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芩渚砂睿涿隆钡氖姑
——郑保纯(武侠版主编)
从被《杯雪》雨驿中共倾金荷的那一剑打动,到《刺》的惨烈,《长安古意》的苍莽,《洛阳》的深艳……种种令我目不暇接。然后,不得不掩卷叹息那是怎样一个天才——在同一时代的这批写手中,他孤身超出了我们其他人甚远。
——沧月(《血薇》《护花铃》作者)
小椴的文字是当今文字潮流中的一抹异色,我五体投地地佩服羡慕他的这份本能。
——藤萍(《香初上舞》作者)
书评孔庆东、韩云波、郑保纯关于新武侠谈话
我们一直在探讨大陆新武侠的精神是什么,就是自由精神,这种自由精神跟金庸的自由有很重要的区别,我们探讨的结果,金庸的自由,当然都是追求那种个性张扬,追求个性自由,金庸自由的结果是要达到一种平衡,比如说《笑傲江湖》把坏人都消灭了,然后江湖活在一个新的平衡。但是在大陆新武侠的作品里面,像小椴的《乱世英雄传》,还有《偷天换日》我们发现这个东西不一样,本来江湖已经是平衡了,他要打破平衡,也就是说在江湖平衡的基础之上,这个基础是什么,过去我们是说魔教,要造成武林的浩劫,要一统天下。但是在大陆新武侠,这些已经造就江湖平衡的人不是坏人,这些人恰恰是有雄才大略的,他是枭雄,也不算英雄,他要造就个宏大的时代和强胜的王国,但是我们知道要造就这种强盛的王国,必然要牺牲很多个体为代价。
这样说吧,刚才孔庆东说的这才几年,但是现在已经有一些作品,我们认为这些作家成长、进步,非常快。比如说小椴的《乱世英雄传》,网上的书名叫《悲雪》这个作品出来的时候,我和郑保纯和台湾的一位专家同时想到了《书剑恩仇录》,认为可以和它相比。大陆新武侠这一代人他们是全力写武侠这个也不多,他们以后的经历会如何,这个东西我们不好说,它将来进步的速度如何,这个东西也不好说。根据我对当下的大陆新武侠作者的接触和了解。我发现他们的创作心态上有三种,第一种非常的讲究技巧,比如我刚才说的小椴,他的语言文字功夫,在我看过的武侠小说的作家里面算是第一流的,他的古典韵味非常好,而且他自己很会做古典诗词,说不客气的话,他把他的词放在宋词里面也算不错,也能混进去,他把这个修炼到了,再往极致修炼。第二种更加强调感觉,有两位作者写的非常好,她们的小说非常强调女性的灵感的气质,读起来感觉非常好,还有一种非常强调文化,上海有一个开体育用品公司的老板,他自己跟我讲,为了在他的小说里面,研究周易的63卦和64卦,他花了两年时间来研究周易。前两天我跟武汉大学的一位教授谈到,他说这已经不是武侠小说创作的态度了。当然,我们也不能要求每个人像写严肃小说一样写武侠。
大陆武侠和港台武侠已经有了区别,这种区别在现代的形式上更往前走了一步,也就是说金庸它的武侠精神里面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为国为民,侠之大责,更重要的是群体的英雄。到了大陆新武侠,这是新生一代,他们受现代的文化影响比较深,他们在我们这个和平的时代,就会张扬个性的解放。通过个人的这种解放来达到人格的一种自我完善,达到人生的一种自我完满。当然在达到人生的自我完满可以有多种途径,如果我们说它一个平平庸庸的就按照一般的规则和顺序去升值,但是会觉得这个小说没看头,它必然要有冲突,必然要推到波峰浪尖上做,他是要达到人生的完满,创造更加合理的秩序,推动社会的进步。
书评武侠小说三次大创新及大陆新武侠的突围
汤哲声(苏州大学文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
近几年来以《今古传奇•武侠版》为核心阵地,中国大陆出现了一批武侠小说创作的生力军。小椴、小米、沧月、沈璎璎、步非烟、糖小小讯、时未寒、李亮等青年作家给大陆武侠小说创作带来了虎虎生气。他们并不纠缠于武侠小说的"侠义精神",甚至鄙视"侠义精神",他们表现的是人性和人情,是自我生命力的释放。"何为正?何为邪?何为忠奸,何为黑白?堪令英雄儿女,心中冰炭摧折。"沧月《东风破》的这几句结束语相当准确地说出了他们武侠小说的价值观念。在他们笔下,人性可以分裂(小米《血魔夜惊魂》);爱恨可以转换(沧月《剑歌》《东风破》);在"异类"中自怜,在"自许"中爆发(小椴《长安古意》);人性成为傀儡,只是"意念"的玩物(李亮《傀儡戏》)……。显然,他们写武侠小说决不是要写"武侠"的小说,而是借武侠小说特有的情境和武侠人物特有的身份,在恩和仇、爱和恨、必然和偶然、规矩和放纵之间直接逼问人的本性和本能,从中搜寻其存在的意义。他们都很明白武侠小说要说故事,也都善于编织情节。在寻找自我和身份辨认之中,把平常之事转换成不平常;在对抗之中写事件的突变,从而加强情节的张力;在神秘的气氛中构造诡异,在自然之中推崇超自然……
这一批在新时期成长起来的作家,人性追求和个性释放直接影响了他们人生观和文学观的形成,根本就不顾忌什么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也根本不顾忌什么雅文化提升和俗文化普及,只是将自己的观念表现出来,只是将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人生"活法"展现出来。他们的文学修养更多来自于新时期以来中外文学作品的阅读,金庸、梁羽生、古龙等人的小说对他们的创作产生了直接的影响。无论是他们的创作实绩,还是他们的价值观念、文学观念、知识结构,都显示出他们不可小觑的创作实力,显示出金庸之后中国武侠小说一波新的浪潮正在涌来。
第一章破碗歌(1)
“打破碗,听我说:
十里行程九里坡,
等闲挨得平途到,
噫!
平途也是烂泥多!”
一首不知谁编的讨饭歌就这么悠悠闲闲地从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乞儿口里唱出,那歌里满是世路沧桑之味,想来是个跌过些跟头的人写的。偏那小乞儿一付没心没肺的样子,胳肢窝里夹了根两尺长的黄竹棒,已经夏初了,还空心穿了件旧棉袄,就那么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死乞白赖地靠在胡同口一面青砖墙上没心没肺地唱着,唱得天上的太阳都没了火气,白蔫蔫地巡狩着它的下界南昌城。
那个小乞儿两腿之间摆了一只破碗,碗上缺了一个口,裂了好大一条缝,是锔碗的用铜钉给锔好的。碗里空空——这鬼胡同僻静,过往人少,偶尔有人,看来对这没心没肺,一双小眼又精明鬼亮的小乞丐也没有什么同情心,所以那碗里才不见一文钱。
忽然一阵风吹过,胡同口一株老榆树上的榆钱儿就纷纷飘落。那小乞儿眼光一闪,似乎搓了搓手,一会儿风停时,就见榆钱儿在这胡同口已飘洒了一地,连那小乞儿身上也有,偏他那破碗里没落上一片。小乞儿脸上便得意一笑,就此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这哈欠架势可做得足,一个懒腰伸得水蛇入锅般扭异。忽然叮的一声——就在那小乞儿打哈欠那会儿工夫,一枚铜钱扔来,正掷在碗口里,沿着碗壁打了个旋儿,盘旋半晌才在碗里安顿下来。
那小乞儿一惊,把没打完的半个哈欠都咽了回去。他的名字就叫“碗儿”,是师傅起的,给了个姓“彭”,合一起叫做“彭碗儿”。因为谐音,不喜欢他的人就叫他“破碗儿”。别看他年纪小,“乞龄”可不小,从三岁起就咿咿呀呀地在街上乞讨开了。他怔怔地盯着碗里那枚铜钱,像八辈子没见过似的——从一年前,几乎就没有一枚铜钱再落进过他的碗里了。倒不是现在人不施舍,实在是这里有个秘密:彭碗儿从师十三年有余了,打前年就出了师,他的“乞巧手”手法早已练到了随心所欲的程度,不管多少人投钱,哪怕钱落如雨,他也有本事不让一枚铜钱落在自己碗里,还不让人看到自己一双鬼手悄悄移形换影地挪动过那碗。刚才那风落榆荚,就没有一片榆钱儿飘落到他碗里。连老天爷赏的“钱”他也不要,可见他虽是乞儿,傲气倒是大大有的。
说起来这也是为了他门中的一个规矩,这规矩说来可有年头了。彭碗儿别看只是个小乞丐,他可也算江湖中人,甚至是招牌很响的江湖人。他这一门属于支派繁杂的丐帮中的“乞巧门”。门中有一个规矩:凡门中子弟,只要施舍的人有一文钱投入他们碗内的,就要帮人家暗地里做一件好事。
彭碗儿看着碗内的钱,想着这鬼五月恼火的天气,肚里忍不住就骂了起来,他正想伸着这身懒骨头好好歇半个月呢。要知道,这些天追“飞天五鼠”,从沔阳直追到南昌来,总算完成了师傅交待下来的任务,这场脚力可不是好玩的。彭碗儿心里这么想着,一边就恨恨地抬头来,要看看往他碗里投了钱的到底是谁。只见他脖子一梗,才抬起头来,被他望见的那人和他自己就一先一后几乎同声惊叫起来!
“呀——”
被他望见的那个人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了身湖绿色的衣服,长了一张苹果脸,脸上那对大眼睛就像两颗会笑的葡萄一样——说来好笑,彭碗儿这半年来做梦,竟常常梦见女孩子: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圆红的苹果脸儿,大大的眼睛,一副好无辜的样子。而这女孩简直就跟他常常梦到的一模一样。
要说,彭碗儿可是个响当当的“汉子”了,每回梦到女孩子,梦醒后他都会不由自主地不好意思一回,虽然没人知道,但还是会忍不住会脸红:切,居然会梦见那些小丫头片子——彭碗儿和所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一样,一向可是既好奇又瞧不起那些女孩儿子们的。
可他这时见到的那小女孩偏偏就像他梦到过的一样。他今天做白日梦时还刚刚梦见过自己变成了一条蛇,也是碰到了这么个苹果脸样的女孩儿,还假装变成蛇假咬了人家一口,可把那丫头片子吓了一大跳,然后他又变成一只癞蛤蟆,癞叽叽地对她笑,笑得那个得意呀,怎么这小丫头片子竟和他梦到的一样?
那个女孩儿却没看他,正站在胡同里侧、对着胡同内仅有的一家人家的大门在望呢。那门上的油漆已有些脱落了。小女孩左手挎了个书箱,装扮是个丫环打扮,似正犹疑着还该不该伸手再扣那门。风吹过,她头顶大槐树浓密的枝叶中就有什么被风吹得一晃,这一晃,正好碰到了那小女孩头上。她伸手一拂,觉得有些怪,一扭脸,就见一双绣花红鞋正对着自己的脸。她往上看去,鞋上当然是脚,脚上是腿、腿上是裙、裙上没系腰带。她眯起眼再往上望去,就见到一双白嫩嫩的素手,再上,是一个优美的颈,然后,她发现,那女子的腰带正系在那细弯的脖颈上呢!
第一章破碗歌(2)
那人似乎很轻,被腰带悬着轻轻地荡着。小女孩这一下魂飞魄散,当场就“呀”的一声叫了起来,手里书箱落下,书散了一地,她也没心思照管了,只管大惊失色地叫了起来:
“呀——”
“呀——”
“呀——”
只听小胡同里同时传出两声惊叫,一男一女,声音都还嫩。彭碗儿先不知对方为什么尖叫,只以为被她看破了自己的秘密。那女孩一声叫完,又尖声惊叫,彭碗儿这才看到了那个吊着的女人。
这种童声合唱可不好听,远处的人还以为又是哪家的孩子们在恶作剧呢。可怜乳莺初啼,肯垂头欣赏的只有巷内吊在大槐树上那张苍白的脸。
“吱”的一声门开了,门中露出一个老苍头的脸。他先一脸疑惑地看到那尖叫的小姑娘,然后才认出那小姑娘是谁,一张冷峻的脸才堆下笑来,“啊,是苹儿姑娘,三姑娘差你来有事吗?”
那个叫苹儿的脖子都急红了,脸却白白的,指着头上,“啊、啊……”,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老苍头一抬脸,脸色就变了。他却不似苹儿那么害怕,反定睛向那吊着的人望去。只见他盯了半晌,才喃喃道:“女吊,嘿嘿,我们家那个……也太好心,连这女吊都没完没了地闹上门来了。”
他声音极轻,本是喃喃自语,连苹儿都只顾惊吓没有听到,偏偏那边那小乞儿却听到了。他脑中一片茫然:女吊,女吊是什么?唱绍兴戏吗?
他正想着,却见那老苍头一扯苹儿,竟不管自己门口树上吊了一个人。把那小丫头扯进门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了,只听苹儿还挣了句:“可是……”
那老苍头道:“你别管……”
然后就再没了声息。苹儿已被拉进里面了,门口的书落了一地。彭碗儿忍不住跳起身来,冲那门口就“呸”了一口,怒骂道:“喂,你们还有没有良心呀!缺德事做多了,人家吊死在你家门口,你们看到了还不管!”
他平素仗义,何况身为乞儿,对富室大户一向就有种天生的不满,恨不得冲上去对那门踢上两脚。眼睛一转,他有了主意,跑出胡同口,对着大街上的人大叫道:“死人了呀,逼死人了!”
马上有人好奇,可当人们一问起在哪儿,那小乞儿伸手往身后那胡同一指——所有人就一掉脸,纷纷走开了。彭碗儿抬头看看天,用手摸摸自己脑门儿,也不知是大家聋了还是自己根本就没发出声。他愣了一会儿,又想跑去报官,但乞儿最厌的就是见官了。他愣愣地在那小胡同口站了一会儿,一阵风吹来,他只觉得本还嫌热的身子像炸起了一层鸡皮凉疙瘩。怔了怔,跌落的书还散落在门口,那个人,也真真实实、影影绰绰地吊在那棵大槐树的枝叶间。
彭碗儿是第一次到南昌来,他是中州人,不知南昌人怎么这样,但他幼尝艰幸,世态炎凉原见惯了。愣了会,吐了口唾沫,把两手在裤子上擦了擦,骂咧咧道:“他妈的都什么世道!好,你们有种,你们本地人不管,我个外乡花子吃饱了撑的没事儿管它什么管!”
说着,他拾起地上的破碗,夹着他那竹竿,掉转身就走了,口里还在唱着那个讨饭歌:
打破碗,
你听我说,
十里行程九里坡。
等闲挨得平途到,
噫!
平途也是烂泥多。
可是有心的人在他那年纪轻轻的没心没肺的歌声中,也会听出一缕苍凉来。
第一章燕酥醉(1)
那晚的星星似是也在流泪,因为它们噼哩叭啦地在南昌城郊外的天尽头直往下掉,尾巴划出的线淡淡的,跟人脸上的泪痕一样禁不得风吹,一下就干了。但划过流星的天总让人心底以为还留下了些印子,就像人脸上的泪干了,怎么洗,自觉还有泪痕一样。
彭碗儿呆呆地看着那块天……白天,他到底没能狠心掉头就走,而是走了后不到一刻又灰溜溜地溜了回来。他自己也不知自己不放心什么,吊的人肯定吊了好久了,死都死了,但让有一点心的人都放不下由此而来的一份冤情。
彭碗儿走到那树下,树上吊的是个三十余岁的女人,长得还……很好看。要是平时,彭碗儿会想她有没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儿,但看在她已死了的份上,这份遐想也就算了。彭碗儿也是吃过苦的人,所以对冤情特别敏感。看着那女人在大树下摇曳无依的脚,心里就有一种悲愤莫名而来。他知道自己是个控制不住自己的人,一生起气来,平时可以没心没肺嘻嘻哈哈唱的《破碗歌》都会变起调来。不知怎么,他一见到那女人,就想起自己一直想有、却无从想像、又可望温存的一份母性的温柔来。
脑门一凉——彭碗儿摸了摸脑门,头上滴的有水。他一抬头,却是那女人的口水。死人不会有口水?难道,她还没死!彭碗儿大惊,他不顾别的,忙上了树三下两下解了那绳子把那女人放下来。
那女人是还没死,可只有一口气了。可所有人看见他扛个半死人从胡同里转出来,居然没有人问一声。
可现在……她死了,彭碗儿怔怔地想——才扛到城外,她就死了,根本不容他用师门心法救助。这算什么,早知她捱不过来根本不该放她下来!
天空有流星划过,彭碗儿忽然很想喝酒。今晚他一定要喝酒。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在看到又一颗流星划落那一刻,他拔腿就向城里跑去。今晚他要找一家最好的酒楼,喝一碗最劣的酒。却没注意,那流星的痕迹原是印在他那张脏脏的脸上的。
最好的酒楼往往并不是最大的酒楼,也不是最热闹的酒楼。南昌城的“醉好楼”就并不坐落在通衢大道,而是在西门关外那条幽幽长长已有些破败的“朱家巷”内。朱家巷三十年前也曾鼎盛一时,而如今,零落衰败。可以说,朱家巷之所以还没有破败到从南昌人口头消失,实是因为——醉好楼还没有迁走。
败落方知一醉好
燕婉回悟毕生求
这是醉好楼门前的对联。醉好楼原是当年名盛一时的朱公侯的产业,如今,却已漆色凋零。传说,醉好楼主之所以没有把醉好楼迁走,只因为,他的妻子也姓朱,而这里是朱家巷,他妻子出生长大的地方。
彭碗儿到了醉好楼时已经很晚,整个楼底除了睡眼惺松的伙计外已没有一个客人——不,应该说还有一个。但那个客人坐在最昏暗处,也明显地有些醉了。
那是个少年客人,别的桌子的凳子都已倒过来扣在桌子上了,彭碗儿懒得再搬,往他对面一坐,就叫道:“拿酒来。”
酒保看了他一眼,猜度这个小乞儿到底有没有银子付账,彭碗儿一把拍了一块碎银子在桌子上,那酒就很快地端了上来。
彭碗儿用自己的破碗装了满满一碗酒,一口气就倒在了自己喉咙里。他先是什么感觉也没有,然后他开始喝第二碗时,就觉得这酒楼里的光线似明亮了起来,亮得有点迷迷朦朦的。他看到对面的少年在看着他笑,笑得他有点不耐烦起来,他把手往桌上一拍:“你冲我直笑什么?”
那个少年有些害羞的样子,低着头:“我只想告诉你,你喝的酒名叫‘燕酥’。我猜你一定是第一次喝这酒,但燕酥不是这样喝法的。”
彭碗儿强撑着面子:“那燕酥该是什么喝法?”
少年道:“如果一个人,燕酥怎么喝都无所谓,总不过是醉。但如果是两个人,又是在朱家巷,该选个大雨的夜晚,不要下酒菜,桌上只放一坛酒。两个人最好陌路相逢,交淡如水。然后,开始讲故事。”
他说着,门外的风似乎就紧了。
“燕酥最好的佐料就是故事。陈陈的、沉沉的故事。”
然后,那少年伸手往座后一指:“你看,雨来了。”
彭碗儿顺少年所指看去。那少年正背对着楼门口坐着,彭碗儿只见天上猛地就打了个大霹雳,然后,杯盏大的雨花在门口的石板街上炸了开来。繁音密响中,彭碗儿看着那单衣少年的样子,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一种缓带轻裘的味道。他的声音很好听,有着这闷雨中难得的一份清透,还有他的五官,昏暗的灯光下——当真是“夜雨落如洗,眉眼峻似初”。那少年话里分明也有三分酒意,他用指弹了弹杯子:“你知道这酒楼的主人姓什么吗?”
“他姓汪,三十年前在南昌也算一方富户,他娶的是朱家巷中最美的女子:朱珠。可三十年、三十年足够一个人把一份敌国的财富败光的,他就是这样。三十年后,他只剩下了这座醉好楼,而这还是朱珠拼尽心思为他谋划才留下的当年的嫁妆。可朱珠十年前就去了,所以这个当年的败家子才会在门口的对联上写道:败落方知一醉好,燕婉回悟毕生求。”
门外的雨越下越大,彭碗儿不知这少年怎么会知道这么陈旧的故事。那个少年这时举杯道:“喝酒。”
彭碗儿以碗碰杯,陪他喝了一大口酒。他这时才发觉,这个少年好寂寞,寂寞得都让人有一种清贵的感觉。可酒可以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只听那个少年说:“我的讲完了,你的呢?”
彭碗忽然一拳砸在桌上:“我的故事就是:今早我到了一个胡同,看见了一个死人,我见到她时她还有一口气,可把她扛到城外要救时她却死了。”
说完,他也不待人劝,自已就饮了一大口。他自幼行走江湖,见过的事原多了,只不知这次为什么让他格外的触心,可能为了那遭冤的是个女人吧?一个三十六七岁样的,年纪可以做他妈妈的女人。
他把拳砸在桌上,要砸回的不止是心里的怒,还要砸回自己眼中要迸出的泪。他彭碗儿在人前,就是有泪也要倒流的。
他怒的是:师傅不让他出手,不让他在南昌城中出手。他不知这是为什么,他只觉得自己这样,很不仗义、很不帅、很不男子汉。他虽是一个小乞儿,但也觉得体内有一股力量呼唤他要成为一个男子汉。
他忽然决定不管师傅的什么吩咐了,哪怕南昌城中真的有什么连他师傅也不得不顾忌的人物,他今晚也还是要去那大宅子里探一探。管它什么禁忌不禁忌,他就是放不下那一段冤情!
第一章燕酥醉(2)
那个少年默默地看着他,眼中像有一种了解的神情。
彭碗儿道:“我只不懂,为什么我在大街上大喊有人被逼死了,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可这南昌城中的百姓却理也不理。”
那个少年弹了弹指甲,声音有些苦涩地道:“因为,据你所讲——你说的那个地方、那女人吊死的地方,好像就是南昌城中有名的‘十九宅’。”
彭碗儿一愕:“十九宅?十九宅算什么?”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十九宅也许不算什么,它只是南昌城里的一处住宅。只是它的主人姓燕,他们号称‘南昌燕’,只是近来已被南昌城的百姓们呼为‘南昌厌’了。唉、他们现在也当真是闹得人见人厌,鬼见鬼厌。‘南昌燕’也许也不算什么,它这一姓里在本朝百十年间也只不过是出过那么两三个贵妃,其中一个还生下过天子;五个尚书;一两个封疆大吏;加上状元榜眼一堆而已;其余有功名的人多得让人都不耐烦记。”
彭碗儿的嘴不由微张了开来,世家——原来是一个世家大族。可他唇角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撇,忍不住要表示出他的愤怒与轻蔑:世家又算什么?残民以为功、剥削以为荣的世家大族在他彭碗儿眼里从来就不算是什么!
只听那少年悠悠地道:“他们这一姓曾支脉很旺,一共分十九支,也就是十九房了。可以说,南昌一地,甚至整个江西一地,都在他们的势力笼罩之下。而你今天路过的,我猜就是十九宅。那是他们的老宅,那里面住的,却不是他们的长孙,而是他们家最幼的一支。”
彭碗儿用拳在桌上轻轻砸了一下,低声骂了声:“混蛋!”
——他几乎已可以肯定,那个吊死的女人,一定是被什么十九宅的燕家给活活逼死的。
他们,凭什么!
而她,不过是那么柔弱的一个女人。
却见对面那个少年忽闭了下眼,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像一道闸门忽然关住了眼中所有的神色,刷着浸进门来的雨意。灯光很昏,他脸上的神情隐藏难见。
半晌他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静静道:“燕家现在是远不如前了,不只是声势不如从前,更要命的是,做人的道理、处世的规矩已大不如前。如今他们声势最旺的有三房的燕合鹏,为人贪好小利,欺压乡里;五房还有一个尚书,在朝中也不过以昏聩闻名;而长门的长孙,燕仲举,还算势压南昌一地,为害乡里,凶名甚烈,甚至被人称为‘南霸天’。总之,他们这一门虽出过不少像样的人物,但如今的门风,却已是大不如前了。”
彭碗儿的眼睛里忍不住精光一暴。那目光中有一丝说不出的狠悍味道——知道这些,对于他已经足够了。
“南霸天”?——他轻轻握了握拳。他们胃口真大,要霸住的总不外东南西北一整方的天。而他彭碗儿,手里是只有一个碗,破口的碗,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手里能捧的只有一个“食为天”的碗。
只听他口里低声道:“嘿嘿,看来,那十九宅的宅子里,住的一定是个混帐王八蛋,还不是一般的混帐王八蛋。”
他的声音很低,但里面已有一份掩饰不住的杀气:“这帮孙子,不捏出他的蛋黄来他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善恶往还!”
他一句方罢,门口的大风猛地一卷,吹得楼内的灯光一暗。
店小二大叫了一声,忙去后柜拿火好点燃被吹灭的灯笼。可就在这一瞬间,彭碗儿却见对面那少年脸色突地一变。他还不及反应,猛地就见那少年一拳就向自己面前打来。
他这一拳出得极快,彭碗儿脖子一侧,不知好端端的那少年猛地发什么脾气。但这一拳实在太快了,拳风如刀锋一样的扫来,似是直要击向他的耳下,击中那可以至人昏厥的重穴。彭碗儿一惊之下,险险避让过,那少年打过来的手却猛地横向一划——“划横沙”,彭碗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变形又如此犀利的“划横沙”。
他心头一惊,头奋力向后一仰,险险才避过这一击。那少年这时却曲臂已直,直直地伸在彭碗儿喉头前,不及半寸处,难再发力。
彭碗儿才暗呼侥幸,对方的食中二指的指尖突然一弹,不知什么时候他指上已套上了两只乌银甲。那乌银掺钢的甲在扑缩的烛焰中发出冷幽幽的光,一划就突出半寸,疾快地划过了彭碗儿的喉边,虽没出血,却也印出了两道红红的印子。
——居然是“指匕”!
——这是江湖上极妖诡的“指间杀”一脉。“指间杀”据说是“磨砂楼”中的绝技,而磨砂楼是厌世一派,已有多年未现江湖。
彭碗儿大叫一声:“好!”
接着怒道:“你疯了!”他怕对方追击,双脚一蹬,人连着凳子已铲地而退足有两尺,凳子在地上“吱”的一声,让人齿酸地划出了一道锐响。
那少年却并不乘胜追击,不顾彭碗儿连人带凳一退即进的身子,已推桌就走。只见他脸上的神色已然大变,幽惨惨的,全不见刚才的缓带轻裘的和悦之意。只听他边走口里还边低声道:“叫你胡说八道,就是要给你这不知深浅的小东西一点厉害看看。”
说完,他一闪身就出了门口。
门口大雨暂住,彭碗儿怔了怔,一按桌子,身子一翻,不顾身后传来的店小二发出的怪声,就追了出去。
醉好楼外面是条冷巷。时近午夜,巷中已根本没了人,那少年正向巷口飘行而去。彭碗儿发力疾追。他对这陌路相识的少年人不知怎么就有分好感,他又是极心热的人,断断不能忍受别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他翻脸,只想问清楚他翻脸的理由。
可是他奔得快,那少年却也飘行得快。眼见那少年就要飘出胡同口了,彭碗儿一急,身子猛地一翻,一个跟头疾翻落在那少年身前,开口就问:“你怎么了?我又没说什么,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那少年的眼却蛇一样地盯到他的脸上,“你真的没说什么吗?”
彭碗儿一脸茫然,只见那少年脸上一片森然道:“你要怎么骂南昌燕家的人都可以,都没关系,就是骂死他们也行,但你……
“……绝不能骂住在十九宅中的第十九房的人!不能骂他们的任何人!记住,尤其是在我面前!”
彭碗儿不由怔住。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少年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也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来。天上,猛地扯起了一个闪电。那电光一闪,猛地划过了巷口,一瞬间照亮了那少年的容颜。
这一闪极快,也照得一切都清晰到了极点。彭碗儿猛然发现,那少年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年轻——他绝不是跟自己一样的十六七岁的年纪,他的眼角甚至都已有了细纹,那纹路还相当怪,说不清是风情还是煞气的细细的岁月之纹。这细纹,在酒楼昏暗的灯光下原本难见。
这一张脸,这一张脸……是他从没想到过的那样的一张脸。他说不清那张脸上让他心动的是什么,只觉得有一种阴柔、有一种冷魅、有一种迷离恍惚是他平生所未见。
彭碗儿只觉心里像猛地被什么打中了似的。天上那道迟来的响雷忽然遮头盖耳地罩下,彭碗儿在雷声中,口里几乎无意识地低哼了一句:“天哪,你是个女人!”
那“少年”飞快地抬眼狠扫了他一眼。那一眼黑黑的,像闪电过后让人眼中不及适应的、那一霎那的黑暗。
然后,一巷猛又卷起的暴风雨中,她已头也不回地飘远。
第一章十九宅(1)
重檐叠舍,十九宅真的是好大一片宅院,古静幽深。那些花柳亭台、曲折幽径让坐在墙头的人望去,虽近在眼前,却又似梦一般的遥远。
丑时初刻,大雨方罢,高高的院墙墙头,青苔因为遭雨所润,更增滑腻。彭碗儿岔开腿骑坐在墙头,一双晶亮的小眼趁着那刚洗过的蛾眉月色向院内望去,猜度着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所宅院。
和他想像的不同,这宅子里护院的家丁很少,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他来后已沿着院墙顶环绕大宅足有两周,却一个活人都没看见。这是一个空空的大宅,没有值夜的,也没有什么灯光烛火,前面的正宅里黑影幢幢,关门闭锁,一派荒凉。他正跨坐在宅子后园的院墙头。这个后园说大不大,花柳扶疏,只是别有一种荒凉之味。彭碗儿只觉搞不懂:这么大的、占地足有几亩地的宅子里,里面怎么几乎就是空的?
整个宅子里这时都是黑的,只有后园一角的小楼里,微微亮着一点灯光。
不知怎么,那灯光,亮得却让人感觉如此的温暖。
怎么会这样?彭碗儿绞起了眉头苦苦地想着:不是说,燕家是个大族吗?而这里又是他们的祖宅,那怎么会没人居住呢?
他一岔念,忽又想起今晚才见过的那个“少年”。那样细窄的腰臀,那样真正的诗礼传家的大户人家子弟才有的气味,让人一见,真会以为他是个清华少年,可他……偏偏会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看起来年纪已不轻的女人。
他在大雨初洗罢的夜空里就这么想起那样一个相逢陌路、感觉却如此特异的女子的眉眼——她身上的风韵中,偏偏似有一种处子式的青涩感。怎么,她就是这燕家的人吗?以她的口气来说,可能是的。那她,是不是就住在这个十九宅?
不远处忽有黑影一晃,彭碗儿眼角扫见百十丈外有个黑影正翻墙而入。那人影似早认准了地形,一翻进院子,毫不犹疑地就身子腾起,直奔向那个明着一盏灯光的小楼。
那人身影相当轻灵。只要绕过了前面不远那座假山,渡过藕池,再转过那几个大荷花缸,就可以奔到小楼前了。
彭碗儿只觉得那身影似乎相当兴奋,虽这么远远地看着,以他的眼力,还是足以看得出那人分明正兴奋得都在全身发颤。
彭碗儿好奇心起,眼看那人影已奔到藕池边上了,他也打算溜下墙头跟上去看。可那人的一身轻身功夫相当不俗。彭碗儿心头不免也加了小心:这地方看来卧虎藏龙,果然不可小视。
他心里忽然猛地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他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他只是凭自幼习练得来的感觉直觉地替那人觉得不对。
他还在东张西望,想找出这点感觉的原由来。就在这时,那空空的园内忽然响起了一声低咳。
那像是总有一点什么异物堵在喉间的咳声。园子这么静,那咳声猛地一下响起,把彭碗儿都吓了一大跳。
那偷偷潜入的人身子也被惊得一顿,可只是一顿,那人的身影猛地加快,似想在那咳声没落地前赶快就奔近那小楼。
并没什么阻碍,那人已绕过了藕池,行到一片黑黝黝的太湖石边。以他的身法,只要再有六七个起落,就可以奔到小楼前了。
猛地,那堆太湖石里的一块石头忽然动了,似是一块蹲卧已久的石头终于耐不住这夜的寂静,幻化成人形,突然地动了。然后,那些东遮西挡的太湖石间突然就喷出了一口烟。烟中还夹着星星之火。那场景极为诡异。只见那奔行着的人猛地停足,似倒吸了一口冷气。
然后,彭碗儿才看清那一点突然明亮了下的旱烟竿上的烟火。接着,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叹气说:“你们‘醉花荫’的人这次可真是铁了心了。我老头子咳一声都挡不住了,难道非要逼我露身见面吗?你不会不知道,我这旱烟袋见人后的规矩,不残一肢是别想离开的。”
——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口气?那个闯园之人的身体似乎一瞬间绷紧。彭碗儿只觉得呼吸都紧张起来,他还很少这么紧张过,他已直觉地感到,趁夜入园的那人就要出手!狭路相逢,遇阻出手本属正常。但那老头儿、那还隐身在一片太湖石后没有现身的老头儿,分明是彭碗儿很少有机会见到的一代高手!不说别的,只凭他隐身太湖石间、那一份宁默镇定的架式和一声低咳就传遍满园的中气就足以让人感到压力。
彭碗儿一时不由侥幸地想:亏得自己还算小心谨慎,刚才没有莽撞闯入,否则这娄子可真的捅得大了。
却听那老头儿接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不甘心,所以一早就等在这里了。甘五姑,醉花荫的人真的就这么铁了心的要缠住我们十九宅了吗?”
那个身影已一触即发,马上就要出手了!
接着,彭碗儿终于见到那人动了。然后,他却吃惊地发现:那人居然是,纳头而拜!
只见那人忽整个人跪在了地上,跪得又是那么决绝!几乎就是以头抢地,直磕在太湖石上。洞孔极多的太湖石被这一碰发出了声极脆又极闷的回响,数孔俱鸣,说不出的诡怪。那人却只是磕头,并不说话。
远远只见那人以头抢地,足有那么数十下,那个老头儿的脸才从太湖石中露了出来。彭碗儿远远盯去,看轮廓隐隐约约觉得好像是白天见过的那个老苍头的脸。那老苍头盯着跪地的人有一刻,才遗憾地摇摇头。
跪地的那人忽然开口了,低低地哀求道:“老人家,求求你,就让我见见涵公子吧。”
那声音很低沉,离得又远,几乎就听不清,但已可分辨出是个女人。
那个老头儿却不答,沉默了好久,才道:“涵公子已经多年不再见外人了,更不会应你所求。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那个人被他一句堵住,沉默了下,忽嘤嘤哭了起来。
她的声音实在太低沉了,有一种软厚的质地,像一头厚发铺在地上让人践踏的那种软厚。不知怎么,彭碗儿心底被撩起了怜惜之念。
彭碗儿心里先吃了一小惊:没想到居然又是个女人!夜半三更的,她又有什么事要见那个见鬼的什么“涵公子”?
那女人还在低声哭述。彭碗儿想听听她在说什么,可心里像被什么念头缠住了似的。接下来,他猛地就一拍头。这一下拍得极重,打得他自己都觉得疼了——涵公子?这里又是什么十九宅,据说就是燕家的宅院……那么那个涵公子,会不会是叫燕涵?
燕涵?燕涵!自己已有好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可他是绝不会忘记的!因为那是他印象太深刻的一个名字了。那个名字,给当年才到十岁的他留下的印象,甚至绝不比初见到“龙蛇首”布一袍时的深切来得弱。
彭碗儿了悟地抬起眼,他终于明白师傅为什么千叮万嘱地叫他切切不可在南昌城出手了。原来,燕涵就居住在南昌。
那个——在江湖上少有人见,仅在传说中出现的人物:“暮雨南天叼翎燕”就在南昌!
第一章十九宅(2)
彭碗儿系出名门,他虽说是个小乞儿,可师傅却是在江湖上名高位尊的“七窍丐”。“七窍丐”号称七窍通灵,满脑子消息秘闻,所以彭碗儿从小见过的高手名家不知凡几。可能够给他带来震撼的却很少了。他印象最深,连师傅也不由一改滑稽涕突的态度,庄容相见的却只有一人,那就是“龙蛇首”布一袍,江湖人尊称他为“布舍人”。
布一袍名动江湖,一生助人败敌不知凡几。但他不创帮派,不收门徒,可私淑弟子几遍天下。能在江湖中被人绘影图形、供拜祝祷的人数百年来只怕也没有几个,但,他就是其中之一。受过其恩惠,或感其风概的人甚至专门创建了一个“龙蛇会”。而布一袍也真算有教无类,在江湖中人脉极广,虽平生未收一弟子,却可以说桃李满天下。如此声望,却少惹人嫉、只令人佩,放眼天下只怕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那一次见面却是因为“龙渊会”。“龙渊会”是龙蛇会的人自发而起的给布舍人庆祝四十八岁寿诞的一次盛会。没想到一向低调的布一袍居然亲身与会。面对数千会众,他只要求如果还有人真的记挂他布某人的话,就拜托大家今年每人尽力活人一命。那一年本是猴年,又逢甲,据推算流年的卜算子说是极凶的凶年,可那一年在江湖中却被记为“善行年”。彭碗儿亲眼看到他片言化解了华山与觋巫一派几成血仇的恩怨,当时就心里不能不生出一种“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而最后,少室山中,草堂庐内,座中只剩十余知交时,布一袍那种一闪即隐的落寞神色更让他感到震撼。
他当时年纪虽小,感觉却很敏锐。记得自己当时就曾牵着师傅的衣角低声问:“师傅,他刚才这么风光,怎么现在看着还像有些不高兴?”
他记得师傅答道:“他不是不高兴,可能,是因为寂寞。”
“这么多人来贺他的寿,他还会觉得寂寞?”
师傅当时笑了:“人多就不寂寞了吗?也许,来的人越多,他会越觉得寂寞。因为,能为他眼睛取中的却实在太少了吧?”
“那么,要什么人来了,陪他说话,跟他聊天,他才会不觉得寂寞?”
彭碗儿记得师傅当时一双老眼忽一下像看得很远,难得的那样字斟句酌地说:“也许,有一个人来了,他会高兴。不过那人很少在江湖露面,你记住了,他叫燕涵,人称‘暮雨南天叼翎燕’,又被称为‘江湖颔’。”
“当今天下,能跟‘龙蛇首’分庭抗礼的,不创帮派以徒众自重,或以祖脉渊源彪炳于世的,江湖中也许只有他这个‘江湖颔’了。”
记得师傅当时还温颜一笑:“据说,他是个很帅的男子,据江湖女流们的评点,他长了个江湖上所有男人中最美的下巴,所以才被称为‘江湖颔’。”
这话,当然是玩笑。燕涵,那个人称“江湖之颔”的燕涵,实是因为以剑法名列江湖侠少第二,轻功名列江湖侠少第二,内家修为名列江湖侠少第二,才被人起了个外号叫“江湖颔”。可他的声调却一时无两,甚至有一次偶然兴致,场外做卷,流传海内,也被主考取为榜眼。所以人称他为“榜外榜眼,江湖之颔”。
——那女人要见的居然会是他?
——他,原来就住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楼里?
彭碗儿一时只觉得心潮澎湃。今天,他终于可以亲眼一睹那个仅在传说中的人物了。出身寒微的他曾经如此的对家门清华的燕涵尊崇膜拜过的。
却听那个女人忽激声道:“可是,人人都说,‘暮雨南天叼翎燕,闻得不平斩恩怨!’我们醉花荫中,已坏了十几个姐妹性命,难道就换不来他的一刻心软?”
那个老苍头却只冷静道:“你们醉花荫的姐妹性命是坏在谁的手里?跟我们涵公子却又有什么相关?”
甘五姑却凄声道:“一共十一个姐妹,一向与人无争、与世无忤,却坏在了‘七月十三’的手里。可他们是与‘南昌厌’勾结的!南霸天、南霸天,燕家居然出了这么个败类,涵公子难道也不肯出手来管一管?难道只因为他是他的侄儿,因为是家门之事,他就可以这样袖手旁观?”
她接着嘤嘤地哭了起来:“我们醉花荫的姐妹本都是些苦命女子。我们姐妹之所以遁隐江西一地,以求平安,不就是为了涵公子他在南昌?可从今年起,南霸天忽然勾结‘七月十三’,为祸江西,十一个姐妹就这么毁在了他们手里。我们开始也不敢奢望别的,只求避祸,不是他们一直追杀不休,我们也不敢苦求涵公子他老人家出面。但‘七月十三’一定是要灭了我醉花荫一脉呀!我家朱七妹、祝十六妹与张九姑心里不服。她三个姊妹知道涵公子可能还不知道这事儿,知道也不好轻管,顾念同在一族之谊,所以才不惜尸谏。我是才从鹰潭回来,回来后才知道,这些日子来,那三个姊妹只为声冤,只为说动涵公子出面,已先后都吊死在这十九宅的大宅门前!可,涵公子始终不肯露面。
“我本也想一索吊死在十九宅门前,偏偏被一个小兄弟救了下来。所以我才会冒昧闯园。桑老丈,我们冤呀!”
