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下去呐喊或者飞 - 副本

  • 更新日期:2024-02-20 1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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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若浮云。墙角的一只壁虎被惊动,簌簌爬走,吵醒几只蚊子,腾空而起,嗡嗡作响,听上去仿佛有轰炸机群正打空中经过。 木头僵卧了许久,忽然一骨碌坐起来。 诈尸啊你,我说。木

详细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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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浮云。墙角的一只壁虎被惊动,簌簌爬走,吵醒几只蚊子,腾空而起,嗡嗡作响,听上去仿佛有轰炸机群正打空中经过。
木头僵卧了许久,忽然一骨碌坐起来。
诈尸啊你,我说。木头不理我,扔了一支烟在我枕边,然后打火机也飞了过来,接着一阵烟雾飘然而至。
木头说:睡不着就陪我抽根烟。
我只得撑起身子,半躺在床上点着烟,说:你这神经病什么时候得的,也不说一声。
木头还是不搭理我,一口紧似一口的抽着烟,我看着他的脸在若明若暗的火光里忽隐忽现,悲伤的表情乍泻还敛,再也没有贫嘴的心情。
闷头抽了一会儿烟,木头说:树,咱们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我说:将近三年吧。
木头说:是两年零十个月。咱们认识多久了你知道吗?
四年零十一个月,我想了想说,大概吧。
木头说:确切的说是……一千七百八十二天。



第一部分 独立生活第2章 难以割舍

这些年总的来说,过的稀里糊涂。一年中至少有那么二三百天弄不明白今昔何夕。平日上学只记得某天是星期几,该上什么课了;临近放假的时候便一心去数日期倒计时,冷不丁问一句今儿周几了,只见一堆人愣怔半天后开始从一到七报数;放了假每天吃睡长,更是时空两忘,看电视时偶然听见播音员报日子,往往是恍然大悟一番,转眼就记不得。由此可见,公历和农历对于我来说都是虚设,我的生活自有它的历法作运行规则。如果要给我的历法设置一个零纪元,我愿意,它是一千七百八十二天前的那天。
在这个纪元前,我的生活是一片洪荒,冰川一样宁静。整个人懵懵懂懂,对什么事都充满希望,同时对什么事都没有热情。自己不去想自己将来要成为什么样子,老爸乐意代劳,我对此又反感透顶,于是便常有冲突。老爸说他是恨铁不成钢,说我是破罐子破摔。其实那时我就愿意做一块又糙又硬的生铁、一个满是豁口的罐子,压根就没打算修炼求个功德圆满。可惜这道理到我成为旁观者时才想通,当局者的林树浑不明白。
因为缺乏理论上的支持,我只能瞎闹腾。老爸要揍我,我告诉他要文斗不要武斗。老爸找我谈心,我一言不发,让他对着一个闷葫芦布道。长此以往,老爸也折腾累了,便撒了缰绳,非常沉痛的对我说:随你去吧。他哪儿知道我跟他斗争根本不是由于喜欢自由,而是因为讨厌不自由。思想上的小农性决定了我在取得自发斗争的胜利后不可能让生活发生革命性的变化,只能继续在此之前的生活状态,一切不咸不淡,像酱油冲成的汤。老爸在一旁冷眼旁观,没看出我有走向监狱的趋势,长出一口气。而我悠闲自在,浑然不觉老爸反攻之心未泯,一有机会,还是想点上一把火,把我锻造成光可鉴人的钢、烧制成一四平八稳的花瓶。
老爸就这样对我极度失望的同时又抱着那么一点希望,仿佛在阴天里寻找阳光,有些急不可耐却又要故作镇定,一不留神控制不住情绪就敲打我几句,造成在连年冷战中小规模的热战不断。偏碰上我像刚成立的新中国一样,对强权势力软硬不吃,叮叮当当一阵也只是空响,收不到丝毫他期望的效果。我妈对此有评价:你们爷俩是前世的仇人。
就这么着我到了十六岁。那些胃口好能吃酸东西嗓子好能唱高音的人,常说十六岁是人生的花季。我不知道别人的一亩三分地里长的都是些什么花,或许千娇百媚尽态极妍。若是果真如此,够我嫉妒的几顿饭没有味觉,因为我的园子里全是野草。野草的生命力一般极强,旱涝保收,一个劲儿的疯长。可越是如此,就越显得其荒芜破败,不比花儿,哪怕只有一朵在枝头苟延残喘,也会有人怜惜半天说灿烂美好。所以我十六岁的时候,在别人看来,不值得欣赏,没什么前程。
事实证明群众的眼光的确是那么雪亮。我十六岁时,高一已读完,面临分文理科,竟无从选择。成绩好的同学通常会遇到这个难题,燕窝鱼翅,哪一碗都舍不得泼。但在我们这儿有这么个说法:只有脑子笨的人才学没有前途的文科。学习好的人怕前途黯淡更怕被人骂做笨蛋,最后都选了理科。我成绩平庸,没有吃山珍海味的本钱,所能考虑的只是窝头和糙米饭哪样更能填饱肚子而已,本无所谓的事情,却也难以决断。
老爸劝我学理科,说理科的发展空间大。这就促成了我选择文科,理由是不想照老爸说的去做,上了他规划好的轨道。后来想想可能这个理由也是自欺欺人的产物,真实原因是我觉得理科的东西太费脑力意图偷懒。其实我并不乐于学文,看见有人拿着政史地念到嗓子干哑我就犯恶心。我上高中时最喜欢的是化学,高考后除化学之外的教科书都卖了废纸,此事有我家卫生间那本被我翻阅得柔软非常的化学书残卷为证。每次如厕瞅着它我就暗自遗憾:我怎么就学了文呢?如果当初听老爸一句,死心塌地去学理科,兴许我今天就在清华混了,戴着两个玻璃片子对着一堆玻璃瓶子踌躇满志。
但上述可能性只存在于过去当中,过去即成历史,在历史中无论谁都是古人当然包括我。所以虽然是设想自己的事,仍脱不了替古人担忧的愚蠢。就算像如今蹩脚电视剧电影编排的那样,有一种超自然能力可以让我回到过去改变未来,我也不会答应。让我放弃我呼吸于其中二十余年的生活,我做不到。我担心那个新的我,担心他还能否保有我珍视的那些记忆,还能否懂得那些我付出代价才明白的道理。更何况,所有对过去的修正都意味着我重归公共历法的约束、无法拥有自己的纪元。而我对我的纪元,是那样的。



第一部分 独立生活第3章 学文的决定

当我的纪元的史前时期将要结束时,我作出了学文的决定。老爸认为这是个天堂与地狱之间的转折点,他有责任指引我前进,便收回缰绳硬拽了几下,诱发了我的驴脾气,抵死抗拒。老爸和我小吵了一架僵持了几天后只得不再坚持己见。老爸的优点是总能正确面对儿子带来的现实。在打消了逼我学理科的念头后,老爸转而一门心思的去考虑怎么让我学好文科,多方征求意见,打听我们学校哪个班主任带的文科班好。得到的消息却说这个中学的文科整个都不行,令老爸颇伤脑筋。有人跟老爸建议说: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啊,想想其他的地方,比如说阳城。提到阳城,老爸豁然开朗,阳城一中的文科在这一带也算是块金字招牌。老爸跟我讲了讲利害,说:就这么定了,去阳城上学。老爸一直在教育系统工作,不难通过熟人的熟人找到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吃顿饭,加上我并非奇货可居,留着没有升值的前景,还有成为祸害的可能,因此我们学校很爽快的应允了我爸的请求:给我保留学籍,随便我去哪儿念书。与此同时,阳城一中那边也托人说好,允许我去借读。
在去阳城的事情上,我一改往日的顶牛作风,十分配合。老爸起初还担心我不愿离家,又要往他的一腔心血里灌水,见我如此听话,父颜大悦,勉励有加。我很想告诉他我早就在这儿呆腻了想换个地儿多谢他成全,但见他高兴的满头热汗,生怕一盆冷水浇下去给激出病来临走落个不肖的骂名,就憋着没说。可忍不住心里欢喜,形诸于色,在家里老是笑眯眯的。老爸看在眼里,以为我被他的父爱感动而主动示好,便对我慈祥了许多,一时之间父子关系大为改善。
去阳城前,老妈给家在阳城的小姨打了电话。电话的主题是请她对我多多关照,并商议我住的地方。老妈先是跟小姨聊了半个小时的家常,然后依依不舍的说了再见。就要挂电话的时候,小姨说:不是说林树要到阳城来是上学吗,什么时候来啊?老妈这才想起都快散席了主菜还没上,就开始跟小姨说我的事儿,这次谈话耗时近一个小时,老姐妹俩在柴米油盐的问题上仔细推敲不厌其烦,我姐在一旁等电话急得差点儿掉眼泪。最后小姨说:把林树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大姐。老姐悄声在我耳边说:恭喜你又多了个妈!
阳城距我们家大约有一百公里,坐汽车要一个多小时。我有晕车的毛病,在车上捧着一个袋子吐的死去活来,下车时脸色苍白如崭新的A4纸。扶着老爸晕晕乎乎的走了两步,我看见一个戴着墨镜的人摇摇摆摆的走来,便使劲儿拍了一下脑袋,那个人才停止晃动,是小姨夫。小姨夫跟老爸寒暄了一阵,转向我说:林树没事儿吧?我想说没事儿,脚下却一个趔趄。小姨夫上前扶住我,跟老爸一左一右,几乎是悬空着把我架出了车站,活像绑票。
小姨见了我总是很爱怜的样子,时不时的抚摩我的头,弄的我头发根根倒竖。吃饭时小姨不停的给我夹菜,表妹朝我狠翻白眼,我便把自己不爱吃的菜转夹给她,然后说小影又胖了啊,气的小姑娘一个劲儿的往嘴里塞米饭。小姨夫摘下墨镜酷味全失,跟我拿出长辈的款来,说了许多套话,我嗯嗯啊啊地应对,知道都是“好好学习”的意译,一句也没听进去。
说到我的住宿问题,小姨说:林树就住我们家吧。
正在喝水的表妹“啊”的一声,水呛进气管,咳的满脸通红四肢颤抖。
关于这个问题,在家时我已跟老爸老妈郑重声明过。老爸知道我的底牌,便说:住这儿不太方便。我说:对对。小姨夫又和老爸谦让了几个回合,说:那就住我们的老房子吧,已经收拾好了。这才是大家本就商量好的事儿,所以没有谁反对。吃过饭休息一会儿,小姨夫妇带着我和老爸直奔将要成为我的“家”的那所房子而去。
阳城的街道两旁,大多是五六层高的商品楼,我的落脚点就在一幢五层小楼的顶层。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当年小姨夫单位分的,后来有了表妹,他们又买了大一些的住房,这套房子就租了出去。在我来之前一个月房客刚刚搬走,最近本来就要有一个新房客入住的,都已经交了定金,不成想定了的牌局被我给截糊。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一间卧室里有张书桌、一张床和一个衣柜,都是小姨家的旧家具。厨房里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卫生间好像刚刷洗过,很干净。另一间空卧室的墙上,贴着一张杨玉莹的海报,估计是上任房客留下的,我把它给扯了,算作我入主这房子的第一份垃圾。这间卧室的天花板上有一个铁钩,是挂吊扇用的,我看了很喜欢,指给小姨看,说:这钩子下面可以吊一个沙袋打着玩儿。
要什么沙袋,专心学你的习吧。老爸瞪起眼睛说。
我说:是是,学习,可也不能光学习吧,总得锻炼身体啊。
小姨夫说:是得锻炼身体,回头我给你弄个沙袋。老爸说:你们别惯他的毛病。小姨夫嘿嘿一笑,后来还真给我弄了个全新的沙袋来,令我很不好意思了一番。
老爸那代人都吃了很多苦,他们对我们这代人的评语,便老脱不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伸手要衣服,未必次次如愿,因此“衣来伸手”这四个字多少有些不实之处。“饭来张口”倒真是无可抵赖,在父母跟前厮混了十几年,从来就没自己动手做过饭,厨艺上最大的成就,就是把方便面放到锅里去煮。我到阳城上学,最让老妈忧心的,也就是“吃”这的件大事。老爸说在学校食堂吃就可以了,老妈说学校食堂的饭既不卫生又不可口根本不行。老妈想让我到小姨家搭伙,我又不肯。我提出来自己掌勺照顾自己的肚子,老爸老妈都很怀疑,但也都同意了。他们认为这是不委屈到我的胃口的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但这个办法自始至终都常停留在空想阶段,很少被操作。
老爸在阳城说到这件事,小姨的脸色不大好看,她觉得这是不给她面子。我便说老往她家里跑耽误时间影响学习。有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小姨也不好说什么了,只是坚持我周末必须得到她那儿去,我满口答应。老爸买了个煤气灶,小姨夫从家里给我搬了个煤气罐,并借我到来的良机,说服小姨把家里的厨具更新换代。于是一批小姨觉得刚服役小姨夫认为早该退伍的厨具被发配到我这儿。然后小姨又从家里抱了被褥过去。我的房子一应基本生活设施俱全后,看上去挺有居家过日子的模样。小姨问我还缺些什么,我心说:缺个老婆。
把我的窝安顿停当,老爸领着我去见了我未来的班主任。初次见面,我在他家里的沙发上打了十几分钟的瞌睡,对他的印象不怎么深刻,只记得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白白胖胖的,烟抽的挺凶。此人是老爸一老同学的学生,对我们格外客气,收下我们拎去的礼品时显得百般无奈。回去后,老爸说:这个人不错。我没有接老爸的话茬,隐隐感觉不太喜欢他。
那天小姨让老爸和我在她家住下。老爸说要陪我适应一下环境,谢绝了。老爸有些累了,回到我的小窝躺下没多久就鼾声大作。我胡思乱想了一阵,跑到窗边向外看,四下里黑漆漆的,远处有灯光闪耀,看不太分明。我看着夜色里的阳城,觉得既陌生又亲切,想想要在这开始的未来,又觉飘渺遥远。
第二天上午,老爸跟我到阳城一中看了看。学校临近城郊面积较大,教学楼瞅着挺新,透着那么一股爆发户的气息。学校大门是仿照北大校门建的,校方觉着气派十足,在外人看来却是笑柄。在大门里侧有张校园平面图,上面有一片涂成绿色的地方标之以“湖”。走近了一看,是个水塘,绿油油的水上漂浮着垃圾。水畔还有亭子回廊,油漆剥落了许多,看上去老态龙钟,倒像了文物。水塘旁边有一块牌子,斗大的字写着:严禁游泳、钓鱼。我看了哑然失笑,发觉这个学校还挺幽默。
老爸说:学校还不错,就是离你住的地方远了点。
我说:哪儿是远了点,远得多了,起码有六里路。
你不是要锻炼身体吗,老爸笑道,这就遂了你的愿了。
在小姨家吃了午饭,老爸就要走。我们送他到车站,一路上小姨夫跟他说话,他都心不在焉的听着,一再嘱咐我要小心煤气。我记住了老爸的话,从那以后,果真小心翼翼,没弄出过煤气事故。


第一部分 独立生活第4章 独立的生活

我在阳城开始了独立的生活。头几天除了菜烧糊过之外,没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小姨每天都带着饭菜来看我像是探监,我大快朵颐后告诉她不必这样,日子长着呢。小姨把小姨夫用的数字BP机给了我,说联系方便。我心想你倒是方便了,我可得屁颠屁颠跑去找电话了。小姨还真就在上夜班无聊的时候呼过我,我从梦中惊醒还以为她家里失火了,她却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我当时特别想拉住一人揍一顿。
那时我的新纪元就要到来,我却毫无知觉。这也很正常,大多数人在第一次遇到他的妻子或她的丈夫时,并不知道那就是自己一生的伴侣,但这不妨碍他们初逢的日子成为他们新生活的开端。同理,我的新纪元的到来绝不会因为我无意中的怠慢而稍有阻滞。她脚步轻盈,面带微笑,亲吻了我的梦魇,结束我的洪荒年代。
林树版新纪元的起点是九月一日,新学期开学。虽然前天晚上警告了自己,我还是习惯性的睡了懒觉。早晨醒来看见满室阳光灿烂,知道大事不妙,胡乱擦了把脸嚼了点牙膏漱漱口冲到楼下蹬上自行车就走。当我浑身臭汗腿软脚软赶到学校,按照上次来探的路径摸到第三教学楼的二楼时,就快要上课了。班主任已在教室门口候着,见我来皱了皱眉头,说:你先等一会儿。
我朝教室里看了一眼,很多人好奇的望着我,让我感觉很窘。我不敢往班里多看,便向外瞅,只见一个人狂奔而来,跟我一样,额头上也满是汗珠子。此人所过之处,楼板震动嘘声大作,班主任的两条眉毛都快拧成了一撮仁丹胡。待他到得跟前,班主任哼了一声说:你俩跟我去取桌椅。
我们跟着班主任去了一间库房模样的屋子,抬了张双人桌和两把凳子往回走。进教室时,我低着头走路,偷觑那位老兄,他正四处张望,神色淡定。我们把桌子抬到教室后面放下,坐定了向前看才发现我们自成一排,且别人都是单人桌。他故意把桌子往后拉了拉,跟前面的人隔开老大距离,我们所处的位置便孤悬于人海之外。
阳城一中不负责借读生的课本,我只能从学籍所在地订购。老爸给我买的书还没到位,我又不好空着手来上课,不得已拿了几本高一的教科书充数。第一节是政治课,一个老教师在讲台上大汗淋漓,看样子很激动却口齿不清。我对政治没兴趣,但很想知道他那么辛苦在讲什么,就碰了碰同桌,小声说:你的书借我看看。
他把书推过来,表情很奇怪。我翻开书,竟也是高一课本。抬头和他对视一眼,会心而笑。我说:你也是借读生吗,哪儿来的?
我的事情比较复杂。你是外地来的?
也说不上什么外地,我家是阳左县的。说说你的事儿,怎么个复杂法?
他微微撇了撇嘴角,不太情愿的说:我本来就是阳城一中的,不过原来是学理的。我们这儿提前开学了二十天你知道吗?我只学了那二十天的理,然后就转文了。
学理多好,干吗转文啊?
他的语气有些冷淡:原因很复杂,这你就别问了。
我感觉这样的谈话很无趣,就不再吭声。直到下课才又和他攀谈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尽是些“今天好热啊”一类的废话。他是本校的,不免有几个熟人过来说话,我插不上嘴,识趣的去了厕所,从厕所出来后就随便走走,准备上课铃响了再回去。看着别的人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我来阳城后第一次感到孤独。
我正百无聊赖揪一棵柳树的叶子,忽听人喊道:林树。我又惊又喜,心想莫非我也能碰到“他乡遇故知”的美事。四下一看,并无熟人,只有同桌站在不远处,笑着说:林树,快上课了,回去吧。
回教室的路上,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他说:你的书上写着呢。我叫孟憬。你好。
我心下暗忖:我的名字在书的扉页上写着,而我又喜欢在扉页上胡说八道,会不会也被他看见了。我心里疑惑,于是随口应道:我叫林树——哦,这你已经知道了,你好。
第二节还是政治课,老师继续激情洋溢的讲着马克思的辨证唯物论。我在教室里枯坐,躁热不已。孟憬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道:聊天好吗?这是雪中送炭的事儿,我岂有不允之理,振奋精神和他笔聊了起来。他尽往些有关爱情的问题上靠,聊的我很被动。他写的几乎都是以“是吗”作结的问句,我就只回答“是”或“不是”,好像是在做选择题。
他见我如此敷衍,便改变了句式写道:你如何看待男人与爱情?
我想了想写道:男人是剑,爱情是剑鞘。如果剑鞘合乎剑身,就能蕴养剑体使其免遭锈蚀。如果剑鞘的尺寸与剑身不合,则会损伤剑刃挫了剑的锐气。所以对于男人来说,找到适合自己的爱情非常重要。
看完这段话,孟憬若有所思,笔在手里搓着,也不写什么。过了会儿他说:你的思维很敏捷啊。
虽然这句话明显是孟憬用来填空子的,不怎么真诚,但我还是有些惭愧,明白自己没这样的捷才。这段话是我高一作文中被老师用红笔勾决的内容,这次拿出来顶事儿也没怎么过脑子。
那天上午接下来上的什么课我已经忘了,老师讲了些什么更是无从知晓,因为整个上午我都在和孟憬聊天。我们聊天没有固定的话题,谈话的内容变化的很快。比如说正谈论着金庸,却会突然跳到翁美玲,再从翁美玲转为自杀现象,然后从自杀现象变作鬼神和宗教……这种聊天方式是后来我们交流沟通的主要途径,我们称之为愚公移山式聊法,取那篇文章中的一句话:子又生孙,孙又有子,无穷尽也。区别是我们没有愚公的行为那么有方向性,但我们聊天要比他老人家搬石头松快的多。
在我的纪元的第一天的上午,如果我带了游戏机,我便会玩几个小时的俄罗斯方块打到几十万分;如果那天我带的是本武侠小说,哪怕它是什么金新庸古大龙写的,我也会捏着鼻子读完;如果我是个好学生我就会认真听课听到两眼发直一头雾水。可那天我什么也没带,孟憬也是;我不是好学生,孟憬也不是。所以当我们想把时间杀掉时只能选择和对方聊天。我们在进入谈话前都作了撤退的准备,都想着一旦发现那小子无味庸俗或者清高风雅就马上打两呵欠装睡,但这些担忧都很快被证明是多虑。
在我看来,一切事情的发生都可以理解为巧合。因为在每件事发生之前和进程中,都有足够的条件导致这件事与后来存在的结果建立联系的可能性为零,每件事的周围都布满意外。而这些意外之所以没有发生,是因为一切皆已注定。日升月沉,雨落风行,两次世界大战,亿万生灵涂炭,吃饭噎着了,走路摔一跟头,四六级过不了,不招女友妈妈喜欢……所有这些事,都是注定了的无法改变。而林树之所以是林树,孟憬之所以是孟憬,林树去阳城借读,孟憬转而学文,两人成为同桌,这些事,也都属于注定的范畴。
那天上午放学后我和孟憬同路走了一段,把课堂上的谈话无限延展。在岔路口,孟憬说:我也很喜欢那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我听了淡淡一笑,挥了挥手跟孟憬说再见。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如果一个人郑重的跟我说他喜欢一句诗并吟诵出来,我一定会觉得他有毛病,告诉他我是文盲然后搬开下水道井盖去吐。但我在听到孟憬话之后,并没有上述感觉,而是感到很欢喜,且在思考一番后决定把孟憬当朋友来看待。孟憬后来告诉我,他那天在我的书页上看到我抄录的那两句诗,一直在犹豫是否该告诉我他也很欣赏。因为他觉得跟一个人念一句诗并说自己很喜欢是很酸腐的事,而他讨厌酸腐。他下定决心酸腐一把,是因为他已把我当自己人,而跟自己人酸腐就算不得酸腐。
有些人,你和他相处个十年八年也不会成为朋友;有些人,你和他认识几个小时就会成为知己,即所谓倾盖如故白头如新,支撑这个道理的原理也是注定。俞伯牙听钟子期弹琴,没多大工夫,在此之前,跟俞伯牙是老相识的人不知凡几,但老俞只和老钟成了生死至交,就是这个道理。我和老爸单位看门的张大爷认识了十几年,说了不计其数的话,但关系仍是泛泛;而张大爷则可能刚去公园舞了三个早晨的剑,就和一打太极拳的老太太相交默契;我和孟憬初次见面聊了一上午,就通过了彼此的朋友验证;也都是应了这个道理。此理应用范围极为广泛,它可以解释你爱或恨一个人。在我新纪元以来的生活中,它曾不断作为注解出现,是我脑袋没有想破的救命稻草。
我和孟憬上课没有课本的状态,在那天下午继续保持。我们的聊天也得以延续,说话时少了点装腔作势多了点肆无忌惮。“他妈的”、“我靠”之类的语气助词频繁于话语中出现。我们把课桌拉到教室的后墙边,把墙壁变成我们凳子的靠背,聊累了就靠在墙上发会儿呆。我们发呆时的情形不太一样。我一般是目光散乱,白日梦接连不断,并有转化为睡梦的趋向。孟憬的眼神则盯在一个地方,瞳孔里只有一个影象。
孟憬的眼球表面似乎有一扇那种带花纹的老式玻璃,雾蒙蒙的,孟憬可以端坐在里边观察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却不知道那里隐藏着什么。我告诉自己少安毋躁,孟憬迟早会对我摘下那扇窗。跟孟憬聊了这么久,看的出来他跟我一样都怀有倾诉的渴望,当这种渴望被打开一个缺口,它所遮掩的话终会喷涌而出。其实那时我对孟憬个人情况的了解极为匮乏,仅知道他家在一个小镇上,他自己在阳城租房子住;还有就是孟憬高高瘦瘦的,腿稍稍有点罗圈像是习过武,眼神时而狂热时而忧郁,这些来自我的观感。
阳城一中崇尚魔鬼式教学,据说是校长在湖北山东考察得来的经验,由此可见此君还算个干事儿的人,但我宁愿他从湖北山东归来脑子里只装着武昌鱼和泰山。我在阳城的第一个晚上就体会到这个指导思想的可怕。阳城一中的晚自习从下午六点半开始直到晚上十点,分两节课:六点半到八点半为一节,八点半到十点为一节,其间空余的那半个小时为休息时间。
在此之前我的学习生涯以散漫著称,上课无规律,逃课倒有章可循,从来没有这样老老实实的在教室里跟板凳亲近过这么长时间。晚自习时班主任拿着把扇子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初来乍到,他的威严于我颇有新鲜感,不愿去碰他的刺试试是硬还是软。孟憬好像也这么想,我们都一本正经的趴在桌子上看书。桌子上摊开了六七本书,都是虚招。实招在我们两条胳膊围起来的圈里,我的实招是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数》,孟憬的实招是古龙的《欢乐英雄》。第一节课后我跟着老王思辩累了,孟憬的小说也已读完,于是我们过招,交换书来看,一个晚上就那么轻易打发。


第一部分 独立生活第5章 孟憬

接下来的几天。我仍然不适应阳城一中的教学方式,但已渐渐习惯。我和孟憬已经都有了教科书,但仍是漫不经心的听课专心致志的聊天。过了一个星期我慢慢顺着孟憬的视线摸出点门道。一天下课,我趁孟憬去上厕所,蹭到前排一男生跟旁问道:第四排从南边数第三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那人见我跟他说话,先是有些讶异,待我说完,他上下打量着我,笑容暧昧地说:怎么,看上了?她叫陆葭,美女啊,惦记着的人特多,可就没一个人成事儿,你要不要试试?
我说:我就是想认识一下,别的可没多想,谢谢了哥们。
孟憬回来后,眼珠子又开始定格,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看什么呢?
孟憬拨开我的手说:没看什么,犯困了。
我不再说话,过了几分钟,忽然问道:陆葭是谁?
孟憬装出来的那点睡态立刻不见踪影,表情僵硬,苦哈哈的笑着:我……我怎么知道。
我说:再骗我就没意思了。
孟憬默不作声,过了会儿说:找个时间,我详细的跟你说。
孟憬所要找的那个时间很快就来到了。在我到阳城的第三个周六,下午放学走到岔路口时,孟憬说:到我那儿坐会儿吧。我说:好啊。早就想去看看了。
我跟着孟憬走进一个居民区。那里小胡同纵横交织如迷宫一般,每每看着一条路走到尽头了,孟憬往几幢房子的夹缝里一闪,就又是一条路出现。记不清转了多少弯,在一个小院儿前,孟憬说:到了。
我说:终于见着组织了。
孟憬说:什么意思?
我恍然大悟:那个女孩叫陆葭是吧?
苏云灿说:YES。你怎么知道的?木头跟你说过?
我说:你觉得他会告诉我吗,是我自己猜的。
苏云灿说:半仙啊哥们,连名字都猜的出来。等你酒醒了给我看看相怎么样?
我说:没那么玄乎,木头整天跟丢了魂似的,两眼直勾勾盯着人家,我就打听了个名字。
苏云灿说:真的假的木头?我说你就别弄你那古典爱情了,太他妈伤身子。
孟憬说:你带烟了吗?
苏云灿说:随身必备良药,哪儿能忘了。
苏云灿掏出烟来分给我们,我谦让了一下还是接着点上,孟憬说:我还以为林树不会抽烟呢。
我说:没什么瘾,初中时就会。
孟憬慢悠悠的抽着烟,说:我也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也试过许多次,可就是放不开她,撞了邪了我他妈的。
苏云灿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陆葭就是上帝专为你孟憬的弱点而设计。谁叫你那么痴情的,那么多珍稀动物都绝了种,怎么你这号人还没死干净,仍旧在这儿为害一方呢。如今都什么社会了,收收你的浪漫吧。再说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常见,两条腿的人可到处都是,咱不笨不丑,还怕讨不上老婆?
孟憬说: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我就是想不通,保留你的意见吧。不说了,喝酒。
把三扎啤酒和一瓶白酒都鼓捣完,孟憬脸色苍白,苏云灿的椅子好像成了滑梯,身体控制不住的往桌子底下钻。我的胃里像是有一团岩浆奔袭开去,整个胃成了一个壁炉,胃壁上的细胞都被烤的要疯掉,额上的血管突突乱跳,视网膜成像不再清楚,孟憬和苏云灿都成了双影。苏云灿说:怎么他妈的这么难受啊,也没多少酒。
孟憬说:活该你小子难受,谁让你非得白的啤的搀和着喝。
我说:要不咱出去透透气,这儿气味太恶劣,闻着犯恶心。
孟憬说:那就走吧,你俩先走,我去结账。
苏云灿说:账我已经结了。
孟憬说:什么时候结的?
苏云灿说:刚才出去上厕所,顺道儿给结了,恐怕呆会儿喝多了认不得钞票。
孟憬说:谢谢你,我把钱给你。
苏云灿说:又他妈在放屁了,就算这顿饭是我送给你,你又拿出来请我们吃的。再跟我客气就说明你思想觉悟低了。
小影一脸疑问:你怎么知道?
我笑道:小姑娘就是小姑娘,经不起一诈。
约小影出来的是一帮小丫头片子和几个油头粉面的小男生。大太阳地儿的他们却闹着去阳河划船。我跟着他们走,坐在阳伞下面,看他们在河面上划船玩水,回忆昨晚我和孟憬苏云灿的事。我记得我们都喝多了,在公园里谈了许多关于理想的话题,各自说了些狂妄无知的话。想起这些,不觉身上冒汗。理想这东西,也就只能喝醉了说,清醒时不但说不出来,连想想都手足无措。听见表妹他们天真的喧闹,我有些为自己感到悲哀。
表妹不忍把我一人晾在岸上,把船靠了岸过来拉我上船,我便成了主力船夫。虽然船夫是个苦劳力,我还是很高兴,一直玩到日落才回家。路上有人呼我,我回了电话,是孟憬。
孟憬说:没挨你小姨训吧。
我说:没事儿,道高一尺,魔高十丈。


第一部分 独立生活第6章 调和主义者(1)

长发披肩,身材单薄,气质于温婉中蕴着幽怨。文弱安静,表面待人极随和,实际上性格孤僻,还有点冷傲,玉肌冰骨。隔了多年暗淡的时光回忆陆葭,这些印象依然鲜亮。
打陆葭主意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像孟憬这样知难不退。自高一始,孟憬每周都要给陆葭写封情书,然后在陆葭回家的路上等着她经过,亲手交给她。孟憬送信时的表情极平静,像是一名训练有素的邮递员,只关心自己的职责,不在乎信件所牵扯的悲欢。陆葭远远看见了孟憬,就跳下自行车,低着头接过信往书包里一塞就走人,似乎她也真就当孟憬是个邮筒。孟憬从不望陆葭的背影,陆葭也从不回头。两人大多时候一句话也没有。孟氏情书我偷看过几封,缠绵悱恻,和孟憬一贯作风大为相悖。
我初到阳城那些日子的消遣,就以教育孟憬为主。给他讲些我也不懂的现代爱情理论,声称要把孟憬脑子里腐朽的爱情观荡涤一空。孟憬说:在这件事儿上你和苏云灿是一个德行。
我把这话告诉苏云灿,苏云灿说:你都怎么说他了?
我说:题目多了,今天主要说他审美观有问题,喜欢病态美。
苏云灿说:没用,我曾经花了一晚上的工夫对陆葭的身体所有部位逐一批判,证明陆葭在当今是丑女一个。你猜孟憬怎么着?——他还在一旁给我补充,我没说到位的他就指出来。最后那小子告诉我,这门学问他比我钻研的深,陆葭的缺点他都清楚。
苏云灿经常来找我们玩儿,我和孟憬逃了几次课。班主任知道了也不过问。对我们这种既不同枝连气又无关紧要的学生,只要不闹事,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索性两眼全合上。苏云灿喜欢拉孟憬去打台球,输的龇牙咧嘴却乐此不疲。有时苏云灿会带个漂亮女孩去,介绍说是他女朋友。女孩很聪明,客气的叫我和孟憬大哥。我说:我没四苏大。那女孩就说:那我认你做弟弟。我说:我有姐姐。女孩说:没关系。
她还真就嗲声嗲气的喊了一声弟弟。那天室外气温三十度上下,我却冷的头皮发紧。苏云灿在一旁坏笑,孟憬拉我到一边说:忍忍吧,不会忍太久的,这已经是我今年见的四苏第三任女朋友了。
转眼期中考试到了。我跟苏云灿抱怨说:他妈的要命的时候来了。老爸小姨都等着收割呢,我这边庄稼都蔫不拉叽的,拿什么给他们。
苏云灿说:考试时BP机调震动,我发答案给你。
我说:别逗了,你会什么,还不如我呢。
苏云灿说:我找人帮忙。
我说:你那群狗党有能跟你打平手的就算高手了,你找谁帮忙去?再说了,我们又不是一个学校的。
苏云灿好像想到了什么,肯定的说:包在我身上了。
考试前几天我恶补了政史地,数学英语看不懂都扔到一边听天由命。苏云灿又找到我,说:不管考什么都挨到下课再交卷,等我消息,ABCD依次是一二三四,记住了。
我说:到底行不行啊?
苏云灿神秘一笑:我这狗皮膏药保证医你的心病。
考语文时,我全校第一个交卷,出了校门就碰着苏云灿,他说:你怎么出来了?
我说:语文我还是会的。
苏云灿说:你牛逼。别的呢?
我说:我只能养活语文一个孩子,别的都是短命鬼。
苏云灿说:谦虚了吧,我说你是不是深藏不露啊?
接下来考数学英语,我深藏着的怯全露了出来。考数学时还有事做,在各个大题下面照抄题目倒也奋笔急书;考英语就只能闲着了,捧着试卷作苦思冥想状。好在每到终场前,苏云灿的救济就会及时送到。政史地试卷的选择题我还会点,没全抄苏云灿的答案,大题都纯属瞎蒙,答的天花乱坠。
考完最后一场,苏云灿在校门口等着我,身边站着一女生,我以为是他的新欢,便没搭理。
苏云灿说:怎么感谢我?
我说:我怎么知道你的答案中不中用,该不该谢你。
苏云灿说:我就知道你小子有这一说,你知道那答案是谁的吗?
我说:总不会是你的吧?
不是我是谁——谁呢?让我想想,苏云灿作思索状:丁琪认识吗?
这名字挺耳熟,我略为思索,如梦方醒,吓了一跳:四苏,你他妈害苦我了,我只求解决温饱,谁他妈让你给我往小康上整。这下可好,一夜暴富了。
苏云灿说:不是你说的要找个高手吗?
我说:可也不必把我的指示执行的那么死板吧,那妞儿成绩太野,跟我差距狂大——你说她那答案正确率得多高?
苏云灿说:你关心这个干吗?
我说:算算死的有多惨,准备善后。
苏云灿对身边那女生说:你告诉她。
那女生嘻嘻笑道:数学百分之百,英语百分之九十五,政史不太好说,百分之九十吧。
苏云灿说:介绍一下,这是我表姑的女儿、我们家邻居,丁琪。林树……靠,林树……


