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豺知道
- 更新日期:2024-02-20 12:1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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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读着读着,我就明显地感觉上当了,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变成了书中那只什么都“知道”的“灰背豺”了,我是怎么被套进去的呢?一只未成年的豺,在家族中当了两年饿肚子的帮手,被父母狠心地撵出了家门,这大概就说的是到了该自己去闯荡天下的“十
详细介绍
读着读着,我就明显地感觉上当了,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变成了书中那只什么都“知道”的“灰背豺”了,我是怎么被套进去的呢?一只未成年的豺,在家族中当了两年饿肚子的帮手,被父母狠心地撵出了家门,这大概就说的是到了该自己去闯荡天下的“十八”岁了。自己去找食,自己去碰那位命中注定的配偶,挨饿,受冻,孤独,分辨敌友,冒冒失失,跌跌撞撞,跟自己的天敌周旋,胆战心惊地过着每一天,如果仅只是这些内容,就像一个人出生社会通常都要经过的那些七弯八拐,那这就是一本太普通不过的动物寓言了。
可这本书不是这样的,甚至是在很不免俗的追寻一生的意义的过程中,作者也给我们设置了太多的路峰,比如,豺的“寻找孤独”的主题——孤独就是一种被重新解释的“实体”,它首先是一种动物,是一种动物界曾出现过的“大同”秩序,一种曾联结所有动物的生存智慧,一种拒绝理解和分析的自然生态,这样一种最高的美德法则,就因为人的出现而被完全掩盖了,而现在,只有落得让一只孤苦无告的豺来给我们重新找回来——于是,一种庞大而没有尽头的凄苦与悲哀顿时袭上了我的心头。
作者没有正面告诉我们人类的出现是怎样破坏了这个规则的,他好像得罪不起整个“人类”。所以,豺只是通过它短暂的一生与各种动物的交道来“表达”它“知道”的一切——这一切都是跟我们所奉行的价值标准与道德标高背道而驰的,比如,“动物是不讲什么朋友的,它们只是跟人在一起了,被驯化了才知道有朋友这回事,既有了朋友,一切都变了,生存的秩序全变了,一切坏就坏在出现了朋友”,“一有集体,就有了势力分割,就有了互不相让的利益,这就是混乱的开始”,而作为刽子手,“盗猎者、环保组织、动物保护协会成员、动物学家、人类学家、经济学家都脱不了干系”,这就是对人类的整体文明的怀疑,而作为另一个“实体”, 动物园“就是囚禁生命的牢笼”,“人类占据的地方越多,就会把动物圈起来的越多,没有地方可圈的时候,就全是人的地盘了,笼子里就全是人了”。人类的文明就在这里走到了尽头。
识破了作者的这种“天机”,我突然明白了作者的意图,那就是通过豺与它所碰到的各种动物来表达对人类文明的终极隐忧,这种精巧的对位设计是全书的重中之重,如,猎人是人类不可遏止的欲望与残酷而复杂的人性的载体,他完全背叛了动物的美德,只有在一种没有秩序的浑浑噩噩中得过且过;花老虎则从最初的强大无比,演变而成一天天无所事事的永恒的孤独者;狐狸则将所有智慧与精力陷入跟人的周旋,却最终也逃脱不了人类的集体诛杀;一直任人宰割与欺凌的北极熊,则沦为了不失时机地被人进行各种“废物利用”的肉身;猎豹在受到人类一步步挤压后,最终累死于自乱阵脚的疯狂与极限之中;獾代表了有力量并有智慧的弱势群体;野猪代表了人类自我阉割的宿命;此外:豪猪代表了人与动物之间的距离;大象代表着野性被文明征服后的极端变异;老鼠代表了人类内心永恒的胆怯以及神经质;水貂代表个性之间的壁垒以及互相伤害;鸨代表着人类自负造成的误解以及文明隔膜的本质;马代表着人类性乱的报应;山羊代表着人类对生命最后禁区逼近的危险;麝牛代表着动物被人类挤兑的普遍宿命;鲱鲤属小鱼代表着生命的无端而发无迹而终;狼代表了人类竞争的无意义;而另一个贯穿全书的主角——孤独——则代表了已经灭绝的动物美德,一种生存和秩序,一种可能的方向。
这一切都是“豺知道”的东西,豺的品行也跟我们从前了解的完全两样,比如,它们至今也还保持着完全的单配制,它们的配偶只能是出门碰到的第一只有婚配意向的异性,等等,而拥有这一切美德的主人,它所“知道”的东西,就都值得某种程度的“相信”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劝有时间的人翻一翻这本《豺知道》。
关于本书接近美德的悲哀努力
许 晖
“独是一种动物。在《山海经》中记载为一种极其孤僻的动物,甚至都不愿意与异性相处,所以为孤独。”《豺知道》,这本杂糅了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动物农庄》(奥威尔)、王小波、《人界·畜界》(钟鸣)风格的书,如此考证“孤独”一词的本源。在作者看来,“孤独是一种象征,即,一切已消亡了的绝对强大的力量,或是绝没污染的,可以用来给这个混乱的时代重塑灵魂的一种普适性美德”,“那些现今早已灭绝的很多大型动物都是在独的时代出现的,它们最初都服膺于独的美德,跟独学会了一整套控制动物数量和平衡的智慧,可是,后来的一切突然发生了变化,独灭绝了,大型动物也随后消失了”,悲哀的是,“寻找孤独”的豺也快灭绝了。
无“独”有偶,古代中国也曾经有过一个“麟出而死”的时代。孔子修《春秋》,至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孔子遂绝笔,“微言遽绝”。史称“春秋绝笔”的这次大事件,学者杨立华的解释是:“麟出而死在孔子看来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它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所以既因感麟而作《春秋》,又因对获麟以后的时代的绝望,而绝笔于此。”(《读书》2004年8期)
独的时代,麟的时代,如今都只存活于寓言之中了。
我一直倾向于认为,好的小说,应该具备寓言的性质。而在《豺知道》这本书里,寓言和现实的对应关系比比皆是。比如灰背豺对人类中心主义的一语道破:“动物园的正当职业也许就是制作标本。”比如灰背豺对人类固有概念的辛辣嘲讽:“要是地球上的人死得只剩一公一母,我保证他们早就抱在一起了,而且以为这就是惊天动地的爱情。”而尤其是,灰背豺谈到了这本书的核心—动物的美德时说:没有多少人知道动物的美德了,“我时常能感觉到他们说起类似美德的事情时都不怀好意地发笑。”……诸如此类,寓言和现实的对应关系触目惊心。
但是,问题马上来了:在现实早已超出想像力的时代,小说何为?或者说,人为什么还会读小说?还有什么必要读小说?—即使具备了寓言性质的好的小说。既然寓言也只是现实的对应物,那么看来小说还应该具备别的性质。也许这就自然而然滑到了王小波的结论上:好的小说还应具备智性和“有趣”性。在《豺知道》这本书里,智性和“有趣”性更是比比皆是。比如各种动物的美德:豺一生只恋爱一次,对象也限定在出门遇到的第一只有婚配意向的异性;狐狸也是一夫一妻制的严格实行者,只要在一起了,就一定终生相守,而且,雄性对待不是它亲生的孩子也像它亲生的一样爱护备至;鸨也是鸟类中绝不多见的单配制的坚定实行者,却被人类与妓女婆挂上了钩……所以灰背豺得出了一个结论:“好的动物品行大体上都是相同的。”比如各种鼠的交配方式—家鼠,负鼠,白脚鼠,麝鼠,草地鼠,林地鼠,稻鼠,田鼠,旅鼠。比如北半球的蓄奴蚁蓄养着一群奴隶蚁,完全靠奴隶蚁来生存,变得甚至都不能自己进食了。比如女人为什么都喜欢水貂皮?因为“那身皮毛上残留着发情的热烈的气息,散发着疯狂的性爱的热度,还有适度的为性爱所同时要求的打斗厮缠的暴掠,或是受虐,女人所隐隐要求又不便明言的动物本能全都记录在那身皮毛上”。而尤其是,灰背豺对人类保护动物行为虚伪性的揭破:“有哪一种动物是真正令人信服地被尊重、被平等地而不是歧视性地得到保护?其实,动物何止需要保护,它们需要的不过是不受打扰罢了。”
独的时代,麟的时代,如今都只存活于寓言之中了;而寓言,也变成了智性和“有趣”性的载体。本与末,因和果,源头与派生,在“小”的时代里统统颠倒了次序。我想,大概就连《豺知道》这本书的主题—寻找孤独—无疑也会被后现代的视觉动物们嗤笑为“典型的现代性话语”,从而不屑一顾,或者符号化为空洞的时尚。哈哈哈!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不知还有什么花样的什么什么代,源头永远都失去了;变乱语言,巴别塔倒塌,独灭绝,麟出而死……启示之书再也不会降临了,如今的寓言,不过是接近美德的悲哀努力。
关于本书内心的秩序
书评人 颜桥
“动物小说”这个词源自于17世纪的欧州,而事实上它和童话之间的界线一直暧昧不清,有的学者认为“动物小说”里动物不得开口说话,否则就是童话。若是这样区分的话,“动物小说”便成了“动物参与的小说”,动物只是小说里的一件道具,而不是小说的主体。像《列那狐》这样的一些作品,是属于童话还是动物小说呢?另一种观点以为动物小说乃是写实,从“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且通过动物在自然里的生存品质来“影射”与“比照”人类社会之间关系,这样的概括就把很大的一片空间落下了。很多“动物小说”并非是写给孩童看的,而“动物”在文本里更多的是一种隐喻的符号,这样的小说实际上就是“寓言”了,寓言不是外在用动物之间的关系去“影射”人类之间的关系,动物在这里确切的说是内心的一种品质,或者说是情感的符号。
用这种意见来解读《豺知道》这样一本很难归类的书,或者不失为一种读法。“豪猪代表了人与动物之间的距离;大象代表着野性被文明征服后的极端变异;老鼠代表了人类内心永恒的胆怯以及神经质;水貂代表个性之间的壁垒以及互相伤害;鸨代表着人类自负造成的误解以及文明隔膜的本质;麝牛代表着动物被人类挤兑的普遍宿命;鲱鲤属小鱼代表着生命的无端而发无迹而终……”作者开篇明义,不同的动物事实上代表着内心的一种基质与欲望,小说的目地当然不只是要去讲述故事,而是要重组“动物界的秩序”,而这种秩序的核心即是《山海经》里一种名为“独”的动物,因为总是独处,故而为“孤独”,豺作为“孤独”的寻觅者,在面对动物界的现状时,有一种重建动物界秩序的愿望,与其说是“重建”,不如说是“还原”,还原为“独”在时整个自然圈的秩序,狐狸、花老虎、猎人、野猪……每一方都代表着一种秩序,每一方既是这个已固“秩序”的核心,也是这个“秩序”的边缘,寻找“孤独”的豺发现自己非但没有建立起新的“秩序”来,而是卷入一场每一位“它者”的新的“秩序”中去,他的每一位相遇者都滔滔不绝为他讲述着自己生存“自然”的景况,企图以自己为基点去诠释整个自然界,进而引入一个可以为自己所接受的价值世界,这也使得这种“寻找”最众走向了银币的另一面,还原成了颠覆,“豺知道”的或许是无论他如何挣脱秩序之网的缠绕,它始终也无法摆脱“秩序”本身,因为就连最基本的“朋友”、“伙伴”、“敌人”,那也是“秩序”的一部分,这样的寻找也便失去意义的指向了,但是作者仍然对这一过程流露出一点的希望,毕竟这种寻找是“传递美德”的过程。《豺知道》和一些“动物小说”不同在于,它放下了浅层的“影射”,这些动物也不是按照人类社会里的“人”来塑造,他们似乎都是残缺不全的,不如说是内心里的一种符号,每一个符号都是残缺不全的,他们不是按动物的物性塑造起来的,毋宁说是这些符号暗含或代表内心的一种基质,他们互相影响、依赖,有时又相互倾轧,联结而成“内心的一种秩序”。
而《豺知道》这样的一个名字似乎也是颇有意味的,既有“豺之道”的谐音,是“生存法则”的暗露,从这个角度来说,作者的初衷绝计不是要讲一个多么唯美的故事,标题的后面似乎应该是一个很大的问号,对于每一个处于分裂的现代人来说,无意之中发现“内心”的秩序,应该算是内心深处的“一次奇妙的历险”了。
前言 前 言
这是一本关于豺的书,也许是你很不熟悉的、也可能是你误解了的那种动物,没错,它就是豺。
一、 豺的美德
从最初遍布亚洲和非洲的各个角落,到今天零星地偏居山地一隅,可怜的豺也许很快就会从我们的视线中退缩而出——一同消失的当然还有豺身上那许许多多的最可宝贵的美德。
豺一生都过着稳定的家庭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一般有一对成年夫妻,它们负责着一大家豺的日常起居以及围猎生活,它们拥有固定的领地,一生都不会轻易改变,然而,它们一直也没有拥有对这块土地的主权,夫妻豺出发觅食前,通常要在边界上以尿液做出标记,如果一起外出,就各做一次,如果单独外出,则只作一次,这样,假如其中的一只不幸死去,那么经由它常作标记的那块地方就算自动放弃,寻踪辨味而来的另一只外来豺就可名正言顺地进占这片领地了。
夫妻豺在抚育幼豺或是在处理一些日常琐事上,从来都是责任均等,它们彼此之间十分默契和友善,几乎是争抢着干一切事,如果一方捕食太累,另一只就会主动换班,它们都对幼子关爱备致,一家子尽情地享受着其乐融融的天伦之趣。
在这个家族中,还有几位特殊的成员,它们是上一窝留下来的帮手豺,它们都是主动留下来的,义务承担着保护和喂养小豺的任务,它们常常要亡命地出门捕食,而自己却通常吃得很少。它们一般都要干上两年的苦活累活,然后,才在父母的多次驱赶下,恋恋不舍地离家,去组建自己的家庭。
豺的家门前时常会跑来一些骚扰的不速之客,作为豺家族的传统,来的是一只公豺,则由家庭中的公豺对付,即使被打死,家族中别的成员也不能出手相帮,母豺也一样服膺于这个不变的规则。
豺在动物中至今实行单配制,它们一生只恋爱一次,而且对象也限定在出门遇到的第一只有婚配意向的异性,即使它因为各种原因已有身孕或是老弱病残,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在现今遗留下来的哺乳动物中,豺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对爱情忠贞不二的最后代表。
豺一直牢牢地固守着自己家族的传统美德,所以,在任何人工条件下饲养的豺,都是不会交配的。
二、 豺与人的关系
豺一直被排在四大元凶之首,但它在狼虎豹的面前,确只是个头最小、力气最差的,一般来说,单独的豺只会猎食一些小动物,而且必须是集体作战,所以,它们除了跟老虎结成对子,也一直跟猎人的关系十分密切。