彭碗儿只听得胸中气血一涌!原来,原来会是这样!这就是他以为没救活的那个女人。她又是这么个来历!“醉花荫”?这三个字他却听过,好像是江湖中弱女子组成的一个门派。听说她们多是跑解卖艺,或是青楼出身,或为下堂妾,这样的女子组成的一个自保组织。可以揣想,她们这些人生存下来有多么的不易。原来她们托庇于江西,就是为了那个传说中的“江湖颔”的声名。怎么她们会惹上什么“七月十三”?
那女人的声音忽现激楚:“我就不信,一棵大槐树,十余日来,三条挂在上面的人命,都惹不动涵公子的一晌垂怜!”
她的上身忽然一拔而起,只听她激声道:“罢了,罢了!今天,我只求一见涵公子。如果他真的不肯管这个事,那我宁为玉碎,不求瓦全,就是独自也要找上‘七月十三’,索报大仇!”
只见她一跃而起,居然要绕过那个老苍头,直向小楼扑去。
那老苍头本来已沉默下来,似被她触动了怜惜之念。这时忽一耸肩,不由大怒,口里苦冷道:“你真的敢硬来,也真的会这么执,真是不把我老头子放在眼里了!”
第一章报恩币(1)
“小女子不敢。”
说是不敢,那个甘五姑的身形还是猛地向前蹿了出去。
却听那老苍头森然道:“好!我今天就废了你的功夫。这倒不是为了以前我落草为寇时的规矩,实在是你太不知进退。你要见涵公子是断断不能的,而去找‘七月十三’,以你身手,更无异以卵击石。还是我废了你的功夫,保全你一命罢。你回去后,且把醉花荫就此解散。”
说着,他手里旱烟竿烟火的一明灭间,已然出手。
甘五姑分明自知不敌,已全不打算回手,只顾猛向那小楼跃去。彭碗儿见到那老苍头出手,一爪就扣向甘五姑腰间,口里不由一声低呼道:是他!原来这老人就是当年与自己师傅“七窍丐”齐名江湖的“一袋烟”桑槐。他们号称“落拓江湖老古董”,可这个当年的绿林巨寇怎么会隐身在十九宅成了一名老苍头?
彭碗儿识得厉害,不及细想,见那老人出手凶狠,已不由大叫了一声:“且慢!”
叫声未落,他已伸手抓下墙头一块瓦片,直向那老苍头击去,身子也一展而腾,直扑向前。
桑老人没想到周遭还伏得有人,随手一掌拍向那袭来之瓦。可那瓦片里藏得有巧劲,到了那桑老人掌前,眼见要被他扫落,忽然一下散了开来,四下飞溅。桑老人不虞此变,他久涉江湖,担心那暗器里别有阴毒,只有暂避。可要避开这猛地散开的瓦片却也不易。只听他怒叫一声,一件罩衣已猛地扬起,护住了全身上下,身子却不由得还是左闪了两步。
得此援手,那甘五姑已猛地一跃,拼着撕伤身体,将自己已被桑老人虚扣住的腰肋从桑老人那铁钩一样的手爪中挣脱出来,带着一串鲜血奋力蹿向了那小楼方向。桑老人见她脱控,忿恼已极,一声怒叫,人已搏起而跃,紧追而上。彭碗儿一时义烈填胸,当下疾扑上前。他此时已顾不得什么,一路上折枝投石,全用暗器手法向那桑老人掷去。虽说这样的掷法就是击中了也并无伤害,可那桑老人顾念身份,被逼得还是不由不略避一二。
借着彭碗儿之助,那女子已跃落到小楼楼底。桑老人忽然长袖一搏,带起的劲风已把彭碗儿袭向他身侧的树枝石全部卷落,人如一只大鸟一样的在空中就向甘五姑头上罩去。彭碗儿牙一咬,双手在怀里一掏,手里真正的暗青子已掏了出来,只见数点乌光就向桑老人击去。
桑老人空中怒喝一声:“代君筹,原来是你这个老花子!你今天注定要与我为难?”
彭碗儿足间加力,已飞腾而起,不顾性命地空中向那桑老人一击。桑老人大袖一扫,彭碗儿却借力一翻就上了楼檐。桑老人怕他登楼,只有放弃掉那甘五姑,后发先至,与彭碗儿一左一右已落在了小楼一层的楼檐之上。他们彼此怒目对视,彭碗儿当此高手,知道黄竹棒不足以御敌,两只手俱插入身侧革囊之中。桑老人一双黄瞳盯着他看去,半晌嘎嘎怪笑道:“我还以为是老花子,原来长江后浪推前浪,居然是你这么个少年。”
他兀立楼头,风慨极为豪雄。楼下的甘五姑自知再难趁隙登楼,只见她忽一拜倒地,望楼头振声高叫道:“涵公子,小女子甘五姑现在就在你的楼下,您不要再装作听不见。我醉花荫血海冤情,您难道真忍心袖手不管?”
她声音激楚,如杜鹃啼血,凄惨无比。
楼头那盏灯火背后,却一片静默。
连桑老人也不再做声了。等了有好一刻,楼头还是没有人应答。甘五姑忽一声惨笑道:“真的,连涵公子您也袖手不管?算我甘五姑信错了人了!暮雨南天叼翎燕呀,暮雨南天叼翎燕!我自知无力报仇,那今天,我索性就死在你这楼下。反正,是姓燕的要杀我,你这十九宅也总算姓燕!”
她话声未落,一把匕首已藏在袖中直向自己胸口刺下。彭碗儿在她开口时已觉出不好,来不及阻挡,左手袖子一摆,一支“乌沉箸”已向那女人肘间射去。甘五姑匕首已扎入胸口半寸,猛地觉得手臂一痛,匕首无力再扎下。彭碗儿已一势飞跃,纵落其侧,望楼头怒叫道:“还称什么‘江湖颔’!原来是如此缩头缩脚之辈,枉我破碗儿从小对你如此敬仰!”
他一落下,一手已挟住甘五姑持匕的左手,口里依旧怒喝道:“好,他个叼翎燕不管,我这江湖的无名小卒却要来管,不就是什么凶名昭著的‘七月十三’?我要他们全他妈给我滚到七月半!”
说完,他一手强挟起甘五姑,半拖半拽地就带着她向园外跃去。却听桑老人在后面送了句:“丐帮暗器王代老花子的乌沉箸终于所传得人了。嘿嘿,有徒如此,可喜可贺呀!”
彭碗儿忿意满胸,根本无意听他赞许,已拉着那甘五姑跃出了园外。
第一章报恩币(2)
旧城墙外,四野俱湿。甘五姑不顾地上的泥水,一直就蜷跪在地上。
她有三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目间风韵犹存,这时动也不动地跪在地上,一张脸木呆呆的,连睫毛半天也不夹上一下。彭碗儿就坐在她身边的一块石头上面,半晌叹道:“地上就不湿吗?你起码找块石头坐一坐嘛。”
甘五姑还是不说话。彭碗儿又道:“你今天下午已装死人骗过我一次了。现在又要装成死人吗?说吧,你们醉花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惹上‘七月十三’,他们据说是个暗杀组织呀。”
说着,他叹了口气:“你们什么人不好惹,偏偏要惹他们。嘿嘿,七月十三、七月十三,号称‘只差两天七月半’。据说,凡是他们接的生意,只要两天时间,必把那要暗杀的人送往鬼域的。”
甘五姑这时才算回过来点神来,茫然应道:“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醉花荫中多半是柔弱女子。这一次的灾祸只为一个卖唱的姐妹无意中得知了关于‘七月十三’的一个什么秘密,便遭到他们这样狠辣的追杀。那姐妹被杀以后,照说也该一了百了了。除了我们朱顶红朱妹妹生性侠烈,打算报仇,我们都是活得很累的女子,只想躲过就算了。没想‘七月十三’还牵扯到南昌燕家的燕仲举。据说,那个魔王不知怎么竟花钱要他们灭了我醉花荫一脉,所以以后的劫杀也就无休无止了。燕仲举恨我们,只怕是为了当年慈幼堂的事。只是我没想到,这一次,涵公子居然也袖手不管。”
说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也难怪他不管。别的我不知道,可为了当年的育婴堂以及后来的古藤庵、现在的醉花荫,涵公子确也曾惹上过很大的麻烦,还为此受过重伤。他如今不管,我也不怪。你刚才,实在还是不该骂他的。”
彭碗儿不由怒道:“怎么不该骂?他声名如此之盛,遇此冤情,却不肯出手,那就是欺世盗名!我不骂他难道还赞他?”
他忽然想起小时心里对燕涵的钦慕,心中更满是一种受骗感。看了一眼甘五姑,他和声问道:“只是……你现在又怎么办?”
甘五姑疲乏已极地站起身:“能怎么办?如桑老人所说,回去把醉花荫解散,有地儿逃的姐妹就叫她们各自逃吧。不肯退出醉花荫的,又无地可去的,索性或刀或剪,或一根绳索,大家一起觅死好了。唉,像我们这样的人,本就不该也无力活在这人世间。”
她的脸上一片惨淡。那是彭碗儿最受不了的弱者们遭遇欺凌后绝望的惨淡。他忽然腾地一下站起,却又坐下,接着又站起,又坐下,接连折腾了好几次,把甘五姑都折腾懵了。却见他猛地一下从怀里掏出了他的那个破碗,用力地一下把它摔到了一块石头上面。碎瓷飞溅中,只听彭碗儿忿然怒道:“妈的,老子跟他们拼了。他们都不管,我管!”
甘五姑一脸又是感动又是无奈的笑:“小兄弟,你这份心意我领了,可是你怎么管?今天下午,多谢你救我。我当时装死,也是不想把你纠缠在这是非里面。你功夫大是不错,如果我甘五姑没看错,必是名门子弟,几已可以说是当今江湖中的少年才俊。可是,‘七月十三’的手底下太硬,出手诡秘无比,据说背后还有个天大的背景,这场恩怨,不是你扛得下来的。小兄弟,你原谅我直话直说。再过十年,也许你就可成为技惊一代的好手。可现在,我醉花荫再怎么冤,却也不能把你就这么牵扯进来。”
彭碗儿的脸上忽升起一丝狠辣,“我是打不过他们……”他烦燥地道:“……丐帮规矩太多,我也说不动他们来管你这码事。那些江湖上的平衡之道,再过一百年我也不能明白。可是,要是我死了,我师傅只怕还疼我,可能就会出手管这件事。他位高年尊,也许能说动丐帮出头呢?”
但接着,他猛地摇摇头:“不过丐帮中的人那么多,不缺我一个。我平时就爱惹祸,他们也早恼我了,不一定管。就算为了颜面,也不肯真的相互搏杀损伤那么多性命的。”说着,他忽在地上的一碗碎碴中寻找着什么,找到后一下把它拣起,接着眼中猛地一亮,伸手将一枚小小铜钉交到了甘五姑手里:“不过,我还有它。如果我有了什么事,你就把这东西交到我师傅手里,叫他转送布一袍,我跟他有一点渊源。他当年……对我很是看好,答应我师父要照应我这无名无姓的小花子好好长大的。所以,我活着,怕没什么用。但要是我死了,且是横死,他那句话可是在草堂庐中当着好多人面说的,他们共同应承要我好好长大。你把这东西交给他,就算死,我惹也要惹动他来出面。”
甘五姑听到布一袍三个字,眼中猛地燃起了希望之火:“可是,到哪里找他呢?咱们不能先找到他吗?你岂可无谓送死?”
彭碗儿却冷笑道:“他们这些名动江湖的大高手,我们找他自然是找不到的。但如果我死了,且死得沸沸扬扬的话,不用担心,为了他自己的话自己的面子,他也会来找你的。”
甘五姑的手忽地一缩,嗫嚅道:“不要……”
却听彭碗儿笑道:“别担心,就算死也还没有那么快。哪怕七月十三再狠,难道我就没一点机会?而且在找上七月十三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办。”
他的眼前忽划过了一个长着苹果样面颊的女孩子的脸,他的声音也柔缓了下来,只听他轻声道:“因为,我还有一枚报恩币没有收回来……”
第一章楼头望
那个穿着一身湖绿色衣裳的小姑娘就坐在那座荒废的月老祠门坎上。彭碗儿已跟了她有一路了,他欠这个叫苹儿的小姑娘一文钱的情,照门中的规矩,这个情是必须还的。
那个小姑娘就那么托着腮坐着,怔怔地出着神,眼神里满是悒郁。只听得她喃喃自语着:“怎么才能让灯儿姑娘开心起来呢?她心里一定还在想着那个涵公子。这几天,又是三年前她最后一次见过涵公子的日子了,她又开始茶饭不思了。这一次,她是连水都不爱喝了。可有三年了,涵公子一直不肯露面呀。他不只是不见她,谁他都不见呀!灯儿姑娘是我们小姐最好的朋友。她不开心,我们小姐也不会开心。小姐不开心,我的日子也难过。唉,怎么才能让她开心起来呢?”
彭碗儿就隐在一堆乱柴草边上,听着这个苹儿小姑娘嘀嘀咕咕地念叨着她一个小女孩儿家的心事,不由有些好笑,接着无端端地却有些悲凉起来:他本是很有些瞧不起这些小女孩儿们的心思的,可以后、是不是以后,这些让他觉得好笑的东西就再也……听不到了?他为一时愤慨,心中血气一涌,答应了甘五姑那件事,当时有一股少年人的血气撑着,也没觉得怎么样义侠。可这时,静日在天上安宁宁地照着,日头下是这荒废的月老祠,一个小姑娘穿着湖绿色的衣服就那么安静那么真实地在门槛上坐着——他答应了帮甘五姑出头,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是死亡。而眼前这一切的一切,只要他找上“七月十三”后,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不知怎么突地涌起一股“悲壮”的感觉。他也觉得这感觉未免好笑,可是还是忍不住。他抬头看了那太阳一眼——淡寡寡的。今儿天凉,上空有云,没什么热气,只是温和。他只觉得心头一片片地发慌,好像觉到昏惨惨的白杨都长在了自己睡去的坟边了。他耐不住这份凄惶,一下跳出来,猛地接了一句:“先别说别人,先说说……可怎么,能让你先开心起来吧……”
那小姑娘陷在沉思中,根本没注意到是有人跳出来说话,只听她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我啊,我就想要一根灯儿姑娘系在头上的那种会发光的丝绳。我老早老早就想要了,它是真的真的很好看呀!”
然后她才回过神,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小乞儿冲她一笑,然后蹦蹦跳跳地就已走远。
要找那灯儿姑娘的住处其实不难。那是一座小楼,就在古牌楼旁边。彭碗儿找到时,先看到那牌楼。牌楼上写着四个字“矢志靡他”。这四个字彭碗儿都认得,但意思却不太懂,只觉得里面似乎有一层死亡的味道在。
他刚刚也才想到过死亡。他摇摇头:那之前,他起码还要做一件事,就是让苹儿小姑娘觉得快乐起来。
想起那小姑娘那么简单的愿望,他忽然就觉得好受多了。他时间不多,就是有只怕也不耐烦帮那小丫头四处去找那头绳来买,所以决定,索性从那灯儿姑娘头上偷下来吧。
阳光到了这时已露出黄昏的温煦。只见一层金粉,细沙样的透过那个古牌楼泄到牌坊后面的街道上来。从这里看去,那个灯儿姑娘住的小楼隐缩在一片阴影中。彭碗儿站在楼下向上望去,想着一会儿天黑后怎么好潜入楼中偷那根头绳。这样的东西他可还从未偷过,想着想着不由都觉得好玩。
这条街背,人不多,他抬头望向楼头,楼前有窗,那个窗空着,半卷半挂了一副旧湘竹帘。帘上旧莹莹的黄,洗旧它的时光陪着一层剥落的色附在它身上,让人觉得有点家居式的熟稔感。
彭碗儿一时望得无聊,低下头来,找个遮阳的阴影坐了,看街上的行人。过了有一会儿,太阳越西了,他才重又抬头,朦朦胧胧的一天金粉中,就看见,刚才的那还空着的窗前,这时多了一个人的剪影。那是一个女子,正面望不到,正侧着头在看风景。她的头望向牌坊后面的夕阳,只发髻黑黑的露向自己这边。
只见她一个匀称的后颈极为好看,勾弯弯的倾斜,两条曲线流下,收入肩头的衣服里。头上,一条颜色淡银似乎真会发光的头绳在斜阳里金闪闪。
她在楼上看风景,彭碗儿以为自己只是在看她头的上丝绳,却不知怎么一时竟盯痴了,直着脖子望了好久。直到觉得颈子因保持同一份姿势久了,都僵得酸了,才茫然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只见那女子仍是一动没动地立在窗前。她在看着自己的风景,彭碗儿没看见风景,却觉得,那整个风景都集在她身上映入了自己眼帘。
这么各有所望,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天上夕阳的最后一点金边在云边一跳,也收到乌云后面了。街道上一时嵌进了一片铁青的乌黯,整个世界重又灰凉。彭碗儿揉着发酸的脖子,算才回过神来。
那个女人也终于回过头,露给了彭碗儿她的正面。
彭碗儿揉了揉眼……不信,又揉,真的是她!居然是她……她就是彭碗儿昨晚在醉好楼见过的那个“少年”,原来她就是灯儿姑娘!
“涵公子……”彭碗儿这时才想起那苹儿今早在月老祠门槛上叨叨咕咕自语的话。当时他全没介意,这时才忆起来了——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那晚在酒楼她会对自己突然发怒,也怪不得她……
彭碗儿只觉心里一片迷离恍惚,像一刻间突然了解了这女子好多,又似对她更加迷茫了。刚才她在他眼中还只是一道风景,单纯的,因为一条颈线而美丽得那么简单的风景。可这一点联想的浮起,却像一道时光之纱,突然绵延开来,遮在了她那略显憔悴的脸上,一下映射出好多彭碗儿不太想得清楚的过去从前。
第一章剔透骨(1)
那个女人……彭碗儿摇了摇头,今晚,他到底没敢去楼中偷那一根头绳。不知怎么,在他心里,他像很怕再去靠近这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什么?她是烟,是谜,是浮在冬季午夜街头的冷幽幽的雾,是站在楼头只给人无意间远望到的风景……
相见只有两面,但她给他的感觉,一切却都又那么迷离而强烈。不象彭碗儿惯常生活中的一切——彭碗儿惯常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明白而又真实的:那些街巷,那个穿绿衣服的苹儿,那个月老祠前的日光,那些城墙外面对甘五姑偶然涌起的义愤,包括他即将面对的生死,包括“七月十三”……那些都是明白而又真实的。
而那女人,却像他乞讨生涯中在午夜街头常常会看见的一层迷雾。
彭碗儿想到雾,没想雾就真的来了。
那雾弥漫在夜街上,自自然然地浮起,像路边沟里冒出的水汽。水汽在这夜街上冷凝,脏脏的带着点街沟的味道,不太好闻,也有些诡异。
彭碗儿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太注意。可那雾中的空气似越来越凉,比正常的五月的夜远远的要来得凉,有一种针砭入骨的刺痛的寒意,刺痛了他一个自幼习武的人本能的感觉。到他惊觉时,却已走到那一街夜雾的深处。
彭碗儿冷不丁地一下惊醒!他猛一抬头,一双晶亮的小眼就要刺穿那雾望出去:伏击!他第一个闪出的念头就是伏击!
他身子猛地要进,却突然是退,可退的样子才展露,身子却已变成左旋,接着他身形猛横向一扫,上身都晃出两尺了,足下却是向右前方冲去。
这一段身法他施展得极快,这是不折不扣的丐门正宗的“乞儿颠”。
只见一街的夜雾都似被他搅乱了,搅得那半透明状的灰白一片混乱,露出了些黑影幢幢。彭碗儿忽然止住。他停身的地方,却还是他刚展露身形之处——这么似前奔、似后跃,似左旋,似右挪的身法一一施出,最后,他立足之地竟根本没变。
可他身边的情形却已露出端倪,只听夜街中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呀,好身手!怪不得布舍人在六年前你还没长成时就许你他年必成一代好手,特意费心眷顾。看来,那个龙蛇首的眼光,果然是非同一般。”
然后,那个像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声音又是一叹:“你既这么厉害,我真的都有点好怕了。”
彭碗儿的一张小脸头一次难得的那么严肃了起来。他冷冷盯向那夜雾边际,口里冷冷道:“七月十三,你们可真够快的了!我正想找你们,没想你们先来了。”
却听“七月十三”中那个声音还是怯怯地道:“你也知道七月十三,那你该知道我好胆小的。我大哥新接了‘醉花荫’的生意,我好怕被人撞破,做不好挨大哥骂事小,丢了命事大,我怎么能不详查?这两天,一向没人敢碰的甘五姑跟她细聊过的江湖人就只有你了。我们,本来是想用她来逼出那个燕涵的。没想他没露面,倒让甘五姑先惹出了你这个麻烦来。”
彭碗儿哼了一声。布一袍当年一见他后,就难得地开口嘉许,是为他虽一向滑里滑气,但每逢大事有静气,这一点连师傅也不能不夸他的。可他心底还是不由心惊:“七月十三”做事端的好机密!怎么,这么快,他们就已把自己的出身来历全都摸清了?他们原来真正的目标还不是“醉花荫”,自己也早奇怪他们没事盯着那些弱女子做什么,原来他们真正的鹄的是燕涵。追杀醉花荫中人原来只是他们在外围的一个试探。
可,他们是燕仲举请来的,南昌燕家的人自己算计自己家中的台柱是为什么?
只见彭碗儿长吸了一口气:“有什么道儿,你们就划下来吧。你们来了几个?我好大面子。你是‘七月’中的小七,还是‘十三’中的小十三?”
那个怯怯的声音说:“这个,却不能告诉你。过会儿,你死了,记住了我的名字,会找我来报仇的。我怕鬼。但彭碗儿,咱们都是以暗器名家,咱们就先斗斗暗器吧。”
说着,空气里一丝“嗖”的声音,一道丝一样的暗风突然袭来。彭碗儿侧颈一躲,可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杀手,真正的杀手是隐藏在那一声“嗖”下几乎无声的暗器。
他右手这时扣了个诀,那是他彭碗儿熟习的接发手法“食为天”。他右手拇指与食指如握空碗,虚虚一接,已兜住了一枚铁星,身子已是一旋,扬臂出手,放出的却是空的。只听他后背上机括一响,却向那发声处射出了一支暗箭。可袖箭起处,他才如空放的左手心忽冒出了一缕烟。只听夜街上突发出了一声低哼,是七月十三中的一个暗伏者已中了箭。却听先前那个怯怯的声音道:“天,你居然还练会了几乎见影不见形的‘冰夷’。我真的没小看你。今天,我们可有得斗了。”
对方来的绝不只一人,最少一共有六七人。好在彭碗儿是习练暗器的,倒也不惧他们人多。他师傅“七窍丐”名为代君筹,一手暗器手法名动江湖。彭碗儿年纪虽小,但天资极佳,一手暗器论手法已承师傅衣钵。“七月十三”本为暗杀组织,暗器手法自是圆熟。一时这条背街上,只听得“嗖嗖”“丝丝”“啾啾”之声不止,那都是暗器破风之声。
可真正让人担心的倒不是这些鸣镝响箭,反而是那些不响的,如七月十三的“静夜丝”,如彭碗儿那只见其影难辨其形的“冰夷”,这才是真正要人命的。
街战越斗越酣。彭碗儿知道:今天,对手人数原多,更是有备而来,占据了天然好地形。余者虽还罢了,可那个怯怯的声音和另一个从不出声的人却端的可怕,看来“小七”与“小十三”是联袂而至了。自己暗器囊中家伙最后终将告罄,甚至他都断定不了自己是支不支持得到那一刻了。他此时虽伤了几个,可对方分明已把自己当成了练手的靶子,只是在排演合击,要拿自己这个丐帮暗器王的徒弟喂青,不舍得一时杀了自己罢了。
他心中微叹,只觉左肩猛地撕心地一痛,中招了!彭碗儿心下一横,双手俱出,不再用“食为天”手法接还对方暗器,竟一把把革囊里的暗器倾囊而发,只听得夜雾中嘶鸣不止——他彭碗儿今天是挂定了,但就是死,也要找回几个本来。
可,“七月十三”实在是太强了。他虽听见痛呼,似并没有真的要下哪个的命来。夜还是那么黑,彭碗儿心头一惨,天上的月儿这时一隐,都隐到云彩后面了,似也不忍见他一个小小少年夜街喋血,无端送命。
空中忽有一声鞭鸣,这一下袭来得极巧,彭碗儿躲也躲不及,却见它先劈飞了彭碗儿射出的几道暗器,七月十三中人一愣,接着,彭碗儿却一下被那卷来的鞭丝缠住了左臂。那鞭丝一收,彭碗儿猛地被带得腾空而起,一拉就被拉向了左首的房檐。身边暗器追袭而至,可那来人分明早有准备,只见一天细沙扬了起来,只听七月十三人大叫不好,“退,是磨砂楼的指间杀!”
彭碗儿才在屋檐上立住脚,还没会过意来,那人已低低一收鞭梢:“走!”彭碗儿借着那黑黑的夜色,想都没及得想,就跟着那人逃走。
第一章剔透骨(2)
直奔出了有两条街,算是脱开了“七月十三”的埋伏。那“七月十三”想来处事极小心,一见伏击已破,竟不追踪,生怕陷入敌谋。彭碗儿盯着前面的身形,还在追下去。
前面的人影忽停住脚,一转转过身来:“你逃出了命,还不不快滚出南昌城去,少沾是非,却跟着我干什么!”
夜好黑,彭碗儿一直看不清那人的身影。这时,月牙儿突地微微一吐,彭碗儿才看清了她的容颜,原来居然会是……她!
彭碗儿低声呼道:“灯儿姑娘!”
那人果然是灯儿姑娘。只见她面色带霜地看着彭碗儿,半晌才道:“看什么看,直盯着看。难道,今天傍晚,你盯了我快一个时辰还没看够吗?现在还这么看!”
彭碗儿一向伶牙利齿的,也惯会嬉皮笑脸,可被她一句话却说得答不上话来。却听那灯儿姑娘的语音忽转温柔:“你这么看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看?”
她面上神情一瞬间转成言笑晏晏的,如月镀云边,鳞光一泛。彭碗儿只觉被那微光一瞬间晃住了眼,不由地回道:“是很好看,比那些……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好看。”
那女人却忽一下冷下脸来:“原来你是说我老了?哼哼,那你就去找你那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去吧。别跟我,再跟我、我挖下你一双眼珠子来!”
说罢,她腾身就走,走得好快。
彭碗儿脚下趑趄了下,想着她那忽翻忽变的脸色,却到底不敢再跟上前。
好一坛“燕酥”!
一口酒喝罢,彭碗儿把酒坛子贴上了自己的脸。坛子冰凉凉的,他此时正在醉好楼,小二的眼光分明已在诉说着对他的厌恶——酒楼本来早已要打烊了,要不是眼见彭碗儿肩头带血,加上对他前日“飞”出酒楼之举的惊撼,店小二只怕早就开口赶人了。
半坛酒喝下来,彭碗儿的眼里已经醉意朦胧。因为伤,加上出血,再加上酒,还有适才经过的生死苦斗,他突然感到一阵虚弱。这个世界太大,他还太小,不期而至的争杀也太险恶,他难得的有一种稚弱的无力感。
他突然一推桌沿,头也不回地就走出酒楼外面。他要去一次十九宅,他要问问那个燕涵,他怎么可以对就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冤屈如此视而不见!
彭碗儿是抱着那坛酒来到的十九宅的后园。让他吃惊的是:那个老苍头“一袋烟”桑槐居然不在。园里空空的,让他得以长驱直入,他先还以为必然要跟那罗罗嗦嗦的老头儿先打上一架的。不知怎么,他心里就觉得憋闷,很想跟谁打上一架。
那座小楼上的灯火却还亮着——燕涵难道总是这样中宵不眠吗?彭碗儿来到楼下的荷花缸边,他坐在那荷花缸沿上就开始继续喝酒。咕嘟嘟地灌了几大口后,他忽扬头向楼上叫道:“燕涵,我知道你在。以你的耳目,一定也知道我来了。你怎么这么好的耐性,看都不看我一眼?”
楼上静默无声,彭碗儿又挑衅道:“你以为‘七月十三’是来找谁的?他们就是要找你的麻烦!追杀‘醉花荫’中人,只不过是他们对你的一个试探。据说他们就是你们南昌燕中燕仲举请来的。他是要杀你。我不知道你们族内内讧的情形,不过,你还顾全什么一族之谊,值得为同姓情份就这么龟缩不见!”
可楼头依旧毫无应声。彭碗儿只觉心中空空的,却忍不住的忿怒。接着,他的口就脏了。他是如此忿恨着:他从小心中那么顶天立地的一个英雄居然对侵犯到自己身边的罪恶表现得是如此的怯懦,枉他彭碗儿崇拜了他好多年呀!他有一种受骗的感觉,他就是要激出“江湖颔”骨子里的那一点豪勇来——如果他还有的话。
好半晌,楼上小楼的窗忽“吱”地一声开了,微启一缝。但除了那一下窗响,楼头依旧毫无声息。彭碗儿怔了怔,忽叫道:“你是被我骂狠了,想让我上楼是不?哼哼,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这只敢退守一楼的懦夫。”
说着,他身子一窜,猛地一跃,已上了一楼的楼檐。那小楼一共不过三层,彭碗儿再度腾跃,已上了二楼的楼檐,就立身在那窗外。
窗内依旧毫无声息。彭碗儿心头忽升起丝怪怪的感觉。那感觉是如此怪异,有如生死在这窗间只隔了一线,渺茫茫的,似乎只要轻推一下那窗,就可以由此岸望到彼岸。
他猛地静了下来,吸了一口气,自己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一吸气的声音了,听到那点气流是怎么由唇度齿,钻进喉头,吸入肺腑之间。
但他一向胆大,心头虽空,还是伸出一指,轻轻一点那窗扇。
只一点,那窗扇就无声地大开了。
窗边有几,几上有灯,一床素榻,榻后的事物陷入整个屋子的阴影里,这就是彭碗儿开窗之后所见。然后他才看到,那覆着阴影的墙上,依稀似有个人影在。
彭碗儿忍不住血勇,更忍不住好奇,一跃而入,就落入屋内地面,叫道:“我进来了!”
没有人应声,彭碗儿只见榻后那人还是静静地坐在一扇屏前,身影峭拔,正是他小时幻想过的“江湖颔”的样子。那人身上的一袭衣服丝质轻软,衣下背影挺拔清直,似是那一袭衣衫裹着的不是人,而是一株墨竹般。
彭碗儿耐不住这份寂静,再次开口道:“你让我上来,我已经上来了,我刚才骂过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办吧!”
说是这么说,可面对这传名江湖,一身修为足与“龙蛇首”分庭抗礼的一代高手,彭碗儿心里还是不由升起一丝怯惧。
可那人还是没有出声。彭碗儿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只见那人一动不动,只一袖伸出,侧抚在身边的一个盘根雕就的高几上,那袖子轻轻而垂。彭碗儿这才发现到底是哪里不对:那袖中露出的指尖,那袖中露出的指尖……
……彭碗儿倒吸了一口气:那袖子盖得好低,又是背面,只见得到那人露出的几个指尖。可那几个指尖,晶莹惨白,竟不是手指,而全是……指骨!
彭碗儿这一惊可真的惊得倒退了两步,低声道:“你……你……”
楼中一片阒寂。一点冰凉之感顺着彭碗儿的足上经脉直浸了上来。好半天他还是说不出话来。那人依旧没有回头。彭碗儿忽从怀中抓出一片子母碟,旋飞击出。他不敢击向那人,却击向凳脚。他这一下手法极巧,那凳子好轻,竟一声吱呀,被子母碟击中后,竟旋了过来,露出了那人的正面。
只见那一袭轻袍下,衣襟微敞,直露胸怀。可里面的竟不是中衣,而是直接露出了那人的胸骨。那骨头根根可见——那衣下竟只有一副骨架!
那骨架中的骨骼根根晶莹剔透。看那身骨的姿势,如此冷峭,足可见出其人生前的高爽风概。
彭碗儿倒吸了一口气,他以为楼上有人,坐的那个当然是人,可万没想到,会是如此一具剔透之骨!
燕涵……难道这个人就是燕涵?
第一章刹那缘(1)
那具人骨忽然说话了:“你终于看到了。”
这一声把彭碗儿一直挟在怀中的酒坛都惊落了。那酒坛落在地上,片片而碎。只听他控制不住地颤声道:“你,你……”
“你想问,我是人还是鬼是吧?”
彭碗儿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只听那人道:“在没见过我的人眼里,我依旧是人;但在见过我的人眼里,我已是鬼了。”
说着,眼前忽有轻纱飘荡,是那床边的素幔忽然被放了下来。彭碗儿的目光被吸引得一转。然后,幔子一卷,人影重露,那一张凳上,这次,已活生生地坐着一个人。那样的五官,依稀宛然……夜雨落如洗,眉眼峻似初……还是那日彭碗儿在酒楼里见过的那个少年。
灯儿姑娘一身男装打扮,穿的就是那具人骨身上的袍子。她的声音几乎也像一个少年男子,只听她低笑道:“我学他的声音学得还像吧?三年了,三年下来,连桑老人也以为他只是受了伤,在闭关治伤,没想到,他早已不在。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像我这样费尽苦心,学得声音这么像他呢?”
——灯儿姑娘,是她!只见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烛光之下,神情又恢复了一个女子的神态。只听她悠然出神道:“‘江湖颔’之名,在南昌依旧清响不绝。可有谁知道,其实三年之前,他就已经死了呢?”
彭碗儿惊绝道:“他怎么会死了?谁、谁又能杀得了他!”
灯儿姑娘一转眼,眼睛忽对上了彭碗儿的眼。只听她低叹道:“别人是不能,连布一袍只怕也不能。可他,自己能。”
彭碗儿张口结舌,当场怔住:难道,难道燕涵真的死了,而且还是自杀?他如此声名,如此清华,如此门弟,还有什么理由自杀?
却听那灯儿姑娘凄然一笑道:“其实,他本不必死的。但他既是这样的人,又是这样的世家子弟出身,从出生起,就承家门清华之誉,只是旁人怕万万也想不到:所有世家中隐藏最深的罪恶,也必将为他所承担。”
她轻轻一抬眼:“今天,他的死讯的最终还是为人所知了。桑老人是最先知道的。我知道他心中一直就有怀疑,只是不愿相信。直到昨天,甘五姑闯进园来,燕涵都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老人家就更怀疑了。他当年为燕涵所救,发誓为奴。因为他老人家本来一生无家,跟了涵公子后,也就把这十九宅当做家了。你一定奇怪今晚进来为什么全无阻碍?因为,桑老人知道他死讯后已发狂疾走。我估计,他是找‘七月十三’去了。他也是个有血性的人,哪怕已老。燕涵一去,他已了无生趣。他是会拼命的。但,你不知道‘七月十三’这次来的是什么人,这一次,就算桑老人出手,就算我这磨砂楼子弟冒他之名出面,也是再也扛不住的了。如果我所猜得的话,最迟明天,桑老人必将丧生在‘七月十三’手下。”
彭碗儿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却听那灯儿姑娘低低叹道:“算一算,认识他已有多少年了?十三年,还是十四年?乍雨乍晴春亦老,缘去缘来不曾圆。我这一生,是欠他的了。我从小在‘磨砂楼’长大。我的师傅们,一天到晚都在磨砂。她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找来一块光洁已极的镜子,用砂子磨,直磨到粗糙起来。她们说:这世上一切光鲜亮丽的东西都不能长久,是不可相信的。我当时还不信,没想到,最终,还是不能不信呀!”
彭碗儿听着她在那里自喟自叹,也不能全明白她在叹息什么。他这么伶俐的口齿,却也插不上话来。却见灯儿姑娘行至榻边,伸手在颈侧发上用指绕了绕:“我十四岁时碰到他,他比我大三岁。那时我还正是晓芙玉露一样的年纪,因为没出师门,不能跟他多走动。可遇见了,却也就记下了。这一世之人,才调能仿佛他一二的,又能有几个呢?”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箕钱堂下走,当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她忽低低唱起,面上露出画卷般的神色,怅然垂涕道:“真是,何况到如今啊……”顿了顿,她眼波婉然流转,忽然侧望向斜对面的彭碗儿:“你说,当时那一面,我记下他了;他会……记下我吗?”
彭碗儿望着她的侧脸——他本不懂男女情事,可听这灯儿姑娘错杂说来,猛地就觉得有什么东西缭缭绕绕地缠进自己的心里,不由得一晌心酸。
他狠狠地点着头,生怕表现得还不够的样子,低声补道:“会的,他一定会的……只要是个男人,见到你,就一定会记住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却听那灯儿姑娘莞尔一笑道:“只怕未必,我们磨砂楼中,虽传媚术,但是,那时我并未习及。而且我那时年小,一味娇憨,他不见得就记得住的。可是,多年以后重见,他总会有印象的了吧?可一直都是我追他逃。只是那时,我好多事都不懂。那时他已名满江湖,人称‘江湖颔’,传言以剑法、轻功、内家拳掌都避居江湖第二。榜外榜眼、江湖之颔,但他的一身才调,只怕称得上是举世无二的吧?他只认真地看过我一眼,剩下的时间,就是逼他相见,他也多半是眼神空扫。我只能在里面看出忧郁。可是那时都不懂。我不懂他心里面的那个心结……不懂以他身负之重憾根本已无力来爱。只是怨他,恨他,毁他不倦。你知道燕仲举为什么这么恨他,不惜勾引‘七月十三’来杀他吗?”
彭碗儿摇摇头,这一点他也一直好奇。却见那灯儿姑娘微微一笑,目现睥睨道:“这世上的世家旧族,外表清华,其实,有哪一个又真是表里如一那么好的了?你只怕也不知古藤庵与醉花荫的来历。这两件事,却是一直纠结在燕涵他心里的结。在百十年前,南昌燕家,不知是出于哪个夫人的一时好心,在南昌附近,开办得有一个‘慈幼堂’。那‘慈幼堂’里,收容的却都是女婴,是给南昌城那些只爱儿子不喜女孩儿的家庭丢弃或救下来未及溺毙的女婴一个生息之所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灯儿姑娘顿了下:“……那‘慈幼堂’,却已成了南昌燕家这些外表光华、却暗藏禽兽之心的男人们的一个淫乐之院了……”
彭碗儿先还没听懂,明白过来后,眼神里不由划过一道怒光。只听灯儿姑娘叹道:“可惜,我当年却全不知情。识得燕涵时,也只见到他那风光无限、爽落潇洒的表面,不知道他内心为这件事所一直遭受到的折磨与悲哀。他大概也就是十七岁左右知道的这事吧,我不知道他当时一个弱冠少年,在族内辈份又不算高,还不是长门长枝,是怎么决定来管这件事的。南昌燕家门中不乏好手,又极讲位份尊卑。可慈幼堂中……”灯儿姑娘的声音忽转尖厉:“……多是十来岁的女孩儿。这样的淫辱,说来都令人发指。我不能知道那些男人究竟怎么想的,让一些未及成年的幼女辗转呻吟于他们胯下就真的会有快感与威权?燕涵本不打算成名江湖的,而江湖人只怕也少有人知道,燕涵他平生第一次出手,就是为了这些女孩儿。他第一次的出手就是与族人之斗!那一次,真是他家门中少有的一场内讧大乱。燕涵出手,连废族中十余好手后,才有长辈出来,充和事佬,摆平了这件事。所有女童,要么寄养入别的慈善之家。那些年纪大的,不想走的,与多病的,就入了十九宅所庇护的古藤庵。燕涵却还是不放心,有几个锐意图强的女子,燕涵就介绍她们拜师,习得武艺,醉花荫一派也是那时创立起来的。
“如果这件事也就到此了结,未尝不是一件幸事。燕涵之所以成名江湖,实是为,他实在不愿与家族中人内斗,想凭族外声名压伏住本姓中人的恶念。可是,悲哀的是,在我重新遇到他时,他却再次发现家门之耻重演!那些人,那些他原来以为并没有卷入这件丑事中的族中耆宿,那些充过和事佬的长者,包括他的叔爷辈,原来也都趟过那趟混水的。更可怕的是,那些年他少在南昌,燕族中人什么都瞒着他,只求他在外面给家族争到好颜面。你知道以燕涵之内气修为,就算剑术、轻功、拳掌实打实的要避居江湖第二的话,内气修为上以他的绵泊清纯,怎会退居江湖侠少之第二?他是以家族为耻,不愿顶着这个招牌再给他们添光上彩。古藤庵中三个幼女惨遭淫丧,是他重回南昌后立刻发现的。他也许就是那时才惊觉,原来当年的事并不算完!哪怕慈幼堂中的幼女当时大半已避居古藤庵,他们燕家的这些人,倒觉得别有风味,魔掌已伸到古藤庵了!他其实可以一切都装作不知道,继续当他的清华子弟。因为这次的事,牵连到燕家百分之九十的德高望重的长辈。他要管,却也同时要冒犯纲常了!