第一部分 独立生活第6章 调和主义者(2)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第一次见到丁琪时傻了眼。在我十六岁时的思维中,学习好的女生有一个定式:脸色发黑,眼袋肥大,穿着有红军遗风,整日苦读,熬烂了无数台灯。学习好的女生对于我来说只是个概念,它经过等量代换等同于一块晒干了的烧饼。这些看法在我十六岁的心里固守城池已多年,从无兵荒马乱之苦。我原有的许多观点大都经过厮杀被修正,只有它安然无恙毫发无损。我从未想到有一天它会于瞬间灰飞烟灭。
挑染的微微有些酒红的短发,不算太漂亮但很清秀的瓜子脸;粉色的T恤,玲珑的腰;浅绿的休闲裤,修长的双腿;平底运动鞋,小巧的脚。这样的组件搭配在一起,就像一碗用鲜荷叶蒸出来再拿青竹筒盛了放在清泉水中冰过的银耳莲子羹。我怎么也难以将它和老师常挂在嘴边的丁琪联系到一起。我主观意识中的丁琪,不过是又一个学习好的女生而已,而客观存在的丁琪,与之相别何止云泥。
抗日题材电影里有种常见的镜头,鬼子总以为八路是一帮农民装束的土老冒,待见到八路正规部队就俩眼珠子瞪的溜圆,大喊:八嘎,怎么回事的干活。那天我的心情与鬼子有戚戚焉,特想抓住苏云灿暴揍一顿,再问:怎么回事的干活。
而苏云灿在喊:林树,林树,你他妈看傻了。
我回过神,尴尬非常:你穷喊什么,我在想事情。
苏云灿鬼笑道:是在想人吧。
丁琪笑的阳光灿烂,我说:是又如何。
苏云灿说:看上了?
我说:是。
苏云灿说:想要吗?
我说:想。
丁琪飞起一脚踢在苏云灿屁股上,然后垂下头吃吃的笑。苏云灿比我还不好意思,苦笑道:我一直以为我厚脸皮的功夫能打遍天下呢,今儿算是遇着高人了。林树你他妈能脸都不红一下,兄弟我认栽了。
我说:咱们的功夫不一样,君子坦荡荡,我是名门正派。你小子旁门左道,功力自然不够精深。
苏云灿说:给你个套近乎的机会,请丁琪吃饭吧,你也该感谢人家。
我说:丁琪,你好,谢谢你,不过这吃饭——我没带钱。
丁琪笑意盈盈:你没钱可以跟苏云灿借啊,想赖帐也找他去赖。
苏云灿上下搜了我的身,然后把钱包塞到我手里:咱们打个赌,你赖不过我。
我把钱包装兜里,说:孟憬呢?
苏云灿说:早交了卷子开溜,干他的未竟事业去了。
我说:咱们去哪儿吃饭?
丁琪说:这么早吃什么饭啊,不如请我去吃冰激凌吧。
阳城历史上也曾是书香鼎盛之地,清朝时由一个官至大学士的人牵头,许多乡绅掏了银子,建了一座文庙。风雨经年,文庙毁损了些。九十年代初政府出资整修,并在文庙外弄了个广场,筑了口半开盖的鼎,也不知寓意何在,苏云灿跟我说看着像马桶。文庙及广场周围,有许多书店和茶馆冰吧之类的休息场所。丁琪轻车熟路,带我们去了一家她一路上重复说到“那儿冰激凌真的很好吃”的冰吧。
下午四点多钟,店里冷冷清清的,我们在落地窗旁找了座位,丁琪点了三份名称不同但都希奇古怪的冰激凌。丁琪小口小口的吃,苏云灿风卷残云吞下一个又叫了一个又是风卷残云。他抹抹嘴巴说:我有急事,先走了。
我说:一起走吧。
丁琪说:又赶着到哪儿为非作歹去啊?
苏云灿说:我真的有急事——内急,懂了吧?你们慢慢聊,byebye。
苏云灿走后没多久,我的BP机就响了。我去柜台回电话,听筒里苏云灿哈哈大笑。我说:你他妈疯病犯了?
苏云灿说了一句话就挂了电话,那句话搞的服务员说:请您轻点放电话。其实我很想把电话给砸了,因为苏云灿说:看看那钱包吧。接着就是一阵狂笑。
钱包是不用看的,苏云灿既如此说,肯定没什么好事。丁琪问我:什么事。我简单跟她说了,她说:拿来我看看。
丁琪打开钱包: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写:看纸条的一定是丁琪,所以你付帐。
丁琪说:钱包不一直在你兜里吗?
我说:来的路上被他要走了一次,说找个电话号码,然后他还真去打电话了——这些你也都看到了。
丁琪说:被他给耍了——我也没带钱,怎么办?
我说:要不你先走,我留下来晚上给人擦地。
丁琪说:真的啊?那我不客气了,再见。
我以为她在说笑,谁知她真的走了,连句安慰都没有。我看着她走出店门,没于人潮,心想总不能真的在这儿等着让人臭骂一顿当牛马吧,便到柜台去呼苏云灿,话务员说:您好,您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我本想打电话向小姨求救,但又想这样做无异于纳虎驱狼,到头来仍是个死。百思不得脱身之法,我横下心来,拣着名字吉祥的点了两份冰激凌。丁琪所言不虚,这家店做的冰激凌真的很不错,连我这样嘴里全是苦味的人吃着也觉香甜。吃完冰激凌,天色依然正常,没有掉馅饼的迹象。我索性又叫了一瓶啤酒和一碟冰块,对着窗外晚霞,自斟自饮,喝的通体舒泰烦恼皆忘惬意非常。
酒瓶即将告罄时,只听丁琪说:怎么还没开工啊?
我说:老板买大号抹布去了,让我擦文庙广场。你怎么回来了?
丁琪说:我来看看你累死了没有,你还挺悠哉嘛。
我说:托苏云灿那王八蛋和你的福,我还矍铄着。
丁琪说:你又吃了这么多,就不怕真的被人给扣了?
我说:虱子多了不咬,帐多了不愁。死囚都还有断头饭呢,就不许我给自己饯行?
丁琪说:我看你到底能拿什么顶帐。
我笑道:本来我也没辙,但既然你衣锦还乡了,我还担个什么心。
丁琪说:我要是救了你,你拿什么报答。
我说:大恩无以言报,以身相许行吗?
丁琪红了脸,咬着嘴唇不说话。我说:你答应了?
丁琪说:以身相许的意思是卖身为奴吗?
我说:行,你写个恶毒点儿的卖身契,我马上画押,不过这点签字费不够。
丁琪说:你还要什么?
我说:再加一顿饭,我饿了。
后来阿琪说,那天她本来怀疑林树和苏云灿串通好了捉弄她,于是就使出慕容家斗转星移的功夫,把林树推下陷阱。阿琪说她出了冰吧就躲在暗处,等待苏云灿出现,再上前给那两个臭小子一人几下无影脚。可她在玻璃外看见的只是林树打了个电话后垂头丧气的样子,再想想苏云灿的性格,她马上明白今天真正倒霉的是林树。而她很好奇这个倒霉蛋如何收场,就买了一大袋爆米花坐在冰吧对面广场的石阶上,静观林树的举动。她所期待的林树抓耳挠腮失魂丧魄甚至痛哭流涕的一幕没有上演,倒是看见他津津有味的吃冰激凌,还一丝不苟的把几个手指吮了一遍。阿琪说林树那天在她眼里就是个不知死活的呆子,此呆居然还有心冲着夕阳举杯,摇头晃脑,让她十分气恼。阿琪说她想起此呆当着她的面说看上了她想要她就心烦意乱,一心要让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子吃点苦头,心里大骂店老板为什么不去收帐。
我说:我更正一些东西,首先林树不是呆子,其次那天他没有说“看上了、想要”这些话,那都是苏云灿的问句。
阿琪揪着我的耳朵说:我说他说了就是说了——我的话是什么?
我说:金科玉律。
后来的后来,苏云灿看着我被揪红的耳朵说:知道厉害了吧。
我说:我终于理解为什么你不惜出卖朋友也要整她了,为报复这样的恶女子而作奸犯科很值得。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阿琪说其实那天她觉得林树死到临头还悠闲自在的样子很可爱。阿琪说林树举起酒杯对着夕阳若有所思的样子让她喜欢的不得了,让她甘愿牺牲钱包里所有的人民币去救他。
我说:你哪一次的话是真的。
阿琪说:都不是真的。其实我就是不想看着你无辜遭殃,再说帮助傻瓜解决困难和引导瞎子过马路一样,都是一个公民的社会义务。
那天丁琪请我吃饭时说:为什么要作弊?
我说:不想考的太差,或者说我爸不想我考的太差。
丁琪说: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我感觉你蛮聪明的。
我说:我讨厌被教科书拘束住,我讨厌的事情,是怎么也不肯去做的。
丁琪说:事情没你说的那么极端,可以调和的,你不想想未来吗?
我说:我不是个调和主义者,未来的事归未来的那个我管,与现在的我无关。
丁琪说:你……真的那个那个……喜欢我吗?
我说:目前确实是这样吧。
丁琪说:那你好好学习吧,我喜欢好好学习的人。
我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是熊掌——
丁琪笑了笑,笑的羞色与得色齐辉。
我也笑了笑,说:但对不起,我喜欢吃鱼。



第二部分 我的学校第7章:期中成绩

期中成绩出来后,张榜公布了年级文理科排名,丁琪是文科第一。我作为丁琪不太完整的副本,也混到二十几名,在文科四个班中处于上游。孟憬一百三十几名,陆葭七十几名,都算中间水平,但有偏下偏上的区别。
我的数学不出所料,只考了六十分,十二道选择题全对。英语答题卡只有少数地方飞红,若不是作文写的稀烂,我就是我们班英语单科第一了。语文作文意外得了满分,语文老师在评讲时说阅卷老师们的意见极为不统一,有人说给个四十几分就不错了,有人说给他个二十几分警告他下次不要在试卷上大放厥词,好在语文组长说要鼓励创新,负责阅我卷子的那位老师也就是我的语文老师的意见才见了天日。我的语文老师不到三十岁,姓郑。此人从大学出来没几年,坏脾气还没有得到完全纠正,所以我的作文才能得了满分。
那天上课,郑老师说:我刚接咱们班,对班里的同学不太熟悉。哪位是林树同学,站起来让我认识一下。
看马贲走远,孟憬说:四苏,麻烦你了。
苏云灿说:义不容辞,谁叫你是我大哥呢。
我说:你们看这事儿能完吗?
孟憬说:恐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苏云灿说:随他妈静还是止的,就怕那孙子没这个血性。
一辆自行车直冲过来,我躲的慢了点,被车轮子碾在脚上。
苏云灿说:大姐哎,你没事飚什么车啊。
丁琪咯咯笑道:我的车子是长眼睛的,专撞坏蛋。
我说:你的意思我仨里边就我是坏蛋了。
丁琪说:那还用说,你这是通缉犯的标准像。孟憬,陆葭在那边等你呢。
陆葭在十几米外俏然而立,孟憬几乎是冲刺到她跟前。
苏云灿说:爱情的力量啊,以后我考百米,让我女朋友站终点线那儿,肯定满分。
我说:这怕是不行。让你的前女友们当起跑线,效果估计会更好。
不到两分钟,孟憬就往回溜达。苏云灿说:怎么跟戴了脚镣似的。
我说:木头,英雄救美,美人要怎么报答你?
孟憬说:她让我专心学习,别瞎混。
我说:没了?
孟憬说:还有谢谢。
苏云灿说:这妮子怎么这样,怎么还冷冰冰的,抹点眼药水以示感动也行啊。
丁琪说:是你们说你们跟马贲打架与人家无关的,人家干吗要感动。
我说:谁说过这话了?
丁琪说:就你。
我说:那是说话吗?那是放屁。



第二部分 我的学校第8章:那年冬天

那年冬天来的很迟,秋风一直萧瑟到十二月下旬才转作凛冽。在那个时间上应该是初冬的晚秋,天气异常干燥。阳城抗旱的口号喊的震天响,庄稼仍旧形容枯槁,人也一样。我感觉自己快要被榨成一具干尸,每天只吃很少的饭,空下肠胃全装了水。那时我面色蜡黄,嘴唇干裂,身体如芦苇般虚浮不堪。小姨见了我就说:学习不要太用功。
我和孟憬买了两把匕首,揣着它们上了一个多月的课,见风平浪静,便刀枪入库。马贲依然做他的横行动物,见到我和孟憬时却很热络的打招呼,眯起眼来笑成一尊菩萨。孟憬放学常常让我先走,他等着送陆葭回家,两人的话明显比以前多了。我和丁琪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说的话却越来越少。苏云灿撺掇我追丁琪,我告诉苏云灿我把丁琪当哥们。但我能和苏云灿说笑打闹,和丁琪再也没那份心情。
苏云灿那个要当我姐姐的女朋友终于下岗,新任苏嫂叫夏小雪。我见到夏小雪时,正下着入冬后的第一场小雪。那天星期六,我拥着被子读袁枚的《子不语》,入夜,有人敲门。我打开门,那一刻真以为是书中所说的狐女踏雪而来。很妩媚的一个女孩,直发圆脸,身材很成熟或者确切的说是性感,有着稍显臃肿的羽绒服也破坏不了的曲线。
苏云灿从我房门右侧的墙角跳出来,吓的我一个激灵。我说:吓死我了,你干吗装神弄鬼的。
苏云灿说:做什么亏心事了,对你的心理素质打击这么大?
我说:我光明正大着呐,进屋吧。
苏云灿钻进厨房说:林树,有吃的吗,可饿煞洒家了。
我说:我家耗子比你饿,整日哭闹。可我也没辙,只能独善,兼济不了别人。
苏云灿悻悻然从厨房里出来,说:今儿跟小雪出去玩,钱折腾光了。
我说:什么?谁?
苏云灿说:哦,我来介绍,我女朋友夏小雪。——小雪,这就是林树。
夏小雪伸出手来:你好,常听苏云灿说起你。
我说:你好。握手就免了,四苏醋劲大。
苏云灿说:我什么时候醋了?不过怕我是对的。
我一时性起,抱了夏小雪一下,说:是啊,我好怕你。
苏云灿说:朋友妻不可欺,你知道吗林树,这如果是在帮会里要乱棍打死你的。
我说:这不,醋缸砸了。
苏云灿说:不跟你计较,借点钱,买些吃的。
我说:你们坐着,我下去买。
夏小雪说:还是我出去买吧。
我正待说话,苏云灿掐了我一把。我说:那好,钱给你。街对面有家卖熟食的。
夏小雪走后,我说:你干吗让她去,一单身女孩你放心?
苏云灿说:又没多远。林树,跟你商量个事儿。
我猜到几分,说:不可以,我这清净之地,哪能让你胡来。
苏云灿说:我求你了林树,就这一回,下不为例。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求也不行。
苏云灿拉住我不停求告,夏小雪回来了,苏云灿说:林树,就这么定了。
我缠不过他,说:跟你这个败类无话可说。
我招呼夏小雪吃东西,夏小雪说:我不饿,你们吃吧。到你房间里看看,行吗?
我说:随意,就当是苏云灿家。
我从厨房的柜子里找出半瓶白酒,和苏云灿喝的身上微热。夏小雪说:林树,你晚上看这种书,不害怕啊?
苏云灿说:什么书?
夏小雪说:讲鬼的。
苏云灿说:怪不得林树刚才吓成那样。
我说:你还说呢,以后我如果得了心脏病,今儿你这一吓就是病根。
吃了饭,我说:我有事要去找孟憬,你们帮我看家。
苏云灿说:你放心去吧,我绝不让群众损失一针一线。
苏云灿送我到门口,压低声音说:谢谢了兄弟。
我说:你悠着点,别把我床给弄脏了。
我到了孟憬那儿,孟憬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跟他说了苏云灿的事情,孟憬说:你别惯他那毛病。
我说:那个夏小雪挺勾人的,难怪四苏猴儿急。
孟憬说:你是说夏小雪?
我说:你认识吗?
孟憬说:四苏的第几任女朋友记不清了,反正四苏第一次那个是跟她。怎么现在又搞上了,这不符合四苏的习惯啊。
我说:你管他呢,如今时兴怀旧,四苏大概是想找找纯真的感觉吧。
孟憬笑道:他还纯真呢,你别糟蹋了这个词。
第二天我醒的很早,打开窗子,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想是夜里雪下的大了。我靠在窗边抽了支烟,孟憬也醒了,说:今天怎么那么精神。
我说:这几年的雪怪没劲的,跟应付差使似的。咱们小时侯,一场雪下来能到膝盖。
孟憬说:杞人忧天说的是你吧,管那么多干吗?
我说:你快起床,咱们出去走走。
孟憬光着身子从被窝里跳出来`,打个哆嗦说:行,咱们去量量雪有多深。
街上行人不多,有环卫工人在扫雪。我和孟憬漫无边际的走着了一阵,孟憬说:好久没吃过早饭了,今儿机会难得,撮一顿怎么样?
我说:区区早饭就不要大张旗鼓了,去我那儿自己做点吧。
孟憬说:你会做什么,北风炒雪花?
我说:你买点鸡蛋,我给你煎荷包蛋。
我和孟憬到处找卖鸡蛋的,一路上毫无斩获,直到望见我的窝了,才在一家副食店里买到几斤高价鸡蛋。孟憬在那家店里呼了苏云灿,给他留言:请穿好衣服,我们到了。
我和孟憬走到楼下,就看见苏云灿趴在阳台上挥手。上了楼,房门大开,苏云灿大马金刀的站在屋子中央,说:欢迎两位壮士光临敝宅。
我说:怎么一夜之间成了你的敝宅了?
苏云灿说:咱俩谁跟谁啊,那就欢迎孟憬一个人。
夏小雪说:孟憬,好久不见。
孟憬说:好久不见,漂亮了。
夏小雪说:这么说我以前很丑了?
孟憬说:我不会说话,是更漂亮了。
夏小雪甜甜一笑,我拉着苏云灿到卧室说:你这媳妇是糖做的。
孟憬在厨房喊我去煎荷包蛋,苏云灿说:用不着你——小雪,给他们露一手。
孟憬被夏小雪从厨房里驱逐出境,走过来关上门说:四苏,你性饥渴去开房间啊,干吗在林树这儿瞎搅和。
苏云灿说:林树都没话,你就别打抱不平了,我昨天不是短钱嘛。
我说:也没什么,只要不留什么幌子就行了,床单要交给我小姨洗的。
苏云灿说:保证没问题,放心吧,跟我没来之前一样。
孟憬说:四苏,你不怕精尽人亡吗,看你俩眼圈黑的。
我看了看苏云灿,脸上没有光泽,眼神浑浊,果然是缺觉的样子。
苏云灿说:没事儿,我的肾是久经考验的。
孟憬在床上发现一块黄斑,说:四苏,战场可没打扫干净啊。
苏云灿说:不可能,那孩子是林树的。
我说:你怎么就确定是我的?
苏云灿说:咱们可以去做DNA测试,我根本就没……
孟憬说:就没什么?
苏云灿说:就没用林树的床单,我扯下来扔一边了。
我一把掐住苏云灿的脖子说:你他妈可够阴险的。
我和苏云灿在床上打闹,刚收拾好的床又是一团糟。夏小雪咚咚敲门,说:过来吃饭吧。夏小雪煎的荷包蛋质量上乘,我们三个抢着扫荡一空。夏小雪说:我再去给你们做。
苏云灿说:你把林树的米找出来给我们熬点粥。
孟憬说:四苏又要臭显了,林树我告诉你,夏小雪做饭很在行的。
苏云灿没有显错,孟憬也没有说错,夏小雪做的饭确实很好吃。我这才知道我厨房里的那些东西原来可以如此可口。后来我又吃过许多人做的饭,也有不错的,但都感觉缺了点什么。仔细想想,缺的是用心。夏小雪用心是苦的,做出的饭就加倍的香甜;其他人用心平淡或者根本就没有用心,做出的饭也就只能朝拜到脏腑庙那一层,受不到记忆的洗礼。
夏小雪和苏云灿是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夏小雪上了阳城师范。两人的关系那时还是一张白纸,至于什么时候打的线条,什么时候描的轮廓,什么时候上的色,都已不可考,我见着时,已经是一张完整的图画。苏云灿有一次喝醉后大骂跟他谈恋爱的那些女生,说她们要么是冲着他的腰包,要么是冲着他的相貌,没有一个人去管苏云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除了夏小雪。苏云灿是个懂得可贵而不懂得珍惜的人,并不把自己的醉话当回事,我们也就当没听见,懒得质问他跟夏小雪不清不楚算什么。
孟憬说苏云灿每次跟一个女的断绝关系,受了伤或者自以为受了伤,就会去找夏小雪。夏小雪不问他为什么,也不管他跟哪个女的又恋爱甚至上床了,仍像以前一样的对他,就好像两人从来没有分过手。苏云灿那次带夏小雪去找我,说:我有种错觉,我跟夏小雪结婚快十年了。
孟憬说:你他妈找了一个伟大的傻逼。
苏云灿不知从哪儿弄了个钢丝床和一套被褥来,放在我空余的那间卧室里;又配了一把我房门钥匙。诸事停当后,苏云灿拎了些酒菜同着夏小雪到我那儿,说:林树,我可把这儿当自己个家了,也就周末来,平时绝对不麻烦你。
我说:我说这不是你家,你认帐吗?得,我就当请俩门神回来。
苏云灿说:小雪课不紧,没事儿就让她来给你做一顿人吃的饭,别老给自己流浪狗的待遇了。
自那以后,夏小雪还真的经常去给我做饭。我很少碰到她,只是放学回去揭开锅就是诱人的饭菜,好像我遇到一个田螺姑娘。我的劣等厨师生涯,暂时告一段落。有时我的脏衣服也会不翼而飞,但过两天就整齐的叠在床头,每件衣服都容光焕发。夏小雪的出现,是我在那个冬天没有饥肠辘辘衣衫褴褛的重要原因。
苏云灿和夏小雪度他们的甜蜜时光时,我一般就去跟孟憬凑和。有时苏云灿过意不去,强拉着我留下,我也是用棉花塞上耳朵睡觉。夏小雪没什么动静,苏云灿那家伙喜欢吼上两嗓子抒情。为防小姨过来给我收拾东西,我朝小姨家送床单被罩的次数比以往频繁许多,小姨对我卫生习惯的改善大为赞扬。苏云灿做事很马虎,虽然夏小雪足够细心,也难免百密一疏。好在有我善后,偶尔也从褥子下面找出安全套避孕药片,收集到寒假,倒也蔚为可观。
小姨还是知道了我那儿有别人入住的事情。我告诉她我有个同学叫孟憬,他的房东一到周末就聚众搓麻将,他就到我这儿学习,图个清净。小姨对孟憬的遭遇深表同情,说干脆让孟憬跟你住一起算了。我把这话转述给孟憬,孟憬说:你他妈倒会拿我做托儿,万一东窗事发,我跟着你们灰头土脸。
我的窝没有东窗,无从事发。一切安安静静,像室外的冬天。


第二部分 我的学校第9章:丁琪

寒假前。西伯利亚的寒流排闼而来,气温降至零下。穿的衣服多起来,也就更利于考试作弊。帮我作弊的还是苏云灿和丁琪,我几乎是随心所欲控制着自己的分数,数学还是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会,我让它止步于七十分。自从丁琪的英语水平借我的试卷反映出来,教英语的班主任就把我当得意门生,常提问我,我总是答的风马牛不相及,但这也逼着我和英语在包办婚姻中磨合出一点感情。期末考试我把英语分从云端降到我能仰望的地方。老爸看了成绩单问怎么退步了,我说我也不知道。老爸结合我以前的表现,把我期中考试的大放异彩解释为昙花现象。老爸说这种现象很常见可也证明你还是有一定资质的。我把实情全告诉老姐,老姐说:你要糊弄咱爸到什么时候?他迟早要知道的。
我说:等我玩累了,就game over,到时杀剐存留估计我也置之度外了。
我生在大年初三,每到这个日子家里人都忙着过年,从没人提起过我的生日。我也不当回事,自我安慰我这生日会场面多宏大举国同庆啊,暴食之后饱睡,便又老了一岁。截止到十六岁,我都是这样过的,借别人的鞭炮声庆祝自己的生日。我十七岁生日时,这种剽窃行为受到影响,因为有人在电话里取代鞭炮说:生日快乐。
第一个打电话给我的是丁琪。初三那天零点时,我家电话铃声大作,我用被子蒙住头挡住声波,累的老爸敲了好一阵门。我闭上眼,想着刚才那个美梦的情节摸到电话,听见的是清脆的音乐。我说:爸,怎么没人啊?
丁琪大喊:生日快乐!
我说:谁家小孩这么不懂事,吵人清梦。
丁琪说:你没听出来我是谁吗?
我说:丁丁冬冬的,莫非你是电子琴,怎么会说人话啊?
丁琪叫道:林树,你大喜的日子别逼我骂你。
我说:谢谢你,我祝你新年快乐,在新的一年中万事如意,能找到肯娶你的傻小子。
丁琪说:不跟你贫,许个愿吧。……好了吗?
我说:好了。
丁琪说:你许了什么愿?
我说:我希望我是那个傻小子。
丁琪说:你别肉麻了——哎,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哈哈大笑,说:逗你呢。
丁琪说:哦,那再见吧。
初三夜里我竭力去想那个被打断的梦,想来想去却全是丁琪。最后终于捕捉到那个梦的残余情节,却发现梦中的人物已被丁琪的身影置换。
孟憬苏云灿初四都给我来了电话,孟憬先和我爸说了会话,祝他工作顺利身体健康。老爸说:你这个同学很懂礼貌嘛。
接苏云灿的电话时我捂紧了听筒,老姐还是说:这谁啊,抽风了吧?
夏小雪的电话还只是让我有些意外,陆葭的电话简直就是于无声处响惊雷。我琢磨半天都不明白我什么时候跟陆葭有了交情,像被人打了一闷棍,晕头转向。好在孟憬忍不住又打电话让我分享他长征到头的喜悦,我才不致迷茫到以为陆葭吃错了药。
阳城一中正月初八就开了学。应小姨的邀请,我正月里的伙食都安排在她家,助其解决令表妹厌恶透顶的家畜和水产品遗骸。到二月里我称了体重,长了十斤肉。表妹期末考在班里拿了第一,跟我很是炫耀了一番。表妹说她以后要经商当女强人,小姨小姨夫欣慰地嘲笑她不自量力,我告诉她如果真当了老板一定要提携我当司机,如果不幸被那个含有歧义的词言中,那我就去给她当马前卒杀人放火肝脑涂地。小姨呸了几声,向正月里集体放假在天上塞车的日游神表示:林树刚才说的话全部作废。小姨夫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顺着他的意愿说考大学。他说再以后呢,我说到神州各地去打工到六十岁找片人迹罕至的穷山恶水化作泥巴养育几丛灌木。小姨又呸呸连声说正月里尽说些不吉利的话,人家都想长寿呢你倒好目标只有六十岁。我说你如果有办法让我三十岁时就谁的情义也不亏欠,便是那时死了也行。
小姨说我年轻不懂事,这些话以后再也不许说。我那天的话被打断焊接在一干人为我补办的生日晚宴上,我说其实我不止是不想长寿,我还不愿转世,我宁肯下十八层地狱也绝不再世为人。我说如果我被押赴刑场我绝对不会喊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会微笑着向人群中哭泣的孟憬苏云灿陆葭夏小雪丁琪投以同情的目光。
孟憬说:你放心吧,我到时一定给政府送面锦旗感谢他们铲除了社会渣滓。
苏云灿说:对,我就给阎王老子烧上几吨纸钱,请他务必在油锅里烹了你。
陆葭说:你们别这么说,林树怎么是渣滓了。
我说:渣滓是个中性词,它是指社会底层那一部分人,比如说我。
孟憬说:渣滓是铺路都嫌碍事的东西,所以我们对四化建设做不了任何贡献……
苏云灿说:所以我们活着让人气愤,活着多余。
陆葭说:你们说的话都很奇怪,好像跟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丁琪说:他们都喝多了,等他们醒了,他们比谁都怕死——就别说醒着了,现在如果有人拿刀进来抢劫,他们一准扔下我们溜的比兔子还快。
苏云灿说: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溜的比兔子还快了,这都是我苦练的结果啊。
孟憬说:她骂你呢。
苏云灿说:我姐能骂我吗?打是亲骂是爱,骂这殊荣我姐都留给林树了。
丁琪说:你胡说什么,醉话连篇。
苏云灿说:怎么是醉话了,我们小林子可对你一往情深啊。
我说:你他妈就是醉了,散了散了,都爬回家醒酒去。
苏云灿说:王八顾左右而言他。
孟憬要送陆葭回家,先行一步。苏云灿哄着让我送丁琪,我看也不看丁琪转身就走。丁琪骑着自行车赶上来说:我怎么得罪你了?
我说:没得罪,只是我有的时候不太想看见你,比如说现在。
丁琪咬着嘴唇说:好,我不烦你了。
我看着她用力蹬着自行车急驰而去,点着烟,深吸一口。
苏云灿说:你干吗对丁琪那样,你不挺喜欢她的吗?
我说:我不谈没有前途的恋爱。我们是两种不同的人,没有交集。
苏云灿说: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没有交集,兴许还互为真子集呢。
我说:有些事不用试,就知道结果,这需要悟性。
我在地上画了两条相同端点的射线,说:我和丁琪现在只是刚从端点出发,还能彼此相望,当这两条线无限延长,我们就谁也看不见谁,永为陌路了。
苏云灿说: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你就把握现在吧,先拉拉手。
我说:什么叫一发不可收拾?现在拉手还够的着,以后摸不到了呢还想着,就遭罪了。
苏云灿说:不说了不说了,如果是我就不管那么多。
我说:你是圣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苏云灿说:我没有为什么不可为的,是吧小雪?
夏小雪低着头踢着路上的石子,没搭理苏云灿。过了会她抬头看了看我,像是要说什么,但又很快闪开视线,轻轻一声叹息。


