孩小声问他在摸什么,他说钥匙。
他们进门之后没有开灯,门厅里有一些微弱的光线,是从后面的一扇窗子里射进来的,借着那微弱的光线,他们依稀看见对方的脸。张皓天忽然觉得,怀中这个女孩子的脸上,不知什么地方竟有些像大鱼。他说:
“你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她是演员吗?”
“不是,但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你喜欢她?”
“也说不上,她是那种很高的女人。”
“她怎么高呀,长得高?”
“不,是地位高,她是那种我完全够不着的女人,需要仰视才可能看得见的女人。”
“天哪,那太可怕了。”
女孩将张皓天推到一边,熟门熟路地找到电灯开关,雪亮的光线顿时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女孩在刺眼的光线里摇身一变,变成了穿低胸晚装的大鱼。
女孩在房间里跳来跳去的,看上去就像个卡通人。她说这里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潘晓伟演的《冬日恋情》就是在这儿拍的吧,你看这床,这墙上的画,这床头的小玩偶,这拖鞋,这CD架,这些堆得乱七八糟的杂志,好像电视剧里的情景呀。女孩自我陶醉似地在房间里转来来去,仰着脸,举起双手宛若沐浴阳光。她说:“真没想到我能走进偶像的房间,就跟做梦似的。”
听了她的话,张皓天觉得自尊心受到打击。人家是冲着偶像潘晓伟来的,而不是冲着我张皓天来的。他想,人要是没名呀,就狗屁都不是。他有些赌气似的冷着一张脸,屋子里的两个人顿时僵住了。
——你生气啦?
——你和潘晓伟,你们吵过架吗?
——你不喜欢他?还是……

女孩没头没脑自言自语。张皓天有些恼羞成怒似地,气冲冲朝着女孩走去。“不许你再提那个名字。”他气哼哼地说。
“哪个名字呀?”
“就是你的偶像。”
“潘晓伟呀?你不说你们是哥们吗?你不是说——”
张皓天一把搂住那女孩,恶狠狠地“咬”她的鼻子。那个小巧的、漂亮的鼻子冷冰冰的,舌尖触上去感觉好像是塑料的。女孩开始热烈地回吻他,张皓天从没遇到过如此纯熟、热辣的吻,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也很动情地亲吻她。他们纠缠不休地在沙发上滚来滚去,一下子撞倒了旁边茶几上的大瓷花瓶灯,随着“砰”地一声巨响,屋里一时间火花四溅,好像一场奇异的焰火表演。


第一部分从出租车上到床上

女孩小小的带一个紫色玻璃珠子的耳环,在张皓天眼前晃动。抱她的时候,她说耳朵被拉得有点痛。张皓天说,我就要让你痛。话是这样说,可他还是帮她把钩在耳垂上的细小耳环很小心地摘下来。
张皓天把手放进她的领口,碰到她的乳时,听到她尖锐的叫声。他有些犹豫,不知她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们在溅有细小瓷器碎片的血红色沙发上做爱,刚刚碎掉的那盏灯,碎片飞得到处都是。她的背被划伤了,但她全然不知,满心满肺的,只觉得快乐。等张皓天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他把她的身体反过来,看她的背,只见背上有两道很深的伤痕。女孩问:
“为什么停下来?”
“你受伤了。”
“我不是处女。”
“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你的后背被划伤了,得赶紧给你涂点药,不然会感染的。”
女孩却紧紧地抱住他说:“不要,不要!”
张皓天只好继续抱着她,抚弄她裸露的乳,心里酸酸的。脱掉她的衣服才知道她是那样小,看她开着天蓝色的出租车,还以为她是大人呢,脱掉衣服才发现她整个就是小孩一个。
“你多大了?”他贴近她的耳朵问。
“19岁。”女孩说,“又怎么啦?你怎么又停下来了?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神经质的男人。”
“你的后背破了,我得给你上药。”
女孩别别扭扭地把后背转向他:“上吧上吧,你可以在上面涂满红药水,高兴了吧?”说着,她竟然没心没肺笑起来。
他按住她,叫她不要乱动,她就乖乖地弓着身子,像只楚楚可怜的猫。他给“楚楚可怜的猫”上药,灯光迷蒙,他将冰凉的药水涂在她身上,问她疼不疼,她说没感觉。这一刻,屋子里的气氛相当温馨,两人都被这种温馨的感觉震撼了似的,不言不语,没了声音。
电话铃就在那一刻响起,打破了寂静。
他提起电话,里面冒出的声音令他发愣。“你到家了?”没等他反应过来对方是谁,电话里那个女人继续说,“我不放心你,所以打个电话过来。你在干什么呢?我是大鱼呀。”
“我……”他按住一旁格格笑的女孩,“没干什么,我正准备洗头呢。”
“光洗头不洗澡啊?”
“哦,不是,也洗头也洗澡。”
“那好,你洗吧,晚安。”说完,她就迅速收了线,把电话一端的张皓天晾在那儿,思绪有点短路,一时间大脑里面一片空白。
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钻进被窝里去了。她熟门熟路地自己进了卧室,就好像以前她常来这里似的。张皓天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无耻,跟一个认识只有半小时的陌生女孩干这事,是他以前从没有过的经历。女孩倒很大方,并且亲亲热热的,一点儿也不认生。她说:“电话打完了没有呀,你倒是快点儿呀。”

他丢掉电话,进了房间。他掀开被子,看到她一丝不挂地躺在里面,皮肤很白。她冲他微笑,笑得很甜。
“你是谁?”
“我是开天蓝出租车的女孩。”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女孩笑道:“我住在这里,这是我的家。”
张皓天钻进被子,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女孩:“还没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蓝小月——蓝天的蓝,月亮的月。”说着,她便钻进张皓天怀里,两人缠绵起来。


第一部分录音室的飘渺声音(1)

凌晨时分,张皓天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身旁已经空了,那个叫“蓝小月”的女孩走得无影无踪。他趴到窗台上去看,她的天蓝色出租车已经不见了。他又回到床上,睡意全无,脑子里的两个女人轮流出现,大鱼开车时的专注神情,蓝小月开车时的心不在焉,都在他眼前晃。
他不想起床,尽管睡不着,可他也还是想在床上赖着,因为他没地方可去,一大早,别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他却只能在床上躺着,因为他的朋友全都在睡觉,这个钟点没人会打电话给他。早晨对他们这帮人来说相当于午夜,睡得正香呢。可是这个早晨,电话铃却响了,电话是汪丁丁打来的,他说诸葛小晴下午要进棚录音,需要几个人去给她当“背景声音”,汪丁丁说:“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张皓天说:“是啊,我这人天生就是打杂的命。”
“你今天这是怎么啦,怪腔怪调的?是没睡醒呢还是昨晚上喝醉了到现在还没好?”
“我没醉,我很好。”
“那下午来不来?”
“那还用说?”
汪丁丁连“bye”都没说,就收了线。一想到下午有事干了,张皓天的情绪又好起来。他吹着口哨穿衣起床,在床头桌上拾到一对细细的链式耳环,耳环下面坠着小小的紫色玻璃珠子,就像它的主人一样,精巧而又廉价。
随手打开调频台,里面传出令人愉快的跳舞音乐,他随着那些华丽的音符在房间里跳起舞来,他的手、脚和臀特别灵活,有人说如果当初他没学话剧,而是直接学了舞蹈,他现在说不定早就成了这方面的“精”。所谓搞艺术就是要在某一方面搞成“精”,而张皓天扑腾到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还没成“精”。
张皓天到卫生间冲澡的时候,随手抓起蓝小月的小珠子耳环,想要把它们扔进马桶。他想,他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他把那东西攥在手心里好一会儿,还是没舍得扔。
下午,张皓天早早来到约定地点,他们说好在大门口集合,几个人一起进去。他站在那里,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车,其中有许多辆是出租车,只是出租车大多是暗红色,没有一辆天蓝的。
“希梵。希梵。”
他无意间念了一句从小到大一直跟着他的咒语,有时候,这句咒语很灵。这是小时候他在妈妈的缝纫店里听到的声音,不知来自何处,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隔断里面的小床上,偶尔会听到这种声音。

“希梵。希梵。”
他再次念这句咒语的时候,奇迹出现了,一辆天蓝色的出租车从他眼前飘然而过,真是太神奇了。日光下人影渐渐近了,喧闹的声音由小至大,就像有人推动声音的滑钮,把沉浸在幻境中的张皓天惊醒。汪丁丁和诸葛小晴结伴而来,还有几个面孔比较陌生的朋友,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大,好像有什么开心的事,不说出来就不痛快似的。


第一部分录音室的飘渺声音(2)

汪丁丁和诸葛小晴两个人的关系看起来十分亲密,两人手拉着手,不停说笑,他俩年纪相差11岁,被圈中好友戏称为“王菲与谢霆锋”。
他们走进录音棚,乱哄哄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诸葛小晴戴上耳麦开始唱歌,声音飘渺,众人皆惊,以为天人。张皓天他们所要做的工作很简单,就只是配唱,一遍遍地发出“啊”的声音。但他们发的声音不够整齐,编导一遍遍让他们重来。
啊——
啊——
啊——
这真是一个可笑的工作,张皓天一来到现场就后悔了。他的注意力一阵阵不集中,常常是在别人已经闭嘴的时候,他仍发出声音:“啊——”,他的声音就像一尾浮出水面的鱼,跟所有人的声音都不一样。
诸葛小晴的声音使人产生幻觉,张皓天看见藕荷色帐幔飘在半空中,母亲跟一个姓黄的叔叔躺在帐里。父亲和母亲很早就分开了,据说父亲在张皓天五岁那年去了大城市,一去就再也没有音讯。母亲独自撑着一个很小的裁缝铺子度日。
那铺子很小,到处挂满了红红绿绿的衣裳。隔壁的桃红姐姐喜欢唱歌,声音和现在的诸葛小晴差不多。桃红姐姐唱歌的时候,那红的衣绿的衣就飘动起来,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指在拨动它们,使它们翩然起舞。
有一天,张皓天半夜醒来,看见妈妈跟小黄叔叔在一起,他们躺在一个藕荷色的蚊帐内,不安分地动着,发出奇怪的声响。张皓天重新闭上眼睛的时候,脑子里出现了一系列可怕的想法。他想妈妈会不会就这样死了?妈妈要是死了他该怎么办?那一年,他才7岁,在镇上小学上一年级。
桃红姐姐常到妈妈的店里来做衣服,她手里拿着新鲜的图样,夏天她拿来鲜红的绸子要做一条绸裙,说大城市正流行红裙子呢,冬天则拿一块格呢料来说要做一条呢子长裤,“大城市正流行呢”成了她的一句口头语,“大城市”几个字从桃红姐姐粉红色的嘴唇里吐出来,显得特别美好。张皓天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立下远大志向,长大了要到大城市去,到最繁华的城市去。
现在,他正身处最繁华都市中一间玻璃做成的房间里,发出“啊啊”的声响,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第一部分精灵再次出现(1)

在外面闹了一天,身心都很疲惫。挣了一点小钱,揣在口袋里,轻得似乎没有重量。告
别了那群闹哄哄的朋友,他一个人打车回家。坐在昏暗的出租车内,听着昏昏欲睡的音乐,他觉得他又回到下午那个长梦中去:妈妈,小黄叔叔,桃红姐姐……他们的脸在黑暗的车窗外一一闪现。
他把手放进口袋里,捏一捏那叠钱,薄得要命。他想,他再也不能这样混下去啦,他来北京已经5年了,他今年已经25岁。听人说年龄一旦过了25,日子就会过得“嗖嗖”的,他必须抓紧时间——可抓紧时间干什么呢,他又不知道。
晚上,那个叫大鱼的女人请大家吃饭,他坐在离那个女人最远的位子上,有点儿怯怯的。他们高声说笑,一个桌上的人互发短信取乐,只有他显得心事重重。不知什么时候,大鱼已悄悄来到他身边,俯下身子小声道:“世纪末的那个夜晚,你打算怎么过?”
“世纪末的夜晚?”张皓天懵懂地说,“我还没想过,怎么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过。”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大鱼已经不在他身边了,她又出现在离他很远的那个座位上,手里捧着个皮面菜谱,正在有板有眼地点菜。张皓天心想,她大概对自己失望了吧?大鱼自始至终再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似乎连目光也有意回避他,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蓝小月的天蓝色出租车奇迹般地再次出现,张皓天大叫“停车”,司机不理他。过了一会儿,司机望了一眼后视镜,说:“这是快速路,怎么能说停车就停车?”
蓝小月的车就像黑夜里的精灵,忽远忽近,时隐时现。等到他坐的那辆车开到家门口的时候,那辆天蓝色的出租车早已停在他们家门口等着他了。
“真是个精灵。”
张皓天下车,付了车钱,转过身来缓缓走向那辆天蓝车,车里的人已摇下车窗在那里扬脸等着他。他说:
“你来干什么?”
“我来要回我的耳环。”
“什么耳环?我怎么没看见?”
蓝小月忽然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说:“还装还装?一看你这样儿就不会骗人。”
张皓天正色道:“我没有骗人。”说完这句话,自己倒也忍不住笑起来。他对那女孩说:“哎,你一天到晚老跟着我干什么?”
女孩从车上跳下来,“砰”地一声关了车门,用钥匙插进锁孔里锁车。
“我跟着你干什么?我这是正好路过。”
“怎么这么巧呀,这半夜三更的,你不路过你们自己家,偏偏要路过我们家,你——”


第一部分精灵再次出现(2)

女孩忽然生气了,摆脱张皓天的胳膊,扭头就走。张皓天硬是不去追,任由她气冲冲地朝着她那辆天蓝色的汽车走。他独自上了楼,脑子里还在想晚上吃饭的时候大鱼为什么对他那样冷淡的事,会不会是因为她在暗示什么,而他没能听懂?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上了五楼。掏出钥匙开门,在门厅里换了拖鞋,这时候,兜里的手机响了,他知道是谁打来的。
他拿着手机站到阳台上去。

从五楼阳台往下看,天蓝色的出租车变得极小,车前面有一盏小红灯,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的。女孩坐在车里打手机。
她说:“你该道歉。”
“嗯。”
她说:“你要亲口说你对不起我。”
“嗯。”
她说:“那我上来了?”
“嗯。”
等女孩上楼的工夫,张皓天已经打开煤气炉,用不锈钢小圆锅热稀饭。豆豉鱼配稀饭,是他小时候经常吃的。那时候妈妈常做鱼给他吃,妈妈说吃鱼聪明。张皓天很惭愧,他吃了那么多妈妈亲手做的鱼,聪明倒还算聪明,就是在北京混了这些年,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
“天哪,你这是煮什么呢!香死我啦!”
蓝小月一进门就一惊一乍的,她踢掉了脚上的鞋,一个箭步冲到厨房去揭锅盖,锅里的热气一下子冒出来,熏得她直往后闪。
“有什么好看的,只是普通的稀饭而已。”张皓天双手抱在胸前,身子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很随便的一个动作,但张皓天做起来就像一个舞台造型,让女人见了不由得动心。
蓝小月说:“稀饭怎么啦?稀饭和稀饭不一样,你煮的稀饭特别香。拿碗来,我先来一碗。”
“你倒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那是。你把你自己当外人啊?”
“你又不是我的一部分。”
“我怎么不是?你忘了……”
“好好好,我服了你,我给你拿碗去。”
张皓天拿了碗来,交给蓝小月。蓝小月盛了两碗稀饭,热气腾腾地端上桌。张皓天说:“豆豉鱼配稀饭,你可能从来没吃过,好吃极了。”蓝小月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鱼放进嘴里,大嚼特嚼,连说好吃。


第一部分精灵再次出现(3)

蓝小月说除了开车,她最爱玩电脑游戏,一玩就是一个通宵,天昏地暗的。她说她理想的生活,就是一手拿薯片,一手玩电脑,边吃边玩,别的什么也不干。但现在迫于生活的压力,她还必须每天上街拉活儿养活自己。
“你喜欢玩什么样的游戏?”
“暴力一点的。你呢?”
“我不玩游戏,对那东西不兴趣。”
“哎呀,你这人真怪,连游戏都不玩儿,怎么跟个女的似的。”
“女的有什么不好,你不就是女的吗?”
蓝小月没话说了,端着碗往嘴里哗啦哗啦扒稀饭。她心满意足地吃完一碗饭,用手背抹抹嘴,说:“哎,有个问题我就不懂了,你成天灯红酒绿的,怎么回到家里还要开小灶?”

“外面的饭,那是样子货,就像有钱的女人一样,也是样子货,如果抛开有钱没钱这一说,让我随便挑的话,那我宁愿选择你这样的:年轻,单纯,可爱……”
“打住,就此打住。请你千万别说我单纯,这跟骂我差不多。什么单纯啦,可爱啦,纯洁啦,这些好听的字眼儿跟我完全不沾边,去他妈的纯洁吧!我早就不纯洁啦。加油站的大力,老爱占我便宜,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但我讨厌他!”
张皓天走过去搂住她说:“好了好了,是我惹你生气了,别再提那个大力了好吗?”
“好。”
他俯下身去,开始动情地吻她。他的舌尖像他的身体一样灵活,躁动的女孩立刻被他吻得安静下来,他们的身体很快纠缠在一起,相互撕扯着,胡乱脱着衣服。


第一部分有些回忆

藕荷色帐幔飘动起来,妈妈和小黄叔叔在一起。他们总是背着他说悄悄话,他们以为他什么也不知道,其实小皓天心里明白,他知道小黄叔叔将来是要顶替爸爸的位置的。爸爸的形貌在小皓天脑海里已变得模糊不清了,他只是听周围的大人说,爸爸长得身材高大,容貌出众,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小黄叔叔个子较矮,相貌长得一般。但妈妈对小黄叔叔很好,小黄叔叔对小皓天也很好。
小皓天在夜里睡觉,常被一阵骚动不安的响动弄醒。他感到害怕,他钻到被子深处,害怕有恶魔把他抓走。他没有爸爸,再加上天性敏感,因而变得更加胆小、怕事,在学校常常被高年级的同学欺负。别人打他,他不敢还手,别人骂他,他也默默忍受着,他有一个外号,叫“面包”。
一天下午,小黄叔叔正在妈妈的缝纫店门口坐着,小皓天坐在他对面的小竹椅上剥豆,绿色的青豆一颗一颗地落进粗瓷大花碗中,小皓天抬头的时候,看到小黄叔叔正凝神屏气地看着他。
“小皓,你别怕,有谁敢欺负你,我找他算账。”
“可你不是我爸爸——”
“我不是你爸爸,但我可以帮你。”
“我谁也不要,我自己能行。”
“我听说,有个叫马大年的高年级男孩,他在学校老欺负你,还给你起了难听的外号,是不是真的?”
小皓天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碗里的青豆,过了好半天才说:“不用。”
“小皓,你听我说——”
“不用!我说不用就是不用。以后我的事你少管!”
小皓天手里拿着装青豆的碗,倔头倔脑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回到屋里去。妈妈正在屋里和桃红姐姐说着什么,见小皓天脸色阴暗地进来,两个女人吃了一惊。“出什么事了?”妈
妈说。
“没什么……以后我的事,叫那个姓黄的家伙少管!”
妈妈惊讶地张大嘴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小皓天突然火山爆发似地冲着妈妈大声喊叫:“滚蛋!叫那个姓黄的快点滚蛋!”
妈妈抡圆了胳膊,扇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打得小皓天眼冒金星,缝纫店里所有的衣服都旋转起来,红的衣黄的衣蓝的衣紫的衣,所有的色彩搅在一起,变成一片斑斓色块。
许多年以后,张皓天仍记得母亲那重重的一巴掌。他躺在床上给蓝小月讲述这段故事,讲到这一巴掌的时候,他发现蓝小月已经躺在他怀里睡着了。


第一部分在游戏里

蓝小月接连几天都到张皓天这儿来过夜。她戴着露指的皮手套,头发烫成很怪的式样,额头前面有一绺明显的紫色。她说她很喜欢染头发,头发就像心情一样,是需要经常改变的。
她是一个花样翻新的人,疯起来天都要塌下来。他们在一起吃汉堡包,一起在电视里看“海德公园演唱会”,一起玩电脑游戏。张皓天以前是不玩游戏的,现在被她带得也玩起来,两人在游戏机前打得昏天黑地,眼都绿了。
游戏机打累了,他们就在一块做面条吃。蓝小月煮的豆角面堪称一绝,她把新鲜的四季豆洗干净,放在砧板上对着斜角切得细细的,然后和肉丝放在一起炒一下,起锅的时候再淋上一点酱油,面煮好了把汤倒掉,再把面和炒好的豆角拌在一起,一道香喷喷的豆角面就做好了。
这天,蓝小月在张皓天的家里睡到上午十点钟才醒,她心急慌忙从床上跳起来,去卫生间胡乱洗漱一番,五分钟之后便来吻别还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张皓天。
张皓天听到房门“砰”地一声响,知道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孩已经走了。他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可以睡个踏实觉了。这样想着他很快就睡着了。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妈妈的缝纫店,他听到熟悉的“哒哒”声,那是妈妈在深夜轧缝纫机的声音。她头顶总是挂着各种各样的衣服,它们就像一排排高悬在半空中的人,无声地看着灯下忙碌的女人。
“你怎么又来了?”他半睁开眼睛,看了眼在床头晃动的人影,又很快闭上了。
“来给你下面呀。你不是说喜欢吃我煮的面吗?”
“那你也不能刚走就来呀。”
“哪儿刚走呀,现在已经十二点了,我已经离开你两小时零四分钟了。我刚才开车的时候一直在想你,忽然觉得好像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就赶来了。进屋一看我就放心了,你还在睡觉,什么事也没发生,我走的时候什么样,回来时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哎,我真服了你了。”张皓天把被子蒙在脸上。这个蓝小月,像是对他着了魔,放着钱不挣,动不动就要跑到他这儿来。蓝小月的豆角面煮好之后,又来叫他起床。张皓天一边在卫生间刷牙,一边斜着眼看放在台子上的小台历,离大鱼说的“世纪末之夜”已经很近了,他不知道到时大鱼会不会打电话给他,昨天大鱼说的那句话,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说:“世纪末的夜晚,你打算怎么过?”
他想,不管怎么过,反正得躲这个疯丫头远点。
“哎,你想什么呢?”蓝小月冷不丁从后面搂住他。
“没……没想什么。”
“刷个牙这么半天,快点吃饭吧。吃完饭咱们出去玩去。”
“你不拉活儿啦?”
“我拉你就是活儿呀。”
“我可不给你钱哦。”
“人家也没要你钱。喏,你看我昨天新买了个皮包,好看吧?黑色的特显庄重,是吧?”
张皓天斜着眼看她,问:“你这么说,不是要让我帮你付账吧?”
蓝小月生气地扭着身子说:“俗,你这人真俗。”
张皓天拍着后背哄她道:“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呢。”两人在餐桌旁坐下来吃面,吃得稀里哗啦,香得说不出话来。吃过饭,他俩开车出去,在城市的四环路上兜圈子。蓝小月炫技似地把车开得飞快,她说:“如果你害怕,就叫出声来。”
“我是男的,我怕什么!”
“亏你还是个男的,性格面的就跟个小姑娘似的。”
“亏你还是个女的,性格鲁的就跟个小伙子似的。”
两人相视一笑,说:“彼此,彼此。”
车子飞快地向着远处开去。


第一部分耳朵里的电话怀中的美人

汪丁丁打来电话,说上次给诸葛小晴配唱的那个活儿,效果不理想,还得重来。张皓天躺在床上,闭着眼,下巴朝着天,听筒扣在耳朵上,他困得要死。蓝小月迷迷糊糊地睡在他旁边,听到有什么动静,便本能地往他怀里钻,一条胳膊搭在张皓天胸口,让他动弹不得。
“谁在你那儿呀?”汪丁丁疑神疑鬼地说,“感觉你被窝里好像还有人。”
“有个鬼呀。就我一个人!”张皓天懒得跟他啰嗦,答应了一小时后跟他见面,然后挂断电话。他困极了,还想要睡一会儿,但是这个电话搅了他的觉,让他心里很不爽。室内的光线很暗,他看了眼床头柜上带夜光的小表,小表的指针指向7点55分,他最讨厌这个时间起床,这个时间对于他来说正是半夜。
“我得走了。”他起来穿衣服。
“你去哪儿呀?”
“我得去工作了。”
“工作?得了吧,别骗人了,你有什么正经事呀。”
张皓天最恨蓝小月用这种语调跟他说话,因为他一事无成,所以最讨厌别人瞧不起他。张皓天“忽”地一下掀开被窝,把身子光光的蓝小月从床上拎起来。
蓝小月嚷嚷起来:“你干吗呀?你神经病呀!你弄疼我啦!”
“弄疼你了?我就是要让你疼,让你长记性。”
“我说什么了,把你气成这样?”
她高高地站在床上,细长的身体就像一尾妩媚无比的鱼。由于生气,她的身体在晨光中瑟瑟抖个不停,皮肤在黑暗中呈巧克力色。她说话,不停地说话,说着说着都乱了,张皓天到底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两人气呼呼地上了一辆车,在蓝小月发动汽车的时候,张皓天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语气有所缓和:“还生我的气呢?至于嘛——气成这样。”
蓝小月说:“你坐好喽,我要开车了。”
“你要还这么生气,我就不要你送了,我另外打车走。”
蓝小月没理他,“呼”地一下把车开出去。


第一部分透明妆

录音室里只有大鱼一个人。大鱼脸上有精心雕琢过的痕迹,她化了最近刚刚开始流行的“透明妆”,眼角的眼线拉得很长。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后是一面巨大的墙。墙纸的颜色很古怪,浅灰色的底子上爬满银灰色的枝蔓和花,那些枝蔓和花的前面,叠腿坐着这样一个妖媚的女人。
“是的,是我让汪丁丁打的电话,你别生气。”女人微笑着,开口说话。
“你们干吗骗我呀?”张皓天的头发,早晨梳成竖起来的形状,这会儿看起来倒像真的在生气。
女人双手抱在胸前,神气十足地说:“是我想见你,不成吗?上次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1999年的最后一个夜晚,你打算怎么过?”

张皓天沉默了一下,眉毛一挑,问道:“你说呢?你说怎么过,就怎么过。”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敢吗?”
“那有什么不敢的?你又吃不了我。”

大鱼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张皓天跟前,仰起脸来看他。他也看她,他从没有跟比自己大的女人周旋的经验,不由得心里紧张起来,但表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把目光调到大鱼身后的那堵灰墙,看那些枝蔓和花纹。他终于想出一句话来跟她说,他觉得这句话在这种时候说再合适不过了。他说:
“大鱼,你今天很漂亮。”
大鱼露齿一笑,说道:“嘴真甜啊。说正经的吧,我今天叫你来,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他们都说你歌唱得不错。”
“唱什么呢?”
“你自己选吧。”
他就唱了一首郑钧的《回到拉萨》。这是他喜欢的歌,唱卡拉OK差不多每次都会唱到这首歌。但在大鱼面前唱歌,忽然让他感到浑身上下不自在,让他感到既屈辱又兴奋。但他发挥得挺正常,唱到高音的地方,毫不费力,熟得都有些“油”了。
歌罢,没有掌声,大鱼只说了句“声音倒是不错,就是没什么特色”。诸葛小晴和汪丁丁他们就在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他们的喧哗声像雾气一般充满整个空间,张皓天站在那里,幻觉中仿佛站在舞台上,手里依旧拿着麦克风。
诸葛小晴半开玩笑地说:“大鱼,出钱给他出张唱片吧,把他包装成偶像。”
汪丁丁说:“哎呀,要包也先包我呀,大鱼,你把我包起来吧。”
大鱼说:“你们两个呀,没一句正经的。”
“晚上一起打牌吧?”诸葛小晴还穿着那条黑色细格短裙,她的腿形看起来很漂亮。
“好啊,哎,小皓,你会不会玩牌?”
“我?哦,我不会。”
除了他妈妈之外,还从来没人管他叫“小皓”,大鱼这一声“小皓”,叫得他心里“咯噔”一下,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怎么会想起管我叫小皓呢?”这个想法一直在他脑海里打转,直到晚上回家。


第一部分失灵(1)

这天晚上,世界静得出奇,没有电话没有手机短讯没有电视信号,飞利浦电视变成一只巨大的蓝汪汪的鱼缸,鱼缸里什么都没有,空洞极了。
“是卫星接收系统坏了吧?”张皓天一个人在屋里自言自语。他关掉电视,从兜里拿出手机按了一气,上面的笑话已经看过一百遍了,他想给什么人打个电话,想想又觉无聊,就把电话随手扔在了床上。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觉得这个家空得可疑,他忽然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那对细细的金属耳环,才想起原来今天少了个人。平时这个时候,又闹又笑的蓝小月应当已经在他眼前晃荡了,今天她怎么没个影儿了呢?
他给蓝小月打电话,她竟然关机了。
她从来不关手机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夜里,张皓天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坐在一辆白色小轿车上,开车的人把车开得飞快,他扭脸看见开车人的脸,那是化了透明妆的妩媚的脸。她冲他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开车。

汽车透过薄薄的晨雾,轻盈前行。雾气越来越浓,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瓮声瓮气。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他问开车的女人雾这么大,还能不能开?女人说话的声音也仿佛很遥远,她说有我呢,你怕什么?女人再次扭脸的时候,那张脸突然变了,由大鱼的脸变成了小月的脸。
“怎么是你呀?”
“你以为是谁呀?”
“我……”
开车的女人发出吃吃的笑声,她说瞧你那样儿,跟个傻瓜似的。张皓天说我们这是上哪儿,女人说,还能上哪儿,去加油站找大力算账去。张皓天说要打架吗?打架我可不行。女人再次大笑起来,有一只手伸向他的脸,抚摸他的下巴。
他躲了一下那女人的手,整个汽车发生倾斜,他惊出一身汗来,猛地从梦中醒来,才知道自己是在床上。“加油站”、“大力”……他回忆起梦中的片断,模模糊糊记起了一些细节。
他没想到自己无聊到真的到加油站找了一趟大力。上午十一点钟,正是加油站忙的时间,张皓天打车到那里,别的车都排队等着加油,他却跳下车说他要找大力。
“你找大力,你是谁呀?”
“我是大力一个朋友的朋友。”
“一个朋友的朋友?嗬,还挺能绕的。”那个身穿迷彩服的小工冲着屋子里面大喊,“大力!大力!有人找你!”
从屋子里出来个神气活现的大个子,“谁找我?”他声如洪钟,打扮上完全像个摇滚乐手。后来张皓天跟他聊起来,才知道他真是个玩摇滚乐的,他说他经常在“方向盘酒吧”演出,问张皓天知不知道有个“方向盘酒吧”。
张皓天说知道。他想起第一次在那里见到大鱼的情景,她迷人的眼睛躲在厚重的刘海儿里。她站在门口打电话,她的脸被夜晚的灯光映得红红的。


第一部分失灵(2)

大力递给他一支烟。
张皓天忙说:“哦,我不会。”
“抽一根就会了,抽着玩呗。”
“这是加油站,不能抽烟吧?”
“走,咱们到那边抽去。”
两个男人走到一片空地上去吸烟。那片空地离公路的距离比较近,有车开过来,都会看见两个男的面对面站着,白色的哈气跟淡青色的薄烟缭绕在他们周围,看上去有一种戏剧中的效果,他们恰如戏中人,而看到他们的都是飞驰而去的观众。
“你认识蓝小月吧?”张皓天开门见山地问。
“蓝小月,认识呀,她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你别装了,昨晚上她跟你在一起。”

“不可能,我已经一个月没见着她了。”
“你别装了!她昨天晚上关掉手机……可是,她是从来不关手机的。”
“你凭什么认为她关掉手机就得跟我在一起,笑话!如果你是为这事来找我,我不想跟你谈了,我还得工作呢,你走吧。”
大力猛吸了两口手中的烟,把剩下的半支烟“啪”地丢在地上,抬起厚底的登山鞋用力踩在上面,碾灭。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张皓天说:“你是爱上她了吧?我实话告诉你,蓝小月这孩子挺能花钱的,什么时候她把你口袋里的钱花光了,她就走人了。”
一个星期之后,像是为了印证大力的话,蓝小月干了一件让张皓天很生气的事,她趁张皓天不在家,把张皓天放在抽屉里的3000元钱全花了。她买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回来堆在床上,正喜滋滋地在那儿试穿呢。张皓天没有冲她大吼大叫,只是对她说了句,你走吧,永远别回来。女孩拿了三只大纸袋装那些衣服,一边收拾一边哭。
张皓天说:“你哭什么,我又没冲你嚷嚷?”
张皓天又说:“钱是要寄给我妈的,你在电话里说需要一点零钱,3000块是零钱吗?”
女孩气冲冲地摔门而去,她下楼的声音“咚咚咚”就像打雷一样。张皓天趴到窗口往楼下张望,小月的蓝色出租车就像一阵风一样,只是一闪就不见了。
“希梵希梵。”
他听到自己暗念咒语的声音。他希望这个没头没脑的女孩子永远不要出现,“希梵希梵希梵……叫她离开我的生活圈子吧。”


第一部分是摇滚乐手也是加油站的

张皓天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蓝小月,他在街上走的时候,也没看到有天蓝色出租车,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是不是对人家太狠了点,不就是几千块钱吗,干吗对人家小姑娘那么厉害。
他又去加油站找过大力一次,想跟大力聊聊关于小月的事。大力却不愿再听到这个名字,他说你是不是真的爱上那女孩了?她走了不是更好吗?张皓天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她走了,我就跟丢了魂似的。
大力说:“你晚上到酒吧来看我们演出吧。”
张皓天说:“好。不过能不能转告蓝小月——”
“千万别跟我提蓝小月,虽然我跟她是邻居,但我俩见了面都不说话。”
晚上,张皓天和几个朋友一起吃过晚饭,单独打了一辆车去方向盘酒吧,他没有答应大力一定来,但是,他想,他去了大力肯定会很高兴的。
夜晚的大力和白天的大力判若两人,他完全将自己融入到音乐之中,忘记了周围事物的存在。紫色的光打在他们身上,乐队处于沸腾状态。
张皓天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他忽然有种感觉:蓝小月的那辆天蓝色的出租车就在门外。大力他们开始演唱一首慢歌。大力居然也会唱柔情似水的歌,让张皓天颇感意外。歌词写得也很柔,让张皓天隐约看到大力身上曾经发生过的铭心刻骨的爱情故事。

张皓天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大力高亢的嗓音中向门外走,他觉得桌上的酒杯都在颤抖,相互之间轻微碰撞发出格格响声,他心里仿佛也有这样一个装置,在别人看不见的情况下轻微抖着,发出奇妙的响声。
他一掀门帘,那辆天蓝色的出租车就停在门外。
张皓天向着蓝小月的车走过去。他敲蓝小月的车窗玻璃。蓝小月慢吞吞地把玻璃摇下来。她说:
“别理我,我不是来接你的。”
“那你是来接谁的?”
“我来接谁,你管着吗?”
“我是管不着,但我可以打你的车吧?”
“去哪儿?”
张皓天见她态度软下来,心也就跟着软下来。他说:“还能上哪儿,回家呗。”
蓝小月不理他,她用行动说话,把车挂上倒挡,“唰”地向后开去,有点炫技似地,速度像箭一样快。倒好车她转了一个弯,把车开上公路。
张皓天脑子里满是刚才在酒吧里听到的音乐,有激烈的、忧伤的、甚至缠绵的,音乐就像酒一样浸泡着他的心,他变得有些晕眩,身心都很轻盈,他觉得车、速度以及身边的女人都像幻境里的东西,又好像从前在什么地方也曾见过类似的情形,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他明明知道现实中并没有发生过此情此景,但脑子的另一部分告诉他,这件事曾经发生过:一模一样的氛围,一模一样的气息,一模一样的姑娘。


第一部分蓝小月滔滔不绝(1)

刚一到家,蓝小月就跑到厨房去烧开水。点了两次火都没点着,就扯着嗓子叫张皓天过来,像真正的家庭主妇那样,撒着娇、抱怨着,又任劳任怨地忙碌着。她能很快进入角色,只需几分钟的时间,就能把这儿当成自个儿的家,忙前忙后,管东管西。
“你不生我的气了?”张皓天帮她费力地打着火,侧过脸来看她。
她瞪大眼睛盯着他看。
“我什么时候生你气啦?”
她就像一个得了失忆症的患者,把一星期前的事统统忘光了。她知道茶叶罐在哪儿,开水瓶在哪儿,饼干在哪儿,水果在哪儿,她欢快地烧了开水,布置了餐桌,摆了糕点,然后托着下巴坐在那里欣赏自己的“作品”。
她说:“有个家真好啊。”
她说:“这一直是我梦想的生活。”
她说:“不如我们结婚吧。”

就在她转眼看张皓天那一瞬间,她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她看见那个英俊男人的面孔正在一点点地变白,他大概是害怕了。害怕结婚,害怕成家,害怕承担责任。
蓝小月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朝着他这边走过来。她在他面前站定,摆了一个满不在乎的小女孩姿势,两手叉腰,脸儿仰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瞧把你吓的,人家跟你说着玩呢。”
张皓天的脸色很快恢复到正常状态,他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了耸肩说:“谁被吓着了谁被吓着了?我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放心,没人逼着你,非要跟你结婚不可。我要是想结婚就不找你这样的了——可以结婚的对象多得是,干吗非找你呀?”
“弄了半天倒是我的不是了。”
“嗨,别废话了,茶都凉了,吃吧吃吧。”
于是,他俩就一起喝茶、吃点心。蓝小月是一个情绪转换特别快的女孩,她从0度上升至100度的时间,大约只需要半分钟。这会儿,她又开始说她在外面听到的笑话了,当她说到那条在手机上流传颇广的“致富基本靠抢”的笑话时,没等张皓天听懂是怎么回事,她自己倒先格格笑起来。
“你和大力,你们怎么回事,以前是恋人吧?后来为什么又分开了呢,他好像不太愿意提到你,他只说他和你是邻居,别的好像不太愿意提。”


第一部分蓝小月滔滔不绝(2)

“他把他在音乐上的一切失败都归罪于我。他嫌我太会花钱,他说他不愿意为钱这种东西去奔波,‘钱是什么东西,钱是王八蛋’,他说。其实他呀,他自以为自己是天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音乐贵族,其实呢——呸,我知道他不是搞音乐的料,光有满心满肺的愤怒又有什么用呢,他对什么都不满,对任何人都充满敌意,他就是凭着这股劲儿写音乐的,他心里总是不平衡,所以,他永远都无法心平气和地看待周围的世界。”
张皓天喝了口杯子里的茶,说:“想不到你还挺深刻的。”
“不是我深刻,是他给我的教训太深刻了。”
张皓天听着蓝小月滔滔不绝地说着有关大力的一切,想象着她和大力曾经在一起时的情景:两个人好起来好得要命,吵起架来又谁也不肯让着谁。
他盯着盘子里的点心,愣了一会儿神儿。手指在盘子里拨拉着,稍微犹豫了一下,挑了一块三角形的糕点捏在手里,似乎并不想吃,只是专心地看着。
蓝小月说:“你觉得大力他们的音乐怎么样?”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了。”
“一般吧。”

“明白了。”
蓝小月有些遗憾地说:“是挺一般的。”
蓝小月打了个哈欠,说了声“困了”,就侧身挤进狭小的卫生间里冲淋浴去了。剩下张皓天一个人,对着一盘色彩诱人的点心发呆。他想,其实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吃普通的饭,穿普通的衣,跟普通的女人过正常人所过的日子,这样下去其实也挺不错的,但他马上又想到大鱼的诱惑,他深知大鱼所过的生活与小月所过的生活有着本质的不同,她们代表着生活的两个层面。
蓝小月从卫生间里出来了。
“你的卫生间可够小的,就跟挤在车里洗澡差不多。”
“有个地儿洗澡就不错了,知足吧你。”张皓天颇有些不耐烦地说。他的思路又回到刚才那条路上去了,他想,跟大鱼在一起绝不可能是这样的。


第一部分花纹与气味(1)

洗发香波的味儿弥漫在狭窄的卧房里,这种气味与浅蓝色带花纹的床单相吻合,让张皓天心里觉得舒服。蓝小月坐在床上,头发用一条白浴巾严严实实地缠着,额头被遮去一半,露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眼睛忽闪忽闪的。她的下半身埋在棉被里,裸露在外的上半身有一种雕塑般的美感。
他把手伸过去放在她的胸口。
她抓住他的手,好让他更用力一点。
“来吧来吧,”她的眼睛好像在说,“快来。”
他说:“对不起,我去洗个手啊。”
她说:“不要。”
他说:“很快的。刚才吃了东西,手不干净。”
他去了卫生间,把水龙头开得很大,刚才激动的心情平复了一些,他把手上涂满香皂,泡沫很快在眼前涌动起来,他用水把泡沫冲掉,再打一遍香皂,这样反复洗了两遍,才回到卧房。
蓝小月正光着身子坐在镜前吹头发,她的背影看上去很美,是纤细的S形,完全可以上某些艺术摄影杂志的封面。张皓天靠在门框上,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欣赏这幅画。她的头发像火苗一样“呼呼”地向上飞,就像欲望的火焰,越涨越高。
张皓天走过去,把身体紧贴住她的后背,两手绕到她胸前去抚摸她的乳房。一开始,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吹她的头发,突然之间,那些飞动的、扬起的头发纷纷垂落下来,变成一面平顺的丝绸。他用嘴亲吻那匹绸缎,清凉的发丝丝丝绺绺抚着他的脸。
“上床吧。”他说。
他们上床后就开始接吻,吻得难舍难分。他用一只手分开她的腿,把手放在那里,很温柔地抚弄她。
蓝小月一直闭着的眼睛忽然张开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
她说:“你不想跟我结婚,干吗跟我干这个呀?”
他说:“我跟你干这个,就非得跟你结婚呀?”




第一部分花纹与气味(2)

于是,两个人同时微笑起来。那一瞬间的默契很难用语言来表达,他俩把身子紧挨在一起,肉体摩擦的快感让两个人都叫出声来。他进入她的身体,跟她融化在一起。
做爱过后,两个人舒服地躺在那儿聊天,不知怎么,话题倒又转到大力身上来。张皓天说:“你跟大力,你们也这样好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蓝小月翻了一个身,把后背朝着他。张皓天的好奇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勾起来,他凑过去,嘴唇贴住她的耳朵,缠着她非问细节不可。“你和大力之间,你们——”
蓝小月躲着张皓天,不想把自己跟大力之间的事全告诉他。她越是保密,他就越是有兴趣问个究竟。他推她、摇她、胳肢她,两人在床上滚来滚去,蓝小月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张皓天让蓝小月千万别出声,他定了定神,然后才拿起电话。对方还没出声,他就听出那是大鱼。
“大鱼,你好。”他说。
“你怎么知道是我?”大鱼在电话里惊讶地问。
“我的耳朵里装有探测器,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只要你打电话来,我就看得见你。”
“你看得见我?那你说说看,我现在在干吗,穿什么衣服?”
这时,蓝小月正好起身去厕所,张皓天捂住电话小声说:“我告诉你吧,你现在在床上,身上什么也没穿,光溜溜的,一条腿跷起,一条腿平伸,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
“你猜得真准。你在干什么呢?”
“我?看书呢。有事?”
大鱼说:“1999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我想和你一起到山顶花园去看焰火。你愿意吗?”