第一章刹那缘(2)
“可以他的脾气,偏偏又不能装作不知道。我与他认真的相识该是在他最犹豫最徘徊不定的时候。他似乎也曾瞩目于我,却从来不曾亲近我。为了这一点,我在江湖上给他惹过多少麻烦啊。我是恨他,最后一直追他追到了这个南昌城,却一直都没能逼出他一句话来。直到那一天,四年前的那一天……”灯儿姑娘忽然抬起眼,表情变得极为凝重:“……南昌燕家的衰落几乎就在一天一瞬间衰落下去的。我们外人,几乎南昌城所有的人都知道南昌燕家出了大事,只是没人知道是什么事。只知道,南昌燕家的好多人物都从那一天不见了。那一天,当真是‘千棺从门出’呀。偶有残存的燕家的长辈人物,其后也多避居为僧了。我是好久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南昌燕家,在朝廷,在江湖,都称得上是百年世家了,没有人想到那一场祸乱原来出于燕家的内斗。燕涵他,终于决定还是不能坐视不理。可这一次,他的对手太强大了,不只是像几年前一样清除掉几个‘败类’就可以,而是要与整个家族作战。他们那一天的事故就发生在挂着‘百代泽’的祖祠堂内。燕家中不乏好手,那一天的事,他们已务欲除燕涵为后快。而他,单人只剑,心中惨痛,却不能袖手。凭着一把长剑,几尽废南昌燕族内数十好手,掂量轻重,或杀或废。可他也由此而受重伤。
“直到几个月后,他才终于对我吐露了一句实话。当时,是我情急之下,逼问他是否嫌我门第低微,不堪匹配时,他才说了这么一句:‘可南昌燕,也已衰落了。’我那时才想起当时盛传于南昌的这场事,没想他接下来会是这么一句‘而这场衰落,是毁在我手里的。你以为我出身清贵……’他苦笑了下,‘那我就告诉你这一场清贵背后的故事吧’。”
灯儿姑娘轻轻叹了口气:“我说不清楚当时他那惨痛的表情。事后我想,他本不必要跟我说这一切的。但他是个好人,他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他不能接受我的理由,但他分明用这一场陈述来暗示了他将永生不能逃脱出这场杀戮的阴影,不能逃出诛戮父执的罪恶感,也不能重新开始快乐的生活。那时的他,还记挂着让我不必自恨,不用自己觉得自己不好,才换不来他对自己的好。他想告诉我的而是一切是因为他的不好……”
灯儿姑娘的睫毛一垂,掩住了她心底一声低低的叹息:“燕仲举之所以这么恨他,也就是为了那一件事。长房长门,燕仲举的父执,几乎尽遭燕涵所废。只是,他不知道,远在三年前,燕涵他,就逃不出对自己只剑灭门,诛戮父执的罪恶感,形销骨立,而终至于,最后……自陨于楼中了。”
她极轻极快地叹了口气,回转身,走到榻后,折起那扇屏风,露出了后面那具披着丝袍的骨头:“他只给我留下了这个,他最后留给我的一句话是:‘灯儿,请你帮我看看,我的骨子里还是不是干净的’。”
彭碗儿只觉胸中憋闷——原来会是这样,一切居然是这样……
却听灯儿姑娘苦笑道:“可是,我怎么会当他不干净呢?他本不必证明给我看的。他的毛病,我一向以为,就是太好洁了,太干净了。太过好洁的人,本是不宜于活在这世上的啊!”
她的眼忽胶住了彭碗儿的眼:“你说,是吗?”
彭碗儿从她眼里深深地望了进去,他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只知道,那座他曾看见过她在上面看风景的那座小楼、楼边的那个牌坊、牌坊下面的街道上的金粉微尘、还有牌坊上面的那四个字“矢志靡他”……一样一样在自己脑海里划过。忽然,他似乎明白了,却只觉出……伤怀。
只听灯儿姑娘低声道:“但我,不要让他死去。这是一点痴想,这么些年,我就是不想让他死去。起码,我可以做的是不让他的声名死去。这三年来,我一直在冒充着他,时不时地去管些身边南昌城的闲事。我不知这是不是傻念头,只觉得,如果他的声名还在,如果,‘江湖颔’三个字一直还在江湖流传,一直不在我耳边消失,如果、我还可以穿着他的衣服在一碗燕酥中偶醉,那么,他就还在吧……我不想感到身边已没有他。甚至,我疯狂得让所有南昌城的百姓都已知道,有那么一个风景小筑,小筑中的女子一直在等他……我真的是疯了。”
彭碗儿眼中的泪终于流下,可灯儿姑娘的眼却是干的,干得像一个水涸之潭。“要是以前,为出的那一点小事故,以我的功夫,加上些巧智,还尽应付得了。可这次,燕仲举请来的人,是七月十三。他们来头这么大。七月十三,七月十三,只差两天七月半,就算我倾尽全力,也是扛不住的了。”
彭碗儿只觉胸中一股热血涌起,他忽然什么都忘了,忽然只想帮助这一个女人。这一次却无关义愤,无关侠气,只觉得天大的事,他也要帮她。只听他冲动道:“我来帮你一起扛!”
灯儿姑娘忽侧转脸:“真的吗?”
彭碗儿一生都没有那么坚定地点过头,只见他狠狠地点头道:“真的!”
灯儿姑娘一眼直向他心里深望进去,半晌道:“那好,我正有事要你帮忙。”她忽颦眉一笑:“你那时一直在楼下看我,会不会觉得……我很好看?”
彭碗儿的脸忽红了。
“可为什么?我早不年轻了。脸上,也断没有苹儿丫头那样青春的气色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彭碗儿扭捏了下,不好意思答,但觉得对这个女子的问话,像注定会成为他命中的“圣谕”一样,不能不答地道:“因为……风情。你有她们所有我见过的女人都没有的那种……风情。”
他费了好大力才找到这样一个词。那女子忽然笑了,她笑得有些怪异,有些有趣,也有些……风情。她盯了彭碗儿一眼:“那好,你爱风情,那这也就不算我迫你了。起码以后,多年之后你再回思,为此风情一脉,大概也就不会自嗟自怨了。”
彭碗儿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却听她沉吟道:“那好,要帮我忙的话,你就跟我过来。”
彭碗儿被催了眠似地跟她走去,走了几步一抬眼,才发现她把自己领到了那具骨殖之前。那具骨,真的是晶莹剔透,不知用何秘法保存,才多年未变,拒染尘埃。他还怔着,却听灯儿姑娘温柔地说:“我要给他脱去衣服,你也脱去好吗?”
彭碗儿迷迷糊糊地点头,只觉凡是她说的话,他就不好违背似的。他脱去了上衣,露出他一个十七岁少年的身体。灯儿姑娘扫了他一眼,回看向那具骨殖,眼中却不知是怎样一种表情。然后,她温柔的手像触摸情人肌肤一样轻轻地褪去了那具骨殖身上的衣服。彭碗儿正在惊诧,却听她对着那骨殖说:“那就这样吧。这样,不是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还在奇怪,却见她忽然伸手一移,从那具骨殖中胸中忽取下了一块舍利子一样的晶莹之骨,一回身,疾快地就把它冰凉凉地贴在自己胸膛上了。彭碗儿刚想问一句:“干什么?”却吃惊地发现,那块如冰如玉的舍利样的骨胳像水一样的就要慢慢地浸进自己的肌肤,慢慢融入,直到深入心骨。
——这是什么秘法?磨砂楼中奇技果然骇异!直有两盏茶的功夫,彭碗儿亲眼见到,眼前那具冰玉剔透骨就在融化,而那骨中的精华,那块舍利样的冰玉样的骨头似乎就那么浸入了自己的体内,而丹田之中,骨脉之内,一时似充满了说不出的力量,那一种力量直欲破顶而出。难道,难道,这就是“传灯”之法?那个燕涵,真有佛家秘法一样的修为,可以把什么愿力种入舍利之中,化入自己体内,来达成吗?
他忽然看到灯儿姑娘看自己的眼神忽变得好温柔好温柔。温柔得一时让他把所有的惊诧都忘了。冰玉一样的舍利种入了他骨中,春水一样的眼波却拂动在身畔。一时只觉,无论她对自己做什么,只要有这一时一刻的相看,那这一生……也不虚了。
却听灯儿姑娘呢喃地道:“这一生,我都不曾拥有你。但最后的最后,我终于可以以另一种方式,与你同在了。”
她的手,忽然划过了彭碗儿的肩头,轻轻褪着他的皮肤一样的,往下、往下……
这一夜,后来的后来,如氛如雾……一切的一切,绮红瑰丽得让彭碗儿多年后虽回思如梦,却终其一生也没放下。
第一章阿房焚
那一夜,长长的梦始终都是特异的、幽密的、暗魅的,乃至深艳的。
那样的梦,绮红流丽到让人不想再醒来。
可梦终究要完。彭碗儿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当时没有发觉其实已经过了三天。这一睡,他睡了足足有三天。醒来后,却有一场饱胀后的空虚感。他惟一惊觉到的是,这一张床上,只有他,只有他自己了。
一切有如梦幻,只有梦醒后有比幻梦更空虚的失落。以前的自己好像不在了,那个涎皮涎脸,只觉生涯有乐的少年已经不在。因为在梦里,他曾真正的活过,真正的活到了一个花香鸟语、四境空明、惟我与卿、风光佳绝的极境。可所谓极境就是:那其中的一切都太美了,以致映照得过往今后,一切皆虚,空乏如幻。像这一生,竟只有那场梦是真的。
怔怔地睁开眼,看着那幔过于寡素的白帐,好久,他才惊觉,自己不是在十九宅。他下床走到窗前,推窗望去,窗外已是日落。看到不远的那个牌坊,坊上还是那四个字“矢志靡他”,他才知道:这是灯儿姑娘住的小楼。楼外,又是黄昏的风景。她曾在楼上这么看风景,看风景的自己曾在楼下看她……
而现在……他忽听得楼下街声嚷嚷,南昌城南的一个大宅方向余烟直上,那是一副极残酷而瑰丽的画面。正南方钟鼓楼下的一大片地方,似乎什么东西燃烧尽了,隐隐还可以看到一大片废墟的影子。那一场火灾似是极大,虽已熄灭,空气中还是残留着一种异样的焦糊味。
接着,他才听到人在楼下用一种紧张而不解,难以揣测原因的神秘口气在谈论南昌燕家的长房长宅,也就是燕仲举的大宅居然一夜之间就那么化为灰烬了……
——那一场火,烧了足足有三天。大家都说,他们又一次看见了公子燕涵。他在那大火上一夜纵跃。虽然人们都是远远地看着,没有人看清,但人人都认定那就是燕涵。他一支长剑,来回激荡。人们不知他是在力拼外敌还是与已为人不齿的“南昌厌”燕仲举一战。
那一场火,烧尽了燕仲举,也烧掉了“七月十三”。
“七月十三”从此江湖除名。这个隐秘的杀手组织,一向并不张扬于世,却在被剿灭后在南昌城一夜成名了。这是涵公子在江湖上最后也最轰动的一次侠举,虽然大家后来都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儿。城外发现了他家老苍头桑老人的尸体,忤作说验伤的结果是死在“七月十三”手上的,可大宅里没有燕涵的尸骨。他一定不可能死的,除非羽化,因为,他就是南昌城百姓眼中的传奇,永远不老的传奇。
人们在猜测着他出手的缘由,是为了桑老人的死,是看不惯南昌燕家燕仲举对百姓的残害,是为了醉花荫……
彭碗儿那晚带着一坛酒来到那个废墟,他在传说与流言中想像着……灯儿姑娘是怎样披上“江湖颔”的衣衫,在桑老人折翼而亡后,独斗“七月十三”与燕仲举,顶着燕涵的名字,如何将他们一一尽诛于剑下。这是……怎样一种深情他虽并不知道,但他可以体会可以想像。毕竟,那场深情的余韵他曾经历。但,以灯儿姑娘的身手,她本不可能的!一切,只是因为那块剔透骨中的舍利吗?
他如此猜想,也确实是的。但他永远也想不到的是,燕涵死前曾留给灯儿姑娘的一句话:“我以内家清净存根之修行,或许可冒昧而得舍利一枚。日后,卿如逢大难,或可仗之化解。此物寄我愿力,可长修为。植入男身,或可内息一夕猛进。虽未见持久,但望可化厄于一时。”
他同样不知道的是,当时灯儿姑娘站在燕仲举长房大宅之上,身披长衣,目光睥睨,望着一宅火光,略不看燕仲举与“七月十三”一眼,口里骄傲地自笑道:“涵,我知你苦心:你不望我苦守人间,为君全志,想要我拥有完整的一生。你知我执念,要我如想拥有你,就一定要找到一个还喜欢的人,在他身上化入那舍利。只有在现世的活人身上,让我才能真正的感受到你。而这样的人,也必然能够接受我的过去苦恋,才会答应这么做。你想得太周到了。走了走了,还想留给我另一种终生欢快。却没想到,最后我找的,竟会是个孩子……就算一夕如梦,此后,他必将另有自己的一生。而我,会用磨砂楼秘法,借阴阳之术透支此舍利之力——如你必将锲入我,则我终生属于你。”
……风吹发飘,彭碗儿想到了这一地今日废墟、当日火光上她的风吹发飘……他只觉心头空茫茫的痛,无所解无所由地那么地痛,并不强烈,却正由此而持久。他抱着那坛燕酥回到灯儿姑娘的小楼时,还在幻想着那一场猎猎火光上的风吹发飘……
风景小筑中,窗外是夜。夜中的牌坊上,不眠的是那四个硬笔直书的四个字:“矢志靡他”。
楼中,妆台前,他看到一面尘土封满的镜子。它像久已弃置,久已不用。他轻摸桌上,在镜子后面,找到了一个妆奁。
妆奁上已有蛛丝,轻尘细布,上面却沾着几个细小的指痕。那是灯儿姑娘临去前最后一次的指痕吗?
他不敢打开,却又不忍不打开。打开后,他怕看到里面曾藏着的一个女子曾有过的怎样最绮丽的梦想。迟疑良久,手颤了好久后,他终于还是打开了。然后,他惊诧地发现,一奁首饰,俱都蒙灰。那灰灰的乌银色泽里,就在上面,他看到了一截头绳。那银色的,在暗夜里像也会发光的头绳儿。
丝绳边有一张小字条,上面只有几个字:“给你给她的”……彭碗儿茫然抬眼:墨犹新墨,蛛奁尘镜上,光阴似老,老去的蛛奁内,写着“给她的、给她的……”
第一章尾声:再登楼
好多年都没有磨过的镜面会是什么样的呢?——彭挽想:究竟已好多年了?沉淀过久的年头像那镜面上黄蒙蒙的光一样,迷澄澄地给人一种老酒浊醪、不踏实的醺醉之感。到今年,他最小的孩子已足岁了,那是第三个孩子。这个孩子来得晚,比他的哥哥姐姐要小十余岁了,彭碗儿现在也改了这个名字:扶老携幼、左牵右挽的这个“挽”。
……可多少多少年以前,他曾有一个名字:碗儿、碗儿,回思起一声声家居碎语般的亲切。可她有当过他是一瞬间的“碗儿”吗?
那种亲切只在当年,如今硬坠坠的“牵挽”才是他人生中所能拥有的最踏实的存在感。彭挽现在已是个精壮的汉子,精壮得好像块磨旧的铜,黄韧韧的脸色分明像经历过所有激扬勇决的青年,却依旧勇敢,只是把那一脸蓬松的阳光换成了压实了后的阳光灿烂。
楼下忽传来一个妇人的召唤:“挽哥……”
又是苹儿在叫了,难得他们终于回到了她一直想回,他却一直抗拒的南昌来。她头上还系着当年他送给她的那截头绳。丝质老了,颜色却像洗旧的银子,依旧那么执意的莹白。他应了一声,下面传来最小的孩子的牙牙学语的笑闹。他望向楼上妆台,台上有镜。面对着这面镜子时,他还是只觉一脸迷茫。外面的街声似有一种恒久不变的意味,那镜子上的灰尘似乎也护住了它当年曾照过的影像,在彭挽那么迷澄地注视下,慢慢浸透映射出从前——全不管这世上的年华偷换。
而镜外,楼下有声琐碎温暖;楼上,却还只是疏冷冷的楼头,瘟阳阳的天气,霉湿湿的尘味,和踏实实的中年……
第二章进府(1)
绛唇
那一个计划的名字叫做“刺”。
每一个都是“刺”——刺客的手臂上就刻着这个字,那不像刺青,而是用恨蚀出来的一个字。朱公府中的若妍每听说一次,心头就似长出了一棵刺。
——七个了,已经七个了,每一个都是那么惨烈,惨烈得让她无法充耳不闻、置之不理。否则,她该是个很快乐的女人。
朱公府中粉黛三千,公侯最喜欢的是谁?答案:若妍。
南昌城富庶风流,而城中每逢赛舟夺锦,在最热闹中最惹人注目的是谁?答案:还是若妍。
如果她还只年方二八的话,她会为这一切很快乐与满足吧?但今年,她二十五了,二十五的女人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她盯着西天外的一抹彤云,她这个年龄,已经能觉出身边这一场泼天富贵中蕴含的不安了。
那不安甚至要爬上了她的眼角——她的左眼角,就在那里,岁月刚刚生起了一丝细纹。
从有它的那一天起,若妍的眼中就多了一分成熟女人的魅力。她原来一直不知道这种魅力从何获得,可拥有了以后,她才知道:她不想要,真的不想要。
她本姓苏,公侯给她起了个小字,叫“绛唇”。
苏——绛——唇,一个美得浓郁的名字,一个美得浓郁的女人。
第八根刺
第八根刺刺来时,苏绛唇避无可避。
她亲眼看着那支剑像毒刺一样地刺来,盯住的是她的咽喉。身边的打斗乒乒乓乓,但那似乎只是为这一剑做背景。这一剑是所有纷扰中最刻毒的诅咒,没有人护得了她,因为那一剑——来自幽冥、来自仇恨。
那一剑是从地底发出的,它发出前,苏绛唇正在城郊的“葛老茶房”歇脚。她端着一碗碧螺春,最被朱公侯赞赏的绛唇这时正撮成一个圆圈,在轻轻吹气,吹得盖碗里的茶团团地转着。
茶色碧青,青成一个春天。
她身外,两个轿夫歇在门口,六个侍从坐在右首桌上,两个快刀护卫正站在她左侧,一个侍女则在理她在感业寺烧香收到的符。
——她到底许了什么样的心愿,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知道。
别的客人见朱公府中的苏绛唇在这儿歇脚,也就没有人敢进来,两三个闲汉远远地在看,滚水灶前笑眯眯地站着店主葛老儿,他十七岁的孙子小再正在旁边劈柴。门口有一颗新栽的白杨,白杨好小,根下全是新土。
这是个清晨——苏绛唇昨夜宿在感业寺,那寺是朱公府的家庙——一切似乎都是清新的,有生机的,包括那棵白杨。
剑就是从那棵白杨根下发出,新土一翻,先露出的就是剑尖。然后,乒乒乓乓声起,苏绛唇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同时遭到密如阵雨的暗器侵袭,然后,那一剑对她而来,桌翻、椅翻、刀剑交火,那一剑不停,直向苏绛唇刺来。
那一刻,苏绛唇觉得身边的一切仿佛静止了——这是第八根刺!它出现时,她身边的泼天富贵一样一样在瓦解,她听到耳珠、环佩在这一剑袭来带动的剑风里摇荡的声音,一切似乎变得很慢很慢,那伏在地底的危机终于显露出来。苏绛唇苦笑了下,这是一场宿命——宿命中,她是为这场富贵陪葬的女人。
葛老儿
如果不是葛老儿,苏绛唇美丽优柔的脖颈上肯定会穿出一个洞。
如同被辣手折断的花茎——有谁悲怜过那朵花溅出的生命的汁血吗?
苏绛唇心里苦苦地想着:我不要!为什么要让我为这场富贵陪葬呢?这场富贵不是我选择的,不是。我只不过长得漂亮,只不过偶然被朱公侯看到,只不过他喜欢上了我,难道这都是我的错?
她的心中苦涩一笑:在这一场生中,我只能注定是个柔弱、美丽而被动的女人,我无权选择,总是生活在选择我,我惟一能选择的就是——对选择我的一切不动心,对那无意选中了我的富贵,对因好色选择了我的朱公侯,对造化弄人才让其选中了我的泼天权势,我惟一能做的,只有:不、动、心。
——他们都说我是个有内蕴的女人,但有谁真能读懂,我那虽出尘泥、偶陷富贵,但还尽量一垢不染的心?
素心。
然后她眼里爆开了一朵沸腾的花,水花,冒着白烟的沸水,猛地泼了开来,腾腾热气中,那根“刺”被阻了一阻。
是葛老儿在关键时刻泼出了一大锅沸水。
只需要这一霎!苏绛唇的护卫就发动了。别的攻击已经停止,那些助攻攸然隐去,只剩下场中这一根“刺”。他们这是个整体的计划,但他们什么都算计到了,就是没算计到葛老儿手里的那锅沸水,所以,别人已撤,但,那根“刺”被留了下来,在他本该已得手处留了下来。
朱公府的快刀护卫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那根“刺”知道自己已无机会,他惨笑了下,回剑,一剑就向——
葛老儿刺去。
第二章进府(2)
没有脸的人
葛老儿死了,他死得很安详。
他是个好人,这么安详可能是因为他在死前救了一个人?一个美丽的女人。
那名刺客在杀了他后,与六名侍卫战在一起,他临死反扑,极为骁勇,连斩了三名朱公府的侍卫,最后是苏绛唇身边的一名快刀手瞧准时机出手。
一刀,只一刀,那名刺客肩背皆裂——这样的伤,必死。
临死前,那名刺客冲苏绛唇怪异地一笑,然后他的脸就望向灶边那个吓傻了的正在劈柴的葛老儿的孙子。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掌之力,劈翻了灶上的另一个水桶——沸水桶,一桶沸水全浇在他脸上,白烟冒起,一时间都看不见了他的人。
烟散去,一名侍卫上前揭开他蒙面的黑布,他的脸已烫肿烫烂,布几乎揭不下来。揭下来也已看不到什么面目。
侍卫捋起他的衣袖,筋结毕露的手臂上,刺了一个“刺”字!
还是“刺”,第八根刺,又是一个没有脸的人。
第八根“刺”依旧是个没有脸的人。
公侯之怒
朱公侯大怒。
朱公侯一怒,是诸侯之怒。
诸侯之怒,伏尸九姓,流血百步。
这已经是第八根刺,其中三根,刺向朱公侯,朱公侯防备一向周全,但这三根刺,已折了他五名护卫,而且都是好手,其余五根,便是刺向他的爱姬、名马、古玩、外宠。
其中,古玩阁已被付之一炬,阁中都是朱公侯最喜爱的珍宝;名马“的卢”被杀,那是一天清早,朱公侯在马厩里亲自看到了那匹爱马的头。
杀马的是一个冒名的车夫,朱公侯左护卫当场就抓住了他,可他却往自己脸上打了一把毒砂。
那毒可真厉害,他的脸被打成了一个筛子。
所以这一根刺,没有容貌。
焚古玩阁之人,临死前也是用一把火烧毁了自己的脸。
所以这一根刺,也没有容貌。
杀“杨柳楼”朱公侯外宠的人,在重围之下,自用镪水毁容。
最惨的是那三个刺朱公侯的刺客,他们都是高手,他们也都没有得手,但他们用他们的血让朱公侯很吃了一惊。朱公侯本想要活的,但他们临终前都用匕首活活割烂了自己的脸,其中一个,更是一剑将自己面目削了下来。
这情景,让为朱公侯掌刑,一向以心狠著称的躲在暗影里的吴遇青都骇得双腿发抖。
这是什么样的刺杀?什么样的仇恨?他们要杀的是朱公侯,杀不了他,也要毁了他心爱的一切。
朱公侯如何不怒?
怎能不怒?
——当然大怒!
这些久已镇在他泼天富贵、翻江权势下的地下恶鬼们想造反了!他们!
朱公侯一怒之下,首先提升了公侯府的护卫总管,他在这一连串的护卫中有功;又贬了刑房主管,因为怯懦;最后饬斥消息头目,还杀了护驾不力的右卫王颜。
朱公府中登时一震。
公侯已怒!
他还做了一件小事,就是葛老儿护卫苏绛唇有功,不幸身死,只留下一个小孙儿,应苏绛唇之请,把那葛老头儿的小孙儿小再招进了公侯府,就在苏绛唇的院中当差。
想起苏绛唇,朱公侯心里才略微平了一平,这是一个有味道的女人,哪怕他贵为公侯,但想再找到这么个人,也不容易。
这就是诸侯之怒。
他让全南昌城都知道,朱公侯已经动怒!
第二章垂青
两个名字的女人
公侯动怒,
绛唇寂寞。
铁骑横出,
朱门紧闭。
朱公侯知道苏绛唇的寂寞吗?
不知。
那么有谁知道?有谁知道?有谁在乎这如水的月色中我如水一样的心事?
……
苏绛唇在月下沉思。
苏绛唇是一个有着两个名字的女人,一个是“绛唇”——“绛唇、绛唇”,朱公侯的声音在华堂盛筵上、帘幕低垂时、歌舞方浓处、桃红柳媚中一声声地叫着,他宠她,这“绛唇”两字伴随着旁人的艳羡、蛾眉的嫉忌、南昌城中人的仰望,在朱公府内时时在飞。那时,杯中的酒荡了,和苏绛唇的眼泛成同一种潋滟。
只是没有人会注意,那潋滟后的醉。
就像没有人会注意那绛唇后面的沉静,与其实疲倦的妩媚。
只是另一个名字久已无人叫了——苏绛唇叹了口气。
“绛唇、绛唇”。
朱公侯的声音在鱼水欢浓、衾枕堆叠中响起。
苏绛唇一般只是静静地听——他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那时,她心里冷静地当他叫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一个十三岁进府,被他派教师调教得歌舞双绝,然后偶然遇到他,就被他留了一宿,然后再遇时惊艳,赐名“绛唇”,以后拨了一个院落给她住的女人。
梦后楼台高锁,
欢醒帘幕低迷。
朱公侯在极欢娱中睡了,发着轻鼾,那时,苏绛唇总睁着眼,睁着眼,一直睁着眼。他们上床常在午后,她常睁着眼直到落日。
——那个叫“绛唇”的女人是她吗?她问自己,她听到心底深处有一个久被拘禁、未曾释放的自己在哭泣,那个十三岁的从没有机会长大的自己在哭泣。
于是,在这寂寂的夜,在柳边花外,她单衣薄衫,在凉风初起时,会去努力想听到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把她另一个名字提起。
“若妍、若妍……”
风杂着,她听不到呼喊:“若妍、若妍……”
苏绛唇的两滴泪滴下来。
滴在风声水里。
小再
小再的人就像他的名字,毫不出色。
但那可能是你没仔细看,你若仔细看下去,他这么一个十九岁的男孩,那么单稚的鼻、孤俏的唇、清凉的双眼、斜剔的眉……
你就会看到一种秀。
那是——骨秀。
骨中的秀。
但再往深处看呢?
小再分在苏绛唇的院中栽花,还有就是洒扫。从他来后,花没更艳、但叶生长得更恣肆了;鸟鸣并不更多,但飞舞活泼了。风在他的指间流过,他很少说话,但风怕他寂寞,有意和他嬉戏着,撩动他的衣衫,吹乱他的头发,他的眉在风中,一抹如山色。
这是一个孤独的小孩儿。没多久,上上下下的人就变得对他印象很好,因为他是一个沉默的、没有侵犯性的人。
朱公府中这样的人不多。
所以,小再成了一抹看不见的空气。每个人都知道他在,但每个人都不知他在哪里。每个人都不觉得他讨厌,甚至还都有点喜欢他。
小再住在苏绛唇的院落。
那个院子叫——梨花院。
惜,像一条虫一样爬进一个女人心底
苏绛唇把小再视为一个小弟弟。毕竟,他的爷爷是为她而死的。
她的心底是孤独的,也很情愿有这样一个小弟弟。
否则,那晚的花房她就不会进去。
她走进花房时,花房内满是被竹帘筛得匀整如银的月光,又被花叶弄成斑斓。
小再正很甜也很乖地睡着,被子很乖整地盖着他,真像一个乖乖的小弟。这时,苏绛唇看到露在被子外面的他的一只脚。
月光下的脚。
苏绛唇想给他盖上,脚凉了好容易伤风的,然后她却愣住。
那只脚好瘦的、清拔地、稚弱地伸在那里,一只拇指微微翘起,上面是那么瘦硬的腕,它白皙地露在被子外面,像在诉说着什么,牵动住苏绛唇心底最深处。
苏绛唇猛觉心中一痛。
——惜,像一条虫一样爬进一个女人的心底,找最柔弱处咬了一口。
没有人能够躲开,何况是女人。
可那痛,有一点幸福的含义。
第二章死士(1)
尸刺
那个刺客是被抬进朱公府的。
一清早,朱公府的家人打开外宅的大门,就见他和透青的天色一起站在了朱公府的大门前。
他的脸是透青的。
他说:“我来下书。”
朱公府的家人慌忙禀报。然后,留在门口的家人就见他已掏出了一颗药,青色的药,然后,他一口吞了下去。
然后,他就僵直不动。
朱公府的侍卫出来招他进去时,他依旧不言不动。
直到侍卫很小心地碰了碰他,才发现他肌肉已僵。那是什么样的毒药?竟有这么烈的毒性!片刻之间,能让人的肌肉僵直,而人——
是站着死的。
站立的姿势可能是因为不甘与恨。
于是他被横着抬进了朱公府,“千户门”内“百丈厅”。
“百丈厅”中,朱公侯的脸也铁青。
这是第九根“刺”。第九根“刺”下的战书只有莫名其妙的几句话:
东山猛虎食人,
西山猛虎不食人。
南山猛虎不食人,
北山猛虎食人。
无抬头、无落款,朱公侯不懂,站在他身边的尉迟罢也不懂,没有人懂。而刺客的脸已透青,这是第一个有脸的人。
但是青面。
青得有如没有面。
朱公侯一怒,拨出佩剑,一剑就向那具尸体扎去。
公侯府总管尉迟罢忽叫了一声:“小心!”
但已来不及,那一剑刺中,从刺客身上就溅出了一蓬青血。朱公侯一愣,下意识一避,衣袖挡脸,尉迟罢已叫道:“他服的是‘回天九五还阳散’!”
他话声未落,就见那第九根刺已一偏头,一口咬在朱公侯腿上,齿深及肉。
朱公侯痛叫一声,疾退,他一退之疾,竟然拨下了那两颗刺客咬入他腿肉的牙。
那刺客却似已不知道痛,一跃而起,拔出还插在自己身上的“公侯剑”,一剑就向朱公侯刺去。
他的眼是直的、手是直的、腿也是直的,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之疾,但朱公侯接得下。可他也已不敢接,他杀人万千,屠族九姓,却没见过这从地狱复活的尸“刺”。他一躲。那剑已刺入他身后一名侍卫的心脏。那名侍卫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脸就青了。中毒,毒比死亡来得还快!
刺客的脸却已泛白。
尉迟罢这时出手,一掌劈向他天灵,第九根“刺”天灵骨尽裂,神仙难救。但朱公侯这时觉得,一股麻痒正从他的腿上升起,他觉得自己的脸好像也在变绿。
尉迟罢割开他裤管,就张口吸去。他感到朱公侯身子轻轻在颤,他怕的不是毒。
而是怨。
那拼以尸刺只为咬他一口的怨!
唐门与忍术
“这‘回天九五还阳散’是唐门的。
“这种毒药在世上很罕见,唐门中人也罕用,因为,他除了让服者立死之外,别无大用。而唐门让一个人死的方法太多了,他们最想的是让一个人怎么半生不死。
“但这种药一旦和扶桑忍术结合,掺以大悲禅定,就会产生一种奇异的作用。
“以扶桑忍术之龟息,封住服药者口、鼻、身、眼、意,再服以‘回天九五散’和大小‘还阳丸’,服者立死。但他人虽死,却犹有一念不死——那个服药前他最念最切最恨的一念。
“所以,服了‘回天九五还阳散’的尸体是绝对不能动的,这药见血性而发,催动死者生前的最后一念。
“你一剑刺下,这药性就已发作,发作后,那死者就有一霎之生机,也就有了一刺之机、只一刺。
“但这刺是有毒的。这药太过霸道,用此药者,需三个月内不语不言,无情无欲,修以大定禅力,几乎没有人肯下这么大力气去谋刺一个人。”
——尉迟罢说到这里,心中眼中也觉空茫起来,他随朱公侯起自草野,心里最知道,这堂皇气派的“朱公府”其实是建立在一堆白骨上,富贵豪雄之下,是一片白骨支离。
但十九年了,自从十九年前,朱公侯谋杀最后一个对手刘继之后,这富贵越来越盛。
富可压人,贵可镇邪,他们早以为这堂堂大宅早已把所有冤魂邪鬼永生压住,所有的旧冤都已沉埋,所有的白骨都已枯朽。
但,是哪根白骨十九载犹未烂,从地府下冒出头来?
“山中死士,死士三十”。
这一句绕口令样的话在第九根“刺”后终于为消息头目令狐于探得。
——什么是山中死士?
——什么又是死士三十?
白骨的生处,幽幽暗暗。在朱公侯府外三十里不是有一片荒山?那座山上现在正长出一片荆棘,一片野刺。
据说那就是死士三十的据点。
第二章死士(2)
药方
朱公侯不怕毒,因为,他的左手、总管尉迟罢就是用毒的专家。
他也不怕暗算,因为,他的右手、消息头目令狐于就是暗杀高手。
他这一次毒中得不轻。尉迟罢给他中的这“一口怨毒”开出的药方是:空心草一片、五味子十钱、甘草九叶、巴戟天一味,空腹十天,无欲而服。服时腹痛如绞,每十天一付,九付药乃罢。
其间:忌光、忌荤、忌七情、忌房事。
三月乃足。
朱公侯忍得,他冷冷地想:大定禅力、忍术、唐门之毒……只这三样,这三十死士,就已不可小视。
不过,嘿嘿,以为凭这些就摆平我,那可是做梦!
可怕的却是消息头目令狐于下面的另一番话。他看了死者下的书,说:“他这信不是下给公侯的。”
朱公侯一愕。
令狐于冷笑道:“他这是为了传话给一个内线。他们可能没有办法联系到那个内线——因为任何联系方式都有漏洞,会给那个内线带来危险,而那个内线对于他们十分重要。
“所以,他选用这种壮烈的方式传信。这样的消息,只要在公侯府中的人,就不可能听不到,那个内线也就不可能听不到。
“他就会按着他们原定的计划行事。问题是——我们几乎永远无法确定那个内线是谁。”
朱公侯阴着脸听着他的话。令狐于献上的一只白鸽,鸽足上有一只空管,空管中足以装一个小纸条,看来令狐于逮到它时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令狐于也没截获到情报,只截获到这一个可能的渠道。
令狐于说:“鸽子就是府中的。”
朱公侯缓缓地接过那只鸽子,他在沉思,十指不由地用力,他只用了很小的力,就已把那只鸽子活活捏死。
然后他缓缓道:“府内府外、前宅后宅,加上内外共三十四院、连同文武九堂,所有翎毛之类,从今日起,都给我——
“斩!”
花锄
朱公府内再也没有鸟叫。
梨花院落一片空寂。
更寂静外是苏绛唇的一颗心。将近秋天,小再进府刚半年,廊前的鹦鹉刚刚被他调教得会叫“苏——姑——娘”三个字,一对白鹤乍乍习舞,院外的野鸭已习惯了小再的投食。
但只一个时辰,朱公侯一声令下,什么都没了。
她想起那天,她有事去前堂,恰巧看到朱公侯捏死的那只鸽子和那只鸽子眼中最后的光。
那一点哀弱的,无望的,扑缩的光。
苏绛唇回来就俯在床上痛哭,她救不了它,救不了它!——那光像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嘲讽,一场纯洁一场稚、一场飞翔一场梦,就这么完了,完了。
而那大手,曾抚过她的颈、她的腰、她的乳房的大手,轻轻地、轻轻地,捏死了它。
他不说她的乳房也是两只怯怯的鸽吗?她一想到这儿就觉得全身战栗,它们是一对鸽,头上还有两个一经激动就硬硬的喙——但它啄不开那厚重的强加其上的命运之手、权势之手的揉捏。
苏绛唇又一次想起她刚进府中的情形。
那时,她种了一圃花,很茂盛,远比别处的花都茂盛。那年苏绛唇十三岁,她好高兴呀好高兴。每到了晚上,那花间都会有盈盈之火,很美、很艳丽,朱公侯也很喜欢。
她开始怀疑是土壤的秘密,这块土下,一定有什么宝物。有一天,她悄悄用一支小花锄去挖那土。
——土下三尺之处,尽是嶙嶙白骨!
——门忽然被撞开!
苏绛唇一悸:“谁?”
是朱公侯。他拍拍苏绛唇的脸:“美人儿,我有三个月不能来了。这三个月,我要忌房,你可能会变得很寂寞。”
他的眼中含有笑意,这是他养的女人,他喜欢娇她宠她一些。他们有过好多好多的床笫之欢,她是他被征服的猎物。朱公侯这么想着,他在笑,但看别处时,他的笑意之下,却全是睥睨。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他可以把一切都解决了。富贵依旧是他的泼天富贵——
而白骨,有谁听说过复生的白骨?
山中
山中,有人在密议,在密林遮天、荆棘满地处密议。
“债已放出?”
一个老人点头。“收不收得回就得看天了。”
二十几个人都抬头看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你总要睁一回眼吧?只睁一回。
“老九已成功?”
一个老者点点头:“他是条汉子,硬汉,临死前他咬了朱公侯一口,牙都种在了朱公侯腿里。”
“这是忌体之毒,那朱公侯他起码三个月之内不能房事、忌女色。”
“我们要的就是这个。”
那声音干硬,无背景,无特色,只有直直的一线——那是恨。
那是山中的一片刺。
是山中死士,死士三十!
第二章幽欢(1)
厨房里的炸弹
朱公府里的什么都大。
连厨房也大。
不大,如何供应那食客千余、粉妆十列、僮仆无数、骄主一人?
南昌城里已议论纷纷,几乎人人都知朱公府出了事,否则不会对菜农检查得那么苛刻,不会要亲眼目睹每一头活猪被宰的全过程,不会连“清水源”那口井也派上二品侍卫把守。
但没有人敢说。
人们在关了灯后说,悄声地说,害怕地说,兴奋地说:
但厨房里还是炸了。
而且是在给朱公侯熬的一锅早上寅时喝的杏仁粥里炸的。
炸的声音不大,但也不小,一府皆闻。然后,朱公府四处遇警,一座黑压压、霸沉沉的公侯府在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仿佛已陷入风雨飘荡中,不知来了多少敌人。
没有人相信过朱公府的地会晃。
就算泰山崩了,都有人信——但没人相信公侯府的地会晃。
它不会,因为朱公侯身宽百丈、横揽九冀,上通天子、下伏百姓,它不会。
这一轮袭击被击退。
但这天,朱公府的家人走在那平整的公侯府内院,走在金砖上、走在汉白玉桥上、走在“固若金汤”四个大字的牌匾下时,觉得,地如波浪。
而他们是浪里的小舟,浪太大,舟太小了。
相濡
苏绛唇很害怕。
三天后,朱公府第二次遭袭时,梨花院落清清冷冷。
没有声音——内院太深了,但苏绛唇还是马上感到了。
因为——静,她全身止住。
这时,响起了一声云板声。
别人不知,她不可能不知那片云板声的特别含义,她的手一松,“咣啷”一声,手里的一只玉碗就落了,碎在廊前。
然后,她全身颤抖。
她又想起了葛老茶庄中她面对的那一剑。这些天她总在做梦,永远的噩梦,梦见整个朱公府在晃啊晃;梦见自己长了一双可怕的慧眼,看得到朱公府的过去未来,看得见内室暗室、地上地下以及那密室暗室里锁住的那么多的罪恶与恐怖——内堂秘道,全是龌龊;而地下,地下的白骨一根根支离起来,朽朽的、颤颤的,但支撑起来,居然摇动了重如万钧的朱公府。
有一种愤怒,有一种怨毒欲破土而出。
她常常会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这场泼天的富贵要倒了,而她呢,她只是一具要陪葬其中的、后人视之为妲己褒姒的艳尸,可能连她们都不如,可能连名字都不会留下——那时她总不由抖得衣颤。
她不怕死。
她怕的是空——怕活了二十五年,只活了一场空!
……碗声清脆,在地上溅成几瓣,一双手臂却从她身后伸来,坚定的、清韧的、不容她回避的、给她以极大安慰的把她拥了起来。不知怎么,那手臂给她一种安然和信任。
苏绛唇的身子抖得厉害,慢慢不抖时,她慢慢回过头,看是谁那么大胆,给了她安慰。
是小再。
他的脸在暗影中发着光——他原来不光只是清淡、不只是个秀气的小弟弟,他也有他的韧,如他伸来的臂。苏绛唇像第一次认识这个男孩,在这一场大乱中,天下板荡,瀚海枯竭,她觉得,他们是沙土中相濡以沫的两条鱼。
第二章幽欢(2)
围袭
第二次围袭是这样的。
一霎间,什么都变了,在菜场买菜的朱公府大司务陈中被一刀割断了喉咙,杀他的是一个卖肉的屠夫。
同时,跟了一个金铺掌柜两天、觉得那人很有些可疑的朱公府的快腿张云终于证实了他的怀疑:
——那人是“山中人”。
一枚金戒永远地嵌入了他的脑海,可他已来不及说出。
公府家在城外的家庙感业寺着火了,这里供着朱公侯几代祖先的木主。朱公府祖宗八代的牌位也有人敢烧,这个天真的翻了!