第二部分 我的学校第10章:借读生

又来了几个借读生,班主任把班里的课桌调度整齐,重新排了座位。我和孟憬的海外孤岛不复存在,要在大陆上重寻落脚点。班主任采用了新的排座方式,把全班人马都赶到教室外面,然后按照期末考试的名次从高到低依次喊人进去,随意挑选座位。只不过先进教室的人可以随自己的意,而后进教室的人就要随别人的意了。丁琪学习成绩的边角料也威力无穷,我刻意让自己考差些也只是差到了十三名,早早的进入教室,找了个中间靠墙的位置落脚。孟憬和陆葭都和我差着十几个名次,有人过来要坐到我身边,我一概告之以:有人了。
苏云灿坏笑道:我说你们不喜欢年纪大的,让她去叫俩年轻的来。
孟憬踹了他一脚说:你他妈混帐。
苏云灿说:你别以为我要请你嫖娼,也就是按摩。你如果当面一套背后胡来,我可不负担这方面的款项。
正说着,又来了三个女子,依样施为,靠在我们身边跟我们磨蹭。观其眉目确实比刚才的人年轻,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苏云灿说:这下没话说了,每人一个房间,按摩去吧。
他喊过一个服务生,交代了号码,自己先牵着一个女的手扬长而去。我和孟憬四目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半推半就的也就跟着那两个女子走了。
顺着大厅向里走,穿过一个甬道,豁然开朗处,是一溜房间。有的房间紧闭,有的房间虚掩着。那女子推开一个虚掩的房门说:请进。待我进去,她把门反锁住。
房间不大,仅床就占了一半的空间。壁灯是石榴红的,我想起谁说过红色能刺激性欲,不禁失笑。那女子眼尖,问道:你笑什么?
我说:我笑我自己,竟有些怕你。
她说:你怕我干什么,我是侍侯你的。
我说:听你口音不是阳城人,你家是哪儿的?
她说:这我能跟你说实话吗,来这儿的没一个人像你这么话多。怪不得刚才她们说来了几个小孩。
我说: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吧,她们就没告诉你我们要年轻的花姑娘?
她笑道:说了,你们是学生吧,干吗到这种地方来?
我说:我能跟你说实话吗,在这儿的没一个人像你这么话多。
她哏儿的一笑,说:你倒是会报复——别耽误工夫了,我们是按钟点收钱的。
我说:还是算了吧,我不是柳下惠,恐怕自己乱了性。
她说:你说谁?
我简要给她讲了柳下惠的感人事迹,她说:那是古时候了,如今哪还有这样的男人。
我说:就因为没有了,我才怕自己禁不起诱惑。
她说:咱们规规矩矩的按摩,我不会诱惑你的,你别打歪主意就行了。
我俯卧在床上,她由脚底按起,一路到了肩膀。起初我只感觉浑身舒泰,迷迷糊糊快要睡去,等她的双手到得肩上,一阵浓香把我呛的回过神来。她侧身坐在床头,两条腿毫无遮拦的在我眼前晃,呼出的气息蚊子般叮在我耳后,痒痒的。我渐渐目眩神迷把持不住,血管暴跳,下身坚硬如铁顶在床上,隐隐有痛楚之感。迷茫中只觉她轻轻翻转我的身子,却又停了手。我睁开眼睛,她坐在我身边望着我不说话。我说:完工了吗?
她说:还没有呢,只是……
我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大窘道:我、我说过我会乱性的,你还不信。
她说:这下我信了,你不会是真的想……
我说:你误会了,我有那个贼心,可贼胆比你的耳洞还小,见笑了。
她说:如果你真的需要别的服务的话……也行。
我甩甩头镇定下来,说:我倒是想那样,可我没有银子啊。
她细声细气的说:那方面的收费不归他们管,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我呆了呆,问道:你什么意思啊?
她垂下头道:你那么难受,我可以帮帮你,不收钱。
我心乱如麻,楞了会儿说:那么说处男……处男那个不收钱还给红包的说法是真的了?
她扑哧一笑: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真是个小孩。这事不好说,看是谁吧。
我的心神越来越乱,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腿上,触手滑腻温软。我仿佛跌进了棉花堆里,全身失重,手脚发抖没有一丝力气……
我的手在她身上游走,越来越放肆,她喘息粗重,紧紧抱住我。我正不知接下来该怎么着,忽听房门被擂的砰砰作响……有人喊:林树——林树——
我神智渐清,推开她说:对不起……我不能了。
她怔了怔,理理衣服说:没关系,我本来也不该的。
我系好睡衣,从床上跳下去,她抱住我说:以后……别来这种地方,我……唉……
我亲了亲她,不知该说什么好。门还在响着,我已听出是孟憬在叫我,我说:再见了。
她笑道:哪里还会再见。
我拉开门出去,孟憬一拳几乎砸在我头上,我也不理会他,径直下了楼。苏云灿在楼下等着我,挤眉弄眼的说:已过了按摩的时间,你还在上面干吗,还得让孟憬去找你。
孟憬下来说:四苏你别猖狂,出去再跟你算帐。
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苏云灿凑到我身边说:你睡衣上是什么,不会是感冒了流鼻涕吧,看着不像啊。
我窘迫至极,没话回击他,憋的脸紫涨。孟憬说:你别糟践林树了,都是你害的。
苏云灿说:我就是来试你们的定力的,这下分明了,木头你和林树都不是吃斋的猫。
孟憬也红了脸不说话,我心下明白他大概是跟我的境况差不多,颇觉平衡。
出了华清池,苏云灿说:交代吧,都干什么见不得兄弟对不起老婆的事情了?
孟憬支吾半天说:我被她亲了一下。
苏云灿说:就这么简单?
孟憬说:这还简单啊,我已经觉得非常对不起陆葭了。
我说:原来你是觉得对不住陆葭啊,我还以为……
苏云灿说:你还以为什么?你以为木头跟你一样感冒了?
孟憬说:说正经的,你真的和那个女的那个了?
我横下心来,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说给他们两个听。孟憬和苏云灿都搂着肚子笑的打跌。苏云灿说:好个纯情才子,遇着重情义的青楼知己了。
我说:虽然我没抓着你的把柄,但你是什么鸟我他妈清楚的很,你说不定做什么了呢。
苏云灿说:我也没做什么,你们在一边被人家占便宜,我在一边替你们捞回来了。
孟憬说:我有话要说……
我们三人互相看看,忽然齐声道:别告诉——
我们相视大笑,苏云灿说:别告诉夏小雪。
孟憬说:陆葭那儿是更不能说了。
我说:我没什么要防的人,你们别把我的事儿到处说就是了。
苏云灿说:我也不到处说,就告诉丁琪。
想起丁琪,像有个飞蛾撞着了我心里的那团火。我强笑道:随你的便了,我跟她又没什么干系。
已经是子夜,春风夹着未尽的冬意钻进衣服里,把我们身上的汗都蒸成冷气。我抚着肩膀说:都说秋老虎厉害,我看这春老虎也他妈的很够意思。
孟憬说:是有点冷,咱们跑起来,驱驱寒。四苏,给哥们看看你长进了没。
苏云灿说:就从这儿开始,看谁先到前面那个路口。
孟憬和苏云灿都站定,我吼了一声作发令枪,孟憬苏云灿饿虎出栏般向前抢去。我慢跑到终点,说:四苏,够可以的,甩开木头多远啊?
孟憬笑道:看来四苏在学校还是干了点实事儿的,我落了有十几米。
苏云灿撇着嘴说:龟兔赛跑,胜之不武。
我说:不要那么谦虚嘛,你哪能是乌龟呢,再怎么不济也是只掉了毛的猎狗。
孟憬说:别这么说我们家四苏,夸得他尾巴翘上天打落卫星有碍国计民生。
苏云灿说:疾贤妒能之辈。实力比你们的嘴巴更能说明问题——跑去林树那儿睡觉,谁先到谁睡大床,怎么样?
孟憬说:怕了你不成,这就开始。
他们说话间一溜烟而去,我全力追赶到家时他们已缓回气来。孟憬躺在大床上说:林树,实力说明的问题你都看到了,我的战利品分你一半,咱们同榻。
那一夜我睡的很熟,却梦的很乱。梦里常有些模糊不清的面孔远远而来,逼到眼前放大成一张白纸。我梦见两个林树,一个在山顶上看山下的自己举步维艰,而观风景的那个也动弹不得,两个人都是哑巴一般。早晨孟憬问我夜里咿咿唔唔的说些什么,我坚持自己没有说梦话的习惯。苏云灿说:想那个青楼知己了吧?
我听了这话只觉眼晕,好像被一下子惊醒,又仿佛仍在大梦中,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方。孟憬甩一把冰凉的水珠在我脸上,喝道:醒来!


第二部分 我的学校第11章:夏小雪

自从孟憬在那个小院定居,我们就开辟了新的根据地。苏云灿和夏小雪的东西都转移到孟憬那儿,我的一日三餐也多半在那儿解决。我经常在那儿遇见陆葭,和她逐渐熟络起来。孟憬和陆葭的关系日见亲昵,但在学校仍是若即若离,显然在避嫌疑。一天中午吃饭时我跟孟憬闲聊,嘲笑他们装蒜,孟憬说:我们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说:什么苦衷?怕班主任知道了大刑伺候吗?
孟憬说:不是——也是。
我说:刚学了辩证法也不能这么乱用吧,你什么意思?
孟憬说:我倒不怕班主任,他也就是一个稻草人,我怕的是正主。
我说:别闪闪缩缩的,说明白了,修理了他。
孟憬说:陆葭的妈,还是后妈。
我说:是不是那婆娘虐待陆葭,怎么文明发展到现在还有这么不人道的事儿!
孟憬说:说不上虐待,就是有些苛刻,老挑陆葭的错。要不是陆葭的爸爸疼女儿,陆葭就又是一个小白菜了。
我说:你们也别太多虑了,班主任要是朝你下绊子,咱们就黑砖拍稀泥。
孟憬说:四苏说这话我还担心他真干,你也就是图嘴上痛快——你千万别撺掇四苏啊。
我说:他现在满头包消不了肿,哪有闲心管你的痛痒。
孟憬说:他又闯什么祸了?
我说:也说不上是什么祸事,是喜事。
孟憬说:所谓红白喜事,白的也是喜事。他的喜事属于哪一种?
我说:夏小雪怀孕了。
孟憬啊的一声,不太相信:四苏一向标榜自己安全施工的,怎么会有这事儿?
我说:安全个屁,我那儿捡的安全套都成沓了,他只顾一时痛快,哪儿计较什么安全。
孟憬说:四苏告诉你的?他怎么会跟你说这个?
我说:我小姨不是在医院工作吗,他想让我求我小姨帮忙。他也真寻思的出来,把我送到祭坛上当牺牲,还不一定能感动神仙。
孟憬笑道:四苏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夏小雪怀上多久了?
我说:就开学这两三个多月。
孟憬说:四苏一开始就没一点警觉?
我说:警觉了,还用了早孕试纸,不知道怎么弄的没验出来,就当胃病治了。
孟憬说:四苏真是个特大号的傻逼,他准备怎么办?
我说:呆会儿他就来,你问他吧。
我和孟憬饭碗还没撂下,苏云灿就来了,垂头丧气脚下无根。我们见了他都忍不住笑,苏云灿说:有什么好笑的。木头我跟你说个事情——
孟憬打断他的话,说:不用说了,我不是妇产科的大夫,帮不了你。
苏云灿瞪着我说:木头怎么未卜先知了?
我说:我哪儿知道,兴许是送子观音托梦给他了。
苏云灿说:送子观音就是你小子吧?
我说:什么屁话,夏小雪怀的是我的孩子吗?
说起夏小雪怀孕,苏云灿又没了精神,脱下外衣扔在床上,点着烟蹲在门口狠抽,好像一个在田里忙活了一天的农夫回家后又为明天的衣食担忧。
我从未见过苏云灿这样潦倒,心下不忍,劝道:你别着急,逼急了杀个活人都不是难事,何况灭个受精卵。
孟憬说:总会有办法的,钱可通神,四苏你怕什么。
苏云灿说:就怕……就怕小雪她不肯。
孟憬冷笑道:四苏这话就不对了,只有你辜负夏小雪的道理,没有她对不起你的地方。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这样。
苏云灿含含糊糊的说:我、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说她,她……
忽听夏小雪说道:她,她什么,她不会麻烦你的。
夏小雪已推开门俏立于院中,神色悠淡,没有一丝愠怒。苏云灿有些张皇失措,说:小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他妈混蛋瞎说的,你就当没听见。
夏小雪妩媚一笑,好像春天里百花的香甜都在她的嘴角。她走近了说:你是什么人我能不知道吗,有肺没心的。我不能当没听见,可也没什么。
苏云灿的魂魄被这话唤回,又活蹦乱跳起来,抱住夏小雪转了两圈,说:小雪好老婆,让我怎么谢你呢?大不了咱们把那孩子生下来,现成俩干爸当保姆,多大便宜。
夏小雪似笑非笑似真非真的说:那就依你,生下来,你高兴吗?
苏云灿腆着脸说:这班车是误点了就算了吧,等咱结了婚买了票正儿八经的生一群孩子。
夏小雪说:你怎么说都行,我还有事,先走了。
苏云灿说:你别走啊,正商量办法呢。
夏小雪也不回头,只说:不用你操心了,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苏云灿见她走远,还是伸着手虚拦,嘴巴半张着也不说话。房间里一阵嗡嗡声,孟憬说:四苏,你BP机响了。
夏小雪说:你还是好好学习吧,别整天瞎混了。丁琪跟我说你是个很聪明的人,认真学一定能行的。她挺喜欢你的,为了赶上她你也该努力一点。
我说:我从不为任何人学习——谢谢你关心,我会严肃认真的考虑这个问题的。
夏小雪说:你的事情我也管不了,你那么聪明,会想明白的。
我说:我得声明,我不聪明,智商高且仅高于白痴而已。这也是丁琪给我的考语,我觉得这是她说过的最有道理的话之一。
夏小雪笑道:你俩啊,是月老用红线拴在一起的两只蚂蚱。
我说:没那么传奇,顶多是上辈子她讨饭到我家门口我没给钱。
夏小雪说:所以你欠她的——我走了。
我陪夏小雪走到楼下,夏小雪说:苏云灿他、他知道我在你这儿吗?
我说:他呼了我几次,我都没告诉他。其实他还是关心你的。
夏小雪涩涩一笑。微寒的风吹来,拨乱几缕头发搭在她惨白的脸颊上,一行泪在发丝的掩映中蜿蜒而下。我拍拍她的肩说:以前的事就别想了。
夏小雪擦擦眼泪,说:都是我自找的,谁叫我喜欢他呢,换了你,会这样对我吗?
夏小雪凝视着我,脸上云开雾散洒着灿烂的笑,明丽非常。
我不敢正视她,低下头说:不知道,没碰着诱惑的男人都能挺直了腰杆骂陈世美……
无人答话,我抬头看时,夏小雪已走远。


第二部分 我的学校第12章:苏云灿(1)

我之所以要给自己的生活设置一个新纪元,很重要的原因是在这新纪元涵盖的日子里,我从没连续三天或三天以上弄明白过公共历法中的日期时间。这就于我的回忆很不利。在我回忆时,如果许多事一股脑蹦出来,我就会感觉它们发生在同一天,尽管它们没有明显的衔接点;如果想起两件事隔上几天,哪怕它们面目一致,我也会觉得它们相差了几个轮回。
回忆往事从不会像翻查万年历那样次第有序,只能跟我的卧室一样凌乱不堪。我常常觉得往事不真实,难以相信就在那沉寂无声的过去有帮人手舞足蹈过,我看不见过去是什么样子,便总是心存疑虑,例如掏出面巾纸我就会怀疑我有没有打过喷嚏。我健忘的毛病便由此而来。
我喜欢在白天睁着眼睛注目前方进行回忆,上课时这个样子就会被老师夸作专心听讲的好孩子。前方有什么实物,我都看不到,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有许多人在黑暗中走来走去,没有一点声息。过去在这黑暗中是一个多维世界,我在那里能飞翔游动,可以倒立着说话。那里面的人都嘴歪眼斜,并且在不停的变化形状。在赋予他们形象时,我不由自主便会想到毕加索的画,这是因为我孤陋寡闻,没有更好的参照物。这样一群奇怪的人物便是我历史的主角,我和他们在从我眼中延伸出的黑暗里舞蹈。并不是我喜欢黑暗,而是因为在回忆的时候,没什么比黑色更具魅力。
在那团黑暗中的人,不会疲倦也不会厌倦。每个人都有自己充足的空间,没有碰撞也就无从冲突。归于过去的那些事情,也归于客观,消弭了主观思考的危险,也消弭了责任的负累。站在黑色之外的人,泯灭责任感需要攻破无数道德防线,而处于黑色之中的人,没有什么需要泯灭,一切都自动消散。现在回忆的我,还拥有回忆,而刚才回忆的回忆中的我,他什么也没有。一个赤条条的人,当然能来去无牵挂。我喜欢那黑色,大概也是因为黑色里没有牵绊,至少可以看不见牵绊。
在我的新纪元中,我一直是一个半自动的木偶,被各种各样情感责任的线牵着,举动皆不能随心所欲。孟憬说:你可以不为自己的去处考虑,但你必须对你的来处负责。如他所言,我可以没有儿子,但我是别人的儿子。儿子本身就是一种罪名,生活是缓刑期,尽儿子一生之力奋斗,也不过是让缓刑期延长,免得万劫不复。而定这个刑期的人,又恰是儿子自己,甘心情愿的服刑,还生怕这个刑期太短,得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终审判决。世间最严酷的法律便是情义,亲情友情爱情等等。法网恢恢疏而不露,王子庶民皆受其制约,抗拒必然从严,顺从未必从宽。因此,招惹爱情的人,在我看来无异于自投罗网的傻鸟。
新纪元中的孟憬无疑是我见过的最白痴的傻鸟,而苏云灿则是我见过的最有灵性的傻鸟之一。孟憬那段时间只要谈起未来,就会扯上陆葭,孟憬说:没有陆葭,我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苏云灿说孟憬是迷了心窍,不知死活的朝着海市蜃楼奔去,却不知中间隔着深渊万丈云海茫茫。苏云灿说自己是个务实的人,情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他不追求;而爱则实实在在,不但说来轻易,做出来也不是难事。
有爱无情的苏云灿带着新欢找过我和孟憬几次,那个女孩看上去确实比夏小雪漂亮,但我总觉得有点狐媚的味道。孟憬和她说话根本不用声带,只是从齿缝鼻孔间滑出些气流。苏云灿转述那女孩的话说:孟憬是不是有什么病啊,说话有气无力的。
我说:她他妈的才有病呢。这是你从哪儿找来的风尘女子?
苏云灿笑道:她怎么那么招你们讨厌,是因为夏小雪吗?
我说:什么都不因为。我随便一说,你别不高兴。
苏云灿说:不会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怎么会为了一件衣服而让手足不痛快。
我把这话告诉孟憬,说:四苏还是挺明白的。
孟憬说:你是在装傻吧?四苏明明指的是别让我们因为夏小雪跟他过不去。
我说:你又何必这样想。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孟憬说:夏小雪找过你吗?
我说:找过,给我弄点吃的就走。好像有个男生在追她。
孟憬说:那男的没戏,夏小雪是个死心眼的人。
孟憬的意思是说夏小雪对苏云灿仍是情有独钟,可是夏小雪见到我时绝口不提苏云灿,好像她一直以来的生活都没有苏云灿这个人存在、也不知道林树有苏云灿这么个朋友。夏小雪总是和丁琪一起去找我,我有些纳闷为什么她们的关系密切起来。
期末考试前放了三天假。放假第一天早晨我七点起床,刷牙洗脸之后坐在书桌旁发了会呆,不知该做什么。打了十几分钟的哈欠之后决定去睡回笼觉。就在我梦的颠三倒四不亦乐乎的时候,枕侧的BP机精神抖擞开始吊嗓子。我看了看,号码不熟悉,就蒙上头接着睡。睡了没多大会儿,房门被擂的咚咚响。我估摸着是苏云灿,便穿着短裤光着上身趿拉着拖鞋打开门就骂:你他妈真没道德扰我春梦。


第二部分 我的学校第12章:苏云灿(2)

门口站的却是夏小雪和丁琪,都羞红了脸转过身去,我低头一看,忙跑进屋里穿上衣服。
夏小雪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着。
我说:家里穷,买不起闹钟,窗帘遮光性能也好,就不知道天亮了。
丁琪说:是闹钟响了你没搭理它吧?
我说:哪儿有闹钟——哦,是你们指使那小子乱叫的啊。
夏小雪说:就在楼下呼的你,本以为你会穿好衣服下去回电话呢。没想到……
丁琪说:林树你刷牙了吗,见面就是脏话。
我说:我还以为是——我还以为是孟憬呢。
夏小雪笑道:孟憬这两天不会来找你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们买杀手把他给做了?
丁琪说:把他卖了够买杀手的吗?我也就给陆葭打了个电话,让她去看着孟憬学习。
我说:有她在孟憬能老实学习吗,你也不想想,找只披着狼皮的羊去当牧羊犬。
丁琪说:那我就不管了,只要没人来打扰你就行。
我说:这口气怎么跟我小姨似的。说吧,把我左右手砍了接着要怎么伤害我。
丁琪说:来帮助你学习,给你当免费家教。
我说:现在就不必了,考试的时候帮助我才显得你那友情可贵。
丁琪说:那就要看你这几天的表现怎么样了,好了呢我就帮你,坏了呢我送你一块结实的搓板回家罚跪用。
夏小雪说:是我让丁琪来的,不管有没有成效先磨磨你的性子。
我叫道:夏——小——雪!我借你钱不就还差两毛没还吗?
丁琪说:那么凶干吗,要咬吕洞宾吗?现在就开始看书,一刻千金啊。
我笑了笑说:是啊,一刻千金啊咱俩。我申请抽支烟行吗?
丁琪双颊嫣红,说:去卫生间抽。
我在卫生间里抽完一支烟不见有人来喊,就又点上一支。第二支烟抽到一半,就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我把烟掐掉踮起脚跟走到卧室门口,只见丁琪和夏小雪头挨着头肩膀不住抖动。我说:你们干吗呢?
丁琪回头看我一眼,笑的更厉害了。我说:什么事那么激动,跟触电了似的。
夏小雪忍住笑说:读你写的诗呢,好文采啊。
我一把抓过丁琪手里的稿纸,刚看了两行,就连忙塞到褥子下面。
夏小雪说:别藏了,我们都看完了,而且印象深刻。
丁琪摇头晃脑的背诵道:我就这样趴在沙滩上,等着女娲抓我去补天,用我的眼睛填补五色石的缝隙,永远看着那斑斓之外,我遗失已久的梦幻。——要抓你去补天,你是王八么?
夏小雪笑道:这个是好的,那个最怪,什么我脸红我揉眼睛我深呼吸的……
丁琪说:哦,你说的是——当我脸红的时候,你不要以为我爱上了你,那只是、只是我有些尿急;当我揉眼睛的时候,你不要以为我为离别而哭泣,那只是我忘了洗隐型眼镜;当我深呼吸的时候,你不要以为我接受不了你走开的事实,那只是我犯了烟瘾——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好意思写了林树。
我说:你都好意思偷看了,干吗乱翻我的东西?
丁琪说:对了,找你的数学书呢,你放哪儿了?
我说:让我想想数学书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了会儿,终于记起,钻到床底下,摸出数学书来。拍拍上面的尘土说:压了你五百年,今天唐僧来了,兄弟。
丁琪和夏小雪掩住口鼻退出卧室。夏小雪说:怎么那么脏,你拿它做什么了?
我说:上个月我变动了一下床的位置,地有些高低不平,我用它垫在床腿下面了。
丁琪说:真是不可救药了你,那你上课怎么办?
我说:就是不垫床腿我上课也不带它,这还算是废物利用了。
夏小雪说:你这样怎么行,高考还得考数学呢。
我说:再说吧。
丁琪说:还再说呢,今天就看看你数学到底是什么水平。
丁琪哗啦哗啦翻着我的数学书,说:外面又脏又皱,里面整洁如新,真没见过你这么着混日子的,怪不得数学作弊也就是六十分。
我说:能帮助你长见识是学生的荣幸,所以我说您老人家就别费心了,我一穷二白阿斗的命,你扶不起来。
丁琪说:小看我了,你就是地皮我也能把你揭起来站直喽。
夏小雪说:好好表现,我给你做点好吃的。
夏小雪到厨房里切菜,丁琪逐章问我什么公理定理定义性质,我以“不知道”贯穿始终。丁琪放下书本噼里啪啦一顿训斥,夏小雪过来问道:怎么了?
丁琪说:他居然什么都不会,我说的是最基本的那些东西。
夏小雪看看我,无语。我笑道:现在像丁琪这样有正义感的人已经很少了。
下午送丁琪和夏小雪走后,我去了孟憬那儿,孟憬和陆葭分坐在书桌两端正在看书,都没注意到我来。我在院子的角落里站了会儿,只见孟憬和陆葭不时相视而笑,陆葭的鬓发散落到眼旁,孟憬探过身子帮她拨到耳后,顺嘴在她额上印了个吻。我咳嗽一声走上前去,孟憬急忙坐正,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说:刚来,该看到的都没看到。
陆葭脸红到耳根,偏过头神经质的一页页的翻书,娇羞无限。
孟憬说:你这猴子不是有人看着吗,怎么丁琪放你出来作乱了?
我说:看我认罪态度好,让我提前出狱了,出去走走吧,这一天快闷死了。
孟憬看看陆葭,陆葭说:那就出去吧,我也该回家了。
我说:陆葭祖籍是河东的吧?
陆葭说:我家世世代代都是阳城人。
孟憬说:别接他话茬,这猴精调侃你呢。
陆葭明白过来,说:林树不是好人,就该让丁琪拿条铁链子拴住你。
我说:你千万别跟丁琪提这个建议,她可是一个善于纳谏的好主儿。
陆葭嫣然一笑:那我更要跟她说了。
我说:你就饶我这一遭,我再不胡说了。三娘教子这主意是丁琪出的吗?
陆葭说:是我的主意,我想让你们都认真看点书。
在丁琪拳打脚踢的威逼和夏小雪美味佳肴的利诱下,我确实认认真真的看了三天书。虽然时间很短,在考场的感觉已不太一样,有种从白脖儿文盲进化到斗大的字识一箩筐的农村老太太的喜悦。但感觉不能当饭吃,数学的六十分仍需努力作弊才能拿到,其他的科目,终于都光明正大了一回。考完试后,我和孟憬都在阳城滞留了半个多月。孟憬和陆葭每天勤学不断,当然这仅是由我所见到的情景得出的结论。丁琪对我还是那么苛刻,命令我在一边背诵数学基本知识,她和夏小雪对着风扇看我节衣缩食克扣烟钱买来的杂书。看的不太明白了丁琪就非常不屑的向我请教,我趁机到风扇跟前献殷勤,还是免不了在她验工时惨遭殴打。
苏云灿知道夏小雪常去我那儿,白天就不再找我,总是到了晚上叫上我和孟憬满大街溜达,喝点酒吓唬三五成群的小痞子。苏云灿说:你们这么用功,我就寂寞了,可我他妈乐意这样寂寞。你们干点正事我也高兴。


第三部分 我的那扇门第13章:一盒蛋糕

自从去阳城上学,暑假是我在家里待的最长的一段时间,将近一个月。那些天我尽量做到温良恭俭让,哄老爸老妈开心。在老爸老妈看来,我在阳城的一年算是流落异乡,吃了不少苦头。我告诉他们小姨小姨夫都对我很好,不惜夸张美化,但老妈没事儿还是会念叨:林树这几天比刚回来的时候胖多了。我的体重每日逐斤增加完全拜老姐所赐,老姐在节食一事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毅力。每到吃饭,老爸便会劝老姐多吃点,说再这样下去一阵风就能把你刮跑了,我便援引天气预报说最近没有十级以上的大风。老姐被我激怒,把节食变做绝食,对饭菜和我坚持非抵抗不合作的原则。为缓解孤立的压力,我到阳城把表妹接到家里,结果表妹见到老姐之后就迅速叛变,声称要在这个民主的地方开展新生活运动,即减肥。老妈又严令不许剩饭,被逼无奈我只能每天跟一桌子饭菜作殊死的斗争,日复一日的扫荡。老妈眯眼笑着说林树的饭量见长了,我听了这话仔细寻味,才发现吃饭时家里除了我已没人频繁下箸。我紧闭房门抽烟,想到自己还未成年还不知道人到底是什么东西,而老爸老妈已到了知天命的年月,不由心里空落落的。
老爸有意无意的问我将来想做些,我无言以对便给老姐使眼色让她岔开话题。活着,必然要选择一件事情来做,并不断重复把它转化为工作。我知道要做事情,但不知道这事情于我到底是什么。想起未来,只觉莽莽森森一片沼泽望不到岸。小时侯理想虽然屡屡变迁,但都很鲜明,想当军人的时候就省下压岁钱零花钱购买长短枪支,打坏了不少玻璃也练就了好枪法;想当作家的时候就打着手电在被窝里专啃百万字以上的小说和艰涩的古文,由此挣下点底子免去上语文课听讲之苦却足够应付考试。而现在我不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考大学吗?周围的人都危言耸听严阵以待,我却总觉得其中的意义很了了。惟一有目的的事情就是让老爸老妈因了我而生活的比以前幸福,但这不是理想,是天性。
如果我的理想可以由老爸老妈代为设定,那就是稳定的工作和和睦的家庭。虽然我不喜欢《常回家看看》那首主旋律的歌,但其中有几句歌词却说的很有道理:老人不图儿女为家作多大贡献,一辈子奔的就是个平平安安、团团圆圆。事实上就是这样,至少我的老爸老妈是这样。但不管怎样我和老爸的话越来越少了,偶尔谈论起什么事情,从来没有达成过一致意见,有时还会弄的不欢而散,老爸的白发和我的胡须,都渐渐多起来。
八月中旬,阳城一中的高三年级就开始上课。每个班里都挂了一块大牌子:距高考……天。阳城一中的惯例是高三年级有自己单独的教学区,安静而破烂的一个校中校。数年来一直有人建议把那几排有碍观瞻的瓦房给拆了,可校领导说毕业班就要艰苦一些才好,还有人说那儿风水好不能大兴土木。于是在阳城的大小学校里,仅只阳城一中的高三部劫后余生了一大片泥地。下雨的时候如果在阳城一中看到谁裤子上有星星点点的泥浆,那人肯定是高三年级的学生或教师。
开学没多久,丁琪和陆葭联名请我和孟憬吃饭。我问孟憬: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别是喊一声孟憬林树,然后把咱装进去炼化了吧?
孟憬说:自古宴无好宴,我倒无所谓,你得做好打算。
我说:什么做好打算,做坏打算还差不多。
果然吃饭的时候丁琪说:你们说话算话吗?
我说:不违背道义,不伤天害理的话我们一般说了都算。
丁琪说:你知道什么叫道义。说话算话就是了,干吗还打埋伏,弄个一般修饰着。
孟憬说:那我说了,只要我们答应下来的事,绝不反悔。
陆葭说:这可是你说的,别忘了。
我说:你们究竟要干什么?要撮土为香海誓山盟吗?
丁琪说:美的你,海誓山盟也不找你啊。
我说:我还不找你呢,不过陆葭肯定得找木头。
陆葭说:也不是什么难为你们的事儿,就是让你们好好学习。
我说:这还不难为啊,干脆你赐我三尺白绫外加一棵歪脖树得了。
陆葭看着孟憬说:你怎么想。
孟憬说:我没意见。
我说:你当然没意见,陆葭让你死你都干,我怎么觉得你们那么无聊啊。
陆葭说:林树,为什么好像在你看来学习是件丢人的事呢,你不学习怎么实现你的抱负?
夏小雪说:我知道,丁琪也叫上了我,我没去——你知道原因的。
我说:你早跟我说啊,我就会早些回来陪你说话了。
夏小雪叹了口气,说:你们在一起挺高兴的,我不想搅了你的兴致。
我说:你稍等一会,我去熏香沐浴再来庆祝你下凡——多少周年?
夏小雪笑道:你可真会说话,我已经十八岁了。
我说:十八年一转世,你就这算历了一小劫,再历他个千万劫,你就能重归仙班吃蟠桃去也,到时可别忘了把我从地狱里超度出来。
夏小雪说:不会忘的,你去洗澡吧。
我洗完澡出来,夏小雪已在蛋糕上插了十八根蜡烛。我点燃蜡烛,熄了灯,烛光里的夏小雪美艳不可方物,我看的呆了呆。夏小雪双手合十许了愿,说:我自己来吹蜡烛吧。
夏小雪逐根拔起蜡烛,嘴里念念有辞端详片刻然后吹灭。吹灭第十七根蜡烛时,最后一根蜡烛已只剩一摊油,火光如豆在油中跳跃,夏小雪说:这最后的一点光明应该有些灵气吧,我就对着它许一个最诚挚的愿望,祝福苏云灿和林树永远平安。
我在黑暗中揉揉发酸的鼻子,说:它兴许就是阿拉丁神灯的化身呢,有你这句话,它一定会保佑四苏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我代四苏谢谢你。——我也谢谢你。
夏小雪沉吟良久,我摸出打火机点烟,火苗那端夏小雪泪流满面。


第三部分 我的那扇门第14章:矛盾

每个人都有他的坐标系,并依循箭头的方向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也有这么一个坐标系,只是残缺了箭头,余下瘦骨嶙峋的两轴,不能给我任何指引。在那空旷的坐标系内,无论走到哪里,我立足的地方都是原点。如果在这个坐标系里有颗恒星如太阳般升降,那么箭头就是它来去的端点,有了端点,不管踯躅于坐标系里的人多么孤独,至少可以与他的影子为伴。而我的坐标系里的那颗恒星,跟我一样没有方向,无论我走到哪里它都正对我的头顶,我的影子也就始终冬眠于我的脚底,被它围堵的孤独从而泛滥成灾。
在这个坐标系里没有时间和空间,我怀疑怀疑本身作为它的替代品大行其道,却无法证明。每一次怀疑的膨胀既意味着我愈发迷惑于成熟或者堕落的假象,也暗示我的时间和空间日益接近极限。我明白我必须在它爆炸之前找到出路,可起点和始点都在我的脚下,我又何从追寻。而我游弋的路线也交织成网,网的中央是个死结,我既在中央,即为死结。我不知道是我在收缩还是网在收缩,但我感觉上的狭小和紧束与日俱增。
我面对的是一扇又一扇虚掩的门,推开一扇门之后,迎面而来的是又一扇门,我便在开门中耗尽全力,却永远到不了我要找的房间,休憩更无从谈起。所谓“一沙一世界”,沙的缝隙间也是一个世界,是我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实体,只有流动的虚幻,我看不见沙里的世界是怎样的景况,沙外的世界也就是我的模样,我也早已遗忘。
在我的新纪元中,遗忘作为一种动作,是一个不变的主题。在这一刻遗忘上一刻的事情,再把这一刻的事情交付给下一刻的记忆删除。如是反复,不过是冀图抛却那些让人无言、汗颜以对的往事让自己心里安宁。但愈是这样刻意逃避,愈是难以做到遗忘。因此我只能选择回忆,并告诉自己我应当喜欢这样的回忆。然而当真正的往事盘绕我回忆的窗前,我又两股战战冷汗淋漓,因此我对于新纪元的态度,近似于好龙的叶公。而追索事发当时的心情,则又是刻舟求剑般的蠢事。这些就是我回忆时的状态,矛盾并无法自控。