这得分开来说,豺与老虎在一起时,总是走在老虎的前面,寻找猎物踪迹,或是提前预警,捕猎后,老虎就会主动分一些食物给豺,或让豺先用锋利的门齿将猎物的骨头咬断。
对于猎人来说,进山迷路,或是不幸受伤,躺倒在一个地方,豺总会迅速地在他周围撒上一泡尿,“宣布”此人归我保护,而且,猎人都会因为豺的这种特殊保护而不会有任何意外,还有,豺对猎人的这种主动示好有时甚至还会旁及到行人,所以,有人认为豺一直也在暗中保护着各种各样的行人。
在动物中,又特别是在有着猛兽之名的动物中,没有一种动物像豺那样——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一直跟人类靠得那样近,并且试图把人类当做朋友,或者,它们一直试图努力要这样做。
三、动物的隐喻
豺的美德被遮掩得历久弥深,遭受误解既成习惯,众口铄金,因此,在人与动物之间,在人与自己创造的文明世界之间,豺就突显出了其特殊的隐喻关系,或者说,在充满感情色彩地看待或是试图修复一切自然的关系时,豺就成了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在这本书中,顺着豺一生的遭遇,一同地就有好些别的关于人与动物的永恒关系的隐喻便自发地流露而出,除了灰背豺(来自亚洲)和黑背豺(来自非洲)这两个先后被捕而在动物园里相遇的主角,其他的几条线索都是在与两只豺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中慢慢推进的,比如:猎人是人类不可遏止的欲望与残酷而复杂的人性的集合体,他完全背叛了动物的美德,只有在一种没有秩序的浑浑噩噩中得过且过;花老虎则从最初的强大无比,演变而成一天天无所事事的永恒的孤独者;狐狸则将所有智慧与精力陷入跟人的周旋,却最终也逃脱不了人类的集体诛杀;一直任人宰割与欺凌的北极熊,则沦为了不失时机地被人进行各种“废物利用”的肉身;猎豹在受到人类一步步挤压后,最终累死于自乱阵脚的疯狂与极限之中;獾代表了有力量并有智慧的弱势群体;野猪代表了人类自我阉割的宿命;动物学家一点点地被动地被所谓文明同化,成了只为着人类能单独并长期生存的特殊工作者;标本师则代表了文明的未被认知的破坏力,以及一种残酷的毁灭性的悲剧纪念;动物保护协会则喻示着人类徒劳的自我拯救;此外:
豪猪代表了人与动物之间的距离;
大象代表着野性被文明征服后的极端变异;
老鼠代表了人类内心永恒的胆怯以及神经质;
水貂代表个性之间的壁垒以及互相伤害;
鸨代表着人类自负造成的误解以及文明隔膜的本质;
马代表着人类性乱的报应;
山羊代表着人类对生命最后禁区逼近的危险;
麝牛代表着动物被人类挤兑的普遍宿命;
鲱鲤属小鱼代表着生命的无端而发无迹而终;
狼代表了人类竞争的无意义;
而另一个贯穿全书的主角——孤独——则代表了已经灭绝的动物美德,一种生存和秩序,一种可能的方向。
四、 关于孤独
独是一种动物。在《山海经》中记载为一种极其孤僻的动物,甚至都不愿意与异性相处,所以为孤独,孤独曾有一段时间非常强大,但有意思的是,孤独是没有多少力气的,它们甚至数量也很少,但是,那时的动物界是最为兴盛与发达的,那些现今早已灭绝的很多大型动物都是在独的时代出现的,它们最初都服膺于独的美德,跟独学会了一整套控制动物数量和平衡的智慧,可是,后来的一切突然发生了变化,独灭绝了,大型动物也随后消失了,于是,动物界的秩序彻底瓦解,一切都开始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孤独当然也可看做是一种象征,即,一切已消亡了的绝对强大的力量,或是绝没污染的,可以用来给这个混乱的时代重塑灵魂的一种普适性美德。
孤独当然同时也是一种对生命本质的体认,即,在这个本已观念重重、歧见纷呈的世上,只有充分地认识孤独、体验孤独,并最终习惯孤独,才是保持我们的本性以及人类活力的出路,也只有让“孤独”成为共同的、统治我们心灵的力量以后,我们才可能重新认识这个已被人为的欲望、庞杂的规则以及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所任意划分或改变的世界,才有可能重新回归原初的、自然状态下的内心生活,也才有可能对这个世界最少触动,才可能让人类的生命延续得更久一些。
豺做了一切它可以做到的,在“寻找孤独”的使命之下,它寻找到了很多消失了的、被掩盖甚或被歪曲的动物美德,寻找的过程就是发现、重聚并传播动物美德的过程,而这一切都是在不断地跟不同的人的比较中完成的——它当然更应该成为人类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主题。
前言引 子
灰背豺醒来时,已是中午。
它是被吵醒的,一张开眼睛,灰背豺就看到数百人正围着一个铁笼子观望,人群太挤了,灰背豺换了两个角度,终于看清了被围在正中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动物,有老虎,有狼,熊,狮子,但它们的个头都很小,小得很不真实。灰背豺心下十分疑惑,这些动物怎么从没在野外碰到过?而且它们在地上爬着爬着,突然就自如地直起身来,喊几句口号。
它们不是一般的动物,也许这就是动物园跟野外的不同之处,正犹疑间,就见铁笼子中的一个描得横七竖八的家伙大喝一声,在一片喧哗声中将一只猎犬举过头顶,合着整齐的吆喝,狠狠地朝地上摔去,一下,两下……一分钟后,猎犬死了,鲜血将它紧紧地粘贴在地上。
他们也许在表演什么节目。灰背豺看不懂字,它能听懂猎人给它说过的几个简单的口语,可是它无法辨认出排成一排的人群举在头顶的标语——不准捕杀野牛、不准偷猎、让羚羊们回家、不穿皮衣——它通过标语旁边的动物图象认出了其中的几种。
更大的混乱才刚刚开始,“动物”们都突然直起身来,一排排站好队列,灰背豺这下看清了,他们是人,都披着一张皮,山羊的或是狮子的皮,刚摔死的猎犬被抬着走在最前面。
猎人也有一只猎犬,灰背豺在人群中望了很久,试图想看看猎人来了没有。
不远处,一个个头跟灰背豺差不多大小的同类也在定定地望着人群。灰背豺已跟它打过招呼,知道它来自非洲,在这个动物园里已住了十年,名字叫黑背豺。
灰背豺太困了,一个月以来,它几乎跟随猎人从北回归线一直到达了北极。它看了看身边的食物,觉得自己的嗅觉一点也不灵了。
灰背豺已快二十岁,也就是说,跟猎人认识也已有了十五个年头。
灰背豺是两天前被猎人送进动物园来的。猎人和他那一大帮吵吵嚷嚷的同伴都来了,没费多大劲就把灰背豺丢进了一个大铁笼子,猎人大概很清楚,灰背豺快不行了,一只快死的豺,还能卖个好价钱,猎人很高兴地揣了钱就想走,甚至都忘了跟追出来握手的动物学家告别。
你走吧,走吧,那个东西我找人取掉就是了。
灰背豺知道动物学家跟猎人说的是自己脖子下的铁项圈。
猎人甚至也没看看别的动物,那只跟他打了十年交道的花老虎,还有狼,水貂,北极熊等等。当然,还有猎豹,大象,猎人从前没跟它们打过什么交道,有些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我也是两天前才知道猎豹与大象的,他们不产在本地,灰背豺想,这个不怪猎人。
他把朋友都出卖完了。也许他根本就不需要朋友。
他甚至都没回头看我一眼,也许是他不敢。但灰背豺还是固执地想,猎人无论如何是该去看看那头麝牛的。
灰背豺记得那是在一个月前,冬天,猎人带着村子里的百十号猎手到达严寒的北方地带寻找麝牛,在这之前,他们刚刚捕获了一只狼,随后就是那只北极熊,灰背豺看到了死去的那只公熊,就偷偷地跟着猎人,它想,自己或许能阻止他们捕杀麝牛。
灰背豺从前也没见过麝牛,它甚至也没到过那么远的地方,它已经知道猎人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无视它的存在——在他们的身后,跟着一大片黑压压持枪操棍的村民,当第一只麝牛出现时,猎人眼里顿时放射出异样的光芒,身后那些同样眼冒金光的人随即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声。那些可怜的麝牛,它们一直躲藏在天寒地冻的北方山地里休养生息,突然看见这么多陌生脸孔出现,眼里只来得及闪过短暂的怨恨,立即就完全被惊恐罩住了。
灰背豺也被惊呆了。猎人和他的那些村民们为捕一只北极熊,不得不打死了另一只,现在,这些人不知又得打死多少头麝牛!灰背豺再也忍不住了,想也没想就跳了出来,随后,突然,它看见好几只枪口一齐对准了自己。
他们早就有准备了,猎人早就猜出我会跟来的,灰背豺就在枪口下站住,就这样,猎人们继续一步步朝麝牛群逼近,麝牛群开始本能地围成一个半圆圈,头角紧挨,一致对外,朝向猎人逼视着,似乎想守住麝牛群最后的秘密。
枪声响起。子弹击中了其中一头麝牛,那只摇摇晃晃的麝牛支撑了好一会,终于倒下。倒下的同时,剩下的麝牛赶紧抖抖缩缩地往中心挤靠,把空缺填上,又一阵枪声响过,又有几只支撑不住的麝牛倒下,包围圈再次密密挤挤地缩小。再然后,一大片枪声密集地响过,麝牛群便像吃醉似地晃晃悠悠,终于就只剩下最后一只被包围在中心的麝牛。
那是一只已经怀孕的麝牛。
所有的动物都是像这样被送进动物园的。只有我是个例外,我是自投罗网。灰背豺对自己说,或许这就叫做命运。
那只狐狸,就是被捕前特地到城市边缘跟它告别的的那只,但愿它永远也不会被送进动物园来。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灰背豺退回到里屋,看着黑暗中的一对眼睛,知道黑背豺也还没睡,心中的疑惑顿时转为好奇。
“三天前,也就是你刚来的头一天,一个大学生朝一只北极熊泼了一大瓶硫酸,差不多把熊烧死了。”黑背豺慢悠悠地说。
“为什么要朝北极熊泼硫酸?”
“说是为了验证一下北极熊的反应……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
“跟今天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吗?”
“不知道,也许有一点,反对一下,每当动物园里又饿死了动物,或是被游人毒死了,或者又添了新成员时,这些人总是要来热闹一番的。”
“我怎么从没见过像今天这样的人?”
“你是说那些画得花花绿绿的人吗?那是这个城市很有名的一群行为艺术家,动物保护协会请来搞的一次例行活动而已。”黑背豺说得十分缓慢,它已十分苍老了,口齿不清。
“有什么作用吗?”
“谁知道呢?反正定期总会有些这种热闹,你大概没有注意到,连动物学家、标本师都到场了,而从前这种活动有一部分还是针对他们的。”黑背豺叹一口气说。
“动物学家?哦,我认得的,什么是标本师?”
“一些将死的动物,死了就再不容易看到的动物,人们将来也许还想看看,于是就需要有人把它们复制出来。这就是标本师。”
“你能说得详细点儿吗?”
“你记得我昨天跟你提到过的那头猎豹吗?”
“猎豹?哦,记得的。记得它的眼神。”
“是啊!看眼神就快不行了。这可是曾有过多达一万五千个品种的群体,我们从前在同一片土地上生存,我们彼此十分了解,可是,它们至今已失去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基因,它们要么是被累死的,要么是被某种宿命所支配,种群染色体的单调导致它们根本没法应付自然界的各种瘟疫,加之频繁的近亲内系繁殖导致胎儿的缺陷、死胎、不孕、流产,它们就快完全消失了。”
“留在动物园里呢?”
“把它们送进动物园只会加速它们死亡的周期,它们从不会在动物园活上七年以上。它们当然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非洲大草原了。即使回去,也活不上多少年了。”
“所以,才有这么多人加紧时间跑到动物园来看猎豹,笑着挤着、心情愉快地观赏?”
“可不仅是猎豹,还有说不定明早起来哪种就不存在的动物了。”
“他们每天来看动物,动物们也在看着他们。”
……
第一部分豺知道(1)
1
“好吧。我现在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一个很长的故事,如果需要一个题目,我倾向于叫《寻找孤独》,你要是听得累了,我就随时停下来,我们再聊聊别的。”
“是你的秘密吗?”
“差不多是吧,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秘密。”
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母亲是在一次决斗中丧命的,作为豺家族的传统,我们家族的领地随即就得放弃一半,我不知道在非洲是不是这样的,但在我们这里,一个豺的家族通常只是暂时性地占有自己的领地,从来没有拥有主权,那时我们家族是由父母共同统领的,食物总是很少,而且是越来越少,我的父母常常都是一起出门捕食,一起出门时,就用尿液在边界上做出两次标记,偶尔,谁要是单独外出,就只作一次,这个群体延续的不成文的规则是,不管夫妻豺中的哪一只死了,经由它常作标记的那块地方就算自动放弃,寻踪辨味而来的另一只外来豺就可名正言顺地进占这片领土了。
我至今没见过杀死母亲的那只母豺,知道了也没用,豺群是不讲报复的。死了就死了,有别的动物为它收尸。豺的全身中,数颌骨最硬,没有什么动物能把那东西也吞下去,所以,我一直幻想着,也许有朝一日能在野外碰上母亲的颌骨。
家族中当时还有别的成员,除了父亲,还有我的兄弟姐妹,失去母亲的悲哀并没有延续多久,因为生活还得继续,全家只有靠父亲觅食,我的弟弟妹妹们年龄还太小,我不忍心看着它们提心吊胆地生活,你知道,豺长到一岁就算成年了,也就是该离家去寻找自己的生活了。可我还不能走,我比它们要大一岁,也是上一窝豺中仅存下来的,在习惯上,我被叫做帮手豺,豺家族中历来都有这个传统,上一窝的豺要自动地留一部分下来,义务承担着保护和喂养小豺的任务,为了幼豺不至发生食物饥荒,还需常常陪父母中的一方出门去猎食,而在父母都离家的时间,更得承担起看护一家子兄弟姐妹的重任。
食物总是很稀少,父亲说,从它的上一辈就已是这样了。我每天都亡命地帮父母分担一切家务,当然,我的身子骨还不够结实,每次出门捕食,我都累得筋疲力尽,可我必须保证每天都要能找到更多的食物,所以,常常都是饿着肚子出门,有时甚至一连要饿上好几天,也不能吃上一点好不容易到手的食物,食物都必须带回家给更小的弟弟妹妹。我对这一点从不怀疑。
正是有了我这只帮手豺的拼命劳作,那一窝的幼豺总算都活下来了,而在自己那一窝豺中,由于没有帮手,只侥幸地存活下自己一只。
我是够幸运的,我毕竟活下来了。只是,母亲没了,母亲刚刚将我赶出家门后不久就遇难了,我至今仍记得母亲给我说过的最后的话。
“你必须离家了,你得开始去组建自己的家庭!”