第一部分就像在谈一个妓女(1)

1999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比想象中来得要快。在此之前的一个星期,张皓天的心里已进入倒计时状态,因为他已经答应了大鱼的约会,对那场“焰火”充满浪漫的想象。
这一星期,蓝小月也显得特别忙,早晨很早就起来出车,晚上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才回来。蓝小月对张皓天说要多挣点钱,准备在1999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吃一顿新年大餐。女人们不约而同都打起那最后一夜的主意来,让张皓天觉得有些犯难。

有一天,张皓天在蓝小月的出租车上捡到一张报纸,报纸的文化版介绍于美娜的“那美文化公司”。张皓天看照片才看出那是大鱼,因为在朋友中间,很少有人叫她本名的。
他想起诸葛小晴那次录音,曾半开玩笑似地对大鱼说:“出钱给皓天出张唱片吧,把他包装成偶像。”大鱼脸上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张皓天心里冒出一点幻想,他想说不定我还真能往歌坛发展呢,以前受潘晓伟他们的影响,总想着去演影视剧,怎么没想到唱歌呢?
张皓天原本对自己已经有些灰心了,诸葛小晴无意间一句话,又点起了他内心的一小撮火苗。他想,“千禧之夜”说不定是个机会,大鱼一再邀请他一起度过,他一定要抓住这机会。
蓝小月也想抓住这个机会,她没有太高的要求,只想好好热闹一下。蓝小月是个挺单纯的女孩,她有时候会把男朋友钱包里的钱偷去乱花,有时又会一连消失几天,没日没夜地开车,挣回一大把钱来把男朋友的钱包塞得鼓鼓的。
“你这倒不错,跟你睡觉还能倒找钱。”
她的其中一个男友无意间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她一个巴掌扇过去,男友掉了一颗牙。蓝小月给张皓天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语气已经像在讲别人的事了。她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有些野性的女孩,但她的单纯有时被人利用了,男人们谈到她,就像在谈论一个妓女,他们骂个不停,用尽了肮脏字眼儿说这个女孩,可等到真的见了她,还是要流口水。他们上前跟她搭讪,最好当天晚上就把她带回家,过完一夜之后,能像一次性纸杯一样丢掉最好,丢不掉也尽量躲着她,他们说“这样的女人上一次就足够了”。他们说完这话,调头就追别的女人去了。
蓝小月:谁怕谁?
蓝小月开着车,听着音乐,对闲言碎语全然不去理会。她说人活着,长耳朵是用来听音乐的,可不是用来听闲话的。她车上放着的总是节奏劲道的欧美流行音乐,听到得意之处,她的头随着节奏晃动不已,恨不得一边开车一边在座位上扭摆起来。
坐在一旁的张皓天总是说:“哎,小心开车。”

她看他一眼,冲他一乐,说:“小心着呢。我这人啊,不听音乐就不会开车了。”
“至于嘛,音乐又不能当饭吃。”
蓝小月忽然想起张皓天说有人要出钱帮他出唱片的事,当然人家只是句说过就忘的玩笑话,然而有人却当真了。


第一部分就像在谈一个妓女(2)

蓝小月说:“音乐当然能当饭吃啦,你看那些大歌星,在台上随便吼几嗓子,钞票就哗啦哗啦来了。”
张皓天瞥她一眼,笑了。“钞票哗啦哗啦就来了——说得轻巧。你知道那些歌星在成名之前,有过怎样的心酸,受过怎样的委屈,怎样不把自己当人,叫他吃屎就得吃屎,叫他叫爷就得叫爷。只有把锋芒藏起来,才有人肯签你的约,肯花钱包装你——成名,难呐!”
“你挺明白的,干吗不去干?”
“明白是明白,明白的事不一定干得来。”
“我要长成你那样,削尖了脑袋也会往歌星堆里钻的,干吗呀,谁怕谁?”
蓝小月的这句话又把张皓天给逗乐了,他做了一个“削尖脑袋”的动作:双手放在头的两侧,然后猛地向前一伸,这个动作在平常人做起来,可能未见怎样,但让张皓天这样帅的男人这么一做,令身旁的女人为之一震。
从此,“削尖脑袋”这个动作成为他俩之间有趣而又默契的手语联络暗号,这个动作只有他俩会玩,某时某刻,他俩同时把这个动作亮出来,真是效果惊人。
张皓天发觉自己真的有点喜欢上这个有点疯又有点傻的年轻女孩了。别人说她妓女也好,“问题少女”也好,张皓天觉得都有些言过其实,在他眼里,蓝小月是自食其力的女子,她有时虽然花钱冲点儿,一千块钱转眼之间就花掉了,但她挣起钱来也很努力,比如说“千禧夜”前的这一星期,她就干得比谁都欢。
“哎哎,人家开车,你别看报纸好不好?陪我聊会儿天儿。”蓝小月有些撒娇地说。
张皓天放下手中的报纸,但他心里已打定主意,“千禧夜”要跟大鱼在一起。报纸上对大鱼的采访极为详尽,把她称为“实干肯干的创业女性”。蓝小月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张皓天却走神了。“‘创业女性’到了床上会是什么样子呢?”张皓天用手指在报纸中央的那张大照片上划来划去,最后用力一掐,在报纸上留下了明显的折痕。
“1999年的最后一个夜晚,你应该属于我。”蓝小月开着车,忽然冒出这样一句。“哎,你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你?”
“哦,没什么,临时想起一件事来,有点走神了。”
“过年,也就是他们说的千禧夜,我想去吃鲍鱼。”
“怎么又想起吃鲍鱼来了?这没头没脑的。”
“他们说鲍鱼很贵,我听一个客人说的,那个客人可神了,他说他什么都吃过,甚至吃过小孩的胎盘,还说大补呢。我一定要吃一次鲍鱼,就算再贵也要吃一次。”
“幼稚。”张皓天说,“你真幼稚啊。”


第一部分就像在谈一个妓女(3)

蓝小月没接他的话茬,而是扭过脸来,一脸甜媚的笑。“到了那天,咱俩一起去吃鲍鱼,好不好?”
张皓天让蓝小月把车停在一个大商场门口,他说他想进去买点东西,蓝小月问他买什么,他假装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心里已经盘算好,要买两件衣服和一双像样的鞋子,只有穿得体面,才能配得上像大鱼那样有身份的女人。
“1999年最后一夜”、“山顶花园”、“焰火”这一连串迷人的字眼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商厦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全都变成了这几句诱人的话。
张皓天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悠闲而又气派在商品架前闲逛着。他兜里揣着1000块钱,钱被装在牛皮纸信封里,薄薄的一叠。进了商场他才发现,其实这1000块什么也买不了,他随随便便看中一双名牌的皮鞋,上面的标价就吓了他一跳,他兜里的钱只够买一只的。他的手一直伸在口袋里不敢拔出来。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他觉得那叠钱竟然越变越薄了。
服务小姐笑吟吟地迎上来,说:“先生,请随便看一下。”又忍不住夸赞道:“你的气质可真好!”
张皓天扭过脸来,用他最英俊的角度对着小姐。“嗯,你说什么?”
小姐仿佛说错了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张皓天从她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心想,这女孩就像另一个小月,傻得可爱。虽然兜里没钱,可他还是坦然地坐下来,用手点点那双他根本买不起的鞋,说:“那个。”
服务小姐乐颠颠地双手捧过那双鞋,蹲下来帮他试穿。他不想让女孩子帮他,就又朝着另一个方向胡乱指了一下,说:“把那双也拿来。”女孩就又去拿那双棕色的鞋。
张皓天把脚伸进鞋子,抬起脚来晃着脑袋左看右看,女孩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好话,张皓天却脱掉鞋子又在试另一双。他觉得眼前这两双皮鞋,有点像同时走进他生活的两个女人,各有各的好。
他脱掉皮鞋抽身出来,假装一样也看不上的模样,其实心里虚得厉害,他想,像自己这样连双好鞋都买不起的男人,活得真没劲呀!他看到许多男人很有风度地坐在一旁,看自己的女伴选购衣裳、鞋子,男人坐在那里从容而安稳的样子,让张皓天感到羡慕。他因为没钱,内心永远像长了草一样慌乱,他从容不起来。
所有小姐对这位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男人都很好,笑面相迎,问这问那。张皓天却在心里看不起自己,因为他的手把兜里的那叠薄薄的钱捏出汗来。最后他看中一双酒红色交叉带的女鞋,价钱是998,他花光了口袋里所有的钱,抱着鞋盒出来的时候,兜里连打车的钱都没有了。
“2块钱?”他有些自嘲地对自己说,“去买张报纸看看。”


第一部分躲避小月(1)

千禧夜即将来临的前一天,张皓天决定临时转移到汪丁丁那儿先躲躲再说。他可不能让蓝小月这个小丫头缠住了,他有他的自由,他的野心和胃口都不是那个开出租车的女孩子能满足得了的。
在家里整理东西的时候,张皓天在床头柜上再次捡到蓝小月那副细线一样的耳环。他拿着耳环到透亮的地方去端详好半天,那透明的紫色假宝石的确很漂亮,但毕竟不是真的。他记得上次他已把这东西扔到垃圾桶里去了,他不明白它们就跟自己长了脚似的,明明丢掉了,却又自己跑回来。
这个小精灵!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古灵精怪。张皓天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在心里感叹。他今天上午特意早些起床,打算收拾好东西就赶紧出门,出去晚了蓝小月很可能杀过来,把他堵家里。那样的话他可就惨了,他精心设计好的一盘棋,不能毁在这小丫头手里。
张皓天胡乱地拿了几件换洗衣服,扔到包里。他又想起电动刮胡刀还在卫生间里充电,就转身去了卫生间。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犹豫了一下没去接。他想,电话有可能是蓝小月打来的,在新千年到来之前,他不想再见到小月。
他拎着一只运动型的小包,怀里抱着一个火红的鞋盒仓皇出逃。直到他坐到出租车上,他听到楼上的电话铃还在响。他正得意之际,大鱼的声音从他的手机里钻出来:“怎么不接电话呀你?”
“我……”
“你现在去哪儿?”
“去一个朋友那儿。”
“明天上午你到我家来接我,咱们一块走。”
“走?去哪呀?”
“你忘了啊?山顶花园别墅,去那里看焰火,过1999年的最后一个晚上。”
“噢,没忘没忘,我来我来。”
张皓天挂上电话,对司机说了地址,急匆匆往汪丁丁家赶去。
张皓天按了很长时间门铃才有人来开门。一开始,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门了,因为自从汪丁丁搬到这处新房子,他还没来得及拜访过。汪丁丁特爱搬家,他是那种天生的花花公子做派,喜新厌旧,再好的房子住上三五个月就会感到厌烦。
汪丁丁以前每回搬家,张皓天都得跟着折腾一回,朋友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他忙前忙后搬电脑、支台灯、抬箱子、挪柜子,最近一次汪丁丁搬家他恰好不在北京,他在电话里乐呵呵地对汪丁丁说,这回躲过一劫。
张皓天是上午十一点零五分来按门铃的,他想再懒的人这会儿也该起床了。没想到汪丁丁还在睡觉。汪丁丁揉着惺忪的睡眼出现在张皓天面前的时候,张皓天差点没认出来他。
“你小子怎么变这模样了?”张皓天说。
“困死我了,一夜没睡。”汪丁丁揉着充血的眼睛。


第一部分躲避小月(2)

“我能进来吗?”
“你最好别进来,诸葛小晴在我这儿呢。”
“可我今天必须呆在你这儿,我有我的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你欠人钱了是吧,要钱的话我这儿有哇,你别这么东躲西藏的好不好?”
“不是欠人钱,我是欠人情,有个女孩老缠着我,所以我得到你这儿来躲一躲。”
“可是你——”
这时候,诸葛小晴在里屋一迭声地叫汪丁丁:“丁丁!丁丁!”
“哎,来啦!”汪丁丁答应了一声,又小声对张皓天说,“进来吧!”他俩一前一后进门。张皓天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汪丁丁闪身进了卧室。张皓天自己找了一个纸杯,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纯净水,边喝边坐到沙发上翻杂志。这时候,手机又响了,低头一看是蓝小月,他决定不接,由它一遍遍地响着同样的音乐。
“连电话都不敢接了?是谁把你吓成这样啊?”
张皓天听到说话声这才抬起头来,他看见诸葛小晴正风情万种地站在他面前,长发束在脑后,穿了一件肩膀露出很多的玫瑰红毛衣,脖子上戴着一串藏式珠串,手腕上也叮叮当当挂满了东西。
“反正不是你。”张皓天看着他说。
“当然不是我,我不是在这儿吗?皓天,说实话,你是不是在躲大鱼呢?”
听到“大鱼”这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张皓天的脸突然有些红了。他替自己辩解说“不是”、“真的不是”,心却怦怦跳得厉害。
“还说不是呢,脸都红了。”小晴说,“走吧,跟我们一起出去吃点儿东西。”
这时汪丁丁也换好衣服出来,三个人一起说说笑笑地出了门。一路上,汪丁丁和诸葛小晴还是一再追问张皓天,这么神神秘秘的到底在躲谁。张皓天笑而不答,使得气氛更加神秘。
吃饭的地方较近,他们三个决定走着去。路上汪丁丁讲了一个他刚从杂志上看的笑话,他说在爱情市场上,有两种人比较抢手,即胸脯鼓的女人和腰包鼓的男人。说完他自己就抢先哈哈笑了起来。诸葛小晴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着他,然后她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很正常嘛。
他们在附近的一家韩国人开的西餐厅吃早餐与中餐合二为一的“11点餐”。餐厅在二楼,临窗的沙发座看上去十分舒服。店堂空旷明亮,闭路电视里放着时髦的韩国歌,汪丁丁和诸葛小晴他们一对小情侣坐一边,张皓天坐在对面。
汪丁丁把菜谱丢给张皓天说,你点吧。张皓天又把菜谱丢给他说,你让我歇会儿吧。说着就摸出一根烟,独自点上。他点烟的动作要是让女士看见了,又得赞叹得不得了,说是有风度啦,迷人啦。其实那都在不经意间发生的。男人不知道自己在举手投足间的魅力,才是真正有魅力的男人。


第一部分躲避小月(3)

对面那对小情侣头挨着头,商量着吃意大利通心粉还是来份水果色拉。阳光透过一尘不
染的大玻璃窗照射进来,照在他俩的头发上,他俩干净的、被洗发香波调理得又柔又亮的头发反射着太阳的光亮,看上去真是漂亮。
诸葛小晴说:“要份意大利面吧,我喜欢意大利。”
“这种面条基本上跟意大利没关系。”汪丁丁哗啦哗啦翻着印制精美的菜谱,说。
“可我就是喜欢意大利。我的这只小包就是意大利的。”
诸葛小晴用手摸摸她放在沙发上的橘黄色手袋,眼睛亮亮的。女人谈到喜欢的东西,眼睛就会闪闪发亮。汪丁丁在一旁泼她的冷水,他说女人全是购物狂,见了喜欢的东西就不要命。汪丁丁说者无心,张皓天却是听者有意,他想到另外一个方面去了,他想,大鱼既然像这样一遍遍地打电话给他,邀请他一起到山顶花园去度过1999年最后一个夜晚,一定是对他有意思的,汪丁丁说女人“见了喜欢的东西就不要命”,这也许是一条规律,但明天到了山顶花园,大鱼究竟会对他做些什么,他心里还是没底。
西餐厅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三个没别人。闭路电视里出现了一个相貌俊朗的韩国男歌手,他的歌声很美,但张皓天听不懂歌词,但想必是情歌。
“在爱情市场上,有两种人比较抢手,即胸脯鼓的女人和腰包鼓的男人。”张皓天想起在来的路上汪丁丁说的话来,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一定是在笑我刚才讲的笑话吧?刚才憋着坏不笑,现在倒又笑起来。你这家伙,什么事总是慢半拍。”
他们三个七七八八地点了一堆吃的东西,还有三份汤,兴致很好地吃起来。张皓天隔着玻璃窗看见楼下有辆天蓝色的出租车缓缓开进楼下的停车场。那辆车的玻璃窗摇下来,里面有个女孩正坐在驾驶座上打手机。
这时,张皓天的手机响了。
诸葛小晴说:“哎,张皓天,你怎么不接手机呀?”
“不接。”
“真是个怪人。”诸葛小晴张大嘴,把一大块披萨放进嘴里。
“吃相真差。”
“反正又没人看着。”
“没人看着就可以张牙舞爪啦?”
张皓天看着他俩一句一句地逗着,觉得非常羡慕。他俩被圈中好友戏称为“王菲与谢霆锋”,诸葛小晴从不辩解,特立独行。越是神秘,网上关于他俩的议论越多。
张皓天包里的手机仍在响个不停,他看看楼下那个打手机的女孩,断定那一定是蓝小月。看着她专门停下车来打电话的着急样子,张皓天有些忍不住了,他正要接,铃声却又停了。他侧过脸看看窗外,只见那辆天蓝色的出租车“嗖”地一下开走了。

这天夜里,张皓天躺在汪丁丁家的沙发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给大鱼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就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下那个写着名字的号码。他躺在黑暗里,觉得这一刻很甜蜜。


第一部分甜蜜与玻璃碎裂的声音(1)

第二天上午,张皓天抱着那只红鞋盒离开汪丁丁家的时候,那对小冤家大概睡得正香,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睡足了觉,张皓天觉得脚下格外轻快。站在单元门口打车的时候,他悄悄掀开鞋盒的一角看了眼里面的红鞋,昨天夜里他们在电话里聊天,聊到这双鞋,大鱼蛮有兴致地说:“你真的会买东西吗?女人的东西你也会买吗?人家都说男人最烦逛商店……我现在就想看看,我过来好吗?”
“你别过来,千万别过来,我不在家里。”
“那你在哪儿?”
“在外面。”
“那我就更得过来看看了,看你跟什么人在一起。”
大鱼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个负气的小女孩。她并不像别人说得那么可怕,是什么“铁腕女人”,此刻的她分明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女人。张皓天和她说着话,一只手不自觉地放到了下面,碰到了那个勃起的硬硬的东西。
张皓天跟大鱼在电话里起腻的时候,听到汪丁丁和诸葛小晴的房间里响起异动。一开始他还以为他俩在亲热,后来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张皓天听到有玻璃器皿摔到地上的声音。连电话那头的大鱼都听到了。大鱼说你房间里还有别人吗?张皓天说没有,是隔壁房间的声音。
他们都屏住呼吸,听那边的动静。那边却又出人意料地安静。这种安静使张皓天想起了他8岁那年,母亲跟一个男人小黄叔叔在一起,帐幔那边也常常是令人窒息的安静,等他睡着了之后,那边又传来令人不解的吵闹声。床被压得吱嘎吱嘎响。小皓天蜷缩在蚊帐的一角,觉得天就快要塌下来。
大鱼在电话里柔声说:“他们在做爱吧?”
张皓天说:“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
“我也觉得是。”
于是,两人在电话里笑起来,极为默契。
出租车虽然开得很慢,但张皓天还是提前到了。他正发愁这二十多分钟该如何消磨,却见大鱼披着一条宝蓝色的羊毛披肩,从门里款款而出。
“我在楼上看见你了,就那么一个小黑点。”她用手指比划着,眼睛里流露出可爱的表情。张皓天心想,她要不是一直盼着我来,能趴在玻璃窗上一直朝下看吗,她一定是心里一直想着我呢。这样想着,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说:“一夜没睡吧?”

“是没睡好。”大鱼让张皓天跟他一起到地下停车场去取车,两人一路说着话,昨天晚上聊天时的亲密劲儿又回来了。大鱼从汽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个掸车的掸子来,在车上草率地划拉了两下,说:“上车吧。”
张皓天说:“你东西呢?”
大鱼说:“东西?早在车上放好了。我是一切俱备,只欠东风。”


第一部分甜蜜与玻璃碎裂的声音(2)

张皓天觉得大鱼的话说得大有深意。“希梵,希梵。”他在心里暗念咒语,希望事情能向着他梦想的方向发展。他从小就知道这句神奇的咒语,当他希望某件事按照他的意志发生的时候,他就念这句咒语。不知是巧合还是这句咒语真有什么神奇功效,每次他集中精神暗念咒语的时候,事情的结果都出人意料。
小时候,妈妈的裁缝店总是很忙,到处挂满了长长短短的布料和衣裳。有时,小皓天不希望别人看到他,就在那些挂着的衣服后头躲起来。他觉得躲在那些衣料后面很安全。别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得到别人。
有一天,他发现小黄叔叔趁着店里没人的时候,抱住桃红姐姐,并且亲了她。他不明白小黄叔叔为什么有时在妈妈的床上睡觉,有时又偷偷要跟桃红姐姐亲嘴。他知道这是个秘密,“希梵,希梵”,他希望这个秘密永远不要被人发现。凭直觉他最怕妈妈知道这个秘密,他想,小黄叔叔亲了别人,妈妈一定会伤心吧?
他一直躲在衣服后面没出来。后来妈妈回来了,那两个年轻人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小皓天屏住呼吸,尽量不要让自己弄出声音来。
汽车开上宽阔笔直的公路。大鱼开着车,一边对张皓天说,你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张皓天说,我随便。大鱼就放了一张麦当娜的CD碟给他听。她说这张碟是她的一个朋友从美国给她带回来的。那人对她很好。张皓天“哦”了一声。接下来就是沉默。路边的树“刷刷”地向后闪过去,外面大概很冷,车内却是暖融融的,听着节奏、配器和嗓音都很完美的唱片,感觉就像春天似的。
“那个人啊,他去美国都快十年了,可还是对我放心不下。”大鱼手扶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放心不下”是什么意思,张皓天想,是情侣之间的那种惦记吧?还是原本就是一般朋友关系,大鱼故意说得有点让人起疑心,好让张皓天继续追问“什么朋友啊,男的女的?”或者说“那人一直在追你,对吧?”
麦当娜的声音像流水似的,在两人间轻柔地流淌着。道路很陌生,他不知道大鱼将把他带向哪里。


第二部分天空之城(1)

大鱼的白色本田车像一条白色大鱼似地开进山顶花园,山顶花园有“天空之城”的美称,景色奇美。山顶花园的景色让张皓天感慨颇多,他说没想到北京城周围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大鱼停下车,看了他一眼,说,好地方多了,只是你没去过而已。
这句话无意间伤害到张皓天,使他原本晴朗的心境有了那么一小块阴。他在心里骂道:“有什么了不起!”但又不敢表现出来。他这会儿忽然想起小月来,他想,小月这两天要是找不见他,一定会急哭的。
他看到一辆出租车尾随在他们后面,也开进山顶花园的停车场。车子停稳之后,车门打开,车上下来一对衣着光鲜的男女。他们显然也是来这里度假的,手里提着少许行李。他们付完车钱之后,汽车就将原路返回。张皓天站在那里,忽然感到一阵悲凉。有人是来度假的,有人只是负责开车的,到了这么好玩的地方,都不能停留一会儿,还得原路返回。小月要是送客人到这里,会不会因为好奇,在这里停留一小会儿呢?
张皓天跟着大鱼走进山顶花园的大堂。房间是早已预定好的,只需到前台去拿钥匙即可。张皓天站在富丽堂皇的大堂里精神一阵阵地集中不起来,他想难怪这里叫“天空之城”呢,就像另一个世界一样。
“小皓,你愿意要大床,还是分开来的两张床?”大鱼忽然扭过脸来问。
张皓天结巴着说:“不、不是说住一起吗?”
“是住一起呀,我是问你要哪种床?”
“大床吧。”张皓天有点腼腆地说。
他们拿了钥匙牌,一脚踏进亮晶晶的电梯。张皓天突然感到浑身上下不自在,就是为了那个目的来的,他现在却非常害怕和大鱼单独在一起,狭小的电梯空间里,空气仿佛已被预先抽空了,呼吸极为困难。
电梯终于到达7楼,电梯门开,压力减轻了一些。厚厚的地毯吞没了他俩的脚步声,走廊里寂静无声,他俩就像到达了无人居住的月球,什么话也不想说,生怕一开口就会打破这种寂静,走廊里变出人来人往的景象。
“怎么不说话了?”大鱼一边用磁卡开门,一边问。
“你也没说话呀。”
“昨晚上在电话里,你话那么多,怎么真的见了面,倒又没话了?”
他们开门进去。大套房里布置得像家一样温馨,吧台上有酒和水果,花瓶里有纯白色的马蹄莲。张皓天刚把手中的包放下,只觉得一个软软的东西已经挨到脸上来——有人用手在摸他刮得短短的胡茬。
他呆立在那里,两手空空的没有着落,就索性插到口袋里。他的下巴是硬派小生的下巴,有型有款,令每一个见到它的女人都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它。
大鱼用手抚摸张皓天的下巴,用余光瞥见镜中影像。那椭圆镜中是一对男女面孔的侧影,他们就像《飘》的电影海报那样漂亮。男人俯下身来,他们的嘴唇在逐渐靠近,看上去就像梦中的景象。张皓天的手不再是空落落的,他握住大鱼的一只乳房,轻轻地揉着。她的乳房比看上去的要丰满,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脱掉她的上衣,却并没有管她下面带流苏的裙子和那双深棕色的长统皮靴。他专心对
付那对乳房,一时间双手仿佛带了电,那么灵活,那么体贴入微。大鱼终于被他搞得站都站不住了,软绵绵地倒到床上去。
母亲和小黄叔叔在床上。


第二部分天空之城(2)

他们小声说话,伴随着一些令人不易察觉的小动作。他们总是希望孩子快点进入梦乡,他们动手动脚又必须忍耐着,因为一个8岁的小男孩似睡非睡的时候,他们必须小心行事,不能让孩子察觉什么。
8岁的小男孩睡在另一个蚊帐里。
有风吹在他的蚊帐上,蚊帐变得一凸一凹,仿佛一面随时准备启航的帆。已经听不到孩子说话的声音,但母亲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凑过去,看看儿子是否真的睡踏实了,这时候,她看到一双睁得大大的、就像黑葡萄一样的眼睛。
母亲被吓得轻轻“啊”了一声。
“你怎么还没睡着?”
“闭眼睛!”
然后,传来小黄叔叔很轻的声音:“你别说他了……越说他越睡不着。”
小皓天闭上眼,假装睡着了。他一动不敢动,生怕被他们发现。“终于睡着了,这孩子……”他听到母亲叹息般的声音。
亦庄亦邪的女人
他俩滚到床上去。那张大床软得仿佛没底似的,他俩一直往下坠。床边的那几支马蹄莲被他们震得直晃。张皓天搂住大鱼的腰,一只手在她身后胡乱地解着她裙腰上的扣子。
他很快地将她的裙子褪到脚面。大鱼说:“我自己来吧。”
张皓天也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毛衣和衬衣,当他动手解牛仔裤的皮带的时候,大鱼叫他不要再脱了。他不明白她的意思,看着床上半梦半醒的女人,觉得那姿态很是放浪。
她是那种亦庄亦邪的女人。她有一件粉色绸缎睡衣丢在一旁,若有若无地遮盖着她的阴部,就像从那个地方开放出来的一朵粉色的花,他忍不住动手要去摘那朵花。
他的手忙得不亦乐乎,大鱼半闭上眼专心享受这个裸着上半身的花样美男。丝绸紧贴着她的皮肤,一忽儿左,一忽儿右,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响声。那是她的粉红绸缎睡衣发出的声响,睡衣被他们压在身子底下,已经揉得很皱了,但他们顾不上拿开它,还要继续蹂躏它。
“大鱼,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的胳膊,满是肌肉、粗壮的胳膊。”
“还有呢?”

“喜欢你的腿,你看你的腿多长。”
“还有呢?”
“喜欢你的脸,下巴、鼻子、还有眼睛,都很好看。”
“你没说真话。”
“是吗?”


第二部分天空之城(3)

他俯到她耳边,用很小的声音对她说:“该是最喜欢我的手指吧,此时此刻……”说着,他就加重了动作,如同狂癫一般,弄得大鱼如痴如狂,扭动着身子呻吟着。张皓天冷静地看在眼里,渐渐放慢了手的频率,他觉得他已经掌握了一个可以随心所欲调节的开关,在女人玩他的同时,他也在玩女人。
“你这里有个开关。”张皓天情不自禁地说出来。
“你说什么?”
“你没听见就算了。”
“不行,我偏要听,你再说一遍。”
“干吗再说一遍呀,我说话从来都不说第二遍。现在我可以脱了吗?”
大鱼说:“咱们到晚上再……”
“不行!我等不及了!晚上是晚上,现在是现在!”说着,他三下五除二就把牛仔裤给脱了,又把一双白棉袜揪下来扔老远。脱到只剩下一条三角内裤的时候,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叹气呢?”
“我这是高兴的。”
他们不再说话。已经没工夫再说什么了。大鱼闭上眼,她希望张皓天一边跟她做爱,一边在她耳边喃喃絮语,说点情话或者浑话,说什么都可以。张皓天没听见她说什么,他沉醉到某种意境之中,已经无视周围环境的存在,甚至,连跟他做爱的性伙伴都不存在了。
小月开着她那辆稀有的天蓝色出租车,游荡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她把车开得很疯,在高速道上开到120迈,车子狂颠着,快得就快要飞起来。她没有目标地东蹿西蹿,是为了找到在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的男朋友张皓天。
前几天她是忙了点儿,没日没夜地拉客人挣钱,为了1999年最后一个夜晚,他们能在最豪华的地方吃一顿一生难忘的晚餐,这是小月的一个很单纯的梦想。其实小月是很少做梦的女孩,自从遇到张皓天,她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她为了张皓天,什么都愿意做,但张皓天却不见了。她是在1999年最后一天的下午才发现这个事实的:张皓天手机关着,家里门锁着。一开始小月还以为是他手机坏了,没电了,换号了,或者别的什么,但当她赶到张皓天家的时候,她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悲哀地想到,这男的有可能是故意躲着她。
张皓天家的门上锁着一把特大号的大锁。这种明锁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了,门洞形的锁环和下面古铜色的锁身都像一种无声的拒绝,仿佛替它的主人在说:“不要再找了,找也没有用!”
小月和锁相对而立,他们这样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小月并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她站着是为了好好想一想,想想她和张皓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部分天空之城(4)

大鱼把那件蓝披肩披在身上,手里拿着钥匙牌,催促张皓天快点。张皓天正在卫生间里洗脸,折腾了一下午,这会儿才有工夫好好洗把脸。

“烛光晚餐?要不要换件衣服呀?”张皓天探出半张脸来,问大鱼。大鱼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惊叫起来:“呀——我忘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鞋,你送我的新鞋还没来得及试呢。”
“哎唷,我当什么事呢,拜托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好不好?”
她一阵风似地旋了去,又一阵风似地旋了来,脚上多了张皓天替她挑选的那双红鞋。“正合适。”她说,“一般男人是不敢替女人选东西的,因为他们没有眼光,他们对时尚不敏感,买的东西往往让女人不满意。但是,小皓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很会买东西,你是一个有艺术品味的人。”
张皓天修饰一新从卫生间里出来,只见他头发梳得有形有款,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清爽利落,更见英俊。大鱼刚才隔着玻璃门对他的夸赞,他句句入耳,每一句都听进去,但他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大鱼:“怎么样,还合适吗?”
“你自己看嘛。”
“真漂亮!咱们走吧。”
他们拿好房间的钥匙牌,关上门出来。楼道里依旧寂静无声,仿佛除了他俩,这座度假旅馆并无他人居住,是一座华丽而明亮的空城。
张皓天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大鱼的一只手小心地探到他肘弯里来,她这个动作做得很自然,一点也没犹豫,仿佛他俩不是第一天在一起,而一直都是情侣。
张皓天想起几个月以前,他俩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她站在酒吧门口的一盏大红灯笼下接一个电话,她说话的样子看上去很有几分严厉。她手里拿着烟,烟雾缭绕在她四周,使她看上去越发朦胧,不像一个具体的人影,倒像一个随时可能消失的幻影。
张皓天伸出一只手来,在大鱼伸进他肘弯里的那只手上用力捏了捏。大鱼有些撒娇地小声道:
“你干什么?”
“捏一捏你是不是真的。”
“我当然是真的啦,我还能是假的呀?”
“大鱼,我发现你跟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是不是变丑了?”
“你怎么会丑?你就是脸上抹上煤灰,都不会丑。”


第二部分天空之城(5)

听了张皓天的话,大鱼的笑脸变得更加迷人。“张皓天,你可真会说话呀!”她的手继续插在张皓天的肘弯里,而且插得更深了。
烛光晚餐之后,他俩去了迪厅。但进去没两分钟,他们就出来了。离新世纪还有两个多小时,他俩决定在房间里度过。据说午夜零时有焰火,他俩决定在房间里拉开窗帘,一边做爱一边等待新千年的来临。
与此同时,蓝小月正坐在方向盘酒吧里,一边喝酒一边同时与两个男人调笑,他们一左一右坐在小月的旁边,其中一个不时地把手偷偷伸向小月的后腰,另一个则瞄准了小月鼓胀
胀的胸脯,她穿了一件艳粉色的吊带背心,脖子上挂了一条晃晃悠悠的挂件,挂件上是一只意味深长的手,手指直指蓝小月满不在乎的乳沟。
蓝小月一想到张皓天在夜晚不知去向,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难受。凭直觉她知道张皓天一定跟个女的在一起,但究竟是怎样的女的,她又无法想像。她曾在张皓天的家中见到过一双新买的时尚鞋,那鞋是用上等皮料制成的,摸上去溜光水滑,就像女人的皮肤。小月对那双红鞋充满嫉妒。她在1999年最后一个晚上,坐在两个男人中间,那双红鞋再次浮现上来。
那两个男人的手轮流伸过来摸她,她已经喝得有点高了,对于两个男人的暗示,她基本上没什么反应,只是吃吃笑着,看上去像个头脑简单的花痴。
两个男人交换了个眼色,随后把她带到一间无人的小房间里。那房间里只有一盏昏昏欲睡的小灯,沙发在朦胧的光线之中变得很大、很长,蓝小月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他们轮流灌她酒。
蓝小月不停地摇头,就像踏上某种节奏在跳一种摇摆舞。
“行了行了,”小月说,“不能再喝了……醉了……”
其中的一个男的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呀?醉不了。有我们俩在呢,没事儿。”
另一个也说:“没事儿,没事儿。”
说着,就一手搂住蓝小月,一手拿起瓶子硬往小月嘴里灌酒。小月已经被灌得不行了,只觉得喉咙里热辣辣的,像有许多玻璃碴子聚集在那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很难受。紧接着,有许多只手从四面八方向她伸过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要动,却又动弹不得。



第二部分看得见焰火的房间(1)

张皓天跟着大鱼从迪厅回到房间,她一边脱衣服一边说:“热死我了!”又说:“我去洗澡,你来不来?”
“嗯,不了,我不习惯两个人……”
“腼腆什么,又没别人。”
“不是……”
张皓天坐在床沿上不想动,他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好像有一件什么事牵挂着他,仔细想却又想不起来。大鱼已经脱光衣服穿着她随行李带来的鹅黄色的透明拖鞋,“踢哒踢哒”走到浴室的玻璃房子里去了。
张皓天觉得自己眼前突然空了一块,刚才五光十色的热闹充斥着他的头脑,使他既疲倦又兴奋,现在他忽然被搁置在一个真空似的透明房间里,没人打扰他,他可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
他点上一根烟,浴室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对他来说显得特别遥远,他日常的生活空间也变得遥远起来:那个平时进进出出的小屋,那张舒服的软塌塌的大床,床头的那个把小月的细
小耳环扔进去的纸篓……对了,他想起来了,他应该给小月打个电话,他这么藏来躲去的躲着人家,一定让人家伤心了吧?
张皓天从包里拿出手机,按了“蓝小月”那一栏。
小月突然醒了,隔着两间屋子听到她的小红双肩背包里的手机在响。她不顾一切地推开围着她的两个男人,往那个房间跑。那是酒吧里的一个空房间,小月跑到的时候电话已经断了,她一看来电显示,是张皓天。
“喂喂,你在哪儿呢?”
“和朋友在一起,在一个度假村里看焰火。”
“很远吗?”
“很远很远。”
“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为什么要躲着我!”小月在电话里稀里哗啦地哭起来。
“哎,小月,你别哭,别哭嘛!我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真的,我求你了。我没有躲着你……是临时决定的。”
话说到这儿,张皓天的电话突然断了。
大鱼湿漉漉地出现在张皓天面前,她的头发被罩在一个透明发罩里,由于她平时的发型是遮在脸两边的,像这样把头发全部弄起来,看起来就像另外一个女人。再加上她身上没有衣服,只浮着一层细密的、颗粒可见的水珠,她看上去真是怪呀,她是谁呢?
这个“怪物”帮他脱了衣服,将他赤条条地拉进水雾,然后蹲下身子一口口地“咬”他。
“噢不,”他说,“别这样,我不习惯……”


第二部分看得见焰火的房间(2)

他伸出手使劲推开那“怪物”,“怪物”戴着奇怪的玻璃帽子,仰脸望着他,目光冷得像水。“怪物”忽然开口说话了,她说:“你以后会习惯的,你得慢慢适应。”
“那,你爱我吗?”
“爱?”“怪物”忽然咧嘴一笑,“哎我说,你小子不会是外星人吧?”
张皓天站在莲蓬头下,任热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他想起刚才在电话里一直在哭的蓝小月,胸口隐隐作痛。就在他一愣神的工夫,怪物再次扑上来“咬”他,他也“咬”怪物,两人撕扯在一处,看不出是厮打还是亲热。
哗啦哗啦的流水声越来越大了,浴室里到处都是让人轻飘飘的水雾,他脑子里出现了许许多多无法连在一起的幻象:
母亲和小黄叔叔在蚊帐里不停地动着;
小黄叔叔在裁缝店的衣服堆里抱住桃红姐姐;
诸葛小晴和汪丁丁在一起时,发出尖锐无比的尖叫;

大鱼站在酒吧门口打电话,表情高傲。
……
他想用力地干她,把那个“高傲的幻象”碾碎。他一边干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话,那些话似乎让大鱼很兴奋,她的身体像波浪那样涌动着,充满节奏感。等他们关上热水龙头回到房间的时候,正赶上窗外焰火的最后一束绿光消失在夜空里。紧接着是无边的寂静,什么都过去了,刚才在他们做爱的时候,窗外的焰火也灿烂地绽放着,像一场空中的盛宴,如此盛大,却又如此短暂。
——咱们错过了焰火。
——你以后还会错过很多东西。
他俩靠在窗边,就像电视剧里的经典对白,一句接一句地往外冒。两具美丽的身体被华丽的金米色窗帘映衬着,皮肤表面仿佛也被镀上了一层薄金,光滑且有质感。


第二部分吉他破了

蓝小月在张皓天电话突然断掉之后,一直在反复按着同一个键,她希望电话还能接通,还能再跟他说点什么。但电话始终不通,对方已经关机了。正在她气急败坏的时候,那两个刚才粘着她的男的又来了,还是一左一右地挨着她坐,两个人四只手上上下下地在她身上乱摸。
这时小月的酒差不多已经醒了。她奋力地推开他们的手,大声嚷嚷对他们发脾气,但这一切都没有用,那两个男的酒劲儿上来了,像牛一样有劲儿。
“你们要干吗!”小月直着嗓子冲他们喊。
“你说干嘛?”其中一个男的说,“跟你还能干吗?”
另一个男的说:“甭跟她废话!就丫还假装纯洁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两个男的说着就开始撕扯小月的衣服,胸罩带也被拉断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大力手里拿着吉他冲进来。
大力跟两个男的打起来,他挥舞着手中的吉他,就像在舞一件得心应手的武器。吉他所到之处,玻璃破碎,酒瓶纷飞,有人在躲藏,有人在穷追不舍。器物破碎声、惊叫声、吉他打人的“砰砰”声响成一片,小月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吓坏了,她发了一会儿愣,之后才想起该干什么。
蓝小月飞快地冲出房间,跑到大堂里去找这间酒吧的老板多吉。等她把多吉带到闹事的房间的时候,那里已是一片狼藉,大力的吉他也碎了,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中央,看上去就像一个表情伤心的人。
多吉说:“霍,这是怎么啦?”
小月在酒吧外面找到了脸色铁青的大力,她垂着头,等着大力臭骂她一顿。大力也想臭骂她一顿,但找不着词儿似地,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最后他说:“上车吧。”
小月说:“谁上谁的车呀?还不是上我的车?”
大力说:“上你的车,我来开。把钥匙给我!”
“为什么呀?”

“还问为什么?你还有脸问为什么?瞧你醉得那样儿,差点儿被那两个男的给……算了算了,难听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你把车钥匙给我吧,你喝醉了,不能开车了。”
“那你的吉他怎么办呀?”
“亏你还记得我的吉他,”大力说,“算了吧,坏了就坏了吧,那我还能怎么办呀?我还能哇哇哭呀?”
小月突然难受起来。“大力,都是因为我,你才落到这种地步。你不是说吉他就是你的命吗?你不是说,就算是死,你也不会丢掉你的吉他吗?你不是说,人在琴在,这一生一世,你都……”
“够啦!”大力突然冲小月大吼起来,“你烦不烦呀你!说那么多废话有什么用呀!吉他已经坏了,让我砸烂了,再也无法复原了,我心里不比你难受呀?要不是为了救你,我何至于跟那两个男的拼命呀?而且打架的时候,砸坏的那些桌子、椅子,那些东西都得赔,你以为呢,你以为多吉就那么笑笑算啦?”
大力说话的时候,小月抽动着肩膀,无声地抽泣。等到大力发现的时候,小月已变成了号啕大哭,由于她的哭声太大了,酒吧里的许多酒客从里面出来看热闹,他们抄着手站在红灯笼下面,冲着大声哭泣的女孩指指点点。他们把一辆车和一对男女围在中间,这个场面就像戏剧中的某个场面,但它却发生在现实空间里。
这年月,现实与虚幻世界的界线越来越模糊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小月和大力原地站着,不动。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仿佛被谁施了魔法定住了似的。随后,他俩同时跳上车,以最快速度发动汽车,绝尘而去。



第二部分满城狂欢(1)

天蓝色的出租车在道路上前行,由于是千禧夜,时间虽已接近午夜,但路上的车仍很多。大多数是在酒楼或者朋友家吃完饭,急匆匆往家赶的人。情侣多是约好了这一夜要整晚在一起,好好缠绵一个通宵。他们预先订了旅馆房间,房间号要挑一个吉利数字,比如818、199之类,那是满城都在狂欢的一夜。
小月心里却很冷。她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看上去仍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大力扭脸看
了她一眼,说道:“你这是怎么了?人家都说今天是千禧夜,所有人都在庆贺,你倒好,吊个死驴脸。”
小月不理他,把脸别向一边。
大力又说:“你现在想上哪儿,我送你去。”
小月还是不说话,她满心的委屈无处诉说,她满脑子都是张皓天的影子,想像着他跟什么人、在什么地方看焰火。电话为什么断了呢?是那个她未曾见过面的女人扑过来了吧……小月想到这儿,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漂亮的面孔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上你家坐会儿吧?”小月说,“你家还住在那个小院?”
“是。不过,我爸妈都在家,你去恐怕……”
“那就算了。”
大力不言不语,“吱”地一声调转车头,车子在道路上划了个漂亮的“U”字,朝着与刚才方向相反的路开去。
“你干吗?”
“你不是说上我家吗?”
“你不是说你爸你妈在家,我去不方便嘛!哎,我问你呀?你是不是经常带女孩回家呀?要不你爸你妈怎么这么管你呀?”
“跟你这么说吧,我爸妈都是那种在世俗眼中特有身份的人,像我这么叛逆的孩子,他们不能接受。他们希望我循规蹈矩,希望我考大学,走常人走的路。”
“你考过吗?”
“落榜两次。我对传统教育不感兴趣。”
“我也是。”
“所以啊,我早就说过咱俩是一路人。”



第二部分满城狂欢(2)

小月把头靠在正在开车的大力肩上,有气无力地说:“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憋在心里又挺难受的,所以还是说了吧。就是前段时间我爱上一个男的,我们特好,当天晚上就有了那种关系,然后一直在一起,可是今天他突然就不见了,也通了一个电话,电话没讲完就断了。”
“什么男的呀?就那个小白脸吧?我们见过。”
“不许你这样说他。”
“本来嘛。”
“你这是妒忌。”
“嘁,我妒忌他?”大力牙齿咝咝漏着风,好像吃到了什么很酸的东西。“小月呀,这么跟你说吧,妒忌我的人还没——哎不对,值得我妒忌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瞧你牛的那样儿!”
“牛!”大力很有节奏地拍了一下方向盘,眼睛朝小月这边瞟了一下,用他自己的话说,“眼睛虽小但有神儿。”
小月的心情好起来,她跟着开着的音响一起唱起歌来。大力说:“小月,我觉得你跟我
在一起就是高兴。”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呀?”
“瞧你那样儿!”


第二部分大鱼约法三章(1)

大鱼和张皓天靠在窗边,他们错过了焰火,原以为等一会儿焰火还会重新再升起来,就很有耐心地等着。大鱼顺手从床上捞起一件淡粉色丝绸睡衣,睡衣是半长的,腰间系一根细带子,使她的身材看上去很窈窕。
张皓天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条干净的白色纯棉内裤穿上,他俩各自穿好衣服,又坐到窗边去了。两张圈椅一边一个,中间隔着一个不小的茶几。他们这样一左一右地坐着,使张皓天感觉气氛有点像在谈判似的了。大鱼一口一口地啜饮着杯中的饮料,张皓天手里拿着茶杯,却觉得肚子满满的,一口水也喝不下。
大鱼说:“皓天,你是怎么想的?”
张皓天说:“什么怎么想的?我什么也没想呀。”
“要想,你不能不想。说说看,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过一天算一天呗。”
“爱上了?”
“什么?”
“我。”
“嗨,你别瞎扯了,什么爱不爱的,刚才我跟你说着玩的。我比你可小多了,我们这代年轻人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爱情这回事。”他扭脸看看窗外,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这焰火怎么放了一半不放了?”
大鱼也扭脸看了眼窗外:“你怎么知道放了一半,没准人家全放完了呢。”
“不可能,不是说千禧夜吗?焰火只放那么一小会儿,算怎么回事儿。”
“你知道咱们在浴室里呆了多长时间?”
“多长时间?”
“一个多小时。”
“有那么长吗?”
大鱼咧开嘴笑了。“皓天,说实在的,你真厉害。”



第二部分大鱼约法三章(2)

张皓天有些腼腆地把目光调向别处,表示不想再谈这个问题。然而大鱼却正在兴头上,她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她说她曾经遇到过一个男的,特别有情调,他们一起吃饭、喝咖啡什么的,别的都挺好,就是一到关键时刻就不行了。他自己解释说可能是太累了,可是那天也没让他干什么特累的事呀,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聊艺术,他以前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客户,我们一开始接触纯属工作关系,后来彼此感觉不错,就到了上床的份儿上。可是,一到关键时刻他就不行了,哈……真好笑,他就不行了。
大鱼发出刺耳的笑声。她的笑声尖而薄,像刀片似的四处刺着人。张皓天心里不好受,他觉得对方并没有把他当成男人,而是把他当成了一个玩物。他替那个可怜的、在床上失利的男同胞感到愤愤不平,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实在是太露骨、也太霸道了。男人,在她们眼里成了一块馅饼、一个笑料。
她还在笑。她仿佛被人点了某个“笑穴”,在穴位没被解除之前,她无法停下来。

张皓天站起来,走到桌边去开电视。电视一亮起来,上面就出现了潘晓伟的脸,张皓天愣了一下,以为是在现实中与晓伟相遇,正欲喊他的名字,晓伟却一转身不见了。
“又在重播《冬日恋情》吧?”身后有个清亮的女声响起,“皓天,你让开点儿,让我看一眼潘晓伟。”这话又严重地伤害了张皓天,他是那样敏感,别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要想半天,掰开了揉碎了细想,想得脑袋都快要裂开来。
他想,潘晓伟,有什么了不起的,呸!
他看着大鱼左右摇晃着追赶着电视里潘晓伟的镜头,心里有些厌恶,他恨自己没出息,明明知道人家对自己没真心,可还是要跟人家在一起。一想到这些,他恨不得能揪住自己的脖领子,“啪啪”扇自己两记耳光。
大鱼似乎看出了什么,她一抬手拿遥控器关掉电视机,眼睛从电视屏幕转移到张皓天的脸上,有那么几秒钟,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得张皓天直发毛。
“你怎么不说话?”
“我要说的。”大鱼语气突然变了,变成了那种一本正经谈生意的语气,这时的张皓天相信,她是文化公司的董事长而非等闲之辈了。
大鱼说:“皓天,从今天起咱们约法三章,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约法三章?那不成了生意了吗?”
“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再说,如今这年月,什么不是生意啊?咱们还是说约法三章吧,内容很简单:一、在跟我期间,不许再约会别的女人。二、抽屉里的钱,可随意花,但大笔开销要打招呼,你自己做不了主。三、无爱。不婚。”


第二部分大鱼约法三章(3)

张皓天拿起桌上的烟,在手里玩味了一会儿。像他这样只穿一条三角内裤的男子,近乎裸体地坐在一个女人的舒适房间里,听她大谈什么“约法三章”,要是按照他过去的脾气,他蛮可以穿上衣服拿起外套转身就走。他脑子里也的确闪过这样的念头。但是,在短短的几秒钟内,他克制住了这种情绪,他从容不迫地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慢吞吞地放在嘴唇上,用嘴轻轻夹着那根烟,然后站起来,四处转着找打火机。
大鱼坐在圈椅上,冷眼看着张皓天。她从手边的圆茶几上拿过一个打火机,伸直胳膊偏着头,冷冷地示意张皓天过来。
张皓天一步步朝大鱼走过来。
大鱼手中的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一簇蓝色的小火苗在大鱼手上一跳一跳的,就像一个会说话的小人儿,好像在说“来呀,来呀”,张皓天本想赌气不把脸凑过去,但他的身体好像不受大脑支配似的,越是克制就越有反向运动的欲望,他深深地弓下腰去,把脸凑向那簇蓝荧荧的小火苗。

张皓天深深地嘬了一口烟,他吸烟的动作迷人极了,只是他自己并不觉得。
大鱼步步紧逼,她问:“约法三章,你同意吗?”
张皓天吐出一口烟。“什么同意不同意的,我无所谓。”
大鱼忽然像个孩子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双手搂住张皓天的脖子,在他脸上没头没脑地亲吻起来。“好啦好啦。”张皓天用手推她,没想到她却将他搂得更紧了。
“没有焰火了,咱们睡吧。”
“好吧。”
大鱼很听话地脱掉睡衣躺到床上去。这会儿她又还原成一个乖巧甚至有些娇弱的女子,刚才那个神气活现的董事长又不见了。“这个女人是会变的,真是神了。”躺在被窝里的张皓天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怀中的女人已经睡熟了,很依赖地紧贴着他,生怕他离开似的。
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小月,便偷偷拿开缠在他身上的大鱼的胳膊和腿,不敢开灯,轻手轻脚下了床。他光着身子只带一个手机进了卫生间,他忽然感到泄气、委琐、伤感,他想自己怎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
他坐在抽水马桶上一直拨同一个电话。灯光很白,换气机发出嗡嗡的声响。他木头木脑地坐在那里,感到疲倦极了。很久,他才反应过来,小月早已关机了。


第二部分小月和大力的千禧夜(1)

汽车驶入古色古香的胡同,胡同很深,给人一种深宅大院的感觉,路边停了许多车,一辆紧挨着一辆,就像一个个蛰伏的兽,虽然巨大,但却因天黑而安静下来,一动不动,静得可疑。
大力把天蓝色的出租车停在他家门口。只见高门大院,气派非凡。小月以前来过大力家,脑子里留下的印象就是“高门大院”四个字。大力按了门铃,不一会儿,保姆就来开门,大力做了个小声的手势,让保姆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小月随大力进去,只见屋里的灯亮着,里面隐约有人影晃动,音乐如流水般流淌出来,那里面关着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与小月格格不入的。
小月平常的世界是在喧闹的大街上,流动的客人、广播里传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不断变化着的街道、道路上的险情,这些东西充斥在小月的日常生活之中,使她的生活变得平庸无比,而她的内心却是向往另一种生活的,这就是她一眼就爱上张皓天的原因。张皓天气质不俗,他像一颗落入凡尘的星星,那么飘逸,那么英俊。
大力的家里也有一种艺术氛围,大力的父亲是中国古汉语方面泰斗级的人物,母亲是个美人,儿子却是叛逆的摇滚青年,他本名叫古博仲。为了反叛父母,他竟自作主张,改成了古大力。这么平民化的名字差点把他博学的父亲给气死,父亲冲他吼叫,在他听来竟像摇滚乐的高潮部分,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大力偷偷带着小月溜进家门,没有惊动任何人。他俩进了大力的屋,屋里布置得挺另类
,有一种现代与古典结合的艺术味。“你的家就像一座漂亮的宫殿,”蓝小月说,“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命?”
“我命好?”大力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嘁,我还命好?我爸妈一点都不理解我,到现在还逼着我复读,准备考大学,都快烦死我了!我还命好?”
小月说:“其实,你家里有的是钱,你还不如真的随便挑一所大学念念,反正多念点书又不是坏事。”
“怎么不是坏事?现在国内的教育存在着极大问题,只重视考分,不重视能力的培养,一个创造欲极强的孩子,四年大学下来,顿时傻了,只会照本宣科,让他自己创造点什么,他根本不会。”
“听口气你像个教育部长似的。”
“事实如此。”
他俩正聊着天,听见大力的母亲隔着窗户在外面跟他说话,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她叫佣人给煮点夜宵。大力忙说不用,他什么也吃不下,并且已经睡下了,刚才躺在床上看书,正准备关灯呢。说着,就把屋里的灯熄灭了。
大力的母亲并不坚持,过一会儿就不做声了,估计已经转身走了。
屋里很黑,他们不敢再开灯,就这么黑灯瞎火地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聊了一会儿之后,他俩同时用鼻子捕捉到了食物的香味。一个说:“在炸春卷儿呢。”另一个说:“要是有碗馄饨吃就好了。”
小月正在咽着唾沫回想着馄饨的滋味的时候,感到有一只手重重地放到了她肩上。那是大力弹吉他的、力道很足的手,他的手按在她肩上,就像一个重物,那么沉,那么有分量。
小月用力推开他,小月说:“别。”


第二部分小月和大力的千禧夜(2)

大力又把手放回原地。
小月再一次把它推下去。
大力一把将小月搂在怀里,动作粗鲁而又迅猛,小月用力推他,他却像山一样重,越动他就搂得越紧,将小月搂得喘不过气来。小月眼前再次出现晚上在酒吧里喝酒的情景,两个男人一左一右,不停地对她动手动脚,许多只手重叠着上上下下扯她的衣服,她说“不要”、“不要”,可他们就是不住手,小月的脸涨得通红,她忽然全身像通了电,攒足了力气给了大力一个耳光。
灯亮了。小月眼前出现大力涨红的脸。
“你打我?你怎么敢打我?我看你是疯了吧?小月,你太不要脸了,你可以在酒吧里跟两个男的一起搞,却不让我碰你!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知道背后那些男的是怎么说你的,他们说你是妓女!”