第三部分 我的那扇门第15章:国庆节

国庆节时学校放了两天假。政府为了警世,在文庙广场弄了个公判大会,我和孟憬苏云灿在街上见人潮汹涌,便也过去看热闹。文庙前临时搭建起一个台子,一批重犯要犯跪在台上,每人身后站着一名端着冲锋枪的武警。台下的人对犯人们评头论足,为武警的枪里有无子弹的问题而争的面红耳赤。
我心里突的一震,说:四苏,你再笑一个。
苏云灿微笑道:干吗,我可不是丁琪,你别用这法子取悦我。
我说:不是这样笑的,像刚才那样,我没跟你闹,快点。
苏云灿又咧开嘴,说:是这样吗?
我说:就是这个样子,保持别动。
我盯着苏云灿看,回想国庆节那天的事,本已在脑子里沉寂的那个穿着雨衣的东西渐渐复苏。我觉得它的身段越来越清晰,只剩那张脸孔依旧遮掩着。
苏云灿说:我脸上的肉都快僵硬了,你到底要干吗啊大哥。
苏云灿的话好像一道闪电刺入那场雨,照亮那张让我迷惑的脸,眉眼鲜活,毫发不差。
我长吁一口气,说:这事儿就是马贲干的,不用再怀疑了。
苏云灿说:你怎么突然这么肯定?
我说:你还记得那天我们挤出人群,跟一帮小痞子撞在一起的事吗?
苏云灿说:怎么不记得,我的脚都被一个王八蛋给踩肿了。
我说:领头的那个叫你大哥的人,还有印象吗?
苏云灿说:有点儿,你说这些干吗?
我说:那个人咧开嘴笑的样子跟马贲一模一样,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他长的有些像马贲了。——你刚才笑起来跟他们也有点近似。
苏云灿说:你是说,那天我们碰到的那帮人就是向你和木头下手的人?
我说:错不了,我和木头遭袭击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儿,不是见过面的人,不会这么谨慎。
苏云灿说:照你的意思,带头的那个人是马贲的弟弟了,可马贲的家庭情况我都了解啊,他是独生子。
我说:堂弟也说不定,反正跟马贲扯不清。
苏云灿说:我操马贲他姥姥,还真没冤枉这小子。我也不费心找什么证据了,马上就收拾他。妈的,就他会打黑棍吗?
我说:你别着急,这只是我的猜想,虽然我很确定,你还是求证一下为好。
苏云灿说:求证个屁,马贲这个小人,我饶不了他。
我说:马贲不是小人,是君子。
苏云灿说:林树,你烧糊涂了吧?他是哪门子的君子!
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这句格言已经被人遗忘了,马贲肯等一年才下手,已经算是不错的,所以我说他是君子。
苏云灿说:传言说这孙子睚眦必报,看来一点都不假。
小姨推门进来,说:我在值班室看见你们这屋灯亮着,就过来看看,这么晚了,你们聊什么呢那么起劲儿。
我说:我刚醒,睡不着,找苏云灿说说话。
小姨说:还是睡吧,你需要静养,再说了,会吵着别人的。
苏云灿说:没事儿,那个床上的人睡的熟着呐。
小姨笑道:我倒忘了,临睡前给他注射的安定。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小姨把灯关了,我躺在床上了无困意。苏云灿小声叫我,我没理他,想想马贲的深沉心机,不寒而栗。恍惚中马贲带着谄笑的脸踏着冰河而来,幽暗,如荒野的磷火。
第二天中午孟憬单独来看我,我把妈妈支走,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孟憬说:这件事估计还是因我而起,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说:莫非你也真的以为,马贲是为了那次我们当众扫了他的面子而报复?
孟憬说:除了那件事,还能为什么?
我笑道:陆葭怎么没来?
孟憬说:她妈让她早点回家——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不觉得我们两个分量不够吗,动用那么多人往死里整,你凭什么这么让人看得起?想想吧。
孟憬说:可他平时也没对陆葭怎么样啊。
我说:经过这件事,你还要这么小看马贲吗?
孟憬呆呆的出了会儿神,说:让你受苦了。
我说:我受的这点皮肉之苦,恐怕算不得什么。
孟憬干笑道:也不见得就是马贲干的。
我看着额上沁出细汗的孟憬,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第三部分 我的那扇门第16章:警察(1)

我略微恢复元气的时候,公安局来了两个人问了我一些话,诸如“叫什么名字”、“哪儿的人”、“事发当时是几点”、“你看清楚那些人的长相了吗”、“你有没有看见他们在进行什么犯罪活动”此类问题,我都据实回答。问道我平时有没有什么仇人时,小姨说:他一个学生,哪能有什么仇人。
我说:我没什么仇人。
两个警察对望一眼,说:据我们了解,你和一个叫马贲的人发生过冲突。
我作思考状,说:马贲?我都快记不得这个人了,我是和他吵过架,可那有什么。
小姨说:小孩子吵架是很正常的事,我们家林树从不惹是生非的。
警察说:他的班主任也这么反映,那就这样吧。我们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提供更多的线索,早点将凶手绳之以法……
我心下不停冷笑,不等他们把固定的台词念叨完就闭上眼装睡。小姨把他们送出门外,回来问道:马贲是谁?你们为什么吵架?
我说:不是很熟,在食堂他把我的饭碰撒了,就这些。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这期间老爸来过几次,什么都不多问,以抚慰为主。丁琪每天都来给我上课,起初还温存有加,生怕累着我了;后来我的身体状况转好,见到的就还是那个凶巴巴的丁琪。夏小雪也常来看我,每次来都带着吃的,跟我妈妈很谈的来。妈妈有一次悄悄问我:林树,丁琪是你女朋友吗?
我说:你问这个干吗,不是,我们是哥们关系。
妈妈说;你跟我说没事,我不告诉你爸。
我说:得,你就别诱供了,我不会认的,早恋这罪名我担不起。
妈妈说:你还小,不要过早考虑那些问题。其实你就是真的谈恋爱我也不是很反对,我看丁琪是个好姑娘,没小性,会照顾人。
此语入耳,我险些喷饭。十一月初,丁琪又来看我时,我把妈妈的评语转告她,说:你怎么欺骗老人家了?让她得出跟实际情况谬以千里的判断。
丁琪说:我骗她干吗,那是你妈有知人之明,哪像你,有眼不识金香玉。
我说:我妈老花眼,明不了哪儿去。你想抛开我去讨好我妈以达到控制我的目的,我告诉你,没用。
丁琪说:好稀罕你吗,白饶给我还不要呢。
我说:那你还天天来看我?
丁琪说:不让一个孩子念不上书,是我的志愿。你是运气好,赶上我的善举了。
我说:带着你的志愿去非洲扫盲吧。苏云灿最近怎么没来,忙什么呢?
丁琪说:他经常不着家,我表舅还问我呢,我怎么会知道他的事。
我说:你帮我呼他,留言林树不行了,看他来不来。
丁琪说:这么丧气的话,我不留。
我说:那你看着办,把他弄这儿来就行了。
丁琪呼了苏云灿后约半个小时,苏云灿就风风火火的跑来了,喘着气说:林树,林树,林——你这不好好的吗,怎么丁琪呼我说你大小便失禁了?
丁琪吃吃的笑,我瞪她说:这么呼就不丧气吗?什么大小便失禁,小丫头好意思说了。
丁琪说:你说的不管用什么方法,把他骗来就行了,我是照你的吩咐做的啊。
苏云灿说:骗?林树,你把我骗来干吗?
我说:没什么,听说你老不着家,想知道你在做什么。
苏云灿说:就这个啊,我现在四处查访,找害你的那龟孙子呢。
丁琪说:那些贼作了案,还不早溜出阳城了,你到哪儿去找?
我说:打听到什么?
苏云灿说:道上的和学校里的混混,都问了,没人知道。你和木头还非要什么证据,依我说,直接做了他得了。
丁琪说:做谁?你们要打架吗?我警告你灿灿,表舅让我盯着你呢,到时可别怪我告密。
我说:打个屁的架,我们逗你玩呢。
苏云灿捧腹大笑,说:你也有被我们涮的一天,我好开心啊。
我说:丁琪,你去喊一下小姨,该拔针头了。
丁琪走后,苏云灿说:真让你说着了,马贲确实有个堂弟,可他不在阳城上学啊。
我说:那他在哪儿?
苏云灿说:他家是阳右的。
我说:如果能去阳右走一趟,估计狐狸尾巴老鼠尾巴兔子尾巴就会一窝露出来了。


第三部分 我的那扇门第16章:警察(2)

苏云灿说:那我这就去阳右。
我说:你别一个人去,到了地方别太招摇,换件朴素的衣服。
晚上苏云灿和孟憬一道儿来了,苏云灿兴奋的说:林树,你猜的没错,我在阳右四中见到那天的几个小子了。
我说:怎么这么容易?
苏云灿说:我到阳右跟我哥们打听哪儿的小痞子厉害,他就给我指点了四中。我在那儿守了一下午,放学时终于见那几个孙子露头了,其中就有你说的马贲的堂弟,我还特地找个学生问了,那人果然姓马。
孟憬说:这又能说明什么?
苏云灿说:就防着你有这么一问,我哥们请了个阳右四中的混混吃饭,那人说姓马的那伙人国庆节确实去了阳城。
孟憬眉头紧锁,我说:木头,我让四苏查清楚,就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现在你怎么说?
苏云灿说:还有什么好说的,扁他!
孟憬微微颔首,说:怎么扁?
我说:我们每人在手上写一个字,视大家意见而定。
找出笔,我和苏云灿一挥而就,孟憬沉吟良久,才在掌中下笔。摊开手,我和苏云灿掌心都是一个“黑”字,只有孟憬手上写着:我。
我说:木头,你不能再犹豫了,你不给他来一次狠的,他会越来越猖狂的。
孟憬说:那样做,仇不就越结越深了吗?
苏云灿冷笑道:你以为你慈悲为怀,他就能皈依我佛了?
我说:木头,什么叫姑息养奸你知道吗?
孟憬深吸一口气,憋了十几秒才呼出,说:那就这么定了吧。
一个念头一经实践,就像由铁矿石炼制成钢,再也无法回复旧观。在一块钢还是铁矿石的时候,虽然它没什么大的用处,但有很多希望和可能。而面对钢,你只能接受冷硬的事实。这几年我一直再想,如果当时我们不那样做的结果会是什么,我们的人生轨迹又会是怎样。想来想去,寻不到定论。有的假设我不敢想,有的假设我不愿想。深夜辗转难眠时,我往往会遇到比白天清醒百倍的自问,我的思绪行走在这些问题上,仿佛受了炮烙之刑,每走一步都是痛楚万分,却又身不由己的移动。
苏云灿买通彬哥,用他的人把马贲打了个半死。苏云灿跟我炫耀时说:就照你受伤的标准再加点火候,就是刀削马肉了。
我对苏云灿的话丝毫也不怀疑,因为孟憬找到我说:四苏做的过分了。
那时我已出院,马贲则住进了另一家医院,据说马贲的老子赌咒发誓要找出“凶手”,却是雷声隆隆滴雨不落。估计马贲的心态跟我们一样,都不想这种事让家长知道闹到公检法那儿,我们不在江湖,却处处按所谓“江湖”的原则处理问题。而公安局也只能在笔录上下工夫,马贲和我的案子,他们也只会抛之脑后偶尔在闲聊时提起。
这件事搞定之后,苏云灿请我和孟憬喝了场酒,我谨遵医嘱点到为止,孟憬和苏云灿喝的七荤八素,嚷嚷着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苏云灿说:苟富贵,无相忘,我们都记着,也要让我们的老婆孩子都记着。
我说:以后的事哪能说的定呢,你就没光棍的可能了?
苏云灿说:先记着再说,以后的事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酒喝凉水,这才是人生的真谛,狗屁哲学,不顶这一句话。
我说:只是你这么想,木头醉不得,还得跟陆葭过日子呢。
苏云灿说:罗嗦那些个干吗?林树,罚酒。
我说:医生说了,伤口还未好全,不能喝酒。
苏云灿说:医生还说了不许抽烟呢,你怎么抽上了。
我把烟掐了说:这就不抽了,戒烟了我。
苏云灿一口酒喷到地上,以示不屑。我斟满两杯酒,递给苏云灿一杯,跟他碰了碰,说:四苏,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
苏云灿饧着醉眼,把端起的杯子又放下,撇着嘴说:滚你妈的,放这种臭屁。认识你真他妈是我外交上的失败。咱们是兄弟,兄弟是什么意思?兄弟就是说不管你做好事还是坏事,不管那坏事多么卑鄙下流十恶不赦,我都支持你,在我苏云灿眼里没有对错,只有兄弟的选择,其他的狗屁不是,只要你选择了,哪怕下油锅我也跟着,我愿意为你们践踏世间一切道德和法律!
看着苏云灿涨红的脸,我只觉一团火从心脏开始在我身体里燎原。孟憬默默的打开三瓶啤酒,分递给我和苏云灿,什么也不说,瓶口对着嘴巴,脖子和瓶底一同仰起。
我和苏云灿对视一眼,依样照做。啤酒顺着喉管奔流而下,将我的意识渐渐冲刷模糊……不知过去多久,不知是恢复了知觉还是在梦里,隐约一个声音缥缈着:醉了,醉了,都醉了……


第三部分 我的那扇门第17章:天下最难的事情

中国人都念旧,愈是老的玩意儿,愈是舍不得丢开,四书当了一千多年的教科书足以作为明证。现在的教育已在实体上抛弃了四书,却在精神上继承了这个传统美德。我对着数学题发蒙时老爸曾经批评我说:这你都不会,想我上高中的时候,最善于做这样的题了。我十分佩服老爸的记忆力,六十年代末的小事都记着。上高中时喜欢把希望寄托在大学,后来混进大学才发现,那些堂而皇之的铅字大多也跟马王堆的女尸是近亲,早在社会上淘汰了的东西。有些人骂招聘单位的条件苛刻,非得要什么工作经验,但换作骂人的老兄当老板,也会强调经验,不然要刚从学校出土来的文物有个屁用。
郑老师说:林树,你在楼下等我一会儿好吗?我找你说点事儿。
我去了趟厕所,回到办公楼前,郑老师正在那儿张望。我走上前说:不好意思郑老师,我去厕所了,我还以为你得好久不下来呢。
郑老师说:和你们班主任说了没两句话就完了,你到哪儿吃饭?
我说:食堂,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郑老师说:想请你吃顿饭,咱们到学校外边去吧。
吃饭时郑老师的神情郁郁,我说:郑老师,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郑老师说:林树,跟你打听个事儿,你们班有多少借读生?
我说:原来有八个,这学期来的比较多我不太清楚,加一块好像有二十来个人吧。你问这干吗?
郑老师叹口长气,说:林树,我不把你当外人,实话跟你说吧,我今天跟你们班主任算了一笔糊涂帐。平时晚自习和周六上课的补课费你们借读生也交吧?
我说:那当然了——你说什么糊涂帐?
郑老师说:你们交的补课费都在班主任那儿,每个任课老师都有份的,可借读生交的那笔钱,两年了,我没见着一个子儿。
我说:你是说我们班主任吞了你的,你怎么不告他?
郑老师说:你知道咱们学校的师大帮吗?
我说:听说过,好像学校里有一帮人都是省师大毕业的,挺团结。
郑老师说:你们班主任就是师大帮的人,他们在这学校是嫡系,我去哪儿告他?跟你们班主任理论,他只是赖皮,我又不能跟他翻脸。林树,要真是几百块就算了,可三千多块钱对于你这个穷老师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我说:你就跟他翻脸又能怎么了,总不能就这么吃个哑巴亏啊。
郑老师说:你没踏入社会,不知道做人难呐。林树,抽烟吗?
我说:谢谢了,我不会。
郑老师笑道:我知道你抽烟,就别装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我抽烟被你见过?
郑老师说:那倒没有,但是在学校我经常能闻到你身上的烟味儿。
我接过烟点上,郑老师说:还说不会,这架势比我还熟练。林树,听说你前段时间你受伤住院了,为什么?
我说:命衰,走夜路碰见了几个贼。
郑老师说:恐怕事实不是这样吧?我也是阳城一中毕业的,虽说比你早了几届,可对学生的那一套还是明白的,是不是得罪什么刺头了?
我说:您就别问了,反正就是那么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郑老师说:林树,你是很有前途的,别为这些事把自己给耽误了,你和十六班的丁琪在谈恋爱,是吗?
我说:郑老师,你怎么跟克格勃似的?我怕了你了。
郑老师说:我是教语文的,平时比较注意观察。其实这也没什么,只要不影响学习,我还要祝福你们呢。
我说:你老说学习,学习真就那么重要吗,我总觉得教科书上的东西还不如我看闲书来的有用。
郑老师说:如果你学习不好,就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大学,你就很难有大的发展,没有发展,你读的那些书对你来说就只能是闲书。而你要成功了呢?那些就是锦上添花了。
我说: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一个文凭?
郑老师说:你别小看那张纸,它是你将来的生活之本。
我摇摇头,但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摇头。郑老师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懂这些不相信这些,等你到我这把年纪就会明白了,天下最难的事情就是活着。


第三部分 我的那扇门第18章:阿伦

时光如梭,我佩服发明这个比喻的人。小时候我回老家曾亲眼见过别人织布,梭子飞来飞去只能看到一团影,跟荏苒流转的时光确是一个德性。照这个比喻说世间的人都是织工,活着就是为了跟梭子较劲,看自己的手眼跟梭子到底谁更快。年轻的时候还能追赶时间两步,到了老眼昏花畏死惜命之时,就看不到了梭子,只见眼前尚未织就的残布上独泳的鸳鸯残殒的院落毁弃的雕车,触动情肠不免黯然神伤浊泪纵横。当然这些只是我的臆度,我在十七岁时畅想七十岁,觉得我老了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样子。因为那时我就感到这梭子的刁钻刻薄,仿佛初到阳城喝的第一杯茶还有余温,这梭子却已穿过了一年多的岁月,而我,离未成年人的刻度也已越来越远。
马贲说:给孟哥道歉。
阿伦说:不想就滚去拿东西,我不会少给你一分一毫的。
那人在人缝中消失,没多大会儿又转回来,把一包东西塞到阿伦手里,阿伦说:先记我们公司帐上,以后一块儿算。
那人说:就当是孝敬伦哥的,还请伦哥回去跟七指哥美言几句,上次我们老板那事儿……
阿伦说:我会记着的,让你们老板别整天提心吊胆的,没人要他的命。
那人说:那是那是,谁不知道七指哥心地宽厚呢。
阿伦说:忙你的去吧。
那人神情惴惴不安,说:伦哥,小心一点。
阿伦说:知道了,你去吧。
那人走后,阿伦压低声音说:给大家伙儿尝点新鲜玩意儿,都过来,每人一颗。
我拿到一个小药丸,正要往口里送,苏云灿攥住我的手说:我不行了,再陪我去趟洗手间。苏云灿靠在我肩上,我几乎是拖着他走。转过人群,苏云灿的脚步突然变的轻健,说:就这儿说话吧,那东西不能吃,摇头丸知道吗?
我说:我也猜到了,可这有什么,吃一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苏云灿说:戒毒所里关的都是你他妈这样的,还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告诉你,做什么我都无所谓,可就是这东西不能碰,你要是敢吃,我回家就告诉丁琪。
我说:不吃就不吃,你怎么不拦着木头?
苏云灿说:你以为木头也跟你一样傻逼吗,他才不会吃这个——把东西给我。
我把药丸交到他手里,苏云灿说:回去跟着瞎晃,别露馅了。
我们回到舞池,同来诸人已如癫痫发作般疯狂摇摆。我跳到孟憬身边贴住他,悄声说:木头,你吃了吗?——怎么跟机器人似的你。
孟憬说:这是我没嗑药的最佳证明,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傻逼啊?
我说:他妈的你和四苏是照着一个谱子唱高调。
孟憬说:没冤枉了你吧?
我说:哪儿啊,我也就比窦娥姐姐好过一点儿。
见阿伦摇过来,我闪到一边。阿伦双手搭在孟憬肩上不停晃动,我看着腻歪就转到苏云灿那儿亦步亦趋,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倒有几分像嗑了药的仁兄。孟憬扶着阿伦走开,我说:他们干吗去?
苏云灿说:洗手间的方向——阿伦也该吐了。
我和苏云灿正跳的不亦乐乎,孟憬急匆匆走来,好像在说话。苏云灿大声问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孟憬生拉硬拽把我们拖出迪厅,苏云灿说:你干什么?好好的干吗走?
孟憬一脚把苏云灿踹进电梯间,电梯缓缓下降,苏云灿说:有屁放啊!
孟憬倚在壁板上仰起头点着烟猛抽,脸上烦恶之色如乌云堆积。苏云灿说:好端端的发什么神经,木头,你哑巴了?
孟憬说:阿伦是什么人你了解吗?
苏云灿说:跟着彬哥混的呗,原来倒没怎么见过。
孟憬说:这么说他的背景你是一无所知了?
苏云灿说:他不是那种能起到大作用的人物,有必要知道他的背景吗?
孟憬说:你他妈——算了,也怪不着你。
接下来不论苏云灿说什么,孟憬都不再理他,苏云灿讪讪而笑也掏出烟闷抽。电梯间里烟雾升腾消散不去,电梯停下时,烟雾喷涌而出,一楼等电梯的人被呛的连连倒退。
出了朝阳酒店,孟憬疾步行走,我和苏云灿小跑着才能追上。走到文庙广场,孟憬停步坐在雕塑下的台阶上,苏云灿颓然坐倒,说:木头,你要累死我们啊,他妈的我可不是练竞走的——你这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了?
孟憬点上烟,深呼吸道:阿伦是同性恋。
苏云灿顷刻又有了力气,弹簧似的从地上蹦起,怪叫道:什——么?
孟憬平静的说:我再说一遍,阿伦是同性恋。
苏云灿忽然哈哈大笑,指着孟憬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我说呢,你……你肯定……肯定被他……给非礼了,怪……怪不得……哈哈哈哈
我一时呆住了,思绪奔突毫无条理,半晌才说:四苏,你还笑,都是你惹的麻烦。
苏云灿说:怎么能怪我呢,谁叫木头这么有男人味,那句话怎么说的——我见犹怜,何况老奴,这下陆葭有情敌了。
我说:你他妈别胡说八道,什么好事儿吗,大声嚷嚷。想想怎么善后吧。
苏云灿说:什么怎么善后?
我说:阿伦以后要是纠缠木头怎么办?
苏云灿说:哪儿会,他这就像男人酒后看见女人会乱性一样,就那会子发情来劲,等酒醒了,他自有他的情人,哪儿会去缠你。你以为同性恋就乱搞吗?
我说:你说的倒也有道理,李银河的书上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苏云灿说:李银河是谁?
我说:你大姨妈,你还是跟彬哥说说,让他管着阿伦别胡来。
苏云灿说:木头,他都对你做什么了?


第四部分 我的丁琪第19章: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1)

我问过许多人为什么有个词叫“隆冬”,让我比较满意的答案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最适宜隆然高炕,大被而眠,是以叫做隆冬。这也是我听到的最牵强的答案,但很合我这样的懒人的心意。冬天若不睡觉,简直是辜负了上天恩赐的这个季节。我一直认为古籍中最悲剧的形象就是卖炭翁,原因就在此——大冬天里晨起烧炭,与被窝的温暖诀别之后要受恶风和恶人的双重欺凌不说,还要被白居易冷冰冰的叙述给别人知道,真是惨无可惨。鲁迅说过真正的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我觉得这还不是悲到颠峰的悲剧;把撕碎了的美好的东西再拼贴起来给人看,才能登峰造极让人心肌缺血欲哭无泪;白居易就是这么干的,他也真忍的下心。十七岁那年冬天我缩在被窝里就想:这辈子不管怎么说也要挣来冬天睡个好觉的资本。当然这只是懒惰没出息的人的蠢念头,不值方家一哂。
因为睡懒觉,冬天里我的迟到次数呈几何级数递增。班主任告到老爸那儿,老爸又转告小姨加紧盯防,小姨临时决定我的早饭一概在她家解决,害的我每天跟启明星赛跑,稍有懈怠BP机就要换电池。丁琪送了我一双皮手套,我跟孟憬很是炫耀了几天;孟憬不久也弄了个线手套戴,我问他在哪儿买的,他亲了亲手套说:陆葭给织的。虽然我对陆葭有没有时间去织手套的事狐疑满腹,可孟憬如假包换的温馨样儿还是让我嫉妒到想掐死他。丁琪几乎每周都有一道新菜式让我品尝,我的厨房里作料瓶成堆,我与它们素昧平生并且没有与之结交的想法。最让我关心的还是盐罐,丁琪做好了饭我就去看看盐罐,以决定我今天是该多喝水还是偷偷捏一撮盐放到菜里。
学习越来越紧张,我的数学水平依然不敢恭维,丁琪着急上火的给我补数学,却不得不承认我的数盲症是病入膏肓积重难返。我有时想想跟丁琪半年之后还是要分道扬镳,便心烦意乱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我的烟瘾在那个冬天产生飞跃,一天没有一包烟就无法过活。丁琪为这个没少和我吵嘴,哭哭啼啼的跟我闹了几次分手,停个几天不理我后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照旧去给我烧菜。丁琪到了我那儿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柜的找烟,起初徒劳无功,在把我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拿去研读后侦探本领大进,我曾把烟藏到一只又臭又脏的鞋子里都被她搜出揉碎冲到马桶里;我换了方法分批藏匿,期望它们之中能有侥幸逃脱者,但结果是无一漏网。我万般无奈之下白天把烟带到学校里交给孟憬保管,晚上再带回去,谁知孟憬在陆葭的和声细语中把它们全交了公,丁琪当着我把脏证锉骨扬灰,说:你以为向境外转移我就拿你没办法了?有的是协助我打击犯罪的国际刑警。
我与楼下小卖部的老板协商一致,每天在他那儿买散烟抽。丁琪闻到烟味却不知我暗渡陈仓之计,就不许温存,以致我每天刷牙N遍,时刻保持牙齿雪白口气清新。丁琪找来一些血淋淋的统计数字,让我知道抽一支烟会少活几分钟全世界每年有多少人死于吸烟导致的疾病,丁琪被那些夸张其辞的报道吓的面无人色我无动于衷,丁琪说这回你知道怕了吧,我说要是早知道吸烟有这样的善终我就不会等到十五岁才学抽烟了。丁琪说我的朋友都劝我跟你断了,我说你哪个朋友说的我请她吃饭,丁琪说林树王八蛋你仗势欺人。我说我不明白我仗着谁的势。丁琪说你仗着我的势了仗着我喜欢你!这话折腾的我一夜没睡好觉,觉着这样的傻姑娘真是少见。从那时直到现在,我再没见过像丁琪那样傻兮兮对我的女孩,估计以后也不可能遇到,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一处你喜欢的剧情,命运都不会安排重播,重播的总是那些吃喝拉撒周而复始的事,就像电视台不厌其烦观众烦不胜烦的广告。
腊八那天中午丁琪被她父母拘在家里吃粥,陆葭不知怎么逃出来跟孟憬预演夫妻过节的场景,小姨加班小姨夫出差表妹去了她大伯家我在窝里睡觉。梦中我也在睡觉我家的猫拿胡子挠我的脸,我打个喷嚏醒来,夏小雪春花般的笑靥让我错觉窗外不是冬天。我说:你揪了谁家老猫的胡子在我脸上拨弄?
夏小雪说:猫胡子?你睡醒了吗?
我告诉她我的梦,夏小雪笑道:你的头发什么时候成猫胡子了?
夏小雪摊开手,几根金黄色的头发在她手中温驯的躺着。我说:我的头发不是这样子的。
夏小雪说:有几根病变的,我帮你拔了——拔你的头发你都不醒。
我说:你该顺手把我的脑袋拔了,丁琪正悬赏买林匪头颅一只呢。
夏小雪说:她出多少钱?
我说:我的头不值钱,原来是一分五厘,不知道现在的市场行情有没有看涨。
夏小雪说:死了的林树当然值不了几个子儿,活着的林树对丁琪来说才是无价之宝。
我说:确实无价,赠品哪儿来的价——你来多长时间了,就这么一直看着我睡觉?窃听我的梦话了吗?
夏小雪说:呸,谁乐意看你,你有什么心事怕别人知道?
我说:没什么大的心事,主要是对你一腔情思憋在心里好久了。
夏小雪羞红了脸,啐道:呸呸,让丁琪听见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说:那就跳阳河,阳河水都是上游那个洗衣粉厂排放的,去污力强,什么都洗的清。
夏小雪说:你有贫嘴的工夫早穿好衣服起来了,还在床上赖着。
我起床来到厨房,夏小雪正往碗里盛粥,清香扑鼻。我咽着口水,说:能用米熬出这味道的,也只有夏小雪同志了。
夏小雪说:把眼屎抹干净了看清楚,这是米做的吗?
我揉揉眼睛去端碗,夏小雪打开我的手说:洗手洗脸去,我告诉你好了,是小米。
我说:小米不是米吗——哎,哪儿来的小米?
夏小雪说:当然是地里长出来的了,难道是天上下的?
我说:它从地里长出来之后呢,怎么到的你手里?
夏小雪说:好烦呐你,菜市场买的,还有红枣芝麻山药葡萄干也是菜市场买的——省的你问,去去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我说:这个,花了多少钱,我给……
夏小雪停下手,正色道:林树,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在这儿呆着?
我说:不是,绝对不是——我是想算算你兜里还会剩多少钱,够不够买烟的。
夏小雪笑道:原来是这样,林树最近你抽烟可越来越凶了,丁琪还没帮你戒掉吗?
我说:任她八面来风,我自巍然不动,她也快跟黔之驴一个下场了。
夏小雪说:丁琪是真为你好,你别不知好歹,老惹她生气——闪开。
一碗粥尚未吃完,锁眼里有钥匙滑动的声音,夏小雪说:别是你小姨吧?
我说:我小姨今天没空,估计是我姑奶奶来了。
夏小雪说:你在阳城还有个姑奶奶吗?
我说:算上你,有俩。
丁琪推门而入,说:什么有俩——小雪也在啊。
夏小雪说:我本来想自己来这儿做点饭吃的,没想到林树没去他小姨家。
丁琪咯咯笑道:用不着解释,别多心,我不会怀疑你们有什么的。像林树这种坏蛋——长的也难看,除了我瞎了眼被他骗了,谁会打他的注意——什么有俩?
夏小雪不作声,我说:我刚才说我在阳城有俩姑奶奶,一个是你,一个是小雪。
丁琪说:谁是你姑奶奶,我们有那么老吗?
我说:我从不按年龄排辈分,你们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崇高到姑奶奶那一级了。
夏小雪有些局促,说:丁琪,你也尝尝我煮的粥吧。
丁琪说:好啊,林树可没少夸你厨艺超群是贤妻良母型的人物,是吧林树?
我响亮的喝着粥,夏小雪说:我下午还有事,就先走了,你们没课吗?
我说:节假日嘛节日也是假日,你忙什么,急着去会男朋友吗?
夏小雪说:你别胡说,我哪儿来的男朋友。
我说:没有就赶紧找,像我这样难看的坏蛋都有人要,好的估计剩下的不多了。
夏小雪笑道:丁琪跟你开玩笑呢,你别抓住人家的话柄不放——拜拜。
丁琪把门关上,回来拧住我的耳朵说:老实交代你跟夏小雪什么关系,我早就看你们不对头,今天都到一起过节了,这还了得!
我说:你不会连你心腹朋友的醋都吃吧?刚刚还说你不疑心呢。
丁琪说:什么叫防微杜渐你知道吗?不许你在她面前装的跟好人似的。
我说:我天生的坏蛋,装不来好人,小雪对四苏的感情牢固着呐,哪有我什么事。
丁琪说:这么说你是求之而不得了,要是没苏云灿隔着,你早就对人家倾诉衷肠了吧?
我说:我的那点衷肠都对你倾诉干涸了,哪儿还有东西分流给别人。我说你这醋吃的真是奇峰突起啊,夏小雪跟你是什么关系,你连她也不放心,跟朱元璋学着。
丁琪说:我对她当然放心了,就怕你动什么鬼心思。你也别臭美,好像自己多宝贝似的。
我说:谁说我不能成宝物,冰封我千把年就是稀世珍宝。
丁琪说:谁那样都是宝物——别说你长的还真有点儿像古董。
我说:那你可惨了,我告上去你的日常行径就是破坏文物的大罪。
丁琪嫣然一笑:国家不会管百姓的家务事的,你不让我破坏吗?
我抱住她,说:是我自觉自愿请求你破坏我的,行了吧?
丁琪在我胸前捶着,说:别亲我,嘴里一股子粥味儿。
我说:好吃吗?好吃锅里还有,不过得先让我……
丁琪搂紧我的脖子,说:林树,你没想过背叛我吧?
我说:你想哪儿去了,我对女皇陛下的忠诚日月可鉴。
丁琪说:那你发个誓。
我说:《上邪》多日不曾温习给忘了,下次吧,我一定倒背如流直到你满意为止。
丁琪说:没一点儿诚意——别碰我。
我说:那就发个誓,我林树如若有背叛丁琪的念头,哪怕是一闪念,就让我一年没有烟抽三年没有酒喝每节课都被老师提问走路被蚂蚁踩死。
丁琪咬着我的耳朵说:就会骗人,你要是对我不好,我就先杀了你再自杀。
我说:在哪儿学的这么损的招儿,最近又看什么小报了吧?