最惨烈的一役发生在朱公府门前,那一刻、门对面街边歇担的几个挑夫和正做他们生意的卖米粉的人忽然都抽出了刀。
他们一出刀就杀了六个门口的侍卫。
侍卫反抗,他们也留下了两具尸体。
然后,他们撤!
——一切发生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然后,一切人都撤,有计划的撤,朱公府的人那么快的应变能力都来不及反应。
但还是有一人被追上。
那人举刀,引颈,自裁。
朱公府的人骇然色变!
身子不抖时,心在抖
苏绛唇不想听到这些,但这些消息总是不时地往她耳朵里钻。
因为没有人觉得要瞒她。
她是公侯最喜欢的女人。
虽然公侯要忌三个月的房事。
但三个月后,她还是公侯最喜欢的女人。
人们都要讨好她,而在一个大系统内,讨好一个人的方式就是给她消息。
——因为锦衣玉食她已唾手可得,这时人更需要的是消息。
这些消息却让苏绛唇怕。她现在惟一相信的就是她那个小弟弟。
可小再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再。
他的清韧、他的澄澈、他的冷静都变得更加坚挺,他在听她倾述。那天,苏绛唇终于第一次告诉了人她在花圃中挖出白骨的事,这个人就是小再。说出后,苏绛唇觉得自己舒服了好多。这个秘密在她胸里越酿越怕已好多年,但说出后,就好多了。
她头一次对一个人说这么多。她埋在心里的话很多。这么多年,她看到、听到,但必须装作没看到没听到,甚至怕梦中说梦话泄露出自己曾经看到与听到的那些东西,那些血的、脏的、硬的,她永远消化不掉的东西,她终于有了一个人诉说。
公侯是喜欢她,但她更知道,公侯也只喜欢她是一个眼里只有绫罗、歌舞、美酒、银筝的美人。
而不是一个能看能听的女人。
她明白这些,所以她才能专宠这么久。
她说起那些时,小再一直坚定地握着她的手。这么多年来,她终于第一次感到有一个生命是真的和她在一起,在听、用心地听,在陪伴、在叹息,在那么认真地听着她的呼吸。
——一个人,只一个人时,是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活着的。
除非,她能确定有另一个人那么在意地听着自己的鼻息。
而他是。
每一次叙述都越来越长,长到两三个时辰,长到黎明。每一次苏绛唇都在轻轻发抖,小再会用一双清韧的臂把她拥起。
但终于有一天,苏绛唇发觉,她的身子不再抖了。
她的心开始抖了。
第二章幽欢(3)
刺公侯
那一天,一清早,初冬。
南昌城钟鼓楼楼顶忽悬起了一支旗杆。
杆上一匹白布。
白布上只有三个大字:
刺公侯!
所有清早起来看到的百姓都觉得胸口被重重地擂了一拳。
——刺公侯!
这场刺杀已到了最高潮的阶段。三个月内,已达到八次。
每一次,都不同。
三十死士抛尸至十三具。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一次,会是如何,来自哪里。
南昌城所有的喧闹都已停歇,所有的繁华已沉入睡梦,人人都在等着一个结果,城中变成了淡白色。
——淡白色的天下只有淡灰色的生意,淡灰色的人走在淡黑色的街道。
淡黑色的街道上,悬了一幅白布,白布上面是惟一的浓烈——
刺公侯!
痛,情愿你轻轻的一刺
那幅白布的事苏绛唇当然也知道了。
知道后,她返身入院。
院内冬景初至,一切都是淡白的,树也秃了,枝杆瘦净。
她沿着鹅卵石小径进舍,舍内精洁,枕簟含凉。
侍女不在这院内住,苏绛唇爱清静,她点燃一炉香,要用香把世事隔开,仿佛那混乱的世界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香烟缥缈中,她才能与它隔开。
苏绛唇走进内室,关门。她也不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她在床上躺了一躺,听见有人在叩门。
她微惊,然后觉得、那声声似叩在她的心上。“砰砰、砰砰”,她甚至能幻想出那叩门的手指。
她站起,走到门前:“谁?”
没有人说话,镂花的门上有个人影映上纸,纸上的人影像小再,清韧的小再、削挺的小再、梦一样的小再。
她靠着门,她不能开,也不敢开。
她低着声说:“你走!”
但声音也是无力的——
一只手指轻轻一刺,刺破了门纸,无比真实地刺了进来。苏绛唇望着那手指,心中闸门如潮涌般打开——这是真的,这只手指是真的,哪怕这混乱的世界一切对她都已毫无意义,但这手指,长的、有着体温的、孤独的手指是真的。
门打开,因为有一根手指已经进来。爱有时只是那轻轻的一刺,苏绛唇躺在床上,衣衫尽解。这是个淡白的冬,一切好冷,好冷,淡淡的冷,冷多了都有如虚幻。但、他是热的。
他是热的,他把热积成了一点,要把她唤醒或化开,那热硬硬地刺入她淡白的虚空,像一滴血色滴在了百合的花瓣,红色立时浸了开来——她振动了下,那热散开,流入她四肢百骸,虽然她也曾经,但这热与以往的都不同,不再是死死的唯肉的肉体,而有精神,有活性,是这场僵死的床笫、无益的富贵之外的一股热血泼开……
苏绛唇觉得自己的心都热了。
——她活了过来。
她抱住小再,她爱这场动乱!爱它,因为它给了她这场幽欢。
能成比目何辞死?
只羡鸳鸯不羡仙!
第二章灭门(1)
种情仇
好毒的一辣。
苏绛唇脱力,感到了葛小再在她身上也痛苦地轻轻一颤,仿佛完成了他的一场宿命一般。
那一颤,伴随着一缕喷射,苏绛唇觉得有什么东西种在了自己身里,让自己的生命从此充实。但有一种未知的恐惧让她抱着小再。小再像很累,有一种感激从她的心里升起——
她爱这个男人。
真的是爱。
——那他爱不爱她呢?
她想。她想问他,她以前不是这样“无聊”的女人,会问这种无益的问题。但这一刻,她想问他。
但他已睡了。
苏绛唇看着他的睡相,眉峰还皱着,唇角有一丝丝苦笑。她的唇角也微微笑了,心底像一场欢喜一场乱。
真乱。
怨憎会
那以后的好多天,他们快活得像神仙在过日子。
没有人打扰他们,也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是大乱中惟一还躲在岩穴里的一双鸟,公侯府中,所有的人都像惊鸟一样乱飞乱撞着,只有她和他,像暴风中一对幸福的海燕,在窝里梳理着自己的毛羽,互相温暖。
苏绛唇已忘了身外的整个世界。
她苏绛唇,这一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几天。
但她也有她的无法把握,她越来越多地看到小再在沉思,在不快乐,虽然他从来没有和她说。她只是要握住小再的手,只要他在,她这个世界就已完全。但、他在吗?
现在在,就意味着以后一直在吗?
那样的晚上,她与他赤裸相伴。
身畔是小再的身,如她之身外之身。
她——五指滑过平凉腹;
他——一生常误振翅眉。
她也爱问葛小再的过去,可他只有一句黯然的回答:“我从小,家人就被仇人杀光了。”
苏绛唇黯然,她不要他那些血腥的过去,她也不再问,不再提,她只要现在、现在的小再。
但她也慢慢拿不定小再的心事——他到底爱不爱她?有时,她觉得是爱的,床笫间的温柔,衾枕中的呢喃,那是不假的;他还是处子,而她不是,这些是假不了的;可为什么,有时,清早起来,她身边已空了,她起身,望见庭中已穿好衣的他清韧的身影,那一刻觉得他好远好远?他像有很多过去,有很多要做的事。他不是她,他要的不只是现在。
于是有争吵,虽然多是她挑起的,也多是她结束的,苏绛唇十九也会让着小再。相爱的人啊,与怨、憎紧紧相连。
第二章灭门(2)
爱别离
那个消息不该传来。
永远不该传来!
也希望它永远没有传来——“山中死士、死士三十”要发动迄今以来最重要,最猛烈的一击。
听到这个消息时,葛小再一下从苏绛唇的怀边站了起来。
他的反应独特,神色间充满痛苦。
苏绛唇看着这个男人的眼,他为什么痛苦?是她把他变成了一个男人,但为什么转瞬之间,他身上就有了那么多让她看不清的东西?
葛小再痛苦地轻声道:“这是自杀性的攻击。”
苏绛唇是个聪明的女人,爱只能让她蒙蔽于一时——这个消息是令狐于的小妾告诉她的,她知道连她都知道了,朱公侯不可能不知道。
而如果朱公侯知道……
三十死士却不知道——
江湖之中,两军对决,“不知道”三字意味着什么?
——死!
苏绛唇轻轻叹了口气,想到:“死”。
虽然她是朱公府的人,但隐隐的,她站在三十死士这一边,他们的酷烈果勇、刚毅狠决已令她动容。
虽然他们想杀过她,但是他们给了她这份动荡,给了她在这动荡之中有一个机会去爱,给她一个机会为自己做一回女人。她看着葛小再,可他为什么会如此动容——那一霎间,她想明白了很多。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激情浓烈的夜晚她也化不去的他身上的冰冷,还有他心头隐藏的总也没有对她说出的刺。
——他说他从小家里就遭灭门。以前苏绛唇陷在爱中,没有想,但现在,她忽冷冷地想到:那么,是谁灭了他那一门?
——不要告诉我是朱公侯,不要告诉我你跟我在一起不是为了爱,只是为了、只是为了做一根隐藏的刺!苏绛唇左眼角的血管微微一跳,血涌上了朱唇,让她的唇更加鲜红欲滴——我这一生已误入朱门,不要告诉我我曾误以为得到的爱,只是因为你对那个人的恨,不要!
她用力地用牙齿咬住唇角,像咬住那一点怀疑,一点失望,但她不会说出来。无论如何——她爱他,她这么对自己说,只此一点已经足够。齿印微白,点在那一抹苍艳的红中——刎于楚帐的虞姬面对着皓白的月、空空的楚帐、还有末世霸王、十面汉军,那一剑挥起时,该就是这样一种苍艳吧?
“准确消息,明日午时、二刻,从西北角门入、再入千户门,攻百丈厅,这是他们的计划。据说三十死士仅余十七,他们会全力攻入。”
——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得那么详细,小再,如果你就是,你一定要仔细。
那一晚,他们爱得很热烈,互相进入得也好深好深。
他们醒来时,是二更,苏绛唇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看着默默的小再,说:“你走吧。”
葛小再一愣。
苏绛唇苦笑了下,没有必要说出她看破的一切了。她低着头,低声说:“明日一战,朱公侯必胜了。他三个月的忌房期将满了,明天就满,他可能会来。
“你还小,他可能会看到你,知道这些。你不知道他的脾气,我——不能害了你。”
葛小再咬了咬嘴唇,寒白的唇上咬出一抹孤红。他没有说话,如果要说,他们是不是都该有好多话要说?月以枯蕉之影映上纱窗,曾经那么绮柔的开始,只能面对这样一个苍凉的结束吗?
苏绛唇走下床,她为葛小再穿鞋。他的脚好瘦,如第一次刺痛她时的那种瘦。她握着他的趾,真的不忍松开。
鞋是她给他洗的,她真情愿可以洗上一生一世。但……佛说:爱别离——爱与别离相连。鞋穿好,苏绛唇说:“走吧。”
葛小再站起,他紧闭着唇,闭成一抹孤傲。苏绛唇送他到门口,梨花院落不再是原来那个梨花院,一院的枝柯碎影。葛小再要走出门了,苏绛唇忽说:“抱抱我。”
葛小再回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力抱住她,双臂箍得她直欲窒息,但她好喜欢。她说:“我有最后一个请求。”
葛小再在她耳边轻问:“什么?”
“再叫我一声若妍。”
苏绛唇梦忆般地说,“若妍、若妍”,她要用情人的一声呼唤为自己招魂,为那个十三岁的一直躲在她心里哭的那个小女孩招魂,只要这一声,她的魂就终于可以飞出这一直重闭锁着她的公府朱门,飞向辽阔,飞向久远,飞向永恒。
她轻轻盘弄着葛小再的扣子:“叫我若妍。”
葛小再叫了:“若妍……”声比风轻,两字在他唇齿间飘落,落在地上有如花开过。
轻轻的,梦被触破。
然后,他走了。
苏绛唇眼泪滴下——他、是三十死士的人!
第二章灭门(3)
你所见过的最惨烈的
朱公侯这一仗胜得容易,一切皆在他算中:午时、二刻、西角门。
但他这一仗胜得也不容易,几近惨烈,敌方一共攻进十七人,从西角门攻入。朱公侯府布置得可谓周当,但刺客斗志之盛,无可摧折。
从西角门到垂花门,朱公府卫士伤折十一人,敌人伤折两人;从垂花门到千户门,朱公侯卫士伤折二十三人,包括两名一等侍卫,但敌人也伤折至九人。
剩下的人居然还能从千户门攻进了百丈厅!进百丈厅时,他们一个个已浑身浴血,且已只剩七人。
但,公侯府消息头目令狐于也被他们斩断一臂,护卫铁骑伤折十七!这七人见到了朱公侯时,朱公侯在百丈厅最深处,他用一道铁栅切断厅口那七人的退路,他有第二道铁栅,可以生擒那七人,但他不用,他拔出了他的“公侯剑”——“三十死士”辱他太甚!十九年来,还无人敢为此。他必要重创、且亲手重创他们,朱公府的威名才能重新重如千钧、稳如泰山地压住那些冤魂恶鬼的泛起。
他与尉迟罢一起出手。
朱公侯不愧是高手,公侯之剑,以知勇为锋、霸道为锷、无忌为势、残暴为焰;尉迟罢也是高手,他一出手就是“尉迟三千”。“尉迟三千”就是暗器三千,千千枚暗器如千千点雨向外洒落。
那七人疲惫已极,但这一战,仍惨烈已极,一动上手就是杀手,毫不手软的杀手。“公侯剑”一动,就向一刺客口中刺去,那刺客躲之不及,任由它穿腭而出,但他闭口、用一口牙咬住了那口剑,死死地咬住那口剑,死了也咬住那口剑。朱公侯一愕,大怒,带动死尸把另一刺客的流星双锤挡开,然后才叫了一声,剑将那死尸的额颅削开,破额而出,他挡回的流星双锤反弹而回,那使锤人被自己的双锤击中胸口,却也抓住那一线之机射出了两支“太白刺”。
两只“太白刺”一只失手,一只射中朱公侯耳垂,朱公侯大笑中将那人杀死。第三人却已以身为盾抱住了朱公侯之剑,抱住后,他身上就炸开,这一炸之势强劲无比,朱公侯只有弃剑,第四人这时乘势以大力鹰爪抓击朱公侯之头——这是他们算好之招,牺牲三条性命换的就是这一搏之机。
可惜朱公侯于间不容发之际已避开,但那人仍抓下了他头上的金冠,纵声大笑。他们四人围攻朱公侯,三人已死,但他毕竟,毕竟摘下了他切齿痛恨的公侯之冠。
他自知无幸,这时将那冠一把塞入口中,以牙咬之,不足泄愤,又以足踏之,那金冠在他足下已成齑粉,他犹不解恨,纵声大骂。骂声未绝时,朱公侯已一爪捣出他的心来。
围攻尉迟罢的是另外三个人,一上来一人为掩护两个同党就已被他的暗器射杀,第二人也转眼伤倒,第三人就与他较上内力,四掌相交,尉迟罢内力如长江大河,那人却已如强弩之末。
但这时,一蓬血花却从与尉迟罢较量内力的那名刺客胸口炸开,是伤倒在地的那人从同伴身后发出了那枚“血红蓬”。
对手挡住了尉迟罢的视线,他想躲时,已然不及,那枚“血红蓬”穿过那刺客同伴身体,在尉迟罢眼前炸开。尉迟罢行走江湖,这一生都没见过这么恶毒的招术,有如自残。与他较力的那名刺客却运起全身之力催动穿过自己身体的那枚暗器向尉迟罢炸来。尉迟罢大惊、倒退,已然不及——如果不是及时赶到的朱公侯拉了尉迟罢一把,那他丢掉的就不会只是半边脸。
而会是整面。
只有一个刺客还在地上喘气,他怨毒地望着朱公侯道:“你赢了。”
“但天上地下,你还是逃不脱我们最后的诅咒,三十死士已绝,但还有一根刺,最后一根刺会刺中你。”
“你会灭门的!”
一语方毕,他咬舌自尽,但“灭门”两字穿出百丈厅,直透千户门,在整个朱公府内回响:灭门、灭门、灭门……
第二章最后的刺(1)
感业寺
苏绛唇在感业寺里烧香。
此时,已是三个月后。
——那一战胜后,朱公侯极为兴奋,他终于清除了三十死士。虽然他自己一耳听力已废;左相尉迟罢半边脸被炸,说话困难,功力大丧;右卫消息头目令孤于也断了一臂,形同残废;但他觉得,还是:值!
他把三十死士悬尸示众,遗憾的是,他们依旧是没脸的人,连最后死的十七人的面目也在一死之后烂了,不知他们吃的什么药。
但不管怎么说,朱公侯还是胜了。
朱公侯那天大笑着出得百丈厅,他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梨花院。
——梨花院落、融融黄昏,柳絮池塘、淡荡风景,这才是侯府气象。
何况里面还有一个他几可夸之于帝王的女人:苏绛唇。
他叫苏绛唇给他烧了一大木桶热水,他要洗去三个月的血腥、晦气与疲惫。
苏绛唇是个细心的女人,水面上还漂着丁香花。
朱公侯洗得很仔细,他得意!得意着可以重新安享一切。富贵依旧是他的泼天富贵,而白骨、只配在地底支离。
朱公侯紧握了握手指,它们——不许出声,不许暴露,也不许叹息。
那夜,朱公侯在苏绛唇身上庆祝着他的胜利。他是该给自己一点什么奖励,这一仗,他干得太出色了,不是吗?
苏绛唇木木地应付着朱公侯,但小心地不让他察觉。足有三个月,她才有机会从他的纠缠中松一口气。她请假来到感业寺,消她的业。——朱公侯夜夜见她都温柔如水,可知她已有整整三个月没睡?——她到现在都不知,也不敢探听,那最后死去的三十死士之中,有没有小再。
他们都已没有面目,但有没有一个身材像小再的人?
有没有?
夜里,她睁着眼,听着萦绕在远远的空蒙中的叹息。
小再
感业寺香烟缭绕。
苏绛唇垂眉合掌。
她把所有人都遣走。
只留下她,和她那化不开的心事。
自小再说他从小全家就被仇人杀光时,她就隐隐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但她宁愿不知——那么,他接触她,究竟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利用与报复吗?他,有没有一丝爱过她?哪怕只是一丝。
——这一点对她很重要。
可她、已永无机会去问一次。
苏绛唇跪在蒲团上,泪水滴落在地里,“啪”地摔开了,碎了。
身边有一个影子在慢慢变长,越来越长,但没有脚步声。
苏绛唇惶然直身,这里是家庙,该没有人会进来的,她吩咐不许所有人进来的。
然后她就嗅到了一份熟悉的气息。
她的心定了一定,不会、这不会。她摇摇头,那一瞬间、她的心甚至都没跳了——是他,不可能,但是他,就是他!
她回过头,满殿光尘中,她就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白衣,恍如一梦。她轻轻道:“小再。”
小再的脸上似添了丝皱纹,清苦清苦的,看一眼,苏若妍就如吃了一大口莲子心,那清苦直苦到她的心里。
“小再。”苏若妍又叫了一声,在他面前,她永远不是苏绛唇,而是若妍——若妍。
葛小再没有说话,只是跪在地上,对她拜了一拜。
苏绛唇愣住。
然后他轻轻地问:“那天,他就进了你的房吗?”
苏绛唇心里一冷,他为什么会问这个,苦苦地道:“是的。”
小再很艰难地启齿:“那他——这三个月是不是都很亢奋?”
苏绛唇的口里发苦——他为什么光问这些,不问她的爱、恐惧与担心,但她还是说:“是的。”
葛小再轻轻一叹,然后忽然跪倒在她的身前,说:“妍姐,我、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只听他说:“但我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妍姐,我求你,你暂时就住在感业寺不要走,一个月之内别回朱公府,一定别回。”
然后他掏出一个小袋,袋内有三十余粒药丸,他说:“一天吃一粒,记得,一天一定要吃一粒。”
苏绛唇轻轻点着头,他说的她一定会依,但——为什么?
葛小再却已站起身,他一步一退,已渐渐退到门口,一身白衣不知怎么让苏绛唇感到一种悲慨。只听他说:“记得一天一粒。我把一件事办完了,就来接你。从此一生一世,但求比翼。”
第二章最后的刺(2)
对决
那一战的飞扬从此名传江湖。
苏绛唇也是好多天后才听到:葛小再挑战朱公侯!
单人只剑,一身白衣,他与朱公侯两人决战于朱公府。他们一开始是立在古玩楼顶,一直打到滕王阁之巅。葛小再年轻孤锐,朱公侯轻伤已复,南昌城的百姓都在扬首观望。
这一战与前面的刺杀不同,据说,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年轻人说,他如胜,要在公侯府领走一个女人。
如果败,他死!
南昌城百姓翘首仰望,这一战从朱公府的屋檐打起,葛小再身轻剑利,但明显不敌。但他有一股气,从日出战到日落,葛小再负伤十余处,直战到滕王阁巅,犹苦斗不息。
不少人在心里叫: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但,对决依然继续。
对决的结果是:葛小再败。
他在自知伤重后一跃投入了江心里。从此——没有浮起。
但这一败也败得光明磊落,每一个人都在猜测着他想要的是哪一个女人,是什么样的倾国倾城值得如此舍生一战?连朱公侯也在怀疑。
可数日之后,朱公侯已没心思怀疑了,他的公府内却接连有人蹊跷地暴毙。只要是朱公侯接触过的人,不只是女人,还有那些女人再接触的人,包括她们的孩子,孩子的朋友,一个一个接连莫名其妙地暴毙。
有人轻轻念着:报应呀!——仿佛一场恶咒来临,比刚过去不久的刺杀还来得迅急。这是瘟疫,无可抵御。尉迟罢也不能,他在三天之后就已死去。死前他只轻轻叹道:“他们终于练成了‘丧门刺’。”
朱公侯挺得最久,但也只是在苏绛唇入感业寺十一天之后暴毙。
没有人知道死因,很多人都说,那是死于“三十死士”临死前发出的最后一声诅咒。
——灭门之咒。
朱公府就这么轰然倒下。它荒凉得好快,没过多久,就已繁华断绝,府中之人也一个个生死支离。
遗刺
当那一封信到了苏绛唇手中时,刚好一个月零三天。
那封信是一个老头子送来的,信封上写的是“呈——若妍姐”。
看到那清稚的笔迹,苏若妍的泪就流了下来,她抽出信瓤,只见一张白纸上第一句话就是——
妍姐:这一战,我已知多半无幸。也许我是不必这一战的,因为,“刺”已成功。但为了你,我不能不战,否则我无法面对自己……
苏若妍的泪涌了上来,模糊双眼,好久,她才能重新看下去:
……我不是三十死士其中之一,我是他们的少主、朋友,还是他们的一根刺。十九年来,我入唐门,习忍术,修大定禅力,但光阴有限,岁月催逼,在我有生之年,我可能永远都无能斩朱公侯于剑底。但,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能就任公侯府所压入地下的白骨永远哭泣,那是我们的先人、姐妹和兄弟。三十死士,无一畏死,只求死得其所,死得值!我们详细地研究了朱公府,知道凭自己之力,无论投毒、剑刺、尸诈,都已无望报大仇于万一,最后才有了那个计划——计划的名字就叫“刺”。
其实,所有别的“刺”都是假的、虚的。真的刺、真的忍术、真的毒永远无影无形,让敌人发觉不到它在哪里,而在他意识到之前已经刺中——我才是那根真正的“刺”。头七根“刺”只是为引起朱公府的注意和恐惧,我们把第八根刺针对你,是一场精心的设计。我们已研究好了你。我们需要一个朱公侯喜欢的女人,需要我接近她,走进她心里。第八根“刺”死,连我的奶公葛老爷爷也为了“救”你、以求把我送进府而死。然后我进了府,我知道公侯府里的女人需要什么,知道你寂寞,我只要一个时势。我们没有时机,但我们造了个时机,用一条人命换来那“一口怨毒”,要朱公侯三个月内顾不到你。于是有了那一连串的围杀动荡。在动荡中,我接近了你。
我以唐门之毒,七忍之求,大定禅力练我的那根“刺”——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是处男,那晚,我的“刺”刺入了你的身体时,其实,招已发出,这毒会透过你的身体传给朱公侯,传给他接触的每一个人,这就是“刺”这一计划的全部。我很惭愧,但实情如此。
然后我们要安排的是那倾力一战,让朱公侯大耗内力。他狂胜,大胜之后必然找你,你就是这个名叫“刺”的剧毒的载体。只要他找上了你,他必死无疑,这是我们杀他的惟一办法。其实,在你看到我以前招已经发出,而功成于那夜,就是朱公侯找你的那夜,你屈辱之夜、我卑鄙之时。
那晚,你逼我走,我已知你的真心。你是叫我找到三十死士,让他们不必再发动那个别人已准备好的自杀性攻击。我知道自己已得手,对他们说不必再攻了,但他们点了我昏穴,说朱公侯真气深厚、内力不受重损、只怕“刺”也不能让他必死无疑。他们成功了,重创朱公侯真气。在朱公侯赢后大喜过望的那一晚,其实已中了他这一生最致命的一击。
若妍,这一切,是不是都好……阴毒卑鄙。我想就此带着你走,反正大仇已报,我真的想和你一生一世。但那样,我将真的无法面对自己。一开始,你只是个我猎取的目标猎物,是个女人,是朱公侯的女人,一个叫苏绛唇的女人。
可是,无以抵御的,我爱上了你,从和你的第一次起。我不敢对你说,甚至不敢对自己说自己会真的在乎你,因为我不能终止这策划了十年的计划,这个计划谋划十年,已不知多少人为之填上了性命,它关乎万千亡魂地底的安宁与万千生民地上的正义。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好卑鄙。
从你让我叫你“若妍”时,我已知,这一生一世,我最亏负的是你。那晚,朱公侯在你房内庆功的一夜,其实,我就在房外。我在手臂上刻了一个又一个“刺”字,来冷静自己。私情和家仇,公愤与孤恨,我必须分开。但,我忘不了那些幽欢小会,忘不了曾怎样爱我的你陪伴着怎样可恶的一个身体。
然后,我的朋友全部壮烈。这三个月,我都在炼药,就是我前次给你的那个,好医好你。这时,你已该吃完了吧,朱公府内,也应几近灭门了吧。但现在,在这一切还没发生之前,我要为你找朱公侯真正对决一次——是对决,因为,这是为了我心爱的女人,而不再是刻骨怨仇的报复。我要光明、坦荡地与他一战,赢得的话,我把你迎出朱公府,然后我再跪在你面前求你一谅;不赢,让我永沉江底。
家仇已了,私情未尽,天长地久,此恨何极……
泪水再一次蒙住了苏若妍的眼,她的眼前再次浮起了小再——清纯的小再、稚弱的小再、坚韧的小再、孤狠的小再,怎么会这样?她自己也不知心底是爱是恨。
忽然,她想起他就这么一身是伤地长眠江底,不会冷吗?他的脚是不是又赤着伸在江底沙地里,鞋子掉了,沙堆满了他的脚趾,她无法为他穿鞋了,无法再握一握那瘦得如刀的脚腕——这个男孩,这一生,可曾有过几天真正的欢喜?
苏若妍抚摸着裁衣的剪刀,但剪不断自己的思绪——她不要他证明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骄傲?她其实不恨他的,无论是爱是恨,只要和他有关,只要有他这个人,那段过去,就会如那根“刺”一样,已种入她骨里,不可离弃。
苏若妍心伤神迷,人生一“刺”啊,刺刺都刺在最爱的人心底……
第三章戏(1)
“锵锵锵锵、锵锵”,点灯时分,一阵锣鼓响过,“勾兑楼”的一场新戏又要开场了。“勾兑楼”算是扬州城有名的戏楼了,门口的名筹戏码、台上的帝王将相,都是扬州城每日从早到晚不时被一张张闲嘴提起的谈资。扬州是这么个城市,天晴时节,车马一过,灰尘飞舞;一下起雨,街两旁的阴沟里就积满了泥——但繁华还是它的繁华,它就这么在轻如灰尘的浮躁与浊如泥水的疲重中没心没肺地喧闹着。
戏场正对着扬州城有名的“瘦马街”,白天人还少,一到晚上,却人来人往。扬州城繁华的特点只有一个字:闹。闹中如何取乐?在扬州人看来,只有闹中之闹。
台上的戏文一般都简单纯粹,但锣鼓声喧,台下却只有一个字能形容:乱。戏场是九流杂处的地方,台上悬了明角灯,后面的看楼上坐了不少官绅眷属,台前正下面的板凳席上坐着一干平常讨生活的小民。短衣布衫和绸袍长褂杂乱混处,到处只见瓜子皮在飞。他们都是来看戏的人,戏是假的,但那里面有着人世中所没有的一场场恣肆的爱恋与忠义。——大家都不爱自己身边真实的生,而爱那个戏中摹拟的生,这倒算一件有趣的人间景象。
有一个生来畸形的小矮人却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甚是卖力。只见他高不足五尺,一张麻点长脸上五官古怪,左臂长,右臂短,罗圈腿,步履蹒跚。他的丑不只是丑,而有一种荒诞的感觉。
那小矮人可能也自知自己的形容着实不同凡响,所以选择了这么一种古怪滑稽的态度来遮掩。他做的很成功,满扬州城的人怕是没有不知道他的——“矮轱辘”卜虎,在这江北名城却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人人只觉他的滑稽可亲,倒少有人注意他的丑怪了。
这卜虎行径也当真算奇特,白天爱睡觉,活动起来大半是在晚上。他这人虽难看,却打得一手好“响”,凡乐器中的“响器”,如鼓呀、板呀、锣呀、钹呀……没有他不擅长的。一套《将军令》或《大浪淘沙》打下来,听得真真叫人咋舌。只见他在人群中挤着,好容易到了台前,笨拙地爬了上去,已似累了,脑门上满是豆大的汗粒,一扁腿,竟在台上坐了下来。下面人一愕,哄叫道:“矮轱辘,怎么,又没钱吃‘五叶斋’了?”
只听台下轰然一笑,那卜虎出了名的最爱吃“五叶斋”的酸菜,好多人都看到过他吃得直呕酸水的场面,人人都说他不是为那霉酸菜,而是看上了“五叶斋”那略胖、却因而更增风韵的老板娘。卜虎从来也不辩。他的言词颇尖利,只听他一条尖而沙的喉咙在台上笑道:“我肚里的蛔虫跟你是亲戚?你倒是比我还知道的快!”
台下一个青皮已笑道:“卜虎,我看你不是真想吃酸菜——吃碗面,看碗底,我看你八成是想来盘霉菜扣肉,扣老板娘那身肥叽叽的肉吧?”
人群里就又是轰地一声。要说这卜虎爬到台上本是搅场,要是别人,不说“勾兑楼”的老板,就是看众也早把他给哄下去了,但人人都喜欢这卜虎。人生本缺乐事,他那圈腿麻脸、五短身材在众人木渣渣、黄垮垮的平脸中,加一点这人世罕有的滑稽神色,几乎就是人人愿睹的人间喜剧了。扬州城本是个商业城市,人人蝇苟,在银钱计算、生存交易中蜷缩一生,所以最爱看的就是奇人——扬州最出“巨富”、“美女”。所谓“翰苑才子”、“青楼佳人”、“戏场名角”,一到扬州,倍受吹捧,可能是因为,也只有他们能给这琐碎的生添上一两抹浓墨华彩吧?
只听那卜虎嘎声而笑:“我爱吃这‘五叶斋’,总比有人要吃那‘脂砚斋’算有福吧?”
只见台下一静,似已为他这话吃了一小惊。却见卜虎已从怀里掏出了那两片他用来叫字号的有名的铁板来,翻身一滚,那么个小而矮的身子,倒是机灵利落,在台上连翻带滚一连翻了几个像模却不像样的跟头,手里铁板已在左手头“锵锵”地敲了起来。他似已惯于在明灯下出乖露丑,这一翻已翻到台侧,夺了一个老伴当的鼓槌,那鼓槌到了他手里,就像活了一般,只听他铁板声未落,已左手继续执板,右手却执着鼓槌,竟“当当咚咚”地敲了起来。
这一串鼓点板拍密密响起,如惊风骤雨、浪头珠溅,水拍涯岸、玉碎宫中,噼哩叭啦地向众人耳朵里灌去——板和鼓都不是乐声,而算噪音,可这噪音却聒括得悦耳:只觉那一霎儿紧、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一会价儿响、似万众席前笙歌闹;一霎儿清、似翠岩头一派寒泉暴;一会儿价猛、似绣旗下面鼙鼓噪,打得众人心里猛一机灵,然后就是一片轰天价地“好”声。
众人叫好声虽大,却掩不住那鼓点,一卷卷向众人耳朵里卷去。“卜虎响器,名动江北”,果然不是虚的。一时把众人繁华梦打醒,一时又把看客倦怠心惊破。一盏茶工夫,只见卜虎忽然收手,那响声还在众人耳中心里震着,他已大笑道:“矮轱辘和列位讨霉酸菜钱来了!”
台下暗处已是人人解囊,只听铜板落台的声音,倒比刚才的鼓点还来得急缓有致。这钱落明灯,原是扬州城戏院偿付丑角的特有景致。卜虎笑眯眯地去捡,他求生本就是用他的闹响来换众人的钱响,却听台下一个青皮喊道:“卜虎,且慢,这钱你须还拣它不得!”
扬州城和所有繁华都市一样,青皮流氓甚众,但这些人虽无赖,倒一向少打这残疾之人的主意。人人都怔愕之中,只听那青皮已在下面暗处喊道:“你刚才说什么‘脂砚斋’——那么这些日子轰传扬州的事看来你是知根知底的了,快快说来,不要讨打!”
他“讨打”两个字原是笑着说的,大家伙似也被他这一问问动了兴致,齐齐喊道:“不错,快快说来!”
卜虎于扬州城内算得上一等一的消息灵通人士,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没有他不先知道的。
灯影下,只见他的神情就一怔一愣,那怔愣之色配上他的相貌颇显得有些诡异,但一瞬间他就恢复了他惯有的滑稽,嘻嘻笑道:“矮轱辘今天要蚀本了,这可是独家段子,要想听……”他侧目一扫台上的钱,没说下半句呢,下面的青皮已代他先冲众人叫道:“看来大家伙儿还要再给这矮子凑点霉酸菜钱。”
众人好奇心已被引起,暗处又有人掏钱,只听又是一阵钱响落台,卜虎脸上已笑开了花,笑道:“那好,我可就说起了……”
他摆了个唱戏的科,一手执板,摹仿说书先生惊堂木的醒耳,模样甚为滑稽,哑着嗓子道:“……说起这‘脂砚斋’三个字,听起来可实在好听,但列位知道它是干什么营生的吗?”
他先发了一个问句,也不是要人答,已先自问自答道:“他们那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那是江湖上一等一神秘的去处。要说江湖上干杀手这一行的多了,也有些组织名噪一时,比如‘长庚’、比如‘鬼叫七月半’、再比如‘穿衣楼’……那都是些厉害得不得了了不得的主儿——黑头三,上次你不是被‘大眼彭’收拾得那叫一个惨吗,你准备点银子,托他们出手,我保你出这一口恶气。”
台下那青皮就笑啐了一口,并不应他。只听卜虎道:“可他们这些、加起来只怕都还不如一个有名,那就是所谓‘脂砚斋’了。”
第三章戏(2)
众人在台下静静地听着。只听这卜虎道:“这‘脂砚斋’的规矩却有名的奇怪,它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据传他们这组织每三年才接一单生意,不多也不少,嘿嘿,朝廷之上、江湖之中、势利之场、权贵之门,每三年也就要有一个不得了、了不得的人物死在他们这一单生意上。三十余年来,可还没失过手。他们这一票生意难得出手,要出手可都不同凡响,价码也高,没个三十万两银子休想买动他们的。今年算来距他们上一单生意又过了三年了。三年前、江左名门‘鹰鹤双搏门’门主剧老爷子去世,据传就是这‘脂砚斋’接的一单生意;再三年前,嘿嘿,那死的人更是有名,是嵩山一带大乡绅、大地主,出身少林、名满洛阳的金傲林,那么高的武功,那么炙手可热的权势居然也被人算计了,你们就想想这‘脂砚斋’的厉害吧。只是今年他们不知出了什么纰漏,这一单生意要杀的人的名字却已先沸沸扬扬地传出江湖了。”
这些江湖上的事,本离扬州百姓生活较远,众人先也只是闲闲的听,这时却听卜虎“嘿嘿“笑道:“这一次,据传,被那三十万两银子买断一条命的,却不是别人,就是现居咱们扬州城的——林老侍郎。”
他这一句话如水入油锅,只听台下“啊”地一声,一片炸响。众人还待七嘴八舌地来问,只见那卜虎已趁乱揣好了满地的钱,侧耳听听台后的动静,笑道:“嘿嘿,都别问,再问我矮轱辘也不知道了。台后正在催呢,列位,正角儿要上场了,你们到底要不要听二十五郎今儿的拿手名段‘玉箫女两世姻缘’呢?要听,我矮轱辘再不下去,可是要讨一干小姐少奶们的打了。”
他这么说说笑笑,人已溜下台来。说来奇怪,台下的人一番好奇就被他这两句冷言冷语打住了。还有饶舌要问的,已听后面楼上有一片娇声叱语道:“别打岔、别打岔,要问你们出去问去,殷小哥儿要上场了,误了场,你们谁担待?”
那些好奇的不由就伸了伸舌头,后头楼上俱是贵人,得罪不起的。要知大家本是为看戏而来,要是别人的戏也就罢了,这可是名噪一时的“二十五郎”殷商殷小哥儿的戏,再好奇的人也不由割舍了那好奇之心先听了戏文再说。
台下靠门口的柱子边,这时却斜倚了个穿青衫的年轻人。门口的灯光照进些来,映得他的长相大是不恶。——那人心头正奇怪:是什么人的戏文,一提之下,就可以浇汤沃雪般让这满场鼎沸化为冰沉雪寂?更奇的是头顶的楼上本一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的那些官府富户的小姐太太们这时也像哑了口,只有一两声低嗽偶尔传来,杂着几个人的耳语:“……殷小哥儿真要出来了吗?……‘二十五郎’要出来了!……他今天是串‘两世姻缘’?……”
门口那年轻人身材甚是削秀,可能他颇为自傲,来到这戏园时因见下面戏台前已满了,他不肯屈坐人丛中,也不屑于上楼与那些扬州脂粉并列,倒自悄悄倚在门口处的柱头站着。他长相清俊,虽没抬头,一直也觉得楼上有些妇人女子在悄悄地把他看着。他心里暗笑,却并不回眼去看。这时,戏要开始了,那些女子却忽似眼中就没了他这么个人一般,人人只盯向台上。那青衫人一愕,不由也注目台上,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可以如此这般抢尽他的风头。
一时只听台侧几声胡琴响,然后是几声慢板,像放缓了的《商调•集贤乐》——这曲子实是太熟,时时都有人歌来的,那年轻人虽不通音律,听来也不觉耳生。一时,只见台左侧帘儿一动,角儿上场了,扮的是个穿了一身绣衣的旦角女子,却正是“两世姻缘”里的韩玉箫,那年轻人就知台上就是所谓“二十五郎”了。他明知那人是一个少年男子,可那角儿几步走下来,袅袅婷婷,那年轻人就愣了,只觉就自己所见一等一的女子也没有他这几步走得那么袅娜婉弱。他眼尖,已看出那角儿身材修长,分明没有踩跷——戏中旦角儿为了步履袅娜,是多半踩跷的——可他一步一步,摇曳生姿,就是女子走来也没有这等轻盈步态。那角儿一亮相,台下就是一片彩。只见他的妆倒不像一般戏子化得那样浓,却眉眼清楚,韵致独异。只见他等了一会弦索,才开口唱道:
“……隔窗纱日高花弄影,听何处啭流莺。虚飘飘半衾幽梦,困腾腾一枕春醒。趁着那游丝恰飞过竹坞桃溪,随着这蝴蝶又来到月榭风亭。觉来时倚着这翠云十二屏,恍惚似坠露飞萤。多咱是寸肠千万结,只落得长叹三两声……”
声声娇软,字字分明,他边唱边做,把一个忆郎佳人的心态表露无遗,却又毫不做作。只见他唱做俱佳,那青衫年轻人更愣了,说起来他一向最不耐听戏文,而且最瞧不起的就是男子反串扮那旦角,可今日,台上那角儿几声下来,却把他听了进去。只听那胡琴拍板随着那角儿的声音渐高渐低,时遏行云,时入沉水,唱得人心里也跟着起起落落。青衫年轻人虽不知那戏情梗概,却也被那声音拽入了他所扮人物的心境里,心里一片恍惚,仿佛在那空空的戏台上真就是一个春困佳人在低喟浅叹。
——台上的人真是所谓二十五郎吗?他——是一个男子吗?一个女孩儿也唱不出这样幽委曲折的心曲呀!