小月的眼睛里喷着火。她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怎么啦?妓女妓女妓女——”
小月走过来,站在大力面前,微微扬着脸,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大力还以为她的气消了呢,没想到她左右开弓,啪啪啪,一连串响亮的耳光打过来,打得大力都不知道疼了。
大力房间的门被打开,小月看见大力相貌美丽的母亲站在门口,正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俩。小月一言不发,板着脸冲了出去。她听到背后大力的母亲一再要大力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她是我女朋友。”
“什么你女朋友,我刚才听你骂她妓女。”
“那是气话,妈——”
“反正我看她不像什么正经人。”
“妈您小点声,别让人听见。”
“……”
他们的谈话小月字字句句听在耳朵里。她坐在蓝色出租车里,难受了好一会儿,胸口一阵阵想呕,但她强忍着,她不想停在他们家门口,她必须马上走。
汽车“嗖”地一下开出去,把那些喋喋不休的难听话甩在了后头。她开着车,独自流着泪看着满城的焰火,不知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她开着车在三环路上飞驰,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不再会有人打车,她只是不想回家,不想睡觉。
就这么开着车走到哪儿算哪儿吧。她想。


第二部分鱼有鱼的快乐(1)

睡到后半夜,大鱼又要了一次。她的性欲可真强,这是张皓天事先没想到的,张皓天虽然比大鱼要年轻,但劲头却不如大鱼足。
“皓天。”大鱼在黑暗中小声叫他的名字。
“嗯?”
“你不错。你很棒啊!”
“你感觉好?”
大鱼把身子偎了过来,用胳膊搂住张皓天的脖子。“当然好了,我还想再来一次。”
“明天吧。”
“干吗明天呀,你累啦?”
“我困。”
张皓天把大鱼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拿下来,转身欲睡。但他很快感觉到大鱼轻微的失望和不快,他转身用手搂住大鱼,在她耳边小声说:“我跟你闹着玩呢,宝贝,来吧。”
大鱼再次搂住张皓天的脖子,把她软塌塌的身体完全交给了他,她好像完全受不了那种煎熬了似的催他快点,他用带电的手抚摸她的全身,她很快安静下来,变得柔软而又湿滑,像一条真正的鱼。
大鱼和张皓天过了几天神仙一般的日子,他们虽然没看到山顶花园的午夜焰火,但他们却是真正“跨世纪”的人——从1999到2000他们一直都在不停做爱,第二天他们一直睡到中午才醒,一觉醒来就到了2000年了。
大鱼“哗啦”一下拉开窗帘。“唔,2000年,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嘛。”

“你以为呢?”张皓天懒洋洋地靠在床上,点了支烟。
“我以为天空会变成红色的,土地的颜色会变蓝,而海水的颜色会变成粉红色的。”大鱼雪白的脚丫儿踩在地毯上,裸身穿一件丝质睡衣,下面什么也没穿,她走来走去的样子实在是很可爱。
“大鱼,你知道吗?你现在这样子最可爱。”张皓天表情慵懒地吐着烟圈,下巴微扬,眯着眼看着窗边的大鱼。
“我?什么样子?”大鱼低头看了看自己,“我知道你的意思,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只要她不穿衣服,你们男人都会觉得可爱。”
“瞧你说的,把我们都说成色情狂了。”
大鱼蹦跳着扑过来,把弹簧床弄得吱吱作响。她说:“你敢说你不是——你是喜欢女人的,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总有她的优点。”
张皓天伸手抱住她,问:“大鱼,我问你,干吗要跟我约法三章?”
“觉得受伤害?”
“那倒没有。”
“没有就好,凡事都要有规矩嘛,我就喜欢这样。”
张皓天拍拍怀中女人的脸说:“不过说真的,你性欲可真强啊!”


第二部分鱼有鱼的快乐(2)

他们到餐厅吃饭的时候,餐厅里的人差不多已经走光了。只有一对小情侣在那里吵架,女的很凶,说着说着话,竟然扇起男的耳光来。男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由她打由她骂。
大鱼和张皓天刚一落座,就目睹了男女打架的事,心里有点不舒服,想要把脸别向一边不去看他们,却又于心不忍,张皓天甚至想要上去拉架,被大鱼制止了。
“皓天,别去,人家小两口打架,你上去算干什么的?”
“那女的也太欺负人了。现在的女的怎么都这么凶?”
“你别打击一大片啊。”
“我没说你。”
“我知道你没说我。你敢!”
后面的话任何人都能听出是一句玩笑,张皓天心里也明白,大鱼并无恶意,但他心里还是不舒服。他想,不就是看不起我嘛!你大鱼看得起谁呀?你看得起谁呀?一想到这儿,他忽然恨得她牙根痒痒,虽然只是一时的情绪,眨眼工夫就过去了,但那种在“爱”的情绪里揉进的“恨”的成分,毕竟存在了。
“皓天,你点菜吧?”大鱼把菜谱递给张皓天。
张皓天不接。他说:“不点。不敢点。”
“唷,你还真生气了?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大鱼看服务员正眼巴巴地站那儿等着,就拿过菜谱自己点起来。她点了一个“铁板鲜鱿丝”、一个“豉汁蒸排骨”、一个“红烧茄子”,张皓天一听茄子就乐了,他说做茄子是他最拿手的。等回去以后他做茄子给大鱼吃。

大鱼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他。
大鱼说:“你还会做饭呢?”
“做饭有什么难?”
这时,香喷喷的烧茄子已经上桌了。


第二部分鱼有鱼的快乐(3)

下午,外面阳光很好,虽是冬日,但那天是冬日里少有的温暖的日子,山顶花园别墅区的行人极少,大鱼和张皓天吃过午饭,就沿着坡地慢慢踱下去,大鱼说这样悠闲的散步,对身体是有好处的。张皓天说,你愿意散步,我就陪你。小时候,我经常陪我妈散步。
“你妈妈是干什么的?”
“她是个裁缝。”
“裁缝?做衣服的?”
“是啊,她能做一手很漂亮的衣服,她有手艺,自己开了间小店。”
天色碧蓝,这里是郊区,天空的颜色与城里绝对不同,天空好像水洗过一般。路边怪石林立,越走越觉得陌生。张皓天拉着大鱼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他们没有目标,为了走而走,就像他俩的爱,也是没有目标的。
“小时候妈妈一个人带着我,很不容易,幸亏她有手艺,她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小裁缝。也是一个有名的美人,你看我长得怎么样,我长得像我妈,样子就比较漂亮。”
“那你爸爸呢?”
“我从小就没爸,就因为这事,从小到大没少受人欺负,他们说我是野种、野孩子,他们骂我,用臭鸡蛋扔我,这些回到家我都不敢告诉我妈,怕她伤心。我妈是那种特坚强的女人,她从来也不抱怨生活对她不公平,她总是埋头干活儿,有时候,她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家里只有她裁剪衣服的那种沙沙声。她用一块粉饼在布料上画线,有时一件衣服要划上百条线,她特别有耐心,不急不躁,一条接一条地往上面画线,她的人生都在那些错综复杂的线上,她很专注,想必那些繁琐耗人的活儿,在她眼里也是有乐趣的吧。”


第二部分菊花(1)

张皓天与大鱼的同居生活,是从保姆菊花要求辞工开始的。菊花已经在大鱼家干了三年了,三年来她不断要求增加工资。大鱼懒得跟她计较,每次都按照菊花的意思给她加了钱。
这天菊花再次闹起情绪来,她把晚餐的汤煮得很咸,香菜又放得很多,多到看不见汤本身的程度。她就把这么绿汪汪的一盆“咚”地一声端上来,把当时正在头对头、脸对脸亲热地说着什么的大鱼和张皓天都吓了一跳。

大鱼看了菊花一眼,说道:“没看见这有客人吗?轻点!”
菊花说:“对不起!”
菊花虽是说了“对不起”,但从语气里谁都能听出她是硬邦邦的,根本不服气。大鱼不再做声,闷头吃饭。吃完饭大鱼和张皓天到楼上卧室里关上门说话。张皓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种保姆真要命,吓死我了。她怎么这样啊,服务态度这么差?”
大鱼正坐在梳妆台前用梳子梳她蓬松的卷发。她把垂到腰际的长发拿到前面来,用梳子一点一点地梳那发梢。
张皓天说:“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啊?”
大鱼说:“听见了,她那人就那样儿。她又要加钱,这都不知道是第几次了,目的达不到就耍态度。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日常生活全靠人家照顾。”
张皓天走过来,从背后搂住大鱼,大鱼拿着发刷的手停在半空中,她无法把手臂放下来,因为张皓天粗壮的胳膊将她搂得紧紧的。“你干吗呀你,大白天的,当心菊花看见!”说着,她便扭动着身体,想从张皓天的搂抱中挣脱出来,但张皓天将她抱得更紧了。
张皓天把脸贴过来,紧紧贴在大鱼脸上,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叫菊花走吧,以后我来照顾你。”
“真的?你都会做什么,你说说看?”
“我会做烧茄子、烧平鱼、鱼香肉丝、炒牛肉、炒土豆、炒菠菜、炒鸡蛋,我还会……”
“行了。”大鱼转过头来亲张皓天的脸,“我怎么舍得让你做这些,还是请工人来做吧。”
“但你辞了菊花,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我最近又正好没什么事,我就先搬来跟你一起住,等你找到了合适的工人,不就把我解放了吗?”
“那也……”
大鱼的话刚说了一半,房门就被“砰”地一声推开,菊花板着一张死鱼脸气冲冲地进来辞工,她扳起手指头来算,这个钱那个钱,“三三得九、四四一十六”,她口中念念有词,算得张皓天眼都直了,他从没见过这么会算术的女人,既然她数学这么好,她干吗要来当保姆干家务,她应该去当出纳当会计才对。
大鱼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厚厚的一沓子钱。大鱼说:“这么多总够了吧?拿上它赶紧走,永远别在我面前出现。”

“可是这……”
“在我后悔之前,你最好消失,要不然钱我得收回一半。”
“那我走了!”


第二部分菊花(2)

菊花立刻收好信封,脚底抹油一溜烟似地没了影儿。当大鱼和张皓天听到“砰”地一声门响,终于绷不住劲儿了,他俩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相互推搡着、揉搓着滚到床上去。
大鱼忽然收住笑,两眼望着对面的张皓天,眼睛里藏着一种令人琢磨不定的神情。张皓天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生怕大鱼又突然改变主意,说同居的事暂缓一步。如果真那样的话,他的一切计划都落空了。张皓天一步步接近大鱼,就是想找一个像大鱼这样的靠山,经过山顶花园那几天的神仙生活,张皓天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
从山顶花园回来,张皓天只回过一次家,面对由破锅破碗和方便面组成的狭小厨房,张皓天沮丧到极点。他搬一个小板凳在西窗前坐下来,思前想后,他想他不能没有大鱼,有了大鱼就等于有了一切,没有大鱼就等于没有一切,钱倒是次要问题,重要的是大鱼把他的生活带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
太阳一点点地落下去,一开始是在楼宇之间停留着,像是有点舍不得,然后,就以极快的速度滑落下去,好像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一滑到底的样子。张皓天抽完最后一根烟,把剩下的一包方便面扔回到碗橱里,然后下楼打了一辆车,直奔大鱼家。
“你真的不走了?”
“不走了。”
“我们住一起?”
“是的,住一起,汪丁丁和诸葛小晴他们早就同居了,可对媒体还说他们只是一般朋友关系,他们保密工作做得可真好。”
“诸葛小晴是偶像嘛,她不想让她的歌迷失望。”
“偶像怎么啦?偶像就不是人了?我最烦现在的人动不动就把什么人偶像化,人家小晴是唱得好,跟偶像不偶像没关系。”
“可是现在的人就吃这一套,什么都得包装,不包装唱得再好也没市场,反过来唱得不怎么样的人,但是包装得好也照样可以走红。”
张皓天忽然把脸凑过来,凑到离大鱼很近的地方,说:“什么时候你也把我包装一下吧?”
大鱼一颗一颗解着张皓天胸口的钮扣,突然有些不耐烦地一把将它们撕开:“包装?我要撕了你的伪装!”说着就开始脱张皓天的衣服。张皓天被她弄得好痒,嘎嘎叫着,又含糊不清地嚷道:“哎呀,大白天的,你别这样!”
“我偏要这样!”
大鱼说着,便真的动起手来,她拉开张皓天牛仔裤的拉链,看到他今天里面穿的内裤颜色很奇怪。
“里面穿得什么鬼东西?”
“不要你管!”他“唰“地一下又把拉链拉上。
“我偏要……”

两人正在打闹之时,门突然被人打开了。保姆菊花再次出现在他俩面前,瞪着一双牛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俩,就像在看两个外星人。
“菊花,怎么进来的?”
“我手里有钥匙,您忘了?”
“把钥匙还我。”
“我就是来送钥匙的。”
说着,她便把钥匙放下,倒退着走出卧室。她的绿上衣使她看上去就像个卡通人,她倒退着走路,这个家她是那样稔熟,即使不看一眼她也不会被绊倒。这个菊花在这时候闹情绪真是太好了,张皓天正好可以趁机插入大鱼的生活,使两个人的日子过得跟一家人似的。真可谓天赐良机啊。


第二部分同居生活的开始(1)

张皓天开始了一种对他来说全新的生活,早晨一睁开眼,他醒在一间布置奢华的房间里,一眼望去,房间的玻璃柜里有各种各样他叫不上名字来的洋酒,什么威士忌、朗姆酒、干邑,这类洋玩意儿他一概喝不出好来,只是觉得那些奇形怪状的酒瓶子够漂亮。
把玻璃的酒柜放在卧室里,也算是女董事长的一大发明。别的女人都喜欢在卧室放些软绵绵的东西,什么毛绒熊、虎皮纹的软垫之类,最多在梳妆台上堆些香水瓶,像大鱼的卧室这样,让人一睁开眼就能看见酒的,倒还真不多见。
自从搬来跟大鱼同居,张皓天的生活规律发生了改变,变得规矩许多。他晚上不再去“方向盘酒吧”喝酒,也很少再跟他以前那帮朋友联络,就连汪丁丁他都尽量少惹,能不打电话尽量少打电话,他宁愿呆在家里跟大鱼两个人起腻,大鱼虽然年龄比他大得多,但有时也愿扮作小女孩儿状,在他面前撒个娇什么的,肯定是白天当董事长当够了,晚上回家就得换角色。他呢,也喜欢哄着她、宠着她,作大男人状。不过,这对张皓天来说并不难,他是话剧演员出身,进入某个角色轻车熟路,况且大鱼又不是那么惹人讨厌,虽然谈不上有多爱她,但跟她在一起感觉不错。
早上八点,张皓天准时起床给大鱼准备早点。
这是他喜欢做的事。第一顿早餐他就弄出了“惊艳”的效果,他把面包在盘子里摆成各种花样,用奶油和果酱在上面雕成细腻的花纹。他这一手也不知是跟谁学的,他从来也没摆弄过甜腻腻的奶油和果酱,但拿起来就会弄。他还特别注意颜色搭配,黄色红色咖啡色,搭配得分外好看。
等他漂漂亮亮弄完这一桌,那边大鱼也从床上起来了。张皓天听到她洗漱的声音,水龙头发出哗哗的响声,很快地,她就面貌一新地出现在他面前,说声“早啊”。
“哇!你这一桌怎么弄的?太漂亮了!”大鱼两手攥在胸前,一惊一咋地说。
张皓天把餐椅往后面一抽,说道:“请。”
大鱼看了他一眼,在心中暗自赞叹,这个男人真是男人中的极品啊,他不仅长得帅,动作还很优雅,他刚才抽动餐椅和用手向内一

“砍”的动作,简直是一气呵成,他是那样帅,而好就好在他自己又浑然不觉,这样的极品男人太难得了。
“谢谢。”大鱼坐在洒满阳光的餐桌前,稳稳地喝了一口牛奶。
大鱼开车去公司之后,张皓天还可以回到床上再眯一会儿。整个白天他都是自由的,他会充分享受这种自由。抽屉里的钱由他随便花,他跟大鱼说他不喜欢信用卡喜欢现金,大鱼就很细心地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放上足够多的现金,以供日常开销和买张皓天喜欢的东西。
他眯着眼躺在床上,盘算着这黄金般的一天该如何度过。他,张皓天,25岁的年纪,不大不小刚刚好。年轻,漂亮,富有,有品味,想想看一个人该有的东西他全有了。
张皓天拿起旁边的枕头闻了闻,那上面有大鱼发香的味道。这时他又想起小月,这一阵子为了躲她,张皓天一直不敢开手机,他躺在床上想到今天的当务之急,是得出去买一只新手机,把原来的手机扔了。正好他也嫌原来的款式太旧、太老土,他立刻决定再用旧手机打最后一个电话,然后把它扔掉。


第二部分同居生活的开始(2)

张皓天斜靠在枕头上,手里拿着天蓝色手机,手指一捏,对方的声音就悠悠地冒了出来。
“喂。”
“是我呀,你干吗呢?”
“正忙呢,你起床了吗?”
“还没呢。正躺在床上想你。”
“这么肉麻的话也能说得出来。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就挂了,我这儿正忙呢。”
“哎,大鱼,你先别挂。我想买一个新手机。”
“好呀,这种小事你不用跟我商量,去买就好了。”
“真的,太好了。”
“瞧你高兴的,我真得挂了,待会儿要开会,要是让部下看到了我现在这副娇滴滴的样子,可就糟了。”
“那有什么关系……”
不等张皓天把话说完,大鱼就已“咔哒”一声挂断电话。张皓天的好心情受了点影响,他把那个旧手机的天线咬在嘴里,叼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关掉,扔到字纸篓里去。


第二部分太阳很好(1)

太阳很好。外面的天气已经有点春天的意思了,虽然天气预报预报的温度还很低,但风刮在脸上已经不像冬天那么硬了,行人也不再竖着衣领急匆匆地赶路,而是放慢了节奏,四处张望着闲逛。
张皓天在楼下伸手拦车。他真是一个很帅的男人,一举一动都能牵动别人的目光,他在路边打车的时候,就引来三个年轻女孩的驻足观望,她们小声议论着他。她们说瞧啊,那人长得像潘晓伟。其中一个就说,不会吧,人家潘晓伟是大明星,大明星还能没有车?
这时候,开过来一辆天蓝色的出租车,张皓天一见车的颜色,就慌忙缩回到大堂里去了。只见那出租车“吱”地一声在高尚社区的大厦前停住,停住就不想走的意思。张皓天隔着
玻璃门看着那辆车,车的颜色跟蓝小月开的那辆一模一样。
张皓天躲着那辆蓝车,悄悄从门里溜出来,像个溜边黄花鱼似地沿着墙根往外走。但是,很快地,他就感觉到那辆天蓝色出租车在他后面慢慢跟着,像个甩不掉的尾巴似的。
终于,那个开车的司机开口说话了,他说:“哎,你为什么躲我?”
张皓天头也不回地说:“我在躲一个女孩。”
“为什么躲一个女孩。”
“因为她爱我。”
“她爱你?这不是好事吗?”
“可我还有一个女的……这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出租司机说:“我看你还是上车吧,咱们边走边聊。”
“有什么可聊的?”
“噢,不聊不聊。我看啊,你这人是被感情的事给伤着了。”
张皓天坐在汽车后座上,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辆跟小月的一模一样的出租车,不仅外表的颜色一样,就连汽车内饰和车前放着的吉祥物和香水瓶都一模一样。
出租车开动起来,汽车音响里忽然传出张皓天深恶痛绝的一首歌——陶喆的《小镇姑娘》,那种油腔滑调的声音、尖细如猫的拖腔和滑音令张皓天愤怒到极点。这首歌把陶喆的缺点全都暴露出来,他是一个没有“魂”的创作者,《小镇姑娘》那种调子快乐不快乐,痛苦不痛苦,这是一首完全没有格调的歌,令人心烦意乱的歌,给人添堵的歌,胡言乱语的歌。
“师傅,能不能把这玩意儿关掉。”
“怎么啦,你不喜欢音乐啊?年轻人应该多一点爱好,多听一点歌曲挺好的。”


第二部分太阳很好(2)

张皓天在心里暗骂,我还用你给我上艺术课,真他妈的!他后悔上了这辆跟蓝小月的车一模一样的蓝色出租车,在车上不仅听到难听的歌,还要被人教训。但是他的心情在下车后很快好起来,他进了家一眼望不到边的手机商店,各种品牌的手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睁不开眼。
他选定一款银色手机,不为别的,只为跟原来那只深蓝色手机区别开来。
“要最贵的,不用包了,我马上就要用。”
更换了手机,张皓天心情晴朗起来,他就像渴望隐身的人终于有了一件隐身衣,他把它穿起来,就以为别人都看不到他了。他终于可以开着手机走在大街上,前一段为了不让小月找到他,他手机总是关着,他想,小月电话打不通,上他家又找不到他,一来二去的,总该对他死心了吧?他现在跟大鱼住在一起,绝对不能让大鱼知道还有小月这么个小丫头存在,大鱼知道了,肯定会火冒三丈的。

张皓天不知不觉走进一条热闹的街道,道路两旁全是漂亮的店铺,他好久没有像这样无忧无虑地在街上逛了,脚步轻飘,心情极好。在逛完几家服装店之后,他的脚步停在一间墨绿色的邮局前。
“邮局。”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一个邮局。”
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邮局前停下脚步,他看到自己的影子犹如时间的指针,凝固不动。他抬腿走了进去,通过邮局的那道无色的塑胶玻璃门帘,他一下子就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
张皓天在柜台上拿了一张淡绿色的填单,又拿了一支笔“刷刷”写起来。他给妈妈寄了一小笔钱。2000块,数目并不算太多,但是,这是他擅自做主往家寄钱的开始,他想,反正这么小一笔钱大鱼是不会发现的。
就在张皓天站在邮局的大玻璃窗后面填写汇款单的时候,蓝小月的天蓝色出租车正从邮局前面经过。张皓天低头填写,没有看见那辆车。而蓝小月已接连几天几夜不接客了,她空着车,心也是空的。她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希望能在茫茫人海中再次碰见她的心上人。
蓝小月对张皓天就是一门心思地好,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自从那晚遇见他,蓝小月就变得痴痴的,脑子里面全是他。蓝小月每天一大早出车,到傍晚才回家,一整天下来,常常是一个子儿都不挣,还得贴上汽油钱。蓝小月的爸妈都是下岗工人,指望她开车挣钱养家,她现在一连几天交不出钱来,每天回到她家的那个大杂院里,远远就听到妈在跟邻居家胡阿姨诉苦,说什么鸡蛋又涨价了,青菜也不如从前便宜。
——你们家小月多大了?
——19岁了,过年就20了。
——依我看你们家那么困难,还不如找个条件好的人家,早点儿把小月嫁过去得了。
——那怎么行啊,我和她爸都下岗了,我们现在全靠小月开出租车挣钱养活我们全家呢,把她嫁了,谁养活我们老两口呀?
——大姐,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呀,给她找个有钱的人家,女婿还能不管您二老啊?
妈妈和胡阿姨的对话,小月一字不落地听到耳朵里。她阴沉着脸谁也不理,低着头急匆匆地穿过当院一掀门帘进了家门。蓝小月住在里屋,房间很小,差不多只能放下一张床。小月进屋甩掉鞋子上了床,她觉得很烦,拿出手机再次给张皓天打电话。一遍又一遍地打。对方早已关机了。
她早就知道他“关机”,可还是要给他打。
她不想放弃跟他之间最后一点联系。
妈妈进来问小月给谁打电话,小月懒懒地说没谁。妈妈又说,小月,这两天活不好拉吧?小月不做声。她知道家里急等钱用,可她心思又不在挣钱上,她满脑子都是张皓天、张皓
天、张皓天,她疯了似的想要找到他。
晚饭吃得很沉闷,爸爸一直用手捂着胸口说自己不舒服。小月的爸爸一直有严重的心脏病,稍累一点儿就会犯病。小月坐在桌边出神儿似地看着碗中的西红柿打卤面,她想,日子不是这样过法的,吃完饭她还是应该出去给家里挣点钱回来。
小月匆匆吃完那碗面,把碗一推就往外走。
“小月,这么晚了你上哪呀?”
“出去有点事儿。”


第二部分夜晚(1)

夜晚是属于每一个人的。但每个人的夜晚却有着不同的用途和去处,比如说小月,那一晚她就开车去找了她的一个姐妹娜娜,娜娜是在夜总会做的,她们以前挺要好,但好久没联系了,小月连她的手机号都丢了,小月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找她,一路上她都在想如果娜娜还没搬家,这一晚就跟她走。如果搬走了,就另想办法。
天蓝色的出租车在黑白交替的城市中疾驰。她开得很快,像是要把满心的苦痛丢在身后。
与此同时,在同样一个夜晚,张皓天也坐在一辆出租车里,身边放着大大小小若干个购物袋。购物袋颜色各异,有粉蓝、粉绿、粉红、米黄,都是一些设计精美的高级货,经常购物的人从包装袋上一眼就可辨认出货物的品质以及价格是否昂贵。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
“买不少东西啊?”
“是啊。”
“去哪儿?”
张皓天说出大鱼家所在的那个高尚社区的地名,司机听了似乎什么都明白似地点点头。他明白什么呀,张皓天心想,他什么也不明白。车子开动起来,离家越近他就越感到后悔,他后悔自己一时冲动,给老家寄了两千块钱。两千块钱这个数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万一大鱼认真起来,要求查账,这两千块钱的缺差该如何解释呢?毕竟他对大鱼还不够了解,不知道她在钱上是不是一个认真的人。
就在张皓天前思后想的时候,汽车经过一条较为狭窄的街道,两车相错,他似乎看到了一辆天蓝色出租车正迎面而来,然后“嗖”地一声错过去。
“蓝小月?”
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心里大叫,但很快地,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这个城市里绝不仅仅只有蓝小月的那一辆天蓝色出租车,上午他就曾打到一辆,也是天蓝色的,跟小月那辆一模一样,谁知道刚才过去的是不是上午那辆车呢。
“出去了?”
“噢,去买点东西。”
张皓天进门的时候,大鱼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乱按,从一个台跳到另一个台。张皓天站在沙发后面,他心里很紧张,一直在盘算着如何跟大鱼解释那两千块钱的事
。大鱼不理他,继续调台。她平时很少看电视,今天不知怎么了,调来调去的,好像没一个节目让她满意似的。
“张皓天。”
“嗯?”张皓天吓得嘴唇都抖了。
“你紧张什么?”
“没什么呀。”
“我是想让你吻我一下。”


第二部分夜晚(2)

张皓天俯下身去,站在沙发后面亲吻大鱼的脸。大鱼微闭上眼,涂过睫毛膏的睫毛向上卷曲着,显得又黑又长。她鼻梁挺直,嘴唇上闪着荧光,张皓天真有些不忍心吻她,把她一脸好看的妆吻乱了。
男人越犹豫,女人越疯狂。
大鱼用手捏住张皓天的下巴,侧过脸开始亲吻他的嘴唇。她在接吻方面似乎很有经验,舌尖柔软而又灵活,口唇中散发着芬芳的气息,张皓天被她的吻所诱惑,手里的纸袋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张皓天一边亲她,一边动手摸她的乳房,他想让她高兴,高兴了之后她就不会再追究那笔钱的事。他的抚摸会让女人在短时间内进入状态,对于大鱼,他自认为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她哪儿敏感,哪儿迟钝,哪儿的皮肤好,哪儿的皮肤糟,他全都了如指掌。
他在一两分钟之内就能把她弄得癫狂起来,他知道她是乳房敏感型的女人,弄她的乳房就是开她的开关。摸了她一会儿之后,张皓天突然抽身要走,大鱼说别走。张皓天说别走咱们吃什么呀,我得去做饭了。大鱼说我打电话叫外卖好了。张皓天说外卖做得不好吃,我还是得去做饭。
外卖送来的时候,他俩正躺在床上边喝酒边看电影。张皓天搂着大鱼的肩,两人手中的高脚杯不时发出“叮”的一声响。张皓天赤裸着上身去接外卖的时候,发现送餐人穿着雨衣。
“外面下雨了吧?”
张皓天搂着大鱼的肩,心想,这是多么温暖的一个夜晚啊,好多人还在黑夜里挣扎,而我已经到达彼岸了。要是我不跟大鱼,这个冒雨送外卖的人可能就是我。


第二部分白马(1)

春天来临的时候,大鱼也开始忙碌起来。她的那美文化公司准备筹措资金拍一部49集电视连续剧,因为是大型剧,就需要到处找人融资,车轮战,与人谈判。大鱼是这方面的人精,她告诉张皓天,她之所以从作家改行做生意,就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是个天才的赚钱机器。
张皓天说:“我看你也像个机器。”

他把一盘点心送到大鱼面前,那种中间夹有厚厚奶油的甜点很难用刀切成小块,张皓天用了一小时时间摆弄那些糕点,把它们摆成好看的鲜花形状。
这是一个周末,大鱼本来计划跟朋友一起到马场去骑马,后来计划取消了,两人就在家里过甜蜜的小日子。这阵子张皓天已经习惯了这种悠闲的生活。他不觉得一个男人像这样生活有什么不好。他早晨替大鱼准备的早餐都是头天到超市拎着塑料篮子一样样选来的。这成为他每天下午的一个必修功课。
“你就不会一下子多买点?”
“那样不新鲜。”
大鱼听了他的话,忍不住亲吻他的脸。他总是说:“别闹,我在做事呢。”
他正在很认真地把一盘虾的须须用剪刀剪掉。这段时间张皓天的厨艺大长,他买来这方面的书认真研读,钻研怎样做出来的菜才好吃。大鱼见他研究食谱,就跟他开玩笑,说他是书呆子。大鱼说我这儿来过那么多任保姆,她们的菜烧得都很好吃,也没见过谁看过菜谱的。
“因为我不是保姆。”
张皓天把这句话硬邦邦地甩给大鱼,让大鱼觉得有点不舒服。她认为张皓天太在意别人的一句玩笑话了,有时候别人说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到了张皓天那儿,别人的每一句话都暗含有嘲讽的意思。
张皓天最感兴趣的是,他隔三差五就要往老家汇一笔钱,数额不定,有时是两千,有时是三千,依心情而定。为此他有时要虚报一些自己的花销,说买衣服鞋子了,有时又说买了一瓶怎样高级的香水,细心的人就能发现,只见他说,但并不见他真的使用。好在大鱼并不是一个细心的女人,她自己也是花钱大手大脚,他俩从一个抽屉里往外拿钱,谁又知道谁用得多、谁用得少?
张皓天对大鱼始终有种雾里看花的感觉,他把带奶油的点心端给她,坐在远远的地方观察她。
“你刚才说什么?”大鱼从正在翻阅的那本豪华白领杂志上抬起头来,她说,“赚钱机器是吧?”
“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
“是你也没关系,反正一个人能赚钱又不是坏事。”
“你的意思是,嫌我不会赚钱,是吧?”
“我可没那意思。”


第二部分白马(2)

过了一会儿,大鱼走过来用手抚弄张皓天的头发,说道:“哎,你还真生气了?”
“没有。”张皓天把头偏向一边,不让大鱼碰到他的头发。

“瞧你那样儿,还说没生气呢。哎,我说外面阳光明媚的,咱俩也别老在屋子里闷着了,我跟我那帮朋友联系上了,咱们出去玩吧。”
“什么朋友呀?我又不认识,我不想去。”
“跟他们认识不认识无所谓,主要是去玩的。骑马会吗?以前玩过吗?”
“没有。”
“那就更得去了,骑马可好玩了。”
张皓天望着眼前的大鱼,不知她哪种面目是真实的。她有时是精明能干的,望着你的时候仿佛一眼能看穿你。有时又是温柔可爱的,比如现在这样子,显得简单透明,仿佛一点心事都没有,就只是一心想要出去玩。张皓天有时觉得,大鱼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比如说账目不对,她心里清楚钱都去了哪儿。
这些日子以来,张皓天时常会做噩梦,梦见大鱼刚刚还是笑吟吟的一副眉眼,扭过脸来就变成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张皓天,你把这儿当银行了吧?”
她狞笑着,表情异常丑陋。原来一个美人在特定情况下也可以变得如此丑陋,这是张皓天以前从未想到的。那一觉睡得很长,一觉醒来的时候,床的另一半已经空了,想必她已经到公司去了。早晨忘了起来给她弄早饭,张皓天不知她吃了没有。电话打过去,秘书小姐说她正在开一个重要会议,不能听电话。小姐又问他是谁,他犹豫了一下说,那就算了吧。他躺在床上一直在想那个可怕的梦,直到中午才起床。
大鱼还是闹着要去骑马。她一用那种撒娇似的语气跟他说话,他就心软。但大鱼并没有说清他去干什么,她实际上哪儿是玩啊,她是去搞公关的。开车到了那儿才知道,那个聚会可谓人才济济,有地产商人、IT精英、金融界的老板等等,一个个都是重量级的人物,只有他张皓天是个没名没姓的人,大鱼只用一句“我朋友”轻轻带过去,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个人,而是个被她带来带去的物件。
“小伙子长得蛮精神的嘛。”


第二部分白马(3)

地产商人房道明是个中等个儿的结实男人,人称房老板。房老板本来说这样一句话是带有夸赞性质的,但张皓天心里觉得不是滋味,觉得人家话里有话。出于礼貌,张皓天的不快并没有表现在脸上,他始终保持适度微笑的样子,听他们说话,有时也点头表示赞同。
春天的郊外,空气清新,马场附近到处弥漫着香草的气息。张皓天对那种香草的气味特别敏感,但他一直不知道发出这种气味的植物的形状,它混在众多青草之中,独自发出气味,没有人注意到它。
张皓天也像那种独自发出气味的小草一样,一直躲在马场的一角和一匹白马独处。他们说那匹白马很凶的,最好不要去碰它。但张皓走过去,摸摸马的鼻子,那马好像通人性似地眨了眨眼睛。别的马都被他们牵走骑去了,惟独这匹白马听说脾气不好,没人敢骑它。
张皓天与这白马间却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他从口袋里掏出方糖来喂它,用手拍它、抚摸它,他觉得这匹白马就像他的亲人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

养马人说:“你骑上试试吧,我看出来了,你是骑这匹马的人。”
“以前有人骑过它吗?”张皓天问。
养马人摇头。“白马脾气太犟,谁骑上它,它就会力颠人家,直到把人家颠下来为止。”
“那我行吗?”
“试试吧,我看你们对脾气。”
张皓天以前从没骑过马,但他好像轻车熟路似地,手抓缰绳,翩然上马。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跨到马上去的,那马轻轻摇了摇尾巴,驮着张皓天一路小跑起来。
张皓天感到耳边的风速渐渐加快起来,白马带着他,越跑越快了,它不知不觉就跳过栏杆,上了公路。张皓天感到两旁的景物快速向后移动,他听到有人在惊呼他的名字,他们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星球,那么遥远,嗡嗡泛着回声。他不知道白马将把他带往何处,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马背,耳边的风嗖嗖地掠过,他什么也听不到了,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白……



第二部分奇异的幻听术(1)

张皓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那明晃晃的白正在逐渐扩大,他仿佛又回到了大白马的背上,景物快速向后倒去,耳边的风呼呼的,所有人都在惊呼,只有他在快乐地向前。他听到奇异的女声从树林深处传来,她们的声音具有丝绸的质地,是那样的飘渺,那样的美。她们只唱一个字“啊——”,却唱得百转千回,有千种意境。
大鱼是第一个发现张皓天醒来的人。她惊喜的声音很快在走廊里响起:“他醒了!张皓天醒过来了!”
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鱼贯而入。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在张皓天身上又粘又贴,又听又看。他们像发现了一个奇迹似地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张皓天,然后,他们像约好了似的,一起发出愉快的微笑。
病房里只剩下大鱼和张皓天两个人的时候,张皓天的精神稍微松弛了些,他睁着一双摄人魂魄的大眼睛,望着坐在床边的大鱼。他说:“大鱼,我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大鱼用有些嗔怪的目光望着他。“还说呢,你都不知道当时有多可怕,那匹马呼啸而过,没人能拦得住它,养马人说两年前也曾来过这么一回,骑马人被摔到后脑,从此下肢瘫痪了。”
张皓天听了大鱼的话,掀开盖在身上的白被“呼”地一声从床上跳起来。他从床上蹦到地上的速度快得不到一秒钟,简直像经过剪辑和特殊处理的电影特技镜头,他快速地活动着他的胳膊和腿,使大鱼想起在迪厅里见到的某些景象:所有人都变了形,成为另外一种生物。
“小皓,小皓,你怎么啦?”

张皓天仿佛没听见大鱼的话,他用手按住自己后脖颈,用力转动着头颅。
大鱼看着他的奇怪举动,就有些怕了,连声说:“没、没事吧你?没事吧,小皓?”
“哎唷,我突然觉得这儿很疼。”
“哪儿呀?让我看看。”
张皓天指着自己的后脖子,大鱼就把身体靠过来,张皓天就趁机抱住她,速度极快地吻了她的脸一下。
大鱼打他,轻轻推着他说:“你真坏呀!”
两人相互对望着,仿佛是第一次互相打量,深情之极。然后,他们身体紧靠在一起,缓慢而深情地吻着,互相亲不够的样子。这时,病房的门被人“嘭”地一声推开,张皓天和大鱼被这突然而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们同时转过脸来看门口,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身上穿着一件形状夸张的裘皮大衣,脸上画着浓妆。


第二部分奇异的幻听术(2)

“妈,您怎么来啦?”
“美娜啊,美娜!”大鱼妈一个箭步冲进来,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紧紧抓住女儿的肩膀使劲摇晃着,“没事儿吧你?我在电话里听到你说你在医院,吓死我啦!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我还以为你受伤了呢!我还以为你不能动了呢!我还以为你流血或者出了车祸,我还以为……”
“妈,您是不是盼着我出事呢?”
“哎呀,瞧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怎么会盼你出事呢,妈一天到晚替你担心,你爸都说妈有神经病呢。”
“妈,那你也看到了,我什么事都没有,全身上下都好好的,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大鱼把妈妈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您回去吧!”
大鱼妈妈往前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不对,你好好的,干吗来医院呀?”
“这不是我朋友病了嘛。”
“他是谁呀?”
大鱼的妈妈杜敏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看着大鱼身后的张皓天,她的眼睛周围涂着层层的眼影,没有人能看清她的黑眼仁的确切位置在哪儿。
“他就是我朋友呀,他骑马的时候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摔到后脑,医生都担心他醒不过来了呢,没想到才过了三小时,他就彻底醒来了,毕竟是年轻啊,生命力强盛。”
杜敏从鼻孔里发出“哼”地一声响,“年轻,是太年轻了!”
两个女人旋风般地旋出门去,隔着医院的玻璃门,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张皓天耳朵里却出现了另外一重声音,他竟然听到多年前的声音,那是他妈妈跟桃红姐姐激烈争吵的声音。
“你甭想勾引他!你还是个姑娘,你得懂得自尊自爱。”

“我勾引谁了?你说,你说啊!”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还要我说出来吗?说出来你脸上无光吧!”
“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怎么脸上无光了?”
“桃红,你太不要脸了!还要我把你跟小黄的事一件一件都说出来吗?干了那么不要脸的事,我要是你呀,早就一头磕死了。”
“我不要脸?你要脸?人家小黄比你小得多呢,你还把人家骗到床上,当着你儿子的面就——”
张皓天听到响亮的耳光声相继响起,想必是一个扇了另一个的耳光,另一个也毫不示弱地回敬。
“哪儿有什么耳光声呀,你出现幻听了吧?”
大鱼送走她母亲杜敏,回到张皓天的病床边,一边替张皓天掖着被角一边说:“是吵了几句,但也不至于互相扇耳光呀!小皓,你不是摔了那一跤之后,脑子出问题了吧?”
张皓天神情恍惚地说道:“不至于吧……”


第二部分绿意咖啡馆(1)

自那次骑马出事之后,大鱼以张皓天需要静养为由,把他留在家里,任何活动都不让他参加,也不让他与大鱼的那帮朋友见面。张皓天百无聊赖,在家里浇浇花,听听音乐。打开音响,听到电台在播王力宏的歌,这个歌手粘粘的声音让张皓天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歌名好像叫《爱的就是你》,又粘又软的唱腔,透着一股子小男人讨好人的劲头。
下午,张皓天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步行去了趟邮局。阳光照在脸上和手臂上,那种感觉有点儿懒洋洋的。张皓天来到邮局,他又汇了一笔钱给他妈。他妈一直没有信给他,也不知道寄过去的那些钱她都收到没有。邮局里人很多,有一些衣服很脏的民工也挤在里面,往家里寄他们好不容易挣来的钱。
张皓天很怕他们挤到他身上来,弄脏他的名牌服装,因此寄钱的过程就比平时多费了一些周折,他闪到一旁随手拿了一本杂志慢慢翻着,直到那些身上沾着石灰的民工走了,他才拿单子填起来。现在,往家里寄钱,他已经不心跳了,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大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也不过问那些钱的去处,这就使得张皓天变得更大胆,肆无忌惮地往老家汇款。
他稳稳当当地把3000元钱寄回老家,心情极好地从邮局出来。他记得在这条街上,邮局斜对面有一家装潢极其讲究的咖啡馆叫“绿意”。他打算一个人到“绿意”去坐坐,消磨时间。自从跟了大鱼,张皓天凭空多出许多时间,他不用出去应酬,也不用到外面去赚钱,时间多得怎么花也花不完。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种状态是幸福还是不幸福。
“当然幸福了,你别不知足了。”
有一回跟汪丁丁通电话,汪丁丁就很羡慕他。汪丁丁已经跟诸葛小晴分手了,准确地说,是诸葛小晴甩了他。汪丁丁只伤心了半个时辰,就出发去外地演出了。
张皓天倒希望自己也能忙些,把时间填满。坐咖啡馆、泡酒吧这类无聊的事他早就干腻
了,他希望自己也能像街上匆匆忙忙的路人那样,有个目标,忙碌起来。有时,他坐在咖啡馆里,想象着偶然闯进他视线中的路人,路人急匆匆的样子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想这个人到底干什么去呢?是去面见老板,还是去跟一个女人约会?看他那穿戴整齐的样子,一定是去跟心爱的女人约会吧。张皓天点上一支烟,两眼盯着烟头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待他缓缓吐出那口烟,窗外的那个路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是赶着跟女人约会吧?
张皓天吞云吐雾,一边想着。这个城市的某个房间里,一定有人在等他。他想象那女人的样子,穿着浅蓝色开襟细线毛衫,靠在窗边等他。不知怎么,他竟然想起小月的模样来了。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躲着小月,连手机也换了,原先的房子退掉了,小月一定费尽心机找过他,但一无所获。想起小月,张皓天心里酸酸的。
“像你这么帅,你以前就没有女朋友?”
“没有啊。”
“得了吧,别骗人了。”
“真的真的。“
“我不相信,你怎么证明你没有?”
“让我证明给你看。”
说着,他便亲吻那女人,深情地,动作极美地,对小月,对大鱼,他全都采取的是同样方法,说的也完全是同样一番话,两个女人全都相信了他,并且热烈地回吻他。张皓天越来越自信,相信自己对女人有某种特殊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是他的杀手锏,他凭着这个杀手锏在女人堆里混,百战百胜。


第二部分绿意咖啡馆(2)

张皓天的好心情一下子被“绿意”大玻璃窗前的一幅画面凝冻住了。他看到“绿意”低低的窗台内坐着一对男女,从玻璃窗外面看进去,他们就像戏中人一样,安静恬淡,凝然不语。他再仔细看那女人,竟是大鱼。在没有精神准备的情况下见到她,张皓天心里“咯噔”一下,再看那男的,张皓天一眼认出那是那天一块骑马的地产商人房道明。
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似乎聊得很投机的样子。他们端起桌上的咖啡,偶尔喝上一口,他们在那里坐了多久?接下来还要到什么地方去……张皓天愣愣地望着他俩,心里火烧火燎,有点儿没法控制自己。
天色已经暗下来,大鱼在该吃晚饭的时间没有回来,并且还关了手机。在此之前张皓天就一直觉得大鱼跟那个地产商人之间关系有点那个,现在手机一关,就更证明了他的猜想。刚刚做好的一桌饭在桌上慢慢凉着,特别是拔丝香蕉那道菜,是他最近刚学会做的,暗地里偷偷练了好几次,今天才正式做来给大鱼尝尝。
拔丝香蕉盛在白色双耳圆盘之中,晶莹剔透,看上去好像艺术品一样。但张皓天一点胃口都没有,他被疯狂的想象折磨着,面色潮红,嘴唇微微哆嗦着,他不知道该找谁去说,他仿佛看到了大鱼跟别人上床那一幕。
她为什么要关手机?