第四部分 我的丁琪第19章: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2)

丁琪说:又被你给猜着了,那个女的可真的太可怜了,我跟你说……
我说:不用说了,那种套路的假新闻我一晚上能写出十六版。还是把粥给吃了吧,浪费掉多可惜,怎么说也是夏小雪劳动的结晶。
丁琪推开我,气呼呼的说:你还想着夏小雪。
我说:你喝粥的样子真动人。
丁琪说:少贫了,还不去看书,呆会儿听写英语单词,错一个两巴掌。
我说:一巴掌行吗?——别累着你。
丁琪说:三巴掌,再讨价还价下面就开始做乘法,不,做乘方。
我说:能告诉我考试范围吗?
丁琪说:按高考大纲随机抽取,有问题吗——发什么楞啊你?
我说:我在想是我的脸和你的手哪个更结实。
丁琪笑道:这个不劳你费心,到时借阁下皮鞋一用。
丁琪吃饭一向细嚼慢咽,这次却很快把粥吃完,而我捧着英语书还没想清楚到底要看什么。丁琪念的单词我听着都耳熟,但下笔艰难谬误满纸。丁琪检查时冷笑不止,把纸扔了一脸恚怒之色,说:林树,五十个单词你觉着能对多少?
我说:十个,多了?那就五个。
丁琪说:也不必这么妄自菲薄,连我认不得的都算上,你写对了十七个。
我说:太有意义了,我今年正是十七岁。
丁琪说:是有意义,马上你就会知道猪头是怎么诞生的了。
我说:给个机会好吗?明天你再考我,我保证旧貌换新颜给你一个惊喜。
丁琪说:这可是你说的,明天要是还这个样子,你就收拾行李去太平间报到吧。这一百多巴掌就先记着以观后效,不过这利息我可得先收了。
我闭上眼,说:利息多少,你打吧——只能用手,不许陷我的皮鞋于不义。
丁琪说:看你吓的,巴掌的利息谁规定一定也是巴掌了?
我说:那巴掌的利息是用指甲掐还是拿脚踹?
丁琪说:都不是,俯卧撑五十个,很照顾咱们之间的情分吧?
我说:利息分期缴行吗?小弟最近手头紧周转不灵一次交货恐怕有困难。
丁琪扬起手说:那就收本金,不费你一丝力气。
我说:先别忙,我给你利息,绝不拖延。
丁琪笑道:这样才对,地还用擦吗?要我给你当拉拉队吗?
我情知恳求无用,只得认真去做俯卧撑。丁琪数了不到十个数,我已经腰酸臂软难以维继。勉力支持到二十五,丁琪说:这几个做的不合格,接下来再照这样就返工。
我顿时泄气,趴在地上说:反正今天也是个死,你就收本金吧。
丁琪把我拉起来,说:地上脏,看你累的,喝水吧,还温着呐。
丁琪给我捶着背,说:舒服吗?
我说:舒服。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丁琪说:还累吗?
我说:不累了。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丁琪夺下我手中的杯子,说:舒服够了,也不累了,就接着缴利息吧。


第四部分 我的丁琪第19章: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3)

一个个英语单词在我眼前鬼画符般乱跳,瞌睡如岩浆喷涌而出蜿蜒在我仿佛已散架的身体中,我跑到卫生间用冷水洗脸,拿下午所受的辛苦来激励自己,终于打消了些许困意。时至十点,BP机噪声大作,我看见是丁琪家的电话号码,急忙跑到楼下。楼下的IC卡电话机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弄坏,冬天里商店关门早,我走出老远才找到电话。
电话里丁琪声带呜咽,说:林树,我害怕。
我说:在你家你害怕个什么劲?
丁琪说:我爷爷病了,我爸妈回老家看他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我说:你又不是没一个人在家里呆过,怎么今天那么胆小?
丁琪说:刚看了个电影,好恐怖啊,你来陪我吧。
我说:拿出你下午整我的豪气来,什么魑魅魍魉都会望而却步的。
丁琪哭道:我知道错了,你过来陪我吧,我好害怕啊。
我说:那你等着,你们家跟苏云灿家挨着是吗?
丁琪说:在他家北边儿隔六户人家,你快来啊,来晚了就见不到我了。
挂了电话,我想着丁琪最后那句话,心急火燎的跑起来。跑了约四五百米遇见一辆出租车,我招手拦住,司机摇下玻璃说: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
我说了地方,司机说:那地方太靠近城郊,我不去。
我说:我给你加钱。
司机说:加钱也不行。
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就带上他吧,看着不像坏人。
司机犹豫片刻说:上车吧,说好了加一倍的钱啊。
我说:一倍就一倍,我有急事儿。
我去拉前车门,司机说:你坐后边。
后车门应声而开,刚才说话那女子道:晚上我们不会让别人坐前面的。
车子启动,我说:怎么还有这么多条件?
那女子说:晚上不安全,杀人劫车的事儿太多,我们给吓怕了。
我说:你们小心的也太过了——如果你们真的碰见歹徒恐怕也逃不过去。
司机说:那就另说了,我们在一起彼此好歹有个照应。
那女子说:真要有什么万一的话,我们也是一块儿上路,总比抛下一个强。
司机说:什么上路不上路的,咱们还有一辈子好过呢,以后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了。
那女子轻声道:我不说就是了,你专心开车吧。
我听着他们对话,深觉那女子的话情浓意厚,而司机虽然恶声恶气,但他对那女子的怜惜于言语中依稀可见。我想起“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常谈,心中无比思慕神往,竟忘了看路,那司机在环城路刹住车,说: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我借着车灯看看周围环境,大约也就在丁琪家附近,那女子说:你这么忙着去做什么?
我说:这回相信我不是打劫的了?我去看我女朋友。
司机说:学生吧,都已经有女朋友了。
那女子说:你说他干吗,你上学时就没有这么晚去找过我吗?
司机说:有过有过,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那女子说:你忘了,我还记得真真的呢,那也是这么冷的天……
计价器上显示着七圆五角,我给司机十五块钱,说:不用找了。
司机没接那张五圆的钞票,又找了三块钱给我,说: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退回几年,没准儿咱们还能成朋友呢。
我跟他们道别,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飞步向丁琪家的方向奔去。
这一带都是独门独院,我顺着苏云灿家往北数,脚步声惊起群狗齐吠。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院落前,我摁了电铃,门内的狗叫的歇斯底里,只听丁琪说:别叫了,让你别叫了听到了吗?那狗嗷嗷两声,许是挨了丁琪一脚。丁琪的声音透过铁门,说:是林树吗?
我捏着鼻子说:不是。
丁琪开了门,笑道:别装了,学狗叫我都听的出是你。
我闪进门,丁琪钻到我怀里说:你怎么来的这么慢,一点儿都不把我放在心上。
我轻轻推开她,说:你拿笔计算一下,波音飞机也就这速度了——把门关了。
丁琪家的狗在灯影里很不友好呜呜着在地上挠爪子,绿油油的眼珠子盯的我心里发毛,我说:你们家的狗跟你一样,也是个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主儿。
丁琪关上门,说:不服气吗?那你跟它单挑啊,看谁厉害。
我说:我的杀气逼到门口,它的叫声中就充满恐惧不安,现在我到了院子里,它就大气儿不敢出一个,好没出息。
丁琪吹个口哨,说:花子,咬他!
那狗狂嚎着向我扑来,挣的铁链哗哗响,我说:你们家拴狗的链子结实吗?
丁琪说:花子,停,停!——你害怕了?
我说:是害怕了,害怕它激起我的怒火灭了它你们家让我赔。这么又凶又丑的狗叫什么花子,你起的名字吧,有没有考虑过它的感受啊你?
丁琪说:要不要我解开链子让它过来告诉你它的感受?
我说:还是别打扰它休息了,受了你们家一天的剥削,也该让人家松快会儿了。什么东西这么香?你身上喷香水了?
丁琪说:我从来不用香水的,你闻着的是玉兰花的香气,还有梅花。
我说:玉兰花跟梅花在哪儿呢?
丁琪说:明天白天再看吧,你老站在院子里干吗?看家护院要一只狗就够了。
我随丁琪走进屋里,富丽堂皇目为之眩。我说:你们家可够奢侈的。
丁琪说:你到附近看看,我们家还算是朴素的。
我想起苏云灿家的格局,说:你们先富起来的人就没想过当今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吗,想想他们你们会寝食难安的。
丁琪说:你的大道理留着给贪官说去吧,我们勤劳致富碍你什么事儿了?
我说:这都听不出来,吃不着葡萄说葡萄甜,嫉妒呗。
丁琪说: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说葡萄是甜的还叫什么嫉妒?
我说:个人爱好不同,我喜欢吃酸葡萄。
丁琪说:变态啊你。
我说:自从认识你,精神上饱受摧残,天长日久就这样了。
丁琪双手勾在我后颈上,扭动着身子说:我摧残你了吗,我摧残你了吗?
我镇摄浮动的心神,说:别挑逗我,夜深人静的,玩火自焚的道理懂吗?
丁琪红着脸放开手,说:谁挑逗你了,都是你心里邪念太多。
我说:万恶淫为首,论行不论心,论心世间无完人,这句话没听过吗?照你这么计较别人心里想什么,世上的男人一水儿的恶棍。
丁琪说:别人我不知道,你就是一个坏蛋,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
我说:冤乎冤哉,我什么时候满口仁义道德了,我要是满口仁义道德还会让你看出是坏蛋吗?至于你咽下去的那四个字,去掉盗和娼就对了,说我一肚子的男女之事才没屈杀了我。
丁琪说:你真好意思说出口,下流。
我说:人伦大事,我为什么要害羞,跟你们上流人物比,我当然下流了。
丁琪说:你别乱想,我没别的意思。
我说: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可我有别的意思。
丁琪说:什么意思?
我说:就那点意思,你是大人了,还用我教吗?
我张开双臂向她拥去,丁琪尖叫着跑到楼上。我跟过去丁琪紧闭房门,我说: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虽然现在你已是瓮中之鳖了。
丁琪说:你又不是君子,我怎么知道你不会突然兽性大发。
我说:那我兽性大发了,我喊了,啊……


第四部分 我的丁琪第20章:又是寒假又是过年

又是寒假又是过年。年夜饭我已是吃到第十八个年头,家境逐渐好转可年夜饭的内容一成不变。国家日益富足可春节晚会也是换汤不换药,方才逗人哭罢又逗人笑,试验着人的感情是否真的那么凉薄,再怎么感动的事儿哭天抹泪五分钟就丢到爪哇国。这个年过的据我的父母亲戚朋友说很特别,因为林树满了十八岁。十八岁夜里我坐了很久想找出点感慨万千的感觉来,可是烟抽了半包还是想笑自个儿神经病。丁琪的电话走的仍是去年午夜凶铃的路子,把老爸吵醒之后跟他朗诵一通祝福语。家里人都已默认丁琪是林家儿媳妇,碍于面子谁也不说破,只是老妈提醒我说给丁琪家打电话拜个年。我心说她们家的人知道林树是哪根葱啊这拜年的事儿就搁了浅,忍不住想丁琪了打个电话说我好想你啊又被老姐听见。老姐借此敲诈走我一半的压岁钱,我瞅个空子把她的钱包掏空了扔到沙发下面。老姐到处找钱包无果我告诉老妈要把沙发挪开拖地,老妈把钱包给老姐时老姐差点儿使出狮子吼的功夫来,老妈说我怎么知道你的钱不见了谁让你粗心掉地上的。老姐找了一个杂志上的测谎题目让我做,我不假思索迅速答完对照结果林树是个诚实的人。
苏云灿说:我的你给解释一下,弄个悬念多不好。
丁琪抢过苏云灿的竹签,说:我来给你解。
苏云灿说:你知道什么。
丁琪笑的花枝乱颤,说:你们看,他的签还用解吗?
孟憬和陆葭看了都微笑不语,我拿来看时,却是“薄情自古多离别”,便笑道:四苏,签上说的是你的老毛病了,你应该很明白,还要别人告诉你吗?
苏云灿尴尬的收了签,说:那就算了。
解签人说:你们别看签是新的,卦辞可都是自古传下来的,向来灵验。各位还是听我解说吧,也好趋吉避凶。
孟憬说:这签上说的是一个人的命运吗?
解签人说:那当然了。
孟憬说:既然说的是命运,就是注定的事,又怎么趋避?
解签人收回签筒,摇头而去。苏云灿说:你们也太固执,就当闲话听听又怎么了?
出了人祖庙,我悄悄问苏云灿:陆葭的签上写的是什么?
苏云灿从袖筒里摸出一支竹签,说:就等着你这一问,我偷了给你看。
我躲开他们的视线,只见签上写着:饮散黄昏人草草①。
苏云灿说:看明白了吗,什么意思?
我把签扔掉,说:我哪儿知道,你以为都像你的那么一点也不含蓄吗?
苏云灿说:我的那个还真让它说着了,难道这真的是什么狗屁命运吗?
我说:命运就是命运,不是竹签,也不是诗,快走吧。
(注①:《北齐书•高德政传》:“世宗(高澄),暴崩,事出仓卒,群情草草。”)



第四部分 我的丁琪第21章:已经死了

“一切菩萨及末世众生,应当远离一切幻化虚妄境界。由坚执持远离心故。心如幻者,亦复远离。远离为幻,亦复远离。离远离幻,亦复远离。得无所离,即除诸幻。”《圆觉经》这段话是说要让心远离幻境,然后再远离虚妄的心,而“远离虚妄的心”本身也是虚妄,因此“远离”的名相也必须除去。修到最后,连“除去远离”的名相也要屏除,达到离无所离的境界,在这时候,一切的虚幻无明才彻底的消除,圆满的心智才完全显现。佛家说万事万物皆是幻化而来,由此可以理解我的新纪元也是幻觉的产物,而一个人的记忆在理论上并不需要为幻觉负责任。这几年我常在失眠的时候默诵这段经文,目的就是为了忘却、为了远离。而一方面如今的林树和阳城的那个林树已是两个人,两人的言谈举止泾渭分明似乎我已达成远离的心愿;另一方面不管我怎样冲刷记忆,把记忆中的顽石销磨成小石块成鹅卵石成沙砾成泡影,它仍能让我的心情洪水滔天或者枯竭断流。这就像无论离开多远离开多少年阳左都是我的故乡我不可能抛开它一样,是骨血凝结而成的宿命。所以我的心智始终不能圆满,而我的新纪元,便是我破缺的那部分心智的家园。
我们从阳右回来后的第二个周末就是清明节,雨季还未过去,洋洋洒洒的编织着“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意境。天是灰蒙蒙的,姹紫嫣红未曾开遍便已凋零。清明节前后三天陆葭都没有来上课,孟憬在座位上坐立不安长吁断叹,一遍遍的对我说:陆葭是病了吧,她病的厉害吗,我要不要去看她,有没有人照顾她,她这会儿闷吗……我在上午对孟憬说别着急陆葭下午就会来的,在下午我说再等等陆葭明天就精神焕发在你面前了,可是明天的明天陆葭还是没有来,明天以后所有的明天陆葭都不再出现。
清明节后的第二天,我依律早起到小姨家吃了饭早早到了学校。教室里没几个人,后排有个外号叫老道的人正在海侃,前排的同学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手捂着耳朵大声读书以示抗议,而是转过头听那人说话。见我进来,那人忽然刹住滔滔的嘴巴,其余的人都异样的看着我,我也看他们,却没有一个人跟我对视。我走到说话那人跟前,死盯着他说:老道,有什么事儿是我不能听的?是否需要我回避一下,你们接着说。
老道说:别这么说林树,哪儿有什么事是你不能听的。
我说:既然这样,那就说吧。
老道说:昨天晚上有人跳楼自杀了,就从还没建好的那个综合楼上跳的。
我说:放屁吧你,昨天晚自习放学我打从楼下过都没事儿。
老道说:夜里跳的,估计早就在楼里藏好了的。
我突然有些心悸,抓住那人的肩膀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老道笑道:你放心,不是丁琪。
我大声骂道:别他妈跟我嘻嘻哈哈的,到底是谁?
老道说:是陆葭。
此语像是当胸给我的一记电击,让我心脏抽搐眼前发黑。我颓然坐倒思绪散乱无法收拾,竟忘了兜里是空的,颤抖着手去摸烟。老道拿出烟和打火机塞到我手里,说:林树,是找这个吗?
丁琪说:灿灿你的手怎么破了?还流着血呢,要不要包扎一下?
苏云灿说:少婆婆妈妈的,跟陆葭流的那么多血比,这一点血算他妈什么东西!
孟憬动也不动,像是粘连在椅子上。苏云灿叹道:木头,去林树那儿住几天吧。
孟憬不答,双眼残烛般在昏黄的光线里幽幽闪动。
苏云灿说:打了那一针手都软了,我的心理素质跟你这准专业人士没法比。你就是心里不忍所以使的劲儿不够大,别当他是木头,就想着你现在看见的是个橡皮人。
我依苏云灿之言行事果然下针如有神,一管高糖半滴也没抛洒。我和苏云灿猛然间放松下来,都瘫在椅子上再也无力站起。
苏云灿说:轮着睡会儿吧,脂肪都他妈快熬成腊肉了。
我拉上窗帘不分日夜的睡觉,孟憬一觉醒来时我和苏云灿已换了三次班,晕头转向分不清时辰只觉得饿。苏云灿下楼买了盒饭捧到孟憬嘴边说:木头,要吃东西吗?
孟憬摇摇头,却说:有烟吗?
苏云灿大喜道:你他妈总算肯开口了,林树,给大哥上烟。
孟憬深吸浅呼一支烟抽完室内居然不见烟雾,苏云灿嬉笑道:还不知道老大的肺活量这么惊人的。
孟憬垂睑不语眼泪涔涔而下,双肩抽动却无声无息。
苏云灿说:你要哭就大声点,别这么憋着——要憋就把眼泪也憋住,哭的跟个娘们似的你算什么男人!
我说:四苏,你少说两句。
苏云灿说:半句也不能少说!木头,你以为你这样就是爱陆葭了?你成天在这儿垂头丧气的,陆葭她死了也是白死,你知道陆葭为什么死吗?
孟憬说:你知道吗?
苏云灿说:我不知道!但我想着去弄明白,不像你,就是死了也他妈是个糊涂鬼。你以前不是最听陆葭的话吗?——林树,把陆葭的信念给他听,发什么楞,让你念你就念。
我拿出陆葭的信读起来,苏云灿说:哼哼唧唧的你属蚊子的吗?你他妈大声点儿!
我高声读着陆葭的遗书,泪水不由自主顺颊而下,苏云灿抹抹眼泪说:都他妈没出息,不许哭了,有泪往肚子里咽——木头你听到了吗?陆葭让你好好学习好好做人好好活着没让你哭天抹泪寻死觅活。你他妈给我听仔细了,我的话你可以不听,陆葭的话你也不听吗?陆葭都已经死了,你还……还要……对不起她吗!
苏云灿肩膀剧烈抽动,牙咬着胳膊渗出血来,孟憬呆了呆,说:四苏,你别这样……
苏云灿喊道:我就这样!你不是要哭吗,我陪你哭个够,你太让我失望了木头!
孟憬说:四苏,你别这样,我听你的。
苏云灿撩起衣襟在脸上囫囵一擦,说:不是听我的,是听陆葭的,吃东西吧。
孟憬又在我那儿住了几天,精神渐渐好转,当着我不再哭泣,但眉宇间仍是一团愁苦之色凝聚不散。晚上失眠的时候常听到孟憬低泣的声音,我也不去管他,只是失眠的毛病愈演愈烈,眼圈发黑面色枯黄,被丁琪见了好一阵怜惜。又过了几天孟憬跟我去上课,注意力明显一刻也没有集中过。孟憬在学校里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如文庙的石雕。


第四部分 我的丁琪第22章:后妈

“你们是什么人?找我干什么?”
我和苏云灿打听到陆葭爸爸在国税局工作,找到他的办公室,他疑惑的打量着我们问道。我也打量着他:五十岁上下的人,身材矮小,黑白混杂的胡茬从腮到颔连成一弯新月。洗的有些泛白的衣服很得体,小腹隆起,显然是长期吃喝应酬不运动的结果。眼袋很重,看来最近也没睡好。
孟憬说:这些我都知道,但为什么今年陆葭会……
苏云灿说:忍到极限了呗,林树你不该拉着我,打她个半死出了这口恶气。
我说:照目前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陆葭的心理防线也太不堪一击了。
孟憬抱着头说:怎么会呢,陆葭明明跟我说……唉……
我说:陆葭跟你说过什么?
孟憬说:她说不管那个女人对她怎么样,她都会忍着的,反正就快高考了,走了就永远也不回那个家了,还说……算了,这没什么要紧的。
苏云灿说:陆葭还说什么了?
我说:说她为了她和木头的未来也会忍的,是吗?
苏云灿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你认真谈一次恋爱,也能猜到。
苏云灿沉默不语,孟憬以手遮面,指缝间已是湿漉漉的。



第四部分 我的丁琪第23章:有着残忍的幽默感的世界(1)

半个月过去,陆葭自杀引起的风波似已平息,大家认为她是一时气愤想不开做了傻事。孟憬日见瘦削憔悴,跟我在一起除了抽烟就是喝酒,我们由无话不谈而无话可谈。丁琪每天用功读书,很少跟我腻在一起。五一节前,苏云灿去省城参加体育生专业考试,我更是形只影单。我遵丁琪的话努力学习,却总做不到专心致志。夏小雪面临毕业分配,开始在阳城的一个小学实习,闲暇时间增多,有事没事经常去找我,给我讲学校里小孩子的趣事,我听了总是开怀大笑却自己都嫌自己做作。我问夏小雪毕业有什么打算,夏小雪说在阳城就业很难可能会去投靠在阳右教委工作的大伯。我说那你先去打下根据地我高考落榜就去找你在阳右复读,夏小雪说你学习又不坏干吗这么想,我说你何必顺着假象往下撒谎呢,夏小雪说你说什么我不懂,我说你不但懂而且懂我是泥菩萨贴了金纸架不住真火来炼。
刚摁了一下电铃,门内就现出一张满面春风的脸,那春风吹到我们身上发现季节不对立刻消散。苏云灿抵住欲关的院门,说:不欢迎我们吗?
他说:怎么是你们?
你以为是谁?苏云灿说:情书写的还可以吧,见笑了。
苏云灿五指锁住他的咽喉推入庭院,我关上门,他说:你们想怎么样?
苏云灿说:不偷不抢,就找你说说话。
他说:你要说什么?有这么说话的吗?
苏云灿说:客人来了,总得请进客厅吧,自己走,别老让我推着。
我把客厅的门反锁住,苏云灿把他摔在沙发上,说:老实呆着,我们不难为你。
他说:我想做个明白鬼。
苏云灿说:别那么丧气,我又没说要做了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行了。
他说:我认栽了,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苏云灿掏出匕首把玩着,说:这态度就对了,你知道我苏云灿是什么人吗?
他说:知道。
苏云灿说:把我惹急了我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你信吗?
他说:我信。
苏云灿说:很好,你跟马贲在一起混多少年了?
他说:三年多点吧,我们初中时就认识,他针对你们的事我可都没参与。
苏云灿说:马贲做什么事你是不是都知道?
他说:一般他都不瞒我。
苏云灿说:你是他的死党嘛,清明节前马贲弄了乙醚干什么?
他有些惊讶:乙醚?我根本不知道这事儿。
苏云灿说:现在你知道了,马贲清明节那天干什么去了?
他说:我不清楚。
苏云灿说:那你就想办法清楚——你们家挺幸福的,你有个妹妹是吗?
他把梳的条缕清晰的头发挠的蓬乱,哑着嗓子说:你别乱来。
苏云灿说:那要看你合不合作了,我刚才说了,把我逼急了我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你最好真的相信。如果不确定,就去考证一下我的历史。再说了,以牙还牙向来是我行事的规范。
他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云灿说:别搞的好像你有多笨似的,有的事我们都明白,用的着挑明吗?
他说:我知道了,我会尽力的。
苏云灿说:如果你走漏一点风声,或者我们哥们有任何不测,我想做的事会有人来替我完成的,现在挣钱那么难,雇个把人做点什么出格的事并不困难……
他说:你用不着说这么多,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保证我家人的安全就行了。
苏云灿拍拍他的肩,说:果然是聪明人,三天时间够吗?
他说:可以了。
我看着他的衰样有些不忍,说:你好自为知吧。
这几天喝酒成了苏云灿的主业,我问已熏熏然的苏云灿:你干吗那么吓唬他?



第四部分 我的丁琪第23章:有着残忍的幽默感的世界(2)

苏云灿说:我没有吓唬他。
我说:如果事情真像我们想的那样你又能怎么样?
苏云灿说:我早就说过了,不惜一切代价,这一辈子值得你把所有都压上去的事并不是很多,除了你们我没有兄弟——谁砍我的手足,我要谁的命。
苏云灿醉眼迷离而执着,我忽然觉得我并不了解这个跟我掏心挖肺歌哭与共难分彼此的人,由此推论我很难说我了解我自己,一个自己不了解的人的走向,真的很难确定。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苏云灿说顺其自然,我想也就顺其自然吧,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清明节那天马贲不在阳城,去了哪儿他没说。买乙醚是为了做一件解恨的事情,做什么事情他没说。
三天期限已到,他给了我们上述交代。
苏云灿说:我是认为你什么都没说,还是认为马贲什么都没说好呢?
他说:信不信由你了,我绝没有跟你们打马虎眼的意思。林树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我没扯谎。
苏云灿说:少拍马屁,我就不是个明白人了?
我说:马贲跟你说这些事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一直在笑,他好像在努力回想:笑的很古怪。
我说:马贲对陆葭自杀的事有什么反应?
他说:马贲说那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说:真的是这么说的?
他说:不敢骗你。
苏云灿说:让我知道你说了半句假话,你会死的很难看。
他说:我爸正在考虑调动工作的事,我会极力劝他离开阳城的。
苏云灿说:好好的走什么?
他说:就算你肯让我留在阳城,马贲也不会答应的,这个是非之地我是没法呆下去了。
我说:那就祝你一路顺风吧。
他注视着我,眼神颓唐,苏云灿说:都祝你一路顺风了还不走?
他说:林树,你给我个保证吧。
我说:替我们弄清楚马贲清明节那天究竟去哪儿了,呼给苏云灿,以后无论有什么变故都没你事了。
他说:别人都说你守信用,我信你。
他走开后苏云灿说:看来你比我的声誉好多了。
我说:狗屁,扣个大帽子让我翻不了身罢了,从他那儿也得不到什么了,就放过他吧。
苏云灿说:他的话你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我说:你选择哪个?
苏云灿说:相信。
我说:坚持你的意见好了。
清明节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问一个人。
清明节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苏云灿的问题陆葭爸爸显然不愿意回答,我说:我们需要知道真相,绝对的真相。
陆葭爸爸说:你们知道些什么?
我说:不太多,但是足够推翻之前你对我们撒的谎。
陆葭爸爸烦躁的说:我没撒谎,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如果你想天天在你家门口在你单位在你可能去的所有地方看见我们,听到同样问题的话,那么你可以保持沉默或者继续你的谎言。
……陆葭那天给她母亲扫墓回来,衣服弄的很脏,好像是痴呆了,一句话也不说,眼睛肿着。后来她妈……阿姨收拾她的衣物,发现她的内衣上有……血迹。陆葭爸爸说这些话时整个人抖索着像得了伤寒。
我问了一个我很不想听到肯定答案的问题:她被奸污了?
陆葭爸爸艰难的点了点头。苏云灿疯了似的踢打着路边的一棵树,树叶摇落如急雨。
我说:陆葭母亲的坟在哪儿?
旧镇。
旧镇。阳城城区以北十公里,坐公车十分钟骑自行车半个小时,人口不是很多,稍显荒凉。从陆葭母亲的墓地到镇上要经过一条狭长的小路,小路两边没有民居,大部分是农田,间杂着树林。天然的作案场所,苏云灿说。
旧镇。苏云灿的呼机上显示出这两个平平无奇的汉字,我们猜测着它的含义,呼机又响起,留言是:别再找我,我能知道的就这些了。
苏云灿隔着窗帘打碎玻璃,楼下有人大骂,苏云灿撩开窗帘说:操你妈找死吗!
四周又归于死寂。阳光安详如静水,我却有种被利刃割伤的感觉。我闭上眼睛,只愿从此再不能看见这有着残忍的幽默感的世界。


第四部分 我的丁琪第24章:珍重个屁

这年头许多词的含义都被潮流蹂躏的体无完肤,农民的意思是老土小姐的意思是妓女憨厚的意思是傻逼同志的意思是同性恋国产的意思是质量值得怀疑,诸如彼类皆同此义。基于这样的话语环境,我不敢称孟憬是我的同志,更不能说我爱他,如果我公开这样的言辞估计会像丐帮帮主登基一样被唾沫淹个半死。虽然没有语言可资证明但我确实是爱孟憬的,我为他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他。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你无论为你爱的人做什么都不能归于错误。上述思维方式的具体体现就是只要我是为了你好我就可以不顾你的感受,可以越俎代庖可以伤你的自尊可以给你羞辱。这让我想起反映解放战争的电影中常见的镜头,蒋匪兵强夺了老百姓的东西后说:老子为了你们吃枪子儿,拿你一点东西算什么? 孟憬身上还是火烫,我脱下他的衣服用毛巾把这个水淋淋的动物我的兄弟擦干。我到浴室冲澡只觉那连绵的温水正卸下我全身的盔甲。躺在床上身边的孟憬像是一个暖气片蒸烤着我,我找出常备的白酒涂在孟憬身上揉搓,孟憬渐渐降温我关了灯无比的失重。十几天来我第一次没有失眠入睡得很快,但半夜还是如期醒转只听孟憬牙齿交战如竹节爆裂。我搜罗所有的被褥盖住他,被褥高高隆起像是一座新坟。孟憬慢慢沉睡,我高悬起的心跳伞拉着睡意自由落体,这一夜的梦如前夜的梦如前夜之前的梦,无人追赶我却拼命逃奔。 我不知道我在梦里要逃往何方,没有目的地梦醒只是驿站。我拨开粘连成团的眼睫毛发觉床头整整齐齐的叠放着被褥不见了孟憬。书桌上有孟憬留的纸条。林树吾弟:我先走了,借你几件衣服穿,我的衣服洗好了在阳台上晾着,干了帮我收一下,珍重。愚兄孟憬。 这么半文不白的话孟憬从来没说过,我把纸条扔进纸篓甚觉扯淡。抹了满脸的肥皂我忽然想到什么地方不对,冲回卧室拣出纸条又读了一遍我暗笑自己多心。珍重,珍重个屁呀我也笑孟憬。


第五部分 孤独哀伤孟憬的家(1)