我赖着不肯走。母亲一遍一遍地劝说,她流泪了,她留了太多太多的泪,于是,在她最终的威逼和追赶下,我一步三回头地抹着眼泪走了。
可我并没有走多远,我无法忘记这个家,我知道父母还需要我,我还可暂缓两年才成家,就这样,没过几天我又跑回了家中,一回去就知道母亲遇难了,我说过,母亲是决斗而死的,因为当时来挑衅的是一只母豺,按豺家族的规矩,只能由母亲出门迎敌,家里任何别的成员不能出手相帮。
它们就这样看着母亲被活活咬死了。
我哭着,长久地跪在地上,求告着父亲能让我留下来,我实在不忍心抛开剩下的亲人,因为我不知道假如没有我,是否还有别的劫难降临,我已长大了,有够用的力气去捕食,也有足够的能力帮父母看好家园,早日出门成家是为了豺家族,留下来也是为了豺家族,我想不到别的那么多。
但是,我被又一次赶出了家门,只是这一次赶我出门的换成了父亲。
“现在,我的孩子,我最后跟你说一次,这样偷跑回来是没有出息的,你必须要彻底地离家了,走得越远越好!”父亲的神色从来没有这样严竣。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弟妹们还小,父母亲正需要自己,可父亲的意见很坚决,我一急就又哭了。
“走吧,走吧,”父亲强忍着眼泪说,“留在家中也不过就能照顾这个小家,可是,都像你一样老大不出门,豺的大家族就很危险,我们这个家也不能独存!”
我还是只顾着哭。
“你把眼泪擦干,我有话跟你说。”父亲的语气要柔和一些了,“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另外的事。”父亲的神色突然间十分凝重。
我就赶紧擦干眼泪站起身来。
“站起来就算是成年了,你在这个家也已三年,这在我们这个家族中是绝无仅有的,你也已是第二次被赶出家门了,第一次你离家了又跑回来,我并没有怎么阻拦。我知道你会回来,你是一个有血气和智慧的孩子,年少老成,这个我一点也不担心,我们家族从来就不缺智慧,但是,我现在要告诉你有关另一种比我们要有智慧得多的动物。”
“什么动物?”我十分吃惊。
“独!”
“独?”
“独!也就是人类常说的孤独。”父亲简短地说,“这是流传在我们这片土地的一个古老传说,从前很多土地全归孤独管,所以,好几个地方至今都叫独山,在它们还大规模生活在这里的时候,动物界一派和睦,我们的远祖,也包括还有些你不知道的或是都没听说过的动物,都是在那个时代大规模地繁盛起来的。”
“可是我怎么从没听说起过呢?”
“没有谁还记得这个传说,也没有谁还相信它。可是,我相信!”父亲坚定地说,“你必须要知道,一个种群的存活要有很多条件,得过且过是捱不了多少时日的,你知道这个地球上每天都有多少种动物在不断灭绝吗?乱套了,这个世界全乱了,这几乎是一定的。动物界全把自己的命运交出去了,没有了自己的秩序,一定就是这样的。”
“你是说,独能统治这个世界吗?它们是靠什么来统治的?除了智慧,还有力气吗?”我使劲地想象着孤独的形象。
“靠力气永远都是没有出息的。”父亲说,“有力气的动物都死了,孤独是没有多少力气的,它们甚至数量也很少,从来都是独处,但是,那时谁都会听它们的,那些现今早已灭绝的很多大型动物都是在独的时代出现的,它们都服膺于独的美德,跟独学会了一整套控制动物数量和平衡的智慧,可是,后来的一切突然发生了变化,独灭绝了,大型动物也随后消失了,于是,动物界的秩序彻底乱了,所有动物都没有了希望。”
“你是说要去把独统治动物界的秘密再找回来吗?或者找到它们,再让它们回来重建动物界的秩序吗?”
“这是惟一的希望!”
“上哪儿去找?独的家会在哪里?”
“它们没有固定的家。”
“我要怎样才能找到它们?”
“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我甚至也不知道它们还活不活在这个世上,我只能告诉你,你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两只在一起的独!你即使找到它们时,它们一定都是单独呆着的,这才叫孤独!”
我就这样把自己孤零零地扔向了野地。
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十岁。
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好男儿是不该轻易流泪的,我对自己说。按照祖上传下的规矩,眼下最重要的是找一只母豺结婚,也没什么好挑选的,豺的族规就是真正的一见钟情,甚至比这还要绝对,一只成豺或是一只到婚配年龄的豺,只要是单独飘到了这个世上,就得迅速地找到一个异性结合,那个命中注定的另一半没有任何选择的可能性,它只可能是你出门碰上的第一只异性,只要是它也在寻找,不管碰上的是老弱病残,还是已有身孕者,碰上了,就算完成了婚配。
这已不知是哪一辈祖上传下的规矩,也许从豺的总体数量开始下降时就已是这样,也许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豺并没有要给其他类的动物做出表率的义务,甚至也从没觉得这个规矩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它们只知道要忠实于这个一成不变的传统。
或许这就叫命运,我被母亲从家里赶出来,就是要催着我尽快地结婚生子,只有每一只成年豺都不浪费一点时间地迅速结婚,才有可能不停地给豺家族增丁添口,才有可能让这个本已式微的群体继续生存。
第一次独自谋生,还有很多问题都还没来得及寻求到答案,而更多的问题又接踵而至。我把脑袋想得都大了,但我却不能停下来,只由着四脚不停地翻动,我甚至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真的就这样去碰那位我命中注定要遇上的对象吗?我就这样告别单身准备成家了吗?我突然又觉着一阵阵地有些害怕,我很清楚,一旦结婚,就得过着稳定而单调的家庭生活了,所有的豺都是这样,结婚,找到自己固定的领地,每天都去边界上撒上一泡浓浓的尿液,以此作为标记,做好标记,一生都在这个区域捕食,从甲壳虫到羚羊不等,能捉什么就吃什么,挨饿也只得呆在这个圈子里。
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就这样把自己交给一位异性,交给一片领地,然后就再不好挪动位置,然后就得像无数的豺夫妻那样,每天都得胆战心惊地守着自己的领地不让外敌入侵,提心吊胆地生活,直到终于等到不知哪天才来的危险。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死去的,而且父亲以及家中更小的弟弟妹妹们这会儿不知是否还健在。
一定要找到“孤独”,这是父亲赶我出门时反复叮嘱过的,是啊,孤独,我想,我这就出发去找它们,我必须要找到孤独,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使命。
可是孤独在哪儿呢?
有一点是肯定的,只要把自己交给了某个异性,就相当于把自己也种在了某个领地,而孤独是不会主动上门来的。
我还几乎没有单独在野外呆过一整个晚上,也许刚被撵出家门的豺都有点害怕,也许正是因为没法对付这种恐惧,所以,每一只豺一被撵出来都想迫不及待地结婚,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婚姻是用来对付恐惧的,一切都像是被设计过的,而且设计得天衣无缝。可是,只要熬过了这开始的一晚,或者开始的几个晚上,熬过去了,就习惯了,就再没什么可害怕的了。熬一个或几个晚上总比熬一辈子的婚姻要容易得多。
还有,得找点什么东西吃了,我想,恐惧可能还跟饥饿有一定的关系,因为饥饿,所以要发抖,身体发抖时更容易恐惧,要是早就知道这个经验,就该早吃点东西把胆子撑大一点。
我来不及作更多的结论,我得尽快地觅食,现在要单独面对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任何稍稍的疏忽也许都将是致命的,不能说饿得不行了,就可不顾及身家安全,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要慌乱,越要警醒,我突然惊奇地发现适当的害怕反而有助于大脑高速运转……
第一部分豺知道(2)
2
“这地方不会清净的,野外的动物越少,这地方的人就越多。”黑背豺说,“哪里的动物园都差不多。”
“我有一种感觉,在人类那里,动物只分为两种:一种是已卖并正在卖钱的,一种是即将要卖到钱的。或者,还可以这样分,那就是值钱的与不值钱的。”
“你还是先给我讲讲你遇到的猎人吧,我快不行了。我想知道些猎人的事。都说猎人是我们豺的朋友。”
“猎人?我会讲到的,不过不是现在。”灰背豺有些不快,“要不了多久你就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你们是朋友吗?”
“朋友?动物是不讲什么朋友的,它们只是跟人在一起了,被驯化了才知道了有朋友这回事,既有了朋友,一切都变了,生存的秩序全变了,依我看,一切坏就坏在出现了朋友。”
一只毛色鲜艳的老虎懒洋洋地挡住了我的去路。
一只花老虎。我心下一紧,随即又镇定下来,是花老虎,我知道的,父亲给我说起过,豺与老虎历来都是好朋友,它甚至提醒过我离家以后最要紧的就是找到一只老虎为伴。
我试探着向花老虎靠过去。毕竟,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家伙。
我有点紧张,我对自己提醒得太多了。
花老虎只拿眼斜瞟了一下,好像只为眨眨眼,随后就将头倒向另一边重又睡下。
我得等它醒过来,母亲说过的,懒洋洋的老虎是需要一只豺跟在它们身后的。但我还是不能确定老虎到底是否睡着,我再次提醒自己说,我比老虎的嗅觉好,我可以为它报告敌情,必要时还可以用我的门齿帮它在猎物的肛门上来上那么一口,是狠命的一口,这是我们豺家的独门功夫,老虎是知道这点的,我不会平百无故地分它的食物,它应该知道我们豺家的厉害。
花老虎好像是醒过来了,我一动不动地守在它的身边。我需要它知道这一点,我猜它在想,看来这可能是只不错的玩伴,因为它又多看了我两眼,眼神有点亲切的意味了,这也许就算答应我了?不可能再指望它会亲口明白地告诉我,这与它大大咧咧的脾气不相符合。它的个子那么大,肯定瞌睡也比别人需要的充足,它此时一定睡够了,我都等得快不耐烦了。
时机不错,我主动向花老虎靠过去,在离它十来码的地方把身子蹲伏下来。
我得开口说点什么,我在心里先对自己说,它是大哥,这里它说了算,这个沉默必须打破。我是新来的,是在它的领地,我必须客气再客气。
“你大概要喝点水吧?水?”
花老虎还是不愿将头转过来。
“你要喝点水吗?我看你都睡几个钟头了,要点水吗?水!”
花老虎还是面无表情,我甚至觉着它都有点愤怒。
我真的有点像被吓着了,我都不知道被吓成了什么模样,我甚至也不知道我的不争气的口中一直就在喃喃自语着:水,水……
花老虎随即就轻松地笑起来,“你这个小不点儿,知道怎样喝水吗?告诉你吧,我们的猎物大多是在喝水的时候最容易下口。”
我浑身颤了一下,我好像成了它的猎物?我更加害怕了,不知该接着说什么话,索性不说,这样就显得老练些,但我红透了的脖子一定泄露了我内心的极度恐慌。
隔了好久,花老虎懒洋洋地用前掌撑起身子,一摇一晃地向前走去,它的两肋已瘪成一层皮,只有尾巴直直地向后撑着,像个想探测食物的大木橛子。
我赶紧隔着一段距离跟着。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在饥饿的丛林里,林子里可捕杀的东西不多,我想起昨夜辛苦一整个晚上,就只捉到了几只老鼠,开始还能勉强止住饥饿,可没过多久,大概鼠肉都被消化了,没有消化的只是一些鼠毛,就像毛刷子在肚子里撩来挠去。
我一想起老鼠就饿得更厉害了,不过,我很快就提醒自己,集中精力,好好表现,要知道现在是跟一只老虎配对,情况大大地不同了,也许从此以后,都可用这种方式解决生存问题。我把自己想得很有信心,但很快又提醒自己的职责,刚开始是怕老虎,现在是跟它一起捕食,而自己本应该跑到前边去望望风,帮着把机会找出来,余下的事情才交给老虎。
我赶紧跑向附近的一个高地,小心地在丛林中隐了身子,把一对耳朵支撑出一个大大的V字形,像接在地面上的一对高音喇叭。花老虎一看我上了高地,这才就近找个地方趴下来。
我对自己说,这才叫默契,这也许充分证明老虎接纳了自己,当然,也说明这家伙很懒,也难怪,它那么大的体形,走动不方便不说,还很容易暴露目标,所以,它才会让我跟它配对。
一只笨头笨脑的野猪闯入了不远处的一片草地,我忍不住就想立即站起身来,可我很快就感觉整个身子像被种进了土地似的,我害怕极了,但还是没有忘记赶紧给花老虎发出信号。
花老虎整个身子立刻变得从未有过的轻灵,蹑手蹑脚地先将脊背慢慢地拱起,小步小步地猫向小山的背面,我看一眼野猪,又紧张地看一眼花老虎,我甚至感觉到它躬身前行的要领,好似不能将尾巴弄得有一丁点动静,直直地、没有一丝晃动地被整个身体带着,直到被安顿在小山背后的一丛深草中。花老虎再不是那个病恹恹的睡虎,它两目炯炯有神,每一根毛似乎都紧张地直立起身,前爪深深地戳进土里,似乎想从中抓捏出一把水来。
我还从没想过单独捕获像野猪这么大的家伙,我还是紧张,总是紧张,按照从前别的豺和老虎的合作习惯,我应该抢在老虎的前面,率先冲向猎物,并在猎物一愣神的瞬间,跃上猎物的后背,旋即倒转身子,借着尖嘴的冲劲,一下插进猎物的肛门,以门齿叼住肠肝心肺,或是随便什么东西只狠命地一拉一扯,立即就可以让对手疯狂地满地乱转,当然,这得看对象,比如这头野猪,它的反抗能力不容低估。
我想的一多,就又开始激动,是从紧张得激动,我又抽空来瞄老虎,花老虎已将身从地上拔出来,趟身草丛,一点一点地往野猪的方向丈量着,我更加慌乱了,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眼看要对付的大家伙,我怕野猪会把自己撕裂,但我还是要冲上去,哪怕冒死也要上前,死?不,要真死了我还不怕,我只是担心给老虎做不了快刀手,从而会被老虎咬上一顿,那样,自己明天会在哪里都说不清楚。我不敢多想,只紧紧地跟着花老虎,齐头向野猪靠过去。
野猪真是灵醒的角儿,它似乎很快就闻到了什么异样的气味,惊诧地竖起长耳,仔细地分辨着,我赶紧去看老虎,花老虎已静止不动,我随即也跟着一动不动地蹲伏下来。野猪还是没有放松警惕,左右地望一阵,就在原地停下来,有点疑惑,也有点生气,我还看到它往旁边的一处岩石的裂缝望了望。它也许是想往那里逃,我想出了野猪的心思,心里一阵冲动,但我知道一切行动都必须要听从花老虎。
两下里就这么僵持着大约有半个钟头,我突然有了自己的主意,于是就向花老虎的眼神询问,花老虎拖着涎水的下颌轻轻地一闭,我知道这可能就是默许的意思了。
我的身子要轻灵得多,还有,前几天刚在雨中淋了一个透,身体发出的气味也要比花老虎小得多,我的自信被完全调动起来,我知道这是我所有未来生活的开始,我必须要给自己开个好头。
我很容易就靠近了野猪,野猪也许还处在警觉之中,但它不会将这种警觉保持多久,再等等,我再次强迫着自己安静下来……
花老虎再次回到了它的树丛中躺下,我跟在它身后,老虎回头看了我一眼,我随即明白和花老虎还是有一定的距离,不过,花老虎也许并不很讨厌我了。
我就在离花老虎几码远的地方恭恭敬敬地伏下身子。
“你放跑了好几只野猪!”静默了好一阵,花老虎突然生气地冲我嚷嚷。
“我放跑了好几只野猪?”我被吓了一跳,“不是捉住了吗?我可是耐着性子等得够时机的了,还会有别的什么野猪?”