他俩从咖啡馆出来,一定去了那男人的公寓。或者,是一家高级酒店包房。


第二部分争吵(1)

张皓天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他没有开灯,屋子里忽明忽暗透进来一些光线。对面一街之隔,一个新社区正在兴建中,夜晚比白天更忙碌些。工地上在夜晚常开着一盏绿灯,轰轰的马达声、敲打声不时传来。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晚,张皓天突然觉得一切都是空的,他住在这里,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他,他忽然有种可怕的想法,要是那个叫大鱼的女人从此一去不返,他该怎么办呢?
“哎呀,手机没电了,所以我就把它关了。”大鱼回来之后,只轻轻一句话就把事情带过去了。她并没有看出张皓天的不高兴,回来后把身上丁零当啷的首饰摘下来,丢了一床,就去洗澡去了。
张皓天帮她收拾床上的东西,有一串西藏的藏式项链是他以前没见过的,他把那串项链拿起来,看了好半天。他想,两人一定又到什么地方逛去了,不光喝了咖啡,还到一个妙不可言的地方去逛了一下午,他们好快活哦。
收拾完毕,张皓天把床罩“呼啦”一声凌空掀起来,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巨大的床罩遮蔽了灯光,使张皓天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躺到床上去,腿伸得很直。他不想理刚刚洗完澡正跟他说话的大鱼,他用余光看见大鱼正用一块桃红色浴巾擦耳朵,他知道大鱼一会儿就要爬到床上来,他憋了一天的怨气在这会儿火山爆发了。
“你下午在什么地方?跟谁在一起?”
“噢?我有必要跟你解释吗?”
“有必要。”
大鱼看到张皓天躺在床上,那副严肃的样儿,不觉“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那好,我就跟你说说。上午我在公司,下午呢和一个朋友喝咖啡,谈电视剧投资的事,谈完之后我们又去了……哎,我凭什么要把我的行踪一一跟你汇报呀?”
“因为我们说好谁也不许骗谁的。”
“我骗你了吗?”大鱼有些生气了,口气也变了。她身上什么也没穿,只披了块浴巾,乳房在浴巾下面一颤一颤的,仿佛那地方也在生气似的。
张皓天忽然觉得跟一个裸体女人吵架没什么意思,不如干点别的,但人家却不肯放过他,一句句地追问,“我骗谁啦?”“我怎么骗你了?”“你说呀你说呀!”
“你自己心里明白。”
“哎我发现你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呀?你碰见我跟人家喝咖啡了是吧?你总不至于跟踪我吧?我烦透了像你这样的小男人,没事儿就一个人呆在家里瞎想,让你出去干事儿吧,你又什么也干不了。”

就这一句话,不小心刺痛了张皓天最软弱的地方,他的脸在一点点改变着颜色,由黄变白,又渐渐变成了可怕的绿色。他一言不发,脸色继续暗淡着。他从床上“噌”地一下坐起来,用手在床边抓抓抓,抓到一件衬衫。他并不看大鱼一眼,而是气急败坏地穿那衬衫,但是越着急越出错,他越是想要快点把那件衣服穿上身,袖子却无论如何也伸不进去。



第二部分争吵(2)

大鱼把手伸过来,一把扯了那衬衫。
“好了,别闹了!”
他依旧绿着脸,不理她。
大鱼最了解张皓天的弱点,她摘掉浴巾扑上来,一下子钻到张皓天怀里,摸到张皓天冷冰冰的胸口,她就把脸凑上去,用嘴唇暖热它。张皓天一开始还在想:“你下午也是这样干的吧?跟那个做地产生意的男人。”但这话他并没有说出口,在这种时候,他不想自己跟自己找别扭。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享受来自大鱼的温柔抚摸。
她真是温柔呀,身上每一个角落都让她摸到了,她的手指软软滑滑,摸上去的滋味是好受的。张皓天紧绷着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他原本气呼呼的,这会儿也不故作姿态了,他做了一个手势让大鱼上来。大鱼没明白他想要干什么。
“嗯?”大鱼说。
“你上来。”
“我?我上来?”
“上来。”
大鱼在上面找到了一种全新体验,她大叫大喊,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姿容。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喊得撕心裂肺。张皓天偷偷睁开眼睛从下面观察大鱼,发现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第三部分逃避母亲的阴影(1)

在张皓天和大鱼同居的日子里,虽然他俩有时也会吵架,但跟大鱼的父母杜敏和于永明比起来,他俩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大鱼的爸妈就像一对冤家对头,性格犯冲,生活在一起,意见却总是不统一,互相埋怨,谁看谁都不顺眼。
杜敏一开始就不赞成大鱼跟张皓天在一起住,有一天,大鱼她妈到大鱼这边来串门,一进门就盯着张皓天看个不停。

“他是谁?”大鱼妈妈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张皓天,好像他是个天外来客似的。
“他是我朋友啊。”
“朋友,什么朋友?”
“男朋友呗!”大鱼用那种似是而非的语调跟她妈说。
大鱼妈把大鱼拉到另一个房间,用十分强硬的语气对她说:“这可不行,他看去可比你小多了,而且,像他这种小白脸是不可靠的。”
“妈,你不知道他有多迷我呢。”
“他是看上你的钱了吧?”
“妈你怎么这么俗呀。”
“不是我俗,我是你妈,我得为你着想,我可不想让你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让别人骗走了。”
大鱼“咝”地冷笑了一声:“骗我?能骗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妈你就放心好了,张皓天人很老实的。”
“老实什么呀,我看他一点都不老实,心眼鬼着呢。你看你爸从表面上看还可以吧,就是一再普通不过的大夫,可他背着我干了多少事呀,他才不老实呢。”
“行了,妈,您又来了。你们俩各干各的就好了,不要老是互相盯着,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我这么忙,你们两个成天吵架,烦不烦啊!”
“你怎么怪我?怎么能怪我?是你爸他不讲理,又喝酒,你爸他……”
“行了行了,我不想听!”
大鱼粗暴地打断她妈的话,因为她妈要是一说起她爸来,没有一千零一夜是不够的。大鱼她爸是医院里的退休大夫,因技术上有一套,又被医院里返聘回内科,继续当他的内科大夫。上班倒不是因为经济上的原因,主要是害怕呆在家里,听大鱼妈唠叨。大鱼妈在退休前是电影厂的编辑,早早退下来在外面挣外快,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也不知她成天忙什么。


第三部分逃避母亲的阴影(2)

大鱼的父母亲,六十多岁的人了,仍然不会生活,不管挣多少钱,家里永远一团糟,他们家的米,总是生满小虫子,家里的东西不放坏了舍不得吃。有一回,大鱼妈强迫全家吃用生虫的面粉包成的饺子,虫和蛆在面粉里蠕动,大鱼妈逼着大鱼用温水和面,大鱼手上沾满面粉,看得见、看不见的小虫子在指缝间钻来钻去,那一刻,大鱼感觉自己就快要疯了。

她怎么能不疯呢?和好了这种东西,还要把它吃下去,不吃母亲会生气的,她暴怒起来样子很吓人。为了这顿生虫的饺子,大鱼吐了整整三天三夜,肠子都绿了,大鱼就是从那天开始要开公司做生意的,因为那样就可以彻底地从家里分离出来,可以不经常回那个可怕的家了。
“那真是噩梦一般的生活。”有一回张皓天听到大鱼这样说,还有些不能理解,如今真
的见到她母亲,他开始理解大鱼了。
那天张皓天做了三个拿手菜:香榄芦笋、麻辣腰片和双菇鱿鱼丝,大鱼和她妈坐在一边,张皓天坐在她们对面。他看着她俩,想着自己的心事。他想,其实,大鱼和她妈妈是属于同一类人,只不过大鱼把精力用在了正事上,而她妈妈则把无穷无尽的精力放在了折磨人上,是一个典型的半疯半仙式的人物。
大鱼妈妈在吃了几筷子桌上的菜之后,较为满意地咂了咂嘴。
“嗯,这孩子菜倒是烧得不错。跟谁学的?”
“没谁,自己琢磨的。”
“看菜谱书?还是曾经在饭馆打过工?菜的味道烧得倒真是挺好的,比饭馆里也不差。不过,美娜你也不能多吃,好东西吃多了要发胖的。我说你最近怎么胖了呢,原来家里雇了个这么好的厨子。”
“听着,我不是厨子,也不是雇来的!”
张皓天生气地把碗一推,把那母女俩吓了一跳。“瞅他脾气大的,我说什么了吗?”
“妈,您能不能不生事儿呀,您怎么走到哪儿,哪就要乱成一团呀?”
“嗨,你这孩子,怎么又怪起我来了!是你找的那个阴阳怪气的小白脸顶撞了我,是他对我没礼貌,你怎么倒怪起我来了!”
“妈,您小声点儿,回头再让人家听见。”
“我就说他是小白脸怎么啦,小白脸小白脸……”杜敏后面的声音被大鱼“砰”地一声关在了门外。大鱼来到卧室,看到张皓天正仰面朝天地躺在大床上,鞋也不脱,两手枕在头下,正生闷气呢。
大鱼走过去,坐在床边。她用手摸摸张皓天的脸,说:“哎,你还真生气啦?我妈她开玩笑呢,你别当真就是了。”
张皓天两眼盯着天花板,慢吞吞地说:“现在我总算想明白了,你爸跟你妈为什么总吵架。”
“为什么?”
“因为你妈看不起人呗!她不光看不起我,肯定也看不起你爸,全天下没一个男人让她看着顺眼的,有本事她别结婚呀,早点把这段婚姻结束了不就不吵了吗?有本事她离婚呀,她敢离吗?”
大鱼转过身去,脸上的颜色不如刚进来的时候好看了。“张皓天,我告诉你,以后我们家的事,你最好少管。”
“是她先羞辱我的。”
“你就那么脆弱,让人说你两句就受不了啦?”
“我凭什么让人说呀,我又没做什么错事。”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起来吧,吃饭去!”
“不去。”


第三部分我拿什么去爱你(1)

大鱼和张皓天来到客厅的时候,看到大鱼妈妈已经走了,留下一条浅蓝色的长丝巾搭在椅背上。母亲今天穿了一身白,配上这条蓝丝巾显得很好看。生活中原本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家中每个人都可以自得其乐地生活,高兴上班的去上班,高兴购物的逛逛商店买买衣服,父亲和母亲原本可以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享受每一天的,但是,这一切全都叫母亲一手给毁了,她对什么都不满意,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说大鱼他爸的事。
“你爸又开始情绪不稳定了,昨天晚上他又打自己耳光了,说自己没用,还不如死了好。”
大鱼妈妈在电话里说这话的时候,大鱼觉得自己的耳道几乎渗出血来。大鱼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过这种水深火热的煎熬日子。由于父母这种情况,大鱼更多地把精力集中到做生意上,把压力转化成动力,所以几年来生意上大发展,父母间的关系却越来越恶化了。
夜里,大鱼和张皓天躺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聊天。大鱼说:“婚姻其实没什么意思,你看我父母,他们年轻的时候是人人羡慕的一对儿,到老了却成了这副鬼样子。”
“我又没想结婚。再说我也配不上你。”
“是我配不上你。”
两人谁也不说话了,每人手里一支烟,慢条斯理地在那儿吞云吐雾,大鱼告诉张皓天,她从小就想挣脱母亲的束缚,想要自由自在地活着。她这半生所付出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个。
“你现在不自由吗?”张皓天把烟缸拿过来,用手托着,接着大鱼弹下来的烟灰。他俩这个动作配合得实在默契,天衣无缝般地,这都是在一起磨合的结果。
大鱼弹完烟灰,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一直生活在阴影里,无论挣多少钱都不会快乐。这一点我早就明白,我永远无法摆脱我妈带给我的阴影,她的声音时常会在我耳边出现,还有她的脸,她那种焦虑的目光,无论我躲到什么地方,都走不出我妈那双眼睛。”
“坦白地说,来自父母的巨大阴影始终笼罩着我,以前为了逃避,我选择了写作,后来我成功了,但成功并没有带给我多少快乐,因为父母的关系照样那么紧张,他们对我的所谓成功也是视而不见。事实上,我在写小说上是有天分的,在开公司之前,我写过不少好东西,这点我自己比谁都清楚。要说我此生在艺术上能取得一些成绩,完全来自于心灵被无休止地挤压、蹂躏,他们既是我的亲人,又是我的仇人。情人可以选择,父母却无法选择,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张皓天说:“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人,还有这么糟心的事。”说着话,他把身边的大鱼更搂紧些,像是要安慰她似的,手指有些不知所措地沿着她的身体游走。
“像我这样的人,”大鱼说,“像我哪样的人?”
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探过身去压住她的身体吻她。他闻到她身上好闻的浴液的香
味儿,那是玫瑰油与牛奶精华调和在一起的新浴液,是前两天张皓天到超市精心挑选的。上班时间,大型超市里空荡荡的,不要说是男人,连女人的影子都少见。偏偏他有的是空闲时间,他拿起架子上的浴液来挨个儿闻,闻闻这,再闻闻那。



第三部分我拿什么去爱你(2)

现在,大鱼身上的味道就是他挺喜欢的那种甜香甜香的味儿,他抚摸着她结实而富有弹性的胳膊,又把手放在她细腻光滑的脖颈上。他凑过去吻她的颈窝儿,那里聚集着更多的香气,他用力一吸,迷醉似地闭了会儿眼睛。
大鱼斜靠在软枕上,姿态慵懒迷人。她说:“其实,会享受的人并不多……”
张皓天说:“这一刻,舒服吧?”
“你呢?”
“当然。”
他的嘴唇继续往下移,他扳起她的小腿来,亲她的小腿肚。他说大鱼,你的小腿长得真好看,你穿裙子的时候,小腿在裙子的开叉处若隐若现,我看见你在前面走,就想俯下身去咬你一口。
“你现在咬吧?”
“我怎么舍得。”
“咬吧咬吧。”
张皓天就在大鱼的小腿上轻轻咬了一口。大鱼发出欢快的尖叫。随后,两人都静默下来,用力搂抱在一起,身体彼此渴望着,恨不得每一寸肌肤都挨上才好。
大鱼跨到张皓天身上来,他们相互凝望着,动得很慢,慢得好像一种庄严的仪式。张皓天发现大鱼不知何时已穿上一件浅蓝色镂空蕾丝乳罩,淡褐色的乳晕和深色的乳头在镂空蕾丝的缝隙里隐约可见。
张皓天抬手用食指关节触碰那两只若隐若现的美乳,“她的乳房太漂亮了,”张皓天暗想,“那个姓房的家伙没有摸过她吧?”
她跨在他上面,扭动身体,甩动头发,两只乳房颤动的姿态很美。张皓天忽然有些明白所有舞蹈家在激情中的女人面前,都会变得黯然失色。他眼前出现了以前在小地方,在灯光昏暗的舞台上,那些县剧团的舞蹈演员扛着小纸伞的忸怩模样。那时候,他是那样小,常常躲在舞台一角想象自己站在舞台中央的样子。如今他长大了,却没有混到舞台中央,而是混到了床中央,混到了女人胯下。
大鱼兴致正高,大鱼说小皓,咱们把灯开亮点儿吧。张皓天就一歪头拧亮左边的灯。大鱼说还要亮,还要亮。张皓天又把身体歪向右边,伸手够着右边的灯,“嘎哒”一声拧亮。大鱼上下动得更欢了,嘴里发出欢快的“嗯嗯”声,真像一条摇头摆尾的、漂亮无比的大鱼。
“用数码相机拍照好不好?待会儿在电脑上就能放出来。”大鱼说着,就像变魔术一样,手里多出个亮晶晶的数码相机来。她一边拍照一边笑,摆出千姿百态的娇媚姿态,有时像蛇一般缠着肌肉隆起、阳刚帅气的张皓天,有时又如花朵般附着在他身上,把他当成拍照的主体。张皓天也是个表演欲极强的主儿,摆出各种各样的明星姿势,脸上的表情也丰富得要命,在床上被大鱼玩具似地摆弄着,左边照右边照的,两人又拍又疯,乐不可支。


第三部分我拿什么去爱你(3)

闪光灯过去之后,有片刻的沉寂。虽然时间很短,但还是勾起了张皓天的某种情绪,他忽然动情地抱住大鱼凝脂般的玉体,几分冲动,几分伤感。
他说:“你说咱们两个现在这样,算爱情吗?”
大鱼被他抱着,身体颇为顺滑地贴着他的肉。他在她身后,他的气哈在她的面颊上,从那里丝丝绺绺地拂过,她闻到他口腔里清凉薄荷的味道,是年轻而干净的味道。她无法回答他关于爱与不爱的问题,因为毕竟张皓天相对她的年纪,还是太年轻了。
“嗯,你还以为这世界上,真有爱情这回事儿吗?”
张皓天依然搂着她的腰,从后面一下一下亲着她脸。“怎么没有?这世界上要是没有爱情,咱们俩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大鱼换了个姿势,舒服地躺倒到软枕上去,顺手也扳倒了在那儿直愣愣坐着的张皓天。她拿过张皓天的胳膊,枕在她头底下,胳膊伸过去搂在张皓天胸口,又把腿小蛇一样盘到张皓天身上去。
她说:“关于这个爱情呢,我想我比你更有发言权,你知道我在改行做生意之前,我是干什么的?你不知道吧?我是专写爱情小说的,而且写得很不错呢,名气蛮大的,当我的事业正如日中天的时候,我突然转行做起了生意,也就是说我的作家身份不要了,我开了文化公司,当了董事长挣了很多钱,我为什么不再写小说了呢,就因为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爱情。你想呀,一份虚无缥缈的东西,你明明知道它不存在,还硬要把它写出来,那不是很痛苦吗?”
张皓天知道自己说不过她,就只好不做声了,两人相互搂着,很安静地躺着,听到床头柜上的异形钟发出细腻的嘀嗒的响声。张皓天想,其实这样就挺好的。


第三部分夜女郎(1)

汪丁丁的电话是在午夜时分打来的,大鱼和张皓天在那个时间已经上床缠绵过了,正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来了,大鱼说都这个时候了,谁会打电话来?张皓天开玩笑地说,不会是失恋后的汪丁丁吧?如果他要想自杀的话,我还得黑灯瞎火地出去救他。
大鱼含笑看了他一眼,拿起电话,“喂”了一声。
“喂喂。”听筒里传来汪丁丁急切的嗓音,“大鱼吗?我是汪丁丁呀!”
大鱼捂住电话,肩膀抖动着笑得厉害。“还真是他,恐怕又失恋了。”

“喂,怎么搞的,这电话有毛病吧?喂喂。”
“说吧,我听着呢!”
“出来唱歌吧,我和诸葛小晴在歌厅等你们。”
“都几点了?还唱歌?再说,你和小晴不是分手了吗?怎么又在一起了?”
“分手了还可以和好,上床了还可以再下来。快来快来,我们在‘歌如海’歌厅,你们快点来啊!”说着,他那边就挂断了电话。大鱼手里拿着听筒发愣了好一会儿,张皓天在一旁懒洋洋地问:“怎么啦,真失恋啦?”“失恋倒是没有。让咱们去唱歌。”大鱼推着张皓天的后背撒娇似地嘴里不停说着“去吧去吧去吧……”
大鱼跟张皓天到达歌厅的时候,那小两口已经在KTY包间里嚎上了,好得手拉手肩并肩身体随时腻在一块儿,一点也看不出要分手的迹象。
诸葛小晴的声音是独一无二的,她一唱起歌来便如入无人之境,微闭着眼,手里捧着麦克风,神仙一般。张皓天在诸葛小晴的声音里再次想起桃红姐姐,虽然他一次也没听过桃红唱歌,但他想当然地以为,桃红的声音应该像诸葛小晴。诸葛小晴的唱片在市场上是大卖特卖的,她唱歌很有天分,即使在KTV唱着玩儿,她也如同做演唱会一般投入激情。诸葛小晴虽然给外人留下的印象很好,但私底下她却是一个脾气极坏的人。张皓天听汪丁丁说,有一回诸葛小晴跟他吵架,居然抄起一把椅子来打他,差点儿把他打骨折了。
谁能想到看起来美若天仙的诸葛小晴还能抄起椅子来打人?任何事都不能只看表面。
在服务生进来拿托盘的时候,张皓天从门缝里看到一个人,他不能确定他看到的是不是真的:两个年轻女孩从迂回曲折的走廊上飘一般地走过去。她俩穿着清一色的粉色超短裙,胸前的亮片在暗夜里闪闪发光。从打扮上看,这两个女孩就像一对双胞胎,其实肯定不是。
张皓天疑惑地从包间里走出来,站在迷宫一样的走廊上,东张西望。走廊上的灯,是星星点点令人疑惑的灯,原本因为有了灯有了亮,景物应该看得更真切些,但这里的情况正好相反,没有因为那些灯的存在使周围的一切看得更清楚,反而变得更模糊了。
这时,有个保安模样的年轻人朝他走过来。
“请问,刚才从这里是不是走过去两个女孩?”张皓天问那保安。
“女孩?什么女孩,先生您看走眼了吧?”保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张皓天揉揉眼睛,不服气地说:“哎,我刚才明明看见有两个穿粉裙子的女孩从这儿走过去,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没有什么女孩,先生您还是回去吧。”


第三部分夜女郎(2)

张皓天站在原地没动,固执地认为他看到的两个女孩中,有一个肯定就是蓝小月。张皓
天转身回到KTV包间里,里面的几个朋友已经喊成一片,问他为什么上个厕所去了大半天,是不是看上哪个女孩,跟人套近乎去了。就连大鱼也夹在起哄的人群里,开他的玩笑,这让张皓天心里有点不快,但他没说出来。
自从跟了大鱼,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成熟许多,学会有些东西藏而不露,以前的他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现在他的脸与他的心已经可以分开了,即使有再不高兴的事,他也不会轻易表现出来,而是可以控制脸上的表情。以前学表演,老师总说“控制表情”、“控制表情”,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控制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懂了。
全懂了。
他手拿麦克风开始唱歌,周围的人噢噢起着哄,要他献歌一首,献给美丽又有钱的大鱼。张皓天最拿手的一首歌,是齐秦的《我拿什么爱你》,当他说出歌名让人到电脑上去找,又引起嘘声一片。大家都说这首歌很适合他。
歌曲很快就找到了,舒缓的前奏响起。“我该拿什么去爱你,拿我破碎了千万次的心。”他看到大鱼正用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而他脑子里一再出现的,却是刚才在走廊里看到的那一幕:两个短裙女孩手拉手飘然而过……
有多少个夜女郎在这里出没呢?放下麦克风的时候,他听到嗡嗡的回声。
有一天晚上,大鱼和张皓天很有兴致地在电脑上欣赏上回他俩在床上拍下的照片。“你看你那傻样儿。”大鱼指着电脑屏幕上的图片,乐不可支。张皓天却走神儿了,他很想找时间再到那家歌厅去看看,如果能找到蓝小月,把她约出来跟她谈谈最好。但他又苦于分身无术,只要大鱼在家,他就哪儿都不能去,要呆在家里陪她。
“要是大鱼今晚上能出去一趟就好了。”
张皓天突然想起大鱼那个事儿妈。“希梵希梵”,他心中暗念咒语,那是他儿时就会的把戏,想要达成什么愿望,就躲在角落里念咒语,有时毫无用处,有时还真灵。就在他盘腿坐在地毯上念咒语的时候,另一个房间的电话铃猛然炸响,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响得惊天动地。
张皓天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走到另一个房间门口,靠在门框旁听大鱼拿听筒接电话。
“喂,是我。”
“怎么啦?又怎么啦?哎呀,我说你们呀,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怎么又打起来了?真不让人省心。行行,你们就闹吧,早晚有一天把我也折腾死了,你们就不闹了!什么?孙阿姨,你叫她过来干什么?你们这不是丢人现眼吗?叫外人来看笑话啊?妈,你就傻吧你。行行,我马上开车过来。”
大鱼放下电话,抬眼看见站在门旁的张皓天。她用并不友好的眼光看着张皓天,问道:“干吗,有事儿吗?”
张皓天做了个古怪的手势,好像表现手足无措。他说:“出了什么事,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不用,你帮不了我什么。我得赶紧上我妈那儿去一趟,那老两口又打起来了。”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他俩为一根针都能打起来。千万别问为什么。我得赶紧走了,你不要等我,晚上关起门来早点睡吧,我回不回来还说不定呢。”
“大鱼。”
“嗯?”
“亲一下再走。”
两人站在门厅的衣帽间里亲吻,这一刻,竟感觉出一丝难舍难分的亲情。


第三部分夜女郎(3)

大鱼以最快速度赶到父母家。敲敲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想,会不会出什么事呀?母亲刚刚在电话里显得很激动,她说你爸有夸大妄想症和忧郁症,他的无能使他变得忧郁和敏感,一句话说得不对,他就要死要活的,刚才我就说了一句“那手镯……”他就疯了似的闹起来,还说要去跳地铁……
大鱼敲门,里面仍死一般沉寂。大鱼真的害怕起来。“是不是已经出事了?”“爸爸把妈妈杀了……”她正把眼睛凑近门上的猫眼儿试图朝里面看的时候,门却意想不到地开了。
出现在大鱼面前的父亲,把大鱼吓了一跳。他穿着一身软棉布的睡衣,衣服的钮扣系错了位,使他看上去肩膀是歪的。裤子也穿扭了,皱皱巴巴的不像样。他嘴里喷着难闻的酒气,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的大鱼,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你怎么回来了?”他一开口说话,酒味儿更大了。大鱼觉得好难受。
“妈叫我回来的。”
“回去!回去!”父亲失去平衡似地挥着手。
“妈专门给我打的电话,叫我回来一趟。你们这又是怎么了,好好的,闹什么闹?”这句话好像导火索,一下子触动了父亲的痛处,他突然用哭腔喊起来,弄得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女儿左右为难。
大鱼看着父亲,虽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忍不住也还是感到恶心。她听到那个人以号啕的声音大声哭诉:“我闹怎么啦?我闹怎么啦?就连你、我的女儿,你也说我在无理取闹,我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不如让我死了吧!我早就活够了,我已经准备好了绳子,喏,你看,在我想走的时候,我随时可以上路的。”
说着,就拿出一根结实的绳子,指指门厅上面一根银亮的暖气管说:“地方我都选好了
,就吊在那上边,死得快!”说完他龇牙一笑,看上去像是真的疯了。
母亲过来推推搡搡。“进来!进来!老于你给我进来!别在外面丢人现眼,你不要脸,我跟女儿还要脸呢!”母亲用力去拉父亲的衣袖,父亲呜呜哭着,像个孩子似的不肯进来。大鱼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父母亲弄进屋。
进屋以后大鱼才发现,家里已是满地碎片,一片狼藉。饭碗、杯盘、酒盅、甚至铁锅,统统被扔到了地上,碎的碎,歪的歪,已经不成样子,可以想象在他俩给大鱼打电话之前,战争已持续了很长时间,激烈程度绝不亚于一场战争。
“看看,你也看到了吧?他就是这样……”母亲愁眉紧锁,颤巍巍地跟大鱼诉着苦。她说:“实在不行就离婚吧!离了他,我日子照样过得很好。”
父亲忽然听到了母亲说的话,他一下子从迷迷瞪瞪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变得清醒而又激烈。他说:“离!离!”他用手戳着母亲的鼻尖,声音变得又尖又细,“谁他妈不离谁是王八蛋!”为了壮胆,他又抄起手边仅有的一个酒瓶子,“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母亲一边的脸颊扑簌簌地抽动着,那样子看起来很吓人,她一句话也说不出,转身就奔卧室而去,门在她身后“嘭”地一声关上,震落灰尘无数。
“妈,你开门!把门打开,是我。”
大鱼在卧室外敲门,听到里面有“咚咚”的声音,就越发害怕起来,她害怕母亲想不开,会干出什么傻事来,所以她必须把门叫开,进去看看妈到底在干什么。
门打开了,里面并没出什么事,母亲只是在翻箱倒柜,她说那两张结婚证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定要把它找到,找到了事情就好办了。
“什么好办了?”
“离婚啊,现在还能谈什么别的事。”
母亲白了大鱼一眼,好像她是个白痴似的。


第三部分夜女郎(4)

“好啦!你们闹够了没有!”连大鱼自己都没想到,她会这么粗声大气地说话。母亲像一个梦游患者一般,停止翻找,但嘴里还是叽叽咕咕地唠叨个不停,说她这辈子太倒霉了,怎么嫁给这么个男人?要什么没什么,脾气特别坏,还爱喝酒,还抽烟。
夜深了。大鱼躺在母亲家用来放杂物的一间客房里,床板硬硬的,她实在睡不着。劝完架大鱼本想开车回自己家的,但母亲哀求她留下来,她说你陪爸妈就呆一个晚上又怎么啦,你那个小男朋友又跑不了。你们那么多天都在一块,今天陪妈呆一个晚上又怎么啦?
大鱼只好留下来。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母亲刚才说的“小男朋友”几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她。她想,母亲为什么总要把什么话都说得那么难听呢?父亲也是受不了她这一点
,才经常跟她吵架的。床板硬硬的,大鱼睡不着觉,躺在床上无聊,就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在“家中电话”上按了一下。
大鱼以为她很快就会听到张皓天好听的、话剧演员的声音。张皓天说他一生中惟一演过的一部话剧就叫《白马之恋》,他在戏中扮演一个英俊的白马王子,戏中的所有女人都爱他,爱死他了。她们为他争风吃醋,她们互相陷害,打打杀杀。而他早已厌倦了这世间一切,最后化做一匹白马,令戏中的所有女人伤心不已。大鱼说,她喜欢这个故事,有机会她会出钱让这部话剧重新上演,而张皓天会成为戏中的绝对男主角。
大鱼清楚地记得,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正坐在电影院里等待电影开场。那是一部王家卫的电影,当年最出风头的电影。
电影院里人来人往,不时有人一路说着“对不起”,从他俩膝盖前面吃力地擦过去,他们的谈话不时被打断。张皓天有些漫不经心地说:
“你哄我吧?”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那倒也是。大鱼对我不错。”
“算你有点良心。”
大鱼把身体依偎过来,把头靠在张皓天肩膀上。张皓天见电影还没开始,四周玉兰花瓣形状的灯盏统统亮着,就轻轻推开她,在她耳边小声说,人多着呢,人家都看咱们呢。大鱼说人多怕什么,我偏要这样嘛。说着,便出其不意在张皓天的脸上亲了一口。把张皓天弄了个大红脸,低声对她说好了别闹了,又不是小孩。大鱼格格笑着说,至于嘛,脸都红了。
这时候,电影院的灯光渐渐暗下来,大鱼再次依偎在张皓天怀里,看着银幕上美妙绝伦的电影,大鱼隐隐约约感到了幸福。她是一个在恶言恶语的争吵声中长大的孩子,恶劣的环境使得大鱼从小就怀疑“幸福”这种东西是否真实存在。



第三部分无处可逃(1)

家里电话一直没人接。大鱼又打张皓天的手机,手机不在服务区。这么晚了他居然一个人出去,这实在出乎大鱼的意料。张皓天跟她这段时间以来,除了隔三差五地爱花一大笔钱买东西这个毛病之外,并没有发现他有别的毛病,特别是在女人方面,他几乎不跟别的女人来往,是个挺单纯的孩子。
可是他这会儿干什么去了?这半夜三更的不是去会女人,还能干什么?
母亲像一片黑色的没有立体感的影子,翩然而入。大鱼感到奇怪,她一直躺在小床上打电话,一遍遍地打电话,竟然没有听到门响。从母亲的角度看大鱼,在黑暗的环境里她脸上泛着一片奇异的蓝光,看上去就像一个外星人。母亲对大鱼事业上的成功,一直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她并不认为女儿有多大本事,女儿以前在写作上、现在在生意场上成功,她都认
为没什么了不起的。
母亲坐在床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屋里很黑,看不太清她的脸。
“怎么,你还在打电话?是打给你那个小男朋友吧?他不在家,是吧?”
“你怎么知道的?”
“哼,我是你妈,我什么不知道啊?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谈谈,可是你爸老这么疯疯癫癫地闹腾,也没腾出空来。妈不反对你谈恋爱,找男朋友,你都这个岁数了,有要求也属正常的,但你不能找那么小的呀?你看看那个小孩儿,他比你小十岁吧?你们在一起能幸福吗?你以为他真爱你啊?哼,别傻了,笑都笑死人了!他是看上你的钱啦!他来你身边的目的,就是想把你的钱都骗光,还有……”
“妈,你别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好不容易挣的钱,让一个外人骗光了,多可惜啊。”
大鱼有点火了,开始冲着她妈嚷嚷:“妈,你干吗说得那么难听呀。什么骗不骗的,你眼里就只有钱。”
“我这是为你好。”
“是吗,我怎么听不出来。你不就是担心我的钱跑到别人口袋里去吗?你希望把我所有钱都交给你来掌管,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但你不想想,这可能吗?我是独立的,你要多少钱,你可以开口说,但我的经济一定要独立。”
“你现在会赚两个钱了,你就神气了是吧?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就是靠那些男女破事发家的吗?你们公司搞的那些电视剧,不是挑拨人家离婚,就是第三者插足搞婚外恋,我真看不惯,一点原则性都没有,电视剧里的女的一个个全是骚货……”
大鱼从床上慢慢坐起来,掀开被子下床,两只脚在床下慌乱地找鞋,找到了,又把左右脚穿反了,又重新调过来重穿。她听到母亲唠唠叨叨还在说,却实在忍受不了那满口“骚货”、“骚货”的恶言恶语,母亲的话真让她生气,她必须尽快逃离现场,不然也得像父亲那样,被逼成半疯半傻的模样。
大鱼匆忙穿上外套往门外跑,她看到相似的情景:父亲站在门厅里,手里拿着一根结实的绳子,指指上面的暖气管说:“地方我都选好了,喏,就在那上面。”


第三部分无处可逃(2)

说着,他如有神助一样“唰”地将绳子扔上去,绳子便听话地在那根银亮的暖气管上绕了一个圈,然后软塌塌地垂下来。
“爸,你千万可别——”大鱼伸手去拉那根上吊绳。没想到父亲却一把抓紧她的手,另一只手做成拢音状,凑近她:“嘘,小声点儿,我不会真上吊的,我吓唬你妈呢。”他龇牙一乐,口腔里一股子浊气喷到大鱼脸上来,让大鱼觉得无处可逃。

大鱼到楼下发动汽车的时候,手一直在抖。那些疯狂的嘴脸一直追着她,让她的心无法平静下来。大鱼在方向盘上趴了一会儿,这才开车回家。回到家,看到张皓天果然不在家,大鱼心里空落落的。她点了一支烟到阳台上去抽,不远处的新工地上依然亮着灯,马达声、敲打声不时传来,空气中飘浮着机油的气味儿。
大鱼吸完一支烟,她又点上一支,在第二支烟抽到一半的时候,她听到门响。她故意不理,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脚步声“踏踏”地走过来。
那人站到她身后,她没有回头。两个人望着空茫茫的工地说话。
——你去哪儿了?
——跟汪丁丁他们去唱歌,他们非拉我去的。
——噢,是这样啊。
——你往家里打电话啦?
——是啊,我一直在打,一遍又一遍,打了好多遍,打得手都酸了。你该跟我说一声的,省得我满世界找你。
——好的。你怎么样,家里怎么样?
——不怎么样,还是老一套,父亲闹着要自杀。母亲闹着要接管我的全部财产。
——为什么?
——怕有人骗走我的钱呗。
——谁呀?
——谁知道她指谁,神经病!算了算了,不说她了,咱们睡吧!
大鱼把烟头在阳台栏杆上按灭,然后朝外用力一扔,扔向茫茫黑夜。
夜里,张皓天感觉到大鱼的亢奋和不对劲儿。他今晚确实去了歌厅,但不是跟汪丁丁和诸葛小晴一起去的,他是一个人到“歌如海”去的。他并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但他觉得那里的一切都很可疑,特别是那个叫娜娜的陪酒女郎,言辞闪烁,好像故意跟他隐瞒什么。



第三部分无处可逃(3)

张皓天一闭上眼,娜娜那双软绵绵的小手就摸到他脸上来。他拿掉那双手,他说我不是来干这个的,我是来找人的。娜娜的手离开他的脸,又摸到别处去。他正要把那只手再次推开,听到耳边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张皓天,你怎么啦?”
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在动他,那个女人就睡在他身边,赤裸着,皮肤紧致而又丰满,身上散发着迷香。
女人说:“张皓天,你抱我!”
女人又说:“抱紧点儿嘛!把手放在这儿!”
她像导演指挥演员演戏似地,让张皓天从后面抱着她,把张皓天的两只手放在她胸口。没弄两下她就兴奋起来。她显得极其亢奋,像要用力发泄一下,而张皓天却觉得有点累,他
一直在想蓝小月的事,他固执地认为,那天他在歌厅走廊上看到的那两个女孩,其中一个肯定是蓝小月。
大鱼已经亢奋起来,她来到张皓天上面,用力发泄起来。她要用这种方法把满脑子的不快都赶走。她喊叫的声音很大,过了一会儿,她竟然哭起来。
张皓天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一下子被大鱼的哭声惊醒了,他连忙将大鱼搂进怀里,很温柔地抚着她的背问她到底怎么啦。
大鱼说:“皓天,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你不会离开我吧?”
张皓天说:“怎么会呢,你看咱们现在这样,不是好好的吗?”
“我只要一回到我原来那个家,就像回到了地狱一样,那个家的气氛令人窒息,我爸爸——那个酒鬼,动不动就闹着要自杀。今天居然拿出一根绳子来给我看,说他上吊的暖气管都找好了,这一切太丑陋了,给我的刺激太大了。”
张皓天依然抱着大鱼,给她以安慰。“你放心,他死不了的。但凡真要自杀的人,是不会随随便便跟人讲的。像这种拿着绳子到处跟人讲他想死、他想死的人,就并非真想死,他不过是像小孩子哭闹一样,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罢了。”
“那他就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自私的人是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的。”
“受折磨的是我,我也是人,为什么总是轮到他们折腾我?我在生意场上拼死拼活,为的就是多挣一点钱,能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可他们并不快活,越来越不快活,彼此就跟仇人似的,我父亲甚至对我母亲恨之入骨,说她是一个极端自私自利的人。”
“好了,不想那些事了,有我在呢,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的。”他们相互搂抱着睡在一起,心中充满依恋的感觉。这一刻,大鱼心里好受些了,她想,那边地狱归地狱,只要这边是天堂就行了。
“睡吧,天快亮了。”他像是在哄怀中的宝贝,低头看时,见她已垂着长长的睫毛熟睡过去。


第三部分她在沙发上陪酒(1)

就在大鱼对张皓天的感情越来越依恋的时候,那个年轻女孩蓝小月又冒了出来,再次把生活的水搅浑。当然,这事也怪不得人家蓝小月,是张皓天三番五次地到歌厅去找人家,娜娜一开始还挡着点,后来实在挡不住了,就只好把小月给供出来。
那天,正好大鱼跟房总他们几个投资方一起去了外地,因为是工作上的事,大鱼不好带着张皓天,张皓天也乐得一个人呆在家里清闲清闲,临别大鱼撒娇说其实她哪儿都不想去,张皓天说得啦,谁不知道你是个工作狂啊。两人吻得啧啧有声,每回分手都是这样。但大鱼前脚离开,张皓天后脚就去了“歌如海”,他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小月的事总让他放心不下。

时间刚刚过下午,小姐们都还没来上班,只有一个管事的在那里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响。现在已经没几个人会打算盘了,便宜的计算器几块钱就能买到一个,算盘差不多已经失传了,可这个人算盘就打得很好,大概是因为知道有人进来,就越发指尖用力速度加快,仿佛炫技一般。
——找人?
——嗯。
——谁?
——噢,有个叫娜娜的……
——是小姐吧,晚上来。
那人从此闭嘴,不再多说一个字,仿佛有什么天机害怕泄露似的。张皓天转过身,听到那清脆的、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再次响起,充斥着他的耳膜。
整个下午他都是在那种噼里啪啦的声音里度过的,他知道自己不该去找小月的,找到她、联系上她无疑对自己是不利的。目前他在大鱼心目中的地位基本上已稳固,大鱼虽不大可能跟他结婚,但除了婚姻这一张纸,他该有的什么都有了。惹上小月无疑就是惹上一个大麻烦,但小月如果真在那种地方上班,让张皓天闭上眼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他又做不到。
在这样一个独处的下午,张皓天又想起蓝小月的种种好处来。想起她乖巧可爱的表情,想起她开车时戴着露指手套转动方向盘的样子,想起她做饭、喝可乐,想起她哭。这样一个女孩就让她自生自灭地毁掉,实在太可惜了,还是应该去救她一把。
张皓天从下午想到晚上,想得头都疼了。他坐在窗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眼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点点地变化着,由浅蓝变作深蓝,再由深蓝变成深灰,最后变成深不可测的黑。
“去不去歌厅找小月?”
“不去了吧,免得惹麻烦。”
“但是眼看着她这样沉沦下去,而又袖手旁观,我算男人吗?”
“那就去。”
“可是……”
他听到客厅里有两个男人吵架的声音。这两个“自己”吵得很凶,直到张皓天离开家,“砰”地一声关上门,客厅里那场激动的争吵仍在继续。
“像这样一个女孩,就让她自生自灭地毁掉,实在太可惜了。”


第三部分她在沙发上陪酒(2)

张皓天一路念叨着这句话,就像一个大英雄似的,平白无故增添了一股豪情,他好像进入了戏剧的某种境界,摇身一变,变成个去解救受难少女的大英雄。
晚上9时,张皓天准时出现在歌厅里。他刚一进去就跟娜娜走了个对脸儿,由于两人走得都太急,险些撞个满怀。他揪住娜娜不放手,硬要娜娜带他去见蓝小月,软磨硬泡,娜娜只好照他的意思做了。张皓天再次进入戏剧幻境,他随娜娜走在一条曲曲折折的回廊里,最后进入一个包间,在朦胧的绿光里,他当真看到了小月,她已经喝得半醉,坐在沙发上陪两个男人喝酒,目光迷离。

“你是谁?”
蓝小月朝着刚走进来的张皓天晃了晃酒杯。大概是张皓天屠夫般的脸色实在太吓人了,那两个刚才还兴致勃勃的男人一下子变得蔫头耷脑,人也矮了半截,站起来从旁边溜走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就像一股烟一样,说没就没了。
“你干吗轰走我的客人?”蓝小月从沙发上站起来,站到张皓天鼻子尖底下,“你凭什么?”
张皓天说:“那天我看着就像你,果然是你,你还真跑到这种地方来干啦?”
蓝小月把头一扭,眼睛看着别处,说:“这种地方怎么啦?腿长在我身上,我有我的自由。”
张皓天抬手打了她一巴掌。“你什么自由都有,就是没有当妓女的自由。”
“我没当妓女!”
“你在这种地方干,不是妓女也是三陪。”
小月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还不是为了找你……我一直都在找你,找得我心都碎了!”小月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那样子看上去很可怜。
张皓天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用下巴颏蹭着她被发胶弄得很硬的头发。“小月,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现在搬家了,住在青鸟花园,我的手机号也换了,待会儿我给你留一个,以后你可以随时找到我。”
说着,就在沙发上坐下来,拿起茶几上的一支笔刷刷写起来。小月温柔地坐在一旁,偏头看着,两只手还紧紧地抱着张皓天的胳膊,生怕稍一松手,张皓天就不见了。
“青鸟花园?那是富人区呀,这么说你发了?”
“什么发不发的,喏,这是我新的手机号,收好了啊,别再找不着了。你听我跟你说啊,你别在这儿干了,这儿的人鱼龙混杂,太复杂了,什么人都有,你还是回去开你的出租车吧。凭本事挣钱,那多好啊。”
“张皓天!”
“什么?”
“你是凭本事挣钱的吗?”
“这个……那当然。”
“好,我相信你,我回去开车去。”


第三部分她在沙发上陪酒(3)

张皓天临走的时候,被蓝小月的一句话给问住了。这句话使他感慨颇多,他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真话。
在话剧《白马之恋》中,富家女子白雪凝爱上家境贫寒但相貌英俊的男子韩英俊,这件事遭到白家上下的一致反对,白雪凝与韩英俊相信爱情的力量能改变一切。在舞台上,扮演韩英俊的张皓天深深地被这出戏打动了,当他演到那对恋人被迫分开的时候,剧情要求他“泪如雨下”,他看剧本的时候就想,到时候我就能哭出来。
演出那天,他深深地沉浸在戏剧悲情的气氛之中,他真的“泪如雨下”。那天他表演得
很成功。那是他演过的惟一的戏。
张皓天在从歌厅返回大鱼家的路上,不知怎么想起这部戏来。他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位上,看着车窗外北京美丽的夜景,觉得北京就像一个巨大的舞台,每个人都可以在上面表演。有人演好了,成功了,出人头地。有人演砸了,失败了,灰溜溜地返回原籍。在北京什么样的人都有,以什么样的生存方式活着都行。大鱼有大鱼的活法,小月有小月的活法。而自己呢,自己最向往怎样一种生活?
他望着车窗外灯光迷离的夜,他忽然明白自己还是喜欢舞台。
“我想演戏。”
张皓天在楼下就看到家里有灯光。在电梯里他调整好心情,要把刚才在歌厅里跟小月说的那些话统统忘掉。“我想演戏。”为了冲淡关于小月的种种思绪,他打算把演戏的事抛出来,跟大鱼正儿八经好好谈谈。他走出电梯的时候,另一套说辞的腹稿已打好。
大鱼果然回来了。她已经换好一套睡衣,坐在沙发上显得情绪低落。张皓天从外面进来,她还是那样坐着,没什么反应。
“你怎么回来了?”张皓天把语调尽量放轻松,他走过去,摸摸她的头,“不是说今晚上不回来吗?”
大鱼声音沙哑地说:“事情谈完了,就回来了。”
张皓天在大鱼身旁坐下来,拉着她的手,两眼盯着她的眼睛问:“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
大鱼甩开他的手。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转着戴在中指上的一枚戒指。
“肯定出事了!是不是那个姓房的家伙对你做什么了?”
为了掩饰自己夜晚偷偷溜去歌厅的“罪行”,张皓天显得特别激动,声音扬得老高,变成了一个没有节制的大嗓门。“这里面肯定有事!”
大鱼对张皓天今晚的表现略感意外。她原来以为张皓天的缠绵功夫是一流的,温柔有余,血性不足。他今天的表现倒还真有点“一怒为红颜”的意思呢,一提到房道明,他就醋意横生,拳头捏得格格响,说明他心里是真心喜欢自己的。不吃醋反倒不对了。
“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大鱼吞吞吐吐地告诉张皓天,“不错,那人是喜欢我。”


第三部分各有隐情(1)

在张皓天与歌厅小姐暗中来往的同时,大鱼与地产商人房道明之间,也发生了那么一点不清不楚的事情,那一晚,大鱼和张皓天两人各有隐情,特别是大鱼,当她看到张皓天那么生气,就更不敢把她跟房道明之间的事告诉他了。
其实,大鱼与房道明之间,也并没发展到不可收拾的程度,但他们心里彼此清楚,成年男女之间是没有所谓“友谊”存在的。当然,成年男女之间可以是合作关系,多年的合作伙
伴之间没有一点“事儿”的,随处可见。但大鱼认为,那不是“友谊”,而是“利益”。是共同的利益把他们拴在了一起,使他们相安无事许多年。
大鱼与房道明之间,一开始是冲着利益去的,房道明答应给她投资电视剧,她答应给房道明高额利率的回报,两相情愿,工作上的事谈得很好。但在工作上的事谈妥之后,房道明照样打电话约她,每次都说有事找她谈,其实却没什么事,见了面喝茶聊天,听房道明谈谈发家史,仅此而已。
这回她半夜三更独自开车回家,用房道明的话说,她是在逃避。逃避什么,连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她本来跟张皓天说好是去外地出差的,张皓天随便问了句“跟谁一起去”,大鱼说“是房总”。两人这一问一答之后情形有点僵,大鱼就不再理他,心想,我的事不用你管。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去外地,而是几个人开车去了小汤山一家温泉酒店,他们说泡泡温泉喝喝酒,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谈。房道明在电话里一定要大鱼跟他一起去,他说:“你总不能生意谈成了,就翻脸不认人吧?”
“房总,你太会说话了!”
大鱼放下电话,开车出门。临走她跟张皓天说,没事别出去瞎跑,让他把家管好。事实上在她开车出去几分钟之后,张皓天就出门了,只是大鱼不知道而已。
秋天的景色让人着迷,大鱼开着车,看到路边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红透了的叶子,她感到自己好像把车开进了仙境,天是那样蓝,四周是从未见过的景物,它们从她身边流淌而过,有种无法言喻的美。大鱼的心情特别好,一边开车一边听歌。在车上房道明打来一个电话,问她到哪儿了。大鱼就说到哪到哪。房道明说,晚饭后我到你房间来,跟你谈谈那小子的事。
“哪小子啊?”大鱼故意装傻。
“跟我这儿装傻。”房道明挂断电话。
一路上想着“那小子”的事,酒店就到了。朋友见面,一通寒暄。有彼此拥抱的,大鱼得到的拥抱最多,大家都说她长得越来越美了,不抱一下太亏了。大鱼就很大方,跟这个抱完了,跟那个抱。逢场作戏,逗嘴开心而已。只有房道明没有抱她。他比别人稍微来晚了一点,手里拿着车钥匙远远地看着这一班热闹的人群,大鱼用余光看见他,感到他就像个隔世的人。

酒店的饭并不好吃,是典型的北方菜系,但价钱贵得可以,好在房道明他们这帮人不是冲着吃来的,吃了半天都觉得最后那小碗打卤面味道还不错。大伙儿就开玩笑说,花了好几千,就跑这儿来吃打卤面来了。
就像起哄似的,他们又叫服务生端来一盘打卤面。


第三部分各有隐情(2)

在热闹之中,大鱼悄悄观察房道明的表情,猜想着待会儿他要跟自己谈的事。晚饭很快结束了,大伙儿说说笑笑,回各自的房间。说好回房间休息一下,一小时之后再见面,一起去洗温泉。大鱼心事重重地跟那个看上去很快乐的朋友道了别,她听到在楼道另一头房道明的房间“砰”的一声门响,随即,楼道里安静下来,静得有些可疑,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大鱼回到房间,她一头扎进卫生间,先在抽水马桶上坐了很长时间,人在排泄的时候,精神总是有点恍惚,她不知为什么竟然听到了恍惚的歌声,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张皓天不会又去了歌厅了吧?这样想着,就随手拿起放在台子上的手机,按了一个号码。
“对不起,您拨叫的号码不在服务区……”
果然不在服务区。张皓天每次去歌厅,手机都不在服务区。大鱼坐在白瓷马桶上自言自语。方便完毕,大鱼好好洗了手,又顺便洗了把脸。她把包里带来的大瓶小瓶的化妆品拿出来,摆在梳妆台上。等这一切刚忙完,“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就跟算好了似的。
大鱼打开门,房道明站在门外,问:“可以进来吗?”他显得很有礼貌,有绅士风度,这样一来倒弄得大鱼很紧张,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
房道明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说:“他根本不爱你,对,我说的就是那个小白脸,他是冲着你的钱来的。你听我的没错。”
“你怎么说得跟我妈似的——我妈也这么说。”
“这说明我们都是有经验的过来人。”
“过来人?你是有私心的过来人吧?”
“就算是吧,那又怎么啦?”
“有私心的人,看问题都是片面的。片面的话,对我来说没有意义的。”
“噢,那我跟你说点公正的话吧,这是我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假。美娜,你也知道,我呢有时候会到公司写字楼下面的邮局去买《足球报》,有两三次我都碰见你的那位小朋友在那儿汇款。”
“汇款?”
“是啊,汇款。”
“他汇款干什么?”
“这我得问你呀,是你的那位小朋友干的。他把钱寄往何处,寄给谁,这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十分清楚,就是那钱不是他张皓天的,而是你于美娜的。”
大鱼愣了一会儿神,没再开口说话。这时候,有人来敲门,并且大声叫着他俩的名字,叫他俩赶快走,一起去泡温泉。
大鱼说:“你自己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第三部分各有隐情(3)

房道明看着她,故意拖长声音说道:“别呀,你这么做这不是害我吗?”