每天早晨起床后昏昏欲睡时我都想失眠是可以避免的,夜里清醒的要命白天困到要死数年如一日这叫什么事儿。我服用过各种治疗或缓解失眠的药物,我发现无论什么药物施与我的疗效总和它的广告蛊惑人心的程度成正比,接受广告的安慰并自我安慰心理作用是主治医师,当我明白这一点所有药物的疗效一起归零。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我只得在失眠的压迫下做一个顺民,好在失眠这个东西白天也需要休息,它休息的时候我也跟着休息睡回笼觉成为我对抗失眠的主要手段。刷牙洗脸抽烟是我的晨起三件事,第四件事一般由外力决定如果让我做主我就去睡觉,大觉回笼大梦也回笼。阿琪说林树与正常人有一个显著的区别就是黑白不分。
睡一把安稳觉来之不易简直是我的半条命,所以我跟打扰我睡觉的人成不了朋友,我的朋友数量达不到这个崇尚人际关系的国度的一般标准,多多少少也拜此毛病所赐。大多数犯我禁区的人被我出示黄牌之后都默认了这个规则,除了丁琪。丁琪不管我黄牌红牌都不改泼辣作风,我的规则遇到她都等于下发到文盲手中的红头文件。对于我来说丁琪是大佬,我则是拿了昧心钱的裁判,因此无论她的犯规行为让我多么难堪我只能束手无策任她胡作非为,而我也喜欢她胡作非为,用苏云灿的话说这叫男人的犯贱。
基于上述原因我在听到房门被擂的咚咚响时很气愤,开了房门看见丁琪我依然气愤——气愤我刚才为什么气愤,明知道这种情况可能且只可能是丁琪我怀疑自己的智商在乙醇和尼古丁的浸染下已不再可靠。思绪辗转表情已来不及收敛,虽然我只说了一个字:你……但还是被自称冰雪聪明的丁琪踹了一脚。
丁琪说:你什么你!很不高兴见着我吗?
我说:哪儿能呢,您的大驾最近不怎么光临寒舍,在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丁琪说:都几点了还睡懒觉,你可越来越堕落了林树。
我说:这词儿太霸道了,应该是坠落吧我觉着。
丁琪说:你在被窝里坠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我说:我一修行的人哪儿管得了那么多世俗纷扰——发生什么了?谁家小孩又尿炕了?
丁琪冷笑道:你真是堕落了林树,连你哥们的死活都不关心了。
我想起孟憬的不告而别,心里忽然有些发紧,忙问道:出什么事儿了,是不是木头?
丁琪说:孟憬被警察抓了。
我说:为什么?
丁琪说:这我正要问你,孟憬为什么会拿着刀疯子似的砍马贲?
我说:马贲死了?
丁琪说:暂时没有,被砍成重伤,流了很多血,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为什么?
我说:什么为什么?
丁琪说:别跟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孟憬做什么事儿,林树和苏云灿撇得清吗?
我说:今天上午木头到学校找到马贲然后砍了那孙子是吗?
丁琪说:一点都不错,看来一切都在你意料之中啊,居然还敢装糊涂。
我说:木头也太性急了。
丁琪说:怎么讲?——我在你这儿不受欢迎吗?堵着门不让我进。
我回过神,发觉我们还隔着门槛说话,便道:你进来吧。
丁琪去卫生间洗脸,我躺在床上点着烟,猛抽了一口只觉六神飘荡如沧海孤舟怎么也靠不了岸。恍惚中只听丁琪大喊道:林树!
我打了个哆嗦寸许长的烟灰震落在衣服上,我扔掉烟蒂拍打着烟灰动作慌急如被人撞倒的苹果筐里的苹果骨碌碌乱滚。
丁琪说:你这是怎么了,失魂丧魄的。
我说:也不知木头现在怎么样了,都怪我。
丁琪挨着我坐下握住我的手,说:别着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好吗?
丁琪掌心的温暖扩散进我的身体我逐渐平静,我把最近的变故和盘托出。丁琪偎在我怀里轻声说道:陆葭太可怜了。
我说:死去的人都是幸福的,真正可怜的是木头。
丁琪说:这下祸闯大了,可怎么办啊。
我说:那就要看马贲的造化了。
丁琪说:你是说……
我说:马贲活着木头就有救,马贲死了木头也只好偿命。
丁琪说:那咱们就祈祷上帝保佑马贲活的好好的。
我说:你自己祈祷吧,我做不来。
丁琪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巴不得那个王八蛋玩儿完,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丁琪说:你刚说了只有马贲活着孟憬才有救,怎么转眼就犯傻了?你这么想对得起你哥们吗?
我说:对得起,木头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丁琪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说:你以为木头大白天去砍人是为了出风头吗?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他是怎么想的还用猜吗?
丁琪说:你是说他根本就没打算活下去?
我说:是,可惜咱们都明白的太晚了。
那天下午我和苏云灿在阳城人民医院外守了几个小时,那几个小时里马贲在鬼门关晃来晃去终于还是没到孟憬想要他去的地方。这个被我们诅咒的同时又被我们祝福的人捡回了小命,听到马贲脱离危险的消息我不知该悲该喜苏云灿又骂又笑。苏云灿说他妈的老天长眼睛了吗这样的渣滓还不让他回炉;我说是啊。苏云灿说老天真是开眼啊扔给木头一个救生圈;我也说是。那一刻我的心情是彻头彻尾的墙头草,沮丧或者欢欣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稍可自我安慰的是自己的愿望总算实现了一个,虽然我的另一个愿望即希望马贲完蛋落了空可也没办法,把矛和盾放一起卖无论是矛折还是盾破都既是好事也是坏事,胜者败者是同一个人从故事开始就已注定。我不愿马贲和孟憬同归于尽可我也知道如果这次马贲能活下来再想让他死只能凭借自然规律,哪种情形我都拒绝接受但现实是我必须接受一种,二选一的问题生活中屡见不鲜,不同的选择有不同的命运取舍因此而艰难,人们就是在这样的循环考试中心力交瘁日渐衰老却至死也找不到标准答案。
只要马贲人没死那么孟憬的案子在阳城就能大事化小然后化了,我和苏云灿都深知这一点,但具体操作需要有人出面显然我们无法胜任这一角色。在我的小窝里我和苏云灿左思右想一筹莫展。苏云灿连连打着哈欠,说:表姐,情绪太低落了,把你劫走的粮草发还若干,给我们补充点能量振奋一下吧。
丁琪说:没了,全冲马桶里了。
苏云灿说:不会吧,有那么快吗?
丁琪说:即收即毁不给宵小之徒以可乘之机,是我对待烟草的基本原则,不信你问林树。
我说:确实是这样,我就是她说的那个宵小——别惦记烟的事儿了四苏,木头明天就要转送看守所了,赶紧想辙吧。
丁琪说:你们别再瞎搀和了,尽快通知孟憬的家长是正经。
苏云灿说:这样也行,但是、但是不知道去哪儿通知啊。
丁琪说:你们没孟憬家的电话吗?——就算没电话也该知道家庭住址吧?
苏云灿摇头我也摇头,苏云灿说:林树整天跟木头在一块儿,他应该知道的。
我说:四苏和木头认识的年头比我长,他会不知道吗?
丁琪说:服了你们了,连孟憬家在哪儿都不知道,还说是什么兄弟。
苏云灿说:这个我倒是知道点,孟憬家在茨河集。
丁琪白他一眼,说:这我也知道,身份证上有,具体位置呢?
苏云灿说:去了自然知道。
茨河集在阳城西南角。我在车上被颠得干呕不止,只觉这条公路像是一根没炸好的大麻花曲曲折折坑坑洼洼,车在路上蹦人在车里蹦苏云灿的头数次撞到车顶,丁琪没有晕车的毛病但原本给我预备的塑料袋都被她拿去吐。苏云灿骂骂咧咧。我身旁一个茨河集的人说:这破路就这样,习惯了就好了,一看就知道你们是没吃过苦的人,大老远的到这儿来干吗,多受罪啊。
我说:我们是来找人,噢不是,走亲戚来的我们。
那人说:你亲戚叫什么?茨河集的人我都认得。
我说:孟憬你认识吗?
那人说:你说的是学名吧?乡里人不记学名,他小名叫什么?
苏云灿说:叫那什么来着,团结,对,就是团结。
怎么叫这么个名字,丁琪展颜一笑,苍白的脸上回复些许血色。
我说:这是咱们出生时那个年代的口号,农村人取名字都是信手拈来,听着耳熟就拿来当小孩的乳名了。
苏云灿说:大叔,你到底认不认识团结啊?
那人掰着手指头说:茨河集有六七个叫团结的人呢,你们的亲戚是哪一个?
苏云灿说:跟我们年龄差不多,在阳城一中上学的那个。
前排座位上一个中年妇女回头道:他三叔,他们说的人不就是村西头那家的小子吗?
那人说:哦,想起来了,你们跟他有什么亲戚?
苏云灿说:姨表关系。
那人笑道:小伙子想糊弄我,他们家早就没姨表亲戚了。
苏云灿说:怎么会没呢,我们不就是嘛。
那人说:你不知道吧,团结十来岁的时候他爹就不在了,他娘本来说不改嫁守着这个独苗的,可后来还是跟一个外地人走了。
丁琪说:那孟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那人说:团……孟憬是吧,还真叫不惯——孟憬他爹兄弟四个,轮流包管孟憬一年的吃用。还有孟憬他娘好像日子过的不错,没断过给他寄钱。
我说:孟憬的叔伯对他好吗?
那人说:他爷爷奶奶活着的时候,大面儿上还过得去,前年俩老人都去了,就不大有人管他的事儿了,那几个人——不是我背后说他们——要不是都盯着团结他娘寄来的钱,团结过年都没地儿去……
那人历数孟憬的叔伯亏待孟憬的事例,我似听非听着闭上眼只见孟憬凝视着我,直至此刻我才读懂孟憬常有的眼神:孤独、哀伤如塞北的霜冻。孟憬的痛苦无时不在我竟没有察觉我痛恨自己的迟钝,我曾想过了解孟憬但都以尊重对方隐私为由而退却我痛恨这种尊重。我所认为的孟憬坚强冷硬但他也脆弱无助正如我此刻所见,任何人都有他不愿示人的一面都将自己心里的某一区域加固上锁我又何尝不是。孟憬的身世让我明白我说不上真正了解谁,包括我的父母他们经历过什么我一概不知。我最亲近的人尚且如此,别的人更不必说。我忽然觉得身边都是陌生人冷眼觑着我,一时胸闷恶心早饭终于倾胃而出。
吐到眼花耳鸣的时候车停了下来,颠簸的感觉在身上盘桓不去我只觉得晕。苏云灿把我搀下车,下车后我四顾茫然没了方向感。苏云灿说咱们朝哪儿走?我说我连哪儿是哪儿都分不清你问我我问谁?丁琪说问那个大叔吧。那个大叔很热心的要给我们带路,我说谢谢我们不去了。苏云灿说怎么变卦了?我说你觉得还有去的必要吗?丁琪说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我说大叔茨河怎么走?大叔说往东走没多远就到了。我问丁琪你知道哪儿是东吗?丁琪点头我说走吧权且把那儿当客栈吧。
茨河清清亮亮的显出它隐居乡野的操守,孟憬说过要带我到茨河学游泳说那儿的水澄澈如婴儿的眼神。我在河边的草地上躺下舒展身体,感觉一阵无比安恬的睡意涌来。柳树的浓荫筛过的阳光和绕指的轻风织成一床绒被,我嗅着青草的芬芳梦到孟憬绿色的童年。童年的孟憬也盼望快点长大,我问他憬是什么意思,他说是醒悟,我问醒悟什么,他说醒悟错误,我问错误是什么,他说不知道。我说:你的盼望就是个错误。
返程途中我对这跳蚤似的车已然麻木,苏云灿眯起眼盯着车窗外的农田若有所思,丁琪伏在我的腿上睡得小猫一般。我轻抚着丁琪的秀发突然想起孟憬曾问我:你爱丁琪吗?
我说爱。孟憬说她也爱你好好珍惜吧爱别人和被人爱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我说我明白,孟憬说你不明白对有些人来说爱就是生命。我说这样的傻逼哪儿有。孟憬微笑不语带着那种让我困惑的眼神。我从未像此刻这般理解陆葭之于孟憬的意义:陆葭是孟憬的天使是孟憬的神圣是孟憬的麦加是孟憬白玉穹顶的大教堂是孟憬的一切因为她是孟憬的爱的载体。人们大都是为了自己所匮乏的东西活着,缺少财富的人为了金钱缺少地位的人为了权力缺少爱的人为了爱,追求这些东西的人一旦失去它们也就等于失去自己。大道理会说人生的路还很长柳暗了还有花明然后再柳暗再花明,但那只是大道理而大道理只有在纸上才能显得贯通,我想不通那样的生活有什么意趣孟憬肯定也想不通,因此陆葭不在了如果我是孟憬也很难找出继续存活的理由。
一念及此我有些心灰意懒想着大家伙儿一拍四散各安天命去吧,但苏云灿是个相信事在人为的人他说无论如何也要让孟憬自由。我说木头只是在等待属于他的时刻到来,苏云灿说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不能在那种地方等待。我说你有办法吗,苏云灿说我不行但我还有个老爸。汽车到站时我问苏云灿:你想清楚了吗?
苏云灿说:我已经决定了。
我知道这对苏云灿意味着什么。请他爸爸帮忙就要把前因后果诸多事情都告诉他父母,而这些事尤其是与黑社会的瓜葛正是苏云灿平日竭力隐瞒他父母毫不知情的。如此突如其来让他父母重新认识这个打碎面具后的儿子,这对苏云灿和睦的家庭无疑是一种损害,而且救孟憬肯定需要不菲的花费苏云灿的爸爸会不会为一个不太相干的人作此牺牲?但事已至此除了让苏云灿冒险之外别无良策。
丁琪醒来说:你们说什么呢?
我告诉她苏云灿的计划,她说:你疯了灿灿?你爸会帮你吗?他会拆了你的骨头的。
苏云灿说:知道狼牙山五壮士跳崖时怎么想的吗?
丁琪摇头道:扯这个干吗?



第五部分 孤独哀伤孟憬的家(2)

横竖是个死,苏云灿苦笑道:与其被鬼子打死,还不如跳下悬崖兴许半山腰还有棵树接着。
我想象着苏云灿家里的情景又是一夜未眠。孟憬说过他不愿意看到因为他一个人弄的许多人都不高兴,我说哪儿有许多人就我和四苏,但现在这个“许多”的容量越来越大名副其实让我心惊。一年多前我和孟憬在阳城一中食堂与马贲冲突时,绝对想不到我们正推倒这副多米诺的第一张牌,从那以后这副多米诺骨牌就以摧枯拉朽之势滚滚前进什么都拦阻不住。如果有命运之神的话那么他确实是看准了人类弱点布下这个局,妒忌猜疑仇恨报复冲动等等皆是这副骨牌转折处的机簧。因为这些弱点,我们在这个局里已经失去很多,但命运似乎意犹未尽不知道它还要怎么玩我们。陆葭付出了生命孟憬付出了爱情难道苏云灿要付出的是亲情?我想想苏云灿可能失去的东西不由大汗淋漓。
一早呼机响起我立刻冲到楼下,电话里苏云灿的声音虚弱无力:林树,搞定了,我爸答应一定会把木头捞出来,不计成本。
我说:你怎么样?
苏云灿说:跪了一夜,困了。
我说:你没事儿吧?
苏云灿说:我爸说他以后再也不会信任我了……
我握着话筒出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苏云灿说:放心,苏云灿是死不了的,下午记得去看守所给木头送些东西。
我说:那你呢?
苏云灿说:挂了点花,不太适宜出门——你叹个鸟的气,形势一片大好,该庆贺才是。
我说:让你受苦了。
苏云灿说:这叫什么屁话!谁让我他妈倒霉摊上你们这号的兄弟呢。
关于孟憬和马贲的流言迅速在阳城一中传播开来,各种版本的民间故事几乎可以装订成册。丁琪跟人吵了架就责怪我:林树你怎么不辟谣啊?我告诉她谣言的存在说明别人不明就里,这让我感觉安全。学校官方对此事装聋作哑低调处理,太伤学校体面的事儿只能捂着盖着偷偷上药。班主任找我谈了次话,看得出他对这件事跟别人一样好奇,我说了一堆不知道。班主任说你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最危险最容易做傻事,更老成一些或更稚嫩一些都要比现在好的多,半生不熟的太不稳定。我第一次老实承认班主任的话还有些道理。
二十六
孟憬一案本来已经很明朗,故意伤人故意杀人哪个罪名都可以成立都可以让孟憬万劫不复。但阳城说话最有分量的是药商,苏云灿父亲的介入让这个案子模糊成灰色。马贲父亲和苏云灿父亲为此案四处活动不断加筹码,马贲父亲渐渐难敌阳城的药商力量大盖帽有一边沉的趋势。就在这段时间马贲的伤势稳定医生对他的右手放弃了治疗,据说那一刀就是因为马贲用手挡住才没落在脖子上,保住了颈动脉没保住手筋马贲逃得一死却免不了残废。这件事使得马贲父亲火冒三丈声称“一定要让那小子受到法律的制裁”,我觉得马贲父亲的话很无稽“那小子”首先应该是马贲。
苏云灿父亲被马贲父亲几轮反攻打的节节败退险些全线崩溃。但商人的精明让苏云灿父亲很快辨明局势又扳回几手,双方你来我往形成拉锯战,孟憬则在看守所等待警察没完没了的“调查取证”。马贲父亲托人给苏云灿父亲带过话,说你和孟憬非亲非故这又是何苦,还说做生意的得罪人就是堵住财路你不明白吗?苏云灿的父亲对前一个问题的回答是孟憬跟我的亲儿子一样我必须救他;对后一个问题的回答是银行不是你开的利息我照拿你断不了我的财路。我问苏云灿使了什么招让他老爸如此卖力,苏云灿说我敢使什么招只是一切实话实说罢了。我说如果你爸允许的话我愿意喊他几声爸爸,苏云灿说你做梦去吧我爸不收干儿子。我说那孟憬呢?苏云灿说孟憬是谁啊孟憬就是苏云灿。
孟憬一案悬而不决高考已是离弓之箭。高考两周前,老妈来到阳城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小姨买了一堆益智补脑的东西好像此时才发现我是弱智儿童。我的日子表面上清汤寡水骨子里却烈火烹油,孟憬一天还在看守所我就一天不得安宁。丁琪说没几天就高考了你先把别的事放一放,我说好啊放一放但不知道往哪儿放。丁琪说管不了你那么多了你好歹看点书吧,我问她这有用吗,她说了许多鼓励我的话我便也鼓励她。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我装病避开,老妈在这儿我实在不想那么早就给她打击。丁琪这次考的不太好,我说这不是滑铁卢这是珍珠港咱没失败只是保存有生力量。丁琪吻了我吻得很热烈,但这比她踢我两脚说都是林树惹的祸还让我难受。
苏云灿依旧逍遥但不再自在被拘在家里很少出来。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他呼了我。我回电话刚“嘟”的一声就有人接,苏云灿大喊大叫:我在家闷的快长毛了林树。
我说:你看书了吗,准备的怎么样了?
他说:这话问的傻不傻啊,问你自己就知道我了。
我说:你专业课考了那么高的分,文化课要是通不过就太可惜了。
他说:这个我不担心,你也别担心,我爸正在想办法呢。
我说:那就是没把握了,你多少也跟课本混个脸熟,到时兴许就蒙上了。
他说:看你急成什么样了,连这个都信,不要慌张,共军还在陕北嘛。
我说:什么还在陕北,都进大别山了。
他说:我没看见,不算。你怎么样啊?
我说:这话问的傻不傻啊,问你自己就知道我了。
苏云灿呵呵笑道:是我傻逼了,高考你肯定没戏我问得他妈的多余。
我说:板上钉钉的事儿想它干吗,木头的事这几天进展的怎么样了?
他说:非常时期不谈国事,你的座位号是多少?……你再说一遍我拿笔记一下。
我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说:你忘了咱们刚认识时我帮你什么忙了吗?
我说:作弊。
他说:善始善终,以后你再考试估计我也鞭长莫及了。以前的都是他妈排练,这回来点真格的,让你知道哥们不只能敲边鼓还能敲定音鼓。
我说:我没说过你是敲边鼓的啊。
他说:我自己这么觉得,这次如果不能拉你一把有损我的光辉形象。等我回音。
七月六号下午是找考场的时间,文科考点设在阳城二中。苏云灿在二中大门口迎着我和丁琪,笑得洋洋得意:欢迎来到我的势力范围。
丁琪说:去死吧你,你算老几啊,是主考副主考还是巡视监考什么的?
苏云灿说:都不是,端茶送水守大门看厕所都没我的份,满意了?
丁琪说:那你还吹,说什么你的势力范围。
苏云灿说:别冲我张牙舞爪的,当心让我小弟看见。他们可不知道你是我姐,万一谁想讨好我揍你一顿可不是闹着玩的。
丁琪目光四下逡巡着口气已是软弱:我还怕你不成。
几个女生走过来招呼丁琪去看考场,苏云灿盯着丁琪的背影说:她在家里整天也闷闷不乐的,你们别老闹别扭。
我说:没闹别扭啊。
苏云灿说:高考就是三岔口——这话是你说的吧?
我说:我开玩笑呢,你怎么知道的?
苏云灿说:丁琪找我诉苦了,我说你就不能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吗?
我说:好的方面在哪儿?考不上大学我跟她还有可能吗你说?
苏云灿说:你小看丁琪了,她为这个烦过你吗?都是你一个人在瞎想。
我说:你找我就为了这个?
苏云灿说:得,你嫌我罗嗦了。咱们去你的考场看看。
第一排左起第二个座位是你的,这位置是衰了点,但没关系,你左边的人会将答题卡放在右上角右边的会放在左上角,你可以尽情参考他们的答案。苏云灿指点着教室里的方位说道。
我说: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苏云灿说:如果你在教委有个熟人也不难办到,左边那个是我们学校的,数学比较好,右边那个是你们学校的,没什么特长。这俩人都不是尖子,但将就着本科也够用了。
我说:监考……
苏云灿说:监考你不用担心,大部分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副主考是我们副校长,昨天我跟我爸到他家坐了会儿,提起了你,他会关照的。
我说:你的事儿成了?
苏云灿说:如今钱买不到的东西太少了。A卡和B卡的区别知道吗?
我说:A卡的题号是横排的B卡是竖排。
苏云灿说:行了,准备工作就绪,就看你临场应变了。
历年来每到高考阳城都必定要下雨,鲤鱼跳龙门的传说与此场景暗合,气候的巧合因时间上的特殊而被理解的很神秘。算命卜卦的人这时到了他们兜售玄机的旺季,宁滥勿缺多数考生家长都这么想:不管真假图个彩头也好。高考前夜小姨先是烧香敬神然后给我注射了安定,科学与迷信双管齐下我终于有了个神清气爽的早晨。
丁琪和苏云灿的父母都来送考,我上前说了一通阿姨叔叔好。进考场前苏云灿拥抱了我说别把高考当回事儿。丁琪默默牵住我的手走在人群里,一句话也不说。我说别紧张你一定能行的,你看这么多的人有几个比你成绩好?丁琪说你紧张吗林树?我说我不紧张真的一点都不紧张。丁琪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我睡了个好觉。
我没骗丁琪,我确实很镇定。别人目光热切我不,别人手指轻颤我不,别人需要深呼吸我也不,这一切异常都是因为我无望。那些紧张的考生就是凭着对这一天强烈的希望才辛苦支撑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离希望实现越近自然就越控制不了心跳加速。而我没付出过什么辛苦连希望都不曾付出过,我也并不希图收获那些我本不应得的,所以我坦然。之前我一直害怕高考我一直躲避着这种害怕,但当我惧怕的东西逼到眼底时我不得不承认它是我的责任。明白了这一点,我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擦了擦板凳坐下,左右两边的人都向我点头示意,我微笑以对。开考后一个领导派头的人到教室门口跟监考人员嘱咐了什么。我抬头和翻看准考证存根的监考对视一眼,他冷冰冰的脸孔上有双暖溶溶的眼。好像是打入敌人内部的两个地下党碰面我暗自发笑:这就是苏云灿伸出的援助之手了。
第一场考语文我答的很快很随意,答完后核对了两题觉得无味于是交卷走人。看看表刚八十分钟便躲到操场上嚼着口香糖抽烟,见有人陆续从考场出来才去大门口隔着铁栅向老妈小姨报告说我检查了五六遍。考数学时我看着试卷发懵,胡思乱想了一个小时左边那人的答题卡已摆放在约定位置,相距一米多看不太清楚我稍微探过脑袋。监考站到我们身后遮住其他考生的视线,那位老兄的字写的挤挤巴巴加上又涂又抹看的我眼晕,我把选择填空抄完就不再让监考劳神。出了考场我发现我又是第一个交卷的人。
八号苏云灿说上面来了督导团告戒我小心行事。考试时果然有个生面孔在走廊上作五十米往返散步。历史搜索旧年读书的记忆政治照搬报纸内容地理瞎蒙,文科综合我答的天马行空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在轨道上飞行。英语拜班主任和丁琪两位的逼迫所赐我竟然还会点儿,用汉语语法写了篇英语作文我想就权作阅卷老师劳累之余解乏的笑料吧。
英语考完高考落幕。监考点查试卷数目的时间全体考生涌到大门口,神情或委顿或兴奋预示着人生分野的开端。失意者发牢骚得意者抒胸臆都很健谈,几千人的声波汇聚一处流旋涌荡,蔚为壮观。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说:再没有比我们现在看到的更能诠释这句话的场景了。
丁琪说:别把人都想那么庸俗,也有人为了理想。
理想也是利益,我说:你的理想是什么?
丁琪说:咱们今后能快快乐乐的生活,你肯上进、对我好。
我说:如果我不上进呢?
丁琪说:你会的林树,从我第一天认识你就知道你会的。
我说:这是安慰你自己呢还是安慰我?
丁琪说:都有。你爱我吗林树?
我说:这问题还有悬念吗你觉得,都成样板戏了。答案是肯定的。
丁琪说:我要你给我一个完整明确的答复。
我说:我爱你。
丁琪说:中午没吃饭吗?
我大声喊出那三个字,周围人群一阵骚动。近处的人诧异的看着我们,远处哄哄乱乱还在找着声源。丁琪脸庞红彤彤的却没有害羞之色,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问你这个问题吗?
我说:你的疑心病现在发作了呗。
丁琪回望着空旷的教学楼,眼神同样空旷。她说:刚才从考场出来,我忽然觉得一切都太容易结束了,太容易了……
二十七
回想那一年的高考,我总觉得其中的意义很了了。曾经和我一起在阳城二中共同忍受过闷湿天气的那些与我素不相识的兄弟姐妹们,或许把那场考试看的很严重很严肃,因为他们不知道高考后自身的结局会是怎样。而我知道我的,我知道我会遇见什么我该怎么处理,这一切在考试进行中我就已通晓。所以那场考试对于我来说,就像是混在人堆里猜些个我已经知道谜底的有奖灯谜。我们在同一个战壕里,他们瞄准射击的时候我却在放着空枪,对这件事,我始终有些抱愧。虚度了光阴那就是人赃俱在的铁证。稍可弥补歉疚的是我接受了惩罚,并且没作任何的讨价还价。自作孽,不可活,我信奉这个。由此可见,林树不仅是个赌徒,而且是个赌风优良的赌徒。我从不抱怨我自己招致的,无论那是幸福还是伤痛。



第五部分 孤独哀伤我爱你(1)

高考结束第二天上午就下发了标准答案,人手一册作估分之用。丁琪等人被班主任留在学校由老师帮他们估算分数,我辈被打发回家自己参详。
数学选择题对了十一道填空题对了两道共计六十三分,大题部分的答案我看不懂,设想着阅卷老师是个心地善良的老花眼我决定给自己两分。英语选择题得了八十七势难及格,我再次设想阅卷老师会体谅我的辛苦作文给了自己八分。后来事实证明以上我的设想基本都属于错误。数学和英语主观题稀少估分尚有章法可循,语文和文科综合我就只能让它们朦胧。文科综合二百一语文一百二,老妈存有疑问说怎么都是整数?
怎么都是整数丁琪也这么问,自打从学校奔到我这儿她就跟老妈一起质疑我的分数。她说还可以理解英语九十五数学六十五也太整齐了吧?丁琪的各科分数均被老师估成锯齿状,我加以嘲笑她说这叫精确。我说要精确我也能全体减一加一随你便。老妈说你态度端正点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我说你老人家放心我让它见鬼去让它跟我这辈子没瓜葛。
丁琪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要复读。
老妈说:这得跟你爸商量商量。
我说:没得商量。
老妈对我的分数也不太满意也不太有信心,因此她对我复读的计划也比较支持。但次日学校虚拟的本科和重点线出来后她改变了意见,我的分数恰好过本科线她又有了些希望。丁琪的分数比我整整高出一百分这更坚定了我复读的信念。老妈要丁琪来游说我,丁琪却悄悄说林树你这样想我很高兴。老妈急匆匆的回了阳左老爸急匆匆的赶来,老爸不枉跟我斗争多年总算摸索出了一点经验。他说咱们放下这个争执你先填了志愿再说。我把志愿表交给他说你看着办吧。老爸仔细研读了报考指南把我的志愿表填的满满。我很不明白老爸的想法他应该不是那种小富即安的人,为什么一个本科就让他知足?惟一的解释是老爸已经很了解我的真实情况,尽管有心理准备,想到这点我仍不寒而栗。他也许不会拆穿我,但条件是我去上某个所谓的大学,我开始明白复读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单纯。
苏云灿的替身考的很不错,估测的分数比我要高,这在艺体生中几乎不可思议。苏云灿照他的计划一步步来报了某著名体育大学。体育类院校是要面试的,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就有捷径,苏云灿说面试老师他是吃定了。丁琪其实不很开心,这个分数之于她并不理想。犹豫再三她选择了上海的一个名校,这个学校应该没问题吧她问我。她没把握我知道,上海是个炙手可热的地方,趋之若骛的考生会把那所大学的臭脚捧多高难以预料。尽管丁琪的分数绝对要超过那所大学有史以来历年平均分的平均分,有种隐忧仍在我心头滋长成幽灵。我劝自己别这么想,我对丁琪说别担心。太在意丁琪了就有些疑神疑鬼,我给了自己一个说法。
阳城一中的领导终于下决心将高三部的那些旧房子拆除,倒不是为了让学生有个舒适的学习环境,只因它们有碍观瞻成为争创省示范高中道路的绊脚石。新学期省教育厅就要来验收,阳城一中领导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雷厉风行。我们还未彻底离校,我们曾安身立命的教室就已被推土机灭亡。交志愿表的时候经过那堆瓦砾我停留了片刻,很难相信几天前还闹闹哄哄的处所就这么绝迹。想起丁琪的话:一切都太容易结束了,我有些伤感。我在阳城一中的高三岁月,随着那些建筑物的轰然倒塌,再也没有什么鲜明的实证。我的临时学籍,也会很快被抹掉。在阳城一中,不曾有过林树这个人。决绝,这就是我和阳城一中之间真实的感情。据说在这废墟上要修个大花园,不知会开出何等诡异肃穆的花来,在这个缺少感性的地方。
我把志愿表交给班主任就要告辞,班主任说:坐会儿吧林树,咱们聊聊。没什么急事要办吧?
我说:没有。
班主任说:坐吧,别拘束。我是你父亲的晚辈,你还算是我的小兄弟呢。
我迟疑了一闪念还是坐下,说:您太客气了。
班主任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他给我点上。我说:谢谢老师。
班主任说:抽了我的烟就别把我当老师了。咱们谈谈心,以后就没机会了。你什么时候回阳左?
我说:明后天吧,我爸急着要回去。
班主任说:你上本科应该没问题,今年打算走吗?
我说:还没想好。
班主任说:别瞒我了,你父亲跟我说你要复读,是吗?
我说:也只是这么想想。
班主任说:跟你说句心里话,我觉得你不适合在高中呆着。
我说:怎么讲?
班主任说:你太不稳定,高中最需要的恰恰是稳定。大学松散些,可能更适合你。
我说:那也要看是什么大学。
班主任说:你心气儿高这我能理解,但你吃得了复读的苦吗?
我说:别人吃得了,我自然也能。
班主任说:别人都没什么记挂的事,你呢?孟憬,还有丁琪,你丢得开吗?
我说:没什么丢不开的。
班主任说:不要把自己看得过分成熟,你还是个孩子。不要给自己太多的牵绊,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班主任说:如果你真的去复读,就什么都别想了。孟憬的事自有人去解决,这里面没你的责任,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摇摇头,班主任说:这两年我一直很看好你,但你的行为……你们是怎么想的我真搞不懂。
我说:是我爸要你劝我的?
班主任说:不只,我总觉得我没对你尽到责任,想给你一些忠告。
我说:你是不是对我爸说了些什么?
班主任说:看来你觉出点儿什么了,不过不是我说的。
我说:那是谁?
班主任说:马贲的父亲让人去过你们家。
我在烟灰缸里把烟蒂捻弯,班主任说:我也说了些事实情况,你知道,我跟你爸没办法撒谎。
我说:没什么事的话我走了。
班主任说:那好吧。人总得过有秩序的生活,希望你记住我的话林树。
我从教师家属楼出来去了池塘边,倚靠在回廊的栏杆上抽班主任送给我的烟。中午的阳光扫射在水面,激起看不见的硝烟。在阳城一中的日子对于我来说是一次侵略战争,我突然有这种感觉。这场战争旷日持久,摧毁了我从阳左带来的一切。过去的林树只剩一些断壁残垣,现在的林树却不知怎么重建。我注视了一会儿太阳,移开目光眼前发黑却又有各种色彩在闪烁。我最后见到的阳城一中就这样在黑暗中泛着七色光,脱离了它本来面貌的阳城一中让我觉得亲切。太阳的触角缠绕住我,汗水滚滚而下,我用力蹬着自行车逃离阳城一中逃离回头的想法。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阳城一中,每当我想起它,还是那天在自行车上在热风里的心情。
下午收拾好行李,我让老爸先回家。老爸说:你呢?
我说:我明天回去。
老爸没再说什么,我把行李箱搬到楼下,拦了辆出租车去车站。老爸上了车,推开车窗说:别在这儿多耽搁,记得把房门钥匙还给你小姨。钥匙你同学也有一把是吗?收回来吧。
苏云灿在我那儿筑爱巢的时候,我曾跟小姨说是孟憬借住,老爸指的大概就是这个了。我的房门钥匙好像被复制了三把,夏小雪丁琪孟憬每人一把。丁琪的弄丢了孟憬的不知放在哪儿,夏小雪呢?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这段时间我兜兜转转没想起过她,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回窝的路上我绕道去配了一把钥匙,我把钥匙在墙上蹭了蹭,姑且拿去交差吧我想。
用那把新钥匙开了门,一阵烟尘扑面而来。我掩住口鼻冲进屋里,夏小雪戴着口罩正在扫地。我夺过扫帚说:怎么好麻烦你,我来吧——你怎么在这儿?
夏小雪说:我不能在这儿吗?你多久没打扫了弄这么脏。
我说:好久没见了,这么突然我有些惊讶。刚刚还想起你来着。
夏小雪说:想我什么了?
我说:想你就是想你了,具体的说不上来。你去哪儿了?被人拐卖了刚被解救啊?
夏小雪说:去你的,我上班了。
我说:在哪儿误人子弟啊?
夏小雪说;在阳右,跟你说过的。想着你要走了,就请假来看看你。
我说:你来的真是时候,明天我就打道回府了。
夏小雪说:看的出来,东西都打包了。考的怎么样?
我说:我你还不知道吗?能怎么样。
夏小雪说:要去上大学吗?
我说:上个狗屁的大学,正寻思着复读呢。
夏小雪说:下决心好好学习了?
我说:算是吧。
夏小雪说:丁琪和孟憬他们呢?
我说:都还行。
夏小雪说:孟憬……他心情好些了没?
我一愣神,灰尘呛进嘴里,我剧烈咳嗽起来。夏小雪说:还是我来扫地吧,你太马虎了。——眼睛怎么红了?
我说:迷着眼了。
夏小雪说:我给你吹吹。
我说:不要了。
夏小雪说:听话。
夏小雪扳住我的头,踮起脚往我眼里吹气。靠的太近,身体几乎相接。幽淡的香味在我的鼻孔里蹑手蹑脚的撩拨。夏小雪穿了一条短裙,秀美的腿裸出许多。我低头看她,半开的领口掩映着鼓胀的胸。我急忙收回眼睛,却又撞上她娇媚入骨的脸庞。方才的悲伤被冲的落花流水,我的身体里渐渐有了冲动的苗头。夏小雪问道:好了吗?
我说:好了,鼻血都要被你吹出来了。
夏小雪擂了我一拳,说:你胡说什么。
我说:我是男人了你明白吗?别给自己制造危险。
夏小雪脸色晕红,眼波流沔,说:林树,你是有女朋友的人了,规矩点。
我说:多心了不是,我如果想不规矩对你犯下的罪恶早罄竹难书了,以前那得有多少机会啊。
夏小雪说:当心我告诉丁琪扒了你的皮。问你一个问题行吗?
我说:只要与我的隐私无关,请便。
夏小雪眼珠转了几圈,上齿轻叩下唇琢磨着。
我说:你琢磨什么呢?
夏小雪说:我……好看吗?
我说:美女一个。
夏小雪说:那……我和丁琪谁更好看一些?
我说:各有千秋,不是一个类型的你们。一个是奶油冰激凌,一个是香草的。
夏小雪说:你喜欢吃哪种?
我说:目前正吃着香草的。只是打个比方,我不喜欢吃冰激凌。
BP机响了,尾号是苏云灿的招牌。夏小雪说:谁啊?
我说:四苏。
夏小雪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语气也很平静:你们有事啊?
我说:约好了今天晚上吃饭的。
夏小雪说:那再见吧,你真的要复读吗?
我说: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改变主意是林树的作风吗?
夏小雪说:你还记得你说过要去阳右复读吗?
我说:当然记得。
夏小雪说:还打算去吗?
我说:很有可能去。
夏小雪说:那我给你留个电话,你要是真的去阳右就找我吧。千万别又和我假客气。
我说:真有那么一天,肯定要麻烦你的,到时你可别躲起来。
夏小雪嫣然一笑:不会的,我躲谁也不会躲你的。
我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要回家吗?
夏小雪说:不回了,阳右那边还要上课呢。——你记着要找我啊。
送走夏小雪我给苏云灿回了电话,苏云灿说:我在木头这儿呢,你过来吧。
我到那儿后,苏云灿说:把木头的东西收拾一下吧。
孟憬的被褥叠放的整整齐齐,我摸了摸,还有余温。我心里惊喜交集,说:木头回来了?
苏云灿说:上午我来把被子拿出去晒了,刚收。
苏云灿拿了半匹白布来,我们把布裁开,蒙在被褥上。苏云灿说:木头的书怎么办?
我说:什么怎么办?木头以后还要用呢,收好了。
苏云灿把孟憬的书码齐,也用布蒙上。我把厨具刷洗了一遍放进柜子里。苏云灿带来的还有樟脑丸,我四处分放,房间里飘散起樟脑的味道,像是许久不曾有人住过。苏云灿指着孟憬里间墙上的洞说:塑料布得补上。
我说:怎么会破了?
苏云灿说:你那么健忘,还是那次马贲做你们的活,木头给割的。
我找出孟憬的工具,苏云灿搬过桌子踩上去把白布折成双层蒙上钉住,说:也不知道能不能挡雨。
我说:这屋也没什么东西,挡不挡雨都无所谓。
苏云灿说:我倒忘了。
收拾孟憬的抽屉时,苏云灿说:这儿有陆葭的照片,放哪儿呢?
我说:放在原处吧,木头回来找起来省的麻烦。
苏云灿摩挲着陆葭的照片说:咱哥们为了她差点连命搭上,你说她知道吗?
陆葭冲我们笑着,曾经让孟憬迷恋让我和苏云灿讥嘲的笑,清纯依旧,活生生的,看不出死亡的痕迹。夕阳的光打在相纸上,漂染上一片碎金,天堂的颜色。
我说:咱们是为了木头。
苏云灿说:可木头是为了她。红颜祸水我早就说过。
我说:别这么说陆葭,不是她的错。她是最不幸的,好歹我们的小命还苟且着。
苏云灿说:我没责怪她的意思,她对我挺好的。