“你个小笨豺,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的是!”花老虎不屑一顾地说,“我专门给你留了野猪的生殖器吃,你知道为什么?”
“什么?那是你专门为我留的?我还以为你吃那东西太多了,没稀罕了。”
“小子,让我来告诉你!”花老虎慢腾腾地说,“这只是野猪群的一只向导猪,你看它张头望脑的样子就应该明白,如果还不明白,看看它的那东西也该知道,它既没有发情,也不是母的,那一定只是一只下等的向导猪,向导猪只是负责找食的,或是探路的,如果是来找食的,那就应该跟着它看它的老窝在哪里,如果你看出来它是探子,就该知道后边还有更多的野猪!”
原来还有这多学问!我如梦方醒,知错地将头埋得更低了。
花老虎的神色这就要好看一点了,“你记住,野猪从来都只吃远处的食物,绝不动近处的,它们都是些很有心计的家伙,你看到一只野猪,除了要判断我刚才说的它的身份,确定是否值得攻击,还要根据它的身份继续往前推测,比如,它们的老窝可能在哪个方位,以利于下次直接就可以出发去捕获,再比如,单个的野猪还有负责警戒的,如果是碰上这种猪,你就要从它站立的方位,和想探知的路线,以及回头的方向,以及遇到惊慌时逃跑的方向,确定它的猪群,这又要分几种情况,有时,它是正方向来的,说明猪群在后边,有时它虽是对面来的,但它可能选择倒着走,有时,它可能是带着猪群回去了,那么,它又可能是留在后边断后的,有时,可能是遇到了别的攻击,留在后边周旋的,所以,它越往哪个方向走,就可能说明猪群在反方向……”
第一部分豺知道(3)
3
“好吧,我也一直在想着猎豹的事,你刚才讲的事启发了我,我们动物都是靠速度生存的,快速地捕食,或是快速地逃命,我想我是弄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说每个家伙都在逃命,有的还以逃命能力强而沾沾自喜,可是,我要说,逃命能力最强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猎豹就是一个例证,它们发起攻击只有十几秒,杀死猎物还得赶快叼走,还得需要速度,换句话说,它们常常只有十几秒的生存时间,你知道他们已是陆地短跑冠军,百米速度可达三秒,可是,在它们达到这个成绩时,就已差不多快死光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想是我没有讲明白。算了,我还是继续听你的故事吧?”
我决定单独去捕食,没有花老虎,我自己也能独自捕食,我必须要证明这一点,当然,我可以先捉一些小的动物,但又必须是比老鼠大的,老鼠的肉少,毛又太多了。花老虎也不可能帮我一辈子,我必须要尽早地独立。
当然,我必须随时要寻找“孤独”。
只有找到孤独,未来才有希望,整个动物界才有希望。这是父亲赶我出门时反复叮嘱过的,我必须随时牢记我的使命。
我穿过一片林子,开始往更开阔的草地前行。我不知会碰上一头什么怪物,所以,十分小心,我很清楚,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片土地都是有主人的,我只求别碰上个什么凶恶的主儿。我不过是想弄点小个儿的田鼠,这是我的托词,我的体力并不是太好,连日来太疲惫了,没有伴儿,也没有足够的食物,睡觉也睡不踏实,一切都只有慢慢地适应或是熟悉。
我突然看见了一只硕大的屁股,在动,看明白了,这家伙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它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但很快,我记起好像原来与父母一起捕获过这东西,没想象的那么艰难。
我猛吸一口气,对着刚好露在外边的屁股瞄了瞄,也许那个不知深浅的洞可以帮我些忙,它的头伸进去太多,一时半会儿可能拔不出来,但愿它就死在里面,吃不完还好在里边存着,我觉着一切都好像是设计好了的,大概老天也祝愿我能第一次就弄个大家伙到手。
有几秒钟,我甚至都感觉肯定成功了,这样一想,不由就稍微懈怠了一下,我甚至也不再注意隐藏自己的声音,就这样满有把握地冲到了那个屁股近前,突然,那个硕大的屁股左右一扭动,往下一沉,随即就转出来一个怪怪的大脑袋,脑袋上两只奇怪的眼睛喷射出被恶意打扰后的极度不快来!
哪里是见过的什么动物,分明是从未谋面的大家伙!我一下慌了神,连稍稍往后退却一下的想法都没有了,逃肯定是逃不掉的,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顿时知道,自己这条卤莽的小命,此时已完全交给了这个还不知名的大家伙。
大家伙显然被激怒了,但它仿佛是从睡梦中被推醒那般,再次回过神来,接下来才开始生气了。
这种慢慢生气的家伙是真生气的,眼中也并没有见得有多凶恶,但它是认真的,它从来不会跟你叫板或是在气势上胜过你,它只是要吃你,它只有这一个简单的目的,用不着来那么多虚招。
我预感到快变成别人的午餐了,这个变化太大,但我的脑袋却有着从未有过的清醒,我徒然地辩解,不停地说自己看错了,说我是在帮忙追赶一个被花老虎看中的猎物,就朝这方向跑来了,估计就躲在附近,因为花老虎就快来了。我知道说这些不起作用,但这明显分散了对方的注意力,我于是就继续说,语气突然又换成好心的责怪:你不该这样把屁股露在外边的,这样你的最脆弱的地方很容易受到攻击,还有,你这样只留一个屁股在洞外边晃动,别人还以为你在往洞中逃命哪,还……还有,别人还会以为你可能钻错了一个小洞,根本就出不来了。
我一边罗嗦,一边想着逃跑或抵抗的可能,当然,我不可能想得明白了,因为对方已发起了进攻,有力气的家伙总是不惯于废话。我本能地往斜地里一溜,脑袋死死地朝上望着,这样,两排让所有动物胆寒的尖齿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大家伙显然心有余悸,就张开大口想啃住我的后腿或是别的什么部位,它肯定想的是只有叼在了口中,往上一提,摔几个来回,还不把我的皮肉摔得分离了?我也想到了这个结局,突然害怕得不行,但越是害怕,便越发来了逃生的本能,于是,干脆纵身一跃,就想跳到对方的背上,可是,这一招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因为对方早已防备着,横着背将身一荡,我就掉在了地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家伙已叼住了我的肚皮!危急关头,我索性闭眼往前一凑,也一口衔住了它的软肋!
我们同时倒在了地上……
我感觉到肚腹处一股鲜血汩汩地往外冒,我已清醒了好一会,只是力气还没有恢复,没法扭了头去看伤口,身体越是没劲,思维便越活跃,这跟饥饿的情况差不多。
这里不是休息养伤之处,这说不定就是刚才那个大家伙的地盘,所以,只要还呆在这里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
我拖着受伤的身体一点一点移动,看看离了一段距离,赶紧停下来,顾不上查看,骨折般疼痛地扭过脖子,伸出舌头使劲地往伤口上去舔,必须要止住鲜血,不能让更多的血流出来,要是止不住血,小命就没有了,我很清楚这一点,在这个吃人不眨眼、也不流血不吐骨头的世界上,只要你的血流了出来,你的生命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在消失了。
我舔一会伤口,又坚持拖着身子走几步,我真想停下来等伤口稍好点再走,但我同样很清楚,只要留在原地,等着各种虎视眈眈的对手寻味跟踪而来,那就连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我的眼泪都快急出来了,我十分后悔这么卤莽地就单独出来捕食,我想即使要死,还不如把自己留给花老虎。
我实在走不动了,多走一步也许就得死了。我给自己打赌,要是十分钟之类没有遇到可怕的敌手,也许自己就活下来了。要是躲不过,那就是自己的命不好,要怪都只怪自己,不该离开花老虎独自出来,这不是旅行观光,也不是侥幸碰运气,危险是随时随地都存在的,只有被不知哪天到来的敌手吃掉,那才可能是真正安全的。
更大的危险说来就来,就在我还没喘息均匀的当口,几只乌黑的脑袋鬼鬼祟祟地从草丛中冒了出来!我的天,我只瞟了一眼,就从那些露在视线中的耳朵的晃动中判断出了这是一支大部队,不知有多少成员!它们至少可以把我吞下几十次,即使没有受伤,恐怕也已逃不掉了,还有,从它们的耳朵张着的兴奋程度也可以判断出它们的个头,好像比我大多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除了花老虎,这会儿谁都救不了我。
我又给自己重新打赌,我肯定就是死了,要是我不死,以后就不再这么莽撞了,但肯定不会再有这个机会,机会都是在自己手中,你滥用了,或是浪费了,报应是活该的,怨不得任何人。当然,我心犹不甘,我并不知道机会属于我只有一次,哪怕就这一次放过我……
要过来吃我,就快点来吧,我几乎是在心里企求着那早晚都逃不脱的惩罚快点到来。
那些大耳朵在我的眼里又冒了一次,还没看到敌手的真面目,我真后悔不该去盼望那些耳朵快点到来,会被它们吃下的,一定会,有什么好慌的?可是,我真想看到那都是些什么耳朵,这些家伙真恶心,也真凶险,都什么时候了,还直把个耳朵晃动得像是划来划去的刀子。
有一些奇怪的声音响起,这声音让我再度生出别的紧张,也许是发起攻击的信号?也许是磨牙的声音?我已没有继续猜测的能力,我想最好是自己想法一下子把自己弄死……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尖利的声响陡然炸响开来,我一下子就懵了!我感觉自己的内脏几乎被直直地炸开,那声音像是从远处破空而来,又像从地底凭空爆裂而出,呼哨的尾音长久地凝结在我的大脑……
第一部分豺知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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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你找到孤独了吗?你从猎人那里问过吗?”
“我不想这么快就提到猎人。”灰背豺有些生气,“我说过我会说起他的。你别嫌我拉杂。我要整理一下我的思路,是一生的,快不了,有那么多的事情,我找不到头绪。我乱极了。”
“我昨夜想了一整宿,如果再给一次机会,我们豺要怎样才能保证不灭绝?我说的是在我们非洲。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不会有答案的。所以我不想。”
“能不能把问题再界定小点儿?作为一个族群,我们的生存方式需要些什么改变?我指的是集体捕猎。”
“你是说不要集体吗?你为什么会怀疑这一点?”
“当然,我说的有一个前提,要是所有的动物都不讲集体……我想,问题可能正出在这里,一有集体,就有了势力分割,就有了互不相让的利益,这就是混乱的开始。”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两只冒着绿光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我。它也许正在研究我,也许是嫌我的味道不好,也许是等我醒来再吃我?但,也许都已把我的一条腿什么的都吃下去了。
我这才想起查看一下身体,还好,四肢都还在,而且,除了全身有点麻的感觉,似乎也不怎么疼痛。我这是怎么啦?我还没有死吗?我怎么可能还没死?不可能是死了又活过来了吧?
我想不透彻,这才又来辨认那两只冒着绿光的眼睛。好像是认得的,它是谁呢?喔,好像记起来了,狐狸,是狐狸吗?
狐狸,它是狐狸,一只狡猾的家伙,没错的。都说这家伙是天下第一狡猾,最好不要跟它们打什么交道。但现在,跑也跑不开,自己该怎么办?
“嘿嘿!”狐狸先笑起来,“你的命可真够大的!”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急于要从狐狸口中了解刚发生的事情。
“你到底想问什么?”狐狸只顾阴阴地笑着,“你知道是谁救了你吗?”
“你救了我吗?”我看着比自己还小一号的狐狸,我不相信。
“说我救了你也对,我没有吃你,就已算是救了你,”狐狸皮笑肉不笑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救得了你,除了你自己,甚至连你的搭档花老虎也救不了你。”
什么意思?这家伙怎么什么都知道?不过,我的脑袋总算清醒过来了,我知道狐狸是不会吃自己的,它最多偷点鸡,还有,这家伙生性多疑,所以它什么都不相信,而我也不相信它。可这些都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狐狸等了一会,看我没有追问,直接说,“你遇上了猎人。知道什么是猎人吗?一个正追赶野狗的猎人,放了一枪,把要吃你的那些野狗全吓跑了。”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仍像是不完全相信自己还活着,我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后怕,好像我不把自己给吓疯就停不下来,以至于好半天都想不起来猎人是谁,只是知道这称呼是听说过的。
想不起猎人,我不知怎么就又想起来了孤独。
必须要找到孤独,我只是出来寻找孤独的,只要是能找到孤独,一切就好了。
“你知道孤独吗?”我忍不住就直直地问了出来。
“孤独?”狐狸顿时笑得更加没有遮拦,“什么孤独?能吃吗?看不出来,你这么小,挺能装深沉的!”