……一出戏唱罢,众人掌声起时,那青衫年轻人才似被从梦中惊醒。台上人已不见,青衫人只觉心里那么一空,像是才明白了什么叫做“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他眼睛还直愣愣地盯着台上,场内的人已是一片交相称赞,意犹不足,迭声催场。却见台上转出个打诨的,笑向众人拱手道:“殷小哥儿今日嗓子不好,下面且听场咱本地名角儿‘压帘秀’的‘墙头马上’吧。”
台下人人失望,连那一向倨傲的青衫年轻人似也失了意——这“二十五郎”究竟是什么人,其才其艺,倒也不枉他闷来在这扬州城看的这一场戏了。
第三章戏(3)
说起那青衫年轻人,却是琅琊人士,姓魏,名唤青芜。他初到扬州,只为家门之事。琅琊魏氏本籍山东,是当地大姓,也是一个武林世家。他这次来扬州,本是奉家门密令,追查一件秘事。他到戏园听戏倒也不是纯粹为无聊,实是已打听得“矮轱辘”卜虎消息灵通的声名,要向他问一些事。戏开场后,先他还注意到卜虎的动静——只见那“矮轱辘”收了钱也没走,就在台侧,竖着耳朵听那“二十五郎”的戏文,一颗大大的脑袋先开始还不停地摇晃,渐渐渐渐,一双眼却闭上了,似是已不在意台上那人惊鸿度影般的身形,只一身心地沉浸入那歌词里。不知怎么,魏青芜就觉得,台下人数虽有数百,但真不为了那唱戏人的虚名或是容貌,而是全身心地听戏的,只有自己和“矮轱辘”两个。良久,二十五郎一折唱罢,魏青芜回过神,才见“矮轱辘”也似才回过神来,轻轻吐了一口气,倒似品了一盏绝世好茶后的神情,那种满心快意的神情却是装也装不出来的。魏青芜心中一叹:怪不得大爷让自己到了扬州一定要先找到此人——山东人称呼伯父为大爷——他大爷一向不轻易赞人的,看来这“矮轱辘”也确实“八怪”。
二十五郎戏文完时,魏青芜与卜虎虽不如满场看客的大声叫好,但那种犹陷余味的心态其实才是对唱作者最好的赞赏。魏青芜只觉“二十五郎”下场前,似有意若无意地看了自己和那“矮轱辘”一眼——在他眼里,众人的叫好想来已听惯了,只有“矮轱辘”那种鉴赏家专业的姿态还有自己这分明不解戏文的人却为之沉入的神情才是他所在意的吧?
戏没散场,魏青芜就随着那卜虎走出了戏场,他们俱不耐再听下面的戏文了。卜虎腿短,跟来倒是容易。魏青芜直跟着他到了个偏僻小巷,那“矮轱辘”却忽然猛地停步,转身冲魏青芜笑道:“到了。”
魏青芜一愕:“什么到了?”只听卜虎笑道:“公子跟我已跟了半天了,不就是想请我‘矮轱辘’喝上一壶吗?别处不好,只是这里的酱驴肉‘矮轱辘’可是好久没吃过了,想想都流涎,咱们进去吧。”
魏青芜一笑,觉得这矮子果然机灵上路。巷中确是有一家小店,原来他早已注意到自己在跟着他了。那店中甚暗,桌椅油腻,魏青芜眉头不由一皱,只见卜虎似已猜透他心意般道:“少爷你别皱眉,别看这许老儿脏,他的驴肉可都是干净的,也最好吃。”
他大摇大摆地先挑了个席位坐下来,又大声叫了一大盘肉与一壶小酒,魏青芜只有与他对面坐下。“矮轱辘”先不说话,抓起肉来就吃,看他满脸香甜的样子,魏青芜不由也动了食欲,一尝之下,果觉好吃。一时,只见卜虎似已吃饱,方在衣襟上擦了擦手,笑道:“少爷,我没说错吧。——你有什么话就问吧,山东世家‘崔巍’魏门的传人怎么跑到这扬州来了,还专找上我?我矮轱辘也算三生有幸,你问什么,我矮子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青芜脸色一变,再没想到一面之下自己来历就已为对方看破,难道这矮子竟是隐身市井的奇人?要知山东琅琊魏家名列江湖三大世家之一,与山西太原赵家、江苏通州韩家齐名。三家同出一源,先世俱为“晋祠”子弟,魏府的大门上匾额为“崔巍”两字,江湖中人就以“崔巍”二字称呼魏姓世族。三家互为表里,世交姻戚,枝蔓即广,声名极盛。其余赵家在江湖人们则以其府上“留照亭”的“留照”两字称之;韩家却人称“岁寒”,名起之由是他家所藏之“岁寒剑”,号称天下之兵无出其右。魏青芜的母亲就出自赵姓,名唤修容。赵氏以易容之术名噪宇内,魏青芜自幼承母亲所传,对于此术也极为精通,所以万万没想到会被一个市井残废轻易看破来历出处。
他沉吟了一下,只听卜虎已叹道:“难道江湖传言不错,‘脂砚斋’果和三大世家有关吗?他们才要现身此地,你们魏家的人就先来了。若果那样,‘脂砚斋’崛起不过三十年,就已名满江湖,号称‘天下刺杀,无出其右’也就其来有自了。”
魏青芜也不知道自己家族是否真的与这什么赫赫声名的“脂砚斋”有关联,他只知道大爷这次派自己前来,只为追查一件事:是什么人传出“脂砚斋”这三年以来接的这新一单生意就是暗杀扬州府的林老侍郎的?大爷交待自己这件事时面色极为凝重,如果不是家中实无可派之人,也不会派他魏青芜前来。
只听卜虎已又先叹道:“你是要问我关于‘脂砚斋’这次刺杀对象为什么会事先传闻江湖吧?这消息又是谁先传出来的?”
魏青芜苦笑了下,他连自己的问题也先点明了,只有一点头。“矮轱辘”已喝了口酒,嘻嘻笑道:“唉,‘五叶斋’近来房子年久失修,漏风漏雨,那老板娘的老板也没钱修,我矮子看不过呀看不过。”
魏青芜先一愕,然后才明白,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金元宝,那“矮轱辘”并不推辞,接过就收了,却用手指蘸酒在桌上写下了三个字。魏青芜神色一愣,卜虎却拍拍肚皮起身就去。魏青芜回过神,叫道:“等等,我还要问你一下那戏……”
矮子却不等他说完,已自顾自走近门口,口里笑道:“什么戏?戏即人生,人生即戏,你面上易容,虽然高明,也不过是高明之一戏耳,你就敢说,你串的就不是戏吗?”说着,他顺着酒意,掏出怀里铁板,扑扑落落地敲着,人已在巷中去远了。
那晚,魏青芜宿在客栈,睡梦中,他还在想着“矮轱辘”的那句话,又不断梦到台上的二十五郎——真不知台上的妍姿巧笑到了台下又是何等模样?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迷乱地梦起一个人。梦中的二十五郎一时是男、一时是女,自己也一时是男、一时是女,到最后,魏青芜只觉自己胸中有什么地方深深一叹,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男是女了。
第三章梦(1)
人生在世,放不下的总归是放不下,有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因头:一个头绳、一抹浅笑、一次回首……就足以让人折腾上大半生。魏青芜此时放不下的却是台上的二十五郎昨晚的那些缓步轻歌,所以他才会第二天一大早打听了二十五郎的住处就在那儿专等。
二十五郎却就住在戏园。散了戏的后台冷冷清清,后楼上有一间小屋,那屋里住的就是二十五郎了。魏青芜在守园的那儿使了一吊钱,才得以在一清早溜进这戏园。他先在后台看了看,只觉得乱,然后才又趸到了前面来,自找了个偏僻的板凳上坐下了。良久,他耳尖,听到后面楼梯响。有一时,才见那二十五郎转到了前台上来。台上空空的,还没打扫,那二十五郎苍白着一张脸,手上的指甲也早洗净了,显出一种全不同于昨晚的清肃神气。他的衣襟扣得不全,有些空空荡荡地在空乱的台上站着,衣下的骨头却是空荡中惟一的挺立。他的面上似有些迷茫。台上有一支不知哪个伴当掉下的一支旱烟管,二十五郎将它拾了起来,他本只是想摸摸——像要手里拿着些什么才安心似的,一会儿,他才下意识地用衣袖擦了擦那烟嘴儿,掏出火媒一点,就在台上吸了一口。
一口烟下肚,他的面上就有了一丝渺茫的神情。只见他清瘦的脸上,一字的眉与黑核般的眼一时都隐约在那一片烟雾里。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好久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似乎那一刻,他在忖度着烟中之戏与烟外之身,到底哪者是幻、哪者是真?那一丝神情,本不是叫人看的,但更显出一种真实感。不知怎么,魏青芜的胸口就觉得隐隐一乱,似是那一口烟也吸到了他的胸肺里了一般。
烟锅里的残烟不多,如一场稀薄的梦,只几口就尽了,但二十五郎的神情,却似足以让魏青芜回味良多。只见他放下烟管转过身来,这时看见魏青芜,一愕,开口道:“戏要等晚上呢。”
魏青芜笑笑,他可不是为看戏而来。——“我不是要看戏,我是来找你的。”
那二十五郎又一愕,淡淡道:“找我?”
他的眼中满是疑问提防,魏青芜脸一红,自己这么个男子一大早来找他,不由也想起了些禁忌和戏子们那风飘雨荡的生活,他摇摇头道:“我可没别的意思。”
他的话说得很真诚,二十五郎这时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想起他就是昨晚看戏的陌生人,才歉然一笑,静静道:“对不住,我误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魏青芜想:有什么事呢?又能有什么事呢?只是看了他的戏文后想和他见见吧。他口里道:“我想和你到江边走走。”
奇怪的是二十五郎倒也没觉得他唐突。天还绝早,外面人不多,他就这么衣衫敞敞地和魏青芜去了。长江边风很大,吹得他衣衫飘荡。两人都没说什么,但在一种静默中,两人似乎觉得,彼此就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朋友。
林老侍郎的园林在扬州城东面。那不是个太大的园子。天已擦黑,魏青芜趴在外墙上听了一会儿,才翻身而入。他轻轻向前潜行。他此来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昨日他问卜虎“脂砚斋”要刺杀林老待郎的消息是什么人传出来时,卜虎在桌上写了三个字。
——那三个字分明就是:林侍郎!
当时魏青芜就大惊。所以他一定要来查查。
他沿着花园向内堂行去,林家的家丁防范算是很严,但难不住他这琅琊魏家的一流高手。他进了内堂通花园的角门,在黑暗中辨了辨方位,已确定了正寝的位置。他出身大家,这里虽是江左园林,构局繁复,但他从小是专门在行家手里学过建筑布局与五行方位的,所以猜得出。他料定的果然不错,林老待郎就在正寝之内。正寝之内这时因快夜深了,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林老待郎,一个是他的夫人。只听那夫人哀声一叹道:“老爷,你说那脂砚斋要来的消息确真吗?”
林老待郎轻轻点了点头:“是真的。”
他夫人哭道:“他们为什么?”
林老侍郎淡笑道:“我在朝为官三十有余载,如今虽已致仕退隐,得罪的仇人只怕也很有几个,不说别的,黄军门就与我有些大仇。所以有人要杀我,那也只份属寻常。”
他夫人轻轻叹道:“这个我也料到了,我只不懂,你怎么会又提前知道了?索性……不知道也还好,这么天天刀锋悬在脖子上的日子可叫人怎么过?”
说着,她就又哭了起来。魏青芜心中也微觉惨淡,只听林老侍郎道:“我自有我的消息来处。嘿嘿,这么多年,我提点刑狱,可也不是白干的,江湖上、绿林中、黑道里,也自有我的一些老交情。只是夫人你别怕,那脂砚斋出手虽然可怕,却只及事主,不及家人的,这么些年,还没听说过他们干过赤地千里、灭门绝户的勾当。”
只听他夫人哭了会儿,哭过后又道:“我只不懂,你知道了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叫林心儿传出这个消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日后就是死了,也弄得到处传着是个横死,只怕不好的。我这话倒不是为我,只是林家也是个大家,生意又这么多,人口也这么众,你一朝去了,还是有大仇的,日后叫大家可怎么过?官面商面上都不好看呀。”
魏青芜轻轻一叹,心道,那夫人的话看似无情,却也是真的。都是秩序中生活的人,连死也要考虑后人,不得清静的。想到这儿,他的心里都觉得寂寞了。
只听那林老侍郎微笑道:“我自也有我的意思,我也不想就这么没声没息的死了。消息传出了,你就当我没有帮手来吗?”
他夫人不由一愕:“他们可是暗杀行家,肯定也是武林人士。老爷虽然当日在朝,有些武林上朋友在,但人走茶凉,他们还会帮忙吗?”
她声音里分明露出一二分希冀的味道,只见林老侍郎若有意若无意地向窗外扫了一眼,淡淡道:“他们我是指望不到,但你以为那脂砚斋这是接的头一道生意吗?三十年来,他们无一次失手,杀的可都是江湖大老、名公巨卿,他们就没积下些仇人吗?我这个消息传出,他那些仇人听到,你说他们会怎么办呢?”
他夫人似也没想到他还有这一番算计在里面,“啊”了一声,想了想道:“还是老爷您见识高。”
窗外的魏青芜听得只觉背上寒毛一竖——果然一个驱虎吞狼的好计!不愧是曾在朝里当官做宰的侍郎。他听说林老侍郎曾提点刑狱,难保暗中不是个有能为的会家子,不便多呆,他要探听的事已有结果,当下他身子一缩,不想惹麻烦,轻轻地就退了。
第三章梦(2)
那晚后来魏青芜又到勾兑楼听了一场戏。戏散罢他请二十五郎宵夜,两人吃的是小摊子。如今扬州城认识二十五郎的多,他们找了个僻静的街选了个冷清的小摊儿。两人要的是两碗馄饨。这是个背静小街,馄饨碗口的热气似是这个平常小街上惟一的一点热火。馄饨摊子的热气在这背静的小巷里飘着,惟一明着的也是这摊上的灯火,看着看着,让人觉得恍非人世了。那碗馄饨热热的,此时已过午夜,就这么与二十五郎默默相对,魏青芜不由觉得这倥偬的生中此夜真是难得的一静。
吃罢馄饨,他二人也就此分手,魏青芜自回客栈。不知怎么,他由不得在客栈中掏出一面小镜自己个儿静静地呆坐了半天,心里一时就想起二十五郎那淡定的姿形。夜好深了,有一种无需隐藏的宁寂。魏青芜想了想,忽打来一盆水,自己掏出些药粉就那水认真地洗了洗脸,然后,他解开头巾,让一头头发披散开来,镜中的人不知怎么看起来就有些女相了。然后他喉头一阵耸动,轻轻运了会儿气,喉里才吐出了一个喉核儿。这喉核儿有杏子核儿那么大,这么整天的藏在喉部,如果不是平时练惯的,想来必会异常难受。而易容竟可易到这里,也确见出山西赵家易容手法的高妙了。魏青芜轻轻顺着唇边一抹,他那些略有略无的少年男子式的唇髭也就在这一抹之下卸了下来。他把一只手顺着自己的长发捋了下去,眼中有一丝迷茫一丝陌生,似是自己也认不出镜出那女子模样的自己了。
——怎么认得出呢?魏青芜从十二岁起就苦练易容之术,装成一个男子,连晚间也少有懈怠。到后来,他自己也少有想起自己是个女子的时候了。他的父亲是魏府正枝,但却是一个小妾所生,所以在魏府中地位并不高,而且早死,留下魏青芜在魏府,地位也就可知了。她的母亲赵修容辛辛苦苦一手把她带大,从小时起,魏青芜就决定要为自己母亲争上这一口气。山东魏家不比别的武林世家,他们可是旧族,女孩子的话,虽也习武,不过是练气健身而已,从没有放之行走江湖的惯例,所以魏青芜要争上这一口气也就尤为显得艰难。她从小就与那秋千架、菱花镜是不沾边的。一开始时,别人只是笑她,因为这嘲笑,倒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意志。她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人,这么苦练经年后,连母亲赵修容都不由说:芜儿,易容之术艰难繁复,门径甚多,好多地方你也未见得就多么出色,但要论起扮个男儿,于长日久处之下都万万不会被人发觉,自有赵门一术以来,甚或自有易容之术以来,只怕也没人比你扮得更像的了。
努力自有回报,魏府一门,上下四代,十多年下来,大家似已早忘了魏青芜是个女孩儿,一例把她当做男子来看了。这尤其表现在她诸多堂兄弟中,他们可是毫不留情,把她当做一个男子来与她竞争的。想到这儿,魏青芜的脸上得意一笑:她也确实值得得意,她费了如许心血,如今要问魏府一门年轻一代中,一等一出色的高手是谁,不用外人提,只说自己家里人评来,怕除了魏华以外,头一个要想到的就是这些年来都易装而笄的魏青芜了。所以大伯这次因为扬州“脂砚斋”的事,盘算来盘算去,想不出再有什么人可以派出,一点就点到了她。堂哥魏华虽艺高气盛,但也少不了大家子弟的浮华之处,魏府一门,要论到这一代,说起顶梁之柱,怕也非她莫属了。
可就在人人都以为她成功的那一刻,她的心里为什么会那么寂寞?就是从三年前开始,她领命出剑,一剑斩了微山湖叫嚣挑战魏府的水霸朱枭飞之后,在魏氏一门就已不再是头角崭露,而被目为一门柱石了。——可在所有的喧哗、道贺、羡慕与嫉妒之后,魏青芜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快乐。
当时她就想过,为什么自己的感觉会这么淡呢?那晚,她也曾经吐出喉核,卸下唇髭,披开长发,在一向只当工具而不是用来认真自顾的镜前与自己默默相对。长发也像现在这样散着,镜中的女子有着一副足以自羡的姿容。为什么自己看着自己还会不快乐?她苦涩地想,然后,她才发现——因为,那一刻,她才忽然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一生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那个可以结发为辫、娇慵自持的女儿之身了。她从小不服那些男孩子瞧不起女孩儿们的自大,可当她终于成功地做成了一个“男儿”,一个甚至比大多数男孩儿都要成功的“男孩儿”时,她忽然发觉:自己回不去了。
想起那一刻的感觉,魏青芜的脸上忽然湿凉——是啊,回不去了,如今,自己做一个男孩儿已受到重用后,好多对男子的神秘感也就此消失了。她不知道,还会有哪一样的男人自己还会看得上眼。平日里,武林内、姻戚中,她一旦见到了一两个就算出色的男孩儿,油然而生的都绝不是恋慕,而是不期而至的竞争之心。可在暗夜里,她也曾想到两个字:幸福。自己是不是已失去了感知幸福的能力,距离那平常女孩儿可唾手而得的幸福越来越远?
镜前的魏青芜轻轻一叹,她知道好多男孩嫉妒自己,好多女孩儿艳羡自己,可她们有她从小受过的那种不甘于永闭大宅之内、作为一个大户偏枝的那种不可说、不能言的痛苦吗?她们有过她一样的挣扎苦斗,以求一炫的心态吗?——没有。想到这儿,魏青芜唇边有些冷冷地一笑,对着镜子呵了一口气,她不能容忍自己就这么陷入自伤自怜之中。她是个男儿,她是一个比男孩儿还强的女孩儿,要如一个男孩儿般万般当自强。镜中的长发披肩的女子就在那一口气下面貌模糊。可今夜的她心底不知为什么会泛起一丝柔情——说起来好笑,不知底细的女孩儿,还有些真把她当做一个男子般来恋慕的。有时魏青芜甚至想过:自己已不会再去学会爱一个男人了,那她能爱一个女孩儿吗?能吗?
铜镜中,模糊了眉眼的魏青芜的眉梢眼底,似乎就有了一丝睥睨的神色。能吗?——她见过了太多太多不成材不争气的男子了,她还会对男孩儿有感觉吗?可是,为什么会对二十五郎有那么一丝奇妙的感触,那是一种她全未感受过的感受。是不是也因为他在台上如此的妍色,而在台下又如此清肃?那是一副难描难画的容态,是不是就是因为他面对的是和自己眼中一样的一个如此错乱的生?
第三章梦(3)
“叮”地一声,魏青芜忽在自己所有杂乱的暇思中惊醒。窗外有人!她动作奇快,刷地一摇头,已束好了发,戴上了她的头巾,然后一口把喉核吞下,然后手一抹,转眼已在唇上抹上了那一抹少年人若有若无的唇髭,然后窗上又有指声一弹——已经四更,来的分明是武林人士。魏青芜双耳一耸,细辨了下,知道对方有意引自己出去,一摸长剑,伸手一拉门,拉完门后,并不从门中蹿出,而是身子一个倒跃,已翻身一退,到右首窗子上一搭,已轻轻拉开窗户,人已翻身而出。
暗中只听似有人轻声“哧”了一下,道:“好身手!”一个窈窕的影子就在不远处楼道的木板上翩然而退。那人退得够快,且步履间居然没有一丝声响,魏青芜手握青锋,跟着就追。那人影已翻下楼梯,在楼下只一顿,就又翻出了院墙。魏青芜双眼中精光一闪——高手!心中一振,人已使了一着“偷魏式”,身子腾跃而起,左手在院墙上一按,并不暂顿,人跟着就翻墙而出。一时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沿着扬州城那黑瓦白墙的屋脊墙沿,一先一后向东首城头飞跃而去。
将到城墙——因为升平日久,扬州城的城墙虽并不低,但并没什么防守——只见前面那人影直腾跃而起,踩着砖缝凸凹之处向上疾升。魏青芜并不怠慢,人也跟着向城墙上追去。那人在城墙上也不暂停,魏青芜才上城墙,就见那人已向城外跃下,她也跟着跃下。两人在暗夜里疾驰,不知觉间已较上了脚力。出城不远,就是一片树林,只见那人影已如宿鸟归林般向那林中暗影处投去。魏青芜却没跟入,江湖上有句老话,叫做“逢林莫入”,她为人谨慎,当然不肯冒冒失失进去予人偷袭之机,心知那人有意引自己前来,定不会就此不见。只见她在林外定了定神,长吸了一口气,才向那林中走去。
林中四五十步远却有块小小空地,魏青芜在那块空地上立定身,她静静而待,四周虽风声乱耳,但她还是听到了杂在风声中的一重一轻的两处呼吸之声。那两人的呼吸俱绵长而持久,魏青芜心中一紧,知道自己已遇到了出道以来未遇的高手。她把长剑交到左手,右手轻轻弹了下剑把,清声道:“两位引得魏某来到此地,难道就无胆出来一会吗?”
暗中却有人嗤声一笑,却是个女声。只听那女声先开口道:“想不到,真想不到,江湖上闻传的一直鼎沸的大名鼎鼎的‘脂砚斋’竟是山东魏府的人。‘崔巍’一门果然阴辣!我们就见见你又如何?”
说话间,只见黑暗处,两个人影已现。他们原来一个隐在树头,一个隐身树后。树头的那人是个男子,只见他年纪四十许,唇有微髭,风度凝肃;而那树后现身的人却是个女子,步履袅娜,光看步态,就是个美人模样。
魏青芜淡淡一笑:“两位是何人,又是什么来历,意欲何为?”
那男子没说话,那女子却开口笑道:“意欲何为?我们又是何人?脂砚斋当真目高于顶,杀了人了,连对方亲属也不认得的吗?”
她两度提到“脂砚斋”,魏青芜心中不由略觉尴尬。以她这几日所探,自己家中看来确实与“脂砚斋”牵扯极深,但连她也不知那脂砚斋是否确实就出自自己山东魏门。她们这么一个世代旧族,家中隐秘原本极多,虽然魏青芜现在门中得蒙重任,但也有好多事她是不知道的。
只见那男子拍了拍掌,朗声道:“我看你身手不错,在魏门年轻一代中,当是有数的高手,在‘脂砚斋’组织中,必然是位置颇高的人。你只实话实说,到底你们‘脂砚斋’为首的是何人?我们只诛首恶,不及余孽。你识相的话,我会放你一马。”
那男子气度极为凝肃,魏青芜对他比对那女子戒意还深。只听魏青芜道:“在下山东魏青芜,敢问两位高名……在下确不知‘脂砚斋’之事,虽然也是为此而来,至于为什么却不能细说了。两位一味藏头缩尾,到底意欲何为?”
那男子看看身边的女子,神色一时颇为悲忿,冷笑道:“我们是何人?呵呵,你家伯父杀了家父,就没跟你们提过我和内子的贱号吗?”
说着他一拊掌,冷冷道:“鹤飞鸢游不能持……”他声音至此一顿,那女子已接声道:“碎镜朱颜起唏嘘!”两人声音一沉稳、一清锐,在这暗夜疏林中响起,魏青芜不由就惊“哦”一声——“花飞蝶舞、鹰鹤双杀”!他们是“鹰鹤双搏门”中的“花飞蝶舞,鹰鹤双杀”?
所谓“花飞蝶舞、鹰鹤双杀”是武林中享名极盛的一对夫妇,长江一带,几乎无出其右。三年前,江湖上传说脂砚斋接的那一单生意就是暗杀江左名门“鹰鹤双搏门”的老门主剧老爷子。眼前这男子看来就是号称“鹰鹤双杀”的剧古了,那么那女子想来必是他的妻子、出身“天台派”的“花飞蝶舞”路雪儿。这一对夫妻,成名已垂二十年。据说,“鹰鹤双搏门”的第一高手是剧老爷子,可他的工夫还不及他那青出于蓝的儿子剧古。剧古年少时不屑于依赖家门之盛名,单身独剑纵横江湖,所以并不算“鹰鹤双搏门”门中弟子,他的师父是少林古嵩。古嵩乃绝代名手,他的这个弟子是单传弟子,又系出名门,所以出道以来,声名一时无两。魏青芜手心不由就微微出了些汗,明白了对方所云的“血仇”到底是何含意,也真不知自己到底今晚还熬不熬得过去。
她知多辩无益,所以也就不再说话,静静提气蓄势,打定主意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且逃。她不知“脂砚斋”是否就是大伯所创,所以倒不便辩说,不想弱了山东魏门的名头。剧古却侧目望向他妻子道:“雪娘,你确定他确实就是‘脂砚斋’弟子吗?”
路雪儿点点头:“刚才我在客栈偷窥,那时正见到他扮成一个女子,虽隔着窗子看不清,但易容之术极为高妙,相公你想想‘脂砚斋’三个字的含义,大概也即能明了了。”她自己心中却在想:怪不得“脂砚斋”三字能名动江湖,如果化装做女子暗杀,那是确实让一干男子们难遮难防的。但这事关她家公爹名声,所以她也不便多说。
剧古却双目一沉,凝声道:“那么,小朋友,今晚你给我留下吧!”
他一语方落地,魏青芜已知他要出手,一抬眼,只见他身形已原地拔起,如鹰如鹤——矫捷似鹰、飘纵如鹤,这个名动江左的高手已经出手!他的身形瞬息百变,魏青芜一眼望去,心中已是大惊:只见他在这一腾起之间已连变数种身法,而出手去向,自己却摸他不清。
第三章梦(4)
也是“脂砚斋”三字在江湖上名声太盛。路雪儿对之也忌惮极深,他夫妇二人成名之后,已极少同时出手,这时虽见对方年纪颇轻,但她也怕自己相公失手,当下清叱一声,双手在腰间拔出了一对峨嵋短刺,人已猱身而上。她身形飘忽,确是如花飞蝶舞一般,果然不愧是天台派第一女子好手。
魏青芜一见之下,已知自己今晚麻烦大了。如果只是路雪儿一人,她自信也许还应付得过去——看她出手、功夫已和自己在伯仲之间,但加上她那丈夫,自己只怕万万不敌。一忖念这间,她与路雪儿已交上了手。她长剑出鞘,一出手就是魏门独传的“虎符”剑法。“虎符”剑法传自战国信陵君门下清客,得历千五百载,果然非凡。路雪儿一接之下,已觉厉害,飘身而退,剧古却在魏青芜头上已发出一击,直向魏青芜当头罩下。魏青芜一抬头,却看不清他招式取向,只有一招“举火烧天”,不避不闪,硬遮硬挡,向他胸腹之间刺去。剧古冷哼一声,不肯跟她搏命,伸指在魏青芜剑锋上一弹,人已借势退去。
可他这里才退,他妻子路雪儿已又猱身攻上,魏青芜全不得闲,三人转眼之间交手已过十有余招,魏青芜额上冷汗涔涔,这可是她出道以来面对的最险恶的一战,对手是一对成名多年的夫妇。如果不是剧古料定对手背后还有主使人在,一意看她剑招,并未下杀手,她此时多半已经落败。
路雪儿却不耐久战,眼见这么取魏青芜不下,已叫道:“古哥,‘飘风坠梦’。”
她叫的是剑招。剧古在上空应了一声好,双掌一手成喙、一手成爪,飘风荡荡,直向身下罩来。这是他夫妇早练就的合击之术,路雪儿的峨嵋双刺使出的却是“坠梦式”,缀在魏青芜身后,如附骨之蛆,甩也甩不脱。
魏青芜心下一叹:“不好!”她险险一避,头巾已被剧古一掌抓下,一头长发散了下来。如果不是她在一瞬之间触动心窍,看着剧古被月光映在地上的影子知道他招意取向,这一招她是万万避不过去的。
剧古夫妇似也没想到在自己夫妇这一招拿手合击之下她还能逃出生天去,就在他们一愕之间,魏青芜被路雪儿迫得倒在地上的身形却并没停,一直翻滚,直向林外滚去。——说来也奇,倒地后她那翻滚之势却并不比奔跑来得要慢。这危急之中,她已用上了母亲山西赵家的拿手好戏“坑杀九滚”。剧古二人如何肯放她就此逃出,两人俱是轻功好手,一高翔、一低掠,奋起疾追。
魏青芜堪堪滚出林外,才站起身,就待向扬州城疾掠而去,就在这时,肩上忽惨烈一痛,却是路雪儿已飞掷出一刺,那支峨嵋刺已深深镶入她的左肩。魏青芜亡命而逃,她虽自恃轻身功夫不错,但也自知此时要在“花飞蝶舞、鹰鹤双杀”手下逃出命去只怕也是千难万难。就在这时,她忽觉自己的身形被一股大力一送,那力道雄雄博博,直把她一甩就甩到了三丈开外,分明有人暗地里助她一臂之力。她情急之下,未暇多想,却注意林外这时空地上不知怎么多了二十几堆散乱的土堆。只觉身后剧、路二夫妇已追出林外,剧古忽叫道:“雪娘小心,有阵势。”就在他们身形暂缓之际,魏青芜已加力跑去,这时才想到那助自己一掌之力的分明就是大伯的看家功夫“崔巍掌”——那么,大伯也来了?他看来不方便出面,这么想着,她只觉左肩上越来越痛,那支峨嵋刺劲道非凡,分明已刺中她肩上重穴。魏青芜不敢回客栈,尽力向人多的地方逃去。到了城墙边,她勉力跃上了扬州城墙,心里已经一阵迷糊,可能因为失血过多。她自己也不知自己该逃向什么地方,只觉脑子中越来越不清醒,那峨嵋刺上看来分明沾有麻药,直到看到了楼上的一盏昏灯时,魏青芜才脑中一昏,倒地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了有一会儿,魏青芜只觉头上有凉水浇拂,一睁眼,只觉头好沉好沉,才发觉有一人在用湿毛巾在擦自己的额头。她发觉自己的肩头之伤已被裹住——这里是哪儿?她迷朦了下,糊里糊涂地想。然后才发觉自己是勾兑楼的后台。——怎么自己会在昏迷之中逃向了这里?她觉出一丝奇怪,然后她就见到一个影影绰绰的瘦削的身影。那麻药劲力好大,她还未来得及再想些什么,就头中一昏,又昏了过去。
昏睡中,她似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那是一场连绵不断的梦。梦到自己站在大伯父的账房里——山东魏门是世家旧族,但家中的好多房子都好阴森好幽暗的,大伯父的账房就是那样。大伯父有着一张五官平常却异常阴郁的脸,他正在翻着他面前那永远也翻不完的账本,从她小时他就那样,而她则勉力扮着一个男子、勉力维持着一份骄傲和镇定面对着大伯父,在这个外人看来还显赫,其实到她这一代已面临着衰落的旧族中尽一个女子难尽的本份撑持着;……又一时,她似看到自己还只十一岁,家里祭祖,所有的人都去了,只有自己和母亲没有去,她问母亲为什么,她母亲说:“谁叫你是个苦命的女孩儿,你父亲又只是庶出呢?”;……一剑斩落,她看见自己抹过微山湖水霸朱袅飞喉间的剑意与那蓬鲜血,自己终于证明了什么,但那证明在自己一夕抚镜自视的夜里忽然就毫无意义了,她是谁呢?她到底是男儿还是女孩儿?她自己也说不清了;……然后她似又梦见了二十五郎在台上的缓步轻歌,那歌声那么宛转悠长,而那歌喉上的眼又是那么清锐镇定,他是男人吗?这世上还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畸零地活在这个错乱的生中的人吗?……
魏青芜脑中纷繁错乱……久久久久,魏青芜醒来时,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坐在自己对面,他的手中,托着一粒她在昏迷中连连咳嗽吐掉的喉核儿。
第三章人(1)
白天的戏场空空荡荡,魏青芜躺在台后楼上的那间斗室里,想:原来,那些外人看来如此热闹显赫的戏剧名角儿,平日的生活也是如此寂寞的。——要在寂寞中攒多少的情怀才会有台上的那精彩一瞬呢?而这是一个多么错乱的生呀,他们为什么要他在台上扮一个女儿呢?她为什么又要在台下那大戏场里一意扮成一个男人呢?她的脑中一片清醒一片悲凉。
墙上颇有污迹,但这小室收拾得极为简净,简直看不出是一个戏子的住所,床头有一本戏文脚本,里面记的戏文颇多,那册子封面上却题了三个字,笔意清拔,想来就是他题的:“隙中驹”。——魏青芜似是在哪里看过这三个字,想了想,才想起“白驹过隙”这一句成语,那是比喻时间的溜走就像匹雪白的马儿飞快地穿过所有时空的缝隙吧?看到那三个字,魏青芜不由就感慨良多,她也是和他一样在这如驹过隙的时空里短暂地生着,又何者为戏?何者为生?魏青芜忽想起他手里托着自己易容时用的那粒喉核的那一刻的样子,他该已知道自己本是个女子了吧?但就是这番变化也没让他有什么惊容。也许,他串的戏文本多,把人世间这些翻覆变幻早看惯了,也看淡了。
她摸摸肩上裹扎的净布,伤处虽痛,却有一种温柔的感觉。她想着他台上翘如兰花、台下静似古笔的手指,心中的滋味只觉得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二十五郎在窗前静静地坐着,见她醒来,他也没有出声。他也没问她的伤势来历,自坐在一边静静地看护。不知怎么,每次一见到这个唱戏的人,她就有一种安详宁静的感受。——戏中俱是梦,梦外才是真,那些荒林苦斗、家门使命、脂砚刺杀、秘闻私隐……不知怎么,那么严肃重要的一切在这小楼里仿佛都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只有这晨光下彻,坐在窗前的他与卧在床上的她,这一切似乎才是人生中真的一刻。
这一天是国忌,不能唱戏,偷来的浮生半日闲。楼外忽有衣袂掠风的声音,魏青芜一惊,二十五郎就下了楼,魏青芜放心不下,躺了一刻,也就跟到了后台上。她就着幕布的缝隙朝前台望,却见二十五郎似也知道她的仇家要来了,却并不惊慌。他一个人在空空的戏台上念道:“《霸王》、《起解》。”
这是两出戏名,前一出唱的是项羽,后一出则是后来流传极广的苏三。魏青芜不由愣了愣,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二十五郎在台上穿着平常的衣衫,倒是一副好小生的模样,接着他就开口唱了起来,他唱的角色却并不是小生,而是戏文中有名的黑头:西楚霸王。魏青芜一愕,万万没想到二十五郎如此多才多能,原来他不止是能唱旦角儿的,还能唱一个旦角儿万难唱好的黑头。照说他唱起楚霸王未免显得身量过瘦了,哪想他一抬手、一扬眉,倒别有一种壮烈悲慨的气势。戏园门口这时已闯进了几个人,二十五郎却理也不理,才唱到“……俺破釜沉舟方演罢,没想到乌江江头风雨刮。想人生万般皆虚化,纵是你力能扛鼎,怎当得无常偏差……”
台下闯进的人俱是江湖人物,有一个汉子就待对台上的二十五郎喝问,内中有一个老者却似被他精彩戏文迷住了,一挥手,叫那汉子止了声。只见二十五郎在台上一转身,却已换了一付神情,开口道:“……玉堂春光无限好,怎当得、春已残破人将老。带锁披枷谁能料?也是我前生命里多孽报……”魏青芜一愕,但她已看出这几句分明唱的不再是那西楚霸王了,二十五郎几句间已又转到了本色旦角,唱的是带枷起解的苏三。台下那老者一愣,他想是看惯戏文的,才见他把一个霸王唱得意气凛凛,哪想到他一转头却唱起苏三来了。却见二十五郎一身平常衣着,就这么练戏似的一时苏三、一时项羽,兜兜转转、杂乱错陈,却把两出戏文串在一路唱了,台下那老者看花了眼,口里只道:“乱来、乱来,却好看、好看。”
跟着他那几个汉子也有爱看戏文的,一个个也张目结舌,不知道这到底算是哪一出了。魏青芜愕了一会儿,才猛然而悟,眼中忽一红,才明白二十五郎的意思。——原来他已料到台下要追来的就是自己的仇家,他没别的办法拦阻,却想起了平时最擅的戏文来,这个文弱少年要凭自己歌喉身段,扰乱敌心,为自己阻他们一阻。
台下却只见二十五郎扮的角儿瞬息百变,把那些听的人都禁住了。魏青芜本该趁此时溜走,却又怕自己一走,会给这少年留下祸患。想他一个不解武技之人都肯这般泼胆相助自己这么一个萍水之交,脚步也就再也挪它不动。门口忽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只听她道:“我昨晚明明见那‘脂砚斋’的那小子就消失在这一带,怎么搜了三两个时辰却还找他不到?”
她的声音本来难听,加上语气焦躁,听来竟像老鸹叫一般。转眼就见那老妇已冲进戏园,身边跟了一个更老的老头子。那老头子低眉顺眼,似是对那老妇颇为服膺一般。魏青芜心中一动,身子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似已猜到了那老妇是谁。只见那老妇进了场中,看了那听戏的老者一眼,咦了一声道:“怎么,这老儿竟像是中都开封的于三呀,怎么,他老头儿闲着没事儿也逛到扬州来了?”
她身边的老头已低眉顺眼地道:“娘,不错,他就是‘太平拳’于破五。娘忘了他可是洛阳金傲林拜把的兄弟来着?”
他一声“娘”把那先来的几个老者身边的几个大汉就说得笑了起来——没想这么个老头子还有这么泼凶的一个娘!于破五却面色凝肃,魏青芜也笑不出,那老头儿这一字称呼分明已证实了她的猜想:原来这两人果然就是盛传江湖的“鬼子魔母”——鬼子谷无用、魔母张三丈!他们是魔教中人,怎么,脂砚斋连魔教也得罪了吗?听口气确是来搜罗自己的。看来“脂砚斋”这些年也真惹下了好多不好惹、不能惹的人物。而至于那“于三”则家居中都开封,他也就是“太平拳”一门的门主了。他与世居洛阳城据传六年前死在“脂砚斋”刺杀之下的金傲林俱艺出少林,他二人也是少林俗家弟子中的翘楚,据说两人乃是八拜之交,看来也是冲着自己来的了。只听那魔母张三丈嘎嘎而笑道:“我就说,昨晚那城东外小树林外像不只咱们两个,看来有心人多着了,只是碍着‘花飞蝶舞、鹰鹤双杀’的面子不好出手。呵呵,于老头儿,你也老大不小了,放着正经事不干,在这儿被戏文迷住了吗?”
于破五脸一红。“魔母”张三丈说着,就已一蹿就蹿上了台,开声喝道:“我说那戏子,你有见过一个肩上插了根峨嵋刺的受了伤的小子来过你们戏园儿?”
二十五郎摇了摇头,顿了下,似也觉不知怎么答话,继续串他的戏文。那魔母意似不信,盯着他眼望去,却只见他平静如常,脸上神情似已完全沉浸到了他的戏里。魏青芜心知这些人自己就是未受伤时来上一个自己怕也应付不来,心里替二十五郎惶恐,她一时不知往哪里躲,一转眼看到了个戏箱,一掀盖,人已藏身其中。那魔母想来已信了二十五郎的话,但心有不甘,一蹿蹿到了后台,她心思本粗,楼上楼下大致搜了下,怒道:“没有。”更不多说一声,拉了她的鬼子就向大门外跃走,口里道:“奶奶的,死小厮,躲到哪里去了?捉到了你,不让你尝尝我的‘九鬼啖生魂’,我这魔母的名字从此就倒着写!”