第五部分 孤独哀伤我爱你(2)

苏云灿说着眼圈又红了,我说:把门修好吧。
把房间各个角落都打扫干净,我说:走了。
苏云灿长叹一声,说:再看一眼吧,你以后难得来了。
我环视整个房间,素洁的陌生。我点上烟,说:木头什么时候能出来?
苏云灿说:老马死咬着不放,我爸也犯愁,看样子还要僵一段时间。
我说:木头在里面好吗?
苏云灿说:我爸通过公安局的人去看过他一次,安排了人关照他,不受欺负。
我说:我想见他一面,很想。
苏云灿说:咱们是不可能了,进看守所那儿也挺难。
我扔掉烟在地上踩灭,说:给木头这屋留点咱们的标记吧。
苏云灿关上房门,门缝越来越小透露的房间的内容也越来越少,但那满屋的白色却越来越刺眼。哀怨,记忆中孟憬的房间遗留给我这种永久的感觉。
丁琪在我的房间里翻找着什么,见我们回来,问道:林树,你的娘子呢?
苏云灿说:什么娘子?不就在这儿吗,你不会连你自己都不认得吧表姐?
丁琪说:边儿去,我现在没功夫揍你。
我拉开书包,说:好端端在这儿呢。你楞没看见。
苏云灿笑道:原来是只狗熊,表姐你也太自甘堕落了,跟它共享一个名号。
丁琪踢他一脚,说:让你边儿去没听见吗?——我还以为你压箱底了呢。
我说:有你仗腰子,我哪儿敢虐待它。
丁琪抱起熊亲了亲,说:它就要跟你走了,我真有点舍不得。
我说:那你就还把它带走。
丁琪说:你嫌弃它了?
我说:爱还来不及呢,哪儿会嫌弃。
丁琪说:那就好,以后要好好侍侯它,别背着我把它弄的脏兮兮的。
我说:我保证我不洗澡也要让它经常进浴缸。
苏云灿说:真受不了你们,婆婆妈妈的,林树你怎么这德性?
丁琪顿脚喊道:边——儿——去!
苏云灿说:这就走——你们也走啊。
丁琪说:去哪儿?
苏云灿说:吃饭呐,要带上林树的这位小老婆吗?
我说:就在这儿弄点东西吃吧,出去多麻烦。
苏云灿说:今天去的地方可不一般,咱们最初认识是在那儿吃的饭,就在那儿告个别。
丁琪说:哪儿哪儿啊?灿灿什么时候这么有情调了?
我说:一流拉面。
一流拉面。那个招牌上的似乎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样子,油腻、昏暗。高汤的浓香跳过马路,跳过久别的生疏,缠绵住我的嗅觉。丁琪吸着鼻子说:好香啊。我听了一笑,想起那时我也吸着鼻子,孟憬问我:香吗?
店里装修过,气派远胜从前。客人很多,伙计把我们领到二楼,苏云灿说:可惜,那个包间让别人占了。
丁琪说:适可而止吧灿灿,怀旧到这地步还不知足吗?
苏云灿说:是我娘们儿气了,咱们喝酒,不怀旧。
我点些丁琪爱吃的菜,苏云灿要了三扎啤酒,问丁琪:你喝吗?
丁琪说:喝。
我说:不许喝酒。
丁琪说:就这一次,我还没喝过呢。
苏云灿说:批准了吧林树,明天你就要走了,就放宽政策吧。
丁琪要了小杯子,刚喝了一杯就摇摇欲坠,两颊通红眼波盈盈,好似苹果和紫葡萄的拼盘。三扎啤酒见底,苏云灿说:木头、你、我,咱们是兄弟,我没你们有深度,我只知道兄弟不是今天是明天就不是的,兄弟是一生的事,你说呢林树?
我说:这点酒就多了吗?问这么傻逼的问题,那还用说。
苏云灿说: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我得跟你说句实话。林树,你没有韧性,我知道你要去复读,那就要做出个样子来。我从来没教训过谁,说这话也没什么资格,但我不想咱哥们被人看扁。与其复读一年后被人笑话,还不如今年趁早滚蛋。
我说:别人这么说我还觉得他是我爸的托儿,你这么说真让我反省自个儿了。
苏云灿说:你爸不让你复读,就因为他也知道你的弱点,浮躁,你一浮躁就什么都干不了。这毛病得改。你爸或许是太自信他对你的了解了,所以不太相信你能改,但我信。
丁琪说:我也相信你林树。我会看错人吗你说呢四苏?
苏云灿说:表姐那么心明眼亮的人,看上的有可能是个窝囊废吗!
我说:你不用激我四苏,你说的这些其实我都想到了。
苏云灿说:咱哥们里你最聪明,我他妈就这样了,木头也不好说。你一定得给咱哥们露把脸。就这点儿话,你别喝了,好好陪陪阿琪,我再来点。
那晚苏云灿喝了很多,趴在桌子上说他想陆葭想孟憬想林树,我说我就在你跟前呢你想我干什么。苏云灿说:已经远了。已经远了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们就像是一群候鸟,在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相守过春夏,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现在我们的秋天来了,除了分飞,别无选择。
那晚我和丁琪一夜未眠,做爱,累了就聊天,然后再做爱。我们那么疯狂的做爱似乎是要抓住什么,不只为这眼前云遮雾罩的别离。
那晚丁琪问我:你爱我吗?
我说爱。丁琪说:会永远像今天这么爱我吗?
我说永远,心中却有个寒津津的疑问:永远有多远?
二十八
阳左界。蓝色的界牌一晃而过。我回头望望,只看见乘客困顿冷漠的脸。阳城已在我身后,至少在地理意义上是这样,或者说不只在地理意义上是这样。两年间,我时常回阳左,寒暑假更是要在阳左消磨不短的一段时光,但只有这一次,我深深的感觉,我,别了阳城。
放下行李,重新拾起去阳城上学之前的生活状态,我竟有些不适应。阳城我仅呆了两年,而在阳左我经历了十六回寒暑——我应该更熟悉阳左——这个压倒性的对比很能作为这个论点的佐证。因此很难相信阳左给我一种新鲜感,新鲜的陌生。家里的人依旧过着他们习惯的生活,没有人问我是否排斥这种改变或者说回归。在老妈老姐看来,林树在阳城的那两年不过是去了趟亲戚家;虽然去的时间长了点,路上蒙了些风尘或许还有些改变,但这也没什么,拍拍尘土,林树还是当年的林树。她们不知道,林树已被那些在其心上沉降的浮尘沙化,不再是两年前跟她们依依告别时的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家里的节奏很和缓,我的心绪逐渐平静。这似乎就是我寻找的田园但我却时时想起阳城,隐隐怀念着一些我发誓厌弃的东西。
阳城已没有太多我熟悉的人。我在家里呆着很少出去,憋到要长绿毛了,我便走出防盗门透气。被邻居闲着的老头老太太碰上,他们就说林树回来了啊?我说是啊。他们就问是放假了吗?我便说我毕业了。他们林树都毕业了啊好快啊。我站麻双脚听他们将万千往事感慨完,就会遇见一个让我不知该如何作答的问题:林树考的怎么样啊?我便说差不多吧急忙逃开,丢下他们自己去想这个差不多到底差多少。
此类问题封杀了我出门走走的念头。我只得猫在家里睡觉,失眠的毛病不治而愈,常把时针睡过一圈。老妈说为什么林树一天到晚都在睡觉还喊着困?老姐说你管他呢他有病。我照照镜子发现自己脸色虚白比失眠的时候看上去更像一个病秧子。老妈担心我的身体不许我再没日没夜的赖在被窝里,并指派老姐当我的闹钟。老姐很敬业把晨练的项目由跑步改为砸门,把我的好梦噩梦一股脑儿砸碎,然后劝导我和她一起看电视。那时各个电视台都在上映《还珠格格》,这边儿一集终了摁下遥控器那边儿已拉开架式。我们和全国观众一道儿凑收视率添柴加火把小燕子烤的通红。《还珠格格》老姐不知看了多少遍却依旧乐此不疲,广告时间也不许我换台捧着租来的琼瑶原著一个劲儿傻笑。我说腻不腻啊烦不烦啊这么大的人了。老姐说我乐意我就喜欢童话哪儿像你未老先衰。童话,我接受了这个理念,再看《还珠格格》时比老姐笑的还傻。
那些天我逮着老爸老妈不在家的空子就给丁琪打电话,捂着话筒说我爱你我想你丁琪也是如此。老姐嘲笑说两个幼稚的人,我不理她坚持将电话粥熬的稀烂。我越来越喜欢电话里丁琪温柔缠绵的声音,喜欢到了迷恋。每一次挂了电话我都更想念丁琪,从来没有过的想念。有天老姐抢过电话听丁琪说话,听到一半老姐哈哈大笑说好肉麻啊,笑到一半老姐突然肃静下来说林树你是真的爱她吗?我说那当然了。老姐有些迷惘说你连自己都不爱惜怎么会去爱别人那?我说因为有的人比我自己更重要,比如说老爸老妈和你,比如说我的哥们……老姐笑道比如说丁琪,我说不用说出来她也是必不可少的。老姐似懂非懂说那你就好好对她吧。之后丁琪给我打电话说昨天你没压好电话,我说你都听见了?丁琪说没听清楚我要你再说一次。我便将那些话粉饰一番后重播,丁琪说我好高兴啊奖励一个。丁琪的吻隔着长长的电缆,我却感觉我的大脑是那个吻的弹着点,它将我的清醒摧毁,归于世间最幸福的湮灭。
分数公布了。我考了四百八十一,丁琪考了五百八十七。都不出所料。分数线随即公布,本科线四百七十九重点线五百二十三,也不出所料。虽然一切不出所料,面对真正的结果我仍是很沮丧。伪装好情绪祝贺了丁琪,我明白是时候思考我究竟要向何处去了。
老爸心里悬着的飞石落地,开始为我打理上大学的行装。受他的感染,老妈老姐也都认为我上大学已成定局,于是跟着瞎忙活。好像是一场父母之命的婚姻,他们负责全权操办婚事,而新郎只能等着揭开盖头入洞房,和那个媒妁之言的新娘。至于当事人是否情愿心甘,无人理会。一个家底匮乏的人,能娶上老婆就不易了,哪儿有资格去计较是大家闺秀还是寒门荆钗——其实我也同意他们的看法。
大伯请我们全家去他家吃饭,说要给我庆祝。我不知道有何祝可庆,便表示拒绝,老爸却一口答应。到了时间,大伯来电话催请,我闭门抽烟。老爸敲门敲了很久,我打开门,老爸闻到烟味,眼中闪过一丝愠怒,脸上却带着笑,说:都等你呢,快换了衣服走吧。
我说:我不想去。
为什么?老爸的音调很怪,显然是在压抑着怒气。
我说:因为我不想上那个大学。
老爸说:那你想干什么?
我说:我要复读。
老爸的声音仍是怪怪的: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复读。
老爸点上一支烟,悠长的吸了一口,沉默片刻,吐出的烟雾跟空气已混同一色。老爸回身掩上门,说:林树,怕你妈担心,有些事我都不敢让她知道,咱俩都很清楚你是什么状况,本科已经是拣便宜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说:我不拣这个便宜。
老爸冷笑道:你倒端起架子来了,你凭什么?就凭你在阳城抽烟喝酒打架谈恋爱吗?
我不语。老爸顿了顿,接着说道:你去复读的结果兴许还不如这个,再说谁敢保证你不会再给我折腾点事儿出来?
我说:请你信任我。
老爸说:信任你?你还要我怎么信任你?你在阳城的时候我倒是很信任你,可你是怎么回报的?你还好意思说信任!
我说:不管怎样,我都要复读,我已经决定了。
老爸大喊起来,盖过他拍桌子震起的声浪:我也决定了,要么你去上大学,要么你就别上学了,有本事你别指望我!
老妈急匆匆赶来,拉住老爸扇向我的巴掌,说:你们爷俩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老爸拂袖而去,老妈说:林树,怎么又惹你爸生气了?
我说:我要去复读。
老妈愣了愣,说:这个你爸提过,说现在考生一年比一年多,能趁早走最好。
我说:妈,你也不相信我吗?
老妈说:自己的儿子,我哪能不信呐,只是……万一明年考的不好——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儿啊。
我说:就因为是我一辈子的事儿,我才要去复读,上那个破大学又什么意思。
老妈说:以后考研究生也行啊,考个好点的,只要你愿意上学,你爸还是支持你的。
我苦笑道:这也是我爸说的吧?——我累了,想睡会儿。
老妈走到门口,站定,又回头道:林树,别跟你爸犟,你犟不过他的,我跟他在一起生活几十年了,他的脾气我最了解了。
我说:你认识我也十几年了,怎么不了解我的脾气呢?
门吱呀一声关上,仿佛老妈无奈的叹息。
客厅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我忍住泪,疲惫不堪,昏昏然去追梦。



第五部分 孤独哀伤复读(1)

建档,建档。老妈一直重复着这两个字眼。老爸不再理睬我,老妈成了我们之间默认的传声筒。丁琪打电话来我说为建档这事儿老爸逼的紧,丁琪说建档和来阳城是一码事儿啊林树。我说你的意思是……丁琪嘻嘻笑道怎么那么笨啊你,建档和来阳城也可以不是一码事儿啊,难道你不想来阳城难道你不想我吗?
我同意去建档。老爸欣然让老妈给了我所谓建档费。这点伎俩他似乎没看穿,不知是真的跟我缠糊涂了,还是大棒之余的胡萝卜。
但事实上糊涂的是我。老姐送我到车站后的留言是:别得意,咱爸会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的。
半个多月没见,丁琪竟有些清减,我的眼中不禁一热。车在站里绕了个圈子,我的眼睛也绕着在车站入口处张望的丁琪兜转,泪水绕成一个涡旋,几乎要飞溅。
我悄悄站到伞下,在丁琪背后轻轻唤道:阿琪。
丁琪猛地回过头,惊喜的脸上带着我熟悉的薄怒:你怎么才来啊!
我接住摇摇而坠的阳伞,遮住我身前人们好奇的视线,抱紧怀中箍住我的丁琪,说:别人都看着呢,别这样。
手臂上一阵温馨的剧痛,也是那么熟悉。我说:饿了吗?这么用力。
丁琪说:就是饿了,从昨天你打电话说要来,我就吃不下饭了。
我心里酸酸暖暖的几近瘫软,好不容易才提起力气推开丁琪,说:都怪我魅力大啊,让你为我茶饭不思的。
丁琪板起脸道:臭美——你可是胖了啊,这就叫心宽体胖吧?没我烦你,很开心吧?
我说:浮肿啊我这是,饿久了都这样,你不才一天断炊吗,我可从回到家就斋戒了。
丁琪笑道:骗人。
丁琪挎住我的胳膊在街上走着,我尽量放低阳伞,说:留点儿距离吧还是,当心你爸妈看见。
丁琪说:看见就看见。这样更好,省得我跟他们说了。
我说:现在求亲早了点,怎么说也要等到我考上一个拿的出手的大学啊。
丁琪说:这话我爱听,你想好在哪儿复读了吗?
我说:阳城这故地我就不重游了,阳左看来也呆不下去,去阳右的可能性最大。
丁琪说:干吗还带上可能,优柔寡断。你在阳右有认识的人吗?
我说:夏小雪在那儿呢。
丁琪摔开我的胳膊,气乎乎的说: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原来是找梦中情人去了。
我说:我要是真有那心思,还会跟你说吗?我说你怎么老找上她砸醋坛子啊?除了阳右我实在是没别的地儿可奔了。
丁琪说:你不动心思,难保她也不动。
我说:这你就放心吧,经过四苏那样的大海,夏小雪怎么会对我这样的小河沟感兴趣,你说我哪方面能跟四苏比?也就你拿我当盘儿菜。
丁琪又挎住我的胳膊,笑吟吟的说:说的很对,也就我拿你当宝贝。
走了一会儿,热汗渐有淋漓之势。我建议找个地方避暑,丁琪说:先把正事儿办了。
我说:还有比避暑更正的正事儿吗?
丁琪说:你忘了你干吗来了?
我说:给我的好老婆治相思病来了啊。
丁琪嫣然而笑,几个男子的目光偷偷飘来,被我截住,一概报之以温文的笑。
丁琪说:我说的是建档。
我叹道:愁人啊,老头子那边还得哄着,就麻烦你了。
丁琪说:怎么叫麻烦我了——你不去吗?
我苦笑道:阳城一中我真的是很不想去,我发过誓的,你也知道。木头和陆葭都断送在那儿……
丁琪好像没听见我在说什么,指着远处的一个女子道:你看她的裙子,好漂亮哦。
我找了个靠落地窗的座位,要了大杯的冰啤,从胃开始冷却我热胀的器官。玻璃门一直没有停止过闪动,酷暑大军压境,这儿自然成了难民营。茶座里的空调嘤嘤嗡嗡的响,凉风竭力扑打着内外夹击的热浪。店里的空气,仿佛仲夏雷雨前的锋面,沉闷而压抑。
窗外寥落的行人上半身前倾,脚步匆匆,像是在逃债。我暗自感激这来之不易的惬意。汗已干,湿乎乎的T恤贴着皮肤,黏着的触觉抵消着在这种天气里略显奢侈的舒爽。过分放松的代价是疲倦,些许酒意追踪而来趁火打劫,我扶着头竟想睡去。
过分艳丽了那把阳伞,我不由多看了两眼。那把阳伞有点像蘑菇,这么斑斓的蘑菇应该是毒蘑菇吧,我闭上眼无聊的这么想。
下意识的感觉有些不对劲,下意识的睁开眼,只见那把伞向我冉冉飘动。飘到窗前,那朵怒放的伞花突然凋谢。收伞的人冲我笑笑,我没有回应。太吃惊了,忘了起码的礼貌。睡意退去,汗水洇出,我似乎又回到了刚进茶座时的状态。
他弯下腰,嘴唇翕动,像是在说着什么。惊慌一闪而逝,我也对他笑笑,指向店门,示意他进来。他摇摇头,嘴唇的开合放缓,面部肌肉持续以一种方式伸缩。我极力辨认着他的口型,渐渐醒悟。学着他的样子,我说:孟憬?
他似是看出我的疑惑,重重的点点头。
适应了这种对话模式,再“听”他的话已不是很吃力。他说:孟憬好吗?
我毫不迟疑的说:很好。
他的嘴角泛出一圈诡异的涟漪,似乎是为了证明这是在笑,他扬了扬眉毛。我也笑,至少我的目的是笑,但可能在他看来我是被碰到了什么伤处,痛的龇牙咧嘴。我再次指向店门,他仍是摇头。我固执的指着店门,他固执的摇头。我站起身,他虚按着手示意我坐下。我坐下,他的唇齿急速交相闪错,我问道: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问了许多遍,他不予理会,自顾自的将他的话说完。
他停下来,我也停下来。我们同时微笑,我又问道:你说什么?
他摇头。诡异的涟漪再次从他嘴角泛起。他撑起伞,伞花恣意绽放。罂粟,妖艳的伞花让我转而联想到这种东西。他说:再见。
我在犹豫的瞬间打消追出去的念头,也说再见。
他转身而去如剑走轻锋,凌厉的斩断我追望的目光。我愣在那儿品咂他最后丢给我的眼神,味道复杂,如中西菜式的杂拌。我喝下杯中残留的酒,不知其味。有人说酒是随心茶,忧郁的人觉得苦,达观的人觉得甜,伤心人觉得辣,尴尬人觉得酸。迷惘在舌尖上的映射是什么,我不懂得。那会儿我很迷惘,味觉也像断头的苍蝇。
他说了些什么?我想的很乱。
丁琪说:具体他说了些什么我忘了。
我说:你的记忆力什么时候开始衰退的?
丁琪不理我,一小勺一小勺的挖冰激凌。吃什么东西都细嚼慢咽,丁琪的家教给了她这么可怕的习惯。我说:你就一点都不记得了?
丁琪说:记得的那一点都跟你说了,他说要找你谈谈。
我说:还有呢?
丁琪说:还问!这么唠叨啊,跟你说了的,就这些。
我说:总得有个时间地点吧?
丁琪不好意思的笑道:这个倒忘了,下午四点,公安局门口。你要去吗?
我说:去。
丁琪说:他找你干什么?
我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啊?
丁琪说:该不是想报复你吧?
我说: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关心呢,他要报复我也不会挑那么个地方。到公安局门口,为的就是让我放心。
丁琪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有什么好谈的跟他那种人。
我说:去揭开他的葫芦盖看看他到底在卖什么药,我挺好奇的。
丁琪说:好奇?为了这个,真的是?
我说:木头的事儿还没了,他是关键人物,去碰碰运气吧,看能不能说动他。
丁琪挖了一大块冰激凌,沉甸甸的勺子颤动着送到嘴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丁琪不再跟我谈孟憬。我知道她不愿让我烦心,她却不知道我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烦心,不管她是否跟我谈孟憬。
你好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好。
好久不见,打破沉默的客套显得别有意味。
我说:怎么想起来找我聊天了。
马贲说:去学校建档看见丁琪,无意中向她问起你,知道你在阳城,想找你说说话。
我说:说什么呢?
马贲给我一支烟,偏过头不说话。公安局门庭若市,警车进出频仍,警报器的声音喧天震地。侧光里,国徽在公安局门口闪耀,异常的尖锐醒目。
我说:国徽有什么好看的,你找我来不是只为了抽烟吧?
马贲说:林树,有理由吗?
我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什么“有理由吗”?
马贲说:孟憬非要置我于死地,有理由吗?
我忍住愤怒,说:你难道不明白吗?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不想多说了。各自得了自己应得的报应,该收手就收手吧。
马贲说:我真的不明白。今天找你来就是想请你给我个明白。
我说:你装糊涂我也没办法。
马贲笑了笑,说:据说是为了陆葭。
我说:好一个“据说”。
马贲说:你不信我?我出院后听到些谣言,说是为了陆葭。
我说:你认为那是谣言?
马贲说:难道不是吗?怎么可能是为了陆葭。
我说:那你有更好的解释吗?木头还能为了什么拼命?这个糊涂你装的实在有些拙劣。
马贲说:你冷静一点,在这儿你还不能冷静,那我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地方了。
我说:你怕我揍你吗?
马贲揶揄道:就你?想打架改天吧。——谁告诉你我跟陆葭的事有牵连的?
我说:这能告诉你吗?
马贲说:我必须知道。
我说:要报复也找我们啊,找人家干吗?
我不用找你们报复,反正孟憬也进去了。都说林树聪明,我看也是个傻逼。马贲的语气很嘲讽,看我的眼神中有不作掩饰的怜悯。
我说:我哪儿傻逼了,还请指教。
马贲说:被人当猴耍了还不知道。
我心里一惊,但前后想想并无漏洞,便道:你做的事我都有证据。
马贲说:狗屁的证据,就因为我清明去过北镇?
我说:这么说什么意思?
马贲说:当我是傻子吗?连这点都想不透?
我说:还有……
马贲说:还有乙醚?还有我们结过仇,还有我对陆葭有点那心思?
我说:这些还不够吗?
马贲说:这能证明什么,你在陆葭那儿发现我的精子了吗?
我一巴掌扇过去,马贲跳开,说:我说的不对吗?你凭什么给我定罪,你以为你很正确,那我告诉你,你他妈错了。
我吼道:操你妈有种的别跑。
马贲说:我对天发誓我他妈没做过那事儿,好好想想吧。
阳光依旧酷烈,我却感觉背上冷飕飕的。晴天霹雳,马贲的话倒真是应了这个成语。我一时呆在那儿,眼前耳边都是轰轰乱乱的。不知过了多久,马贲点燃一支烟塞进我手里,说:想通了吗?咱们共同的敌人是出卖我的那个人,只要你告诉我他是谁,别的事都好商量。
我说:什么事好商量?
马贲说:什么事都行,比如说孟憬的事儿。
我说:你那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马贲阴恻恻笑道:那么个让我受益终生的人,怎么能不认识认识。
我看着他狰狞的表情,背上更冷。
马贲说:怎么样?
我说:我说出来不就等于害他吗?
马贲说:是又怎么样?他害的你们那么惨。
我说:他没有说你什么,如果你说的这些是真的,那么他也很无辜。
马贲说:那我就管不了了,我只要讨个公道。
公道?我冷冷一笑:你知道什么叫公道?
马贲说:你真的不为你哥们考虑一下吗?
我说:孟憬该着这一劫,不能再搭上别人,再说这些都是我的错,怨不得他。
马贲说:看不出来你还挺仗义,你认真想一想,不难想明白,想通了就跟我联系。
我说:我凭什么相信你?你给的解释太模糊了。
马贲说:我的老家也在北镇,我去也是为了扫墓,跟我爸我妈一起去的,你不是很能调查吗?不妨去查查看,有一个村子的人为我作证,除非你铁了心认为他们都被我收买了。至于乙醚,那是我的隐私,就恕不奉告了。何况,那天去北镇的不止我有嫌疑……
T恤几乎被冷汗浸透,我又是一呆,脑子里更乱,半晌才想起来问:你是说……还有别人……谁?
马贲盯着公安局沉默不语,愤恨和恐惧的表情在烟雾中交织如蜃景。把烟扔掉,马贲说:全国性的扫黑已经开始了,知道吗?
我说:知道。
马贲说:阳城也在扫黑,你说他们能扫干净吗?
我说:不知道。
马贲眼神迷离,喃喃道:扫了就知道了。
苏云灿从街角转出来,远远喊道:树。
等我到跟前,苏云灿说:马贲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苏云灿说:丁琪不放心你,让我来看着点儿。那孙子说什么了你脸色这么差?
我挑拣着马贲的话转述给他,惊讶在他脸上几乎凝固。
我说:也许我们真的……错了。
苏云灿神色恢复如常,但看着有些勉强,他说:那么容易就被人骗了,你最近没发烧吧?
我说:但愿他是骗我的。
苏云灿说:他的废话里只有一句值得考虑。
我说:哪一句?——你说的是交换条件?万万不可!
苏云灿说:这事儿就交给我办了,你安生复读去,专心学习,其他的事儿都别管了。



第五部分 孤独哀伤复读(2)