“我是认真的!”我真的装不出来。
“我也是认真的,”狐狸还是笑个不停,“人们都说我们是动物中的哲学家,我难道听不懂你的话?不过,你这种年龄也难怪,出口都是孤独啦、郁闷啦,我懂,不过,我看你天不怕地不怕的,也不像是孤独的,倒是我,生性孤僻,你倒是说说看,我像是孤独的吗?哈哈!算了,我的胃口没你那么大,我的食物也多的是,再说,我又不全是肉食动物,我每天都快乐得很,我干吗要孤独?”
我知道不用再问了,它肯定真没听说过,寻找孤独不会是这么便宜的事。我想起刚过去的这几天发生的事,思绪立即就跑到另外一个问题:“你就没什么天敌吗?”
“天敌?”狐狸就不屑一顾地正经起来,“你怎么尽想些不开心的事?在这片土地上,谁会是安全的?谁都不会是安全的。你以为动物都像人那样需要安全?告诉你吧,人都不是安全的,他们中的人养了绵羊,还知道在附近地带也养几只狼,这天敌对绵羊的成长可是极为重要的,不过,这个问题复杂得很,我估计你是不会明白的,总之,安全问题也是不安全问题,不安全问题也是安全问题的一部分,所以,哪里来的那么多安全问题?”
狐狸说完,就像个真的哲学家那样站起身来,我生怕它立即就走了,赶紧叫住了它,“你能告诉我,那些准备吞下我的动物都是谁吗?”
“野狗!”狐狸简短地说,“不是给你说了吗?怎么,还想了解了解它们的厉害吗?”
“我可真不知道它们是谁,我什么也没看清。”我再次落入到刚刚过去的恐惧之中。
“那么,我来告诉你吧!野狗是这块土地上最难缠的对手,它们跟你还是远亲,但它们比你们家族过得省心多了,它们有更加严密的组织,有特殊制度,它们分工细致,共同协作,常常是集团作战,出发前,会先派出巡逻队,负责侦探敌情,然后才会兵分几路,一路专门提前去埋伏,一路追踪,一路联络接应,一路守卫,一路专门照看孩子及长辈并负责转移,可谓百密而不疏,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像你这样落单的家伙,都只是它们顺带打一下秋风的对象,但即使一群野狗面对的只是你这样一个落单者,它们也不会贸然发动进攻,而必须是前后夹击,合力围歼,总之,你要落入它们的包围圈,就没有半点生还的可能性!”
我差不多就被吓傻了。
第一部分豺知道(5)
我决定跟狐狸呆上两天,也许它比花老虎懂得的东西更多,狐狸毕竟是聪明的,它比我有智慧,防它不如跟它学上一手要实际得多。
跟着狐狸走了好半天,最后来到一个湖边时停了下来,我就自觉地躲到一边,狐狸朝水上望了望,就用前爪开始理着一团乱草,它想干什么呢?看着它那么专心,我不敢上去打扰,就远远地顺着狐狸的目光看去。
湖面上正游动着两只鸳鸯,不错,是两只鸳鸯,我认得那花花绿绿的东西,只是从来没有口福消受过,也许并不好吃,又一种多毛的家伙。
湖面的水缓慢地流动着,我学得细心了些。狐狸折好一个草团就抛向水中,不断地抛下去,草团一接触水面,就顺水流去,有一些草团慢慢漂到了鸳鸯的附近,一只鸳鸯转身看了看,还动嘴去啄了啄,随即又去追另外一只已向前游走的同伴。
它们肯定是伴侣。我想。狐狸还在团着前爪上的草,也许它还得再等等时机,我这才有空注意看看传说中最美丽恩爱的鸳鸯。
最美丽的是雄性,这不用说,它的头部向后披着一束三色冠羽,有绿色、白色、栗色,此外,它的背部呈浅褐色,胸腹部呈纯白色,肩部两侧镶有两条白纹,两个翅膀最内的两根三级飞羽,直立如扇,叫剑羽。还有,围着它眼睛一周是一条黄白色的环,嘴巴是红棕色的。和雄性比起来,雌性明显就要朴素得多了,头上一道白眉,背部灰褐色,腹部纯白,两个美丽的尤物正游走一道,它们在干什么呢?
我又继续往下看,只见雄鸳鸯不停地向它的情侣频频点头,像是邀请,又像是表示驯服,总之要求请跟我来,雌鸳鸯像是答应得稍微慢了点儿,雄鸳鸯于是就不停地大口急速喝水,它也许是想殪死自己,也许它太迫不及待,忍不住就伸长脖子将头摇来晃去,雌鸳鸯大概还是不想配合,雄性终于有些失控,扭转头颈,竟就使劲地啄自己那橙红似火焰般的剑羽。果然,雌鸳鸯被这个异常的自戕举动吓住了,赶紧快速前游,跟上心急火燎的雄性,雄性一见,赶紧趟水前扑,一下跃上雌鸳鸯的背上,随即用嘴紧紧地衔住雌鸟的头羽,雌鸟知道怎么应付,首先是要有点刺激,于是就势往水下一沉,潜伏了两秒钟左右,又冒出头来,冒出头来雄鸳鸯随即就从雌性的背上下来了。我突然反应过来,原来两个家伙往水下一沉时是在交配!
狐狸早已不知去向,我看得太专注了,但我知道狐狸一定还在什么地方,就又在水上去寻,眼睛都快看花了,终于就看见一团草在水中极有规律地游动。我突然明白过来,狐狸一定正藏在那团草下!我眼睛都不敢眨,定定地就看着那团草向已完成交配的两个鸳鸯身边靠过去!
两只鸳鸯已经分开一段距离,先前那种情意绵绵的情景不在了,只见雄性正昂首展翅,以水洗浴,似乎很担心那码子事把它全身弄乱了似的,它的体力或是注意力一定消耗过多,因为,只一转眼间,狐狸就从那团水草下突然伸出脑袋,将它拽到了水下!一旁的雌性顿时被惊得像被满湖的滚水烫了似的扑水而起!
狐狸很快就上岸了,看着我瞪大的眼睛就忍不住笑起来,嘴角两缕美丽的鸳鸯羽毛也跟着一颤一抖地发笑。
“我讨厌只会唱歌的家伙!”狐狸直白地说,“好名声全叫它们占了去,说什么白头到老,相亲相爱,全他妈骗人!”
“你大概也讨厌别人比你长得漂亮,而不仅是它们会唱歌罢?”我试探着开着狐狸的玩笑,也是不相信狐狸为吃掉一只美丽的鸳鸯找的借口。
“你懂个屁!”狐狸一副得意的样子,“这些家伙,从不管别人吃得饱不饱,只顾自己唱,把个世界弄得一派繁荣,仿佛世界真的像它们唱得那么好,而且是越来越好,有这么好,你我还挨饿受冻!”
“别人唱唱,碍你什么事了?”我还是不懂狐狸的心思。
“告诉你吧,这些家伙都是为性而生存的,都是及时行乐,逢场作戏的老手,它们自己寻欢作乐了,还歌唱什么永恒的爱情!我最气不过这点,有时,好不容易才发现一只快到口的猎物,它们还那么死命地唱,一唱就什么都没了,你可不知道,这些东西属于鸭类动物,只要没有特别的饥饿,它们都要唱,它们除了会唱几句虚假的台词,什么都他妈的不会,要让这种家伙都混得贼好,有一天我们终将就没得吃的了!”
“可人家今天并没有唱,你为什么不放过它们?”
“嘿嘿!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我告诉你这个诀窍吧!世界上从来没有安全的交配!又想快乐,又要安全,没那好事!动物大都是在交配时不知为什么就成为了别人的猎物!”
我继续跟着狐狸在草丛中寻觅着猎物前进。
“这种草地里要么会碰上像狮子一样的大家伙,要么只有小老鼠,我们还是到林子里去吧!”狐狸提议说。
“林子里就没有大家伙了吗?”我很奇怪,“老虎、狼群、野猪,还不算大家伙?”
“这个你又不懂了吧?”狐狸冷笑着说,“虎狼不群,它们是死对头,所以,你看到老虎了,就不再能看到狼了,至于野猪,纯粹的食草动物,你一个肉食者,岂有怕了它的?”
“那么你呢?你连老虎都不怕吗?”我想起自己跟花老虎的关系,不禁有几分得意,这也许是在狐狸面前的惟一资本。
“老虎?哈哈!”狐狸顿时狂笑起来,“你以为老虎不吃你,你就最厉害了吗?真是笑死我了,你总还得帮老虎做点苦活累活儿它才领你的情吧?可是,我需要给老虎做什么呢?我无非是借它点名声罢了!”
狐狸由狂笑又转为冷笑,就像要岔气了,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不由得全身就抖了起来。一丝隐忧悄然地漫过心上。是的,狐狸是比我聪明多了,当然也比花老虎聪明多了,它肯定不敢害老虎,但它要伤害我太容易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要防着这家伙点儿,这家伙,你看它长相,一脸的狐疑,好心眼儿肯定不多。
“这是在谁的地盘?”我想知道狐狸下一步的计划。
“这就是你自以为是朋友的花老虎的地界!”狐狸很自豪地说,“你得知道你的主人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出门巡视,现在它正睡得酣呢。”
“我们花了这么多工夫还在老虎的地盘上吗?”
“老虎的地盘方圆四十多平方公里,你一天能走到哪里去?”狐狸又恢复了认真,“哪个范围是谁的主人,里边都有些什么食物,什么气候,什么季节,什么时段,又多什么对手,对手之间有什么恩怨过节,走一路就要烂熟于心,在心里描出一个活地图,这是应该当常识掌握的,你以为要把你那几十斤重的肉喂好是那么简单的吗?”
“现在我们还要到哪里去?”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跟我走就知道了。”
狐狸就头前带路,却又不像要认真捕食的样子,只把目光细细地在地上、草丛中、树根、枯草上寻找。
“注意!”狐狸轻声地回头警告着,如临大敌般将腰身猫得更低,随后,它在一堆蓬松的干草前停下,回手折下一根树枝,就在草丛中去试探,突然,砰的一声响过,差点吓得我向后一个颠倒,好半天都不敢近前。
“什么东西?”我仍然十分紧张。
“要命的东西,”狐狸又恢复了冷笑,“机关,懂吗?这片丛林里到处都是机关,我的一个兄弟就曾在这里被夹死了。”
“谁放的机关?”我立即就想起前天也到过一个林子,冷汗差不多就直往外冒,我想自己还真够幸运,要是碰上这倒霉的玩意儿,也不知还有活命没有。
“当然是猎人,万恶的猎人,该死的猎人!”狐狸咬着牙说,“他们隔几天就要来放一批机关,幸好我已掌握了这其中的规律,又按时来把它消除。”
猎人?我突然记起狐狸先前的话,就是自己被野狗包围时,给自己解了围的那个神秘的人。
“这一路的机关都这么多吗?以后我怎么知道路上有没有机关?”我耐心地问。
“多?机关当然不会多了,多了就失效了,多了就变成一个大陷阱了,多了就没有谁还要往里边来了。对于你来说,最安全的就是呆在老虎的中心地界,有老虎出没的地方,猎人也轻易不敢去放什么机关。而我,是要经常经过这个地段的,我只有随时来清理一遍。”
“那我们快往前走吧!”我催着狐狸。
“快?一快就出事!好不容易发现一个机关,就得破坏了它,并给其他兄弟做好记号,让它们也别碰上。”
“你还真够哥们儿的!”我没想到狐狸还有这么好的心肠。
“哥们儿?”狐狸再次冷笑起来,“谁都不知第二天被谁吃掉,谁跟谁是哥们儿?我只不过是保护我们的家族成员免遭暗器罢了。”
“那还是很够意思的了!”我继续表扬说。
“嘿!你这个家伙真是笨!”狐狸继续抵赖着对它的赞扬,“每只狐狸都有自己特定的气味,都会为所有的狐狸家族成员所熟悉,我们的气味就是我们的身份证。你今天经过了这片地方,没有顺便清理掉机关,谁都会把你找出来,谁都会与你为敌,要真是出了事,还不让别人把你撕了!”
我顿时陷入了沉默。狐狸却像是想单独去赴某个宴会似的,急着就来告别:我得走了,拔掉了这一路的机关,猎人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第一部分豺知道(6)
5
“这一段时间比我刚来时的人多多了。”
“我可知道他们是来看什么的,十多年来,我学会了听各种人的语言,他们都听说了北极熊的故事,都跑来看熊,我看到许多人都很失望,说动物园涨价了还买票进来,就是为了看一眼受伤的熊,看看那头正宗的熊瞎子……我猜,也许好些人都盼望这头熊尽快早死,好好的熊是不值钱的,烧伤了就值钱了,现在要死了,可能就更值钱了,有人想要它的掌,有人想要它的腿,有人想要它的生殖器,也有人想要它的粪便。”
“那个猎人呢?我想只要他能在野外找得到的动物,恨不得都不会在动物园里活上两天吧?”
“猎人,对,你还是给我讲讲猎人吧?”
“我还是不想这么快就讲到猎人,再等等,我不能现在就给你讲。这是最后一个故事。”
我也相信猎人一定就在附近,很快就会追上来,当然,我并不着急,狐狸怕猎人,我不怕,不但不怕,而且我还听父亲说起过,豺自古以来就是猎人的朋友,甚至是保护神,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了,总之,没有一个猎人愿意伤害一只作为保护神的豺。
我已跟狐狸跑了一天,但似乎还没有半点饥疲之感,在蹦跳着往花老虎的住处回赶时,我沿途不时地停下来,将几只被吓得惊慌失措的草地鼠捉进了口中。
猎人就快跟来了,一切都会起点变化,我想,但愿我碰到的是个好猎人。
可我还是觉着有点慌乱,要不要见猎人?这是一个急不可待的决定,我好像很喜欢这种着急似的,因为着急,我可以延缓跟猎人见面,或者把等待见面的这一段时间塞满。
我可不习惯呆在一个地方久等,这不是一个好猎手的作法,我开始胡乱地停停走走,不久,一只肥硕的野猪出现在我的视野。
我很认真地看了看野猪的獠牙,估摸着要是花老虎在附近,也许这东西就会成了晚饭,可是它的体型太大,比上次弄到手的那个家伙大多了,自己的力气想也不要去想,我记起了花老虎上次说过的那些经验,就在一旁细细地观察,我没有刻意躲避,野猪显然也发现了我,不时地回头看了好几次,终于又安心地拿身体抵在一块岩石上使劲地摩擦,它磨得那么认真,不大像在蹭痒痒。
我觉得今天与野猪不是吃与被吃的关系,完全可以讨论一些轻松的话题,我在心里想好了,我只想判断猎人在它心目中的地位,我盘算着,只要通过两三个家伙对猎人的评判,就可综合得出猎人的印象,虽说猎人与豺素来关系密切,但这毕竟是一个从来没遇上的猎人,试探试探没有错。也许我将遇到的猎人根本就不知这种职业和豺之间那种保持了几千年的默契呢?或是,它可能知道,但并不想遵守呢?