那于老者惦记他的正经事,略呆了呆,一时二十五郎还未唱罢,他也带着手下的人去了。
第三章人(2)
只见二十五郎这时才转到后台,似已知道魏青芜躲在哪里一般,用手扣了扣箱子,说道:“都走了,出来吧。”
魏青芜才一掀盖儿,钻了出来。二十五郎却把她看了一眼,笑道:“我要给你改改装扮。”
魏青芜一愕,却见他已拿了后台上一套花脸儿的戏服,笑道:“你穿上这个吧,他们一时找不到,只怕还要来。”
魏青芜一愣,心想不错。她本是易容高手,多少次就是凭着这手逃过强手追杀的。但这时她却未动,由着二十五郎把自己拉到一面镜子前,给她脸上浓墨重彩地画了一个大花脸,当真全看不出她本来面目了。二十五郎看着镜中她的花脸模样不觉就笑了一声:“你怕想不到有一天你也扮成这个模样吧。”
魏青芜嘿然一笑,有些尴尬,她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扮成一个戏子。她自有她的本事,先找了块长白布束在腰间,腰登时粗了很多,然后才把那套花脸的形头穿上了,倒活脱脱一个好扮相。二十五郎就把她拉到了前台,知她有伤,找了张做道具的椅子给她坐了,自顾自又唱起苏三来。他虽未上妆,但脸上神情酷肖。可以说魏青芜还从没这么认真地看过一出戏,看着看着,人似不由就走进了他串的戏文里。二十五郎料的不错,果然,不到一顿饭工夫,那于破五与“鬼子魔母”一先一后又转了进来,楼上楼下一顿好搜,没想到灯下黑,全没注意到明晃晃地就坐在台上的那个大花脸就是自己要找的人,甚至没认真向她看上一眼。直到他们这两拨又走时,魏青芜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耳中却听二十五郎歌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到如今我拔剑自刎在乌江,有谁人泪起一千行……”
魏青芜得自母族赵姓的金创药甚为灵验,不过三天,她肩口的伤势就已经平复了。这三天来,因为国忌,二十五郎俱没串戏,两人这么相处下来,却也熟了。只是说过的话倒并不多,那天,魏青芜笑向二十五郎问道:“以你的学识,看来不只可以唱戏,为什么不去干点别的什么,这辈子就这么沉沦在这一行了吗?”
她也是为二十五郎感到可惜,要知戏子的身份在这个世俗中毕竟是颇遭人讥诽的。说话时他们正在江边——那几天两人白天无事可做,常去江边。二十五郎在风里默然不语,半晌反问道:“这一行不好吗?”
魏青芜愕了一愕,有些尴尬——她无意伤害这个行止特异的少年,只喃喃道:“也不是不好,只是、我觉得,你费心费力串的那些戏文,真正演下来,其实又有什么人真的在乎?串给那些俗人看,未免可惜了。”
二十五郎微微一笑,道:“这世上可惜的又何止一戏。何况……毕竟这一行赚得还多些。”便不再多言了。魏青芜只觉他心中一定埋藏有许多旁人难解的秘密,却也不知怎么问他。回过头,她在小楼里时,恰逢二十五郎不在,她闲来无事,便拿起了那本《隙中驹》来看,正看得闷,无意见从书页中飘落一页夹着的纸,她捡起细看,才发现上面竟记载了一笔笔银钱来往,俱是二十五郎于各处通衢大驿串戏所得的收入,数目也确实丰厚。再看支出一栏,魏青芜才一愕,一笔一笔俱是捐到各处“慈济堂”、“广济堂”的账目,银钱数目也历历在目,最后一笔却是近日的——他在扬州串戏所得的二千一百两纹银,捐入扬州“广济堂”的就有一千八百两整。魏青芜放下那张纸,出了会儿神,要知当时朝廷各地也多办得有慈善堂收养孤老儿童,魏青芜也没想到他会把唱戏的大半收入用来做此。想了一会儿,她忽有一股自觉惭愧的感觉——自己枉称学武有成,一向也有行侠之念,但江湖之中,号称侠士的人只怕多了,却有几人曾认真倾力做过此等善举?不过多半把精力用在门派家族的争斗上了吧。
魏青芜细细夹好那张纸,连书也放好,做出不曾动过的样子。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心中只觉,那一张纸必是二十五郎心中所系的一点纯净之处,他不向人说,别人也无资格来问,因为那份纯净的赠予与担负原不是别人随便的赞许与钦佩可以轻易触动的,她无权那么粗暴地走入另一个人如此纯净的心灵。
三天后的申牌时分,魏青芜易容成一个中年仆人,悄悄出了城西门。城西门是一片乱坟岗,她要在这里等她的大伯,这是她临行时与大伯约好的。
她的大伯名叫魏庭杞,说起他来,可是山东魏门的擎天之柱。魏青芜知道大伯已经来了,那晚还曾暗助自己一臂之力,她肚里也正堆积了好多问题要问大伯。
天看看已经擦黑,魏青芜听到远处似有风吹草动,一抬头,却没见到什么。然后,猛听身后有人道:“青芜,这里。”
她一回头,才见大伯穿了身平常百姓的黑布短衣,叨了根旱烟管,蹲坐在一块残碑前,倒真似一个平常老头儿。魏青芜心下惭愧,大伯的功夫每次让她见了都会生出这种惭愧之心。只听大伯问道:“你已经查出来是谁放出的消息了吗?”
魏青芜点了点头,道:“是传说这次要被刺杀的对象——林侍郎自己放出的消息。”
魏庭杞面上也是一愕,喃喃道:“是他?他怎么又有消息来源?”
魏青芜道:“据他自云,好像曾提点刑狱,在武林之上广有消息来源。”
魏庭杞喃喃道:“那他好像也很难知道呀,难道……是托杀手的主人走露了风声?”
看到老伯也露出少见的疑虑,魏青芜也不知说什么了,半晌才道:“那就不知道了。只是这几天,侄儿却接连遇到了当年‘脂砚斋’刺杀成功的江左‘鹰鹤双搏门’剧老门主的儿子儿媳,还有洛阳金傲林的拜把兄弟于破五,另外还有‘鬼子魔母’也来了,他们倒不知是为了什么缘由。林待郎这次放出这消息的目的,据侄儿偷听来:似乎就是要以此招脂砚斋的仇人前来以为自保。”
她大伯冷笑了一声,道:“那也未必就能自保。”顿了下,才又答她所问道:“鬼子魔母两个老家伙也来了?嘿嘿,他们那段仇结在二十多年前,没想到现在还没放下——他们的儿子据传就是二十一年前‘脂砚斋’那档生意所杀,以后魔母就有些失心疯,非要她男人当了她的儿子养才肯干休……”
魏青芜一愕,心头有些微酸,人啊……这些杀戮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只听她大伯轻轻一叹,似也在叹着支持着人这种东西生存下去的爱恨痴仇。他的眼睛望向远处,神情间颇为幽冷。魏青芜鼓了下勇气才问道:“大伯,那‘脂砚斋’确实和咱们山东魏门有关吗?”
她知道这必是门中隐秘,大伯也未必会告诉她的。果然她大伯很想了一想,才一叹道:“不错,关系匪浅。”
魏青芜一愕,结巴道:“为什么?难道咱们家还缺钱吗?”
第三章人(3)
魏庭杞冷冷一笑:“你以为咱们就不缺钱?呵呵,武林之中,外面撑得好看是靠什么撑出来的,还不是钱?岂止‘脂砚斋’,连上那些武林上所有有名的杀手组织,比如‘鬼叫七月半’、比如‘穿衣楼’、再比如‘长庚’,到现在,又有哪一个不跟江湖上各股有名的势力有所干联。要不,他们也接不下生意去。青芜,你不知咱们这样世家的难处,所入者少、所出者多,生齿日繁、负累极重,又不得不撑下去,不撑下去叫咱们怎么活,一门人出去做小买卖吗?种种繁难,你没到过账房,是不晓得的。这么一大家人活下去,又顶着这么一个世家的名头,好多事和好多生意买卖都不能做,你当容易吗?”
魏青芜就想起家里账房内那幽暗的环境与一长列一长列的柜子,她低了头,轻轻一叹:这个世界中到底藏了多少外人不知的隐秘情节?她大伯似已猜到了她的所想,叹了一声抚慰道:“青芜,你也不必惶愧,魏家二十七年前是接手了‘脂砚斋’的事,但‘脂砚斋’一门自有它的规矩,而且魏门也还算有些自己的规矩,可以说,从二十七年前接手后,‘脂砚斋’刺杀的人种种皆有,就算不管他们声名如何,但也必有他们取死的理由。这生意可不是随便乱接的。”
魏青芜轻轻松了口气,真是这样吗?但她也不敢深究,问道:“大伯,那这次出钱托‘脂砚斋’暗杀林待郎的又是什么人?怎么会事先走漏风声?”
魏庭杞就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呀,这样的事,出钱的和接手的俱为隐秘,也都自藏身份,相互之间都不肯说实话的,就像他不知我们是崔巍一门一样,我们也不知他的底细。至于怎么走漏的消息,我也不知情了,只是这回事情看来真会很有些麻烦。”
然后他望向魏青芜,把她很打量了一会儿,才道:“青芜,门中决定,这次的任务就交给你如何?二十五日是林侍郎夫人的生日,他们点了二十五郎的戏。既然你已跟他交熟,不如就由你混入林家,于当日刺杀掉林老侍郎。这回事很重要很重要,出手相阻之人必多,你一遇相阻,立杀无赦。我也会派人暗中引开他们。你——敢接吗?”
魏青芜愕了愕,她心中也觉不妥,但这么多年她已习惯服从大伯的命令,没细想就已点头道:“是!”心中还隐隐有那么一丝振奋——她奋斗多年,到底得蒙门中重任,得预门中大事了,她一个女孩子做到这一步,不易啊!又费了多少心血呀!
黑暗中,大伯的烟锅一闪一闪,神情静静地疲惫无限。
魏青芜是在答应了大伯之后好一会儿,重返扬州城才感到后悔的。她的后悔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由此一来,自己等于已把二十五郎也牵入了这场武林上凶危难测的事,而他一直当她做朋友。一念及此,魏青芜心中更是火烧火燎的惶愧。她能这样吗?她不这样行吗?她心中反反复复地想,想得心都倦了。
二十五郎却全不知情,那晚,他又与魏青芜在深夜之后去吃那个小馄饨摊子。还是那个荒僻的小巷,碗里的热气腾腾而上,隔在中间,模糊了二十五郎和魏青芜彼此视线中对方的脸。魏青芜心中一叹:如果没有这热气隔障的话,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二十五郎那镇定的面容与信任的脸了。馄饨她没吃多少,却叫了酒。她为扮一个男子,本来专门练过酒力,可那晚,几口酒下肚后,不知怎么,一股酒意就似乎就涌了上来。只听她轻轻一叹道:“殷兄,你说,人这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低头看了看酒,今晚,她有好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不该说。说又能怎么说呢?酒杯里映出了她的脸。她在魏门之中,经过这些年的苦熬,终于出头了。而这件事成功后,她的位置该算已爬到很高很高,可她忽觉得这一切原来如此没有意义。在这场社会秩序中,她不服生来父亲就是庶出的命,不服自己是个女孩儿就该怯懦一世,苦熬磨练,终于有了今天这苦搏而来的一场重任,可她忽然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已从大伯口里知道,于破五之所以为兄弟出手,表面上是因为兄弟之情,实际原因是他想接手金傲林遗在洛阳的势力,如果想名正言顺,他就必须为把兄弟报这个仇;而“花飞蝶舞、鹰鹤双杀”中的剧古,原来并不是剧老头儿亲生儿子,与他养父也一向不和,他要重收“鹰鹤双搏门”,只有报了他的杀父之仇,而剧老头儿的死,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幸事;鬼子魔母的独生子死后,依他们魔教之令,如不杀仇人,则不许再收传人,他们这一支也就要在魔教中从此消亡;总之,大伯一脸寂寥地道:这就是武林,人人都要在已经设定好的程序中运转的,不是没有感情,而是附着在感情上的东西太多了,也太重,重得连真正的感情已被压弯压变形了。
魏青芜茫茫地抬起头,眼里,是一个如此僻静的小巷与看着都有点荒凉的世界。这不是她少年时所设想的江湖,这只是武林,在如此疲倦与精密的秩序重压下的武林,连杀人与复仇也摆不开那些秩序的设定了。她忽然觉得好累,那些与自己正敌对着的剧古、张三丈与于破五,是不是也会觉得好累好累?
她似乎这一时才忽然明白了二十五郎之所以执意唱戏的原因,她想起他那一意执迷的戏,不知怎么,心里就有了一丝感动。忽然觉得,和自己一般苦苦修炼的武林少年所期待的,一踏入就会光彩丛生的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如此现实与残酷的世界吗?他们欲成一艺,所成却只不过一术,杀伐一术。而自己踏入的,并不是自己曾设想的“江湖”。只是那重重秩序构建的武林罢了,而二十五郎,他的轻喟浅唱,雪雨风霜,是不是才是一场真正的江湖?他那么执拗地唱下来的一声永不停散的戏是不是才没违背他所求之“艺”而没有仅堕落为求存一“术”?他不是一定要这么做,他这么做只能是因为:只有这种畸零的身份才可以逸出这场不断倾轧的社会秩序之外,以一歌之艺飘摇立足,给自己一点这社会上难能的自由吧?
人啊……魏青芜再喝了一口酒,苦苦道:“殷兄,你说这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第三章生(1)
二十五日的林府很是热闹,戏台搭在了后花园里。林家这花园本来小巧,又搭了个戏台,来的人又多,未免就显得逼仄起来。
林夫人本来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的,有的只说得上一面之缘,却也来了。一想才明白,却不由悲从中来:大家伙儿看来都听说了林家关于“脂砚斋”的事,不知有多少人是冲着看这热闹来的,想看看死到临头的林侍郎是个什么模样。
人生本就是这样——这个世界是缺乏同情心的,自己的生死才是一等一的大事,而轮到别人碰到这样的事了,那就是一场热闹一场戏,大家都是用这看戏的心情来看的,稍以消解一下自己的疲惫与无聊了。
魏青芜只说好奇,扮成一个跟戏班的小厮,也跟着二十五郎混进来了。二十五郎是名角儿,他那天的戏要在傍晚,白日里只一群本地的角儿们应付客人们在闹,直到傍晚才是正经时刻,重要的客人一个个要来,林侍郎与夫人也都要在园中陪着客人看戏的。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戏台前的闲杂人等一拨拨地退了,然后才见林侍郎陪着老爷官商们来到了台前坐下,然后是林夫人与太太们坐在后廊里,然后才正戏开演。先还只是《满堂笏》、《西游记》一干热闹戏文,然后台上静了静,已是华灯初上,轮到二十五郎上场了。只见他正旦打扮,先串了一出《卖水》,然后退下去,再上台时,却穿了一身白衣,扮的却是《窦娥冤》里的窦娥。满座宾客都一愣,没想到今日这么个大喜的日子,林家会点这出戏文。林夫人也一愣,悄悄问身边的丫环道:“是你老爷点的吗?”
那丫环摇摇头说不知道。下面正在窃窃私议着,已听二十五郎在台上开腔道:
……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念窦娥身首不完全,念窦娥从前已往干家缘,婆婆也,你只看窦娥少爷无娘面……
……念窦娥伏侍婆婆这几年,遇时节将碗凉浆奠,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纸钱,只当你把亡化的孩儿荐。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
要说这出戏文在这大生日里唱来未免太不吉利,但那二十五郎串得偏偏精彩,众人只顾看戏,倒一时忘了管什么吉利不吉利了。这出戏并不长,一时已唱到法场那出,更见精彩。连台下的仆妇小厮们都看住了,一个个浑忘了要上茶上水,呆立在那里,有的年长的经过世路的看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对魏青芜来说,这正是出手的好时机,只见她扮做个戏班的麻面小厮,偷了戏单,捧着就上了正席前。也没人拦她,只当是戏班里的要林侍郎点下一出要看的戏文呢。魏青芜心下暗喜,只听台上的二十五郎声忽嘶裂,台上却已唱到了这出戏文最高亢的一段,众人只听他唱道: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命更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台下看客们哄的一声好中,魏青芜却适时把戏单递向林侍郎手上。林侍郎接过戏单才要看,魏青芜却一把抽出了她藏在戏单下的匕首,一着“专诸刺”直在戏单下向林侍郎要害刺去,她要的就是这么个时机,在戏最高潮处出手,她知殷商有本事在那一刻吸引住所有看客,事毕后她就可以照她事先探好的路悄没声息地溜走,众看客只怕要这一出戏完时才会看见已经血溅寿筵!
没想林侍郎似早已料到了有这么一着似的,左手里戏单忽向下一压,正压在了魏青芜藏在戏单下持匕首的手上。魏青芜大惊,她没想到林侍郎真会功夫,而且这一压分明就是北派王屋山的五行手。她更没料到的是林侍郎早有防备。她应变也快,一着“尖刀解腕”,匕尖倒转,就向林侍郎压下的手上割去。林侍郎手却转为虎爪,一闪避开了她向上的刃尖,扣向她手腕。
魏青芜腕间极为灵活,轻轻一扭,用的是小擒拿十三式里的“倒勾手”,还是向林侍郎的左手反刺而去,然后空着的左手也没闲着,一掌拍出,用的是她山东魏门的“崔巍掌”,她知这时掩饰身份已不可得了,只有直击林侍郎胸口。林侍郎的左手却迎了上来,一抓握住了魏青芜的左掌,但他左手闪失之下,那匕首的尖锋一下就刺破了他的左手,血溅了些出来,洒在戏单上,戏单上就单露出了个匕首尖来。魏青芜已知此时最是吃紧,并不退缩,右手与他的左手就较上了劲儿,那片硬木为底的戏单在林侍郎手下被内力贯注,却也不是容易破得的。他们二人另一只手就展开了大小擒拿,相与搏杀。旁人只顾看戏,倒没人注意到身边左近已有二人正在生死相搏。林侍郎似也不想惊动别人,这是一场哑声的惨斗,魏青芜想不到这个看似衰朽的老儿居然有这么好的功夫,自己分明已无力胜出,只听林侍郎口里低声道:“嘿嘿,脂砚斋,脂砚斋,我总算等到你们了。”
魏青芜手下与他相抗之势已经胶住,心中更觉出不对,嘿声道:“你怎会知我会要下手。”
那林侍郎冷笑低声道:“我本就早就防着,你以为你这些天躲身勾兑楼我不知吗,但你山东魏门声名太重,我要抓非要抓你个现场不可。——你以为这次托你们暗杀我林某的是谁?”
魏青芜一愕,只听林侍郎已冷笑道:“就是我自己。我当年提点刑部,一生破了多少大案,会就那么甘心引退了吗?要不是金傲林遭你们脂砚斋暗杀,我手下调查不力,怎么也破不了这个案子,朝廷中有大佬就势攻讦,我会这么早就退隐养老?!我姓林的与你们仇深似海,也咽不下这口气。嘿嘿,今日我擒了你,查出你幕后主使,明日我林某报出去,只怕就又可以名传武林,等官复原职后、再去收拾那帮朝中政敌。这些年,我想了无数方法来找你们,你们也确实踪迹隐秘,我要不想出这么个绝招,自己出钱让你们来刺杀我,想找到你们可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第三章生(2)
魏青芜才知他是怎么事先知道了脂砚斋要来暗杀他的消息——原来,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她知今夜已无力成事,目下当务之急就是逃,只见她忽一张口,一枚藏在舌底的暗器“小丁”就向林侍郎眼中射去。林侍郎也没料到她会有这手,右手力道一松,偏头就避。魏青芜更不怠慢,一脚就踢翻了桌子,双手已从林侍郎手里挣脱,身子一退,满堂贺客太多,见桌子一翻,人人惊愕,她就专往人多处退去,知道林侍郎也不易追击自己。
果然,林侍郎站起身,怕伤客人,自己正在踌躇追与不追之间,魏青芜已退到了院墙边上。她一击不中,便待全身而退,这里是她探好的脱身路径。哪想她身子才才跃起,墙头就冒出一个黑影,一掌就向自己头上罩来。魏青芜连忙沉身下避,这一避就避到了树影暗处,花园之中看戏的人们还在忙着看那林侍郎身边翻倒的大案,也就没留心看这院墙边上的形势。墙上那人掌力却极为强劲,魏青芜一避虽险险避过,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抬眼向墙头望去,却见一个人的老脸正在墙头上冲自己冷笑,却正是“鬼子”谷无用。魏青芜一惊,知道他与“魔母”张三丈形影不离,一转眼,果然见到魔母那张鸠盘脸已露出墙头正在冲自己无声怒笑。
她一惊,身子就待退后,哪想转眼间左首已冒出了于破五。她心有不甘,犹待向右首冲去——怕什么却来什么,只听一人娇声低笑道:“小兄弟,你想走吗?”却正是“花飞蝶舞、鹰鹤双飞”不知什么时候已无声无息地窜到了自己的右首埋伏着呢!
魏青芜长吸一口气,知道今天这次她是万万走不脱了,但她犹要一战。她没想到自己如此精妙的刺局原来竟是一场镜花水月,处处已落入了别人的算计。无声中,剧古的身形已盘旋而起,向她头上直击而来,她一避,身侧就是路雪儿的峨嵋双刺,她无奈之下,只有贴地滚开,然后就觉腰上撕心一痛,一回头,却是“魔母”得手,手里已血淋淋地抓着自己的一块肉,脸上一副恨不得将自己生啖的神情。魏青芜心下一惨,知道自己这一下是万难脱险了。
“死——”她脑中绝望地想起了这么个字,然后,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置大敌于不顾,反回头望向台上的二十五郎的所在。只有在这生死之刻,她才明白了自己深心的感受——原来她的心中已注定忘不了那个人的,那个人的身形已早已锲入了她那本来空虚的生命中。“隙中驹”,她不知怎么想起了他提在册页上的三个字,这一生真如白驹过隙呀!围困住她的人也为她面上的神情所惑,不由齐扭头看向台上的二十五郎。——他会知道自己就是这么样死于暗夜吗?——而自己混入戏班行刺会不会给他日后带来麻烦?——魏青芜此时最后悔的是:看来自己此生已无望向他一吐情怀,她也是此时才知道自己心中真正的情怀。——如果生活能够重来,她情愿摆脱掉生活中所有的束缚,恢复一个女儿身,陪着他风风雨雨,浪迹通衢,卖艺一生也是好的。
二十五郎的戏文已唱到了最后一句,他忽然向林侍郎凝目一笑:“你还记得当年屈死刑狱的那个小孩儿耿昭儿吗?”
满场沸沸,他这一声只林侍郎听到了。林侍郎就一愣,却见二十五郎一抬手,已拔下了头上一格乌簪,身形一跃而起,左手一抖那铁簪,直向他喉间刺去。魏青芜此生还没见过这么快的出手,林侍郎大吼一声,五行手已全力击出,他是个高手,那一击之势极为凶悍,魏青芜才知道他刚才分明还藏有余力。然后,场面变得太快,二十五郎与林侍郎一接即退;然后,只见二十五郎抚胸而咳。那么,他也没躲过林侍郎的这全力一击?他为什么下手?难道大伯让自己的一击竟是虚的?意图是引开别人的视线,而他才是真正的“脂砚斋”杀手?魏青芜心中一阵迷茫,然后只见林侍郎一手抓向自己喉间,似要用力握住什么,但他再也握不住了,半晌,他手一松,一串血珠就从喉间簌簌落下。众人尖声惊叫,二十五郎就在众人惊叫声中,一把摘下台侧悬着的串戏用的道具剑,人如飞鸟般向魏青芜扑来。剧古五人也被这变化弄得心中一乱,这一乱间,二十五郎已一把抓住魏青芜的腰带,提着她就一跃出了院墙,人向扬州城外疾奔而去。
魏青芜双目一闭——“脂砚斋”、“脂砚斋”,为什么要叫“脂砚斋”?二十五郎敷粉做戏,名贯八方,她到此时才明白那个组织叫做“脂砚斋”的含义。
剧古五人在身后疾追。二十五郎身形极快,虽提着魏青芜,身法上一点也没觉累赘,到了那城墙边,他手里忽飞掷出一个飞爪,一爪抓住了城墙头,他带着魏青芜借着那一索之力一跃疾上。索子一飘一荡,他在城墙头停都没停,身子已直接荡到了城外。魏青芜在他腰间都不由暗里为他喝了声彩,然后觉得自己被“魔母”张三丈抓裂之处撕心一痛。二十五郎是向城西乱葬岗方向奔去的,那里正是魏青芜当日与大伯相会之处。魏青芜只不懂他为什么到了乱葬岗会在那儿停下来,他应该知道后边还有追兵呀。他分明还没气喘,不是跑不动了。二十五郎已把她放在地上,伸手在襟上扯了一块白布就裹在了她的伤口上。魏青芜心中一急,这时还忙不到这个事上呀。她抬眼望向他脸上,他脸上已分明全没有了台上的姿容婉倦,一双黑核般的眼闪着精光。不一时,只见剧古、路雪儿、张三丈、于破五、谷无用就飞腾而至,他们一到,就围着两人布成了一个圈,目光冷冷地望着二十五郎的脸。半晌,只听剧古冷哼道:“好个二十五郎,好个殷商,你可把我们全都给蒙住了,真正的‘脂砚之杀’原来就是你吗?”
二十五郎淡淡一笑,侧着的身形间流露出一股骄傲,他这是一种无言的默认。
“魔母”张三丈犹难置信,瞠目道:“不会!”
二十五郎却淡淡道:“不错。”
剧古已忿然道:“你幕后主使是谁?”
二十五郎却哈哈一笑,冷冷道:“什么主使?脂砚斋只是个代号,如果称为组织的话,那么这组织之中也只有我一人。”
旁人都难置信,魔母张三丈已嘶声道:“你撒谎,以你年纪,怎么也不可能名成三十年。”
二十五郎叹了口气,道:“不错,六年前我才真正接过脂砚斋的名号。那一年,我误伤了三个人。”
他侧目向荒坟乱草间望去,神情一片悠远。只听他淡淡道:“那三人从此已无再行刺杀之力,后来我才知我是伤错了人。他们当初创建脂砚斋,以高价杀武林大佬以敛财,实是为了别有一番情怀在胸的,我也敬他们这番情怀。他们三人游走江湖,串戏为生,却一力抚养了江湖中一干流落的孤儿。他们三个俱是梨园前辈,功夫不算差,识得人间流离之苦,才做下这番事业。你们枉称高手,一个个俱在武林庙堂之上,知道什么又叫江湖,什么叫做流离?我虽比武错伤了他们,却也应诺他们,要代他们再出三次手,把他们创立的‘弃婴谷’维持下去。这六年,我做到了。今天就是我收手一刺。这一刺后,‘脂砚斋’从此名消江湖。”
第三章生(3)
他说这番话时意气凛凛,魏青芜就想到了他夹在《隙中驹》中的那张纸来,他也是个孤儿吗,为什么他对这世上最后的稚弱与不断被侵害的良善如此关心?看来,他潜隐戏班,所谋也大,倒是别有情怀的了。只听剧古已冷笑道:“嘿嘿,靠杀人以活人,你这般大侠,倒让在下失敬失敬了。江湖中倒有你这般佛口慈心的人在,倒大是不易。”
他言下满是讥刺,二十五郎却面上一怒,旁人讥刺他他可不在乎,但他不能容人污损自己在别人手里接过的事业,他口里冷冷道:“你当那些被杀之人就没有取死之道吗?我接单之前,那三位前辈就已有这个规矩,滔滔浊世,罪恶原多,如果是别的事我也就不会管,如没查到那些人对孩子有过些什么作孽的事,虽酬金再高,我也不会伸手。嘿嘿,‘鹰鹤双搏门’剧老爷子,在武林好大的名头,但你身为他养子,不可能不知道,他当年为谋夺好友家产,在好友死后,是怎么貌似善人,却一手毒杀了好友三个未足十岁的孩子——这事你别和我说你不知道,你也是那时才离开‘鹰鹤双搏门’的。至于那金傲林,他一生狎童无数,逼死了多少不肯屈从的倔强少年,这样的人,我就杀他不得吗?嘿,我以杀人以养人,仰不愧天,俯不怍地,难道这就不算是收债?收你们这些高居于庙堂之上,不念江湖疾苦,反一力迫害危逼的武林的大‘侠’的债!”
魔母张三丈已叫道:“我不管你什么收债不收债,你杀了我儿子——不,你们‘脂砚斋’的人杀了我儿子,今天,不见真章你别想就这么溜开。”
二十五郎忽然一弹手中之剑,指击鞘上,发出木声,冷冷道:“我也没想溜开。五位,就此罢手,万般皆好。否则,我清吹剑法之下,可一向还无不败之人。”
听到“清吹剑法”四字,那几人面色就一变。剧古眼望向张三丈,口里道:“你手里的就是六年前曾败武当山苇道长于一剑之下的‘清吹剑’?”
殷商傲然颔首。剧古面上变色,不只是他,他身边四人神色也变了。武当苇道长号称当年天下用剑第一人,为逼徒出家之事,为一无名之人所败,此后终生不再握剑,好多人都风闻他手掌上只剩了三个手指,却是他败后自削的。剧古五人一听“清吹剑”之名,由不得就心中一凛,也不由有了同仇敌忾之意。
他以目知会了张三丈,分明已有了联手之意。二十五郎却静静向张三丈道:“听说你当年丧子,最痛的倒不为此,而是生了一个儿子,本就是为了修炼魔教中的‘啖子大法’,要以这儿子为‘血鼎’来练的。如不报仇,以你魔教规矩,这大法就修炼不得了,此事可真吗?”
魔母嘎嘎而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啖子大法’,我已练成‘八子啖魂’了,你今天就亲自来做那第九子吧,我还找不到这么好的生魂呢。”
二十五郎冷冷道:“血腥之甚,凶名久著,你已练到第八层?那你为了取紫河车,已害过不少孩子孕妇了吧?”
说着,他一弹剑,引声长吟道:“我之所以留下来等你们,就是为了问你这句话,如果属实,今晚就要顺手除掉你的。”
他这话极为张狂自负,张三丈嘎声而笑:“倒要看你怎么除来?”
她语意虽悍,心里却不知怎么有些虚,侧目望向身边剧古与路雪儿、于破五三人,那三人冲她一点头,已许她共同出手。张三丈胆气一振,一双魔爪已张扬而起,如黑风怪兽,直抓向殷商心口。殷商又是轻弹了一下剑鞘,飘身而退,仰首向天,淡淡道:“天道不仁,我今天倒要代你诛恶了。”
忽然一阵风起,乱坟间就是一大片木叶萧萧而下,剧古身形已盘旋而起。他一出手,就是“鹰扬淮上”。这是“鹰鹤双搏门”的绝技,路雪儿也拔刺出手,于破五也打出了他的“太平拳”。他们各有所图,今日是一意要废了“脂砚斋”这一向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杀手。他五人盘旋而至,二十五郎却忽朗笑道:“鹤飞鸢游不能持,碎镜朱颜起唏嘘?——我今日倒要借用你夫妇这两句好句了。”
说着,他弹剑而歌道:“野有蔓草久披离,破愁城外想吹竽……鹤飞鸢游不能持,碎镜朱颜起唏嘘……飘风附梦两由之,叹生笑死问得渠……渠言一臂果长执,何妨风雪鬓眉湿?”
他长歌出剑,魏青芜才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清吹剑法”。只见殷小哥儿那剑鞘中却是一把木剑,剑上有孔,迎风一展,风过孔洞,就闻得一片清吹之声。那声音恍如乐声,隐隐约约,缥缥缈缈,曼若有调,散若无腔。他一支木剑在五大高手之间盘旋游走,却全不露惧色。忽然他振声而笑,张三丈已中了他一剑,殷商身上却被“鬼子”谷无用在左肩头抓出了一个洞。张三丈面色惨变,她修炼“九子啖生魂”之魔教大法已到了第八重,这时是绝对不能轻易受伤的,一旦受伤,万难复原。只听她喉中低吼了一声,一摆手道:“你们站开。”
剧古与于破五一愕,却见谷无用已一脸惊容地先站开了。张三丈一手抓向头上,用劲甚猛,已撒开了她自己的发髻,一头披乱的长发就乱垂了下来。她双手不停,竟一把一把向自己那张老脸上抓去,用的力也大,竟抓出一道道血痕。路雪儿听说过魔教的事,已尖叫道:“是‘解体十三术’!”一拉丈夫,已忙不迭退开。张三丈此时却更见张狂,人忽一跃,已头下脚上,倒立起来,全身破衣飞舞,长发如鞭,卷成一股黑风似地就向二十五郎攻到。
殷商这时也面色严肃,知道张三丈已用上了拼死的法子,他一剑直引,一缕风声就在剑孔中低鸣起来,虽混在张三丈那怪异高叫的声浪中,却也清晰可闻。谷无用看他已被张三丈困住,自己知道帮不上忙,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看到卧倒在一旁的魏青芜,招呼了一声,四人就一齐向魏青芜攻去,他们要藉此以乱殷商的心神。魏青芜大惊,她腰上重伤,站立不起,只有以“坑杀九滚”之术满地翻滚乱避,狼狈至极。半晌她见对方虽连伤自己,还没得手,欣幸之余,才猛然明白——他们不下杀手不是为不能下,而是为这样更可惑乱二十五郎的心志。魔母的“催魂鬼叫”已一声较一声尖厉起来,这“催魂鬼叫”是“九子啖生魂”以身飨魔术中“解体十三术”的厉害招法。渐渐只听她声音越来越厉,而“清吹古剑”的清吹之声却越来越弱。魏青芜心中一惨,痛恨自己帮不了二十五郎,反增负累,正待撞向路雪儿双刺以图自尽之时,却见那边黑风滚滚中一团血色如喷发般爆了出来,那血雨每一点都似劲道极强的暗器。魏青芜心中惨尽,却忽见一抹淡淡的木纹之光在那血雨黑风中荡了起来,然后只觉腰间被人一拉,一个人声在自己耳边轻轻道:“走。”
身后传来“魔母”张三丈的一声惨叫:“你——好狠。”二十五郎以一式“清城吹角”已废她于荒坟乱草之间!
那其余四人犹在怔愕,魏青芜只觉身子就腾云般飞起,一跃一跃地被二十五郎提着跃向远方去了。
第三章总成欢
那是扬州城外的一处乡间小庙。庙里刚刚烧完了社火,村人已经散了,只留下一个为草台班子草草搭就的酬神用的戏台。戏台上这时空空荡荡,刚才的锣鼓喧嚣这一刻都散入江风余日了,而那些油彩花脸也该已经洗尽了吧?二十五郎肩上裹着纱布,怔怔地望着那戏台,他又想起了他曾串过的戏文了吗?
魏青芜的伤势比二十五郎要轻,所以先好了。她在后面二十余尺处静静地望着那个少年人,想起他在台上惊鸿度影般的身形,心里一时像是恍惚了。她静静地看着二十五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于她来讲,他依旧是一个谜。她只知道,她与他初见时,第二天一起去过江边,两个人如男子般兄弟相对;后来她受伤时,初露女妆,他像个沉稳男子般静默相待;再后来,在戏台上,她扮黑头,他演苏三,那场戏文让魏青芜有一种荒诞的感觉,那时,她这个黑头是真的想护住他这个“苏三”在台上那娇怯的身影呀;再后来,就是刚才,他又上台上妆串了一出戏,她已跟他学会了一出《拜月亭》了,也本色上台,与他扮作戏中的两个闺中密友蜜情相侍……
魏青芜抬头看了眼明朗朗的天上那轮温煦的日头,心中只觉一种恍惚之感——这算什么?她本以为作为一个永扮男装的女子,她已注定永远找不到与任何一个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相处的感觉了,但在这个以戏为生的人身上,她似重又有了一丝契合之感。她想起刚刚社火中混进来的“矮轱辘”卜虎,他与这少年似是朋友,似知道他在这里一般——他也与“脂砚斋”有关吗?“脂砚斋”到底与梨园是什么关联呢?只记得卜虎在台上又混串了回丑角,逗得众人大笑,最后口里念了两句道白:
人生何来对与错,权且将错来就错……
这一句,让魏青芜反反覆覆在心中掂量了良久,似是这一句已解开了她在如此错乱的生中一个心结。是呀——人生何来对与错?权且将错就错吧。
她看向二十五郎,这个她在如此错乱的生中碰到的第一个心许之人。——如果二十五郎就是那她所难了解的生命中的那一场场她所知所措的“错”,那也是她爱的“错”,就让它这么错下去吧。她走身二十五郎的身前,只见他蹲在地上,正用手指在地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划着:
戏……
梦……
人……
生……
然后他似痴了,想起些什么似的,好久好久,最后又划下三个字:
总——成——空——
魏青芜的眼里忽有一股热意,那是泪。——这个她所不了解的人,为什么要‘总成空’呢。她想,她虽不知前因后果,但自觉也是能明白那一种幻梦之感的。她轻轻伸出脚,把地上的最后三字涂掉,想了想,又用脚在地上划了三个字道:
总——成——欢——
她看着蹲在地上似全不解技击之道的二十五郎那孤倦的身影,心里一种感动如水漫长堤似的漫了起来:而这怎么是我要的一个不快乐的你?她觉得一种什么在自己胸中爆裂开来。这一生中,她枉学武技,枉学易容,她既不及他入戏、也不及他的出戏,但无论能力如何,她都要——他戏梦人生总成——“欢”——的。
她要。
二十五郎疑惑似地抬起眼,魏青芜的脸上却有了一丝宁定的神色。戏台外的余阳照着这个几乎扮了一生男子的女孩儿和一个在戏台上总是出演旦角儿的男子,静静的,静静的,一丝微凉乍暖就这么在一片静默中浸润了开来。
好多人知道卜虎是最后见过二十五郎的人,所以他们老来问他,“二十五郎到哪儿去了?”
卜虎不答,最后被逼急了,就一笑:“他跟了一个男人去了。”
旁人大惊,惊罢却也相信了,他原是一个不在他们忖度范围内的人,他做什么他们也会貌似体谅的。不久,江湖中没了“脂砚斋”,却传出了一对“妖侣”的消息。再不久,卜虎也离了扬州城,最后见到他的人说,他走出扬州城外,看了这城墙一眼,拍了拍拍板,轻喟似的用他沙哑的嗓子只唱了一句:
叹、叹、叹,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这是一句苏词,苏东坡的词。时间就这么寂寂地在喧闹的扬州城与沉陷于生活的百姓日常的日子中溜走,他们解得那畸零的一叹吗?——这隙中之驹,石中之火与梦中之身啊!
第四章黄金万两一人头(1)
九把太师椅上,却坐了十一个人。满座之中,就数那两个蹲坐在椅子面上的最不安分了,一会儿一边一个坐在椅子的左右扶手上,一会儿又一齐窜到了椅子背上,一个面朝前一个面朝后。但不管怎么闹腾,都没有谁太注意他们俩,大家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另一张椅子上。
那张椅子上也是两个人。那是左首最末端的一张椅子,一个穿宝蓝团花寿字长衫的花白胡须老者抱着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正坐在上面。那男子横躺在老者的膝上,赤了一只脚。他的五根足趾上都套着铁环,环顶还有尖刺,那五个刺环通过一根铁链贯穿足背,跟足腕上另一个扣腕的大环连在一起,看来是用来固定与使力的——这只赤足居然还是一样利器,且是中原不多见的利器。
只见他脚上的二趾也长,这时似断了,虚吊吊地挂在那里,骨头全折了,只剩下一点皮肉相联着。
那男子的面色惨白,全无人色。那老者也是刚进来的,脸色阴沉沉的。众人不由齐声开口问道:“怎么,鸟趾兄他怎么了?”
“他死了。”
这三个字一出,大堂里一片沉默。死——大家似一时还无法将“死”这一个字跟“自安门”的鸟趾联系在一起。“自安门”该算是江湖中自我保护最严实的一个门派了,据说,自这个门派创建以来,还没有一个子弟死于非命,更何况是“鸟趾”!
“鸟趾”当然是一个绰号。他是乌趾人,初入江湖时,因为不太会写汉字,总把乌字多写上那么一点,于是大家都唤他“鸟趾”。他也是“自安门”中的左护法“天禽”,算是功夫极为高明的人物了。他虽是异族人,但生性温和,在江湖中大有人缘。以他的功力,怎么会死?而且看样子还多半是死于搏杀!这个乌趾人的出手一向是习惯于赤上一只脚再踢出的。
“是谁干的?!”
椅子上那对正扭动不安的双胞胎兄弟中忽有一人怒颜相问道。
他一发怒,脸上的鼻子眼睛就纠结在一起,本来就不大的一张脸登时更皱得像一颗核桃了。
那老者只是抬了抬怀中鸟趾那赤着的一只脚,把它冲向众人。只见他的足心正中,正印着一根铁令的痕迹。
那痕迹似被人生拍上去的,乌黑闷青,仿佛被烧灼过的样子。痕迹中居然还有字,那是两个字:
铿锵
在座之人多半神色大变。那张椅子上的双胞胎兄弟中的另一人忽笑逐颜开地道:“哈哈,铿锵令,是铿锵令!它居然比我们还抢先到了!”