“我怎么害你了?”
“这不是明摆着嘛。你吃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我到你房间就坐了一小会儿,你就不高兴了,连招呼都不跟大家打,就不去温泉了,走吧走吧,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事,小事一桩。再说也不知道他汇款的数目,要是百八十块的,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噢,我没说你。”大鱼好像回过神儿来似地对房道明说,“咱们走吧。”
温泉倒是非常的好,人浸在里面,皮肤立刻变得滑滑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水果浴、鲜花浴,散布在四周的小池子里。朋友们都拿房道明和于美娜两人开玩笑,说他俩应该去洗情侣浴,池子里有花瓣,情调特别,香气迷人。
房道明是一个特别有定力的男人,无论别人怎么跟他开玩笑,他都会轻轻一笑,不与别人计较。大鱼看在眼里,心里比谁都明白,一方面他是有定力,另一个方面呢,他心里也乐意。
水气蒸腾,大鱼看到的人和物都有些变形。她甚至朦朦胧胧看到歌厅里的一些场景,张皓天步履轻盈地穿行在曲折回廊之中,他一直在走,转过一个弯还有一个弯,不知他要到什么地方去……


第三部分对真相的渴望

“回去的路跟来时的路为什么完全不同?”
大鱼独自驾车从远郊往城里赶的时候,时间已接近午夜。她没跟任何人商量就离开了温泉酒店,她知道商量的结果是什么,所有男人都会说,不行,太危险了。
当她上路之后,她的的确确感觉到了他们所说的那种危险,“回去的路跟来时的路为什么完全不同?”大鱼反反复复念叨的,就是这句话。她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车上没别人。她想,万一迷路就死定了。在这荒郊野外,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她想到回去,但四周黑沉沉的,要让她凭记忆再摸回到那个温泉酒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车灯照亮路边的树木,所有的路看上去都颇为相似。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一直没人接。大鱼壮着胆子倒回到刚刚路过的一个三岔路口,再接着往前走,这一次她是豁出去了,不管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她都要往前开。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前面终于出现了城市的灯火。大鱼感到疲倦极了。她停好车,从电梯上楼。家里果然没人。张皓天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鱼坐在沙发上,神情沮丧。
她想,张皓天会不会一去不返?
她想,他把钱汇到什么地方去了?

……
张皓天回到家中,看到情绪不高的大鱼,他走过来摸她的头发,问她出什么事了。她本来想把汇款的事说出来,她连夜赶回来就是为了问张皓天这件事,但张皓天坐在她身边,用那种关切的目光看着她,她又问不出口了。
大鱼说:“睡觉吧,我都困了。”
张皓天抱着她说:“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你才有事瞒着我呢!”
在床上,张皓天表现得颇为主动,大鱼本想把他推开,后来放弃了努力,随他怎么弄她。他温柔极了,一双手仿佛带电,手走到什么地方,就舒服到什么地方。大鱼的呻吟声在温暖的房间里蔓延开来,她听到耳边的男人仍在说话,他的声音很好听。大鱼觉得自己宛若置身于戏剧里,耳边净是嗡嗡的人声,光影变幻,人物更迭,身边的男人也在不断变换着角色。
大鱼听到自己在高潮中的声音有些变形。她是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达到高潮的,随后,四周的一切寂静无声,男人突然不知去向。


第三部分舞夜(1)

张皓天躲在卫生间里接小月的电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一段时间,他神经有些紧张,时时刻刻担心手机会响,有时,家里来了一堆朋友在喝下午茶,他正在给大家讲一个笑话,讲到精彩处,兜里的手机冷不丁地响了。
他只好躲到卫生间去接,并故意把水龙头开得哗哗直响,这样好掩盖一些他说话的声音。
“喂?小月吧?你干吗,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个时间,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手机里传来蓝小月懒洋洋的声音。“人家刚睡醒嘛。晚上才上班,白天在家睡觉。这种生活挺适合我的。”
“你还没离开那家歌厅呢?喂,小月,你听我说,你必须尽早脱离那种生活,如果……”
门开了。浴室的滑动玻璃门没有一点声响,大鱼就出现在张皓天面前。大鱼面无表情冷冷地问:“谁的电话?”
张皓天把电话合上,结结巴巴地说:“噢,没、没谁。原来的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的电话至于躲起来打吗?”
“我没躲,这不是正好想上厕所,所以我……”
“好了好了,你快点,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马上。”
浴室的门再次关上之后,张皓天跌坐到了马桶上,他用手撑着头,感到从未有过的委屈,他想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连一点自由都没有,连打个电话的自由都没有!我凭什么要陪着你,夜夜欢歌?我凭什么要给你那些朋友讲笑话,逗他们开心,凭什么呀?可是,一转脸,张皓天就像戴上了一张面具,他从浴室出来满面春风,又续着刚才的情绪,乐滋滋给大家讲起段子来。
满室笑声。到处都是明晃晃的阳光。这里的日子真是舒坦。张皓天已经有点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没事找事,把新的手机号告诉蓝小月。那阵子躲她还躲不过来呢,现在可倒好,自己主动送上门去,人家不粘着你才怪。
手机继续在裤子口袋里闪个不停。那宝石般的红光,穿透布纹的缝隙,透射到外面来。他们都注意到张皓天的左手一直放在裤兜,像是要按住一个什么东西。而那东西正在拼命挣
扎、浮起,想要逃逸到外面来。


第三部分舞夜(2)

晚上,这伙朋友还没闹够,又一起涌到迪厅去玩。大鱼情绪极好,脸被灯光照得一会儿绿、一会儿紫,她卷发的发梢有时遮盖到脸上,有时又全被甩到后面去。她摆晃身体的样子看上去真的好像一尾鱼,那么灵活,那么自然。张皓天站在她对面,也是花样百出地舞着,一会儿伸伸手,一会儿摆摆头,心里却惦记着蓝小月。晚上吃饭的时候,张皓天裤兜里的手机又响过两次,都是蓝小月打来的,为了不引起大鱼的怀疑,张皓天两次都没接。
他在迪厅里一直想着小月,不知为什么,这天晚上想得特别厉害。音乐的声浪盖过一切,麻木着所有人的神经,惟有张皓天还留有一丝清醒,他在跳舞的同时,预感到蓝小月一定出什么事了。
张皓天在洗手间里跟小月联系上了,她果然出事了,她在歌厅被几个流氓打伤,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在电话里,小月用可怜兮兮的声音问张皓天:“你能来吗?能来看我吗?”
张皓天说:“我现在很忙,我来不了。对不起……”
“你在拍戏啊?”
“是、是啊,我在拍戏。”
“你演什么啊,是主角吗?”
“那个什么……一个配角,不值一提的。”
“配角也不错啊,你现在演配角,下一部戏就该演主角了。太好了,皓天,我真为你高兴……哎唷,好疼……”
张皓天的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下来。为了不让大鱼发现,他迅速挂断电话,回到沸腾的人群中去,他的眼泪一直往肚里流,而灯光下他那张漂亮的脸,却一直是微笑的。
他们跳舞、跳舞、跳舞,灯光在他们身上流过来,又流过去,就像液态的玻璃,玻璃附着在他们身体的表面,五颜六色,华丽无比。张皓天更是仗着他英俊的外表,在那里边跳舞边耍花样,不要说摇摆身体,光是手上的花样就数也数不清。他时而把手掌横在眼睛前面,然后随着节奏一点点地拉开,拉开再合拢。时而又把一只手高高扬起,忽悠忽悠在空中打着旋,仿佛在驱赶一群看不见的羊群。
渐渐地,他把什么都忘了。一切的一切,烟消云散。
大鱼却没有忘记。
她还记得在温泉酒店地产大亨房道明说过的话,他说他曾几次撞见张皓天在邮局汇款。她是一个头脑清楚的女人,这也是她能从一个成熟的作家转变成一个成功的文化商人的重要条件。



第三部分舞夜(3)

大鱼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已派人去查了底单,结果助手传过来的清单使她吃了一惊,几个月来张皓天共汇出6万元汇款,这么多钱,他拿去干什么了?
还有一件事也让大鱼起疑心,有一天傍晚,她从外面回来,从车窗里亲眼看见张皓天跟一个年轻女孩站在楼下说话,那女孩打扮的有点怪,身穿粉红色的喇叭袖上衣,大冷的天,下面却穿了条极短的皮裙。张皓天大概是看到了大鱼的汽车,就与那女孩慌慌张张地分了手。他以最快速度钻进电梯,利用大鱼在停车场停车的时间,赶在他前面回到家中。
“我刚才看见你了。”大鱼一边摘着耳环,一边说。
“不可能。”
“你没下楼?”
“绝对没有。”
“那人长得可够像你的。”
“是吗?他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做饭了吗?”
张皓天像变魔术似地变出一桌菜来。“全是你爱吃的,有橙汁肉排、松鼠黄鱼,还有这个……你看看,这是奶油什锦菜卷,上次你说特好吃的那个,今天特地做给你吃,可花了我不少时间呢。”
“谢谢。”
大鱼本来有好几件事要问张皓天,关于汇款的事、女孩的事、手机上连续不断的电话……大鱼总觉得张皓天有许多事瞒着她。但当她坐在餐桌边,拿起筷子品尝张皓天精心为她准备的晚餐的时候,她又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再问什么了。


第三部分秋天来了(1)

张皓天终于还是露了馅。那天没什么事,上午他们去打网球,回来后他和大鱼躺在床上睡午觉。秋天来了,空气清爽得很,没有什么比躺在舒服的床上,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睡个午觉更让人觉得惬意的事了。
窗子开着,阳光有一半流泻到床上来,他们盖着松软清香的绣工极其细致的奶白色被子,被子的一面被阳光涂上了一些淡金的颜色。大鱼兴致极高地说这说那,张皓天把一条胳膊横在枕上,被她枕着,微眯着眼,听她说这说那。
大鱼忽然来了兴致,说想“亲热”一下。
张皓天微眯着眼,带着些微笑意,斜看了她一下,很快又把眼睛眯上了。
“好不好吗?”大鱼摇晃着张皓天身子问。
张皓天把横在枕上的那条胳膊用力一收,就把大鱼的身子卷到自己怀里来了。他很大男人样儿地搂抱着她,在她耳边小声说:“不是说好了回来睡觉的吗?刚才打球的时候你一个劲地喊困,怎么这会儿又精神了?”
“一回来倒又不困了,就想跟你亲热。”
“可是我困。”张皓天故意坏笑着说。
“那你就睡觉吧,不用你管。”她的手摸到了下边,就什么都明白了。她跨到他身上去。半开着的窗子里可以看到蓝天的一角,这个季节真是美好。大鱼在他身上动着,身体和脸
都显出少有的妩媚。
张皓天偶尔睁眼看她一下,也觉得身心都很美好,他正要夸赞大鱼几句,他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伸手要去接,已经来不及了,正骑跨在他身上的大鱼抬手就把电话拿起来,并快人快语地“喂”了一声。
对方不敢出声,但听得见她急促的呼吸声。大鱼又“喂喂”了几声,对方不理,几秒钟之后,把电话挂断了。
大鱼从张皓天身上下来,情绪变得很坏。
“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又说:“张皓天,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张皓天把一条胳膊挡在脸上,不做声。大鱼很生气地冲下床去,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票据来,“哗”地一下扔到张皓天脸上来。“你自己看!这6万元汇款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提到汇款的事,张皓天就有些撑不住了。他一直担心此事暴露,有多少次,他做噩梦,梦见大鱼发现了他不断往老家汇款的事,每次大鱼都凶巴巴地冲他吼:“你小子!你把这儿当银行了!”他不知道这次是不是真的,还是和每次一样,是在做梦,醒来后就什么都没了。大鱼还是把钱放到抽屉里,随便他花。


第三部分秋天来了(2)

这一次大鱼是真的生气了,她把“汇款”和“女孩”这两件事结合在一起考虑,所以越想越生气。她想是她辛苦挣的钱,张皓天用多少花多少,她都不会心疼,但是,他不能拿自己的钱去养另一个女人。
“我实话实说了吧,钱是寄给我妈妈的。”张皓天拿出坦白从宽的态度来,用颇为平静的语气对大鱼说,“我妈她有病,她已经瘫痪在床十年了,她最近病情加重需要钱,所以我就……”张皓天说到感动之处,竟然流下泪来。大鱼也被他感动了,她说你妈有病你怎么不早说啊,你再寄四万块钱去给她治病,行了,别说了,就这么定了。
汇款的事就这么轻易解决了。小月的事有点难度,这个女孩太烦人了,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来电话。
这天晚上,张皓天气呼呼地到歌厅去找蓝小月,他觉得有必要把话跟她说清楚,她太不懂事了,差一点就坏了他的好事。他在楼下打了一辆车,拉开车门坐到后座上去。出租车开在夜晚繁华的街上,灯火迷人,张皓天却无心欣赏漂亮的街景,他一心只想见到蓝小月,想着见到她之后要好好教训她一下。
汽车经过一条流光溢彩的街道,一家巨大的商业中心大概刚刚开业,门口漂浮着无数气球和彩带,在这些彩色飘浮物的环绕之下,有一匹白马出现了,它姿态俊美,比例超大,让张皓天想起若干个月以前,他骑过的那匹真的白马。
他们都说那白马异常凶猛,他们叫他不要靠近它。

结果,他骑上了它。奇怪的是张皓天凭生只骑过一次马,却常常梦到它。他想起他惟一演过的戏中也有一匹白马,那不是一匹真马,而是用投影打出来、投射到玻璃墙上去的。灯一关就什么都没了,空留演员在台上。《白马之恋》,那是多么好的一部戏啊。张皓天想起大鱼曾经答应过他,要出钱重排这部戏的,那时候,他又能站在灯光之下,重新演戏啦。
这个欢欣鼓舞的想法在他进入歌厅之后被人用冷水浇灭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蓝小月。他在“歌如海”歌厅曲曲折折的回廊里寻找小月的身影,走了几个来回也没找着她,问谁谁都说“不知道”。
这时候,娜娜出现了。娜娜冲他嫣然一笑,用戴着手套的食指朝着某一扇紧紧关闭着的门指了指,张皓天正欲问她一句什么,娜娜却被人揽在怀里歪斜着离去了。
“什么意思啊!”张皓天看着娜娜的背影自言自语,然后,他就很有礼貌地去敲那扇门,“笃、笃笃”,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呆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异乎寻常的响动。他终于明白了刚才娜娜坏笑的意思了。片刻之后,有一男一女从黑暗的小屋子里出来,张皓天认出,那个女人果然就是蓝小月。
那男人当着张皓天的面,付给蓝小月三张百元的钞票。付完之后转身走了,并不正眼看谁一眼。
张皓天的怒火开始上升,他原本是为电话的事来找小月算账的,没想到竟撞到了这样的场面,他发现小月在卖淫。他揪住蓝小月的头发,把她往没人的地方拖,一边拖一边骂,骂她不要脸,骂她怎么可以随便卖给男人。
蓝小月突然挣脱了张皓天的手,站在原地不动了。她双目圆睁,看上去就像一个玻璃做的娃娃,漂亮,粉红,脆生生的。张皓天被她这奇怪的举动吓住了,他说:“走啊,你怎么啦?”
蓝小月尖锐的声音就在歌厅上空嘹亮地响起。她说:
“张皓天,你可以卖,为什么不让我卖?”
这话说得太恶毒了,歌厅里所有的女性都听到了,让张皓天觉得无地自容。如果有个地缝,他肯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歌如海”的,只觉得所有的目光都火辣辣地盯着他,让他感觉像刀割一样。
他来到灯光闪耀的街上,没有目标地在街上狂奔。他想,他要是有骨气的话,就再也别回大鱼身边去。他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以为他疯了。他来到那个有白马的广场,站在白马跟前,眼泪止不住掉下来。


第三部分白马广场

张皓天站在白马广场上,感觉自己像一个木头木脑的怪物。这里是一片欢乐的海洋,灯光闪烁,人影穿梭,所有的人都沾上了巨型商业中心开业时的喜气,人们似乎是为了欢乐才来到这里的,人人脸上都带着微笑,表情丰富,少女们衣着入时,长发飘飘。只有张皓天木着一张脸,脸上挂着男儿少有的泪痕。
他是为了蓝小月那句伤人的话才流泪的。现在他定定地站在那里,风已经把脸上的泪吹
干了,他心里虽然觉得很空,但已经好过些了。风把广场上的彩旗吹得“噗噗”直响,还有那些气球,飘荡不定的样子,仿佛随时都要挣断绳索,向遥远的外太空飞去似的。
广场上的人渐渐稀了,秋风吹下来一些叶子,平铺在人们脚下,走起路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欢乐沸腾的人群逐渐平息下来,变成一个个孤零零的影子。
张皓天就是那影子中的一个,他又渴又饿,他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像个傻瓜似的被冷风吹。他回头看看那匹白马,发现那白马和自己一样孤单。
他进了附近一家酒吧,要了一份三明治,点了一杯酒。等点完吃的喝的东西,他才感觉心定了一些,环顾四周,看到漂亮的男女坐得一对一对的,工整得好像年画。有个女孩坐在对面,她在打手机。淡蓝色的光线映在她脸上,一闪一闪的。张皓天想起他的手机来,拿出来一看,果然处于“关机”状态。难怪半天都不响呢。他自言自语地说。
刚一开机大鱼的电话就进来了,她心急火燎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一直关机。现在在什么地方,要不要她开车来接他。这一连串的问题把张皓天给问懵了,他慢吞吞地说,没出什么事,他一个人在酒吧喝酒。
大鱼这么心急火燎地找他,使他的自信心又恢复了一大半,他想,待会儿等她来了,就跟她谈排演《白马之恋》的事,让她出资应该没什么问题。一想到又要演戏了,张皓天的心怦怦跳起来,他承认在心里他是一直嫉妒潘晓伟的,虽然嘴上说他不屑于做潘晓伟那类的“偶像派”,而事实上他也明白,什么派都比没派好。
服务生端了吃的东西来。当然还有酒。张皓天美美地先品了一口酒,轻轻咂着嘴对自己说:“味道不错啊!”等大鱼赶到的时候,他正在大肆咀嚼着盘中的美味,他看到满脸愁容的大鱼从门口慢慢走进来,就朝她举起了手。
大鱼有较严重的“经前紧张症”,每到月经来临前几天,她都会变得忧郁、消沉,如果她妈妈那儿再有点什么事,她就会变得情绪更糟,什么事也干不下去,只想发脾气。
下午,她母亲打电话叫她回去,是为了装修的事。母亲突然决定装修厕所,不跟任何人商量就动工了。大鱼赶到的时候,家里已经像发生了战争,工人正蹲在卫生间门口乒令乓啷敲瓷砖,还有两个装修工正在用铁铲铲地,发出令人痛不欲生的刺耳声响。母亲双臂抱在胸前,脸阴得要下雨,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她站在门边看工人干活,一边脸随着工人铲地的剌耳声音抽搐着,大鱼走在楼梯上就看见了。

“你怎么才来呀?”母亲也看到了大鱼,语调里充满责怪的意思。
大鱼对语言十分敏感,她最烦母亲这样的,事情是她挑起来的,而工程刚刚开工,她倒烦起来了。
“你爸不让我弄,他说原来的厕所挺好,有什么可搞的。他这人就是不思进取,安于现
状,所以我不靠他,我自己搞!我就是想装个整体浴室,省得一洗澡,水溅得哪儿都是。哎!累死我了,你说我养孩子有什么用,遇到事儿你们都帮不上我。”
“妈,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是来了吗?”
大鱼站在一堆废墟中间,烦躁得要命。她想这是怎么啦,翻天覆地的,这不是要人命吗。那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一下下震着她的太阳穴,她想了半天终于想到张皓天身上去。于是她掏出手机,给张皓天打电话,她想,装修的事就交给他好了。
张皓天的手机没开。
大鱼愣愣地想了一会儿,想不出这个时间张皓天能到什么地方去。从下午到晚上,大鱼给张皓天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没找到他。她变得越来越烦躁了,经前紧张症变得很严重。


第三部分戏的事仍然没戏

“原来你躲在这儿一个人喝酒啊!”大鱼看上去疲惫之极,她一进来就一只胳膊伸在桌上,把脸贴在上面,趴了一会儿。张皓天吃了一份完美无比的三明治,又喝了两杯酒,精神好起来。
“喂,怎么了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隔着桌子推了推大鱼,见大鱼好像睡过去了,沉沉的,一动不动没知觉的样子,就想重演《白马之恋》的事今晚上可能又没戏了,她情绪这么坏,怎么好意思跟她提?他总是找不到适当的时机说适当的话,这可能就是他做人不成功的原因。
大鱼在桌上趴了一会儿,精神似乎好些了。她振作精神把脸抬起来,抱怨张皓天整个下午不开手机,害得她一直在找他。接着她就把她妈妈家装修的事跟张皓天说了一遍。张皓天说我当什么难事呢,包在我身上。大鱼原以为他不爱管他们家这些婆婆妈妈的烂事儿,没想到他竟眼都不眨一下,一口答应下来。
有个歌手拿着吉他上来唱歌,他唱得不错,其中有一首《我在酒馆里清醒地想着你》张皓天也曾唱过,很久没唱,他差不多已经把这首歌忘了,今天听来觉得亲切。
大鱼的情绪一下子好起来,跟张皓天讲述她这一天的遭遇,她说:“天哪!你都不知道我妈那儿有多乱,我在楼梯上就听见有人在那咣咣地敲,还有一个人用铁铲子铲地,声音特别刺耳。我妈没跟任何人商量,心血来潮就把装修工带来了,她就是这种脾气,对什么都不满意,满脑子悲观想法,嘴里又没一句好话,我一碰到她脑袋就‘嗡’地一下,像是要炸开一样。天下怎么会有这种妈妈!皓天,你妈妈怎么样,脾气好不好?”
“我妈是天下最善良的妈妈。”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各自想着心事。张皓天眼前出现他童年时的一幕,妈妈和他在开满小花的旷野里走,妈妈说她从来不摘花,小花离开了泥土,就会死的。张皓天把这个故事讲给大鱼听,大鱼又问起他妈的病来,张皓天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好多了”,一带而过。张皓天正要问一句那部戏的事,大鱼却“哗啦”一下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说:“咱们走吧。”

在车上,大鱼冷不丁问了这样一句话:“你有一个女朋友吧?”张皓天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
“那天我看见你们俩了,站在楼下说话,一看见我的车开过来,你们就分开了。”张皓天说:“噢,你是说那个呀!她不是我的朋友,她以前跟汪丁丁他们认识,那天她来找我,就是为了汪丁丁的事来的。”
“她爱上汪丁丁了?”
“……可能是吧,他们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最近网上都在传,说汪丁丁跟诸葛小晴闹翻了,好几天没见到他们了,也不知情况怎么样。”
汽车经过白马广场的时候,张皓天看见广场上已空无一人了。这天夜里,张皓天做了与广场有关的梦,他梦见四个身穿白色制服的人抬着一具尸体,脚步缓慢地从广场上通过。当时,张皓天觉得很奇怪,他很想知道他们抬的是谁的尸体,就要走过去问。大鱼一直拉着他,不让他过去。后来他挣脱了大鱼,径直走了过去。
他离那尸体越来越近。
他伸手,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他惊讶地发现,那具尸体竟然是他自己。
这个梦给张皓天留下深刻印象。他醒来时还能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他从此觉得白马广场多了一股肃煞之气,无论它多么热闹,都无法掩盖热闹后面隐藏的冷寂。


第三部分名牌生活(1)

张皓天陷入乱纷纷的泥潭,是从帮大鱼妈妈搞装修开始的。说来也怪,不过是一个五六平方米的小卫生间,大鱼妈妈却有生出无数事端来的本事。先是因为要订一个抽水马桶,张皓天带着大鱼妈妈跑遍了诸如“百安居”、“居然之家”之类与家装有关的地方,看东看西,就是拿不定主意。
“就订这个吧,这是名牌。”张皓天听朋友说抽水马桶只有三个品牌最过关,就推荐了其中一款,并自作主张掏钱把那东西订下来,说好三天后送货。大鱼妈妈当时也没说什么,回家想了一晚上,觉得不对劲了,就给她女儿打电话,要女儿陪她去退货。她在电话里说了很难听的话,她说:“你派来的那个小白脸,除了花钱,什么都不会!”
当时张皓天也在旁边,听到她母亲的话,就有些不高兴了。“买东西嘛,哪有不花钱的道理。”
大鱼让张皓天别说话,她跟母亲好言好语地说:“行,我陪您去退。”
大鱼放下电话,见张皓天把报纸弄得“哗啦哗啦”响,就走过来,把胳膊支他肩上,说:“生气啦?”
张皓天不理,转过身去。大鱼还是追着他,问他是不是生气,张皓天忽然张大嘴巴作吃
人状。“啊——唔,生气,我都快气死了!”
“瞧你,才体验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受不了了?我都体验了三十多年了,这不还得受着。”
“那是你妈,又不是我妈。”
“你妈?你妈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妈生病从我这儿拿走十万,你都忘了是吧?偷偷摸摸往家里寄钱,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小人!”
“你说谁是小人啊?”
“我说你了,怎么着吧?”
两个人四目圆睁,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秒钟。因张皓天自知理亏,便要以更大的气势对付对手,方可反败为胜。他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忽然觉得她很陌生,她最近改换了妆容,画那种粉粉的、看上去十分幼嫩的妆,让她看上去年龄很小的样子,但她到底还是她的那个年纪,因为她把钱看得比人重。
他们就像对视比赛一样,就那么相互盯着、盯着、盯着,连眼都不眨一下。从任何角度观察他俩,都像雕像一样完美,如果把他俩定格,完全可以放到玻璃橱窗里去,100年以后,当成回望当年生活的展览件来处理。人们从他俩身上看到了中国人在高速发展的世纪之初,年轻、富裕、饶舌,又有点无聊的生活。
张皓天一怒之下离开大鱼的家,去了什么地方,大鱼也不知道,懒得找他。
张皓天回到原来租住的那间小屋,退出大鱼用钱堆成的所谓的“名牌生活”,心里反倒清静许多。他伸手摸摸桌上的灰——无非是灰多一点儿,小屋还是小屋,房子还是房子,一样睡觉,一样住人,谁离开谁都一样,有什么了不起的!


第三部分名牌生活(2)

他鞋都不脱一下子就横到床上去了。他头枕着自己的胳膊,很用力地枕着,眼睛睁得老大,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只小虫,那虫很小,只有黄豆大,结构却异常地美,黑色圆溜溜的背壳上,印着深红色的圆点,那背壳好像用漆漆过一样,漆黑发亮。
这间小屋是他熟悉的,熟悉到用脚就可以把音响打开。那电台的声音好像憋了好久似的,一下子就爆发出来,那是一首张皓天从来也没听过的歌,歌中唱道:“我有什么理由让她靠在身旁,反正肩膀都一样。”这首歌就像是在说他,说一无所有的张皓天,让他听得真是心寒。
敲门声是在张皓天打开调频台10分钟之后响起的,先是很轻,然后逐渐加重,“笃笃、笃”,“笃笃、笃”,有礼貌有节奏的声响。
“谁呀?”
“我。”
那是一个怯生生的女声,张皓天不记得听过这个声音,到底会是谁跑这儿来找他,他想肯定是个敲错门的。张皓天满脸不耐烦地把门拉开一条缝,门厅里光线有一点暗,那条细长
条形的光亮,如一条直线分割线,把门口女孩的脸及脸以下的部位一分为二,那奇异的光影效果使女孩看起来很特别,她穿着一件小花衣服,肉鼓鼓的小胸脯惹人喜爱。她站在那里不说话,就只是笑。当然不是大笑,是年轻女孩特有的那种很灿烂的微笑。
“我、我是房东的女儿。”她终于开口说了半句话。
“噢,那你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事。”
她说话的语速很慢,犹犹豫豫的,闹不清是害羞还是别的什么。他们僵在那里,半生不熟的,有些尴尬。女孩终于再次开口说话,这一次她下定决心,要把正事说出来。她说:
“我妈说房租已经欠了几个月了,你那个朋友在这儿住过一段,也没交钱给我们,我妈说最好叫你交一下。”
“我妈说——”
张皓天挥手打断女孩的话:“你能不能不说‘我妈说’这几个字呀?”
女孩的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说出话来。“是我妈说的嘛。”她站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张皓天把门打开,对她偏了偏头说:“进来吧!”
女孩走进张皓天的房间,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四处打量着张皓天的小屋,然后,手脚没处放似地用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垂着头看自己的鞋尖。她听到调频台播放的欧美流行音乐,人一下子就活泛了许多,就像给一棵花浇足了水,那些叶子刷刷刷全都挺拔起来了。那些欧美流行音乐界的巨星,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名和歌名,女孩全都记得,谈论起他们来就跟谈论自己的邻居似的,一点儿距离感都没有。
女孩活泼起来,她给这个长久没人住的屋子带来一点生气。她跟他谈起艾薇儿,谈起她的着装以及喜欢吃的东西,谈起她的歌。张皓天却反问,艾薇儿是谁?女孩的眼睛暗淡下去,显然是有点扫兴。但很快地,她情绪又好起来,因为收音机里又传来一首她喜欢的歌。
女孩好像忘了她是来干什么的。她像是来专门听歌的,听了一首又一首,有好多歌她都能跟着一起唱。张皓天想告诉女孩,她是有音乐天赋的,可他一直插不进去,女孩一首接一首,像是在开音乐会。


第三部分名牌生活(3)

终于,音乐调频台进广告了,他们才有机会再次交谈。
张皓天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猜。”
“这我怎么猜得出来?”
“猜不出来我就不告诉你了。”她说,“我妈说让我问你要房租。她还说,这下可逮着你了。”
“怎么用‘逮’这个词?”
“那用什么?‘逮’最准确了。”

“那你妈妈呢,她为什么不来问我要钱。”
“她忙着呢。”
“忙什么?”
“忙打牌,三缺一,她救火似的,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一阵风似地就去了。”
“那你爸呢?”
听到这句话,女孩就不说话了,眼皮朝上翻了翻,盯着天花板,似乎在张望天花板上那只虫。女孩走的时候,留下她的名字,她说她叫露露。
“露露?”张皓天像唱歌似地说。



第三部分母亲

大鱼开车带着母亲跑遍全城,为的是把那些在各大装修城订的洁具一一退掉。母亲在精神方面好像出了问题,今天想买这些东西,想得要死,明天又得想着法儿地去退,态度坚决,坚决要退。她这样买买退退,增添了无数麻烦,使装修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
大鱼陪母亲走在空旷沁凉、四面由玻璃围成的装修中心,到处都是擦得晶亮的进口马桶和进口浴缸,大鱼仿佛看见几百人同时上厕所的壮观景象。到处都是玻璃和白色洁具,在这种地方呆久了,好好的人都会头晕。大鱼恨不得赶紧办完事走出去,母亲跟她的想法却正好相反,她信奉“货比三家”的古老说法,就算买一面玻璃镜子,她也要货比二十多家才甘心。
大鱼趁母亲东挑西捡的工夫,到一旁给张皓天打电话,张皓天却没有开机。整整一天,都没有他的消息,连个电话都没有,大鱼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块。
母亲在那边倒又跟人家吵起来。人家说你这个老太太怎么搞的,一会儿买、一会儿退,让我们怎么做生意呀。母亲说太贵了呀,挣钱不容易你就不能再便宜一点,便宜一点我就买……大鱼最看不得母亲这副样子,你看她装出来的那个可怜相,又不是没钱,干吗要这么苦着脸四处求人?大鱼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越想越生气。大鱼觉得陪母亲出来买东西实在是太没面子了,她也是个有几千万身价的女老板,文化名人,母亲买的所有东西都是由她买单,她希望母亲只挑她喜欢的东西就可以,不用管价钱,甚至母亲挑些品牌好、价钱贵的东西,大鱼反而更高兴。
“又不是没钱,挣钱不就是花的嘛!”
“什么,你说什么?”母亲怒目圆睁,对女儿的观点恨之入骨,“有钱也不能乱花呀,你就是挑也不挑,喜欢做冤大头!知道吗,他们看你有钱,就想骗你的钱!”
“一个马桶才一千多块,就是骗我,他们能骗去多少啊?”
“才一千多块?马桶还有三百多块的呢,一千块买三了。”
“妈,您这样说就没意思了,要是一个不买,那您不是更省钱吗?您又何必这么折腾呢。”
在一旁卖洁具的广东人听她们吵得有些不耐烦了,“你们倒是买还是不买?”

“那你能不能再便宜一点——”
大鱼拽着母亲的手让她走。
“妈,咱们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我怎么丢人现眼啦?噢,买东西跟人讨价还价就是丢人现眼啊?我看你有了两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有钱怎么啦?有钱也得省着点花,像你这样大手大脚,有多少钱,早晚都得被小白脸骗光!”
母亲的话刺痛了大鱼,她停下脚步,目光冰冷地看着母亲。半天,她才说出话来。她说:“你要再说这种话,你就不要做我妈。”
“瞧有点钱就把你神气的!不做你妈就不做你妈,算我白养你了,你滚吧!”
大鱼跟母亲吵架,吵得脸都白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以往也跟母亲吵架,吵也就吵了,不会伤心成这样。她是一个人离开的,她实在不能再跟母亲走在一起,走在一起又要吵,母亲叫她滚,她就滚吧。她把车倒出停车场,飞快地离开装修城。车里的空气有点凉,她什么音乐也不想听,脑子里空空的,就像空荡荡的道路。后来,她发现自己思路转来转去的,其实,只在一条道路打转,那就是张皓天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第三部分去天津的火车(1)

张皓天不在期间,大鱼跟房道明去了一趟天津,去见一个投资人。房道明很有情趣地安排了火车,而不是驾车前往天津。他俩都好久没坐火车了,一般去远一点的地方都坐飞机,近一点的地方就开车去,几乎已经遗忘了火车这种交通工具。
虽然是短途火车,但列车开起来之后,感觉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大鱼,她暂时忘记了现实生活中无数烦琐的事,妈妈啦,张皓天啦,以及公司里大大小小的事,他们都随着列车的一声长笛渐渐远去,身边都是陌生的人,只有房道明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报纸。
“好久没坐火车了,感觉真好。”
“你喜欢啊?喜欢以后咱们再去一个远点的地方,不坐飞机,也坐火车去。”
“不知道为什么,一坐火车,就想起小时候来了。”
“你小时候常坐火车啊?”
“不常坐,只坐过一次。得不到的东西就特别想。”
“是啊。”
房道明放下报纸,从包里拿出两个玻璃杯,动手给自己和大鱼各泡了一杯绿茶,茶的味道清香诱人,碧绿的叶子在杯子里打着转。房道明把两个杯子放在窗口,阳光正好照在上面,宁静,安逸,神秘,那两杯茶仿佛把他们带到了一间屋子里,那是一个有阳光的房间,他们坐在里面,面对满窗风景,静默无语。
房道明说:“美娜,你在想什么呢?”大鱼笑道:“好久没人管我叫于美娜了,连我自己差不多都忘了我的本名叫什么了。”房道明用手转着其中一只玻璃杯,他凝视着那些茶叶,说:“别让他们管你叫外号,那个外号挺难听的。”
“是吗?”大鱼很认真地看着房道明,“我从来没听人说过‘大鱼’这个名字难听,倒觉得我的本名很俗气呢。”

房道明的手伸过来,放在大鱼右手的手背上。时间仿佛凝固一般,大鱼的手轻微动了一下,但她并没有缩回来,她的手一动不动地被他罩着,直到列车“当”地震动了一下,他们才分开。
“我、我还是喜欢叫你美娜。”
“喜欢你就叫吧。”
说完这话,两人眼神有个交流,那是成熟男女间才有的眼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杯茶还没喝完,火车就已经到站了,大鱼说:“这么快就到了呀?”房道明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说:“嫌快啊?说明我还不讨厌。”“别老说这么意味深长的话。”
在天津站有朋友的车来接,见到他俩自然又开了一番玩笑。大鱼见房道明笑眯眯的,很是受用,她也不知道在电话里房道明是怎么跟人家讲的。在外人面前他表现得落落大方,既不过分亲密,也不假意表现出距离感。大鱼心里暗自佩服房道明对事情的拿捏能力,忍不住拿他跟张皓天做比较,觉得张皓天在为人处事方面,还是嫩了点。


第三部分去天津的火车(2)

在天津活动的三天时间里,房道明只有一次提到张皓天。那是他俩在朋友的带领下参观停在码头上的“基辅号”。“基辅号”是前苏联报废的一艘航空母舰,巨大的船身犹如一间小型百货公司,上面卖什么的都有,有仿古的打火机,有仿迷彩服的衣服,有钱币做的全裸女,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手表。
大鱼就在船上看中了一款用弹壳做的手表。她戴在手腕上试了试,觉得很别致。房道明在一旁看到了,搭腔道:
“给他买的?”
“谁呀?”
“别装了。你跟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大鱼掏出钱包,对小姐说:“我买了,请包起来。”
房道明在一旁又道:“不让我当回模特?我的胳膊也不比什么人细吧?可以借你用一下。”
“你还想借我什么?”大鱼两条弯弯的眉毛挑得老高。
“要不你都拿去吧!”
大鱼嗔笑着:“呸!”


第四部分在天津(1)

大鱼在酒店的17层房间里,拿出那只在“基辅号”上买的手表细细地欣赏,她在手表上看出一排排排列整齐的子弹来。子弹与时间,大鱼怎么也想不出子弹与时间的关系,为什么要用造子弹的材料来造手表,大鱼想不明白,但那块表她是喜欢的,她想张皓天也一定喜欢,因为他喜欢时尚的东西。
这是难得清静的一个上午,房道明去参加电视台的一个活动,大鱼要求留在房间里,好
好休息一下。这两天在天津,房道明的朋友过于热情,采取了车轮战术,品海鲜、喝茶、喝酒、上KTV、看表演,凡是有好吃好玩的地方,他们都带着房道明和大鱼玩遍了。
房道明和大鱼的关系,在这几天时间里迅速升温,陪同的人都看出来了,房道明很喜欢大鱼。房道明告诉大鱼,他曾经离过婚,现在是一个人,是个单身汉。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满不在乎,似乎是轻描淡写似的,其实,他是想好了才说的。
大鱼冰雪聪明,怎么能不明白房道明的意思,他是地产界鼎鼎有名的人物,一个大亨,现在又是单身,是女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嫁的人,而大鱼对他的态度倒是有些奇怪了,不温不火,不疼不痒,不远不近,也看不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在他眼里,大鱼现在的那个同居伙伴,除了能陪她睡觉,什么事也干不了。
有一天下午,房道明和大鱼在茶室品茶的时候,房道明就把这种意思跟大鱼挑明了,当然,他说的不是那么直接,他说得比较婉转。他说:“你那个小男朋友除了长得好,别的似乎没什么优点。”
这天外面下着小雨,室内的光线特别幽暗,大鱼看不太清房道明的表情,他脸上仿佛戴上了一个灰色的布套子,他的衣服也是灰塌塌的颜色,只有他的手露在颜色之外,从深色的桌面上突出来。那双手慢吞吞地动着,一只手打开杯盖,另一只手拿着茶杯托,过了一会儿,手又还原到原处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他问。
“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连你自己都不懂自己。好了,现在让我来好好分析一下,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你呢,并不特别多愁善感,在某些时候甚至有些男子气,这就是你事业比别人做得成功的秘密,最优秀的人才在某个方面多少有些中性的成分,你很自我,也很自立,从不依靠别人,想要什么都靠自己的能力去争。但是,谈恋爱跟干事业是不同的,太自立的女人是不招人喜欢的。”
“问题是我没打算让人喜欢我。”
“错。女人都渴望呵护,渴望别人喜欢,那是从骨子里来的,是天生的。”
“可是让我装成小女人,我装不像。”
“不用装啊,你现在就很小女人,前提是你必须跟我在一起。”
“哼,必须跟你在一起,这话说得就霸道了吧。我最讨厌霸道的男人,自以为是的男人,自以为全天下女人都爱自己的男人。”

“骂我?”
“算你聪明。”


第四部分在天津(2)

房道明又像火车上那样,伸过一只手来,扣在大鱼的手背上。这一回大鱼没有犹豫,她把手抽了出来,没让房道明握着。
房道明表情严肃地说:“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喜欢跟我在一起,因为我们之间的交往,是智力游戏。”
大鱼“扑哧”一声笑了。“谁要跟你玩智力游戏?我累不累?”
“不承认也没关系,你什么都可以不承认,但你心里是这么想的,你骗不了你自己。”
“哈,你这么一说就可笑了,好像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似的,你又没钻进我肚子里,你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因为我们是一路人。”
他这句话说的,倒有些像电影上的台词,道白清楚,铿锵有力的。他们已经离开那家茶楼很远了,那句话还在大鱼脑子里打转。他们被安排购物,大概是他们要送给房总一些礼物,他们被带去了一个有钻石和珠宝的名店,到处都有闪亮的摄灯和多角度的棱镜,它们折射着宝石的光亮,令人目眩。
大鱼还是在朋友们购物的间隙偷偷跑到角落,给张皓天打了一个电话。出人意料的是,这个电话竟然打通了,几天来他一直关机,大鱼不停地给他打,屡屡受挫。
“喂?”手机里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大鱼都不知道这个声音到底是不是张皓天。看来离开这几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声音变得不如过去好听了。
大鱼说:“喂,皓天吗?你怎么了,声音听上去有点——”
“没什么,感冒了,有点发烧。”
“你在哪儿?你上医院了吗?吃药了吗,你得吃药,你——”
张皓天把电话“哒”地一声切断了,再打,就永远打不通了。大鱼觉得很伤心,她伤心的是张皓天对她的这副爱答不理的态度,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她对他一直不错的呀?钱上一向让他随便花,他偷偷摸摸往家里寄钱,她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什么。还有他其他方面的花销也是不小的,他上馆子、泡酒吧、买名牌,除了限制他跟别的女人来往,大鱼对他几乎没什么限制。
“你把他惯坏喽。”
房道明用这样的口气说张皓天,大鱼表面上虽不服气,心里还是觉得有道理的。
“你跟他不会长久的。”
“谁跟谁又能长久?”
“这倒也是,不过——”
“不过什么?”