一个年头有一个年头的规矩。而这年头的什么规矩都在变。
“嘿!你认识猎人吗?”我想我得对这个大家伙粗鲁点儿。
野猪抬眼看了看,却将身子一横,以屁股对着我,又不紧不慢地继续在树根上磨蹭着,吱吱的声音很有节奏地响过,一片白色的死茧飞灰便一缕缕地飘起来。
“你难道真的不怕猎人吗?”我加大了音量。
野猪继续磨着屁股。
看来它是不会回答我的提问了,我还要不要给它说猎人就要进山的消息?这头笨猪,我看还是让它自己去碰运气吧!嘿嘿,不理我没有什么好下场,不是被猎人的猎枪所杀,早晚也会落在花老虎的口中,只要落在花老虎的口中,也就会有我的一口吃食,我才不会吃它屁股上的那些死肉呢!
我必须要不停地走,蹦蹦跳跳着才反而塌实些。
花老虎在树阴下躺着,它总是这样在树阴下躺着。
我还是半蹲着伏下身子。
花老虎是不会主动说话的,我想,这可能跟体形有关。
“你知道狐狸说你坏话吗?”过了好久,我觉得我必须要开口说话了。
花老虎稍稍将前爪在地上撑了撑,但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我只得自己再继续往下说,只要往下说下去,老虎一定会开口说话的。
“狐狸说你只是它的一个佣人。它还经常用你的名声去欺骗恐吓别的动物!”
还是不见花老虎回应,我就不知还可以从哪里说起了。
隔了好一会,花老虎睁开了半闭着的双眼,“你对狐狸很感兴趣是吗?”
我的脸一下就红透了。
我不敢往下接嘴。
“如果是两只狐狸,就会假装在路上打架,鸟和兔子会觉着新鲜,凑上来看热闹,一看就成了狐狸的口中之食。
“如果是被一只猎犬追上,它会跑出一些迷魂阵的路线,让猎犬找不到,但它并不逃走,而是找个地方休息一阵,等猎犬追上来再跑,如果它心情好,还会将猎犬引上薄冰,让猎犬一下失足掉进冰窟窿。
“如果是追上了一只刺猬,它会充分利用水,将刺猬拖下水,使其一下现了原形,然后,就从胸膛处一口咬下去。
“如果是被抓到了,还会装死,乘人不备,顺利逃走。
“你了解得还有比这更厉害的招儿吗?”
花老虎突然冷笑起来。
我简直被吓呆了,我可从没想到大大咧咧的花老虎居然了解狐狸的所有伎俩!
“我是担心它用了你的名义到处招摇撞骗。”
花老虎又不说话了。
“对了,猎人要来了!”我这才想起这事,我想我回来主要就是说这事的。
“猎人要来了?”花老虎就被逗笑起来,“怎么?狐狸又把猎人的机关全破坏了吗?”
“你怎么知道狐狸破坏了猎人的机关?”
“你记着吧!”花老虎显得有点不耐烦,“猎人要进山,不是狐狸弄坏了猎人的机关,就是又偷了猎人家的鸡,总之,都跟狐狸有关!”
“那我可要保持点跟狐狸的距离,省得到时猎人追杀狐狸时我躲不开!”
“没什么好躲的!”花老虎不屑一顾地说,“这家伙满身骚臭,猎人是不会要它的肉的,毛皮也一样地贱,总之,他们不会专门去打一只狐狸!但猎人对它们是恨之入骨的,一见就射杀,你要弄清楚,狐狸为什么要跟你交好?不就是因为你跟猎人的关系好吗?”
见着花老虎,我不好立即就又走开。
我发现老虎的身形跟他的步态节奏有着某种说不清楚的关系,要前行时,前腿好像才趁机从快要生锈的脊背两侧前后活动一下,那行走也好像是机械的,多少有点不情愿,感觉好像是对前腿要出发运送那么笨重的肉体没有什么信心,也许是一桩费力劳神的义务,两个前腿往前撑着,整个肚腹部分就像缀在几根木头支架上的一个大吊带,吊带常常是干瘪的,像是装着不多的一些没用的干草,而整个后腿纯粹是被动地跟着往前挪动,前半个身子已经去了,后腿后半个身子也只有跟上,至于那根长长的尾巴,多半时候更像是一根不好收拾的木棒,只好由着它戳在身后,把整个身子硬硬地、直直地横挑着,像是随时为一副抬杠准备的一根横木。
花老虎也许有朝一日真会被人这样抬走。我突然想,它那么强大,那么称王称霸,却反而没有那些小动物们常见的蛮横与凶恶、不可一世,当然,也许只要混到花老虎这种名头,这一切都就再不重要了,就再不需要拿腔做调,装模做样,也就不再与谁斤斤计较,什么都会渐趋自然,渐趋平和,回归到本相,或是连跟别人比较或是交流一下的意愿都没有了。
花老虎是不屑于跟任何人做朋友的,他也许根本就不需要朋友,至于它对我们豺,肯定也说不上有多少真感情,但也不会特别讨厌,只要我不去招它反感,它也许就会一直容许我留在它的身边。
我需要这么一个同伴,尽管我还年轻,但这世界的分分秒秒的危险我都已有切身感受,谁也没有特别的把握活到明天天亮,这就是现实。
活着,死去,都不会太便宜。
花老虎要出门巡视自己的边界,它每隔几天就会走到边界的几个关键地方用尿液强调一下,时常会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冒失鬼乱窜,但只要它们熟知了这种标示着身份地位以及势力的味道,它们就一定深知尊重这气味的主人的好处。
一阵浓烈的臭味随风播撒开来,老虎每撒一泡尿,都要吃力地翘起后腿,我已很熟悉这个动作,所有肉食动物都会用这个动作来给自己的地界作标注,这是一种权力,而权力是危险的。
花老虎又做了几处标记,然后两腿往地上一放,整个儿卧下来,它总是喜欢这样懒洋洋地躺下来。
我便也学着它的样儿将前腿搭在地上。
这样的沉默真是难熬,像是要把时间吞没了,而我已被时间吞没。
有一个问题,也像是一些问题,总之我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这个问题就会从舌跟下窜出来。
“你听说过孤独吗?”
“孤独?什么孤独?你看我还不够孤独吗?”
“我说的是一种动物,一个时代,或是一种秩序,它们可比狐狸聪明多了,只有它们才有足够的智慧来统治整个动物界,让我们动物界重新变得井然有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慢慢衰弱下去,共同走向灭亡。”
“孤独?”
“对,一种叫孤独的动物。”我有点怕了,但我还是想把我的想法说出来。
“孤独?那是一种什么境界?”
“也算是一种境界,但首先是一种动物,一种有智慧有能力统治整个动物界的动物。”
“孤独……呵呵,你慢慢去找吧。”
第二部分豺知道(7)
6
“可惜标本师没来得及给孤独也制作一件标本。”
“他们永远都不会懂得标本的意义。”
“依我看,不是不懂,是太懂了,他们人人都是标本师。”
“哦,也对,我们都会变成一件件的标本。”
“在制作标本这件事上,动物园里的标本师绝对可称得上是一流的,十年了,我隔一段时间都会看到标本师走来走去,手上拿着皮绳和卡尺……你睡着了的时候,我还听到动物学家跟他打招呼,说谁谁又不行了,也就是说,又该制作标本了,他还表扬了标本师上次制作的猎豹标本获得了上级部门的大奖。”
“动物园的正当职业也许就是制作标本。”
我必须要找到孤独。我已问过很多动物,它们都不知道孤独,可越是这样,我就越要想法找到孤独,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重要了。没有了孤独,也就没有了秩序,到处都是些只顾眼前利益的短视鬼,正因为它们的短视,才造成了今日的各自为阵,互相毫无道理的残杀,从而把大家的生存推向你死我活的残酷境地,在最大限度地残杀基础上也平均地破坏了各自种群的生存。这是一个没有规矩、也没有限制的时代,每一个个体所做的工作都是日常的出卖,都是一种徒然的消耗,彼此消耗,共同消耗,都是为着尽可能消灭动物的种群以及整体而做的毁灭性努力。
孤独?孤独会在哪里呢?
我一定要找到孤独,一定,我在心里一连念叨了几十次,头脑充血,一阵巨大的晕旋瞬间将我淹没,我终于就再也迈不动步子,傻傻地一屁股坐下地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我的泪眼婆娑中,一个从未见过的神秘两脚动物朝我试探地走过来,我顿时恢复了警觉,随即又看清了那只动物肩上扛着一支长长的像木棍似的东西,在不远处,还疯颠颠地跑着一只像狼的家伙。
会是谁呢?我聚集了些力气,抹了因为绝望而自发涌出来的眼泪,准备逃跑,但那个两脚动物像是好不容易遇见一个熟人似的先发话了。
“豺,你是豺吗?”
“你是谁?你干吗认得我?”
“呵呵!我是猎人,这是我家猎犬,猎人猎犬从来就对豺不陌生!我早听说你来到了这片土地。”
原来是猎人!
猎人终于现身了!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是不是要站起身来,或是同时还要同他那只神气活现的猎犬打个招呼。
“你大概是刚被家里赶出来的保姆豺吧!我知道你们的传教!”猎人的脸色十分柔和,这使我的心里好受了一些。
可我还是不知怎么跟他说话。
“找到新人了吗?”猎人的好奇又像是关心,“我还知道你们豺家的传统是真正的一见钟情,出门碰上的第一个异性就是终生配偶,这么多年以来,规矩一直都没有破坏,真是难得!”
“我……暂时还不想婚配,”我嗫嚅着话不连贯,“我还有些事情要做,再说,我不结婚,那么另一个雄性就有了结婚生子的机会!”
“哈哈!你这想法倒是挺新鲜的,也是,你们豺家还讲求严格的从一而终,即使是一方的配偶死了,就永远不再主动去婚配,除非是等着另一只未婚或丧偶的异性找上门来,这可比人类的随意性要严格得多了。”
“可是,豺的数量已少得太可怜了!”不知为什么,我的语气有点哽咽。
“也不仅是你们豺家,我在这片林子里打猎已二十多个年头,好些动物都渐渐少了踪影。”
我一时语塞。
“那么,你现在是要到哪里去呢?”猎人看他的猎犬有些不耐烦了,也想起身了。
“不知要到哪里去,”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呵,对了,你看到过一只杂色的狐狸吗?”猎人把重又放下地的猎枪搁回了肩上。
“三天前它还跟我在一起,现在就不知道了。”我不知为什么想撒谎,但犹犹豫豫还是照实说了。
“我知道,”猎人补充说,“我看到你们的脚印了。”
我心里一惊,庆幸还是说了实话。
“我和我的猎犬都不会放过它的。”猎人语气坚定地说,“我这就出发去找它。”
猎人就这样走了。
我左想右想,也跟了上去。不过,我始终与猎人保持着一定距离。
在这段距离内,我一直都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猎人会不会有其他方式记录过有关孤独的事?毕竟,像他这种只有两只脚的动物看问题可能要远一些,他们是直立起来的,而很多动物都做不好直立这个姿势,所以,在打架时,你看谁直立得最好,谁就有可能获胜,山羊、野鸡,狼,听说还有熊,都是这样。而狐狸,尽管再聪明,也从未想过要把身子直立起来,所以,它们的聪明只可能是贴着地面的,最多带上水面,但要是不偷、不藏,就立即显不出它们自以为是的机灵劲儿了。
我当然心里发急,假如猎人也不知道孤独,又该怎么办呢?我不敢想下去,在动物中,只有豺跟人类关系密切,要是我不能从人类那里获取有关孤独的信息,那么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一切还是没有希望,所有的动物还是会像原先一样生活,而且蒙在里边,乐此不疲,直至互相残杀殆尽,直至终于完全丢弃所有生存环境。
我的全身开始发热,越想就越不敢往下想,越不敢想就越要往下想,还有许多问题,一个问题连着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派生出另一个问题,直到每一个问题都成为一个死结,变成一个没有办法的绝路。
一种决绝的悲观笼罩着我的内心,我必须要跟上去,必须主动地靠近猎人,这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我已想过,可能穷尽一生也完不成这个由父亲口中说出的宏愿,但我必须去做,必须死在路上!天,最好是不死,不,我没有死的资格,我不能死,要死还不如就现在死去,否则,就让我别死!我差不多是朝自己漂浮的心思咆哮起来。
我继续晃动着发热的脑袋往山林间奔去,我想让自己的脑袋变得纯净些,它们像跳蚤一样附在了我的身上,可我必须要把它们晃落下去,我的心情持续地坏着,竟又觉着不由自主地发痒,我想起刚看到的那只猎犬,由猎犬又想到了一只狗,一只狗在癫狂的时候就会疯狂地追着自己的尾巴咬个不停。我不想咬自己的尾巴,我索性停在一棵树前,斜着脑袋就往树上撞去,一片金星闪过,脑浆好像就搅和得醒了些。
有了疼痛,我感觉要好一些,但并没有坚持多久,就又不行了,无数个来去无踪的念头从无数个方向向着脑袋中心再度冲撞开来,我竟又不争气地想到了死,忽而又否定了,忽而又不知在想些啥,眼泪又急得大块大块地往下滴落!这样会把自己炸死!我的脑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钻进了马蜂?或者……我不敢往下想了,我好像再也不想往前一步,我这是怎么啦?横竖要把自己往那个地方想?我怎么啦?我是要去干吗?