他就这么拍着手笑着,笑得眉毛眼睛、鼻子嘴角一齐向四外里扯开去,像要蹦出他那张小脸似的。
他的身材本就矮小,接近侏儒,这时笑得更增诡异。
但并没有人跟他恼怒,因为人人都知道他的神经很不正常。他绰号“笑煞人”,他也只有一个表情,那就是笑。
——不停地、没完没了地笑。
他伸手去推他身边的兄弟:“哭丧脸,这么说,小敢子身上也有这个,看来也一定是他杀的了!而他在我们打算悬赏追杀他之前就已听到消息了?”
别人还没怎么样,他的兄弟先受不了了。只见他那哭丧脸兄弟“哭死人”猛地一巴掌打到了他的脸上:“笑,还笑,你就知道笑!说到杀小敢子的仇人,你居然也能这么样的笑!”
那个笑脸侏儒被他这一巴掌打到脸上,笑容瞬间就凝固在眉梢唇角了,却并不消散,极滑稽地定格在那里。
但没有人敢嘲笑他们,因为,他们就是黑道上极负盛名的“笑啼俱不敢”。他们不是双胞胎,而是三胞胎兄弟,除了他们两个“笑煞人”和“哭死人”之外,还有一个就是他们口中的“小敢子”,也就是他们的三弟。三年前,他也就是这样死于那个“铿锵令”之下的。
却见那个穿团花寿字长衫的老者缓缓开口道:“列位,对不起。今日之会,本来是鸟趾负责奔走联系的,但今天……他是无法再开口说话了。我老头子代替他插手算上一份如何?”
第四章黄金万两一人头(2)
遭此大变,旁边人不由都唇齿发涩。听老者这么发问,不由齐道:“有自安门的右护法欧阳老爷子出面,那有何不可?正所谓:适所愿也,不敢请耳。可惜,鸟趾兄这次本是为了朋友奔走,没想我们却连累他送了命。”
那位欧阳老爷子却抬头望向天花板道:“这十六年来,死在铿锵令下的一共有多少人了?”
是呀,有多少人了?在座中人一时多沉默不言。
——在座的人中,有一大半是俱有亲人弟子、爱姬私宠死在“铿锵令”之下的。他们今日之所以聚集在一起,为的也正是这个。好半晌,才听一个面蒙绿纱的妇人道:“算上去年我外子的遇难,一共,数得出来的,怎么也有二十七八个了吧?”
她是京城第一富户“锱铢堂”的屈夫人。她娘家豪富,却并无兄弟。独承巨资,手里所握资财几近巨十万。这屈夫人平生并不行走江湖,所最珍爱的也就是她丈夫一人而已。但去年,她丈夫屈东生就是死在了“铿锵令”下。
这些年来,江湖中不断有人死在“铿锵令”下。而且死者多半出于豪门巨族。但直到今天,“铿锵令”到底是什么,江湖中还是没有人确切知道。他们只知道,“铿锵令”代表了一个杀手,这个杀手出手极为谨慎,却也极为狠辣。被他暗杀的人,可以说,没有一个是小角色,个个的背景都极为雄厚,算是在江湖中呼风唤雨、雄霸一方的人物。但这么多人,追查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毫无头绪。
只听欧阳老者道:“看来在座的虽都出于江湖世家,根基稳固,但想凭自己一家一族之力来查清这个无头公案也是不可能的了。就是为了这个,鸟趾才把众位召呼在一起,因为大家也都是他的朋友。今天,他死了,那我们自安门也算是一个事主了。”
“大家发榜吧!”
“我自安门情愿悬赏黄金一万两。”
那张黑色的榜文就贴到了“江湖墟”上。
“江湖墟”是个地名。
这是一个外表看起来很平常的小镇,只是不明内情的人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么一个地处深山偏野的小镇子,又怎么会如此富庶?
但稍明内情的人都知道,那是因为:“江湖墟”也就是江湖中人暗地里交易的地方。它交易的不是别的,而是人命!这个墟会创建于何年已不可考了,但只要是久泡江湖的人,还没有哪个不知道——这里就是江湖中的杀手们与客户联系交易之处。
“黄金万两一人头!”
那张榜文的题头很简单,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七个字。黑色的榜文上,金粉的大字,醒目到就算你不想看也会自动跳进你眼睛里来。
而这里的万两说的可不是一万两,而是九万两!还是黄金!
因为这是江湖六世家、自安门、锱铢堂的屈夫人与黑道巨擘“笑啼俱不敢”兄弟联名具签的贴子。
他们每一家的签名都代表注资一万两,合在一起共有九万两之数。
——九万两黄金可以干些什么?它几乎可以让你此生什么都不再干,也可以让你此后什么都可以做。它直指的鹄的只有三个字,那就是:铿锵令!但凡提供消息属实者可获万两黄金,而直接搏杀了“铿锵令”主人的人,更是可完整获得九万两黄金的巨赏!
“江湖墟”地处湘赣交界。它只有一条正街,正街两边有几条蜿蜒进去的很长很幽深的长巷。街两边的房子一律白墙黑瓦,路是碎石的。
在湘赣交界处的这个山区,天总是湿湿的,清新中夹杂着一点霉味——风景不会发霉,但有人的地方就会。被打得潮湿了的路面上的石子一颗颗深浅不均地黑着。
而偶有细雨的日子,有远远近近的山映着,深深浅浅的云遮着,这条街道就成了一副淡淡的水墨画,上面镶嵌的景象无一例外:素墙乌瓦,都是黑白色的。
第四章春衫破(1)
“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
薄暮中,那个一身春衫的人眼盯着这副字谜,微微沉吟着。
这里是江湖墟,今日七月半,只是这里山太深了,天气贪凉,怎么着都好像山外春初的天气。
鬼节七月半,有水尽浮灯——没想到在“江湖墟”这样一个靠江湖汉子们打打杀杀求生的地方,一条小巷的黑漆新门前,居然还有这样雅致的灯谜。
那黑门很新,夹在一片白墙之间,颜色分明。只因有雨丝润着,倒也没觉得刺眼。
那门口立着一副竹竿架。竿子上,贴了十几条素白的纸。每张纸上都有字,每一张都是一个谜语,那纸这时沾风带雨地飘着。
这一句打的是个字谜。而门口横匾上,正题了两个字:谜墟。
那春衫人望向门口摆着奖品的案子后面的小姑娘,微笑道:“请问,这谜语的谜底是个‘俩’字吧?”
那小姑娘正打量着他的侧影:春衫是旧的,眉眼是旧的,人不算好看,但很有味道,算计不清年纪的样子,不知怎么让人乍一看就有点熟稔感。他的衣衫鄙旧。可他的笑容每绽开一缕,都像是新的。
“答对了!”
管摊子的小姑娘还没开口,那男子背后已有一个声音接道。
男子没有回头,只是神情间添了一份怅然,沉吟道:“这么说,‘俩剑’吴琅也已经挂了?离出道还不过两三年吧?那时他还是个刚名噪江湖的毛头小伙子。他那号称江湖无两的快剑——虽手持不过一剑、但一出即分为俩的、号称刺杀极品的快剑,也就这么挂了?”
身后那个女声低低叹道:“谁说不是。这次,他失手了,都快有七个多月了。时间虽不算长,但他的名字早就被遗忘了。你看那谜面的纸都好旧了吧?这个地儿,忘记一个人是很快的。总有新的人杀出来,横空出世的,或瘟疫一样钻出头来的。有什么办法?他干的就是这个,瓦罐难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除了我这里还留下一个谜面,以备万一还有惦记他的人寻来,给他们猜中了,好换一点他无意间留在这旅舍酒坊里的东西做个念想,这个墟镇,是再没有一点关于他的消息声响了。”
说着,她伸手抚向那春衫人后背处。那里有一条裂缝,不知是在哪儿刮的一个三角形的口子。只听她口里微怨道:“你倒也真是的,身边明明有几个人人都梦寐以求的美女,还老一个人出来晃。总是这样不检点,春衫著破,真不知下一次又缝上谁的针线呢?”
她这里正埋怨着,一个仆人忽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口里兴奋已极地叫道:
“老板娘,有人揭了那张榜!”
“什么榜?”
老板娘一蹙眉,额上立时就坚起一对青色的小山了。
“就是据说是有这江湖墟以来份量最最重的那张榜!黄金九万两的榜!”
他的声音好像还在梦游:“天呀!九万两!”
然后他才看清楚老板娘身边站的还有人,不由有些尴尬。定睛一打量,才揉眼笑道:“越爷,竟会是您老?您老可是有老久日子没来了。这一次,一定不知又有哪个有造化的能捡到偏宜了。您老有什么时候兴致动了想施恩了,可别忘了小的我。小的这里给您请安了。”
原来那男人名叫越良宵,他生性浪荡,一向是欢场赌坊中伙计们最爱的人物。看那仆人的神情,他面对的竟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传说了。
那伙计话还没说完,一大锭金子就滚进了他的手里。他吃惊地在那里张大了嘴:他明明记得自己个儿刚才因为碰见这个越良宵越爷,双手都因兴奋攥成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了,可眼角只见到越良宵衣角一飘,不知什么时候就已掰开了他的手掌,还在里面放了这么大一锭金子。凭他做伙计的经验,不用看,光凭手感,就知那是十两一锭的可放进皇城内库里存放的货色。
第四章春衫破(2)
这越爷,传说中他某日斜倚黄鹤楼,只为爱那黄昏,随手用一整袋金锭捏制了数百张金箔,于半醒半醉之间,倚栏把酒,临风逞醉,将之悉数从楼头洒下,只为看那空中的阳光、江上的粼粼波光与那金箔如何交映,便疯魔了近半城的武昌人……看来那样的故事竟然是真的!
那伙计已高兴得合不拢嘴来,口里歪歪斜斜地道:“越爷,您出手可真豪阔。看来人人说您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果然没错!”
越良宵只微微一笑道:“你别这么夸我,这可是我身上最后的一锭金子。现在,我敢说,你比我富。”
那伙计开声“啊、啊……”的,意似不信。那越良宵走在前面,双手在自己身上拍了拍,果然轻无一物。却听他轻松笑道:“不过我不怕,既到了这儿,一切一切,自有你们老板娘请我。”
敢在江湖墟揭榜的人,绝对不是平常人。
——因为那榜,是要提着头来揭的。
这也是江湖墟中沿习已久的一个规矩:江湖墟中只有两种榜:明榜和暗榜。明榜都是黑榜,黑底金字,黑底是因为这是一张死亡的名单,金字则是因为,这死亡,是有钱的。
暗榜则无文无纸,私相授受。
敢到江湖墟贴明榜的主儿,一般都是极有实力的,出的金额一般也高,但很少具名。一般成名的杀手韬光养晦,就是接这样的榜,也多是暗中谋划,直接揭榜的少。
直接揭榜一般都是初出道的年轻杀手们,这也是他们闯名头的一个方式。只是揭了明榜,他要杀的人往往会先出手杀了他。这是种极具危险但也极出风头的举动,但只有这样才能换来更大的声名。那意味着自信与豪勇,以后才有再多接高额暗榜的机会。
而直接揭榜,照江湖墟的规矩,如事不成,是必要以死相谢的。
一般情况下,暗榜的酬劳,高的极高,低的也极低。明榜一般不会太低,但也不会太高——高得值得出那么大代价来杀的人物,一般都是没有人愿意扯白了跟他们干的。
但这次这张榜的情况却有所不同:
一是它的酬金之高,几为江湖墟有史以来之罕见:高达九万两!而且是黄金!这样的生意,做成一单,以后这一生也不用再做别的了。
二是,这次它要暗杀的对象居然是一个杀手——在杀手之墟找一个人来暗杀一个顶级杀手,这样的事,也算匪夷所思。杀手们虽没什么同行之谊,但毕竟多少还有点兔死狐悲之情吧?何况,它所要暗杀的几乎是“暗王”殷天去世后最著名也最令人胆寒的一个杀手:铿锵令!铿锵令主刺杀过的那些人,几乎都是让一般杀手们想都不敢想的人物。
三是这份榜的出榜人居然是具名贴出的:江湖六世家之湖州毕、徽州墨、汝州姚、端州晏、宣州姊、山阴文联袂出榜,此外还有“自安门”中右护法,还有屈夫人,加上“笑啼俱不敢”残存的两兄弟。这样的榜文,揭下来事不成,那可是要名毁终生的。
一腔愚勇、敢于揭明榜的人在江湖墟这样的地方倒也不少。但一般都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这种事成本太高,一年能活下来事成的没有两个。
但它还是有人揭了。
揭它的是一个少年,这少年揭榜之后,据说正在“豹子坊”喝酒。
——杀手大都需要清醒,又有谁能知道:他,为什么要喝酒?
第四章豹子坊之赌(1)
“豹子坊”是一个赌场。
它以此命名的惟一原因据说就是:如今的坊主就是用骰子掷出了一个“豹子”才把它赢过来的。
今天的豹子坊很热闹,因为今天是七月半。七月半的前后三天都是江湖墟最热闹与和平的日子,因为没有人会在鬼节出手。在这三天里所有的杀手们都在狂欢,而在这三天里闹事的人一般是会惹起公愤的。
这三天是酒与女人的日子,因为大家都想藉此逃避生死——死并不可怕,但念及生死往往是最可怕的。
更何况,活在这里的人,每个人身子背后都最少跟着有一个冤魂。
那个少年趴在赌台边的姿式也确实像个豹子,爪牙刚才开过锋的小豹子。
酒让他的眼睛显得精亮。酒是一种催化剂,它总是加重一切的色彩:让年轻的亮得更亮,让年长的混沌得更加混沌。
少年对面的宝官的手却在颤。一个能做宝官的人,他的手照说是绝对不会颤的。“豹子坊”里什么样的客人都会有,压得住堂的宝官当然也大非寻常。
这张台上的宝官也正是“豹子坊”的压馆之人,他的绰号叫“四两三钱”。
得到这个绰号的原因是他当年在杭州西湖边上的“小天堂”做宝官的时候,曾冲进来一个亡命的混混。那个混混穷疯了,一到台边,就叫道:“我压小!”然后,掏出把解腕尖刀来,捋起裤子,就在腿上割下来一块肉来,一压就压在了“小”字栏的上面。
而宝官陈四两当时二话没说,伸手掂了掂那块肉,说了一声:“四两三钱”,说完就把它扔到称银子的托秤上,居然一毫不差。然后他拿过刀来,照着自己的腿上就是一割,同样的也是四两三钱,一摊摊在了桌上。
宝开了,果然是小,陈四两拿起两块肉就扔到那混混面前:“你赢的,还赌不赌?”那混混虽是杭州城出名的“杭铁头”,也被他这份狠胆色吓得晕了——连吃肉的狗对方都叫了出来,吐舌呲牙地就等在旁边吃肉,那狠混混退却了,从此名除一方。陈四两由此也得了这么个名号:“四两三钱”。
但这时他的手却在颤。他们赌的注并不大,居然只有一两银子一把。这在花钱如流水的江湖墟里几乎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小赌居然有陈四两这样的宝官高手出马,而且他的手居然还在颤!
他的手在颤着,刚进门的老板娘苏蕊头上的金步摇也在颤。她和越良宵是来看赌局的,她的头是因为惊愕而在颤。
她侧头问向赶上来招呼她的伙计:“到现在一共输了多少?”
“才三两。赌了二十几把了,一共才输了三两。小的也不知怎么输的,只是陈爷今天的手底下好像一下子没谱了——因为对方是才揭了那万两金榜的小子,陈爷怕出事,才亲自上场。但没想到对方居然赌得这么小,更没想到陈爷今天的状态不知怎么会这么不好。”
陈四两的手里这时正摇着宝盒,这时不只他的手在颤,他的额头上都在出汗。老板娘苏蕊的脸色不由变得更怪异了:她最得力的属下,“四两三钱”陈四两,他怎么会输?输还罢了,居然还为这一把只输一两的赌局弄得满头是汗!
她侧头望向越良宵,知道只有他能解得自己的疑惑了。
越良宵的一双眼却盯在那少年的手上,他只喃喃地说了两个字:“天命!”
豹子坊虽大,那少年坐的赌台却靠近门口。这张赌台四周观赌的人多,因此整个厅房的前脸已挤得近乎水泄不通了。
这时却有一双小手努力地在扒开众人,口里叫着:“他妈的,让一让,给我让一让!老子要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人揭了榜。”
他自己挤着,别人又不想让开,就听他喊道:“你们挤什么挤!不知老子要看呀。”
他的声音有些尖细,像个小孩子,偏偏一口一个“老子”,好像川中人氏,惹得众人听见不由都要笑。只是在场的都是有功夫的人,没想居然硬生生被他一双小手给扒开来了。四周的哄笑声中不由要夹杂些诧异了。被拨开的人却一点也笑不出来——那正拨在自己腰上的手劲可不像那双小手,那一带一推的狠辣是极其让人难消化的。
只几下子,那拨人的人已走到了赌台前。众人打眼望去,却见原来是个侏儒。只见他回头仰脸向人群后叫道:“苦瓜脸,我挤进来了,你快来呀,快告诉我到底哪个是揭榜的?我好好奇,我要赶快看到他。”
可人群后却没有应声。大家伙儿先还有人笑着,接下来却忽沉静了下来。只见那小侏儒急得跳起脚来,怒道:“苦瓜脸,你还不快出来!你明知道我不认得他,你还不让我赶快弄明白。我要看看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揭我们的榜。我要看看,我要看看!”
他跳得像个藤球似的在地上弹着,叫得嗓子都快嘶了,脸上还是傻傻地挂着笑。
这时空中才传出一个声音道:“叫什么叫!无论到哪儿,你丢人都嫌丢得不够吗?”
那声音冷峭峭的,传自大梁上。众人仰头望去。大梁太粗,梁上人太小,光线又暗,以致要定了睛才能看得到他。只见他也是个侏儒的身量,虽不见脸,但声音哭叽叽的,让人听着格外不舒服。
那笑脸侏儒似全没在意他兄弟的讥讽,只咧嘴露齿地道:“啊,原来你已来了!快告诉我,谁……谁是那揭榜的人?”
梁上之人气哼哼地道:“你眼睛瞎了呀,就在你面前的赌台上!”
那笑脸侏儒疑惑地看向赌台,用手指在宝官和那少年之间划来划去,急得头上都流下汗来:“可是,这么多人,又不只是一个,你叫我怎么猜得出呢?”
梁上之人怒道:“光会笑的傻子,你长点脑子好不好!拿盒子的是宝官,另外一个当然就是他了。”
“可是那盒子在抛哎,在他手里时他是宝官,不在他手里时他还是吗?”
这句话一出,人群后的老板娘苏蕊都绷不住了,嗤地一声笑了。
越良宵正站在她身边,见到老板娘忍俊不禁的模样,目光中也微有异色。淡淡一笑,只听他轻声道:“你板起脸来像个老板娘,可一笑了,还是吗?”
第四章豹子坊之赌(2)
梁上的人却再受不了了,头冲下忽然跌落下来,直挺挺的,对的正是那少年的位置。
只听众人惊呼一声,眼看他的头就要和那少年的头撞在一起了,相隔不过寸许之时才突然崩地一下停下来,那张哭丧脸也就倒挂着显露在了人们面前。
只见他跟那笑脸侏儒长得还真像,只是一个哭面,一个笑面,表情完全不同。他突然地在空中停住,原来腿上系着根绳子。只听他怒叫道:“就是他!”
笑侏儒脸上虽还笑着,却一脸委屈相地道:“苦瓜脸,你脾气是越来越不好了。小敢子在时,是他脾气不好。好容易他死了,我以为熬出头了,没想你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了。我要想开心,看来除非等铿锵令也把你杀了,不然是不能的了。可是我不想让你死啊,你脾气好一点就不行吗?”
四周之人还想笑,但这时却已没有人敢笑。因为人人都已知道:这两人,就是那贴榜人中的“笑啼俱不敢”两兄弟——贴榜的与揭榜的碰面了,一场好戏看来也就要上演了。
“哭死人”已没心思再跟他兄弟胡缠,他眼瞪着那少年问:“就是你揭的榜?你是谁?你确信能杀了铿锵令吗?”
“吴勾。”
那少年只说了两个字。
他头顶的“哭死人”发怒道:“我问了你三个问题!”
那少年却眼皮都没抬,喉咙里咕咕噜噜地答道:“因为:第一个你已知道;第二个你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所以才告诉你;而第三个,我也不知道。”
“哭死人”脸上的神色忽变得煞气很重,他的一双眼睛向上——不,这时该是向下,因为他倒吊着——翻着白眼地看向那少年人。他在江湖黑道上出道已好多年了,还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
贴榜人中,就只有他们兄弟两个是坐不住的,即在江湖墟贴了榜,就要来看看到底有没有人敢揭他的榜。何况,也许“铿锵令”主现在就在江湖墟,因为这里毕竟是江湖中最大的杀手生意集散地,他们希望有机会可以亲手报仇。这样一来,可以少花一万两金子不说,更可以赚进八万两。
但他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敢明揭明榜。
他已开始觉得这像是对他们兄弟两个的嘲笑——没错,就是嘲笑!
那少年忽然抬眼,两个人一上一下,一正一反,一倒吊一正坐,就这么翻眼向额地望向对方。
缓缓地,那少年忽问道:“你想打架吗?”
场面一时都静住了,只有对面宝官陈四两手里的宝盒还在哗啦啦作响,他似乎已忘记停下来。而那一正一反,头顶相对的两个人却已快一触即发。
“你刚才说什么天命?”
那边,老板娘苏蕊向越良宵问道。
“我说的是那少年的心法——你不是奇怪陈四两为什么居然连这么小的注手都会颤,而且还流汗?因为,他已控制不住自己手中的准头了。我相信,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宝官,且在你手下重用,摇个骰子必定还是说几是几的。但现在,他已控制不住自己手上的技法了。那少年没有捣鬼,只是他的心法就是‘天命’,他无须发力,只要意志力一专注时,这种心法感觉就会从他身上发出来。所以你的宝官陈四两才会有这么大的压力,所以他才会流汗。”
“那心法到底是什么?”
越良宵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它是一种信念。一旦与它面对,让它发出,那你所有的做巧使诈的本事就都用不上了,你所有的家世资源、经验技术都只会成为负累。那是一种以血搏血的心法,他要跟你搏的就是一个天命。哪个人的命在命运的天平上更重些,哪个人就会活下来,就会赢。它有打破一切秩序常态、游戏规则的狠勇,逼你回到一场最原始的野性中与他相斗。”
“所以,陈四两的手才会抖。”
“这么说,他是个高手?”老板娘苏蕊眯起眼来问。
越良宵忽然微笑了,他似乎很喜欢看到老板娘这个样子。只听他解释道:“在人命面前,在这种心法笼罩下,还有什么高手低手?有的只是看谁更能强悍到底,还有,谁的运气更好上那么一点点。”
越良宵说到武学的深致处,老板娘就不懂了。她只是笑,她就是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因为她得意: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得到越良宵这明知她不懂、还耐心而细致的解答的。
那边那个少年忽然道:“我不打架。”
“我只杀人。因为:杀人是有钱的,而打架是没钱的,无利之事我不做。”
“哭死人”闻声恶笑道:“杀人?你个小羊羔也跟老子说杀人!老子杀人时你还穿开裆裤呢。那你杀过几个人?”
“一个,这辈子我也只打算杀一个。”
“谁?”
“铿锵令——杀他一个就够了!”
那边宝官忽然开宝了,他脸上的汗水涔涔而下,手颤颤地打开宝盒。因为:最少有二十年了,二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在看到盒子里的骰子前,自己也不知道它是大是小。
小——竟然是小!
那少年押的就是小。他忽然一笑,露出一颗雪亮的虎牙来,那颗牙比四周的牙齿都亮。他伸手扒过面前的银子,笑道:“我赢了,今晚住店的钱看来够了。你看,我够狠,而且我够年轻,所以我的运气一向还好。”
第四章铿锵(1)
“我不杀你!”
“哭死人”迟疑半天才咬牙道:“不管怎么说,我是发榜的,你是接榜的,现在杀你未免让人说我不明事理。”
然后他忽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过,你既已经揭了榜,铿锵令主那厮一向是消息最灵通的,你觉得你还活得过几个鸡啼?”
“喔、喔、喔……”
他忽然怪笑地发出一声鸡啼,那鸣声中满是调戏之意。
“喔、喔、喔……”
就在这时,豹子坊外,突然也接应了一声鸡啼。
那啼叫声太像了,几乎叫人分不出是人声还是鸡声。
屋外的天空已然浸满了夜——油纸一样半透明的夜。油浸浸的黑幕穹顶上,星斗凄然。那鸡啼声突然响起,宛然悲切,让满屋人一时间都不由恍惚,似分不清这一刻到底是才入夜,还是已,接近黎明?
如不是那鸡啼声结尾处那一声轻笑、极端轻视的笑,怕是都没人听得出那是人声了。
那声音分明在学“哭死人”,也是在嘲笑他。
屋中影子一晃,“哭死人”当场大怒,一个小身子掠起,卷起一团风,就向门外扑去。
他身子才扑出,他兄弟“笑煞人”就也跟着扑出,只听他口里还笑叫道:“苦瓜脸,你干什么这么急着去找一只鸡?”
他讲的可笑,但屋内人却笑不出来,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屋外的人究竟是谁?竟敢嘲笑“笑啼俱不敢”两兄弟,是真的不想要命了吗?
而此时,在屋中的,有镖行的、绿林道的、六扇门的……当然也有杀手,还有说不清干什么、只是混混、给人做消息耳目兼打杂的。“江湖墟”本就是个九流杂处之地,有人为开眼界而来,有人为查案子,有人为当杀手,有人是要报仇。满屋中人,几乎个个身怀技艺。这时屋中为那叫声所破,一下就显出各自不同的姿态来:来开眼界的初入江湖的趟子手们还张大了嘴正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经验太浅,一向是要看人眼色,由别人告诉他们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却有人忽悄悄行动起来,挪了两步——这屋中,当然有来寻仇的,“江湖墟”中多杀手,他们也多仇人,有人找了来,可能已怀疑认定了某人是杀他亲朋的杀手,这时机会到来,混乱一起,就在伺机而动。虽是鬼节七月半,但这屋中,必还有不必守这规矩的外人。
而真正的高手,这时就显露了出来。只见乱象才起,屋里刚才那人挤人,聚成堆,看着热闹的赌局,相互间交融如一团湿泥的景象就变了。个个人突然变成了一颗颗独立的沙子,虽然彼此间距离依旧很近,但每一粒,都突然成一颗自我封闭的实体——没有任何一颗沙子可轻易吞下或侵入别人身体里去。
越良宵的神情也有些变了,他的身子没动,只衣襟轻轻飘了一下,但他的气势护住了老板娘苏蕊的身体。
苏蕊却在笑,她笑得很舒心。
越良宵的眼睛却已送向门外:这就是江湖,这也就是他一直热爱、厌恶、痛恨却脱也脱不开的江湖。因为,虽然他已经历过无数次,但还是如此的热爱着这样的一刻——那种杀气、张力、自保之念、求生的本能,以及仅只是活下去的欲望如此饱满地撑开的一刻。
他的眼角还在扫着那个少年吴勾,感觉里那少年猛地耸肩伸颈,像一只振翅欲搏的小小的雄鸡!
可笑而又可爱的、初出道的,要一啼惊人的小小的雄鸡。
在屋中,人人几乎都有一副好耳朵。片刻之间,已听得屋外的衣袂披风之声沿着门外那弯弯屈屈的小巷已来回掠行了几度。
豹子坊外是长巷,长巷又侧通曲巷,曲巷又接柳巷,可以由柳巷回衔过来。
人人屏息静气,在不明分寸之前,座中虽多高手,但没有人会冒险出门的。
“陷阱!”
吴勾突咬牙说道。
他的身影忽然扑起,直扑门外。
他的身影才飞扑而起,屋中就有数人面上露出钦佩神色——果然,吴勾才到门口,屋外的衣袂掠风之声这时已分为两道,从两个方向极快地向豹子坊方向掠回。
但这只是耳朵还不太灵光的人的听觉,真正的高手却听出那是三道风声——因为有两道接得极近,不易分辨,那是一追一逃的两个人,其中一人挟起的风声有如悲啸,他是在追,那该就是“哭死人”。
而另一道明显不在同一方向的,风声如笑,像空气被身影划破了宁静的脸,不得已才露出的笑——那该就是“笑煞人”了,他当然是在堵截。
屋中有人神情一露豁然:“笑啼俱不敢”兄弟俩儿看来终于要截住那嗤笑之人了。被追之人前有伏敌,后有追兵,看来必有好斗!
就在这时,屋外突欺金裂石地响起了一声:
铿……
这一声才响,就听得一声怒喝,那是“哭死人”的怒喝。然后只听风声猛急,那该是他已发力扑击!
然后就传来了一声:
锵!
前一声宛如提起,后一声却脆如落幕,脆得像什么东西砰地一下掉在地上,砸碎了、散了、瘫痪了、不可收拾了、结束了,永远不再回来。
然后才听到那少年吴勾的衣袂临风一响。在那一响间,传来一声兵器轻鸣。接着,越良宵的身子就在屋中不见了,他是裹着老板娘出去的。
屋外隐有一击的声音传来,然后才传来“笑煞人”的一声怪笑。那一声真是笑得太怪了,以致惨厉到了极点。
屋外局势变化太快,以致屋中人再也判断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才听得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啊,原来你也在这里!”
然后那声音突渺,似是那嗤笑的人说话间就已远逝。
屋外一时极静——危险已除,现在是险境过后那一霎那间的安静。
有高手已闻声即知结局。他们也极快地飞扑到门口,要看看那让人疑惑不解的屋外,在适才那刹那间,在“铿锵”两响中的间隙,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却是眼泪已笑出来的“笑煞人”。他正站在吴勾面前,直声质问他:“你,你明明揭了榜,刚才为什么不帮他!你为什么不帮他!”
第四章铿锵(2)
旁人也疾抬眼顺他目光望去,只见小巷空中的巷道上,正凭空悬了一个人。
那人影身材矮小,两边巷道的院墙又极高,更衬出他身子的小。他就高高地悬在空中。眼快的人在细瞧之下,才辨出:原来,那丈许高墙间,竟悬了一条黑如夜色一样的、几乎可以融入夜色而不见的、极细的钢丝。
而“哭死人”的喉咙就悬在了那钢丝之上!
周边高手略一判断,就已想明白:那分明是“哭死人”刚才极力扑向对手时,一时不查,为对方诱入埋伏,没看清前面的钢丝,急扑而至,以至喉头为钢丝所切断。
人人身上都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这样的手段!这样的算计!这样处心积虑杀人的陷井!
——好在自己没有揭榜!
——来人必是铿锵令!
那少年吴勾也静静地看着悬在空中细不可辨的极韧极利的钢丝上的“哭死人”,口中缓缓地道:“我揭榜是要杀人的,而不是救人的。你们的生死,本与我无干。”
但细心的人在他适才一击未中、还没平息的心跳中,分明已听到了他努力绷直的声音中,还是掩饰不住地露出了一丝颤抖。
好半晌,他才又说道:“何况,这屋外必有他早已布好的局。我如贸然出手,胜算几无,只怕必死。”
“笑煞人”脸上的笑却极为诡异。那是痛到极处、但还是控制不住脸上那天生的表情的反差极大的笑。
吴勾看着他,不知怎么,脸上的刚毅中还是流露出了一点点同情的神情。
然后他才低低叹道:“看来老管家果然说得不错:人均能静,但关心则乱。”
他这句话说得喃喃的,像是只说给自己。
然后他望向“笑煞人”,“难道你到现在都没明白,死的并不是他,而是……”
“你自己?!”
“笑煞人”眼中的神情忽露恍然,他望着他的兄弟。刚才,他情急之下,只知好像击中了铿锵令,自己倒没感觉。
这时心口一疼,才发现,自己原来也中了一击。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衣服已烧灼了一大块,露出里面闷青乌黑、像被烧熟了的肉来。
是不是自己身上也跟小敢子一样,印上两个字了?
然后他望着悬在空中隐有蠕动的“哭死人”——原来他还没死。他忽然咧嘴笑了出来,可身子也就此软软倒下。这一笑突出了他平时为笑面所困,一向不管是急是窘都笑着的假面,露出一点真心的欢畅来。
他就在这一点欢畅中死去。
“哭死人”的身子慢慢地活动了起来。他轻轻地褪去了入喉极深的钢丝——以他这样的身手,身中陷阱却已及时停身屏息,并不至于就死。死的倒是他兄弟。本来以他兄弟两人的身手,与那铿锵令主之间功力相差本不过毫许。但他太急了,如不是他中伏在先,惹得小笑儿心乱情切,急于救援自己,又怎会中那杀手毒计,一招而死?
他一向哭丧着脸,但眼中一向并没有泪。这时只见他缓缓落地,颈上拖血地走到“笑煞人”身边,轻轻弯下腰,抱起了他的身子,眼中的两滴泪突然滴落。
这怕还是他第一次哭吧?只见他喉咙上的血口翻着,像是咧开了一张嘴在笑。这一生他都几乎没笑过,可小笑儿死了,自己居然也终于在喉咙上开个口子,能做惨笑了。
他哑然无语,抱着小笑,向夜中走去。
一个小身子抱着另一个小身子……这一生,吵过多少,闹过多少,但他们一直肩并肩地在这人世的嘲笑讽刺、挖苦绝望之中走过。虽说他一直恼这个弱智兄弟老给他丢面子,但现在:
——他也随着小敢子而去了!
吴勾也说不清自己眼中算什么神情。
他缓缓转过身,望向越良宵道:“你是谁?”
越良宵没答。
只听吴勾清冷冷道:“铿锵令主走之前那句话是留给你的。”
“天底下,能让他一见即退的人不多。”
“你是……”
他的神情忽然冷肃起来。
“天下三把刀,冷露月良宵?”
四周人群一阵耸动,这看起来并不太出色的人居然会是越良宵?
却听吴勾淡淡道:“你果然很能。一现身,不出手,就已破他铿锵令主今晚布就之局。
“但我不谢你。虽然今晚之局他已布就,对我大是凶险,但我还可以搏一个运气。谁知道局势好时说不定我运气差反而死在他的手里?
“所以我不谢你!”
第四章救人一命、七级浮屠(1)
“谢谢你。”
谜墟是苏蕊的私室。
一个女人,能在江湖墟这样的地方活下来,一定有她的理由。
她自身就像一个谜。而她这个私室陈设得极为华丽,可以说:有帷皆罗绮,触目尽紫檀。
连苏蕊的笑容都是那么极尽华丽的,她就用这样的笑容捧出一句极尽温柔的话来:“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出一次手,救一个人。”
苏蕊浅浅笑道:“你平时很少出手,但你每次肯到这江湖墟来,不就是为了救人吗?”
“可是,我的要价一向很高的。”
“有多高?”
越良宵想了想:“九万两吧,黄金。”
他身边就是一张合欢床,他就倚在床柱上:“能请动我出手的价码,起码不能比杀个铿锵令主低吧?”
他的眼睛低靡地看着苏蕊——这是一个他所不了解的谜女人,但对于他这样已倦于世事的男人来说,偏偏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你知道,我一向很懒。难得帮人做事,又想快快活活地活下去,所以,只好贵点了。我很会花钱,当然也就要赚钱。”
他探究地望向苏蕊:“而你从来最不缺的就是钱,不是么?”
“好!成交。”
苏蕊沉吟了下,猛地伸手与越良宵一击掌。
她爽快得却让越良宵都有些吃惊。他不由抬起头,目光鹰隼一样地望向这个老板娘——旁人听到他们调笑的语调可能以为不过是他们两个成年男女在调情,但越良宵却知道:像苏蕊这样的女子,轻易是不会乱开口的。她虽风情,但对某些事绝对不会开玩笑的。
那样的事就是:生意。
“你要我救谁?”
“铿锵令主!”
越良宵不由一愕:“他那样的人,也需要别人来救吗?”
“需要。”
“为什么?”
“因为,这一次,他也全无把握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吴勾——你不是也在说,面对他的剑,无论什么成名人物,都将只有面对一拼的险地,都会全无把握吗?”
“可,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木然好久,苏蕊才终于下定决心地缓缓道:
“因为,他,就是我的情人。”
越良宵猛地怔住,然后才恍然道:“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苏蕊看着越良宵,目光中似乎在这么柔柔地问。
“难怪你对我看似风情万种,可心里眼里从来当没有我这个人。原来,你心里面,另外有人。”
越良宵笑得像是很洒脱。
苏蕊不由也笑了:“我对你不好吗?你非要迷尽天下女子才开心吗?我可一向是真的把你当做朋友。”
越良宵不由微露苦笑,道:“朋友?”
然后顿了顿,又展颜道:“我也一向是,把你当做朋友的。”
听到他这个语调,苏蕊不由笑了起来。那笑容是无声的。然后,笑容未敛,她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气像是对越良宵的一点抚慰。
越良宵听出了她的抚慰之意,不愿领情似的马上接口笑道:“不过,我可要先看定金的。”
苏蕊不由也笑了:“好!这句话才像你说的。”
她回眸一扫,风情无限:“好朋友,明算账,你不说这句还真对不起我们这种交淡如水的朋友了。”
说完,她就推开了身后的一扇屏风。
第四章救人一命、七级浮屠(2)
这是苏蕊的私室,在这里,她的穿扮一向与在外不同。
在外,她不过是个略施粉黛的老板娘,会穿得很平淡,有三分的娇娆,三分的干练,还有三分的矜持,只在一身蓝布袍角下面微微露出里面衬裙一星半点的红。
但这是她的私室,她可以全无顾忌。她穿了件仿唐的低领罗衣,一大片的牡丹沿着她的乳向下开去,红而浓的色,重得像要压皱那一身轻薄得不禁一触的罗衣般。
但这时她的面容却很端庄。
她在洗脸——像要引领越良宵去看她生命中多重要的一件事物般,必须要净下面才去得。
越良宵看着她的动作,不由露出激赏的神色:“你实在是个很有味道的女子。”
“味道?”
苏蕊正洗着脸,“只怕不是我有味道,是这个江湖墟的味道吧?每天都有人被杀,有人揭榜,有人生,有人死。血味飘过来,风吹散,但浓郁的终究会一层层地沉下来。而这一切之上,我们活着的总不过是要照常梳头洗脸的。只怕不是我有味道——就算一个人再强,再漂亮,味道又能有多少呢?是这个江湖墟那种厚杀杀的味道衬的吧?”
“你还很会说话。”
越良宵微笑着。
苏蕊一抬头:“其实我是很会选择,比如说:背景。美丽的女人是最需要背景来陪衬的。阴潮脏污的地儿,哪怕你穿再白的衣,看起来也像是裹脚布了。你说,我是不是选择了一个很好的背景?对于我这样的女人,江湖墟是不是一个很衬我的底子?”
苏蕊身后那架屏风上厚泥泥的金底子上缀着的大颗大颗的牡丹——繁复其瓣。
越良宵没再说话,他明白苏蕊这样的女子,其实在她的心中,应该充满了激情吧?如果不是江湖墟这样看似一副淡淡的水墨画,其实底子里充满了生生杀杀、人生中色彩最浓稠滋味的戏剧样的舞台,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她消磨一生?
苏蕊倒好水,整整头发,就在屏风后的墙上卷起一副画,然后推开了一扇门。
那是一扇暗门,门后的密室却让越良宵也不由眼界大开。
苏蕊燃了根蜡烛走了进去,这儿看来是苏蕊收藏她这样一个女子最心爱或最痛恨的一些东西的地方,也收藏着她所有的心境——只见一见不过数坪大小的没有采光的密室内,里面四壁墙上挂了几件衣服,有极华丽的嫁衣,却也有一两套极朴素极乡气的村妇俗女才会穿的布制衣服,那是不是就是她在还没这么风光时穿过的呢?实在乡气得可以,让人想不出她穿上会是个什么样子……一张乌木案上放着两个首饰盒,极精致的,旁边还散放着几串珠链,一根簪子,与些细小的贴面花钿……与其不相衬的,是旁边还有一个灰白色的人骷髅——那是她的仇人的还是亲人的?只怕谁也说不清,只是无论亲仇,作为骷髅,它只能这么灰白着。
这是江湖墟中这样一个独特地域里一个独特女子的私密世界。
越良宵扫眼看着,心中也不乏惊叹。他之所以喜欢苏蕊,就是因为,她是那种有“过去”的女人。
苏蕊的手正轻轻拂过一件绿色的,很小家子气的,很拘谨,那些小门小户女子才会穿的衣裳,口里怅然笑道:“看看,那时我多年轻。刚有了点钱,几乎花了所有银子买了一件这么一件不入流的衣裳。那时,我可真的不会穿衣服。”
然后,她才走到密室正中有一人多高的一个黑丝绒罩着的塔形事物前:“我要给你看的定金就是这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经上不老这么说?你要定金,我一时还没有那么多,我是个太会花钱的女人了。但我既求你救人一命,那且先送你一座浮屠吧。”
说着,她的手轻轻一掀,只见一片金光随着她手中黑丝绒的跌落,映着她手里的烛光就炸进了越良宵的眼。
——连越良宵也不能相信,那竟是一座真的、一人高矮的纯金的浮屠!