“我想知道的是,你喜欢他多一点,还是他喜欢你多一点?”
“怎么问这问题?幼稚!”
“好哇,你敢说堂堂的房总幼稚?”
“说了又怎么样?”
“我还真不能把你怎么样。”
“这不就得了。”
房道明曾说过,他们两个在一起是智力游戏。大鱼一个人的时候静下来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至于张皓天,她对张皓天的情感究竟是哪一种呢,她记得他们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曾经约法三章来着,而现在的他们离初衷似乎越来越远了。


第四部分女孩露露(1)

张皓天并不知道大鱼人已经去了天津,他手机一直关着,偶尔开了一次手机,她的声音竟然不依不饶地“闯”进来,让张皓天觉得心更乱,他索性一按电钮让那个声音消失,与其是让别人消失,不如说是他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感冒了,接连两天都有点发烧,也懒得吃药,就那么睡着,昏昏沉沉的。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又像是醒着,他又一次站到白马广场上,一开始人很多,来来往往,热闹非凡,可眨眼之间人就不见了。广场上空荡荡的,那四个身穿白色制服的男人又出现了,他们抬着一具担架,走得很慢,一直从街角斜穿过来。张皓天想起来,他曾经见过那副担架。他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去,正要伸手掀开盖在担架上的白布,“笃笃”的敲门声脆生生地响起来。
“谁呀?”
“是我呀,我是露露。”
“露露?噢,你是房东的女儿吧?又来收房钱?我发烧了,等我好了再说吧。”
张皓天躺在床上没动,他不打算给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开门,他只想一个人呆着,清静地养病。感冒发烧虽算不上什么大病,但对于久不生病的人来说,还是挺难受的,头痛,乏力,缺乏欲望,什么也不想干,就连开门这样一个简单动作,对张皓天来说都觉得吃力。
“哎呀!”女孩在门口惨叫了一声。
张皓天以为出了什么事,挣扎着给女孩开门。打开门一看,原来女孩手里端着一碗又大又烫的骨汤面,她冲进来立刻把面碗放桌上,两手捏着耳垂跳着脚说:“烫死我啦!”
张皓天瞪着眼对女孩说:“这是什么?”
“这是面呀?难道你这辈子都没吃过面条吗?”女孩把筷子放在面碗上,看也不看他地说:“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是用排骨汤做的,这可是我的‘美女私房菜’哦,一般人不给做的。”
骨汤面的香味随着碗里冒出的热气很快散发出来,张皓天坐到桌边、拿起筷子的时候,才真的感到饿了。他抬起头看了露露一眼,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嗯。”露露很真诚地点头。
张皓天就埋头吃起来。那是一碗用排骨汤煮的宽面,面条薄极了,吃起来鲜香细滑,每
一根吃到嘴里都是滑溜溜的。张皓天一整天没吃东西,这一碗面吃得很对胃口,额头上汗都出来了,露露看见了,就递给他一张面巾纸。
露露看着他一根一根地把面条吃完,吃到后来,两手捧着碗把汤也喝干了,露露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好吃吗?”
“是我吃过的世界上最好吃的面条。”


第四部分女孩露露(2)

露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从窗子里望出去,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有一轮刚升起来的月亮,停留在天幕的一角,颜色是有些发红的,这种潮红颜色的月亮,张皓天以前也见过一两次,但这一次似乎颜色更特别一些,红中带一点艳黄的亮色。
张皓天觉得恍惚极了,过去的岁月在刹那间涌现出来:古镇、古镇上的月亮、房屋、妈妈、小黄叔叔、桃红姐姐……他忽然觉得坐在面前的这个姑娘有些像当年的桃红姐姐,她们饱满的脸庞看上去还真有几分相像。
于是,张皓天就跟露露谈起了他小时候,他说他是在妈妈的裁缝店里长大的,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那是80年代初,小镇上不断吹进一股又一股时髦的风,妈妈的裁缝店里也是花样翻新,一会儿时兴大领子的衣服,女人们就纷纷涌进来,要求做大领子的衣服。一会儿又时兴“刀背缝”的连衣裙,所有连衣裙后面,都多了那样两道缝。
张皓天说,那时候的歌他差不多全都会唱,像《踏浪》、《大约在冬季》、《走过咖啡屋》、《垄上行》,他全都是跟着街上的录音机学会的。来店里的女人们全都喜欢他,摸着小脑袋瓜夸他长得漂亮,“长大了准是大明星,”她们喜欢逗他说,“小皓天,给我们唱个歌吧。”
“好。”他总是毫不忸怩地唱起来。又唱又跳的,把个店里弄得好不热闹。
张皓天说,他是在女人的衣服堆里摸爬滚打着长大了,自打他记事起,女人的红绿衣服就总是围绕着他。
露露一直静静地坐在桌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听他说话。那一夜,他们聊到很晚,再抬头时,月亮已经不见了。露露的妈妈外出打牌还没回来,整套房子安静极了,各个房间钟表的嘀哒声都能够听得见。
张皓天惊奇地发现,他的病已经全好了。这都得归功于露露端来的那碗滚烫浓香的面。他吃了面,喝了面汤,发了一身汗,病就全好了,还在不知不觉中说了那么多话。张皓天对露露说:“露露,今天晚上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呀?”
“首先得谢谢你给我煮的排骨面,特别好吃,你看我病都好了。其次呢,得谢谢你陪我聊天。”
露露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她一直看着他,也不说话,把张皓天都给看毛了,他伸手摇了
摇露露的肩膀说,露露你没事吧,露露就摇晃着跌落到他怀里来了。
这实在太突然了。
张皓天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两手悬在空中,不知道该不该抱这个冷不丁扑过来的女孩。女孩吻了他,道了“再见”,这个夜晚就这样结束了。


第四部分重新恋爱(1)

大鱼从天津回到北京之后,四处打听张皓天的下落,她听说成名以前的潘晓伟曾经跟张皓天住在一起,就想,说不定潘晓伟能告诉她他们以前住的地方。
大鱼去找潘晓伟的时候,潘晓伟正在一个隆重的颁奖典礼上,最近他主演的电视连续剧获了大奖,正是春风得意,要找他说话的人特别多,大鱼找到他刚跟他谈两句,就有人叫他上台去领奖了。
“对不起,我该上去了。”
身穿礼服的潘晓伟像是换了个人,精神极了。领完奖下来他又被一大帮记者围着,接受采访,远远地跟大鱼打了个招呼。大鱼隔着重重人墙再也无法看见潘晓伟的脸,过了好长时间,他的脸才露出来。大鱼想,人的命运真是冥冥之中有人安排,论条件,张皓天和潘晓伟其实是差不多的,不知为什么潘晓伟在演艺界发展得那么好,而张皓天至今还默默无闻。
大鱼听见记者向潘晓伟提出的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请问,你获奖后第一个想要通知的是谁?”
“嗯,是我妈。”
“可以现在给你妈打个电话报喜吗?”
“这个嘛,嗯,好吧。”
在潘晓伟给他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大鱼忽然心生一计,她也混到记者队伍里,对大明星潘晓伟发出提问,她提出的问题是:“请问,你还记得你成名前住过的那个地方的地址吗?”
“记得啊,当然记得。”顿了一顿,他像背台词一样说出他老房子的地址,并说他曾在那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大鱼知道那是怎样的日子,说是难忘,其实巴不得忘记。
剧场晚上将要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大鱼的车经过剧场门口,看到许多痴男怨女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车流明显变慢,大鱼心里暗自期盼着不要堵车,不要堵车,可她还是在路上耽误了太多时间。
大鱼很快找到潘晓伟说的那幢老房子,抬手敲门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很久没有这种情况发生了,她大鱼什么时候手抖动过?她是高傲的公主,都是别人见了她发抖。
里面没什么动静。


第四部分重新恋爱(2)

正当她抬手准备再敲的时候,门开了。张皓天站在她面前,愣愣地看着她。露露从卫生间里出来,脖子下面夹着一本杂志,穿着拖鞋从他俩之间踢踏踢踏地穿过,穿过之后又回过头来看他俩,看他俩静默无声的样子实在是太怪了。

露露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将门重重地关上。那“砰”地一声响,仿佛惊醒了傻站在那儿的一对儿,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哆嗦了一下,刹那间,两人都变得眼泪汪汪的了。
他们也把门“砰”地一声关上,然后,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就骨碌碌地滚到床上去了。他们热烈地吻着对方,就像一千年没见面,饥渴难忍似的。他们慌乱极了,疯狂极了,只想紧紧地抓住对方,不让他再跑掉。
“皓天,回来吧,你赌气也赌够了。”
张皓天说:“你看我这儿不是挺好,进门就上床,想干别的都不行。”
“你真讨厌。都混成这样了,还说笑话呢。”
“我混成哪样了?我混成哪样了?不就是房子破点儿嘛,那有什么呀,旧房子有旧房子的乐趣,挺自在的,我觉得我住在这儿挺好,又没人给我约法三章什么的。”
“原来你在意那个呀,那我现在就宣布,取消‘约法三章’,行吗?其实‘约法三章’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我都忘了。”
“我也忘了。”
张皓天关上灯,拉过一床被子来盖在两人身上。两人叽叽哝哝地在被子里说了一会儿情话,又亲热了一回。再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张皓天说肚子饿了,想去吃夜宵,大鱼却一丝不挂地躺在被窝里不动,一条很白的胳膊软绵绵地搭在前额上,眼睛眯成一条缝,从缝隙里看着坐在床边的张皓天。
“起来。”张皓天说,“再不起来我走了啊!”
她还是不动,闭着眼仿佛睡过去了。张皓天俯下身来亲她,却发现她眼角上停留着一颗晶莹的泪珠,跟她那么久,却从来没见她哭过,张皓天有些慌了,他抚着大鱼的头发问她怎么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大鱼睁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张皓天,一字一句对他慢慢地说:
“皓天,我好幸福。”
“我也是。”


第四部分重新恋爱(3)

接下来的几天,大鱼就像个恋爱中的女孩,每天下午准时准点到小屋来看张皓天。有时带了点心来,两人一边喝咖啡,一边品尝小点心。有时她又带来一两张新买的最时髦的唱片,坐在下午的阳光里听歌,时光变得恬静、温暖,他们什么也不想,就那么微醺般地呆着,时光静静流淌着,又仿佛凝滞不前,他们被定格在这一刻,一切都很好,再多一点都没有必要。
露露“砰砰”的摔门声是宁静下午的惟一不和谐的音调。
不知这丫头是怎么了,这两天老喜欢把门摔得山响。
“哎,你对门那小丫头有病是怎么着?没事老爱摔门玩。”

有天大鱼拎了一兜水果来,她刚一进门就听到那边有动静,她以前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动不动就上洗手间的女孩子,后来发现那女孩老是在她和张皓天周围晃来晃去,就注意到她。问张皓天是怎么回事,张皓天只轻描淡写地说,她是房东的女儿,叫露露,她动作粗一些,大概是跟她母亲怄气。不用理她就是了。
其实,张皓天明白露露是怎么回事,他想找机会跟露露好好谈一谈。
这天上午,张皓天在阳台上晾衣服,新洗的白衬衫水滴滴的,在空气中散布着清香的味道。露露嘴里叼着一个吸管出现了,她在喝一杯橙汁,黄灿灿的颜色很诱人。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调跟张皓天说:“你洗衣服啊?”
“是啊,又没人帮我洗。”
“你那位大美人呢,她每天来看你,怎么连衣服都不帮你洗?”
“人家是总经理,能帮我洗衣服嘛。”
“原来是总经理啊,她来找你干吗?来得那么勤,我还以为跟我一样,是无业游民呢。”
“来找我,自然是有事呗。”
露露满脸不屑地说道:“你们俩能有什么事?门一关好长时间才出来,你当我不知道你们干什么,是吧?”
张皓天笑道:“小姑娘,懂得还挺多。拜托你以后开门关门轻一点好吗?”
露露扬起脸来对张皓天说:“怎么啦?我影响你们了吗?”
“露露,你在吃醋吧?”
“什么?我吃醋?我吃那老女人的醋?什么狗屁总经理呀!总来骚扰小男生,呸!不要脸!恶心!”
张皓天一把抓住露露的胳膊,瞪起凶恶的眼睛对她说:“露露,不许你这样说她,因为她是我朋友!”
露露一脸顽劣表情。“我就骂她了,怎么着吧?”
“露露!”
这时候,露露的妈妈在屋里叫她,叫了好几声,叫得声音很大,露露本来还想跟张皓天再吵几句,但她妈妈把她喊了回去。突然间失去了对手,张皓天感觉就像一脚踏空。这时,恰好有一阵风吹来,把他的白衬衫吹到地上,他只好又把那件衬衫拾回盆里,自言自语道:“这叫什么事呀?”


第四部分因为露露

这天晚上出了一件事,是张皓天没想到的,露露在半醉的情况下摸进他的房间,站在他床前一直看着他。
十二点已经过了,张皓天房间的窗帘只拉上一半,月光透过外面的树影朦朦胧胧地照射进来,照在张皓天英俊的脸庞上,他躺在枕头上的样子比他平时更好看,简直像蜡人似的,鼻梁挺挺地伸在空气中,形状是那样完美,让露露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
她的手指很轻、很柔地顺着月光的方向摸去,她触到了他的鼻梁。微凉的触感使她的心“咯噔”一下,她想,他就像天上来的仙人一样,连温度都跟常人不一样。
他的眼就在这一刻突然睁开了。
“你干吗?”他说。

“我是露露呀,你别害怕。”
“我知道你是露露,你大半夜的到我房间里来干吗?”
“我睡不着,所以我就来……”
“你喝酒了吧?”
“我没有。”
“还说没有呢,我都闻见酒味儿了。我跟你说,女孩子喝酒特别不好,你看你小小年纪就喝酒,以后会影响你的心脏,还会影响你的皮肤,让你过早衰老,露露,你在听我说吗?”
露露什么也不说,脱掉裙子就跳到张皓天床上去了。张皓天这下可急了,他大声冲露露嚷嚷,两人搏斗了半天,还是没有结果。露露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地对张皓天说:“张皓天,你到底怕什么呀?你是不是怕你那个女朋友来呀?”
“不是这么回事,露露你听我说。”
“我妈打牌去了,一夜都不会回来,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这不是告诉不告诉的问题,你听我跟你讲,恋爱呢,不是你想象的这个样子,恋爱得要两个人都喜欢,两个人都高兴才行。”
露露说:“可我就是喜欢你,已经很长时间了。你从来也没注意过我,你和各种各样的女人交往,什么样的漂亮女人都见过,我知道我比不上她们,我很自卑,但我并没有想要独占你的意思,我只要这一次,我就想把我的处女之身给你,真的,行吗?”
“不行!不行!你赶紧走!”
“不嘛,我就是要——”
就在两人推推搡搡的时候,有一个人已经渐渐走近了他们,可他们还在争辩吵闹,毫无察觉。那人已经从皮包里掏出钥匙,将钥匙插进锁孔,他们的争辩还在继续,声音大得要命,直到那扇门被人推开,张皓天和露露才意识到事情已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个人就是露露的妈妈。“好啊,张皓天,你这个流氓,竟敢污辱我女儿!”女人刚好输了牌,有一肚子气没处撒,这下可让她逮着了,就跟吐瓜子皮似的,吧嗒吧嗒,什么难听话都往外吐,她女儿臊得用被子蒙住脸,又被她妈妈拖出来,指着鼻子继续骂。骂完男的骂女的,骂完女的又骂男的,天下可以用来损人的话差不多都被这个女人用尽了,最后还嫌不过瘾,“呸”地往张皓天漂亮的脸蛋上吐了一口唾沫。


第四部分我把夜晚弄伤了(1)

听着一种莫名的语言,看着外面漫无边际的夜色,张皓天突然对自己的处境疑惑起来。那种声音是出租车的收音机里传来的,听起来既像法语,又像德语,那是国际台的新闻时段,想必是刚才司机听着听着音乐,时间就到了,他并没有留意音乐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听得一头雾水的新闻。
司机一直沉默着,他伶俐地操纵着方向盘,就像一架无语的机器。刚才在路上拦他的车
,张皓天上车后什么也没说,只说了句“往前开”,其实,往哪儿开连他自己都没想好。一小时前,他还安静地躺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睡大觉,可一个小时之后,他就被人臭骂一顿之后,连夜轰到大街上来。
“可是我有什么错?”
张皓天被露露她妈轰到楼下之后,好像才醒过梦来,他衣冠不整,黑外套里露出白衬衫歪斜的一角来,低下头借着微弱的灯光一看,原来是系错了钮扣。
他重新把扣子解开再系上,一边唠唠叨叨对自己说:“可是我有什么错?我到底怎么了?她不问问她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象着自己像个疯子似地站在住宅楼下,又是跳脚,又是揪自己衣裳,冲着楼上大喊大叫,要把全楼的人都叫下来评理。“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到底有什么错?”他嗓子也哑掉了,头发也乱掉了,他不再是帅哥了,而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委屈男人……这像电影样的一幕,张皓天没让它发生。系好扣子之后他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再委屈他也是个男人,他不能那样。他整了整衣服就到路边去拦车,他想,究竟要去哪儿,上了车以后再说吧。
司机一直在听法语新闻,法语或是德语,反正他不关心。他只管开车,去哪儿他也不关心。张皓天坐在后座上,想了半天想出一个地儿来,他说要不就去梅地亚吧。他现在需要去一个人多一点的地方,给自己一点热量,因为刚才的事实在是让他寒心透了。
“明明想做一个好人,却被人当成流氓了。”
他真是寒心、寒心、寒心透了!为什么会这样?难道真像大鱼说的那样,他张皓天离了大鱼,就什么也玩不转?当然这句话大鱼是在开玩笑时说的,说归说,玩归玩,别人不会在意,他张皓天可是听者有心。他有时真想证明一下自己,但想想又没了底气,这不是吗?刚在外面一个人独立生活了几天,就叫房东赶出来了,还背上一个“流氓”的骂名。
他现在真是浑身上下长满舌头也说不清了。
说人家小姑娘主动上他的床,谁信呀?
露露她妈因为几年前被丈夫甩了,心里就恨天下所有男人,见了男人就血压升高,怒火万丈,气不打一处来。再加上今天晚上又输了钱,就更是怒上加怒,恨不得把男人千刀万剐了才解气。

张皓天一肚子委屈,他向谁解释去?车子已经到了梅地亚酒店,司机把车停得稳稳的,等他付钱、下车。张皓天这才想起钱这回事来,他开始浑身上下摸索起来,摸了内衣摸外衣,摸了上衣摸裤子,这才想起钱包可能根本没带出来。他刚才被人骂、被人打、被人吐唾沫,哪还记得世界上还有钱包这回事儿。
“怎么着?别跟我说没带钱包啊?”司机的语气开始变得不客气起来,“有钱就快点付
,人家门口这儿不让停车的。”


第四部分我把夜晚弄伤了(2)

张皓天从车窗里看到酒店的大玻璃转门不停转动,红男绿女进进出出,收音机里传来范小萱的歌,一首慢板爵士风格的好歌《我要我们在一起》,为什么幸福总是属于别人的,而他张皓天总是两手空空,连车费都付不出。
张皓天尴尬地央求司机把车开到一边,他说他打电话叫人送钱来。司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说:“叫女人来给你付车钱,你是鸭吧?”
张皓天在同一个晚上第二次受辱,他的血涌了上来,涌到太阳穴处,他的脸红了,血管一跳一跳的,他只好用手按住额头,感觉到血液就快要冲破血管喷出来了。司机似乎也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儿,忙说:“唷,哥们儿,你怎么了?我跟你说着玩呢!你怎么真急了。要不你走吧,车钱我也不要了。走吧走吧!”
为了表示他的话是真的,他把计价器用力扳动一下,使上面的数字归零。
张皓天都不知他是怎样离开那辆车的,身上没有钱,不管长得怎样体面,都会被人像臭虫一样轰来轰去,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实际,实际得都让人心尖滴血。
车子开走了,所有的笑脸都走了,梅地亚中心的大堂开始变得冷清空旷。白天热闹得宛若广场一样的地方,到了晚上,竟也如此这般地冷清。张皓天在等大鱼来接他,他没地方可去,无家可归,他只有求助于她。
“你呀,还是离不开我吧?”
他都能想象得出大鱼见到他第一句话准会这么说。他都有些怕见到她,但凡有地方可去,他都绝对不会给大鱼打电话的,但他真的没地儿去。汪丁丁那儿倒是可以去挤一夜,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人家有人家的事儿,他和女朋友两个人甜甜蜜蜜的,他去插一杠算怎么回事儿,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不定多烦他呢。
他此刻的情绪很坏,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等待被人认领的孤儿,一个男人倒霉透顶了才会混成他这样。他坐在玻璃水晶一样的酒店大堂里,心里也像揣了块水晶——凉透了。
大鱼一见到他果然是那句话:“你呀,还是离不开我吧?”张皓天垂头不做回答。大鱼扭头四处看着,张皓天问她找什么,她说找那个司机,“你不是欠人家车钱吗?”
“人早就走了。把我臭骂了一顿。”
“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出门怎么不带钱包呀!”
“别再说了,我受够了!”

“这又是谁给你气受了?我是来救你的,可不是来害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对我好。”
“知道就好。以后别有事没事离家出走,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瞎闹什么呀。”
张皓天把手放在大鱼肩上,搂着她两人一起往外走。从背影看,他们真是一对和谐而亲密的情侣。他们上了车,大鱼发动汽车时,扭脸看了张皓天一眼,说:“今晚我得好好折磨折磨你。”
“嗯?”



第四部分我把夜晚弄伤了(3)

大鱼用手摸了一把张皓天的脸,笑道:“没听清啊?没听清就算了。”说着,车子“嗖”地一声开出去。
张皓天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的女人如火焚身般的欲望,那个姿势他们从未采用过,大鱼是背对着他的,她坐在他身上,张皓天看到的是大鱼小提琴般的背影,她独自动着,卷发在空气中如触电般根根挺立起来,月光照在那上面,触目惊心。
张皓天有意配合着她,好让她更快乐些。原来,他以为只有男人才需要发泄,现在才明白,女人也是一样的。亲热过后,他们各自洗了一个澡,回到床上又抽了一会儿烟。大鱼这才盘问起张皓天晚上为何弄得如此狼狈。
“到底出什么事了,说吧。”她问。
“不想说。”他望着天花板,吞云吐雾。
“你说不说?说不说?”大鱼撒娇似地在他怀里扭动着身体。
“那个房东妈妈说我想强奸她女儿?”
“你?强奸?怎么可能,笑死人啦!”
“是啊,事实上,我差一点被她强奸了。”
“哪个她呀?是妈妈还是女儿?”
“当然是那个女孩,那个叫露露的,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真的喜欢她呀?”
“没有。就那么一说,天都快亮了,咱们睡吧。”
张皓天掐灭手中的烟,也把大鱼手里的烟拿过来掐灭了。“哎,我还没抽完呢。”大鱼争辩着。张皓天不由分说,搂紧身边的大鱼盖上被子关灯睡觉。
大鱼在被窝里还在挣扎。“我还没完呢……”


第四部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1)

张皓天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幸福生活竟被自己母亲一手毁了。他曾跟大鱼解释,说他不断往家寄钱,是因为母亲身患绝症,瘫痪在床。可怎么也没想到,母亲竟然健健康康地出现在大鱼公寓的门口,她的出现把大鱼和张皓天两个人都吓一跳。
那天他俩跟一帮朋友到外面去喝酒,因为开车不能喝酒,大鱼就没开车而是和张皓天一起打车去的饭店。那天一块吃饭的还有汪丁丁和诸葛小晴。诸葛小晴最近新唱片大卖,春风得意,电话左一个、右一个地打,一定要把大伙纠集到一块儿,好好热闹一下。
这一段张皓天和大鱼日子过得不错,自从他被露露她妈从小屋里轰出来,就没再回去过,也不知露露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估计被她妈骂得够呛。
张皓天也把自己骂得够呛,他对自己说,如果好好地在大鱼这儿呆着,也不会有露露那桩事发生,按他的本性来说,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惹事的人,他喜欢按部就班地生活,可生活从来都不给他按部就班的机会,他喜欢演戏,可就是没戏让他演,他喜欢有个家,可就是飘
来飘去。好容易遇到了比他大十岁的大鱼,原本是假戏真做的,想不到却处出感情来了,他真的爱上大鱼了。
“你爱大鱼吗?如果爱就摇摇头,如果不爱就点点头,爱还是不爱,在一秒钟之内回答。”诸葛小晴在酒桌上抛出的一大堆话,倒把张皓天给说糊涂了。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弄得满桌的人都在笑,但他心里清楚,他是爱大鱼的,而且爱得很深。
大鱼说:“谈什么爱情?真可笑!来来,吃菜吃菜!”
诸葛小晴说:“你们明明爱得死去活来,为什么不敢承认呢?我以前其实也是这样,假装潇洒,逢场作戏,以为生活是演给别人看的,其实呢,观众只是我们自己,自己满意就行了,何苦在乎别人怎么看。”
汪丁丁说:“我们小晴什么时候变成哲学家了?说话这么深刻。”
诸葛小晴:“我本来就深刻。”
这时候,餐馆里放了一首诸葛小晴新唱片里的歌,歌声飘荡在他们四周,每个人都被那种声音所吸引,不笑不闹了,他们变得很安静,连诸葛小晴本人都变得很安静。这样美好的夜晚,被一个人的出现给搅了,那个人就是张皓天的妈妈。
列车正在一点点地接近北京,张皓天的妈妈就坐在那趟开往北京的列车上。她神情紧张,几个小时了,没敢上一次厕所。她膝盖上放着一只早已过时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只不起眼的旧公文包里,竟然装有十万元的钞票。
列车越接近北京,张皓天妈妈的心里就越紧张,包里这十万元钱,都是儿子通过邮局一笔笔地寄来的,最后一笔数目最大,一下子竟然寄来四万元,她不明白皓天为什么一下子会有这么多钱。问他,什么也不肯说,只说在北京做演员,钱都是他演戏挣的。
在电话里,事情总归是谈不大清楚的,张皓天的妈妈很为张皓天担心。她每次给他打电话,心都怦怦直跳。
“演戏挣的?你到底演了哪些戏呀,妈怎么从来也没见过?”
“妈,你呆在那个小地方,你不懂。有些纯艺术的东西,你在大众传媒上是看不到的。”
“儿子啊,你不会为了钱,干了什么违法的事吧?”
“妈,你想哪儿去了!我给你钱就是为了让你过得好一点。妈,我得挂电话了,他们叫我呢。”


第四部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2)

张皓天的妈妈很为儿子担心,她经常在电视里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报导,什么抢银行啦
、诈骗啦、偷东西啦之类的,她这次提着这兜钱去见儿子,就是要问个究竟,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下子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路灯下站着一个女人。车子渐渐开近的时候,张皓天和大鱼同时看见了路灯下的那个女人,只见她一身深蓝色的衣服,一看就是裁缝铺里中规中矩缝出来那种,大城市里很少有人穿那样的衣服。她有些拘谨地不断拢着耳边的头发,把掉下来的碎发一次次地拢上去。
张皓天和大鱼说说笑笑地下了车,大鱼喝了酒,精神有些亢奋。下了出租车摇摇晃晃地去付车钱,挥挥手让车走,又跟身边的张皓天逗乐,说不许坐电梯上楼,要让他背她上楼,还说是考验。两人正在笑闹之时,再次看见路灯下的那个女人,她正冲着张皓天挥手,然后,她扯开嗓门大声喊:“皓——天——”
——她是谁呀?
——你说呀你说呀?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你敢说你不认识她?那她为什么叫得出你的名字?而且还是小名。
——你倒是说话呀!
……
大鱼在耳边“哇啦”、“哇啦”嚷嚷的声音,忽然在张皓天耳道里变弱变小,他已经不在乎大鱼到底在说什么了,他丢下大鱼走到路灯下,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妈”。



第四部分秋天少女图(1)

接到张皓天电话的时候,蓝小月正在歌厅里与一个客人调情,客人说他姓房,是做地产生意的。蓝小月就很自然地管他叫房总。房道明是上次来这儿唱歌时认识蓝小月的,闷的时候有时会到这儿来解闷。
张皓天在电话里说,他遇到了很糟糕的事,他母亲突然从老家来了,他问蓝小月能不能帮他临时借一间房子,先把他母亲安顿下来。蓝小月说房子倒是可以找到,就是条件可能不会太好。张皓天说,条件好不好无所谓,因为我妈是死活不愿住旅馆的。
“你遇到什么事了,看上去好像挺着急的。”房道明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问蓝小月。蓝小月说:“我一个朋友的母亲从外地来,我得把房子借给他,今天晚上我就没地方住了。”
“那不正好嘛。我带你上别墅怎么样?”
蓝小月想了一会儿,就给张皓天回了一个电话,让他马上到歌厅来拿她小屋的钥匙,又把她的住址仔仔细细写在一张纸上,还怕张皓天找不到,又用黑色墨水笔画了一张小地图。
“对他够关心的呀,”房总说,“是谁呀,另一个相好的吧?”
“讨厌!”蓝小月用娇嗔的口气说道,“我的事你别管,我待会儿到门口去迎迎他,把钥匙交给他,然后我就跟你走。”
“那你快点啊,我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房道明自斟自饮喝着啤酒。

蓝小月坐在歌厅门口的一把硬木椅上等张皓天。她背后是一面硕大的、装修成粗颗粒的砖墙,砖是青砖,衬托着她新近漂染的棕红色的长发,她坐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腿上,简直就像大师笔下的一幅“秋天少女图”,有一种张扬和安静对立起来的美。
她坐在那里想,张皓天这回是够意思的,遇到困难首先想到的是她,“他是够意思的”,她反复想着“够意思”这句话,心里觉得暖暖的。眼看着门外的落叶一片又一片地飘落下来,她的心也跟着一起变得摇摇晃晃的,恍惚间觉得,今夜要把她带走的男人,不是那个房总,而是张皓天。
蓝小月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的时候,张皓天就来了。他在出租车里,让司机按了按喇叭,蓝小月猛地抬起头来,就看见那辆鲜黄色的出租车,它停在一片光亮之处,四周都是暗的,只有它停的地方像一片放大的枫叶,那么鲜,那么亮。
蓝小月飞快地朝着那片光亮跑去。
上了房总的车之后,蓝小月仍处在那种恍惚的情绪里,她觉得自己一直在那片光亮里飞,张皓天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而她却总也够不到他。其实,张皓天只跟蓝小月见一小会儿,他拿了钥匙就走了,他要去安排他妈妈的住处,来不及跟蓝小月多说什么,只说了一句“那就多谢了”。
他的声音可真好听,“那就多谢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他说得多么意味深长,就像台词一样,浑厚、深沉、仿佛话中有话。
“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想刚才那个人?“
“没有。”
“还说没有呢,你脸都红了。”
“车里那么黑,你怎么看得见我的脸?”
房道明伸过一只手来,在蓝小月脸上掐了一下。“喜欢听谁的歌?我放给你听?”
“刘若英的,你这儿有吗?”
“车上还真有她的唱片。你怎么喜欢听她的歌呀?”
“反正就是喜欢。”


第四部分秋天少女图(2)

车上响起刘若英的《一辈子的孤单》,“我想我会一直孤单,这一辈子都这么孤单……喜欢的人不出现,出现的人不喜欢,有的爱犹豫不决,还在想他就离开……”
蓝小月跟着CD上的声音一起唱,她唱得很好,几乎跟CD上歌手声音没什么区别,她们合二为一,就像天生就是一个人一样。房道明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问道:“怎么,你对这张唱片很熟呀?”
“在歌厅老唱她的歌。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孤单的人比快乐的人多吧。”
房道明的别墅很快就到了,里面是深色家具,布置得古董味道十足。房间里有落叶的味道。蓝小月跟他走进卧室,她问房道明可不可以进去冲个淋浴。房道明一脸无所谓地说:“你随便。”

蓝小月在淋浴间洗澡的时候,听到房道明在给一个女人打电话,“宝贝,你好吗?”后面的声音就听不到了。小月在浴室里呆了过长的时候,用去了大半瓶浴液,她太喜欢那种令人心里发酥的香味了。出来的时候,她看到床罩已掀起一角,在那一角上,呈扇形已放好几张粉红色的钞票。
蓝小月想象着今晚的约会对象是张皓天,她一直闭着眼,躺在床上等他来。房道明好像仍在打电话,声音很轻,很温柔的。蓝小月就想,电话线另一端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呢?他拿着电话走进来了,他一边跟电话线那端的人说话,一边动手开始摸她。从胸口摸起,把左右两个乳房来来回回摸了一遍,又把她身体翻过来摸她的背。蓝小月有一个柔若无骨的后背,当男人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掠过她的后背,她再次想起张皓天,伤心得差点掉下泪来。


第四部分多余的人

张皓天的母亲在儿子给她临时安排的房间里住下来,她催促儿子快点离开,别惹女朋友不高兴。虽然她刚到北京短短几小时,但她差不多也已看明白,儿子的女朋友并不欢迎她,甚至连家门都没让她进,就把她带这儿来了。
“妈,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房子,你就安心在这儿住吧,明天一早我给你送吃的来。”张皓天把蓝小月房间的钥匙交给妈妈,就急着要走。妈妈把他拉住,说有几句话要问他。
“皓天,妈问你,她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她就是觉得有点突然,没精神准备。妈,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说来就来了,事先也不通知我们一声,我们也好准备准备。”
“我是你妈,又不是外人,准备什么呀?我就是怕麻烦你,才不敢事先告诉你我要来的。妈跟你这么久没见面了,你就留下来,好好陪妈说会儿话,不行吗?”
张皓天说:“今天不行,我得赶紧回去了。妈你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这儿挺方便的,什么都有,我有时间陪你在北京转一转,长城、故宫、颐和园玩一玩,今天你先早点休息吧。”
张皓天临出门,看见母亲放在椅子腿边上的那只黑色公文包,就用脚踢踢那个包,问:
“这是什么呀?”
“这你别管,你走吧。赶紧走,回去晚了人家该不高兴了。”
听到门“砰”地一声响,母亲一颗心才放下来。平静之后她就有些后悔到北京来了,她责怪自己不该贸然决定来北京,还带了那么多钱来,这不是给儿子添麻烦吗?
她打了一盆洗脚水,坐在门旁“哗啦”、“哗啦”洗脚,她越想越后悔,她想自己真不该来呀。倒掉洗脚水,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窗帘稍微拉开一点,就可以看到外面是一个热闹的世界,她盯着窗外闪烁不定的霓虹灯出神儿。到现在她也没搞清儿子到底是干什么的。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骗我?”

“说什么你母亲瘫痪在床,可是她现在呢,突然就好手好脚的出现在我面前,你不是骗子你是什么?”
“你说话呀?你怎么解释你妈到底瘫还是没瘫?有病还是没病?”
“张皓天,我看是你有病吧?”
“……”
张皓天推开大鱼家门的时候,一只高跟鞋“嗵”地一声飞过来,随后,劈头盖脑的谩骂声如小飞镳一般,向着他的脑壳“嗖嗖”飞过来。
张皓天脸上露出奇怪的笑来,他想起他刚和大鱼好那阵子,他隔三差五就往老家汇一笔钱,那时他总是很紧张,夜里做梦,总是梦见事情败露,大鱼发怒了,指着鼻子冲他吼:“你把我这儿当银行了?你这个骗子混蛋流氓!”现在事情真的发生了,他倒不紧张了,他想不管怎么说他反正挣到了一笔钱,大不了就分手好了,在生存危机面前,感情这种奢侈的东西算个屁!
“你还笑?有脸笑!”
大鱼把另一只高跟鞋也随手丢了过来。这一回,没有发出“嗵”地一声响,而是被张皓天眼疾手快抓在手里。他那个抓东西的动作有种动人心魄的美,可惜不是在演戏,没有观众看到他这个动作,否则女观众又要说他帅了。
“是的,我骗了你,因为我穷我没钱我卑贱,所以我骗了你。是的,我妈没瘫也没瘸,她的确到现在还是好好的,可是你能理解一个做儿子的心吗?我妈从小把我养大,她一个人吃了多少苦啊。我和父亲面都没见过——也许,那个我管他叫父亲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就是我妈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婴儿时,她缝出牛奶钱;孩童时,她缝出糖果钱;上学了,她又缝出学费来。我欠她的,今生今世我都还不起。”
“那我呢?你就不觉得欠我什么吗?”


第四部分光阴凝固(1)

从火车上起,张皓天的母亲就包不离手,因为那里面有来路不明的十万块钱。一开始儿子从北京往家寄钱,三千、两千的,做母亲的心里还挺高兴的,心想儿子真是长大了,开始懂事了,知道往家寄钱孝敬妈妈了。
她手里颤巍巍地攥着皓天寄来的第一张汇款单,借着裁缝铺门口射进来的一方光线,翻过来、调过去仔仔细细地看,想在上面找到儿子手写的字迹,但却找不到,只有那行用计算
机打上去的黑字十分醒目,“万元以上本人领取”。在张皓天妈妈眼里,一万可是个大数目,她心想,一万元,那还不把邮政局的装钱的抽屉给取空了。
她一直靠在窗边看街对面闪闪烁烁的霓虹灯。二十多年前那一幕又重新回到眼前,那时候,她是裁缝店里年轻貌美的小学徒,整天跟着老师傅学手艺,她是师傅的养女,师傅姓花,她也跟着姓花,师傅给她起了个有点像男人的名字,叫花如海。但从小到大,人们都管她叫小花,她的真名倒被人们淡忘了。
18岁那年夏天,小花遇到了她一生中最不该遇到的那个人,那是从北京徒步来小镇采风的电影学院的学生张博之。这个人后来消失了,有可能是到国外去了,总之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为此,小花一直在暗中收集与电影有关的一切信息,希望能在银幕的某个角落,看到他的别致大气的名字。
这是一个她从没跟任何人说过的秘密,就连跟养父她也从没提起过这个人的名字,养父只知道她跟一个北京来的学生怀了孕,然后,男的就跑了。怀孕之后养父对小花很好,他每天到菜市场去买菜,亲自下厨给女儿煮吃的东西。他虽然不懂女人怀孕之后该吃些什么,但他知道弄些有营养的东西给女儿吃,总归对胎儿好。于是他买来鱼,买来虾,还给女儿订了一瓶牛奶。
养父对女儿的关怀备至很快惹来了闲话,街坊四邻都传遍了,说裁缝的女儿才18就怀孕了,连男的都不知道是谁,这姑娘可够呛呀。有的人根本就不是为了做衣服,而是为了好奇,有事没事也要到裁缝店门里转一转,眼睛滴溜溜地转,想看看被男人玩够了然后扔掉的大肚子女人。
在小花肚子已经明显变大的那几个月,一种更恶毒的说法在镇上兴起,他们说什么不知道那男的是谁,男的就住在小花屋里。他们是暗指小花跟她养父的关系不正常。“又不是亲生父女,谁知道到了晚上,他们门一关干些什么呀。”这种说法兴起之后,小花的养父再上街买菜,就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了,他们说他是“老流氓”、“老花匠”,又反过来同情起那个可怜的姑娘来。
“姑娘是老裁缝从小养大的,老头要干她,她也不敢反抗呀。”

“孩子生出来可怎么称呼呀,这不是乱了辈分吗?”
小镇上的居民对于乱伦这种事一向津津乐道,巴不得此事是真的,他们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但是,孩子生出来之后,谣言渐渐少了,一来是因为老裁缝在孩子出生不久就病逝了。二来也是因为小花姑娘生的孩子实在是太可爱了,大大的眼睛,直溜溜的鼻梁,一张通红鲜亮的小嘴,又会说、又会唱,谁见了都想上前“咬”他一口。小花姑娘还给孩子起了个
大气好听的名字,叫张皓天。
邻居们见了小花都问:“干吗姓张不姓花呢,小孩子也可以姓妈妈的姓啊?”
这会儿他们又表现出极高的包容性,说这话的意思仿佛是在纠正他们从前的错误,说“可以姓妈妈的姓”就是表明他们也是开通的,谁说小孩非得姓他爸的姓啊。



第四部分光阴凝固(2)

只有小花裁缝自己心里清楚,这孩子姓张,他就该姓张。虽说孩子的爸爸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但孩子的血脉是改变不了的,这个小孩是北京来的那个电影学院学生张博之的孩子,在孩子五岁之前,从没有另外一个男的碰过她的身子,这点她比谁都清楚。
小花没有别的爱好,除了在缝纫机前“哒哒哒”地轧衣服,就是到镇上惟一的一家电影院去看电影,这种爱好一直持续了二十年,直到这次来北京之前,她还买票去看了一场国产大片,然而这部大片使她感到非常失望,因为没有报纸上宣传的那么好。另一个失望的原因是,她依旧没有看到她二十年来一直在找的名字。为了找这个名字,她不知看过多少场电影,有多少个夜晚是在昏沉沉的电影院里度过的。
——妈妈,你为什么爱看电影?
——因为电影里有梦。
——那我长大了也要做梦。
——你长大了不要做梦,长大了你要踏踏实实做事情,千万不要做梦。
——为什么?
——长大了你就懂了,因为你是男人。
张皓天的妈妈靠在窗边,望着窗外起伏不定的霓虹,想起往事,心里有些揪着疼的感觉。
无爱游戏
第二天上午,张皓天就听说了房道明把蓝小月带出歌厅,带到别墅里去过夜的事。这件事本来可以不让他知道,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蓝小月故意打了一通电话给他,好像气他似的,津津有味地说着她昨夜跟谁谁睡觉,还说房道明的别墅特别高级。
“蓝小月,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呀?这种事还专门打电话通知我。”
“唷?看这样子,你是吃醋啦?”
“呸,别不要脸,我能吃你这种人的醋?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东西,我现在听见你声音都觉得恶心,你要是还有一点羞耻心的话,就不该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这种事。”
“我就是要打电话告诉你,让你受受刺激。”
“你以为你赢了吗?”
“你以为我输了吗?”