我又走不动了,血管马上就要爆裂,我本能地停下来,我觉着有些尿急,索性就翘了脚,迫不及待地朝一块大石头痛快地尿了一泡,然后,就不省人事地睡过去了。
第二部分豺知道(8)
7
“一只黑熊又拉了肚子,不知吃了什么东西。”
“我给你讲一个非洲黑犀牛的故事,由于你们亚洲人黑犀牛角是春药并可以退烧,所以,赤贫的非洲人就认为让黑犀牛死比活着更值钱,可随着黑犀牛角越来越少,价钱越来越高,又驱动更多的人加入捕杀者的行列,如此恶性循环的结果,30年内黑犀牛就从65000头下降到2500头,于是、环抱部门、动物保护组织便开始出面,共同行动锯掉了剩下的很多犀牛的角——他们以为角不存在了,捕杀犀牛的人就少了,可是,这样一来,现存的有角犀牛的价格更高了,使得更多的人再次加入到捕杀者的行列,不仅捕杀有角的,他们还达成共识,碰上无角的也一律捕杀,以免大家碰到同一犀牛而浪费时间……总之,盗猎者、环保组织、动物保护协会成员、动物学家、人类学家、经济学家等在非洲黑犀牛的即将灭绝的问题上都脱不了干系。”
“呵,你说的这些人,连起来就是人类,不错,这是人类的地球,人类,人类,人天生要分成许多类。一分类,只要一分类,就是混乱的开始……可是孤独的时代动物不是这样的。”
我必须要尽快找到猎人。
林子里的天光有点昏暗,我记起狐狸说过的机关,便迅速地斜到林子的边缘,但又必须要顺着林子走,猎人肯定在林子里,我尽量选择地势稍高处了望了一阵,又继续前进。
“嘿嘿!”也不知走了多久,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背后突然笑起来。
狐狸。
猎人没有把它找到。
“他抓不到我。”狐狸仍是一副自作聪明的笑脸。
“你偷了他家的鸡。”我说。
“不错,是第三次了。”狐狸笑得更厉害了,“这会儿我估计他正在林子的某个地方养伤呢。”
“怎么?他受伤了?你把他咬伤了吗?”我有点不相信。
“我怎么能把他咬伤?”狐狸得意地说,“我不过是借了一下野狗的力量罢了。”
“那,他的猎犬呢?”我有点不喜欢狐狸的故作高深了。
“猎犬?嘿嘿!到时你就知道了。”狐狸要是不卖着关子简直就不是狐狸。
反正我早晚都跟狐狸处不长久。
“跟我去玩玩吧?”狐狸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带你到一个临时的住处,去看看有什么好玩的没有。”
走就走吧,我倒要看看它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狐狸一颠一颠地头前带路,沿路都指着一块石头或是一棵树不停地夸耀说,这个地方曾有一个陷阱,或是曾让猎犬从这里迷失了方位,或是将一只刺猬从这里撵下了悬崖。
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处洞口,“就是这里!”狐狸扭头对老豺说,“我得先去跟主人打个招呼,你得先在外边等着,就一小会儿。”说完一矮身子就进了洞里。
这家伙在说什么呢?它到底要干什么?
等了大概十分钟,狐狸兴高采烈地出来了,不过身后还跟着一个又大又笨的家伙,猛然间,我突然认出来了,这个胖乎乎的家伙竟就是一周前跟它交手弄得两败俱伤的那个敌手!我立刻吓得不知所措,上次还不知它的名号,冒冒失失地上去就咬别人的屁股,没想到是一块硬骨头,而现在,居然鬼使神差地又送到它的门上来了!
我转身想逃,可是哪里还轻易逃得掉?胖乎乎的家伙也早认出我来,顿时血气上冲,张着口就朝我冲了上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狐狸迅速地把身子横过来,“怎么回事?都是我的朋友,见面都咬,都不给我点面子?”
“你那天居然想要了我的命!”胖乎乎的家伙已经怒火万丈。
“我给你道个歉,行不行?”我赶紧认错。
可胖家伙还是不依不饶。
“这不就对啦!”狐狸趁机圆场,“人家专门大老远跑来给你认错,还不原谅人家?你也是有头有脸比我还要面子的主儿,给你道歉了还不放过人家吗?远来是客,看不起你还爱来不来啦!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獾,我的铁哥们儿!”
我这才知道惹着的是什么主儿,一个从不招人但也不怕别人招惹的慢性大个子。
“这样吧!我俩都挺累了,要在你这儿先休息一下,你有事先去忙吧!”狐狸说着就去扳獾的肩膀,明显地是要把它往外推。
獾便不再说什么,满含怨气,一边回头一边嘟嘟囔囔朝远处走去。
这是一处被白蚁丢弃的蚁穴,但看得出来经过了许多改装工程,我早就听说过,獾是一个勤快的过日子的好手。
“进屋来吧!”狐狸殷勤地招呼着,“千万不要把这个地方给猎人泄露了,现在,这个地方就归我们了。”
“这地方不是獾的家吗?你不是说只是暂借休息的吗?”我不知狐狸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是的,是獾的家,话是这样说的嘛,但那是从前,现在不是了,它已走了,这地方就是我们的了。”
“你这不是明摆着强占人家的屋子吗?”
“我什么时候强占了?我又没有撵人家走!”狐狸笑得开心极了,“你也看见了,是它自己让我们进来住的,而且,它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搬走,到时,这地方就完全属于我们的了。真没办法!”狐狸说到得意处,大笑起来。
我突然觉着有点恶心,这也太阴险了。
狐狸却不管这些,里外巡视一番,对这个新家的种种好处赞不绝口,“你瞧,这个家的四周都是洞,安全得很,嗨!獾可真是个细心的角色。”
“什么洞?在哪里?”我不理解。
“哈哈!你真比獾还笨!”狐狸还在兀自偷着乐,“这可都是些花工程的事,哪个地方,洞有多深,洞口有多粗,洞里边怎么拐弯,怎么设置尖石或是利刺,那可都是大有讲究的,你瞧,那边那个稍小的洞,是专门给狗腿准备的,那个大洞,可让一头牛陷落进去,折断了都拔不出来!哈哈!獾真是个够意思的好朋友!”
“那你是真想长期在这里住下去啦?”
“这你就又外行了!”狐狸更加得意地说,“我这不是在躲猎人和他那只该死的狗吗?假如他们追来了,你瞧这个招待规格是不是正合适?至于以后,我高不高兴住这里,那要看獾是不是又能造出一个令我更满意的家了!”
第二部分豺知道(9)
8
“你瞧,那个动物学家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大帮人。”
“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吧……呵,我好像听懂了。”
“说什么来着?”
“一个画家,专门收集鸟儿的羽毛作画的家伙,动物学家在询问他羽毛画的行情。”
“哦,那不过是又一个标本师而已,他们还说了什么?”
“等等,又听见了一点,画家正在要求动物学家给他想想办法,要得到另外几种鸟儿的羽毛。”
“他们吵起来了。”
“是的,画家要从尽可能多的鸟儿身上拔毛,说客户只想要不常见的鸟毛。而动物学家呢?又想从画家身上拔毛。”
“还有呢?”
“还有,他还责怪动物学家要给鸟儿分类,把鸟毛市场搞得太乱了……”
我继续去找猎人。
连着两天来,我对狐狸的厌恶到了顶点,我当然不会跟它做朋友,也许有人会喜欢它,但绝不是我,我虽然才刚出道,力气尚小,但像狐狸这样比我更弱小的家伙都能过得很好,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一个个体是要慢慢长大的,我不需要狐狸那样的智慧,更让我骄傲的是,我们豺家族的后代所葆有的稀缺美德。
寻找到孤独。有了豺所保留的美德,再加上传说中孤独所有的美德,也许一个崭新的动物时代就会再次来临。
所以,我必须要找到孤独。
不知走了多久,在密林深处的一个岩石边,我突然撞见了还在酣睡的猎人,我四处望了望,不见猎犬的踪影,也许真的叫狐狸想什么法子把猎犬弄死了?猎犬跟狐狸之间历来都有很深的矛盾,我可不想去管这些。
我凑近猎人看了很久,显然他受了很重的伤。得去弄点药来,我记不起父亲给我说过的一种草药名字,但前几天我还在密林中发现过,决定去弄药前,我又凑近猎人伤口看了看,肩头有一块地方皮肉都绽开了,但看不到血,也许他随身带着止血的药,已经敷过,果然,我随后就看到了一些白色的粉末,撒落在伤口处,我立即就改变决定,守在他身边,等着他醒来。
快半下午时,猎人醒了过来,吃力地撑起上半身,似乎好半天才认出我来。
他的口干得厉害,说不出话,他眨巴着嘴,我知道他急需要喝水,于是就起身在前边走,猎人艰难地跟着,有时不得不将猎枪拄在地上当一下拐杖,他的一只鞋已不知去向,所以,有时还得忍着疼痛跳几步,才能跨得过一些障碍,我不时回头看着猎人,尽量选择着较平稳的地面。
猎人喝过几大捧水,渐渐口舌利索了些,便又重新坐下,在衣兜里摸出一个药葫芦,往伤口处又撒上一些药粉,我这才发现他的左腋下也烂了好大一块皮肉。
“是狐狸偷了你家的鸡!”我忍不住开口说。
“偷鸡?那只是小事一桩!”猎人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它把猎犬不知引到了悬崖边还是陷阱里,害得我差点被一群野狗偷袭得手。”
我本想说就是狐狸将猎犬引向了悬崖的,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因为我好像跟狐狸又没有那么多的仇恨,我估计狐狸的什么伎俩也瞒不过猎人,猎人实际上什么都知道,他是一位老练的猎手,他才不会像狐狸那样耍一个鬼聪明就必须要拿出来卖弄一番。
“你恨狐狸吗?”
“恨?也不恨,谁不想拥有狐狸的智慧啊?”
“你怎么处理那只狐狸?”
“我还得在山里住上一夜。”猎人顿了顿又说,“我不愿拖着一身的伤回去,当然,我必须要打死那只狐狸。”
“那我留在这里陪你。”
“你不用陪我,”猎人轻描淡写地说,“你走的时候,在我睡觉的周围撒上一泡尿就成了。”
“我怕尿不起作用。”我有点不放心,“你确信一泡尿就能起作用?”
“嘿嘿!几千年了都有效,单单搁在我身上就没效了?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只要是豺的尿,只要是你在我睡觉的周围撒上一泡尿,就等于宣布此人归你保护,绝对就没有敌手敢走近一步!几千年了都是这样的,从没听说过豺不能保护一个猎人,也从没听说过有哪一个猎人愿意伤害一只豺!”
“你说,那狐狸凭什么就霸占了獾的家?獾又不是怕它,为什么还要让狐狸借住在它的房间里?”
“你说的那个獾,也不是好东西,不过在狐狸面前确实是挺蠢的。”猎人笑了笑,“那个獾可是打洞的高手,它住的地方四处都是大大小小、用途各别的洞,它只要呆在了屋子周围,就不太好攻击它了,跟着我的前一只猎犬就是在獾的暗洞里折断了腿的,这个家伙,表面上忠厚老实,憨痴痴的,实际上算计在前,很有欺骗性,它们真是沉得住气,我现在这只猎犬也追踪到过它的家门前,獾自始至终都是客客气气的,似乎很理解猎犬的职责又很抱歉地说帮不上什么忙,它越这样,我那只猎犬越不敢上前,终于也只有假装吠上一阵,顾顾面子,但绝不会冒险冲上去的。”
我简直有些后怕,想不到自己还差点跟城府这么深的一个家伙为敌!可是,我还是有些疑问。
“我的意思是,狐狸肯定不是獾的对手。”
“对手只限于力气和个头大小之间,那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复杂了,大的就把小的全吃了,力气大的就把力气小的全吃了,肉食的就把吃草的全吃了,想想,要真是那样,每一种动物都没有活头了,你想,在你上边,总有力气比你大的,总有个头比你大的,那还有什么希望?一切都还有什么意思?可这世界从不是那么简单化的,不是像一个玻璃缸似的,一切都就透明了,妙就妙在力气小的也罢,个头不如人的也罢,但通过拥有的不同的组织、智谋、机巧、临场发挥、把握机遇的能力,乃至运气等等的区别,世界一下就丰富多彩起来,机会和意义也就多层次起来,生活也才不会因为单调而枯竭,不会因为乏味而把人贫死!”猎人说着说着,激动地咳嗽起来。
“你说的都没错,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世界仅仅照你说的这样,是不是又混乱了点?比如,它的无序、纷乱,机遇的偶然性等等,都没有一定的规律可循,或者是人为地故意地造出来的混乱,而且照你说,这反而是构成这个世界丰富多彩的原因之一,这个地球上的生命真的就不可能用一种更加符合规律,符合自然,也符合大家认定的普适原则来简单化管理?”我也有些激动,我要弄清楚猎人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说制度吗?不错,我理解你的意思,你是说正是制度是造成更多的分歧和异见的主要方式,按你的理解,它毕竟是一项人为的、拐弯抹角的,浪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的附加的东西,而且,制度总是不稳定的,是会不断破坏与重建的,这样,制度与制度之间就永远没有弥合的可能,就永远都有纷争!”
“我还是不能同意你的观点!我说的不全是你那意思。”我纠正着,“我们说的重点不一样,我也还没有考虑清楚,不过,我相信原始的、不需思考的、也不加转换的、一种内化的东西与每个生命的内在相连,而这东西不能靠提倡,也不能靠共同遵守,甚至它连规则也算不上,我以为这东西可能只是一种美德。”
“那会是谁的美德呢?”猎人吃惊地问,“该不会是某种动物的美德吧?”