那是一座七层的塔,铸镂精细,绝对算得上精工。而每一层的塔栏内都陈放着一圈人头、纯金铸就的拳头大小的人头!
越良宵逐层看去,只见每个人头都雕缕精细,最下面的一层放着七个,再往上分别是六个、五个、四个、三个……一共足足二十八个人头。越良宵口里喃喃着:“啊,这是屈东生,这是徽州墨家墨老七最宠爱的舞姬,这是人称‘石敢当’的小敢子……”
他闭上眼一扶头,说不出话来。
只听苏蕊轻轻笑道:“铿锵他每杀一个人,都会用酬金铸上这么一个他所杀的人的金头。这是纪念,也是他的偏好,还是……他送给我的惟一礼物。”
然后她轻轻一叹:“这本是我最钟爱的了。但是,为救他一命,做为定金,你拿去吧。这值不值黄金一万两?材质是还不足,但如加上这精工,加上这东西几可以成为一个武林中最著名的掌故,你说,它够不够?”
越良宵的脸色沉静下来,这几乎是一个杀手一生能有的最辉煌的成就——够,怎么会不够?
只听苏蕊轻叹道:“想当初,他接这些生意时,是多么自信呀!这个舞姬,世上最漂亮的,就是徽州墨老七的夫人出价八千两请他杀的。”
她的手轻轻地扶过那个人头,口里喃喃地,几乎失去控制般地道:“但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次榜文一出来,他会那么不自信了?他说,这一次,他是真的要被自己砍掉自己的头了。他甚至把自己的头都铸了一个放在最上一层顶端。我能不帮他吗!但我能帮上他吗?如果连你都救不了他,那就真的是没救了。难道,吴勾的出手真的会那么的可怕?我的心好乱,最近我一直觉得,我这里可能出了内鬼。否则为什么据眼线回报,吴勾那小子这两天一直像盯着我的谜墟似的。他怎么会知道铿锵有时会来我这里?唉,我要请人抢先动手杀掉那小子,偏偏铿锵他却又不让,他说怕露了根底,会更授人以柄。我只有找你。偏偏你只肯靠救人收钱的,我无法请动你替我杀了那个吴勾!”
说到“杀”字时,她的眼中露出了只母兽样的光。
——绿光。
越良宵此时也觉得说不出话来。他只是倦倦地笑。他喜欢看到这样的时刻,特别是这样的女人在这样的时刻,像认真地阅读别人一生中最纵情、最迷惘与最激越处,像阅读着那些有故事的人一生中最深切的秘密。
……这就是江湖。
但他表情只倦倦的,让人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听他倦倦地道:“好了,我又接了一单生意。江湖传说果然没错:这样的价,你还真是出得起的。”
第四章脏夜(1)
这是一个很脏的夜。
薄薄的雾涂抹着江湖墟的夜街,黑白的街景模糊了,像一张字纸浸了水,一塌糊涂地被皴染得分不清横竖撇捺;更像十三岁小女儿涂鸦,学人画眉,浓浓的炭重笔描烂了整张脸,然后对着镜子一个人的哭。
——人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而风景也是如此,恶劣着的两样同时遭遇时,更让人觉得这场人生简直就一塌糊涂。
越良宵就蹲伏在这样的夜色里面,心里烦恼地想起一些关于江湖墟的往事。
这样的夜晚,他也变得毫无诗意。
他想起了一个人的名字——江湖墟落成于何年已不可考,但让它真正兴旺起来却是靠了一个人,那就是:“暗王”殷天!
想起殷天的这个名号,一抬头,越良宵只觉得一天一地的脏夜都涌到自己的面前了。殷天号称“暗王”,他死于十六年前。只有他,才称得上是江湖人记忆中的杀手之王吧?在他以前,没有;而在他以后,什么人都不会再是——就算“铿锵令”主也不是。
回忆起这个名字,就像在越良宵心头勾起一大片青年时代的阴影,那漫天漫地的脏夜奔涌而来,裹挟着生死,裹挟着血腥,裹挟着功成名就与痛哭哀号——再没有一个人,能像殷天这样,把杀手行当彻底地变成显赫于江湖的一门生意,而且是一门极大的生意。
而所谓江湖墟,在十六年前,还只是殷天一个人的墟集。他名成于暗杀,最后也成了坐地分赃的最大的角色。那时,整个江湖墟听说都是他的,他在每一个杀手的每一单生意里抽成。“暗王”的名号覆压天下,其下惟一遮掩不住的就是耀眼的金光。
像:镀满金色的天空,挂满了死亡者弯曲的倒影。
而现在,相隔十六年,自己却是靠救人为生了。
有收钱的,也有不收钱的,只看心境。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是就是殷天给了自己这条活路?
然后,他在心里想起了苏蕊。
他第一次见到她,还是在自己最少年纵情的时候。也是因为她,他才见到了殷天。苏蕊说得不错,她实在是个很会选择背景的女子。如果不是殷天这样的男人做衬,那时的她只怕也不会爆发出那样让人惊艳的美丽。有什么比那更黑暗污浊的背景,更能衬托出那本不该的纯真美好?可能就是为了这个,越良宵才会苦苦练功,终于名成的吧?那时他就一直有一个愿望,杀了殷天,因为他渴望救出他那只鹰爪下的鸽子。
可是没等到他出手,殷天就死了。
这件事,对于他来讲,一直就是个遗撼。
如果不是今天知道了关于铿锵的事,他只怕会一直遗憾地认为:那就是原因——为什么到现在他都只能跟苏蕊成为最平常的朋友。
前天,越良宵最后并没有拿走定金,他只对苏蕊说了四个字:“事成取酬。”
他记得苏蕊的目光中就有些苦:这是不是说明,连越良宵对这事也全无把握?
——救一个人是不是比杀一个人更要辛苦?
杀人只要一隙,而救人,却常要一生,要保护得被救护人周边上下全无疏漏。
黑夜里,越良宵独个儿暗自苦笑着。
他埋伏在谜墟外面已经三天,此时也已过三更。恼人的是那深宵的露水,与赶也赶不尽的蚊虫。
七月半已过,鬼气却像还未散尽,江湖墟的夜气总有点脏脏的味道,像一个空阔已极的、人们吞吐呼吸了一整天的垃圾场,就等着那露水作为清洁工来整理回收。
所以那露水沾在皮肤上的感觉也是脏的。更糟的是身边嗡嗡作响的没完没了的蚊虫。越良宵功力在身,不是无法抵御蚊虫。麻烦的是,他不能提气,此刻他绝对不能露出一点形迹显示出自己的存在。因为只要有一点点声息锐气,只怕都会让对手发觉。
他接了这单生意,让他苦恼的却是:他根本不知道铿锵令主会在哪儿。
所以他只有等,等一个偶然的机会,要看苏蕊的直觉到底有没有错,也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猜中。
第四章脏夜(2)
机会来了,夜色中,谜墟的院墙头,忽然翻出了一个黑影。
越良宵不由吸了一口气:高手!
这样凭虚而渡、草木不惊的腾跃之术,就是他也未见得能做得到。
如果不是自己强迫着自己一直苦盯着,他只怕也发觉不了那个黑影。
他提起身形悄悄地跟着那个黑影追蹑而上。苏蕊说得不错:她的身边,果然有敌人的内线。吴勾,那个看似平常的毛头小伙儿,他揭这张榜单,却也决不会是那么简单的。
拐出了两条长巷,在一个废园前面,那黑影突然穿门而入。
越良宵悄悄地靠近园墙,耸耳细听。
废园内此时正有人,却是那个少年,吴勾。
“老管家,你来了。”
吴勾迎向来人。
直到这时,越良宵才看清那个黑影的样貌。
他看样子就像是一个极普通的老苍头。藉着夜色中的微光,越良宵努力睁大眼,却还是看不清他的那张脸。因为,那张脸实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得你很难将他记住。
他心里微微一惊:他真的好久已没见过这么高明的易容之术。
“十六年苦心谋划,成败就在今朝,我又怎会不来?”
那老管家答道。
他的声音有点哑,也有点说不出的颤抖。
吴勾望着那老管家,眼睛中就少了一分剽悍,多了一分尊重。那尊敬的目光像在望着一个父亲。
只听他轻轻地叹道:“这十六年来,谢谢你把我养育成人,也谢谢你替我潜身仇敌身边含辛茹苦。”
只见那老管家摆了摆手,意似“别说这个了”。
只听他叹了一声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吴勾愕然抬头。
“小主人,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今天就是你父亲亡故的日子!七月十九,也是江湖墟从你殷家手中易主的日子。”
越良宵听得猛得一怔:七月十九?亡故之日?江湖墟易主?
那他们说的是谁?
十六年前,七月十九,江湖中只有一个最重大的死讯,那就是殷天去世。可是从来没听说殷天还有儿子,这一对主仆到底是谁?
“我一直没跟你说为什么一定要你揭那个榜,为什么一直逼你苦练武功。今天终于可以告诉你了。因为,你父亲并不是安稳死去的。他死于刺杀,而杀他的,正是那个铿锵令主!”
“所以,这个仇你必须要报!今天,就是你报仇的日子!”
那少年吴勾的脸色却阴晴不定,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好半晌,他才说道:“可是,我不想为他报仇。”
那老管家愕然道:“你胡说什么!”
吴勾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我从来没把他当做过父亲。”
老管家的神色里便有了些黯然。
只听吴勾忿忿道:“难道不是吗?他算我什么父亲!他从没把我当做过儿子,我只不过是他无意中留在外头的一个野种!我长到六岁只见过他一面,那一面他还扇了我一个巴掌,那还是在我娘停灵的灵床前!”
他愤怒得都有些说不下去了:“否则,他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么个名字,殷勾,哈哈,没错,阴沟!在他眼里,我这个小野种,也不过就是一个阴沟!”
那老管家愤怒地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发作不出口。突然地,他一巴掌狠狠地抽在自己的脸上。
吴勾怔住了,连忙去搬他的手。那老管家二话不说,伸出另一只手掌又去抽自己的脸。他不再要求,不再劝告,也不去解释,只是一巴掌一巴掌地试图抽向自己的脸。而他的脸上,早已痛红满面。
两人的功夫在这时都无意间显露出来。越良宵在一边看得不由都暗自吃惊:以这主仆两人的身手,难怪铿锵令主都觉得自己这次毫无把握了。只见那少年吴勾手法虽快,居然也难尽皆拦住一巴掌一巴掌痛抽向自己脸上的老管家的手。拦到最后他终于服输了,压低了声音、以一种压抑的近乎哭叫的声音低喊道:“你别打了,我听你的就是!哪怕他对我来说不是一个父亲,但今晚,我也为他报仇!为了你,我也要为他报仇!”
老管家的手这时才停了下来:“你真的答应?”
少年狠狠地点头。
老管家的声音不知怎么一瞬间变得极其失落。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茫茫然的神情。他在看着北面,喃喃地道:“其实……我也恨他,但他依旧是我这一生最尊敬的人,他是我的主人,也是惟一救过我的命、教给过我生存本领的那个人。小勾,记住,有得必有失,恩惠与屈辱同在。但账,总是要一笔一笔算的,笔笔都要结清。这才是一个男人立身处世的道理。”
吴勾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是,他头一次在别人眼里看到对自己父亲如此的敬重。
但他忽略掉那些。他的眼中,却全是对这个老仆人的敬重。
“丑时三刻,黎明前最黑暗时,修罗塔地下,每年今日,你父亲的祭日,铿锵令主都必然出现。记住,这是你惟一的机会。你等一会儿就去吧。我老了,不能帮什么忙了,而且这是你作为儿子必须独自了结的事。所以我先走了。”
他的眼神中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似哭似笑,若悲若喜。
而吴勾面临大事,生死决战,对这一切都忽略不见。
越良宵望着那老管家夜光中易了容的脸。那一种神情,却让见惯生死、久历悲欢的他也猜测不透。
第四章修罗塔一战(1)
“大佛寺上大佛大,
修罗塔本修罗修。”
这是江湖上的一句名联,说的是两处江湖名胜,其中也关联到两个超卓人物。上一句是指释家第一高手“明僧”,也即越良宵的师傅。
下一句说的就是“暗王”殷天了。
修罗塔就是殷天所建,据传,建这样的一座塔,本是为了压伏死在他杀手下的众多冤魂的。那座塔就建在江湖墟数里之外,这时那塔在夜色中远远望去,它的身影就像一尊垂朽的修罗:虽皮相已腐,但骨架犹存。
据说,“暗王”殷天的尸骨就埋藏在这座塔下的。
而江湖墟中,现在的杀手,是再没有人肯再到修罗塔来的了。因为这里的肃杀之气是如此的压人:一个杀手之王死后的声名还是会压迫生者以无限的窒息。与那个传奇中的先人相比,自己这一点点声名,一点点成就,包括赚到的那一点点银子,又算得上什么?何况这是曾手握一代暗杀权柄的杀手之王的葬身之处,控人生死的人的死亡之所,这样的死亡感觉,仿佛加了倍的凄厉。因为那死,是悬浮在死于他手下众多比他稍弱者的冤魂所构成的一副血腥淋漓的厚幕上的,它所生发出来的生之拷问也就更加像鞭子样的让人猝不及防。
所以,谁没事儿会到这来呢?
但今天,丑时三刻,塔下却等待的有人。
越良宵望着这样一座塔,心中也不由略生慨叹。
常言道:“老僧已死成新塔”。“明僧”死了,“暗王”死了,一代江湖传说,由此没落。如今,以眼前所见,不只那建塔的暗王殷天死了,连这塔也死了。
这是一座死塔,这座塔虽然未倒,再过好多年也未见得倒。但它,已成一座死塔。
忽啦啦的,塔里面忽然飞出一大片蝙蝠。那片蝙蝠适才越良宵是眼见到它们进去的,它们像是很兴奋地寻到了一个新家。怎么,不上一刻工夫,那些瞎的、最耐黑暗阴森的、浑身没毛的飞鼠也耐不住里面的死寂,不敢安歇,也要飞出来吗?
越良宵在空气里仿佛闻到了一阵血腥的味道。那不是实体的气味,而是沉压多年后的血的滞腻感,在塔的阴影里生发出来。
时间到了,就在蝙蝠飞出的那一刻,由山下按时上山的吴勾忽身影不停地,攸然地没入塔中。
越良宵身子一提,由隐身处扑出,也直扑向塔中。
才入塔他就看到一道台阶,那台阶是通向地下的。这台阶上本有隐蔽的门户,想来平时必隐藏不见,但此时已经大开。
原来这塔,还有地下一层。
越良宵想也没想,就向塔下面一层扑去。
台阶下面却全无声息,一点也没有。越良宵正感奇怪,然后他就猛地生出一种不安来。他的不安是来自于黑暗——这台阶很长,看不清下面到底有多长的长。它直通的是一片黑暗,越良宵越来越不安地感到,自己就是在扑向一场不测。
那种感觉,像在越来越弱的微光中,扑向一个冥府的地底。所有的光都正在自己身边消失,哪怕以越良宵练过的夜眼,也终于开始什么也看不见。
他甚至已看不见自己。
伸手不见五指——这是一句老话。可这句老话中却含有一种神秘的恐怖。“我在哪儿?”已经消失的光中,越良宵不由自问:“我在哪儿呢?”
可塔底为什么没声,越良宵跃起最后一跳,才突然发现,台阶尽了。这塔底此时一定最少还有两个人:铿锵令与吴勾。
可他们在哪儿?为何声息俱无?
就在这时,越良宵更加深刻地感到一种不安,那是,有陷阱!
其实,他已经无法再看到什么了,但可以感觉到那陷井的存在。但他前扑的力道难消。他忽身子一伏,像感觉到黑暗的空间中有些什么似的,自己一定要从它下面穿过。可这埋伏却繁复已极,越良宵屏声静气,数度翻腾,好多时候都是只凭感觉,情知自己必须要在一个几乎只容狸猫穿过的空间里穿过。
他还不能惊动任何人。好容易,他才轻轻落地。四周,似乎有无数看不到的线在围绕着。他屏声静气,他最擅长的一门功夫就是遁形,他自己将之称为“透明”。黑暗也好,他可以把自己彻底变成一个看不见的人。他不是杀手,没有杀气。他只要救人。他遁形时,会“透明”得谁都看不到的。
但这地室中却有杀气。
越良宵凭着自身的气息感觉着这个地室的大小——“暗王”殷天的手笔果然奢华!越良宵感觉自己气息所触的硬面皆为石质,而这地室,最少也有数百坪大小!
这么大的空间里,他也终于感觉到了两个人的存在。
巨大的内闭石室中,有两道气场,一个是比静还要静的不安,一个却是比黑还要黑的杀气。
一个勇锐,一个阴沉。
一个如锋芒欲出,鸡啼报晓前那一刻天地的岑寂;一个却像躲在黑夜最无可退避处,却打定主意,要在破晓的天边,溅上一片鲜红的暗夜的王者。
一个年少,一个年长。
两人惨争,却成暗斗。
第四章修罗塔一战(2)
越良宵身上出汗。汗会让他不再透明,让他的身上发出气味。在这样的地室,这样的黑暗中,如为人所“见”,谁也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他还从没感受到如此酷烈的杀气。
没想一遇,就是两道。
铿锵令该是黑的,因为中了它的人,皮肤都烧得乌黑闷青的。那么那个少年的刃呢?也同样没光吗?
越良宵正这么想着,光就飞起了。可那光锐成一线,只照亮自身,却什么也不照亮。
它仿佛是自我收束的一道杀气。这杀气如此霸道,可它居然还全无声息,它的光亮破处,越良宵感觉铿锵令也出手了,虽然他看不到,但感觉到那隐于黑暗的黯色的铿锵令也已飞击而起。
越良宵吞吐着自己若有若无的气息:这样的一战,他希望自己可以不出手。他希望自己此生都不要面对上这样的恶斗。那吴勾的心法果然是“天命”。交由天决,只拼一勇的天命!
而铿锵令的起落,却闷沉沉的,宛如一场宿命。
像一场必然遭遇到一场偶然——越良宵却在铿锵令所蕴的“必然”之杀中感到一种不确定……怎么,高明如铿锵令主,也会在这样的决战中犯下这样的大错?
这种不确定是会以死为代价的!
越良宵不想看到吴勾死,他喜欢这个少年。
但他既接了这单生意,也不想看到铿锵令主的死亡。
他虽不识铿锵令,但那样的死亡,同时也意味着:那个叫苏蕊的女子,那一身华丽的袍下,那一颗心的死亡。
但人世间的争斗生杀,死与不死,却也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而今天,他即入局中。既已接单,又如何能坐视不管?
“不好!”
越良宵这么想着,就见空中划起了一道极亮但极内敛的刃芒。
铿锵令也黑冥而出。
生死之击已现,这一击过后,生死立判。越良宵忽叫了一声,身形一跃。可这一跃情急,他已忘记控制身形以免触及陷阱,只听空中一片铃声响起,声声清脆,遇墙反弹,却成沉闷。
——原来是钢丝,那几乎狙杀了“哭死人”的、在黑暗中根本无法辨认的钢丝。
那些钢丝上原来系满了扰人心志的铃铛。铿锵令主布局不可谓不密,可吴勾对他父亲葬身的地室想来也极其了解。惟一的局外人就是自己。这样的陷阱中,他如何遁形?如何“透明”?也难以瞬间飞度。
那铃铛起码有数百,一经触动,闷在一室间响起,回音交叠,就如数千万枚铃铛齐响,如十方冥府地界间、九万神魔齐齐摇响召魂铃,摇得人心旌摇曳,气息不定。
越良宵刚刚赶到。
可声息忽止。
那不是铃声停了,而是越良宵听到一声“铿”然落地的声音。
那代表终止。
——一个生命就此终止。
这一声又脆又闷,压住了越良宵耳中回响的所有的铃声。满室喧扰中,满地下无数铃响声中,却遮盖不住那一种死样的宁寂。
一只烛光亮起,数百坪的地室隐约被照亮。它映上钢丝,就见数百道钢丝横扯斜拉的陷井中闪出数百道钢丝一瞬间折射的光。
刺眼的光。
那少年吴勾望向越良宵,口角含笑道:“你果然来了。”
“但就算你这最会救人的人,这一次也赶得迟了。”
然后,他肩头溅血地弯腰在地上拣起一只铿锵令。
第四章凋败
“我失手了。”
谜墟之中,私室之内,越良宵不得不对苏蕊说道。
什么也没发生——越良宵预想中的这个女人的反应,什么也没发生。
他本以为她会哭,她会梨花溅雨,会面现脂痕,会见到她扯烂所有的丝罗,摔碎所有的瓷器,会看到这华丽私室在一刻间一片狼藉。
但,什么也没发生。
苏蕊只静静地抬眼望着门外,她看向的是修罗塔的方向。
越良宵侧望着她,只见到她的身体都在向内收拢。她换了另一件牡丹罗衣,一大朵一大朵的牡丹依旧沿着她的乳放射而盛大的开着。只是,这时那花的繁复其瓣一刻间似乎收拢了、萎缩了、枯死了。
她收拢的身体让衣上的牡丹皱成一片痛苦的蜷屈。
“我以为我会哭……”
苏蕊低沉着喉咙说,她的温柔一瞬间似乎就哑了、干涸了、再也找不回了。
“那为什么不?”
越良宵正在心里酝酿着自己的歉疚与安慰。该怎么安慰一个痛苦的人?虽然经历了很多很多次,越良宵发现自己依旧没有学会。
苏蕊却平静地转过脸来。
她让越良宵看到她空茫的双眼:盈盈一水间、脉脉不能语——那曾经盈盈的双目,一瞬间竟已干了。
像干涸了、只剩一对空壳的、里面再没有肉的、苦咸苦咸的……海贝。
第四章暗王世家(1)
豹子坊中,今天不做生意。
打烊的豹子坊显得很安静,再没有呼卢喝彩的聒噪,也没有场中怒目、场外殴打的结怨。伙计、宝官都一个不见。亮漆漆的木柱、栏杆、地面都经过打扫,显得一尘不染,露出里面的木纹来。屋顶悬着铁制的头号羊角灯。
虽然外面的天阴阴的,烛光却照得屋内光彩生鲜。空气里淡淡的有着牛油烛火的味道,没有了人声的喧嚷,这坊内装饰的精心此时才可见一斑。
苏蕊坐在一张豹皮的椅子上,她坐的那张豹皮简直就是整间坊舍装饰的点睛之笔。
而她松懒懒地坐在上面,眼睛望着面前的那张光溜溜的、狭长长的赌台,口里松懒地道:
“你就是买家?”
赌台对面坐着少年吴勾。
他与苏蕊间相隔足有一丈远。
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女子,她实在太神秘了,简直像一个谜,而且还是一个极有魅惑力的谜。
他不由眯起了眼睛,有些吃惊地道:“原来你就是东家,不只是这豹子坊的东家,而且也是现在整个江湖墟的东家!”
他的语气中还夹杂着疑问和不信。
也是,虽然人人都知道苏蕊就是豹子坊的女老板,但又有谁能想到,她几乎是江湖墟所有产业的主人。这些产业,甚至包括了两条正街与四周的十余条小巷。
苏蕊扬着头靠在豹皮上:“不错,酒馆、茶肆、赌坊、客栈、木厂、车行……这街上数得出来的产业,大多数都是我的。”
她忽然露出了一个乏味已极的笑:“而你,居然说要把它们整个买下来!也就是说,把整个江湖墟买下来?”
她在桌上扔下厚厚一叠地契,鄙视地望着那个少年人。
吴勾却只老老实实地道:
“不错。”
“你凭什么?”
苏蕊忽然踹翻了脚凳,把脚翘到了桌上,控制不住地有些急怒地问。
那个少年只安安静静地道:“因为,我是殷天的儿子,我要收回我们家的祖业,如此而已。”
“你是殷天的儿子?”
苏蕊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但看着看着,她的目光似乎就确信了。
只听吴勾道:“至于钱,你不用担心,我刚刚好才领到了一笔赏金。”
他没有说是他杀了铿锵令,可一点火花已从苏蕊的眼中绽开。
却听那少年静静地继续道:“其实我也不想杀人。他实在是个很难得的高手。如果不是他那晚不知为什么心绪不宁,可能怀愧吧?没有全力出手,我只怕也杀不了他。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老管家,是他希望我这么做的。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帮我做完这件事就不见了。他是那种唐宋传奇中的人物,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何况他病得那么重,不知道他看没看到我的这一天了。”
他少见的唠唠叨叨地说了这么一大套,可能也是因为毕竟还是少年,毕竟是头一次杀人,心里有一些什么始终未能全解开。哪怕面对一个全未见过的苏蕊,也情愿自顾自地谈谈。
接着,他少年心性忽起,侧目望向身边豹子坊中的一切,有些调皮,有些好奇,又有些觉得无聊的。
老管家逼着自己要做的就是这些吗?人世中,原来有些事真的好简单,虽然有可能丢掉性命——昨天,像是仅只昨天,他还是一个名叫“阴沟”的孩子。但这一场秘密的交易后,他就将成为整个江湖墟的新一代的秘密的主人了。
“老管家?”
苏蕊喃喃道。
她难得的感到好奇。她对人世的好奇心已尽了,但这毕竟还关联到她的铿锵。
看来,今天这生意,不做不行了。
她并不想卖。
但有什么办法呢?她的心死了,她的情人死了,江湖墟是个凭实力加暴力说话的地方,她就算不卖,又如何呢?
只听她倦倦道:“那好,我卖给你。我要黄金十七万两,一总包揽,算给你打折了。”
那少年吴勾静静地笑道:“我有。”
苏蕊忽一下跳了起来,怒道:“你怎么可能有!你得的悬赏不过是黄金九万两!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吴勾有些调皮地忽在桌上滑过一叠纸来。那张张都是银票,几乎南北十几家大银庄通存通兑的银票都有。苏蕊一张张地点着,她的脸色越来越青。“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既已有这么多钱,你为什么还要杀铿锵!
那个少年回应着她的怒气:“我是没有,我一无所有,只最近才赚了九万两。但我的老管家有呀。那剩下的余数,他早为我准备好了。”
苏蕊一怔,开始小心仔细地翻看起手中的银票来了。
忽然,她拿起一张银票,手微颤抖,不能相信似的,摸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还走到烛光下,背着光看了起来。
吴勾笑问道:“难道不真?”
苏蕊却像没听清他话一样的,喃喃道:“难道,这竟是真的;难道,这竟是真的……”
她的声音低沉宛转,像是碰到了她这样有故事的女人也没经历过的事。
却见她唇角的纹路渐成惨笑:“这真的是我曾见过的那张银票?”
她又对着灯看了看,终于确认了似的。
接着,她突然狂笑看起来:“郎心似铁、妾意如绵!郎心似铁、妾意如绵……真好个郎心似铁、妾意如绵啊!这不是我刺的字还可能是谁刺的?
“你以为我永远发现不了,呵呵,铿锵。但你没想到我是个多么心细的女子吗,你不会想最终我还是发现了。”
她就这么笑着旋舞而起,那张银票从她手中飘落,毫不顾惜的。
只听她口里若哭若笑地道:“这是你赚来的银票,你一切都安排得极为妥当。这八千两,是你杀了墨家老五的舞姬得来的。那一晚,你很累,睡得熟。你惟一不知道的是,这张票子,那天你累了忘了收起,我无意中看到了。那一整夜,我看着你睡着的面容,都没睡。我用针尖在这张票子上扎过字的啊!就是这八个:郎心似铁、妾意如绵。我怎么可能不记得,怎么可能忘怀!”
第四章暗王世家(2)
吴勾被她这突然的举动搅懵了,他伸手抄起那飘飞而至的银票。他的眼尖,果然在那银票上看到了八个针尖扎的细不可辨的字,正是:郎心似铁、妾意如绵。
他怔怔地抬起眼,苏蕊却忽转向他,望着他道:“老管家,老管家……你的老管家是谁?你是不是也很难描述清他的样子,因为他实在太普通了。他是不是十年前才跟你见面的?在你杀了铿锵令后,你再见不到了吗?他是不是也就此不见了?”
吴勾喃喃地道:“是的。可那是他身体不好,本来就时日无多了。这是他交托给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交托后,他就终于走了。”
他的声音微有哽咽:“他是豹子,明知要死,是躲也要躲到见不着人的地方去了。他是再也不肯见我的了。”
苏蕊的眼中忽有泪流下,口里只喃喃道:“我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我为什么要这么聪明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谁可以杀了你!一切的一切,我都猜到了,我只要想一想,再想上那么一想……”
回旋着、穿梭着,她窈窕的身形就在豹子坊内盘舞起来,只听她喃喃道:“原来你还在恨我,原来你还在恨我……”
有好一刻,她猛地就在桌子边上的豹子皮上坐了下来,一抬手,脸上的泪痕已经拭尽。她开始调笑地、有一点恶毒地望向吴勾。
“小孩子,要不要听妈妈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她的语气极尽调戏,吴勾的脸涨得一红,几乎要发怒起来。可到底年轻,好奇心终究战胜了侮辱感,他没说什么,听着苏蕊把话讲下去。
“最开始,我就要说到一个老混蛋殷天了。
“说起来,我真的还算你的妈妈,不管是叫后妈还是小妈。
“这老混蛋,常自称平生杀人无数,但却也造就了三条生命:一个是我,一个是铿锵,一个就是当年他孟浪在外面留下的他自己也不喜欢的一个小野种,我原来不知道是谁,现在见到你才终于算见过了。其中,我是他最喜欢的,因为我美丽。
“但当年,我很穷,他用金钱造就了我,钱确实可以让一个女人更加美丽的,小孩子,你说是不是?”
吴勾没答理她,因为听到她话里隐有恶毒侮辱之意。
但他一个杀手的冷静这时却表现出来,静静地听着苏蕊讲下去:“他无所谓喜欢不喜欢的就是铿锵了。铿锵是那老混蛋平生难得地做的一件善事救过的一个人。不过此后也侮辱他,如他对所有人做的那样;同时也栽培他,让他成为了他手下最有实力的一个影子杀手。老混蛋曾经自夸:讲论到自创基业,铿锵可能永远比不上他;但论到具体的杀手本行,他也不敢说比铿锵强到哪儿去。他肯这么地夸一个人,可能是因为铿锵因为幼失怙恃,受了他一点恩,就真的把他当做一个神一样的死心塌地的尊重吧。
“那个老混蛋心里其实全没有那个小杂种。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想在这世上留种的。”
苏蕊的声音恨恨:“但他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以为一切尽为他所控制。其实他不知道的事也有,那就是……”
苏蕊的头忽然低了下来:“……他永远不知道我和铿锵其实是认识的。我和铿锵虽不是青梅竹马,但让我最早的一见心动的那个人,就是他了。那时,我还不认识那个老杂种。铿锵,我想他也是爱我的。因为那时我是那样的一个几乎算无父无母的小穷丫头,因为穷当然也远没有现在这样的漂亮。他既然当时肯对我那样,为了我,在技业未成时,甚至不惜得罪一方恶霸,由此遭人追杀,几度险些丧命,却终于不悔。那说明,他是爱我的。”
她的眼中忽然冒出怒火:“可是后来,他虽然是获救了,却认识了这样一个老混蛋!我记得他最后一次来看我,却没有娶我。他只说了一句:‘我的功夫现在很好,也能赚钱了。但我的人生,已黑得不能再黑了。不要再等我,找个能让你幸福的家世清白的吧。’”
她的人似已陷入回忆:“他留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不再过苦日子,也让我好找个好人家。可是,他不知道,没有他,再好的日子、再好的人家对于我又算是什么呢?他永远不会知道我用这笔钱干什么了。那时,我虽还是个清纯得没经过世事的小女孩子,但我聪明。我发誓要查出到底是谁毁了我和铿锵!我又有钱,又聪明。我混入江湖,然后,我查到了。
“然后,我就嫁给了那个老杂种。呵呵,那时的我,说得上被钱装点得明丽得已不可方物了吧?那老杂种那时已收山了,全靠江湖墟这块的产业过活。常还沾沾自喜道:我是他的老来福呢。
“他知道个什么!然后,终于等到了十六年前的那一天!我见到了铿锵,他一见到我都呆了。那一刻,我心中真的充满了报复的快感。我知道一个男人的愤怒会是什么。也不用太计划吧,出于本能的,只一两个小动作,铿锵终于为我而怒了!他在修罗塔伏杀了那个老杂种!他为我伏杀了他!这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而苦心谋划之下,江湖墟的产业,老杂种死后,自然会控制到了我手下。我得到了一切,也得到了铿锵,我成功了!
“神仙眷属,天底下还有比我们更美满的神仙眷属吗?虽然我已失贞,但那算什么!我做成了那些只长了个小鸡脑袋的弱女子们做不到的一切,我用自己的努力把一切都得到了!
“铿锵说他不干净了,配不上我。那我就让自己也不干净了吧。两个残缺凑到一起,才是一场完美,不是吗?”
她的面容忽转幽戚:“我惟一没料到的是:我以为我已读懂了男人,但终我这一生,我终究还是没读懂他。
“男人是一种多奇怪的动物呀!此后我和铿锵在一起,他虽没对我说什么,但一年以后,就再不曾与我朝朝暮暮了。总是夜半来,天明去的。我们永远像一对偷情的情人。我就知道还是那老混蛋留下来的余毒!铿锵的负罪感竟会如此之深。我从不曾想到。他对待他,训练他时,无所不用其极。而他,真的一定还要像尊敬一个父亲一样的尊敬他吗?原来男人们号称坚强,却逃不出他们男子间的这一种父性情结呀!控制与被控制,我没想到铿锵这样的一个男人,原来也像孩子一样,甩不开那明明是被控制,却由此得到的安全感、反叛与感恩如此纠缠在一起的情结了!
“他后来常出手接一些暗榜,接的越来越大。我开始担心。我们不缺钱,他还做这些生意干什么。他曾说过自己‘黑得不能再黑了’,这样做,算是他对‘弑父’的一种自我发泄与惩罚吗?或者他觉得不该花一个女人的钱,为了一个男人的尊严?我不得不承认,我研究了半生的男人,最终还是不懂男人。可是我不敢劝他,由着‘铿锵令’三字在江湖中坐大。这些年来,一想起这些,想起他的那些仇人,我可是每一天都像在针毡上度过的。”
苏蕊轻轻喟叹着:“但我不怨,毕竟还有欢爱,毕竟不负此生,毕竟,我得到了,虽然没我想像的那么多,虽然,交杂着如此多的错解与误会……”
第四章暗王世家(3)
“他曾经问我,如果想让我把江湖墟出手,要个什么价?
“我玩笑地说:黄金一十七万两。
“我知道:没人肯出这样的天价的!其实,只要是他真的想跟我携手归隐,哪怕是一两金子,我也卖了它!
“可惜当时我不懂,以为他是倦了,想跟我携伴而退了。哪想到,他在筹划着他的大计划。”
说到这儿,她忽抬眼定定地望向吴勾,那里面,已不再恨,不再怨,只是空茫,只是悲切。只听她清脆地道:“说到这儿,你还没听懂吗?”
“听懂什么?”
苏蕊唇角划过一丝冷笑道:“难道你还没明白,我的铿锵就是你那个老管家?
“我的情人也就是你的仇人。可终于背离了我的人也就是养育过你的那个人。你还不明白吗?”
这一句真是石破天惊,吴勾的眼中一片懵懂,可脸色却本能的白了。
连远远隐身于室外的越良宵,都不由唇角一颤:听开头时他已觉出不对,难道,竟真的惨烈得如这样吗?
只听苏蕊冷酷地道:“他常说:有得必有失,恩惠与屈辱同在。但账,总是要一笔一笔算的,笔笔都要结清。
“我想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立身处世的道理,他是再不肯违背的。
“我已经想明白了。他为了我杀了那个老混蛋后,愧疚可能没有一天不在折磨着他。于是他,装成一个什么老管家,偷偷找到你,抚育你,好让他敬仰的那个老混蛋有个像样的后人。他愧疚于那个老混蛋,所以着力培养你,你的功夫都是他教的。他觉得他欠那老混蛋一条命,所以最后打定主意要死在你手里!他觉得江湖墟是你殷家的,所以不惜当杀手,买也要从我手里买回去,交回给你!他……也觉得欠我的,我说要十七万两,他竟真的一分不少地搏命也要赚回来,给我这一份……奁资。”
苏蕊说到这儿已经惨然心伤:“他可真有种,真是恩恩怨怨,凡是他介意的,一笔也不肯亏欠的。”
只听她惨笑道:“他还真是丝毫不肯马虎,笔笔皆清啊!只是,他为什么如此自私。他还是这么恨我,以为我不过是一个虚荣女子,当初花光了他留下的钱,才委心为钱跟了那个老混蛋的吧?他虽为顾惜我不说,但这留下的银票……”
苏蕊忽抓起满桌的银票,向空中洒去:“……不也是无言地在报复我?是抽向我脸上的一记记耳光。他只是以为我猜不到的。铿锵,铿锵,你真是个孩子,我真说不出是疼你、爱你,还是恨你!”
吴勾忽脸色惨白,叫了一声:“不!”
苏蕊望着他年轻的脸,受伤的脸,那愧疚涌起、羞忿升起、几欲倒地而绝也不想听到这些话的脸,恶毒地追加了一句:“如果不是他求死,你的功夫虽据说不错,你确定,真的可以杀了他吗?
“呵呵,你对那老管家看样子也看得像个父亲吧?
“但你,杀了他。铿锵的账,到底算得笔笔皆清啊。”
第四章尾声
屋子里一时寂灭得诸感皆空了。
吴勾呆坐在桌子那头,整个心都封闭住了。他的心里只在叫: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让一切都没发生吧!
但他却自然地感觉到:这一切,都的的确确的是真的了。
苏蕊的面上忽浮起一抹浅笑,她缓缓地端起面前的一杯绿酒,向喉里倾下。
然后,她的眼忽迷朦了,一滴泪缓缓地从她脸上流下:这不得不尽力,却最终遭来误会,相爱也成隔阂的人生啊!
她就要睡去,她要睡去了。
生的那一头,她的铿锵该在那头等着她。
她的颈下忽然感到了一只温暖的手,一个声音温和地对她说:“你真的喝了它?”
她缓缓点头,看着眼前模糊的越良宵的脸。
“那我也许可以让你见到他。”
苏蕊费力地笑道:“别骗我,我不信投生转世,地狱相逢那一套。”
“但虽死犹生呢?或者,死后还魂?”
苏蕊的眼中露出不信之意:“不可能,我喝的是孔雀胆加鹤顶红。
“你不要骗我了。死就是死,生就是生。死是冷冰冰的刀刃,生是刃上的锋。锋没了,刃终归要锈同腐泥的。”
“但……我是越良宵。”
苏蕊的眼睛吃力地睁了下:越良宵?那个传说中救人就救一生的越良宵?
可她挡不住倦意,身子收缩,胃里似乎已在疼。她就要迷迷朦朦地睡去。
在睡梦中,她似乎到了一个地方。在那里,有海水,有沙滩,有简朴的木屋与最简单的一切。她,真的看到了铿锵……她是死了还是没死呢?为什么,她的手摸向铿锵的面颊,却有种再世为人,只求简单、只求相伴的那一份真实感呢?
她轻轻摸向铿锵的脸:“这竟是真的吗?他说的都是真的吗?这又是哪儿呢?”
“谁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天下三把刀,冷露月良宵,那个号称救人赚钱,救人就救一生的越良宵。”
铿锵忽然笑了。
苏蕊好多年后还是记得他这样的笑。可她心里还有才醒来似的迷糊:“他号称有三把刀,可是,他的刀呢?我没有看到锋,也没有看到刀啊……”
“我也没看到,但那天,修罗塔下,最后一刻,他其实还是出刀了。可那慈悲之刀我也没看透。我只知道,他救了我。让吴勾以为我死了,你以为我死了,我都以为自己死了。他受了伤,但受伤后还在笑。他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一定要死才能解决,那你们就都死一次吧。死过之后,再想想应该怎么生。’”
难道这都是真的?
苏蕊终于从幻觉中苏醒过来,察觉到口中的味,那像是致人迷幻的“开谢花”,而非真的孔雀胆了。孔雀胆是什么她没尝过,但总该,是苦的吗?
她望向桌子下面铿锵的牙,雪白的牙。觉得几日不见,他似乎整个人都变了。
那自己是不是也将改变。
她费力抬头望去,却见越良宵的身影已向门口飘去。他背后、自己桌子的对面,吴勾似已定在那里了,他的面前桌上颤了一把刀,似乎他曾想用来自戮的刀。
却听越良宵最后说了一句:“你们的疙瘩就自己解决吧。要不要再拼杀一场也由自己来定。唉,我还要去看看那个虽说已经活过来,但不知脑子是不是真的清醒了的笑煞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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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
- 更新日期:2024-03-12 08: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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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芩渚砂睿涿隆钡氖姑 ——郑保纯(武侠版主编) 从被《杯雪》雨驿中共倾金荷的那一剑打动,到《刺》的惨烈,《长安古意》的苍莽,《洛阳》的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