“是谁的电话呀?”张皓天不知道大鱼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连忙把电话挂了。大鱼说你怎么还在这儿磨蹭呀,赶紧去看你妈妈吧,我公司还有事,就不陪你去了。张皓天听大鱼的口气,觉得她差不多已经原谅他了,他曾骗大鱼,说他妈瘫痪在床,所以他以他妈有病为名一笔接一笔往家里汇钱,但就在昨天晚上,张皓天他妈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站在路灯下,好手好脚,完全是个健康人的样子,这让大鱼一下子接受不了。昨晚,张皓天把他妈安顿好之后,回到大鱼这儿来,大鱼自然没好脸色给他看,两人吵了一架。
但他们吵归吵、闹归闹,晚上并没有分开睡。洗完澡,大鱼完全没了怒气,带有缓解的语气对张皓天说:“你呀,你根本不爱我,你只是爱我的钱。”


第四部分光阴凝固(3)

张皓天说:“那你爱我吗?”
大鱼突然大笑起来,全身抖动着,笑个不停,身上的粉红绸缎睡衣笑得露出半个肩膀来,她又把它拉回去。她把睡衣的带子系系好,仿佛打算今晚上就这么耗下去了。
“你笑什么?”
“笑我们这种关系还在谈爱与不爱?”
“你是说我不配?”
“我可没这么说,不过我觉得像我这种年龄再谈这个有点可笑。好吧,关灯吧!”
卧室里的灯灭了,大鱼的丝绸睡衣流水般地泻了一地,张皓天从上面踏过去,跨到大鱼身上去。大鱼一开始没有一点反应,无论怎么弄她,她都不发出一点声响,就好像刚才跟张皓天吵了架,现在就连身体也在赌气似的。但很快地,她有些挺不住了,发出软软的“啊——”的一声,好像有谁搞痛了她——其实那不是痛,是舒服的。她叫床的声音很大,有时在外面听起来很像一个杀人现场。他们的交欢很快达到高潮,许多匹白马奔腾而来的意象再次在脑海里出现,张皓天觉得极其痛快。他没想到刚吵完架,还能这么快就进入状态,并且干得这么好,他对自己的能力禁不住有几分得意。
他俯下身凑近她耳边问她:“你离开我是不是不能活啊?”
她也用同样的语气问他:“那你离开我是不是也不能活啊?”
两人面对面僵持着,眼睛看着眼睛。终于,张皓天撑不住了,从她上面下来。
大鱼的气势软下来:“再抱我一会儿好吗?”张皓天却不依不饶地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大鱼忽然变作一个会撒娇的小女人,将身体蜷缩进他的怀里,说:“我承认,我离开你就活不下去。”张皓天抱紧她用下巴抵住她,说:“这还差不多。”
他们就这样相互搂抱着睡着了。
夜里,他们各自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张皓天梦见小时候家乡灰蒙蒙的电影院。母亲总是偷偷一个人跑去看电影,有时候,有刚出来的特别时兴的电影,票还不好买,母亲就早早地跑去排队,她总是排在第一个,就连票贩子都排在她后面。她一般不带孩子进电影院,嫌他太闹。有一次,张皓天硬是闹着要跟母亲一起去看电影,他发现母亲一边看电影一边掉眼泪
,而银幕上放的分明是一部喜剧。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长大后回想起这件事来,仍是觉得不明白。


第四部分小月的白夜(1)

蓝小月一路哼着刘若英的歌《很爱很爱你》上路了,她是到张皓天母亲那儿去告状的,她比较了解当妈的心情,全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都觉得自己的孩子优秀得不得了,无人能比。蓝小月就是要去挑拨她这根神经,让她觉得大受刺激。
昨天夜里,她和房总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蓝小月一夜没睡,不论那个男的对她干些什么,他忙他的,小月一直在心里打她自己的小算盘。
那男的说:“你是木头啊,怎么动也不动?”
小月张开眼,朝着上面的人望了一望,眼又闭上了。
小月还是躺在下面打她的小算盘。她想明天她要做两件事情,一件是给张皓天打个电话,告诉他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她被人从歌厅带出来,带到那人的别墅里,后面发生的事就不用讲啦,一男一女,深更半夜,还能干什么呢。
张皓天一定会火冒三丈的。小月躺在下面,想象着张皓天肝火上升的样子,忍不住“格格”笑出声来。上面的男人说:“哎,我说,你笑什么?”
从小月的视角往上看,男人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又大又长,笼罩着她。她想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的笑神经起作用,她想静下来,假装进入状态,如果没有性高潮最起码要装作比较舒服的样子,令对手不至于太尴尬。但是一想到张皓天明天接到电话立刻醋劲大发的样子——他那张漂亮的面孔气得嘴脸歪斜,小月还是忍不住要笑得身体失控。
男人觉得自己受到了嘲笑,男人在这种时候是最自信也是最不自信的,无论床上的女人是用金钱买来的,还是被爱情吸引来的,男人都希望她是佩服自己的,最好再赞美和夸大一下他在这方面的能力,那男人才会感到满足。性爱不单单只是性爱,性爱是男人自我认知的一种方式。
小月却并不懂得这些。她年龄太小,就只知道傻笑。她的笑来得太不是时候,这种笑激怒了男人,他俯下身就手“啪、啪”给了她两个耳光。
蓝小月嘴角抽搐了两下,笑虽是止住了,却一下子又想哭了。她想她终于懂得出卖自己的滋味了,她闭上眼,眼泪却哗哗流出来。
虽说夜里受了些委屈,但第二天一睁开眼,蓝小月就把什么都忘了。她趁房道明还在睡觉,拎着自己的小包悄悄溜走了。推门走到外面,才发现外面的天好蓝啊,蓝得没有一丝云彩,蓝小月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白日梦,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地方?一幢幢的小洋楼在绿草地上渐次铺展开,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蓝小月行走其间,感觉又新鲜又奇怪。
蓝小月就是在这风景如画的别墅区给张皓天打电话的。这是她早就盘算好了的,昨天晚
上她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想得心里痒痒极了。“喂——”电话接通那一刹那,正好有一片雪白的鸽子扑棱棱地起飞,小月仰着头,看着那群鸽子,脸上露出一丝坏笑。
“喂,我是蓝小月,你猜我昨天晚上在哪儿睡的觉……”
打完电话,蓝小月把电话“嘎哒”一声合上,因为知道张皓天那边已经被“点着”了,醋意大发,她的目的就达到了。她加快脚步朝着小区门口走。



第四部分小月的白夜(2)

在社区门口她打到一辆天蓝色出租车,这种颜色的出租车是很少见的,以前她就开着这么一辆车,更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她上车后发现驾驶室里坐着的那个司机竟然也是女的,还是一个年轻女孩,带着露指的皮手套,穿着精神的小夹克,简直就像另一个自己。
“去哪儿?”“另一个自己”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
蓝小月报了一下她住处的门牌号。这个地址一听就是居家过日子的地方,一大早别人都是去上班,而她偏偏是回家。那个出租车司机仿佛看出什么破绽似的问:“你是做哪一行的?”
“这跟你有关系吗?”
“你急什么?不过是没事闲聊天嘛!”
蓝小月透过镜子瞪了她一眼,说:“开你的车吧!”
点火
小月回家,用钥匙开门。她手里拎着一大包早点,里面有炸糕、油条、小笼包,一大堆好吃的东西。她拎着吃的从楼道里走过,在楼道里留下一串香味。
蓝小月进屋以后,见到一个衣着古怪的蓝衣女人站在窗边,她衣服的式样仿佛停留在了上个世纪,一字领,细腰身,见到蓝小月走进来,一脸惊恐的表情。
“你是谁?”
“我是这房子的主人。”
小月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到厨房去拿盘子。蓝衣妇人很安静地坐着,不知这个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年轻人到底想干什么。
“吃吧,吃吧,我专门给您买的。”小月将塑料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在盘子里。蓝衣妇人坐在那里不动。过了一会儿迟疑着问:
“你是我儿子的朋友?”
“对呀。是女朋友。”蓝小月眼都不眨地说。
“女朋友?那我昨天见到的那个是……”
“她呀,您是说和您儿子在一起的那女的吗?她是一个冒牌货,一个假的女朋友。”
“假女朋友是怎么一回事呀?”

“假的就是假的,就是说您儿子并不是真的喜欢她,您儿子跟她在一起,完全是为了钱。您想想,他一大小伙子,整天又没事做,他一天到晚哪儿来那么多钱呀,还不是靠陪人睡觉——”
“别说了!”


第四部分小月的白夜(3)

皓天妈好像被人羞辱了似的,脸涨得通红。她一下子就相信了这小丫头说的话,因为有提包里那包钱作证,她相信张皓天一定是傍了什么人了,钱才来得这么容易。
“钱!钱!钱!”她忽然疯了似的站起来说,“钱!”
皓天妈一迭声地说着“钱”这个字,把蓝小月吓住了,她咬了一半的炸糕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眼儿,“咔咔”咳嗽了几声,才把嗓子眼儿里的东西给咳出来。
“阿姨,您没事吧?”
皓天妈的脸变成了铁灰色,她说:“她在哪儿,你写张地址给我。”
“什么她在哪儿?她就和张皓天住在一起呀,她叫于美娜,是一家公司的老板。”
“老板?那你就把她公司的地址给我,我上那儿找她去。”
“这合适吗?要不您还是跟您儿子商量商量吧。”
“跟他商量个屁!”
皓天妈逼着蓝小月给她写一份于美娜的公司地址,蓝小月拿出一个写满电话号码的小本本,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刷刷刷地写下来,交到皓天妈手里。这时候,皓天妈身上的火已被点起来,并且烧得旺旺的,她就要去找那个女人算账了。
这正是蓝小月精心盘算之后想要看到的。
张皓天的妈妈手里拎着那个装满钱的皮包,气冲冲地上路了。还好,她终于知道了答案,要不她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她心里多少有些感谢那小丫头,是她告诉了自己真相。张妈妈一直为这笔钱替儿子揪着心,现在好了,总算知道真相了。她要把钱还给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把沉重的皮包狠狠地砸在她的脸上,让钞票撒落一地,让那个女人惊惶失措,跪地求饶。
皓天妈破天荒打了一回车,她有些笨拙地跨到车上去,问好了地儿,又问好了价钱,这才敢上去。那司机倒颇为和气,看她好像没怎么打过车的样子,就对她说这是北京,出租车都是按里程打表的,多一分都不会收您的。皓天妈半信半疑地看了眼那小伙子,心想,这个不争气的皓天,就算当个出租司机也好呀,那也叫自食其力,他现在干的这叫什么事!听说那女的竟比他大十岁还要多,皓天妈越想心里越窝火。
汽车开动起来,车窗外的街道像画一样漂亮,皓天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揉揉眼再看,竟然看到“如海”两个字。
她指着窗外问司机:“这个‘歌如海’是干什么的地方?”
司机只看了一眼,就心里有数地说:“噢,你是说‘歌如海’呀,这里很有名的,是唱
歌的地方,歌厅,懂吗?”
“哦,是唱歌的地方。卡拉OK厅,我们那儿也有。”
“阿姨,您这是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
“噢对,到公司去办事呀?”
“我去……就算是办事吧。”
“你那包里装的什么呀?”
“没什么,两件破衣服而已。”


第四部分小月的白夜(4)

皓天妈立刻警觉起来,把提包像个婴儿似地紧紧抱在怀里,她想,这大白天的,总不至于有人抢她的包吧。
司机“吱“地一声踩了急刹车。皓天妈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她鼓着眼惊恐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
“那你干吗停车?”
“到了。”
皓天妈拎着那包钱,气势汹汹地冲进大鱼所在的大厦。她无师自通地在电梯旁的金属指示牌上找到于美娜的“那美文化传播公司”,然后按下电梯按钮,很快上升到公司所在的21层。她像一头发了疯的怪兽,没有人能拦得住她,她被一路阻挡着,但最终还是闯了进去。她什么也不怕,并且变得力大无比。她一心想着她的儿子,想着儿子过的男妓般的屈辱生活,“他还不是靠陪人睡觉”,蓝小月的话如响雷轰顶,一遍遍在耳边播放,皓天妈整个人都快要爆炸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要把这口气撒出来。
大鱼正在公司的会议室主持召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听到外面稀里哗啦一阵骚动,不知发生什么事情。然后,门被“咣”地一声推开了,蓬头垢面、满面怒气的皓天妈手里拎着一个旧皮包,破门而入。
大鱼问:“你是谁呀?没看见我们正在开会?”
“你是谁?”
“我是这家公司的董事长。”
“什么狗屁董事长,你看你,穿上衣服坐在这儿人模狗样的,可你都干了些什么事呀?我们皓天比你小了十多岁,你硬要跟我们家皓天睡觉,你要脸不要脸啊?”
会议室里发出“唔——”的嘘声。皓天妈的话,就像是把一根火柴不小心丢进一堆干柴里,“噗”地一声,火就起来了。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他们原本就对单调的例会感到困倦,这下来了个提神的——一个怀抱旧公文包的妇女没头没脑地冲进来,要给她儿子讨公道。说的全是董事长私生活方面的问题,什么“睡觉”、“睡觉”的,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像被注射了兴奋剂,眼睛刷刷地泛起绿光来。
董事长本人倒很沉稳,大概是这种场面见多了,你想,她一个小女子要独立撑起一片天空,支撑偌大一个公司,方方面面的人和事都得她去周旋、应付,她得有多大的定力和超能力才行。
大鱼意识到闯进来的这个女人是来拼命的,并且,小说家出身的她细心地发现,这女的死死地抱在怀里的,是一个式样过时但却鼓鼓囊囊的旧皮包。“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大
鱼自言自语了一句,很快地,有个可怕的想法掠过她脑海,她怀疑张皓天妈妈是一个“人体炸弹”。
大鱼很冷静,立刻组织疏散。
“大家听我说,公司出现了突发事件,咱们要冷静,要按照咱们平常演练的那样进行疏散,从我的左手开始撤出去千万不要乱,谁也别着急,别挤,我保护大家撤出去,我最后一个离开——”


第四部分小月的白夜(5)

会场上的人秩序井然地离开。他们似乎也都意识到了某种危险,都低着头不说话,手里拿着文件夹,脚下迈着细碎的小步匆匆离开。
他们都走了,会场上只剩下两个人:大鱼和张皓天他妈。两个女人面对面站着,玻璃窗里透进来的阳光,把她俩分割开来,她们原本就是分属于两个世界的女人,就算站到同一个时空里,也还是有东西(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把她们分割开来。
“他们都走了,有什么你就说吧?”大鱼说。
“不怕我放炸药了?”皓天妈的眼睛直视大鱼,里面有种灼人的光芒。
大鱼说:“我不过是为了让他们离开,才出此下策,我不想让我跟你儿子的事弄得众人皆知。”
“是吗?这么说你也知道这是见不得人的事喽?”
“话不能这么说。我跟皓天住在一起,完全是两相情愿的,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肮脏。”
“两相情愿是吧?那这钱是怎么回事?不是交易你能给他那么多钱?”皓天妈把皮包“咚”地一声放在桌上,“咝啦”一声拉开拉链,里面一扎扎的钱就露出来了。大鱼没想到那提包里竟然全是钱,满当当、新嘎嘎的钱。
皓天妈说:“我为我儿子付出了一生的心血,你就想用这点破钱把他买下来?”
“我没买他,这钱也不是我给他的,这钱是……”
“你敢说这钱不是你的?”皓天妈咄咄逼人的气势,还真把大鱼给镇住了,噎得她说不出话来。
皓天妈不动声色地把拉链拉得大大的,“哗啦哗啦”把里面的钱统统倒出来,钱流到桌上、掉到椅子上、地上,哪儿都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往外倒,直到包都空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她还在倒。
“把钱还你。儿子还我。”皓天妈留下一堆钱和一句话,扬长而去。


第四部分她飘走了(1)

张皓天到大鱼的“那美文化公司”去,公司里的气氛怪怪的,原本爱跟他开玩笑的秘书小虹,板着一张脸,在玻璃房子的过道里走来走去,张皓天跟在后面,跟了几个来回,小虹才爱答不理地把大鱼的去处告诉他:
“老板去欧洲了。”

“老板她说近期不会回来,让你到她那儿把需要的东西拿走。”
在秘书小虹跟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张皓天明显地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异样的目光,它们像雨丝一样冰凉,又像钢针一样坚硬,它们隔着一重重的玻璃,有的还隔着泛着蓝光的电脑向他投来,只走出短短的十几步路,张皓天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扎满刺,他想,肯定出什么事了。
张皓天还不知道昨天他妈来公司闹过,所有员工都目睹了她的表演。那场大戏演完之后,老板的私生活成了员工们私下里津津乐道的话题,这天晚上他们公司的人少说也有七八处饭局,分散在偌大的北京城的各个角落,他们一边嚼着红灿灿的油焖大虾,一边议论着他们平时又敬又怕的女老板。他们说听说女老板玩男的有一手啊,搞上的男的全是年轻漂亮的。另一个就说,这不人家男孩的妈就打上门来了吗?听说那天提包里装的不是炸弹,全是钱。又有人说,她现在玩的那一位也不能算什么男孩了,听说也有二十五六了,就是没什么正经职业,整天瞎混。
另一桌饭局上吃的是又麻又辣的重庆火锅,所有人的心都像火锅一样滚烫,议论起女老板来也是又辣又狠。他们说听说于美娜不仅做生意是把好手,在那方面也特厉害,一搞就搞一夜,不让男的睡觉。
“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了?”
“他试过,结果落选了。”
“啊——哈哈哈——”
全桌爆笑,笑得滚烫的火锅差点翻掉。他们还嫌不过瘾,用手“梆当梆当”拼命敲桌子,恨不得扎进火锅里涮一涮才过瘾。
这一切,张皓天当然无从知晓。他甚至连母亲因蓝小月添油加醋的挑拨,跑到公司来大闹一场的事都不知道。从公司被那个叫小虹的秘书打发出来之后,他就在大厦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准备到大鱼家去取自己的东西。听小虹的口气,大鱼明明就是在躲自己,而且还有扫地出门的意思。
“她呀,她是玩够我了!”张皓天坐在出租车上想,“幸好还有那十万块钱,幸好还有钱!要不什么都没落下。”他哪里知道,那十万块钱,早已被他妈大闹一场之后送还给人家了。在这场战役之中,大鱼不仅毫发未伤,而且连原本打算付出去的钱都又转回来了。大鱼曾经说过,她就是一个和钱有缘的人。

张皓天在出租车上又听到那首歌:《我要我们在一起》,大鱼的车上常放这首歌,现在听来,备觉感伤。“什么‘我要我们在一起’啊,分明是她想要就要,她不想要就不要。”他伤心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没有人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张皓天在寓所下面的大厅里遇到潘晓伟,潘晓伟正被人簇拥着往外走,看见张皓天从外面走进来,本想打个招呼就走过去的,可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倒退着走回来。倒走是他的一大绝活儿,以前他们哥几个住一块的时候,潘晓伟常常耍宝似地表演“倒行太空步”,赢得喝彩无数。
潘晓伟退回到张皓天身边,压低声音小声说:“你还不知道吧,咱们原来那个房东的女儿出事了。”


第四部分她飘走了(2)

张皓天的心头一紧,一想到露露那个女孩出事了,本能地就觉得这事跟自己脱不了干系。他有些心虚地问:“她怎么啦?自杀啦?”“那倒不至于。”潘晓伟语气颇为平静,就像在表演某个热门电视连续剧中的一幕,举手投足都帅得不得了。
“她疯了。”潘晓伟说,“她妈正满世界地狂找你呢,我没敢告诉她你住这儿。”
“就快不住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哦,没什么。你放心,我会跟她联系的。你快去吧,他们在等你呢。”
“那好,我得赶紧走了,忙啊!一天到晚忙死了。拜拜!”
“拜!”
张皓天站到电梯里去,在电梯门还未合上之前,他看到大玻璃门外被人前呼后拥的明星潘晓伟,他太幸运了,演一部戏红一部戏,名气越来越大,而独自一人站在电梯里的张皓天,却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其实,他和潘晓伟的外形条件是差不多的,甚至有人说他比潘晓伟长得更精神,但他们的境遇却如此不同。“这都是命啊!”张皓天现在越来越相信命运这回事了。
电梯门自动合拢,他什么也看不到了,心里稍稍好受了些。在电梯上升的那一两分钟时间里,他再一次想到钱,一想起寄回老家去的那十万块钱,他心里稍许安慰些,他想,有了这笔钱做底,生活总不至于变得太糟。
其实,钱早飞了,只是他还蒙在鼓里。
张皓天一个人在大鱼家待了两小时,在这两小时中,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衬衫、西服、牛仔裤、T恤等,还有两双运动鞋,他把它们统统收拾进一只带拉杆的黑皮箱里,长拉链发出“吱吱”的怪叫,所有拉链都拉好之后,张皓天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吸了一支烟。
他随手按了下电话机的留言键,里面果真有房道明给大鱼的留言,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无非是些肉麻话而已。看来自己和大鱼的关系还真走到头了,大势已去。张皓天知道这种关系早晚会结束,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张皓天到厨房倒烟灰的时候,无意间在厨房的垃圾桶里看到那双鞋。他吃了一惊,“这不是我送给她的那双红鞋吗?”他蹲下身,用手扒拉着那红鞋上的灰,他拿起那双鞋,把嘴凑上去吹,鞋子的带子钩起了一条香蕉皮,他用手指捏着把它弄掉。
他把鞋捡出来,找了块抹布没头没脑地擦拭着。这双鞋是他当礼物买来送给大鱼的,他回想起千禧夜前那个寂寞的下午,他在商场转了很久,最后花光了兜里所有的钱,只买到这
一双鞋。他看中了这双有带子缠绕、好像舞鞋一样的别致的鞋子,它腥红的颜色,给张皓天灰暗的生活带来一抹亮色。
“现在这抹亮色已经被人扔到垃圾桶去了。”
想到这儿,张皓天听任手中的鞋子再次“咚”地一声掉进桶里。“该扔掉的就扔掉吧,反正什么都不重要。”
张皓天从厨房里出来,人在一瞬间就仿佛老去十岁,他两手插着腰,抬起头来朝着天花板吹了一口长气。他想谁都不能怪,要怪就怪自己没出息。
这时,隔着几个房间,他听到自己的手机在响。
滴在咖啡里的眼泪
“露露那孩子,露露她……”


第四部分她飘走了(3)

张皓天只按了一个键,房东太太那哀怨的声音就从手提电话里滚滚而来,拦都拦不住,她抽抽噎噎,一上来就哭,连话都说不清楚。张皓天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一想起那天夜里,房东太太曾经把一口愤怒的唾沫吐在他脸上,他就更心烦了,把电话拿到离耳朵稍远点的地方,似听非听。
“露露那孩子,她最近情况很不好……皓天,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那天夜里也许是我不对,误会了你的行为。但你要理解我这当妈的心情呀。你也有母亲,想必你妈妈对你也是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吧?有几句话,阿姨想当面跟你谈谈,行吗?”
张皓天原本已在心里打定主意,无论露露她妈跟他说什么,他都要咬紧牙关硬扛着,不会答应她任何要求的。但没想到几分钟之后,他竟打算下楼打车去白马广场跟房东太太见面。他一边骂自己心软,一边匆匆往约会地点赶。
白马广场跟北京其他繁盛的商业区一样,停车场上永远车位难找,能停车的地方都停满了车,人也多得乌压压的。房东太太在电话里约他在广场上的上岛咖啡店见面,出租车载着张皓天绕着商业区转了一圈,才找到那地方。
因是新开的店,所以司机说他也不熟。
刚才在车窗里张皓天再次看到那匹白马,作为“白马广场”的标志物,无论白天夜晚它都是那样醒目。在那匹白马徐徐从张皓天的车窗里移出去的时候,张皓天心里的一出美梦也在徐徐落幕,他想,大鱼曾经答应过为他重排《白马之恋》,那件事可能要落空了。
房东太太已经在上岛咖啡店里等着他了。张皓天走近她的时候,一直在想她姓什么,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只知道房东太太的丈夫是几年前离她而去的,把房子、汽车还有女儿统统留给了她。
“皓天,你来啦?”房东太太身上披着一件华丽的披肩,略施薄粉,她的样子看起来比过去要漂亮些。

“阿姨,您好!”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向前探了探身子,关切地问:“露露她到底怎么了?我听另一个朋友也说,她好像出了点事。”
“你这么关心她,也让我心里有些安慰。待会儿再说露露的事,我先给你点点儿什么喝的,一杯热咖啡如何?外面天气怪冷的。”
“好。”
侍者费了好长时间才弄好两杯咖啡,在此之前有一段时间好像冷场似的,张皓天和房东太太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张皓天有些无聊地朝窗外张望,然后他又不知所措地点了一支烟。
咖啡好容易来了,房太太的话匣子也随之打开,大概是那杯又香又浓的咖啡刺激了她说话的神经,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那天晚上你走了之后,露露就病了,一开始是哭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怎么叫也不开门,就是不停地哭。后来我用钥匙把门打开,看见她站在阳台边上,我就慌了,冲上去使劲抱住她腰,我怕她失去控制真的跳下去——她跳下去我也不活了!到了后半夜她不闹了,躺在床上睡了,可到凌晨四点多的时候,你猜怎么着,我起来上厕所,看见客厅里黑乎乎地站着一个人,她真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想到那个人就是我女儿,我还以为半夜三更进来什么人了呢。”
“你知道,露露她爸走了以后,我一直比较惯着她。”


第四部分她飘走了(4)

张皓天问:“她爸爸是不是有别的女人?”
“那倒不是,最起码当时没有。我跟她爸离婚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我们自己。”
“您不爱他了?是您先抛弃他的?”
“也不是。”房东太太犹豫了一下,也点上一支烟,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把烟慢慢吐出。她好像陷入了回忆,语速明显变慢。她说:“露露她爸事业上做得很成功,他从零开始一点点地做起来,他在辞职之前,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但他不甘于现状,想要出去闯,那时候我还是比较支持他的,你知道,男人要是想做的事,硬拦着他不让他做,非出事不可。后来,情况慢慢就变了,他有了钱,但他变得很孤独,当时他求我放了他……我还记得他当时的样子,他们父女俩还真有点像,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饭,不喝水,他求我放了他,给他一片更广阔的天空,我这样做了,他很感激我,所以到现在我们仍是朋友……”
她的叙述越来越让张皓天搞不懂,他们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状况,他希望房东太太多谈一些露露的情况,可房东太太却东一句、西一句。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对情侣,一眼看去就知道他们正沐浴在爱河里,眼神是那样甜蜜。男人说话的时候,不时触碰到女人的手背,女人的手微微往回缩,缩回一点,又迎了上去,细微的心理变化在两只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张皓天现在害怕见到情侣。一见到情侣,他会想到大鱼,他们曾经也有这般甜蜜,而现
在他们却很难再回到从前了。
这时,张皓天的手机响了。
“对不起,接个电话。”
蓝小月的声音急火火地冒出来。“张皓天,你在哪儿呢……还在喝咖啡,你快过来一趟吧,你妈不见了!”
妈妈不见了
从上岛咖啡店往小月的住处赶,出租车开得很慢,到处都在堵车,就连张皓天的心里也在“堵车”,他烦透了,露露得了严重的忧郁症,她母亲苦苦哀求他搬回去住。张皓天不想回去,从心里他还是无法原谅露露的母亲,“捉奸”那一夜,这位母亲给张皓天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恶劣了。
糟糕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发生:妈妈不见了,大鱼离他而去,房东的女儿又因为他的原因而发了疯。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样样都不顺,命运就像一个穿着小丑衣服的小老头,随时随地都要跳出来跟他作对。母亲能去哪儿?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母亲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一个亲戚,更谈不上有什么朋友,她是一个小地方的裁缝,除了有点儿手艺,对外面的世界几乎是一无所知。
她会不会迷路?
她会不会再也找不回来了,在这座城市里沦为乞丐?
她会不会听说了什么,一时想不开去寻短见?
……


第四部分她飘走了(5)

许多可怕的念头从张皓天脑海深处闪现出来,多少年以来,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他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含辛茹苦的把他养大成人的母亲。刚和大鱼同居的时候,他偷偷往家里寄钱,每次内心都充满挣扎、内疚和自责,像是偷了人家的东西,或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每次他在邮局填单子的时候,手都会抖个不停,有一次,有一位老太太看到他手抖,观察了几分钟之后,忍不住过来问:
“小伙子,你病了呀?”
张皓天不太友好地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心想“你才有病呢”。
就这样,他忍受了心理的折磨,把钱从大鱼的抽屉源源不断寄到母亲手上。只要一想到母亲,他就什么样的罪都愿意受,委曲求全也好,遭人白眼也好,他都无所谓。
车子堵在路上了。正是下班的高峰时间,东边的人想往西开,西边的人想往东开,北边的人自然是拼命向南,而在南城上班的人自然是要开车回到北而又北的家。张皓天要去的地方,虽然不算很远,但也在路上耽搁了很长时间。
他耳边出现了幻觉中的音乐,那是他们排《白马之恋》时经常放的一首曲子。《白马之恋》中的富家女爱上平凡男子,与现实中张皓天的经历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现在,他和戏中人一样落魄,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张皓天赶到蓝小月住处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那姑娘正焦急地站在阳台上朝外张望,远远地看见他,就朝他招手。

“张皓天,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呀?”
“我妈呢?”
“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怀疑她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你找过她没有?”
“附近的地方都找过了,哪儿都没有,估计已经走远了。”
两个人站在门厅里说了一会儿话,张皓天说他要进屋看看妈妈留下什么东西没有,结果她睡过的床铺铺得整整齐齐,地上也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纸都没留下,他发现妈妈带走了所有东西,妈妈是有意离开的,并且故意不让他们找到她。
“走!你跟我走!”
“干吗呀,你别拉我呀!”
“跟我上街去找我妈,咱们把她找回来。”
张皓天连拉带拽带着小月出了门,两个人一路小跑,边跑边喊,一个喊:“妈,你在哪儿,我是皓天,你快回来!”另一个叫:“阿姨!阿姨!”在傍晚的街道上,他们的叫声此起彼伏,他们逆着人流朝外走,很多人从外面下班回来,都看到了这对焦头烂额的年轻人。他们徒步走了很远的路,又打车转了几个地方,筋疲力尽,连嗓子都喊哑了,最后出租车把他俩丢在白马广场上,一溜烟儿地不见了。
白马广场上的人已经很少了,水银柱式的装饰灯,一根一根寂寞地亮着,地面上反射着水银的光亮,高高的白马被灯光映照得更白、更寂寞,两个年轻人站在白马底下,一脸茫然。


第四部分如海(1)

在孩子们焦急的呼喊声中,那个被找的人就走在与孩子们只有一街之隔的那条马路上,她背着一只暗红色旅行袋,里面装着她的全部家当:钱包、地图、衣服以及一把剪刀。她是一个专业裁缝,多少年来,那把剪刀一直像老朋友似的陪伴着她,这次她出门来京,包里带着这把剪刀,一来防身,二来做伴,想不到辛劳一辈子,最后经常陪伴她的不是儿子,而是一把剪刀。
皓天妈知道孩子们肯定会找她,临出门前,她给他们留下了一封信,那信就压在枕头底下,不知他们能不能找得到。反正她要走了,她要按自己的想法行事。手艺在身,无论如何她是不会没饭吃的。有了这个想法做底,皓天妈就出发了。
她走在与白马广场只有一街之隔的那条路上,是去寻找那家叫做“歌如海”的歌舞厅,“如海”两个字自从她第一眼看见,就再难忘掉。
“如海?为什么这家店叫如海?难道跟自己的身世有什么关联?如海……”
就连皓天妈自己差不多都忘了,她的大名叫花如海。年轻的时候,人人都管她叫“小花”,后来儿子渐渐长大了,镇上的人又在不知不觉中改口叫她“花裁缝”,她也就索性把自己裁缝店的招牌改了一改,改成“花裁缝的店”。谁知这样一改竟招来不少新顾客,生意好得不得了。新的店招牌给她带来了福气,特别是近几年,镇上的人腰包都比以前鼓了,花钱
做衣服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这几年复古风盛行,旗袍和中式服装又重新流行起来,花裁缝的手艺有了用武之地,她做的盘钮和别人不一样,是师傅单传给她一个人的,又结实又好看,客人们都喜欢找她做。
桃红就是她的忠实顾客。
桃红总是拿着时兴的裙子式样找她来剪,她年纪轻,脑子又活,想法就像新鲜的泉水那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小桃红和花裁缝在一起弄衣服,感觉有点像在搞艺术创作,她们的想法总能推陈出新,有一回,桃红拿来一块藕荷色的乔琪纱,她说要做成一件泡泡袖的衣服。那时候,泡泡袖的长袖衬衫正流行着,桃红画了图纸给她,她挑灯夜战,为桃红赶制那件衣服,但是衣服做到一半,被儿子皓天叫成“小黄叔叔”的那个男人来了。
小黄说:“花,你先别忙了,我跟你说点事。”
花裁缝从缝纫机上抬起头来,一绺额发软疲疲地垂落下来,半遮住她的脸。“什么事呀?我听着呢。”
“我、我想跟你说,我想结婚了。”
花裁缝听小黄说“结婚”两个字,心里像被人灌了蜜,甜滋滋的,心想,她终于修成正果等到明媒正娶这一天了,许多年前,张博之来了又走了,给她留下了一个新生命。他可能还不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这不怪他,谁也不怪,花裁缝心里不仅不恨他,而且很感激他。
小黄是花裁缝的第二个男人。他俩已经暗中好了两年了,当然这一切都得背着儿子,儿子年纪尚小,一开始让他一个人睡觉他都要“哇哇”地哭闹,因为他小时候一直要他妈妈搂着睡,小黄的出现,使花裁缝咬了咬牙让儿子一个人睡小床,并在大床上挂上她亲手做的淡紫色帐幔,既浪漫,又挡眼,美美的。这下又听小黄提结婚的事,心中更觉得甜蜜,心里想要一口答应下来吧,嘴上说出来的话却是:
“……不是说等皓天长大了再说吗?”
事情从这一点开始,发生了戏剧性变化,花裁缝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她听到了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那声音在说:
“不是、花、花、花裁缝,你误解我的意思了,结、结、结婚的人是桃红,她、她、她非要逼我结婚的。”


第四部分如海(2)

花裁缝整个人都傻了,她的脑子像被人灌进了糨糊,或者说塞满了棉絮,她整个人都木掉了。“不是,你说什么?你要跟谁结婚?”

小黄被花裁缝的眼神震住了,他下牙用力咬住上嘴唇,脸在顷刻间憋得乌紫,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终是没说出来,一转身“咚咚咚”地跑掉了。
“桃红,桃红,桃红……”
小黄走了之后,花裁缝一直在叨念“桃红”这个名字,不知不觉中竟用剪子将手底下的藕荷色乔琪纱剪了两个洞。两个女人的关系从此恶化。桃红和小黄结婚后,他们就搬到省城去住了,后来听说生了儿子,再后来就什么消息也没有了。花裁缝心如止水,每天屋里除了“哒哒”的缝纫机声,就是儿子念书的声音。
儿子一天天长大了,有时她也会想到他爸爸——那个叫张博之的男人。
皓天妈一大早从儿子的朋友家跑出来,就已下定决心再也不回去了,她决定靠自己的力量在这座城市里寻找一个人,就算是在茫茫大海里捞针,她也决心要试一下,她这次来北京,一方面是来看儿子,另一方面就是看看有没有线索找到皓天的亲生父亲,她千里寻夫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自己,主要是为给儿子一个交待。
那天,她坐在出租车上偶然发现一家歌舞厅的店名叫做“如海”,她脑袋里“腾”地一下,那是她的名字啊,连她自己差不多都快忘记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霓虹闪烁的北京街头?她越想越觉得这家店可能跟那个男人有关。
她一大早就出来了,要等到晚上才能到那家歌厅去找人,这中间的一整天时间比较难办。她先是拦到一辆出租车,要求司机把她送到一个人多热闹的地方,司机想了一下,就往白马广场开。因为那座商业中心里店铺林立,是女人逛街都喜欢去的地方。
“看样子您不是本地人吧?”司机突然开口说话。
“不是。”她说。
“来北京出差?还是专程来玩的?”
“来找儿子。”
“你儿子怎么了?丢了?电视剧上常有这种事,在现实中我还真没见过这类玄乎事。”
“我儿子没丢,他很好。我已经见过他了。”
“那您这是要去——买东西?”
“……”
皓天妈再次从车窗里看见那块招牌——歌如海歌舞厅。“如海”两个字如钢针般深深扎进她心里去。她有一种直觉,这“如海”两个字绝对不是随随便便想出来的,这“如海”一定跟她的身世有关。出租车司机唠唠叨叨的话她已经听不见了,她的眼睛变得大而放光,目光穿过26年的岁月,在时光隧道的尽头看到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
“爱是迷迷糊糊天地初开的时候,那已盛放的玫瑰。爱是踏破红尘望穿秋水,只因爱过的人不说后悔。爱是一生一世一次一次的轮回,不管在东南和西北,爱是一段一段、一丝一丝的是非,叫有情人再不能够说再会。”
出租车里响起的歌,一下子使她呆住了,这首歌就像是专为她写的,每一行里都有她的眼泪。


第五部分在白马广场擦肩(1)

母亲在白马广场商厦二楼的橘色座椅上坐了一整天,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也注意到他们身上的衣服式样,出于职业习惯,她还暗中把某些新鲜的、她从没见过的衣服样子记下来,想着下次如果遇到相仿的料子,可以试着给客人做一件。
下午,张皓天和房东太太碰面,他们其实就坐在白马广场一层的咖啡馆里。咖啡馆大大的玻璃窗可以把外面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就在房东太太哭诉女儿露露的病情、张皓天探过
身去递补纸巾的时候,张皓天的母亲正好从窗外走过。
他们擦肩而过,彼此并没有看见。
母亲在一天之内吃了两碗面。北方的面食是很好吃的,看上去粗粗壮壮的棍棍面,以为难以下咽,嚼在嘴里却很有咬头,母亲很有兴致地一天之内去了两趟那家面馆,不为别的,就为挨到晚上,好去那家叫“歌如海”的歌厅探个究竟。
母亲和儿子第二次错过是在夜幕降临之后。当两个孩子一声声喊着“妈妈”、“阿姨”,满大街找她的时候,她正走在去“歌如海”的路上。
这条路要是步行去还是比较长的,但是她不怕,因为隐藏了二十多年的谜底就要被揭开了,她感到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就在前方20米处,有一家用宝石蓝漆成门窗框的迷人小店,在暗夜里闪着蓝莹莹的光。神奇的命运正朝花裁缝悄悄招手,而她,在此之前却一无所知。
那个白马之夜啊
“皓天,我真庆幸,你妈妈丢了,找不见了,或者说离家出走了。因为是你妈妈给了我机会,让咱俩重新站到一起的机会。现在,白马做证,我要说出我的想法:其实我一直爱你,破罐破摔也好,疯狂自虐也好,都是为了爱你呀。”
夜风刮过秋天的北京城,北京这地方早晚温差很大,夜已经很凉了。两个衣着单薄的孩子站在大白马雕像底下,就像城市的一景,他们看上去是那么茫然、孤独和无助,他们在寻找皓天母亲的同时,也在寻找他们自己。
“皓天,你就从来没爱过我蓝小月吗?那从一开始,一开始也没动过真情吗?”
“皓天,你为什么不说话,一直是我一个人在说。可能,你和我这场游戏,从头到尾都是我自说自话,是我自我多情罢了。”
站在白马雕像下的张皓天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咱们还是走吧,我妈恐怕找不着了。”
“那我呢?”
“你怎么了?”
“爱不爱我?”
“我现在哪有心思想这个?”
“为什么到我这儿就没有心思了,到大鱼那儿就那么有心思,是钱在作怪吧?是呀,我是没她有钱,人家是董事长、总经理,而我却什么都不是,哦,还忘了告诉你了,我是个人人都可以摸一把的陪酒女郎,我陪那些人开心,被他们搂搂抱抱,你从心里看不起我,是吧?”

张皓天皱了皱眉头。“又闹又闹!小月你烦不烦啊?”
小月说:“我是挺烦人的,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就更甭说你了。我每天晚上回家洗澡的时候,都想把我的胳膊、我的大腿割下来,我想重新做个干净的女孩。”她一仰脸,看着上面的白马,“就像这匹漂亮的大白马一样,干干净净,雪白雪白。”


第五部分在白马广场擦肩(2)

张皓天一抬头,他看见了月亮。月亮的形状几乎是完整的,还差一小点就满月了。母亲不见了,大鱼离开他,那些曾经喧闹的朋友现在又在哪儿?他好像听到不远处的歌舞厅里传来劲歌热舞的声音,那是他从前习惯的去处,现在却突然感到那一切离他很远。
朝皓天妈悄悄招手的是那家叫做“金枝玉叶”的店。
都走得很近了,皓天妈才看见那微暗闪动的绿光,以及绿光中的蓝窗框。“金枝玉叶”几个字是用绿色的细霓虹勾勒出来的,绿色的细腻字体是空心的,令人想起一个小手柔柔的女子,在温柔的灯光下细细地剪裁,然后把布料一针一线地缝起来。
皓天妈走到店门口,发现这也是一家裁缝店,她忍不住停下脚步,愣了好半天。她想起自己在家乡的那家小店来,规模跟这一家“金枝玉叶”差不多大,这毕竟是北京啊,人家叫“金枝玉叶”,而她的那家店却土土的,叫做“花裁缝的店”,好直白好没创意的,一想到这儿,她竟感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像听到有人在议论她似的。
“是谁站在那儿?怎么不进来呢?”
“噢,对不起,我不做衣服。”
“不做衣服也可以进来看看嘛,我这里的旗袍是做得很好的。进来看看吧!”
店主是个大大方方的女子,她伸出一条雪白的胳膊来,将皓天妈拉进店里。一脚踏进那家叫做“金枝玉叶”的店,皓天妈眼都直了,屋子里到处挂满了各种颜色的衣服,式样也是千奇百怪,皓天妈伸手捏了捏一件衣裳的料子,那个软和滑啊,就跟流水似的,在手心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就哗啦啦地流走了。
“好美的料子啊!”
店主说:“是啊,你很懂行,是做服装生意的还是——”
“我也是个裁缝。”
店主高兴地上前拉着皓天妈的手说:“原来是个同行啊!”店主拉皓天妈坐下来喝杯茶再走。皓天妈一开始还推说有急事要走,但拗不过店主热情挽留,就坐下来喝茶了。心想,一杯茶的工夫,也耽误不了办正事。
店主告诉皓天妈,她的名字叫李爽,两年前她离婚后,一个人独自支撑这家店,她经营得很好,就是人手有些不够。皓天妈脱口而出:“我可以帮你呀!”李爽两眼一亮:“真的啊?”
话一说出口,皓天妈又有些后悔了。她想,她怎么忘了此行的目的了呢?但她一抬眼看到四处挂着的那些衣服,就又有些迈不开步了,她是真心喜欢这家店。或许她能在这店里帮上一段时间忙,在北京住下来慢慢打探有关皓天父亲的事。
李爽说:“昨天晚上我就做了这么个梦,梦见一个好裁缝从天而降,你说巧不巧,今天你就来了。我真是太高兴了!请问贵姓是——”

皓天妈说:“我姓花,就叫我花裁缝好了。”
“行。今晚上你就住在我店里吧,一来可以帮我看店,二来也省了你的旅馆钱了。”
“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这后面就有床,我带你去看看。”
这一夜,皓天妈睡得特别沉,她好像又回到了家乡,回到了那美丽的小镇上,她的“花裁缝的店”又重新开张了,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裳和绸缎,有风吹进来,绸缎和衣裳一起晃动起来,皓天妈看着特别高兴。


第五部分“忘掉小白脸”的活动(1)

大鱼的欧洲之行,被房道明暗地里称之为“忘掉小白脸的活动”,这一次他对大鱼是真的动了心,离婚后他也接触过不少女人,但都没有像大鱼这样,一旦爱上了就再也放不下。
在房道明眼里,像大鱼这样的女人,一定要有一个像模像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她现在的那个“枕边人”张皓天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年岁比她小那么多不说,还整天游手好闲,没有一个正经职业。说是想当歌手、想当演员,像他那个年纪似乎也有些晚了吧。他无非是想当个寄生虫罢了,寄生在女人胯下,不过现在男女平等了,女人们会说你们男人可以养女人,我们女人怎么就不可以养男人?但问题是房道明觉得大鱼为了这个小男人,就排斥对他的感情,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他们在德国的一家旅馆里谈论这个话题。一路上,大鱼一直都在回避谈到张皓天,他们在法国看一场演出的时候,房道明无意中指着台上的一名演员说:
“看啊,美娜,那人长得像你的男小蜜。”
大鱼的脸立刻由红变白,又由白转成可怕的灰绿色。她“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不管不顾地从那排观众的膝盖前面硬挤出去,房道明也失去了风度,一路叫着“美娜”、“美娜”,磕磕绊绊,追逐而去。
街灯幽暗极了,四周站立着几个身份不明的白人女子。大鱼可能也感觉到某种不祥的气氛,她的脚步明显放慢了,直到后面追上来的房道明赶上她,她才停下脚。
“对不起,美娜,我刚才没注意……”
“没注意你也不能说侮辱人的话呀!”
“是是是,我下回一定注意。”
大鱼扭过脸去,心里觉得很茫然,她想,她跑这么远,到底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听房道明说风凉话吗?那个看演出的地方离他们住的旅馆很近,他们一路闷着,谁也不说一句话,走到各自的房间门口,轻声道了晚安,就回房睡了。

那一夜,过去的事就像电影一样,一幕幕从大鱼眼前闪过。上世纪、“方向盘酒吧”、山顶花园、焰火、酒杯与高跟鞋、激情夜、吻、疯狂做爱、争吵、金钱交易、愤怒的母亲、公司员工的脸……虽然身在法国,但大鱼却把国内的一切统统想起来了。她甚至有些后悔跟房道明一起出远门,她对房道明的感觉是“没有感觉”,要说恨也恨不起来,要说爱呢,也没什么爱得要死要活的理由。
倒是她跟张皓天的感觉,让她欲罢不能。坦白地说,她一开始并没有爱上这“小男孩儿”,把他找来一起度过1999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是因为她寂寞。
一个人围着披肩在山顶花园别墅的露台上看烟火,那滋味想想都觉得凄凉。
两个人站在露台上看烟火,那感觉就不一样了。



第五部分“忘掉小白脸”的活动(2)

大鱼一开始的初衷,不过是想找个一起看烟火的玩伴,没想到渐渐地,还真喜欢上了他。除了张皓天,这将近一年的时间,她再没碰过别的男人。就算是跟房道明一起出来旅行,他们也是各住各的,费用也是对半分,她不想让房道明觉得,她是一个喜欢在小事上占便宜的女人。
房道明在德国的那家旅馆里,在大鱼完全没有精神准备的情况下,冷不丁把张皓天的事摆到桌面上来。房道明不客气地一上来就说:“美娜,结束你那种生活,跟那个人分手吧。”
大鱼刚在浴室洗完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水珠滴在毛衣上,凝成一颗颗的透明珍珠,浮在表面。她愣了一下,心想,怎么突然又谈起这个来了,不是说好不说这个吗。
大鱼用一块毛巾使劲擦着头发,左边甩甩,右边甩甩,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把房道明看得眼都直了,一个男人真正喜欢一个女人,是从小动作开始的。房道明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大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着,好像突然忘了该谈什么。
“你说什么?你最好说清楚一点,你要我结束什么?哪种生活?跟谁分手,为什么要分手……”
“美娜你别装糊涂,”房道明坐在那儿突然伸出双手来将大鱼的腰搂住,他把脸贴上去,紧贴着她的身体,“……别装糊涂。”他又嘟嘟囔囊地说了一句。
就是后面的这一句话激怒了大鱼,大鱼用力将他推开,把房道明连同他屁股底下坐的那把椅子一同推得向后移了好几十公分,房道明连忙把脚踩住地面,以起到“刹车”的作用,要知道,房道明后面就是一幅巨大的观景玻璃,如果他连人带椅一起被大鱼推下去,那么恐怕要上德国电视新闻的头条了。
好在他及时刹住了车。
他说:“你差点害死我!”
他又说:“你不是想要杀了我吧?”