“当然是动物的美德!”我努力地寻找着我的思路,“你把动物当猎物,当然看不到好些动物的美德!可是,我要告诉你,人和动物最初都在哺乳动物这个阶段葆有相同的美德,只是,在一些自以为聪明的动物那里开始产生了分化,愈聪明,就愈会丢掉美德,这是不证自明的,可还是有一些动物看不起这种变化,还牢牢地守着从哺乳动物时代就盛行的种种美德,直到今天,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一些动物种类被抛弃了,被虐杀了,或者,自己就无疾而终了,可是,这些都不是要放弃美德的原因,相反,这只能说明美德的重要……”
我并没有走远,我就在猎人睡觉的树旁守了一夜。
猎人起得很早,他甚至都没抱着枪支入睡,他一起身就又去找水喝,好在这次离水源很近,猎人顺便捧一捧水把脸也清醒了,就去怀里找东西吃。
“猎犬也许真的死了。”猎人咽了一口干粮,十分惋惜,实际上,他一起身四处望的时候,我就猜出来他是在寻猎犬。只是,猎犬回来肯定要叫,很远就可以听得到的,再说,猎人的旁边还守着我这么大个活物。
猎人褪下臂膀上的衣服,查看了伤口的恢复情况,还好,愈合得很快,没愈合的地方也已被血痂凝固了。猎人又敷了一层药,站起身来准备开路。
“我要继续去寻狐狸,你呢?”猎人把枪顺上肩,又成神气活现的一个猎手。
“我,我再跟你走一段吧。”不知为什么,我不想跟着他了,但又有一些问题还要问。
第二部分豺知道(10)
9
下午的阳光有些干瘪,隔着铁栅栏飘过来,懒洋洋的。
“你认为有多少人知道豺的美德?”黑背豺大概已睡得足够,虽然已很苍老,但很精神地想要讨论问题。
“我看没有多少人,他们好像也不愿意知道。我偶尔也听猎人说起过,但都像是在讲一个传说。就好像我们实质上已经死光了。”灰背豺略微顿了顿又说,“我时常能感觉到他们说起类似美德的事情时都不怀好意地发笑。”
“你说得也许很对,他们就是不愿意知道,或说知道了对他们是一种威胁,比如,在现存动物中,我说的是哺乳动物,只有极个别的动物还至今保持着严格的一夫一妻,如果我们豺有一天也不存在了,也许就没人知道世上原来还有过这样一种美德了。”
“哈哈!可惜标本师不能把这个美德也制作出来。”
得先找点吃的。我饿。
大小都行,带毛的也行。
我瞪大了眼睛,走了好长一段路,还是没有收获。
只有等到午后了,到那时一些猎物会出来找水,那会是一个好机会。这是我从花老虎那里学到的。可是,这会儿也太安静了,当然,最不安全的时候,其实就是最安全的时候,只是好些动物并不知道这点,也没有这个胆量罢了。
但我很快就发现,还是有胆子大的,那只曾多次碰见过的野猪又在树根上蹭痒,它为什么老是要在树根蹭痒?它的屁股,它的肚腹,它的全身几乎都变白了,那不知是在树上或是岩石上蹭了多久才打磨出来的。
野猪的个头太大,它的獠牙还是那么凶猛,野猪还会是野猪,不会变成猎物,要是花老虎在附近就好了,上次它还说我麻痹大意,只看到一只野猪,可这次确凿只是一只野猪,可是,看到野猪,我更加饿得难受。
自打熟悉了野猪、野狗的习性,战术,我已经学会了从各种蛛丝马迹来判断看到的猎物,也许看到的只是迹象,只是一点表皮,但它们不会再那么轻易地就可把我骗过,甚至包括狐狸。还有,成熟的主要标志是学会并习惯耐心。只有耐心,才能判断并分析出各种情势,才能守候到足够好的机会,才能排除各种可能疏忽的意外或是危险,花老虎,甚至就是獾,都是有耐心的,它们那么大的体型,那么大的力气,可它们从不贸然出击,它们的失败记录因此也就很少很少。也真是奇怪,那些体型小的,比如老鼠、兔子总是蹦蹦跳跳,总是急不可耐,总是看不清情势就冒冒失失地出来了,总是极容易就成了送上别人口中的食物,它们就还没学会耐心,它们甚至怎么思考一下可能会出现的危险都不会,它们只能碰运气,只能永远都是胆战心惊的,都是心慌毛乱的,干什么都没有计划,都只能毛躁,都没有步骤,也许它们只能这样做,所以,它们的寿命都很短,造物当然要将它们大规模地作为别人的食物。当然,还有许多东西都可以细说,比如,脾气急躁的动物,常常发怒的动物,也是没有好下场的,而地位和力量达到某种顶点时,就不再需要发怒,也没啥可急躁的了,而且,越是达到这种境界,也就越不适宜呆在一个集体之中,也不需要一个什么集体去保护,去承认,也当然就越适应并习惯独自生活。
独居的动物是不喜欢说话的,因为语言总是要用来交流的,是因为情感的需要,或是觅食的需要,总之是用来传达、沟通,或是解释,或是表白,或是赌咒发誓,总之,都是苍白的,都是急不可耐的,都是要产生分歧的,都是只能暂时说清楚的,而不需要说,或是永远都来不及说出的才是最终的、重要的。
也许孤独才是最终的楷模。
找不到吃的,我只有回到花老虎的地盘。
花老虎照例躲在树阴下乘凉,它是不用躲着谁的,你永远都可以在同样的地方找到它,可是别的动物,除了有固定或半固定的家,决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躺在大白天的树阴下沉沉睡去,它们永远都不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它们不仅要对付别人的威胁,还得要对付自己对自己的恐吓。而大部分时候,自己就把自己吓傻了。
我有点饿。望着花老虎,我又不敢把这层意思表达得太明显。我甚至都不敢看不远处那堆不知什么动物的尸体,它不点头,我是轻易不敢去尝上一口的,再说,这是花老虎自己捕猎来的,跟我没有太大关系,我知道花老虎这会儿不会起身进食,它的生活节奏是固定好了的,它好像从来没学会改变自己。
花老虎仍旧闭着眼。它并没有睡着,它习惯午后吃点东西酣睡。
“有一个问题,”我实在忍不住,“有一个问题,我前天又遇到了狐狸,但它这次没有说你的坏话。”
这算个什么问题呢?我知道花老虎是不会回答的,我就是没话找话,所以我又继续往下说,“它把我带到獾的家里去了,也不知它用了什么方法,就让獾同意了它暂时借住的要求,还把獾赶了出去,这都不奇怪,它最后对我说,獾等几天就得另外去建一个窝,而这个借来的家就名正言顺地成了狐狸的了。”
“狐狸还说,它住这个借来的家也只是暂时的,过不久,它还会去探看一下獾的新家,如果比现在这个还好,它就又去借,让獾自己再去建一个新家。”
花老虎好像是睡着了。花老虎总是不愿多说一个字。
“狐狸永远都不建自己的窝,只住獾建好的现成,獾为什么从来就不朝它发火?它只需一巴掌就把狐狸打扁了……”
花老虎终于撑起身子,慢慢朝前走去。
它在那堆已面目全非的尸体前停下了,用嘴拱了拱,找着还残存的肉和碎骨。食物的香味让我兴奋不已,但我不能对老虎的食物表现得太嘴馋,等老虎吃剩下了,或许有自己的一点残渣剩骨。
花老虎吃得很慢,像是一边吃,一边还得研究,这样,慢慢被剥开并拱到一边的毛皮终于显出了本像,原来是猎犬!
它把猎人的猎犬吃了!我像生怕花老虎知道我看出内情来了似的,赶紧又去看花老虎,花老虎还是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沉浸在对狗肉的享受之中。花老虎的嗜好我已很清楚,它最喜欢的就是狗肉,野狗的,当然也包括猎犬。
花老虎转身朝水边走去,吃食后,它通常都要喝点水。
一张充满活力的老虎脸又出现了。
“你那个什么狐狸,”花老虎终于接上了我心中的疑问,“它的最大法宝就是它全身的臭气,是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骚臭!那么骚臭,谁能给它呆上两天?就是凭这个,它才占据了獾一个又一个的家!骚臭就是一种通行证!”
第二部分豺知道(11)
10
“这个世界不是靠美德而生存的,只有阴谋是最重要的。”
“是的,不但没有人关心豺的美德,反而给我们泼了更多的污水。”
“这是一个阴谋。”
“是的,一个阴谋,一个伴随着我一生的阴谋。我得加快我的故事,我要正式说到猎人了,因为我们谈到了阴谋。”
我不知要到哪里去找孤独。
我必须要找到孤独。
猎人,我还没有跟他谈到孤独,他心不在焉,可是我没有更多的对象可以打听,所以我还得去找猎人。他不知道,但他至少认识很多人。
狐狸是不知道孤独的,老虎肯定也不知道,它好像已跟这个世界绝缘,即使孤独马上来了,统治了它们,我估计它们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了。
对不知孤独为何物的对象,你永远也别想给它们谈论孤独的境界,谈论孤独对每一只动物的绝对重要性,也永远别想跟它们谈论清楚任何一件事,它们就只需那样粗浅地被动生活着,浑浑噩噩地消耗完自己的生命。我不能对它们抱更多的幻想。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把自己隐藏在狐狸经常经过的地方后,开始想很多问题,我要反复思考,我不想再见到狐狸,我躲在它的必经之处,是因为猎人肯定会从这里走过。
如果从猎人口中得不到半点消息,我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我一连等了三天,有好几次,我甚至想直接跑到村子里去找猎人了,但这也仅是一个念头,不能去,豺和人不能靠得太近,所有动物都不该跟人靠得太近。这点敏感我还是有的,在动物的美德回复到最初的状态之前,在人类能够自行调整到最自然状态之前,提前的过分接触只会让一部分隔阂消除,并同时产生更多的隔膜。而隔阂已经让每一种动物都蒙受了平均的伤害,不仅是数量上的,更重要的是动物原初的美德,也随着被动地适应而改变,再也找不回来了,人类的记忆中不可能知道已丢了哪些,只有动物自己清楚自己的美德,清楚自己那些在哪里保存着的人类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美德,它们又在或正在以哪种方式继续消失,还有,一半种类的动物已彻底灭绝,动物也没来得及全部记录下自己的美德,因为它们从没有考虑过有一天会消失,这不是由它们产生的问题。更糟糕的是,人类也并不确知动物界的变化又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变化,他们也没有经历过,他们甚至也根本不去考虑,他们似乎也没有这个考虑能力,或者,即使考虑到了一鳞半爪,也没有能力去改变自己,也不愿去改变,他们只要求所有的东西为他们改变,他们一直就是这样做的,他们看来还会一直这样做下去。
终于等到了猎人,谢天谢地。
“今天运气真不错!”猎人一见面就把身后的猎物丢在地上,那是两只较肥的野兔,猎人看起来精神好极了。
“以前每一次碰到你,我都会倒霉,今天起也许就转运了。”
我有点吃惊,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当然,仔细一想,也确是这么回事。
“我很高兴见到你,前几次光顾着高兴,倒让我把正事忘了。”
“什么正事?”猎人十分好奇。
“我在寻找一种动物,”,我犹豫着说,“我不知你知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它?”
“什么动物?”
“孤独!”
“孤独?”
“孤独!”
“有没有记错?”
“就是孤独!”
“真是一种动物吗?”
“就叫孤独!”
“可我真是从来没听人说过。在我们的词典里,这只是一个词。”
一个词,一种动物变成了一个词。而且意思都变样了。我的预感得到了证实,我差不多脸色都变了。
“那你说说,它都长什么样儿?也许是我们的叫法不一,也许,它们不是这本地的动物?”我失望的样子一定很可怕,我感觉得到猎人这不过是在安慰我。
“不可能了,也许永远都没人知道它了。”
“你为什么要找到这种叫孤独的动物?它们很厉害吗?”猎人的兴趣一点点地上来了。
“没什么厉害不厉害的,只有找到它们,并让它们重新来做我们动物界的头领,我们整个动物界才有希望!人类也才有希望。”
“你是听谁说起过的孤独?我怎么真的一点也没听说过?”猎人穷追不舍。
“这是我们豺家的秘密,只有豺知道孤独对整个生命的重要,也只有我们豺与孤独还有某种相似,我们一代一代的豺都在把寻找孤独当作自己的头等大事。找不到孤独,没有谁可以安稳地活下去而能看到一点出头之日。”
“你们豺对猎人来说当然是不陌生的,而且,我是知道你们豺的许多优良品质的,只是世人对你们的误解太深也太多了,一时纠正不过来。”猎人还在尽力地安慰我。
“跟孤独比起来,我们算什么?”我擦了擦眼泪,“豺的处境就是人与动物关系的一个缩影,在人类那里,豺还是排在四凶之首。可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自己的美德,只有我们深知这种误解对我们的伤害,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没有像许多动物那样因为人类的恶意,因为人的存在而改变了自己,我们一开始就只是豺,就在为顽强地保存留在动物身上不多的美德而努力。我们的祖先在孤独的时代,是把孤独当作自己的榜样的,我们深受孤独的影响,一直还当孤独活在世上,如果不是见着那么多的动物已为这个世界改变得面目全非,如果不是因为人类对动物的偏见越来越大,我们是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土里的……”
“请原谅,我确实不太清楚有过孤独这种动物,但它也许在某个时代,或是我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生活过,而我孤陋寡闻,但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回村子后,我再多问些人,进城我再去问问动物园里的动物学家,对了,我还认识一位见多识广的标本师,就是他,我方便时找找他,说不定他都能拿出你说的动物标本。”
“也许没什么希望……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真的,我十分感谢你。”
“我是一名猎人,猎人以打死更多数量和更多种类的动物为光荣,但说真的,我每次面对一只只在枪口下逃生的动物,懊恼以后我都有一种欣慰,任何一条命都是与其他生命紧密相连的,一种动物死去,也就带走了相应的其他动物的生命,人从来就不该站在这个生物圈之外,享有任何特权。可是,说真的,我又是一个猎人,一个该诅咒的猎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每个人其实都是对其他生命的猎手……”
“我很高兴这样给你谈话,”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我的感觉跟你是一样的,每次要捕食一只猎物,我都有这样的体验,但后悔、怀疑总是迟到的,面对自己的猎物时,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只有阴谋,只有残忍,只有暴力,你不捕食,别的动物一样也会把它们吃下去,这就是残酷,因为残酷的驱策,你很快就会为残酷所占有,并渐渐喜欢上那种快感,沉浸于血淋淋的现实之中,然后是拼命地把这种快感延长、增大,直到最终为残酷所完全掌握!”
“我又想起了你说的孤独,其实,能这样想的人或是动物都已不多,所以,你要这样想了,你就已是孤独的了,我还记得那些孤独的眼神,那些看起来乖戾的、怪癖的,或是眼含怨宥的、笨重的,你就不忍下手射杀,每次回想起这些孤苦的、绝命的、无助的眼神,我都在猜测,在它们漫长的生命链上,有多少代,多少个个体,不知经历了多少难以想象的磨折,悲哀、怨气、忍辱含垢、饥饿、凄凉、死亡、掠杀、逃亡、瘟疫,就是这些东西改变了它们生命的质量,改变了它们的基因,从而也改变了生命本身……这样,每一枪下去,实际上都有一个生命被改变,那不是对某个个体的改变,而是对整个生命链的致命的穿透,是对每一个其他生命本质的改变……”
“作为猎人,你这样想,我已感觉不尽,可是,你还得继续猎杀,你是人,你是猎人,你是持枪或不。 [https://www.renzhisiwei.com/renzhisiwei/view1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