“无聊!”
大鱼丢下他一个人走了。其实她也没走远,她就住在隔壁那个房间。房间里也有一面大幅的观景玻璃,傍晚的欧洲小城景色很美,从房间的玻璃窗里望出去,夕阳给城市的边缘镶上一层金边,那些尖屋顶的房屋就像从童话世界里冒出来的,每一个尖顶下面似乎都隐藏着一段故事。在街拐角处有一个小型的街头雕像,雕的是一匹健壮漂亮的白马,大鱼靠在窗边,一直盯着那匹白马看,她好像想起了什么,那匹马使她想起了家乡的白马广场,这白马与那白马实在是太像了,只是体积略小一点儿,仔细看去,白马下站着一对年轻人,那男的不知怎么让她想起张皓天来。
这时,敲门声响起来,大鱼知道肯定是房道明,因为在这里,除了他大鱼再也不认识第二个人。她走过去开门。房道明站在门口问她:
“一起出去吃饭吧?”
“你自己去吧。”
大鱼没想到房道明突然火了。


第五部分“忘掉小白脸”的活动(3)

“我最烦一起出来闹别扭的人,你看你,在国内还挺好,一出来,就别别扭扭的,你到底想干吗呀!”
“想回去。”
“你是不是又想那个什么什么天了?”
“他叫张皓天,不叫什么什么天。”
“对,那个张皓天,美娜,你知道我带你出来走这么远,是为了什么吗?对,你心里明白,我是为了让你换个环境,尽量把那个人忘了,咱们重新开始。”
“可我就是忘不了!”
大鱼连自己都没想到,她竟如此脆弱,话还没说完竟然就咧开嘴哭了,而且还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嘤嘤地抽泣,她是放声大哭,嘴咧得老大,舌头在嘴里抖得厉害。如果此刻要有一台数码相机,将大鱼哭泣的形象拍摄下来,说不定能拿个摄影界的什么大奖,因为她哭得实在是很生动。
房道明态度从容地一步跨进来,又从容地返身把门关上,然后他就紧紧地抱住了大鱼的身体,再也不肯撒手。大鱼哭够了,闹够了,在他怀里安静下来,她忽然有一种心里被清空的感觉,既难受又舒服,这时,她感觉到了那只在她衣服外面游走的手。她的身体软软的,被他抱着,任由他把手伸到一层层的衣服里面,轻轻地摸索。
外面的天色已暗淡下来,屋里的光线更黑。房道明已经把衣服脱了,黑暗中看不太清他的体形。他过来抱紧她,把她的上衣和裙带弄得很乱。他从上面剥出一只乳房来,把嘴凑上去吸吮。大鱼就像被某种溶剂溶化了似的,在他手心里像液体那样流动着。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们开始做爱。
大鱼很想把她身上的衣服脱掉,但已经来不及了,她惟一被他脱掉的是带蕾丝花边的肉色内裤,别的什么都还穿着,就连腿上的丝袜都没来得及脱,他们就已经弄到不可收拾的地
步了。
大鱼没想到自己倒是真的喜欢这种零乱,粉色小钮扣衬衫扣子被解开了一半,另一半还死死地扣着。裙腰上的搭袢倒是被打开了,只是拉链也被拉到一半,歪斜地挂在她胯上,倒另有一种似露非露的诱惑。
“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可爱吗?”他问。
大鱼把头扭向一边,表示一问三不知。
房道明说:“就是在床上。就是现在。”


第五部分“忘掉小白脸”的活动(4)

她不理他,在做爱之后一件件地脱衣服。她觉得刚才他那么疯狂地弄她,把她的衣服都弄坏了。还真是有点心疼呢。
大鱼脱光了之后,房道明再次心疼地抚摸她。他说她是一个“亦庄亦邪”的女人,这种女人到了床上是最狂放的。他喜欢女人跟他一起兴奋。有的女人就跟死人一样,跟这种女人做爱无异于奸尸。
“你是说你前妻?”大鱼好奇地问。
“啊,她嘛——”房道明拖了个长声,“咱俩在一起,不谈她好吗?”
“你们有孩子吗?”
“有个女儿,去年没考上大学,在家呆着呢。听她妈说前段时间病了,说是迷上一个什么什么样的男的,两人正在床上亲热的时候,被她妈妈捉到了,她妈妈自然是痛骂了那个男的,并把那男的赶走了。噢,那男的是我家的房客,我老婆那个人,是个财迷,说他们母女俩住不了那么大房子,就把套间里的其中一间小屋租了出去……”
大鱼觉得光着身子被一个男人抱着,耳朵里听到的却是他滔滔不绝地谈论他老婆,这事实在是有点怪。房道明是个聪明人,他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将怀里女人的身子抱抱好,又“啄”了一下她的小红嘴唇,柔声说道:“好了好了,宝贝我们不谈她好吗?”
大鱼说:“那谈什么?”
“刚才好么?舒服吧?”
大鱼没说什么,她还在想他的前妻,还有那个有点可怜的女孩。


第五部分再见,小月(1)

在张皓天眼里,蓝小月和露露这两个女孩都需要照顾,他有些拿不定主意,该丢下哪一个,去照顾另一个。他母亲自从那天离家出走,就像一滴水滴进大海里,再也不见了踪影。他给老家打电话,老家的人也说没见他母亲回去。但老家的人又宽慰他说,不要紧的,反正你妈是手艺人,无论走到哪儿,都凭本事挣饭吃,让他尽管放宽心。张皓天这才放弃了去报警的念头。
露露她妈几乎每天都给张皓天打电话,让他搬回去住。
“你的东西都原封不动的保留着,被子我也帮你晒过了,你就回来住吧。我都答应露露了,把你请回来。至于你跟露露的关系,你想跟她好就好,不想跟她好呢,我也不会怪你,等露露的病情稍好一点,你就可以走,你看这样行不行?算我求你了,回来吧!”

张皓天其实也想找个地方住,借住在蓝小月这儿也不是个事儿,蓝小月白天保证得好好的,晚上睡觉一人一个屋,绝不互相打扰,到了晚上她就变卦了。夜里她从歌厅下班回来,满身酒气,不管不顾就往张皓天被窝里钻。
“你玩了我吧,我浑身上下都跟着了火似的,他们摸我,摸完了就放手了,我好难受啊!”
又说:“你嫌我脏是吧?我跟他们没那事儿,真的真的。”
张皓天把灯打开,把蓝小月推出被窝,正色对她说:“小月,你听我说,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呀!”
灯光下蓝小月的脸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几乎到了一年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她开一辆天蓝色出租车,头上梳着一个高高的马尾,天真可爱。那时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他还没恋上大鱼,露露也没发疯似地单恋上他。母亲还在老家过着悠闲的日子,她没来北京,也没在北京走失……如果人世间的事,可以像录像带一样“退回”到最前头,那该多好!
蓝小月眨了眨被睫毛膏涂抹得乌涂一片的眼睛,像是困了,又像是有什么事不明白,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周围的世界,可她却什么也看不清,她的眼睛又用力眨了几下,然后闭上了。
张皓天和她面对面站着,他不知道该拿面前这个女孩子怎么办,但有一点他心里是清楚的,那就是他再也不会跟这个女孩上床了,因为他爱的是另一个女人。他爱大鱼。
女孩说:“好了好了,滚你妈的吧!”
说着,将门摔得乒乓山响,人也一阵风似地旋转而去。
——不能不走吗?
——我昨晚上骂脏话了吧?
——我知道你文雅,你听不惯这个,以后我改还不成吗?
第二天一早,小月依在门框旁,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盯着张皓天的房间门。门一开,她就开口说话了。张皓天没搭腔,一句一句全是她在说。
张皓天冷着脸。他板起面孔来的样子显得更加英俊,小月心里说:“看他一眼,真是要出人命啊!”他虽然对小月如此冷淡,可小月心里仍很迷他。
“再见。”他说。


第五部分再见,小月(2)

蓝小月追出去,冲着张皓天的背影喊:
“哎,张皓天,你去哪儿?”
“总有地方去,就不用你操心了。”
说着,他就加快了步伐。楼梯上发出一连串“哒哒”的清脆的足音。

蓝小月一直在回字形拐弯楼梯的上方看着他,她始终可以看到他的影子,伸出手却越来越够不到他。于是,她的手越伸越长、越伸越长。如果有摄影机,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长胳膊长发的年轻女孩,她的脸上还化着夜总会的浓妆,身上穿着奇异的银亮短裙,肩膀上面光溜溜的,只有一根细带连着。
张皓天“哒哒”的清脆足音还在响。那回字形楼梯好像走不完似的,他走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有走到底。
年轻女孩的长胳膊还在伸长,她一直向下够着,似乎要够到什么。周围安静极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那“哒”、“哒”、“哒”的清脆足音,有节奏地响着。那是女孩蓝小月一生中听到的最美的音乐,她把胳膊忘情地向下够着,整个回字形楼梯在她眼里就像迷宫一样美丽。
终于,她在一片眩晕中坠楼而下。
终于,她坠落在他脚前,让他看清了她年轻而又忧伤的模样。
终于,那“哒”、“哒”、“哒”的清脆足音停止了。
终于,什么都完了。
……
不知哪一家的录音机突然失去控制,从开着的房门里爆发出高亢的歌声来,张皓天木然地站在那里,感到头痛欲裂。他努力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哆嗦着勉强打了报警电话。
几分钟之后,刺耳的警笛声在清晨的北京上空响起,回旋缭绕,久久不散。



第五部分漫漫情路(1)

自从蓝小月自杀以后,张皓天的心里就像被人用刀子剜去一块,伤口始终都没有愈合。出事之后,他就搬回到原来租住的小屋里去住了,原以为大鱼回国后还会来找他,可是没有,连一点她的消息都没有。张皓天手里还有一把她家的钥匙,他把它放在床头柜的小盒子里,他想,等合适的时候,就把钥匙送还给她。
妈妈依旧是踪影全无,但是张皓天有一种感觉,他觉得妈妈好像就在身边,她并没有走
远。
有一天,张皓天到外面去办事,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天已经黑了,他沿着“歌如海”歌厅的前面的那条马路慢慢往前走,那霓虹闪烁的地方刺痛了他的伤口,他又开始想小月了。人行道上走着成双成对的恋人,他尽量调开目光,不看他们。
路边有一家店引起了张皓天的注意,那是一家门脸儿小小的裁缝店,门脸儿上方写着“金枝玉叶”四个字。张皓天以前从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一家这样的小店,他站在那儿出了一会儿神儿。他想起在老家母亲也有这样一家店,门脸儿虽小但地理位置很好,生意也还说得过去。
门开了,从店里走出一个女人。女人见张皓天愣头愣脑地站在她店门口,就态度和气地问道:“是要做衣服吗?”张皓天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后就一溜烟地跑走了。女人望着他的背影自语道:“好帅的小伙子!”
其实,母亲就在一窗之隔的地方埋头做针钱,只是他们彼此看不见。地球上的人常常是这样,有时候就像是掉进了某个看不见的黑洞,虽然近在咫尺,却又无法看见。
刚才从裁缝店里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李爽。李爽收留了皓天妈,让她慢慢实现千里寻夫的梦想。
张皓天跑了一段路之后,感觉到身体渐渐发热,他把夹克衫的拉链敞开了,头发也热烘烘的,他想回到家第一件事先得洗个澡。他想,不知道露露今天晚上把电热水器的插头插上没有。露露妈为了省电,不让家里的热水器二十四小时插着,如果晚上谁要洗澡,就先提前一小时把插头插上,这样虽然麻烦,但的确很省电。
蓝小月出事以后,露露的病倒是一天天好起来。张皓天住在露露家,不仅没有照顾露露,反而要露露照顾他,有时想想他会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他希望自己早点振作起来,重新开始,可小月的死对他的刺激太大了,要振作起来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张皓天推开家门,看到露露正端坐在门厅的那把椅子上,眼睛被灯光照得像玻璃一样透明,她涂了淡色的口红,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那微笑又像一束光照在她脸上,转瞬即逝。她垂下睫毛,那睫毛长长的,看上去很美。

“我已经给你烧好水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洗澡?”
她脸上显露出少女般的羞涩。

“……反正就是知道。”
张皓天说:“露露你对我真好。”
又问:“你妈妈呢?”
“她还能上哪儿?上朋友家打牌去了。”
“露露,我一路上走得热死了,我进去洗个澡,等我出来陪你说会儿话。”
“嗯。”


第五部分漫漫情路(2)

露露依旧在那盏灯下坐着,她安静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幅画似的。其实,她早已如火焚心,她相信自己一生中只爱这个男人,她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浴室里的热气弥散开来,像雾一样包裹着张皓天的身体,在这云雾之中忽然多出一双小手,那手从后面搂住张皓天的腰。张皓天犹豫了一下,他不敢动,也不敢拒绝她。他知道那是露露。
热水哗啦啦地从空中洒落下来,就像什么人的眼泪。自从小月去世,张皓天还没好好哭过。此时此刻,他的眼泪真的来了,好在有热水掩盖,没人能看得出来。
——你在哭吗?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出去?
——我是真的爱你。
耳边传来露露的声音,那声音就像透过某种墙壁传来的回声,听不太真切。张皓天回过头来,他看到了奇怪的景象,他看到一只洋红色的胸罩和配套的三角内裤悬立于半空中,女人的身体却隐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只隐隐地觉得有些害怕。热水龙头被关掉之后,雾气渐渐散去,女人显露出真身,那是身穿三点式的露露站在他身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露露,别这样好吗?”
“你真这样讨厌我吗?”
露露转身准备出去。“露露!”他叫住她。露露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他走过去,扳过她的身体让她面朝着自己。“露露!”他又轻轻叫了她一声,然后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晚上,他和露露在一起了。他们关着灯,躺在暖和的被窝里,被子露露白天偷偷拿去晒过,盖在身上十分松软,还能闻到好闻的太阳味儿。
露露说:“知道吗?我妈妈已经同意了。”
“同意什么?”
“当然是我跟你……妈妈说只要我愿意,她不再干涉我的个人问题。”
张皓天“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个人问题’,这种话是你跟大人学的吧?”
“我已经是大人了,什么‘跟大人学的’,你还把我当小孩呀?”


第五部分漫漫情路(3)

张皓天点点她的鼻子说:“你呀你。”
露露告诉他,她还是个处女。张皓天愣了一下,不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以前当然碰到过处女,但差不多都是事后才知道的,知道的时候“处女”这个词已经没有用了。而像露露这样事先通告的还是第一个。他把本来已经伸过去放在露露胸口的那只手又收回来。
她说:“你怕什么?难道你害怕处女?”

他说:“我怕处女干什么?我什么也不怕。”
她说:“不怕就好,我也不怕。”
他说:“别说话好吗?”
他开始亲吻露露,吻她的脖颈和乳房。她很安静地被他亲着,但她显然没什么经验,一动不动有点像个木头。皓天心里一点都不快乐,他想,小月为了爱他毁灭了自己,露露为了爱他不顾一切,而他真正爱着的女人却是大鱼。
张皓天想,人有的时候真是奇怪啊,当初他躺在这间租来的小房间里,脚撑在床栏杆上做着冒泡美梦,他脑子里勾勒着名车、豪宅、美女相伴的豪华生活,当他以为这一切不可能实现的时候,他遇到了大鱼。一夜之间生活就改变了,他从这间小屋里搬走,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而现在,时间过去了一年,他仍躺在这间小屋里,就像他从来也没走出去过。他又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两手空空。
“皓天,你为什么不跟我做爱?”
“我不能确定,我是否爱你。”
“我能确定,我爱你。快点儿吧,再耽误我妈就该回来了。”
张皓天说:“这回你能确定,你妈不会再把我扔大街上去了?上回瞧她那样儿,可够凶的。”说着,就压到露露身上去。露露伸出双臂抱住他,抱得死死的,似乎永生永世都不会撒手。张皓天说:“你抱我抱得太紧了,我都动不了了。”露露说:“可能是我太激动了……”两人正说着话,房门“吱扭”一声响了,那声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起来被放大了几倍,张皓天打了一个冷颤,从露露光溜溜的身子上滑下来。
“你怎么啦?”露露依偎着他小声问。
“没听见你妈回来了?”
“我妈回来了怎么了?她说过不管咱们的事的。”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踏实。”
张皓天想起上一次的经历,那噩梦一般的情景使他不寒而栗,上次露露偷偷溜进他的房间,他俩关着灯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但她母亲回来后大发雷霆,揪住张皓天又打又骂,还朝他脸上吐唾沫,这一次会发生什么事还真说不准。


第五部分漫漫情路(4)

果然,外面的大门关上以后,那个沉重的、硬底皮鞋的脚步声“哒”、“哒”、“哒”地在整套房子里响起,张皓天抱紧露露,两个年轻人吓得缩成一团。
“露露!露露!你在家吗?”
母亲显然去了露露的房间,她没有找到女儿,又转了出来,那“哒哒”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已经很接近张皓天的房间了,就在这关键的时刻,电话铃响了,皓天想:“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

两个年轻人抱在一起,屏息聆听。露露的母亲拿起电话,粗声大气地“喂”了一声。张皓天在心里默念,“希梵,希梵,千万不要是我的”、“希梵,希梵,千万不要是我的……”他默念了两遍咒语,可咒语偏偏在这时候失灵了。
他听到外面有人大叫他的名字:“皓天呀,你在不在家?电话!”“哎,我在,我在,马上来!”当他挪动身体的时候,才发现露露的手把他搂得紧紧的,掰都掰不开。
“露露,露露,我去接一下电话。”他凑近露露的耳朵小声说。
当张皓天拧亮柜头的一盏灯,看到柠檬黄色的光线照在露露苍白的脸上,有一颗泪在她眼角慢慢爬行,那一刹那,张皓天的心像被一把雪亮的钢刀刺了一下,痛得要命。他虽然不爱露露,但还是很心疼她,知道她内心的挣扎。
他去听电话,十步远的距离像走了一千米。电话是汪丁丁打来的,为的是告诉他两件事,一件是他已经跟诸葛小晴分手了,这件事没什么稀奇的,他们已经分分合合好几回了,谁也弄不清哪一件是真的,哪一件是假的。关键是另一件事让张皓天大吃一惊,汪丁丁说:“这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反正你听了以后千万别生气,我听人说大鱼把你给你妈的那十万块钱又要回去了。”
张皓天的手抖得很厉害,他好像听不懂电话里的人到底在说什么。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日光灯煞白的光线刺激着他的眼,他眼前一片淡白色的虚光,什么也看不见。
接下来他看见了他最不愿看见的一幕:他房间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亮得犹如舞台。露露尴尬地坐在床上,被子拥到胸口。一看就知道她下面什么也没穿,她羞愧地低着头,接受母亲目光的拷问。
她母亲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穿上衣服回你自己房间去!”
又转身对张皓天说:“你回避一下,让她穿上衣服。”
张皓天咳嗽了一声,只好装作要上洗手间的样子,扭头走了。张皓天长这么大,从没像今天这么窝囊过。他关上洗手间的门,双手用力敲着自己的头,他恨死自己了。他想,明天的日子该怎么过呀?他还有什么脸面再见露露和露露她妈……
第二天上午,张皓天一觉起来就给大鱼打电话。家里电话没人接,想必她已去了公司。
——大鱼,你也太黑了,你有上千万的资产,还在乎我那十万块钱,硬从我妈手里要回来?
——是我要回来的,还是你妈硬砸给我的,这点我们全公司的人都可以作证。
——没想到你这么无情。
——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无耻。
这是张皓天跟大鱼的最后一次联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脆弱到像纸一样用手一捅就破的程度。张皓天手里拿着电话,感到伤痛欲绝,他想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全世界都背叛了他,大鱼恨他,露露妈恨他,死去的小月恨他,露露因为昨天晚上的事,可能也在恨他。他躺在床上一遍遍地过着电影,女人,形形色色的女人,一个个从眼前走过。他最心疼的人已死去,最爱的人已成仇人。他怎么办?是开门去见她们母女?还是就此在床上懒下去,永不见人……他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那一觉睡得可真长啊,整整睡了二十四小时,醒来后,他又是个新人了。



第五部分猜猜我在哪儿(1)

那天晚上,李爽发现一向埋头做活儿的花裁缝,突然往脸上擦了许多玉兰油。她的脸一下子白了许多,站在灯下都有些不认得她了。
李爽“哒哒”地踩着缝纫机,最近店里的生意一下子好起来,李爽觉得那是花裁缝带来的财运,所以她很怕花裁缝离开。她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说:“花裁缝,今儿晚上有什么行动?”
花裁缝手里拿着个小镜子,在脸上左照右照,有一束银白的光就从她手中飞出去,在屋顶上飘来飘去,像一个梦的空壳,不断变幻着形状。花裁缝照完镜子,神情庄重地说:“是的,是到了该行动的时候了。”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让我想想……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自己作的孽,最好自己一个人去面对。”
李爽说:“那孩子也在北京吧?什么时候把他带来让我看看。”
“我儿子张皓天已经长得很大了,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
“哪个当妈的不说自己儿子好啊?”
“哎,我这可不是吹牛,我儿子真的长得很英俊,就跟那个会演戏又会唱歌的偶像明星潘晓伟长得差不多。”
李爽眼前掠过一个影子。那是几天前在店门口晃来晃去的一个小帅哥,刚问他一句话,他就跑远了。趁着李爽一愣神儿的工夫,花裁缝也跑远了。李爽觉得奇怪的是,她居然没看到屋门打开再关上,花裁缝是一下子就不见了,就像一滴水在树叶上蒸发一样,不留一点痕迹。
花裁缝走在通往“歌如海”歌厅的那条路上。这条路她已经很熟了,每天出去买菜都要顺道到歌厅前面拐一拐,看看歌厅上方偌大的“如海”两个字。那是她的名字。在她的想象中,那个男人——也就是皓天的亲生父亲肯定还记得25年前发生的事,也记得她的名字。
那时候,别人都叫她“小花”,只有他管她叫“如海”。
“我真的能在‘如海’里找到皓天爸吗?”
一想到这儿,花裁缝就感到脚底发软,鞋底踏上凉滑的大理石台阶,身体向前冲了一下,差点跌倒。有人上前扶了她一把,问她是找人还是唱歌。花裁缝忙说:“找人,找人。”
服务生又问她找谁,她说:“我找你们老板。”
服务生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问:“你和我们老板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一个亲人。”
“什么样的亲人?”
“你无法想象的亲人。”
“那我就知道了。”



第五部分猜猜我在哪儿(2)

服务生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然后将她引进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屋子里,说声“你坐”就退出去了。皓天妈环顾四周的环境,只见屋里除了沿墙摆了一圈沙发,什么也没有,连只茶几都没有,倒在墙角的字纸篓里,发现了几枚用过的避孕套。这使皓天妈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联想。另外一个发现就是,这间屋的墙角好像有一只摄像机探头,皓天妈虽弄不懂那是什么,但她隐约感到她在这间屋子里的一举一动可能都是被监视的。
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一个人正通过电视屏幕暗中观察那个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只见这个女人,身穿做工精美的中式服装,举止端庄,娴静美丽。“她是谁?”
屏幕对面的那个观察者嘴里叼着一支雪茄烟,他吞云吐雾,将那只雪茄烟抽得“叭叭”有声。突然,他的眼睛在屏幕上停住了,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许多年前、小城、楼台、烟雨、难以遏制的爱情,他以为那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想不到这个女人竟然鬼使神差地找了来,就坐在隔壁房间里。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下电话号码,知道是妻子打来的。
“喂。”电话里传来妻子娇柔甜腻的声音,“是我呀!博之,猜猜我在哪儿?”
张博之的妻子顾圆圆是一个孩子气颇重的女人,他们的女儿张小雪已读小学三年级,平时在学校里住读。因此顾圆圆有着大把的时间逛商店、喝茶、看演出、买唱片,她还爱结交各界朋友,是个交际花式的美人。
张博之对妻子十分宠爱,只要她高兴,干什么都成。她动不动就爱给丈夫打电话:“亲爱的,猜猜我在哪儿?”张博之总是不厌其烦地同她玩这个游戏:“国贸商城?太平洋百货?燕莎?中友百货……”如果他猜不对,妻子每回都在电话那头“格格”地笑。
然而这次张博之无心跟她玩游戏,他语气低沉地对妻子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你怎么啦?声音好冷淡,就跟见鬼了似的。”
“噢,今天太忙了,没什么事儿我就挂了,回家再说好吗?”
“博之,你没什么事吧?”

“没事。”
电话挂断之后,张博之看到了令人惊异的场面:隔壁那女人竟然对着镜头在说:“博之,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如海呀!”“不!你不是!不!不!”
这时候,刚才那个服务生推门进来。
“老板,出什么事了?”
“叫隔壁那个女人走。”
“是。”
服务生关上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张博之就在屋里听到外面女人大吵大闹的声音。“张博之,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在!出来!”


第五部分猜猜我在哪儿(3)

张博之关掉电视、关掉灯,一个人痛苦地缩在角落里,欲哭无泪。几十年的岁月片断慢慢浮现眼前,他觉得当年的花如海重新出现,对他来说如同一个幻影,那是一个几十年都追着他不放的幻影,今天终于现身。她是怎么找到他的?为什么认定他就一定在这里呢?单凭一个歌厅的名字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女人的直觉。张博之坚信,花如海是凭直觉找到这里的,女人的直觉就像狗的嗅觉,毫无道理可讲。
皓天妈在走廊里闹了一阵子,被保安强行推了出去。但皓天妈并不生气,她从保安急赤白脸的态度上看出了问题。她想,这家店的老板定是皓天他爸张博之无疑。
就在皓天妈到“歌如海”歌厅大吵大闹的时候,露露和张皓天终于有了第一次。他们每次在一起露露的母亲都会突然回来,弄得他们俩一上床就胆战心惊的,生怕什么人会再次闯进来。
这天晚上,露露妈又去打牌了,两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锁好门,拉上窗帘,躺到床上去。深秋时节,暖气还没有来,被窝里很凉,为取暖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脸紧贴着脸,胳膊和腿相互缠绕着,有种生死相依的味道。
“露露,咱们结婚吧,结婚后我就找份工作,我再也不折腾了,咱们简简单单地过日子。”
“我可以叫我爸帮你找份工作。”
“哦?你爸是做什么生意的?”
“是做地产生意的。他叫房道明,生意做得很大的,在地产界很有名。”
“什么?你爸叫房道明?我怎么不知道你姓房啊?”
“是吗?我本来就姓房呀,我叫房露露,从小到大一直叫这个名儿来着。”
“房露露……”
张皓天想起大鱼现在的男友就叫房道明,他们曾一起到马场骑过马,彼此都还有些印象。原来,露露竟是他的女儿,要是自己真和露露结了婚,而大鱼也真的嫁给房道明的话,那可真要天下大乱了。可要让他扔下露露,他又不忍心,露露是那么一门心思地喜欢他,为了他甚至可以去死,他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蓝小月了。
这样想着,他就搂紧露露,很温存地抚摸她的敏感部位。露露喃喃地说:“皓天,我爱你。真的很爱你。”
“我知道。”他们开始做爱。张皓天问露露疼不疼,露露说“不”。他们不再说什么了。张皓天这一次是打算负起责任来跟她结婚的,在露露这儿,他感觉到一个大男人应该是顶天立地的,这种感觉特别强烈,而在大鱼身边的时候,这种感觉是没有的。大鱼很独立,顶
天立地的仿佛是她。
露露的母亲似乎从心理上完全接受了张皓天,她做牛肉萝卜汤给皓天喝,一勺勺帮他盛到饭碗里,看着他一口口喝得很香的样子,就问:“好喝吗?”
“好喝。”
“好喝就多喝点儿,锅里还有。”
“露露呢,露露怎么不来吃饭?”
“看电视剧呢,眼都直了。露露!露露!皓天叫你过来吃饭呢。”


第五部分猜猜我在哪儿(4)

他们围坐在灯下,一家三口,热饭热汤,张皓天想,就这样,也挺不错的,多少人的小日子不就是这样过的嘛,人家可以过,我为什么不可以。他舒舒服服地喝了汤,又添了碗饭。露露小鸟依人地坐在身旁,眼睛总是温柔地看着他。
“露露,给妈也盛碗饭。”
“哎。”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东一句西一句的。张皓天有种错觉,好像他们三个人一直生活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日子还将平和地延续下去,没有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却一天天过得很结实。
一天夜里,张皓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母亲穿着鲜艳的衣服,坐在“歌如海”歌厅里。他从未见过母亲穿如此艳丽的衣服,而且母亲坐的地方也不对,她为什么要坐到歌厅里去呢?那种地方以前她连听都没听说过,就更不要说进去了。
张皓天听到层层叠叠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浪高过一浪。
歌声中,蓝小月笑吟吟地向他走过来。她越走越近。她穿着白纱裙,腰间有个红色的蝴蝶结。他正要伸手抱住小月,红色的蝴蝶变成了红色的血,汩汩地往外流着。他用手去堵那伤口,血却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
手背上到处都是血。他闻到了浓烈的腥气。
张皓天在睡梦中被露露推醒。露露柔声说:“今天不行,我来月经了。”张皓天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正放在露露的两腿之间,焦虑地揉着她的那个地方。露露误会了他的意思。他也没把梦到的情景告诉露露。


第五部分光阴与回忆(1)

皓天妈坐在店铺中央的一架缝纫机前,面向着窗。她手底下有一些明黄的颜色在缓缓地流淌,就像用光阴与回忆织成的锦缎,颜色是那么奇异,她陷入一种恍惚,忽然对自己身在何处、经历过什么都有些怀疑。惟一能确定的,就是她现在每天都要到“歌如海”歌厅去找张博之,但张博之始终不肯见她。
皓天妈相信,总有一天皓天爸会见她的。她每天到那里坐一坐,喝杯茶,服务生照例要
来告诉她“老板不在”,她就离开。几个星期以来,这已成为一种习惯,她内心不再恐慌,而是变得越来越坦然了。时间在分分秒秒滴滴答答地向前,其实,距这对25年没见面的情侣再见的时间已经相当近了,只是他们还浑然不觉。
白马广场是一个让奇幻的想法成真的地方。那个下午,本来花如海是有别的事要做的,李爽到外面去收一批活儿,要到第二天才能回来,花如海拿出一匹柠檬黄的丝绸来,打算做两件由她设计的改良旗袍。她们这个店,既卖成衣也量体订做,由于复古风的日益风行,小店的生意好得不得了。
她在缝纫机前“哒哒”地轧着东西的时候,突然一抬头,看到了窗外秋天的景色,那景色吸引着她,她不知不觉放弃了手中的丝绸,仰着脸,以奔跑的速度朝外走,不知不觉来到白马广场,她看到四周金黄的叶子反射着太阳的光亮,这是这座城市特有的美景,人们穿梭在美景之中,轻盈飘逸,形同仙人。
突然,人群渐渐远离了,只有一个中年男子慢慢踱着方步朝她走过来。
“你好。”他说。
“怎么,不认识我了?”他又说。
“我就是你天天要找的人,‘如海’歌厅是我开的,用的是你的名字。”
花如海觉得她好像是在做梦,25年的漫长岁月,她不过是做了一场大梦,大梦醒来的时候,人生已过了一半,儿子也已长大成人,而面前这个当父亲的,却还未曾与儿子见过一面。
他们在白马雕像下的大理石基座前,一句句说着当年曾经说过的话。他俩都以为那些话他们早已忘记了,但是没有,每一句都记得很清楚。别人从他俩身边经过,都以为这是一次极普通的约会。谁也不会相信,他们距上一次见面,时间过去了25年。
高大的白马、逝去的时间、漂移的恋情、秋日的美景,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童话世界里的物件,美而易碎,但此时此刻,花如海觉得她一下子就抓到了它,她再也不肯放手。
“如海,你呀,你还是当年那个脾气。”张博之说,“你刚才说,咱们还有个儿子,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

“那他现在在哪儿?”
“在北京。”
“他好吗?”

“好,可好了,他长得英俊高大,是个大小伙子了。”
“那你今天怎么没把他带来?”
“我怎么知道我能碰见你呀?我天天去找你,你都避而不见,今天能在这儿相见,那是老天爷可怜我,他用一只手把你硬推到我面前。人不信命不行,当年我碰到你是命,今天再次碰到你那也是命。缘分这东西是上天注定的。”


第五部分光阴与回忆(2)

他们身边依旧有人来来往往,花如海紧紧抓住张博之的一只手,生怕稍一松手,他再次消失在人海里,永世不能相见。风吹动着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那阵风吹过去之后,一地金黄。他们踩着咕吱咕吱的落叶走远了。
张皓天在他父母相认的那个下午,正带着露露母女,走在郊外通往马场的那条路上。两旁的林阴道在这个时节已变成一条黄金通道,两边的叶子伸向中间,围成一个拱形,阳光射穿金黄色的叶子,使得那些叶子变得像玉一样透明。
如果在那一刻,你能够看到他们三个人的背影,你一定会被那种美所感动。他们三个人穿了三种颜色的衣服,张皓天穿了一身白,一左一右的两个女人分别穿着玫红和青果绿两种颜色。那条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他们一直在走,一直在走,走在美丽的景致之中。
马场里有几匹马正在围栏中奔驰,张皓天手搭凉棚看了一会儿,没有找到他原来骑过的那匹白马。
露露说她想骑马。
“你敢骑吗?”露露妈惊讶地看着日趋健康的女儿,再看看张皓天,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露露挑了一匹漂亮的枣红马,竟无师自通地骑上去。马儿奔跑起来,露露妈和张皓天站在围栏边聊天。
“露露的事,多亏你了,你看她笑得多开心,现在多健康,以前的事真不敢多想,有一阵子,我真害怕会失去她,我怕她会想不开做出傻事来。”
“现在不会了,有我呢。”
“还没有找到你妈妈?”
“没有。”
“那你跟露露的事——”
“我会对她负责到底的。”
“你爱她吗?”
张皓天半天说不出话来,把脸憋得通红。露露妈见状说了句“小伙子,还不好意思呢”,这事也就轻轻带过去。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露露,他们之间可能更多的是责任,他觉得露露已经够可怜的了,他不能再伤害她。
露露刚学会骑马,她很兴奋,每骑过来一圈,都要对她妈妈和张皓天笑一下。那是一个女孩一生中最灿烂的一刻,她满脑子都是美好的事物,她不知道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在她最快乐的时候,已经向她慢慢袭来,她笑啊,笑啊,秋天的景色在她四周旋转着,跳荡着,鲜艳无比,美得有些失真。
那个巨大的阴影其实已经离他们很近了,那件事将露露彻底击垮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一天中午,皓天正跟露露两人在房里睡觉,房门被人一脚踹开,还没等张皓天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阵乱拳已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很快地,他的嘴角就被人打出血来,眼也肿了。露露羞得没脸见人,躲进被窝深处。

“你小子!竟敢欺负到我女儿头上来了!”


第五部分光阴与回忆(3)

听到他开口说话,张皓天才反应过来,原来动手打人的就是房道明。房露露曾经说过的,她爸爸就是房道明,现在可好了,他这个当爸的找上门来了。张皓天心里也清楚,房道明打他不仅仅是为了他女儿的事,更重要的是他爱大鱼,他一直在吃张皓天的醋。但露露却并不懂得这些,她被父亲当场捉奸,受到惊吓,病又犯了。
她是一个羞耻心过强的女孩子,自从那天她父亲打上门来那一刻起,露露的精神世界就完全崩溃了。她先是拒绝穿衣服,总是裸体躺在被窝里,后又喜欢用剪刀剪衣服,有时剪在后背上,有时剪在胸前,袒露出两个圆溜溜的乳房来。
张皓天把一只手按在她露出来的乳房上,细心耐烦地对她说:“露露,你听我说,你这样不好。”
露露“嗖”地抓住他那只手,让他按得更紧些。
她说:“好,这样很好。”
皓天被她的表情吓住了。他想把手抽回来,可是不行,人在失去理智之后,力大无比,就像一台失控的机器,能量比原先大了几倍。
张皓天还是想抽回他的手。她就是不让,两只愤怒的乳房挺得高高的,就连乳房好像也会生气似的。“看见乳房的表情”对张皓天来说还是第一次。他想,人要发起疯来真是太可怕了。
他终于把那只被“夹子”夹住的手抽回来。他在灯光下仔细端详那只手,发现它的关节已经僵硬了。他越来越害怕被这个疯了的露露缠住,他得想办法逃走。


第五部分粉红帮(1)

张皓天连夜逃到汪丁丁的住处,他连电话都没来得及打,到楼下打了一辆车就跑了。当露露妈发现他跑掉的时候,跟头轱辘地追到楼下,只看见汽车屁股后面扬起的一阵烟尘。
露露妈很伤心。“这个没良心的!看我女儿病成这个样子,他居然跑了!”但是,怪来怪去还是要怪房露露的爸爸房道明,要是没有他在中间搅和,露露和皓天两个人挺好的,说不上恩爱吧,但因是女儿自己看上的人,她喜欢就天下太平了,别人不好说什么。房道明这个当爸的从中横插一杠子,把她们母女俩的生活全搅乱了。
露露妈站在深秋空旷的街道上,裹紧披肩。有一片叶子晃晃悠悠从枝头掉下来,掉在露露妈的头发上。
“唉!我可怜的女儿……”
正在她自言自语之时,有什么东西从楼上噼里啪啦地扔下来,露露妈上前一看,原来是自己家的枕头、花瓶、吹风机、书籍和唱片。
“露露!露露!你疯啦?”

露露妈仰着头,冲着五楼那个窗口大声喊叫。上面没有一点动静。正当露露她妈准备离开的时候,又有一件东西从楼上扔下来,“啪”地一下落到她的脚边。她拾起一看,是女儿的日记本,里面写满了“张皓天”、“张皓天”,露露妈看得很难受,禁不住哭出来。
“谁呀?”
“是我。”
“你是谁呀?”
“我是张皓天。”
汪丁丁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在门缝里探头探脑。当他看清楚来的人是谁的时候,这才把门打开。“原来是你小子呀,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打就来了。”
“哥们遇到点麻烦。”
“不会是这个女人又——”
“她疯了,我是说那个露露她疯了。太可怕了,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让我进门行吗?”
汪丁丁说:“我家里很乱,一堆客人,你不会嫌烦吧?”
“我?只要有个落脚的地儿,怎么着都行。”
张皓天跟着汪丁丁进门,在门厅他意外地看到一排粉色高跟鞋,像一排小船那样排列在那儿,古怪极了。再往里面走,只见客厅的沙发上堆着几只粉红手袋,汪丁丁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一下子会有那么多粉东西?
有一个房间的门关着,里面发出叽叽嘎嘎的声响。张皓天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汪丁丁。汪丁丁抬了抬下巴,鼓励他去开门。张皓天过去开门,只见里面有三个穿粉色衣服的女人正在打牌。“丁丁,你死哪儿去啦?快来呀!”
女人们头也不抬地说。
“我、我不是汪丁丁。”张皓天犹犹豫豫地说。


第五部分粉红帮(2)

他这句话引起了女人们的注意,她们齐刷刷地抬起头来看他,发现新来的这小子长得真帅。
粉红1说:“哎呀,来来,跟我们一起玩牌吧!”
粉红2说:“算了算了,既然有帅哥来了,咱们还玩什么牌呀?玩点儿别的吧!”说着,哗啦哗啦把桌上的牌全都推倒了。
粉红3说:“夏琳一见到有帅哥,心思就不在牌桌上了。”
粉红1又说:“是呀,是呀,夏琳你跟帅哥走,我们几个玩。”
这时,汪丁丁走进来,把灯调到最亮,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大声说:“来来,隆重推出咱们的小帅哥张皓天。这是粉红1号梅晓易,这是粉红2号夏琳,这是粉红3号王小静,她们三个人是死党,号称‘粉红帮’,成天泡在一块,购物啦、泡酒吧、做头发,干什么三个人都捆在一块儿,你看那门口的三双鞋,就是她们三个人一块买的。”
三个女人同时说:“还有包。”
汪丁丁说:“对,那三个粉色手袋也是她们三个发神经一起买的。有病!”
三个女人一起撒娇似地冲上去击打汪丁丁的头部。嘴里叫着“讨厌!”“你真坏!”“真讨厌!”汪丁丁颇为受用地用手护住头部,任她们打任她们骂。三个女人轮流跟汪丁丁撒
着娇,汪丁丁也趁机逗弄地摸她们一把,引来尖声惊叫。张皓天尴尬地站在门旁看着他们,有点儿进退两难。
汪丁丁似乎也看到了张皓天的难处,就趁机对他说:“皓天,你不如到厨房去煮点夜宵来给大家吃。”“好啊。”张皓天说,“你们想吃什么?”三个女人异口同声地说想吃馄饨,张皓天就拉开冰箱去找速冻馄饨,他说很快就好,三个女人又疯疯癫癫地尖叫了一阵。
煤气灶上的蓝火苗一跳一跳的,使张皓天想起许多事来,他想起千禧夜的那场被错过的焰火,想起自己和大鱼生活在一起的画面,想起小月开车时的样子和她突然从高空中坠落时的场景,想起一脚踹开房门的房道明,想起发疯的露露……锅里的水潽了出来,张皓天这才如梦方醒,赶忙掀开锅盖。
馄饨煮好端上桌的时候,房间里到处弥漫着香油和小葱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张皓天煮的馄饨汤特别香,以前大鱼就特别爱吃,现在这三个女人更是赞不绝口,嘴里发出“咝咝”的响声,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他们几个就像一个奇怪的大家庭,围坐在一起吃夜宵。气氛其乐融融。吃饭的时候汪丁丁好像给一个什么人打了一通电话。张皓天还在想,这么晚了,他给谁打电话呀?但也懒得多问,就埋头喝汤,汤里放了好多香油,把人香得鼻子都快掉了。
夏琳说:“帅哥,你无论做什么都这么好吃吗?”
那个叫梅晓易的哈哈笑着说:“夏琳,我求你别假天真了,行吗?”
王小静说:“吃东西都堵不住你们的嘴。”
汪丁丁管她们几个每一个都叫“宝贝”,就好像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在一块吃着东西,聊着天。说是家庭又没有家长,男人们显然比那几个女的要年轻好几岁,但“粉红帮”的女人们好像刻意要扮成小女孩的模样,一个个打扮得粉粉的、嫩嫩的,惹人怜爱。


第五部分粉红帮(3)

吃完夜宵,夏琳说时间还早呢,不如一起看碟吧。说着就拉开她的粉红手袋从里面拿出两张碟来,都是最新的美国电影,大家在客厅里三三两两地坐下,有的坐沙发上,有的席地而坐,也像一个奇怪的大家庭,感觉甚是温馨。
张皓天坐在沙发上,他腿边靠着两个女的,让他觉得两条腿都很沉,屏幕上五颜六色的光影刺激得他很不舒服,他发觉生活中他心爱的人全都消失了,妈妈、大鱼、小月……她们一个个都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而他为什么要跟这几个陌生女人在一起,度过一个荒唐的夜晚?是生活把他逼到这个角落里来的。
过了一会儿,客厅里又来了一个穿白毛衣的漂亮小伙子,他的头发长长的,颇具艺术气质。张皓天跟他不认识,只是点了点头,他们很安静地看电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对对男女从客厅里消失了,先是那个白毛衣和梅晓易一起进了一间卧室,几分钟之后,汪丁丁也不见了,他是和夏琳一起走的,进了另外一个房间,张皓天还清楚地听到他们把门仔细锁好的声音,电影仍在继续,只是观众只剩下两个人。

张皓天问坐在地板上的王小静:“他们干吗去了?电影还看不看?”
“你是真不明白呢,还是装糊涂?”王小静点着一颗烟说,“其实,她们也都不是坏人,就是有时挺寂寞的。不过,你那位朋友可从她们几个兜里骗走不少钱啊。”
“怎么能说骗?这不是愿打愿挨的事嘛。”
王小静娴熟地吐着烟圈。“是啊,愿打愿挨,但你记住物极必反,如果汪丁丁太过分了,要钱要得太狠,是要遭报应的。”
这句话给张皓天留下的印象很深,直到后来汪丁丁出事,张皓天第一个反应就是“他遭报应了”!张皓天只跟“粉红帮”见过一两面,后来他就渐渐脱离了他们,他找了一份工作,又租到一间很小的阁楼,过起了踏踏实实的生活。
有一天,张皓天的小阁楼里来了两个警察。他们拿出一张照片来,问张皓天认不认识这个人。张皓天一看,这不是汪丁丁嘛,“认识啊,他怎么啦?”
“这个人失踪了。我们怀疑他已经死了。”两个警察都很严肃。张皓天的心里像被人灌进了冰水,从头凉到脚。张皓天说已经好几个月都没跟他联络了,也不知他最近在忙些什么。他们说,事情很奇怪,他们怀疑汪丁丁被两个女人杀害在私人车库里,只是还没找到证据,而且车库里的宝马车也不见了,车库里拴着一匹白马。
张皓天面无表情地听完这一切,警察走后他就开始呕吐,他要把过去吐个干干净净,他要结束过去的生活,做个真正的男人。


第五部分尾声:白马广场

那一年,大雪来得比往年要早,还没到过新年的时候,天就下起雪来。张皓天在北京住了好几年,却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他站在阁楼的斜顶窗前,仰脸看着一蓬一蓬硕大的雪团,从高空遥远的地方飞舞而来,他张开双臂欢迎它们,他的心情也像被雪水洗过一样,亮闪闪的、光灿灿的。
这几个月来,他体会到了简单生活的乐趣,工作的乐趣,他甚至连烟都戒掉了,他就像变了个人,过去那些奢华的场所,他再也没去过。一个人的时候,他常常会想起大鱼,他想他们在一起听过的那首歌《天下有情人》:“爱是一朵六月天飘下来的雪花,还没结果已经枯萎。爱是一滴擦不干、烧不完的眼泪,还没凝固已经成灰。等到情丝吐尽,它才出现那一回。等到红尘残碎,它才让人双宿双飞。啊啊——有谁懂得这种滋味……”
张皓天克制不住想要下去走走的冲动,他披上大衣“咚咚咚”三步并做两步冲下楼去。他不由自主地向着白马广场方向走。雪一直在下,所以每一个脚印都是新的,刚刚踩下去新的雪就覆盖上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广场,只是想着那里的雪景一定很美,却想象不出美成什么样。就在张皓天前往白马广场看雪景的同时,一个身穿白色羊绒大衣的女人,也被一股奇异的魔力吸引着,开车向着广场出发了。

大鱼的车上也在放同样一首歌——《天下有情人》。“爱怎么做怎么看怎么难怎么叫人生死相随。爱是一种只能说不能尝的滋味,试过以后不醉不归。等到红颜憔悴,它却依然如此完美,等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体会……爱是迷迷糊糊天地初开的时候,那已经绽放的玫瑰。爱是踏破红尘、望穿秋水,只因爱过的人不说后悔。”张皓天边走边唱:“爱是一生一世一次一次的轮回,不管在东南和西北。爱是一段一段、一丝一丝的是非,叫有情人再也不能够说再会。”
他慢慢地向着白马的大理石基座走过去。远远地,他就看到那个白色身影,他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随着大鱼的逐渐靠近,他终于看清了那真是她。
大鱼也慢慢朝着白马的基座走。她感到身心特别轻快,离白马越近,心就跳得越快。
终于,张皓天和大鱼面对面站到了白马雕塑下面。雪花从四面八方飘落下来,天色已晚,四周亮起了奇异的灯火,他们就像站在梦境的中心,四周的景物美丽而又模糊。
大鱼说:“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张皓天笑了,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他伸出一只手来给大鱼握。他说:“你好!我叫张皓天。”
大鱼也笑了。“你好!我叫于美娜。”
两只手握在一起,手心滚烫。
这时,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走来四位老人,他们分别是:于美娜的爸爸、于美娜的妈妈,张皓天的妈妈以及张皓天的亲生父亲张博之。他们从四个方面往中央走,他们步履轻快,腰板儿挺得很直,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会心微笑。
大鱼父母守了一辈子,也吵了一辈子,到最后分开了,彼此倒客气许多。他们说,分手的感觉还不错。
皓天妈跟皓天的生父大半辈子都不在一块,最后倒走到了一起,他们说,牵手的感觉很甜蜜。
他们是来告诉孩子们他们的决定的。张皓天和于美娜也要告诉两边的父母,他们曾经不懂得爱情,经历了这么多,才明白其实心里最爱的那个人是谁。
雪越来越大了。他们头顶上的那匹白马,如同爱情证人一般,见证着恋人间的悲欢离合。那天晚上,两个年轻人和四个老人聚到了一家生意红火的火锅店,暖暖和和地吃了顿火锅。席间,欢声笑语不断。分手的和结合的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张皓天接到一个手机电话,电话里有人告诉他,汪丁丁的案子破了。
张皓天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窗外一片银白。
2004年月12月9日午夜


第五部分后记

在我把写了整整一年的长篇小说《白马之恋》交给我的老朋友上海文艺的资深出版人魏心宏先生的时候,我的心忽然空出一块来,每写一部长篇,都会感到身体的一部分附着在那本书上,难舍难分的。在这里,我要感谢我的好朋友周星,他为我拍摄了书中的照片,他拍出了一个“在长沙做电台主持人的赵凝”。
现在,我人在长沙,在“湖南经济电视台”旗下的“金鹰之声”电台做主持人,感谢湖南经视领导和“金鹰之声”领导给了我一个全新平台,使我“一不小心爱上广播”,爱上“弥漫在城市上空的迷人嗓音”,爱上那种被人信任、被人等待的感觉。我的节目《欲望都市》是每天晚上十点半开始,但常常有听众十点钟就打进电话等待我的出现。更有出现轻生念头的听众,在《欲望都市》里和我交谈之后,放弃了想要离开人世的念头,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在这本书里,你不仅可以看到我的文字,还可以听到我的声音。想象一下我坐在麦克风前和你说话的样子吧,那是一个从小说世界里走出来的赵凝,她迷恋写作,迷恋广播,迷恋一切让人着迷的东西。她痛痛快快地活着,做与不做,皆为痛快。
赵凝
2005年3月3日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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