我说:别再连累人遭殃了,这事儿跟他妈滚雪球似的,想着都害怕。
苏云灿说:我自有分寸。今天就回家吗?
我说:不,丁琪不让走。
苏云灿暧昧的一笑:如胶似漆啊我的表姐表姐夫。
我没有笑,苏云灿说:有心事吗林树?
我说:上午我见到一个人。
苏云灿仍是戏谑的口吻:谁啊?让你这么牵挂,丁琪知道了可饶不了你啊。
我说:阿伦。
苏云灿说:你没看错?
我说:面对面几分钟,哪儿能看错。
苏云灿说:他怎么还在阳城。
我说:他为什么不能在阳城?
苏云灿说:扫黑了你知道吗?
我说:知道。
苏云灿说:重点打击带有黑社会犯罪性质的团伙,说的就是他们。就我所知很多人都跑路了,他背的肯定也有案子,怎么还敢在阳城招摇。你跟他说话了?
我想起那奇特的对话,说:他向我问起木头来着。
苏云灿说: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说木头过的很好。
苏云灿说:这话倒是没说错,木头过的确实不错,我爸说他比原先都胖了。
我说:简直是放屁,在那个地方呆着有什么不错的。
苏云灿说:稍安毋躁,木头离出来也不远了。
我说:怎么说?
苏云灿说:为了扫黑,公安局长换人了。这人特讨厌阳城的这帮贪官,就像马老头子那样的,在他面前讨不了好,据我爸说他还是同情木头的,只要我们这边儿继续努力,大不了赔姓马的一笔钱,木头不难出来。
我说:说来轻巧,做来难啊。
有志者,事竟成!苏云灿说的斩钉截铁。
二十九
抽屉里一堆尺寸不一散乱的纸条。平时随手记下的东西,有幸没弄丢的,都集中在这儿。我很少去照看它们,这个抽屉更像个变相的废纸篓。翻找了半天,写着夏小雪电话号码的纸条才委屈的探出头来。爸妈午睡的空当,我拨通了电话。
夏小雪的声音拖曳着浓浓的睡意:谁啊?
我说:打扰了,是我。
夏小雪说:林树吗?打扰什么啊,怎么跟我这么客气。找我有什么事儿?
我说:难道我没事儿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夏小雪说:你我还是知道点儿的,没事哪儿会想的起我。
我说:果然是我的红颜知己啊小雪,帮个忙,去阳右一中问问复读的情况。
夏小雪说:你要来阳右复读?真的假的?不是说你爸不同意吗?
我说:我同意就行了,不劳他老人家操心。
夏小雪说:怎么,跟你爸吵架了?
我说:是他跟我吵架了。
夏小雪说:都一样。算了,你的家事我也管不着,晚上等我电话。
晚上夏小雪的电话如约而至。她说:这儿的复读班已经开始上课了。
我说:这个能想到,学费呢?
夏小雪说:学费分几等呢,过重点线的人免费,重点线以下本科下以上的五百。四百五十分以上不到本科线的一千五,四百五十分以下每少十分加一百。
我说:太狠了,抢劫吗?
夏小雪说:预计着今年死档的很多,复读班里的人爆满,所以价钱就高了。林树,你究竟考的怎么样啊?
我说:五百的那种。
夏小雪说:那学费也不多啊,挺划算的。
我说:关键是我一分钱也没有。
夏小雪说:什么?你不会是要背着你爸自己来吧?
我说:说对了一半,是自己去,但不是背着。一个大活人不见了,怎么瞒他。
夏小雪叹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还是别和你爸怄气吧。还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吗?
我说:打听一下哪儿有出租房子的,给我找个停尸的地方。
夏小雪说:好的,你什么时候来?
我说:不能再呆家里了,夜长多恶梦,就最近两天吧。到了我会找你的。
夏小雪说:那我等你。
我说:谢谢。
夏小雪说:那么懂礼貌啊林树。
我说:懂礼貌不好吗?
夏小雪说:得得,你的礼貌留着跟别人用吧,我受不了。
把残缺不全的教科书整理到一个箱子里,另一个箱子里简单收拾了些必备的衣物和难舍的闲书。做这些并不费事,我却忙了整个下午。每装起一件东西,我都要停顿很久,才能说服自己不把它再拿出。一夜未眠,抽了一包烟,心虚浮着找不到借力点。直到天色微明才迷迷糊糊睡着,上午醒来时老爸老妈不在家。吃了老妈给留的早饭,我把箱子提到客厅,老姐说:你这是干什么?
我说:姐,我要走了。
老姐说:走?去哪儿?
我说:阳右。
老姐说:好好的去阳右干什么?
我说:复读,那边已经开学了,再不去落的课就太多了。
老姐挡在我和箱子中间,着急的说:林树,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啊,咱爸不让你复读你忘了吗?
我说:都由着他我什么事都干不成,我给咱爸咱妈留了封信,你代我转交给他们。
老姐说:不行,你不能走,等咱爸咱妈回来再说。
我说:你拦得住我吗?姐,我就怕自己腿一软走不出这个门,趁现在我狠的下心,你就让我走吧,这可是关系我一生的事儿啊。
老姐面露犹疑之色,我趁机提起箱子冲到门外。老姐喊道:你等等——就一会儿。
她跑进自己的卧室旋又跑出来,把一个钱包塞到我上衣口袋里,说:我就这几百块钱了,你先用着。
我鼻子一酸,几乎便要掉下泪来。老姐说:我会劝咱爸的,到了阳右别忘了朝家里打电话,周末还是回家来。
我说:就咱爸的脾气,我还能回来吗?
老姐黯然不语,默默的接过一只箱子,帮我拎到楼下。
我说:你上去吧,我自己到车站,能行的。
老姐眼圈红红的,说:到那儿要照顾好自己,少抽点烟。好好学习,别像以前那样了。BP机带了吗?——常开着,我也好找你。
我敲敲她的头,笑着说:别哭,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我正走上求正果的金光大道,怎么的你也得放一串鞭炮庆祝吧?哦,我忘了,你最怕放炮了,小时候我在你身后放个二踢脚,你吓的差点儿尿裤子。
老姐破涕为笑:去你的,臭嘴,没影儿的事儿。
我说:我走了,哄着咱爸,别让他砸东西。
不等老姐答话,我转身快步走出小区。拦了辆出租钻进去,我只觉虚弱无力,望向前路,模糊在薄薄的水汽中。
出乎意料,丁琪和夏小雪都在阳右车站的候车室等着我。丁琪递过面巾纸,我胡乱擦了擦汗,说:小雪怎么也在?不是说我来了再给你打电话吗。
夏小雪说:在家里等是等,在这里等也是等,比着还是这儿好一些,没家里那么闷。
我说:外面好热的,真是辛苦你了。阿琪好快啊。
丁琪说:你又睡懒觉了吧?我可是一大早就来了。
我说:等着急了吧,看一头的汗。
我伸手揩去丁琪额上的汗珠。丁琪说:小雪比我先到,一直跟她聊天来着,也不急。
我说:累吗?
丁琪说:我不累,你该累了吧,这么重的箱子。
夏小雪干咳一声,说:先去看看我给林树找的住的地方吧,有什么话路上你们慢慢说,别在这儿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相心疼了。
我说:看着眼热了?要不我也心疼心疼你。
夏小雪脸一红,啐道:没个正经相。
丁琪掐我一把,说:又欠揍了你。
夏小雪给我找的住处在阳右一中附近,挺幽静的一个小院。院子里的空间很大,一丛城里难得一见的修竹,蔚然如一片青翠欲滴的雨云。房东老太太跟夏小雪很熟的样子,不住的问我是否中意。房子有些年头了,门窗还是旧式雕花的。问了才知道原来阳右一中和阳城一中一样,都毗邻城郊。我说就这儿吧,把行李搬进指给我的房间,夏小雪说:这个院子基本上就是你的了。
我说:我现在是一穷二白,可没那么多钱租这么大的院子。
夏小雪说:这是我们单位一个退休教师的房子,她要给住市区的儿子带孩子,不常住这儿,想找个放心的人租出去,算是帮她看家吧。
我说:照你这么说我是勤工俭学来了,还有个保安的兼职可做。是不是我给当护院家丁房租就免了?
夏小雪说:想的倒美,免房租是不可能的,也许还会贵上那么点儿。
我说:那我就不住了。我得坚持最低消费。
丁琪说:这儿环境不错,就住这儿了。房租我出,你不用为这个发愁。
夏小雪看着我笑的别有意味,我说:这是怎么说的,好像我成了吃软饭的了。不行。
丁琪瞪起眼睛,狠巴巴的说:你再敢说个“不”字!
我说:不……敢了。
夏小雪说:那就这么定了,咱们去跟房东说。
跟房东客套几番,丁琪预付了半年的房租。房东问明我的情况,连连夸我不仅学习好而且有志气。丁琪和夏小雪抿嘴微笑,我尴尬非常。好在她说了几句就想起该去儿子家做饭了,我才没汗透衣背。
夏小雪送房东出去,回到房间,我说:收拾好了再吃饭行吗?
丁琪说:不用了,小雪对你真好啊,事先把房间都打扫干净了。
我在桌子上摸了一把,果然着手无尘。我说:那是小雪心地善良。
丁琪说:怕没有那么简单吧?
你又歪曲我,这得罚了……说着我吻向丁琪,丁琪紧崩着嘴左右摇头。我用力拥住她,她在我怀中渐渐安静。我咬着她的耳垂说:你还有什么对我没把握的?
丁琪说:不知为什么,我老疑神疑鬼的,是不是很没出息啊?
我说:我不这么觉得,这说明我的小媳妇在乎我啊。
丁琪说:算你还知道好歹。
房门咚咚轻响,夏小雪背对着我们,说:可以进来吗?
丁琪有些不好意思,说:有什么不可以的。
夏小雪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只是说:林树的被褥呢?
我苦笑道:我是从家里逃亡的,那些辎重自然带不走。
丁琪说:那下午去买吧。
夏小雪说:不要浪费钱了,我那儿被褥多,分给林树几床就行了。
丁琪吃惊的看看我又看看夏小雪,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夏小雪没什么异常的表情,笑的依旧甜丝丝的:吃饭去吧,都该饿了。
依照阳右一中海报栏上张贴的联系方式,给文科复读一班的班主任打了电话,得到的答复是我们班没有空余的座位了。我微感失落,没想到本科的分数他也不甩。我问夏小雪:阳右的复读班真的这么牛气吗?
夏小雪说:大概是复读的人太多了。
丁琪说:不还有一个文科班吗?再打电话试试吧。
文复二的班主任的手机关着,打家里的电话听到的是先慢后快的忙音。问了路,找到那个班,一个中年人正在教室外踱步。见我们向里张望,他摆手让我们到楼梯口去。见惯不惊的口气,他说:是来复读的吗?
丁琪说是。他说:考了多少分?
丁琪指着我,说:他考了四百八十一。
他“哦”了一声,有些不以为然,接着问丁琪:你呢?
丁琪说:五百八十七。
他眼睛一亮像是摁了多时的打火机终于打出了火,态度和情绪都被点燃升温。等他把这儿的师资和优待说完,丁琪说:我不是来复读的,他才是。
他的热情似是已洋溢一空,回到冷淡的起点,又没了话,只是“哦”之外多了一个“呃”。我说:李老师是吗?你好。
他说:本科也不错啊,为什么不上?
我说:想考个好点儿的大学。
他说:准考证带了吗?
我把准考证给他,他看了看,说:阳城的?
我点头,他揣起准考证,说:像你们这样的学生我真的不敢收,往年来的,都说好了不去上大学,可通知书下来就又走了。白白耽误我收其他的学生进班。
我说:我不会的。
他说:难说。高分的既然来复读就肯定不会走,低分的想走也走不了,只有你们这个分数段的,只要有点儿希望,最后还不都是走了。交保证金吧,这是规定。要是过几天你走人,保证金就归学校。
丁琪说:没问题,多少钱?
他说:三五百的都可以,够你到时候心疼就行了。
我笑笑,夏小雪抢着数出五百块钱给他,说:这下你放心了吧?
丁琪说:怎么能让你出钱?
夏小雪说:反正要退还的,到时再让林树给我不就行了。
他点点钱,说:不是老师爱钱,办复读班也就是做生意,这么着不能说没有必要。
我说:李老师说的很对。什么时候能来上课?
他说:现在就可以,不过看样子你这会儿没准备,就明天吧,上午的课是数学英语。抓紧时间,时间就是分数啊。
我说:好的。老师再见。
他主动伸出手,多少让我感到意外。他右手抓住我的手不放,左手来回点着夏小雪和丁琪,说:她们跟你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更让我意外,夏小雪微微笑道:他是我弟弟。
丁琪学着夏小雪也是微微一笑:我也是他姐姐。
他松开手,冲我眨眨眼,狡黠的笑着像个偷听到大人说话的小孩。我说:这个有什么要紧的吗?
他说:我随便问问,你别在意,其实这也没什么,复读班里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很多,处理好了就是动力,处理不好也是动力。所以我不反对你们谈恋爱。
他说的如此露骨,丁琪不禁有些害羞,夏小雪好像也有些尴尬。一路上两个人不住的说李老师为师不尊。我说:如今像他这么有趣的老师和恐龙是一个级别的了。
丁琪拉着我在阳右街上溜达到黄昏时分,回到窝里,那儿已整饬如家。夏小雪坐在灯下,静静地看我的闲书。丁琪说:看什么呢?
夏小雪说:《黄金时代》。
丁琪说:林树,你怎么还带这种书来?
我说:别的东西可以不带,王小波的书绝不能少了,不然在这儿还不得憋出病来。
丁琪问夏小雪:王小波的小说好看吗?都胡说些什么?
我说:教导人们应该怎么对待朋友之间的伟大友谊。
丁琪说:什么伟大友谊?
我说:举个例子吧,比如说我和小雪。
夏小雪嗔怪的看我一眼,晚霞在脸上飞起,丁琪催促道:快说啊。
夏小雪说:你自己看吧,看了再替我撕林树的臭嘴。
夜里丁琪拣着有“伟大友谊”字眼的情节浏览《黄金时代》,看了一会儿明白了个中奥妙将我一顿好打,打完了不许我碰她。我说:玩笑话那都是。
丁琪说:我怎么看着不像呢?你是不是老惦记着跟她的什么伟大友谊啊?
我说:从来没有,我的伟大友谊有且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老佛爷你了。
丁琪说:油腔滑调的,不可信。



第五部分 孤独哀伤复读(3)

我跳下床,找出在家时给丁琪写的情书拿给她,说:这些都是我的自白书,我对党国的忠诚都在这上边儿,请你过目。
看完情书,丁琪温顺的躺在我怀里,拨开我的手,说:别乱动,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我说:说吧,听着呐。
丁琪说:我可能会落档。
我说:怎么会呢。
丁琪说:报纸上推测的F大提档线都在五百九上下。
我说:你不正好在这个范围吗?
丁琪说:就怕只上不下啊。不过我想好了,落档我也去上大学,大不了以后再考研。
我说:为什么啊?
丁琪说:咱们不能都复读你明白吗?
我说:不明白。
丁琪说:傻子,装傻。从今天开始你就要用功学习了,我明天走,以后就不来了。
我说:这又是为什么啊?
丁琪说:看你这个样子,我在你会好好看书吗?
我说:行,都听你的。有一个条件——明天再开始用功好吗?
丁琪的身体已柔软如新弹的棉花,捏捏我的鼻子说:那就明天吧。林树,你的基础不好,但无论有多么困难,你可千万都不能放弃啊。
丁琪担忧的神情令我一怔,良久没有动作。丁琪说:想什么呢?想夏小雪的伟大友谊了?
我说:美人在抱,我哪儿有工夫想些个不相干的人。
丁琪说:那可说不准啊,这被子上还有夏小雪的味道呢。
我嗅了嗅,果真有幽淡的香气如丝若缕。
三十
脸色灰败,肌肤没有光泽,头发粘结油亮,衣衫褶皱,鞋带松散。在阳城一中时,大部分复读生给我的是这种千篇一律的印象。高考前我还是阳城一中的应届生,还怀着恻隐之心让自己看复读生的眼神也恻隐。那时我不敢和他们对视,生怕被人家看出我眼中的怜悯。我总觉得别人跟我一样讨厌被怜悯,即使不,至少我不欲者我不施于人。高考后我是阳右一中的复读生了,才明白自己当初的想法很可笑。一个复读生是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的,更不会去在意别人的眼神细节暗示了什么。而且不仅意识上不可能,行为上也做不到。作为复读生的林树,眼前常常模糊一片,每天都像是在雾气里摸索。眼睛提前到达老花阶段,自是缺少睡眠和休息的结果。至于在阳右的林树是不是也变成我在阳城一中见到的复读生的模样,已不可考。因为那时我很少照镜子。说不上决不,原因在于教学楼上的大玻璃镜,偶尔于不经意间,我也瞅上两眼。
即使是后来我熬了通宵没吃早饭顶着七级大风考一千米跑的时候,也没有进复读班第一天时的步履艰难的感觉来得强烈。我尽全力,尽我可能的全力去听数学老师讲课,但还是不懂。老师孜孜同学不倦我在晕车。我终于明白我的数学烂到什么程度,疾不在腠里,早已入了膏肓。高中代数几何的第一册的第一页和最后一册的最后一页,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同样的陌生,同样的博大精深。
下了课数学老师也就是班主任找我谈心。众所周知,老师施于学生的谈心是批评的代名词。我在课上的表现不单是我自己不满意,李老师也说:你上课时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我说:你看过我的分数条了吧?
李老师说:看过了。你数学不好我知道,学的好你就不来这儿了。一切从零做起,把书上的东西全弄通了,再做些习题,你也能把数学搞好。你看教室里这么多人,多数和你在一个水平线上。他们没有畏难情绪,你也不要有。
我说:谢谢老师。
李老师说:还有,我不管你以前上学是个什么样子,听老师话也好不听话也好,在这儿你必须守纪律。不许迟到不许早退,上课不许走神更不许睡觉,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
李老师拍拍我的肩,说:林树,我带了这么多年的复读班,什么人有前途什么人没有,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是很有希望的,别辜负了自己的能力。
当时我心里一热,几乎便要拥抱他。一年后我离开阳右跟他告别时重提这段旧话,李老师笑道:其实我跟高考成绩还算不错的人都说过这话。
他这么说并没有丝毫冲淡我对他的感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给我的鼓励,在那时,比丁琪的千万句褒扬还要更能激发我的自信。而自信无疑是我在阳右绝处逢生的绝对支撑。
遵循李老师的指教,我从最基本的定理定义开始学习数学。把书上的例题习题一股脑的抄在作业本上仔细揣摩。老师发的活页试卷和习题集我一丝不苟的完成。别人见着重复的题一般都是避开,我不。我知道重复对我的意义不亚于学习新的东西。经常拿些简单到愚笨的问题问老师,老师也不笑话我,而我的领悟也从没慢过,不给他发笑的机会。尽管这样,我和别人还是差了一大截。每学完一章都会测验,我的成绩不上不下,但已能及格。英语不论语法单词一概囫囵死记,考了前五。语文第一,好得没有意义。
老姐呼过我几次,都是让我好好学习的话。问起家中对我不告而别的反应,老姐总是支吾而言他,想来没什么好事。这些都在预料之中,我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关照老姐注意爸妈的身体。阳右一中的食堂还行,夏小雪每到周末就会给我带好吃的来,我不怎么娇惯的胃口并无委屈之感。常给丁琪打电话,丁琪的安慰是我保持斗志的吗啡,上瘾,但有特效。丁琪果然落档到省城所谓重点的H大,我们谈起这件事都是一带而过,不多说什么。丁琪的心情肯定不好,这我能想到。但正如丁琪所说:你不能为任何事分心。这我必须做到。苏云灿也呼过我,东西南北漫无边际的扯淡。说再见的时候才附带的说起他被那所体育大学录取了,好像这是可有可无的事。
在阳右的第一个月慢悠悠过去。我已适应或者说进入这种平静而辛苦的生活。每天凌晨一点睡觉六点起床,午间小睡一会儿,失眠与我彻底无缘。班里的人越来越多,准本科生已有二十余人,最高分六百多,令人咂舌。那都是非北大不嫁非清华不娶的主儿,我只能仰望。
复读班里没有人际关系,很少有人说话。我谁也不认识,也没有人认识我。而且看情形大家都不想改变这种状态。人太多,教室里整日弥漫着一股怪味。我习以为常夏小雪却不干,逼着我换衣服她拿去洗。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使我的衣服在这个空气污浊的环境里显得特立独行。
八月底的段考,我在强敌之间挣扎而出,总分第八名。这是我有生踏入学校以来取得过的最好也是最真实的成绩。老姐丁琪夏小雪都说很好都给予口头奖励,我给了自己物质精神双重奖励:一瓶啤酒,一个八小时的觉。第二天醒来时我冷不丁想到一个词:充实。这让我感到可笑和悲哀。得到这些的代价是累,无边无际的累,无底洞似的累。
H大九月三号新生报到。丁琪二号就要走。一号我正在上课。
上课时心里像是有一群蚂蚁在啃噬搬运,之前一个月的离别,之后半年的陌路,想想这些,心有点儿痛。
总认为时间过的很快,快的来不及有变迁。可正是刚走到我身后的那两年,那让我感觉飞驰的两年,让我知道什么叫沧海桑田。把一个人一件事修改的不成样子,对于时间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可以安享一段古井无波的日子直到对它生厌,但在那段时间的末梢,倏忽之间,一切就可能毁灭。只有静止的时间才安全,运动着的时间永远都免不了制造灾难。
时间令我恐惧。我那么急切的想见到丁琪,大概不是为了思念,而是要寻求一点安全感来对抗我对时间的恐惧。
找班主任请假时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很该骂。我有过抛开一切认真学习的想法,但我孱弱的定力无法给它坚强的守护。请假是逃课易容后的假名,只是听来顺耳罢了。我背着书包站在班主任面前,他不难猜出我的意图。他说:要请假吗?为什么?
我说:身体不太舒服。
他说:说实话。
我说:有件急事儿要办。
他说:复读呢哪儿来的急事儿?给我个准你假的理由。
我说:我女朋友要上大学去了,我想见见她。很想。
丁琪说:就这么让你走了?
我说:还能怎么样?你是不是还以为我是逃课来的啊?
丁琪说:什么叫还以为,好像我相信了你似的。
我说:我们班主任说他欣赏我的诚实,所以就准了我的假。
丁琪说:小处诚实大处狡猾,又一个老师被你给骗了。
我说:难道我淋的跟水鸭子似的跑来看你,就是为了听你板着脸训我吗?
丁琪愕然的目光游移在我脸上,像是打量一个陌生人。我说:我又不是帅哥,有什么好看的。
丁琪有些哽咽:林树,你今天是怎么了?你从来不对我发脾气的。我也没说什么啊,你就那么大的火。再说我还不都是为你好吗?
我说:不需要。
丁琪的眼泪与窗外的雨争相而下,苏云灿一拳击在我胸口,厉声道:林树,过分了。
凝聚的怒气被苏云灿打散,看着丁琪嘤嘤哭泣我心已软成面条,嘴上却故作强硬:谁让她一直盘问我的,我又没做错什么。
苏云灿说:林树,知道你复读了这么变态我就撺掇你上大学去了。你和阿琪也不是头一次拌嘴了,以前你怎么都能笑眯眯的?
我说:我这不正笑着的吗?
苏云灿说:放屁,找个镜子照照你自己,脸都是黑的。
我说:那是熬夜熬的黑色素沉淀。得了得了,阿琪好老婆,都是我的不对,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跟着大雨起哄了,我给你作揖了——地太脏,找个干净的地儿再磕头吧。
我长揖到地,丁琪笑着拧我一把,说:变的倒快——别老熬夜。
苏云灿说:是啊,真的憔悴了林树,我看着都心疼,更别说丁琪了。
扔掉燃至末梢的烟,疲惫不期而至。我打个哈欠,说:不熬夜能成吗?不熬夜你让我拿什么当聘礼上门求亲?
丁琪和苏云灿都沉默不语。苏云灿又给我一支烟,点上,说:苦了你了。
丁琪说:饿了吧林树,我去给你做饭。
我说:四苏,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老在你家呆着不好,还是出去吃吧。
苏云灿说:他们早着呢,你就让阿琪忙活去吧,以后见面就不易了。记住阿琪做的饭的味道,馋的时候就想想。
我说:那就麻烦我的好老婆了。
丁琪骂一句“臭贫”,眉花眼笑的转入苏云灿家的厨房。苏云灿说:她对你这么好,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我说:你他妈待会儿就知道了,其实我不馋阿琪的饭。
苏云灿笑道:我知道她不会做饭,可单这份儿心意就比什么都可口。
我说:那是自然。
苏云灿说:林树,复读压力很大吗?
我说:你怎么知道?
苏云灿说:看的出来,以前没见过你这一点就着的干炸药德性。
我说:是吗?我没觉得。
苏云灿说:不管你压力多大,林树,你不能给阿琪气受,有什么自己扛着。咱们是男人,迁怒于人可不是男人做的事儿。
苏云灿逼视着我,把我狡辩的话逼回去。我深抽几口烟,不敢抬头,额上的汗忽冷忽热,苏云灿说:没什么要说的吗林树?
我说:我错了。
苏云灿说:这才是我认识的好兄弟,记着你的话。
我说:木头的事儿怎么样了?
苏云灿说:我爸答应赔给他们五万,木头估计下个月就能出来了。
我听了并不欢喜,心反倒一沉。轮到苏云灿不敢抬头不敢回答我的问题: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续上一支烟,苏云灿说:林树,你别骂我,那么做也是不得已。
我说:那人是不是已经被马贲收拾了?
苏云灿说:不清楚。心里愧疚,就没打听。林树,人是自私的动物,这还是你告诉我的。不满足马贲的条件,木头的事儿就没得商量啊。没别的办法了。
苏云灿表情沉重,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对。也许本就没有对错的区分,只有是否符合自己利益的差别。人,是自私的动物。换了我,最后必然也会跟苏云灿踏入一个轨道。
我和苏云灿相对抽烟,烟雾遮盖住人力难掩的虚弱心情。丁琪唱着歌儿走来,步子轻快。她在我这段生命中的出现,也许就是造物为了向我证明:生活有时是活泼的。
雨踏水而来,足尖在伞上轻轻一点,旋身飞散。像是一场无色的烟花,在伞上爆裂,垂下,成晶莹的门帘。我在门里,丁琪在我怀里。丁琪说:没想到阳河还能这么好看。
阳河上水雾接天,随着风缓缓流动,岸边迷蒙的柳树不时的鲜明。仿佛一队美人的面纱逐一翻卷,忽隐忽现娇媚的容颜。我说:惊鸿一瞥啊真的是,曹植经过洛水应该也是这么个雨天,不然不会有那样的句子。
丁琪说:什么句子?
我说:忘了,你飞到水面上舞之蹈之,兴许我能想起来。
丁琪说:想酸还酸不起来,找上我做什么,我只会游泳不会飞,不过也许你这个旱鸭子有那能耐,要不要把你扔下去试试?
我说:算了,一个大男人在那儿张牙舞爪太煞风景。雨景赏饱了吗?是不是该回家去消化了?
丁琪说:不回。我要划船。
雨线渐急渐密,纵横捭阖,挥洒如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极目望去,几十只船在对岸悠悠荡荡。丁琪也不逼我,一言不发跑上桥。我紧追在她身后,保证伞始终浮在她的头顶。一路跟到对岸系舟的地点,我抱住丁琪,说:不疯成吗?
丁琪甩甩头,水珠像一群一哄而起的蚊子叮到我脸上,痒痒的。我伸手去抹,丁琪脱出我的臂弯,放声笑道:我就是要划船,你不乐意也犯不着哭啊。
我说:划吧划吧,既然你有做寡妇的意愿,我就舍命陪你。
我卷起裤腿下水去解缆绳,岸上的亭子里的喇叭嗤啦响起,看管船只的人喊道:干什么的你们!



第五部分 孤独哀伤复读(4)

丁琪朝我扮个鬼脸,我又把半解的缆绳系牢,跑上岸,跟管理员交涉:我们划船行吗?
管理员说:大雨天,划什么船,弄出点事故我担待不起。
我说:不会有事故的,玩一会儿就上来。
管理员说:说什么都不行,快回家去吧。
我摸出刚开封的一包烟塞到他手里,说:租船的费用加倍行吗,求你帮个忙,保证没事儿,我们的水性特好。
管理员揣起烟,说:一小时二十,还划吗?
我说:当然划了,谢谢你,我们自己去弄船。
丁琪挑了个封闭式的船,怪模怪样,看着像是扣住孙悟空的铙钹。我们钻进船舱,关上舱门,踩动脚踏板,水花欢叫着将船推入河中。丁琪张开双臂,又唱又笑,一个劲儿催我蹬快一点。船很快到了水中央,雨水在河上敲打出的鼓点愈发响亮。丁琪打开舱门,光着脚丫没入河中踢打。一众河水钻进船舱避雨,挤的我无处藏躲。我说:想把船弄沉吗?
丁琪说:沉就沉吧。
我说:这不是泰坦尼克,沉了也不感人,破坏公物要鞭尸的。
丁琪不情愿地被我拉进船舱,忿忿的说:没劲。
我说:活着你才能吃饱了撑的说没劲,死鬼是没知觉的。
发现航向不对,丁琪绊住我的脚,说:你干吗啊?
我说:疯够了,打道回府。
丁琪跟我抢着方向盘,说:回哪门子的府啊?
我说:当然是回丁府,你以为回地府吗?四苏还等着我们呢。
丁琪说:不回不回,接着往前划。
我说:也行,反正前方是岸。
丁琪说:我把握方向,你只管出力气就是了。
船被丁琪带着径直向阳河下游飘去,岸上的喇叭鼓噪不已,管理员连声喊我们回去。他的声音越是焦急丁琪就越是高兴,“铙钹”悠悠荡荡,隐没在烟雨中。
划累了,丁琪躺在我怀中喘气,头发散乱,脸色潮红,笑眼晏晏,看的我心中大动。吻了一阵,我说:阿琪,我们坏一坏吧。
我等着她骂我,却不料她说:那就坏一坏吧。
微冷的空气中,丁琪的肌肤光滑如新刨的桦木。我吻遍她的身体,感觉在一口口吞下一只清凉芬芳的柠檬。我进入那温暖湿润的地方,那儿温暖湿润如五月小雨停歇的傍晚。醴醪酿就的季节醉人的感觉。丁琪细弱的呻吟渐渐扬起,如舱外逐而急骤的雨声漫漶。舱外的雨声摇落,如静夜里许外的马群蹄声。我仿佛听到静夜里许外马群的蹄声,纷踏进我的耳鼓,似我的心跳般腾跃奔乱……
丁琪说:我们到哪儿了啊?
我轻启舱门,四野茫茫望不到岸,人和草木也望不见。丁琪说:我们在哪儿啊?
我摇摇头,只觉自己到了个迷失的所在。而貌似欢乐的尾声处,有种悲伤无所遁形。
三十一
不要互相猜疑不要互相曲解要完全的信任。
那天在大雨滂沱的河上,在河上的小舟中丁琪对我说过的这些话,我始终不能忘怀,但也始终不能确信。对于爱情来说,距离是什么?哪怕爱情所要走上的是红毯,红毯的距离也足以让爱情褪色在红毯褪色之前。
一个人只有在完全把往事当作往事的时候才能追述往事,这是我所经历的状态。现在我有着我足够秩序化的生活,有我不算清晰但明朗的未来。总之,我有了向一个市井小民过渡所应该具备的一切。平淡而充实的小老百姓,这大概就是我大起大落的心机费尽想到达的终点。基于这些,我才能平静的想起那些在以往很长的时间里不敢想起的东西,才能把那些东西摊开晾晒,让它们沾点阳光的味道。然后捧起来闻闻就像捧起一件旧衣服,也许会从那被樟脑和蟑螂摧毁的气息中偷偷溢出一点旧梦,觉得熟悉觉得遥远,觉得真实,真实的虚妄。也许还会有那么一刹那,丧失了所有的感觉……
各地的大学陆续开学复读班里的人员组成已基本成型。随着一个对自己的大学极度失望而辍学的人加入复读班,随着几个拿着最后一批下达的录取通知书的人离开复读班,老师宣布为期十个月的倒计时开始。通过老师有意无意的透露和间或听到的传言,我知道在这个步入正轨的复读班里把重点大学踩在脚下的人有着可观的绝对数量,不完全统计也足以超过这个地区任何一个高三毕业班所能考取重点的人数。记得班主任曾经开玩笑说:不知道我们班明年高考能不能还有这么多人过重点线。这个玩笑给所有人以威胁。不太宽敞的教室里一百五十多人拥塞非常,体味腥涩浓密如风暴中连绵的海浪,十几个换气扇同时工作也不能丝毫缓解。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中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迫,像各科老师发的试题一样,声势浩大,排山倒海。
那时我把丁琪当作亲人,这没有错。但我忽视了,丁琪首先是我的恋人。丁琪成了我仅有的倾诉对象,我把自己所有的压力都说给她听,每天一个长途电话。我以为这样做是在消解压力,但实际上我是在转嫁。其实说是嫁祸,也不严重。如果我给自己定的目标对比我当时的情况不是那么高,也许一切会是两个样子我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一个低水平的目标不是我能接受的,丁琪也不能接受。累到无以复加还要强打精神自我暗示轻松的时候,有个危险的想法就会蹦出来:我没有自己的所谓理想干吗要为了丁琪拼命?虽然这个念头总是稍纵即逝,但它出现的频率让我心惊肉跳。也许苏云灿说对了,我是个有担待但不能坚持担待的人,我在寻找理由迁怒于我亲近的人。苏云灿是我哥们他不会说我愚蠢,但愚蠢的考语对我无疑最恰如其分。
丁琪开始在崭新的大学生活中改变,这种改变是不由自主的后来我上大学时深切的体会到。大学给每个想要融入它的人以这样的暗示:改变是你惟一的道路。而在大学中最容易改变的往往是那些高中时代学习优秀的人,这种要求恰好对应了他们高中时用来稀释枯燥压力的渴望。初入大学的人,感受到的全部是大学最阳光最激情的一面,大学激情的召唤让新生甘愿抛却过去的自己选择被同化。这是进入社会的前奏,无可厚非。或许是天性乐观,丁琪很快淡忘了落档带来的失意,在电话里丁琪讲的最多的除了对我的鼓励就是大学的美好,她没注意到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嫉妒,我必须承认这从没外化的情绪。而隐形的东西,都具有非凡的破坏力。玩过星际争霸游戏的人都知道,一队隐刀经常能给对手造成致命的打击,而在复读的林树的心中,有成群的隐刀在活动,攻击着所有成型的建筑。
公历九月下旬,农历八月中旬。
中秋节。老师说:今天是中秋节,祝大家节日快乐。
教室里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这个善意的老师显然并不善解人意。面对许多背井离乡的人,他怎么会想到说中秋节快乐,我笑了笑,心酸了酸,接着演算下一道数学题。
放学回去的路上,回了两个电话。老姐说林树咱妈让你别想家。我说废话我想家干吗。苏云灿说他妈的我想家,我说京城那么大找个人少的地方撒野去想个屁的家。老姐说你买个月饼吃吧,我说有必要吗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说你嘴里吧唧吧唧嚼什么呢,苏云灿说我在啃月饼,我说好吃吗?苏云灿说立秋了还这么热我挂电话了去冲凉。老姐犹豫着说再见苏云灿也说再见毫不犹豫。他们都停顿着等我说再见,我却两次拿着话筒出神听了会儿叹息和忙音。
丁琪宿舍电话传来的也是忙音,她们吃饭去了吧我想。没有午饭作铺垫的午觉结束,上学经过IC电话我又一次拨通丁琪宿舍的号码,一个慵懒的声音说丁琪社团有活动。我不理解社团是个什么东西便发问,慵懒的声音有些不耐烦说社团就是社团呗。我说打扰了轻轻扣下电话。整个中午都在和电话纠缠我感觉疲倦。飘忽的下午过去放学后我在教室里睡去,醒来时晚自习上课了我觉得很饿。饥饿让我精神焕发那个晚自习我学的很投入,密集的习题中我忘却了今天是八月十五。
晴天,满月,完美的中秋。
在月光下走的静悄悄我不知道该不该伤感。还是给丁琪打了电话她说我刚回来,我说你做什么去了?丁琪说中秋节老乡聚餐。我说哦今天是中秋节吗?丁琪说是啊你怎么过的啊,我说没注意跟平时一样。丁琪说听不清楚你大声点儿好吗,我说我累了再见吧。丁琪说别挂电话你等一下。我没等,飞奔回“家”几乎要脱力。望着房间里的灯光我知道夏小雪在,我感觉温馨奇怪为什么夏小雪给我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冷冰冰的中秋节的尾端,我等待的关心终于到来。
台灯的聚光里夏小雪正在叠衣服,她洗过的、我的衣服。我站在门口夏小雪回过头脸偏出光圈。背光的夏小雪面如白玉没有瑕疵,明丽的笑开放在夏小雪嘴边如白玉上雕琢出的花朵。我倚在门框上呆呆的看着夏小雪一阵迷惘,这个让我感觉像是回到家的人居然不是丁琪。而我爱丁琪丁琪爱我爱来爱去能爱出什么,她和我正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中各自悲喜着,她会逐渐被那种生活格式化消除以前岁月辗过的车辙印,我也不会有逃脱这种格式化的幸运。最终我们会成为两种生活中的两种人。如果说我们的感情是连体的,那么这种分化就是剖开连体的手术。在这个手术的麻醉阶段显现出的我们目前的姿态是:她飞翔,我沦丧。
丁琪飞翔,林树沦丧。想到这里我自嘲的一笑。夏小雪说:你笑什么?
我说:不笑什么,谢谢你还知道来看我。
夏小雪说:这话怎么说的满腹委屈的,林树,今天给丁琪打电话了吗?
听到同时包含丁琪和电话两个名词的句子我突然失语,感觉无论说什么包括叹息都那么苍白无用。夏小雪盯着我把书包甩在桌子上,盯着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盯着我说:这是怎么了?学习累的吗?
我闭上眼。一只温软的手覆上我的额头,夏小雪说:也没发烧啊,怎么看着像是生了病。晚饭吃了吗?
——是困了吗?脱了衣服好好儿的睡。
——哦,是我碍事儿了,那就不打扰了。
——你说句话啊,就那么讨厌我吗?
眯起的眼缝中我看见清泪盈眶的夏小雪,我拉住她的手,摇摇头。夏小雪说:你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点头。夏小雪说:那你是为了什么不高兴?说话啊,你平素不是挺喜欢贫的吗?让你说话了你又在这儿装哑巴。
我坐起来,点着烟,笑的尽量淡定:是有点儿累,别的没什么,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夏小雪说:你吓了我一跳,刚才我真的以为你是在赶我走呢。
我说:你那么在意我对你的态度?
夏小雪细声细气的答道:嗯。
夏小雪绯红的脸,让我想起丁琪不止一次十分肯定的说:林树,夏小雪对你绝对有那方面的意思。
丁琪总是借此要挟我,我便总和丁琪争辩总让她承认自己错误。我一直把夏小雪当哥们,但此刻我竟特别想问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我不觉得林树是个花心的人,但林树的孤独在流浪,我希望有个人能收容它。我默默的抽完一支烟,夏小雪低着的头又仰起,仿佛方才那个尴尬的场面不曾存在。我说:太晚了,你回去吧。
夏小雪说:你也知道太晚了,还叫我怎么回去?
我瞠目结舌的看着夏小雪,夏小雪又是红晕上脸,说:你别胡思乱想,我在房东房间里住下。
我说:我没胡思乱想,只是让老太太知道了怎么得了。
夏小雪说:你傻啊,不经她同意我能拿到她房间里的钥匙吗?是她主动叫我常来照应着点儿的。而且她知道你是我姑姑的儿子。
我说:我妈什么时候成了你姑姑了?
夏小雪说:不成吗?不想认这门亲戚?想什么呢,说话啊。
我说: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意外之喜。
夏小雪说:说什么呢,我比你大啊。
我说:我说的是我姐见了你会怎么想。
深夜安枕,失眠又蠢蠢欲动。丁琪夏小雪夹杂着乱七八糟的滋味在心中搅拌。背了几段我压根儿不怎么信的哲学,睡意涌来。面对时而如剑戟交鸣般锐利却又富含感情的现实,缺肝少肺中庸的教科书倒是种行之有效的逃避的手段,半梦半醒着我仍心存感激。
中秋那天的不快,登场须臾即谢幕,它似乎被我们默认为锅碗碰瓢勺式的小别扭。我依旧给丁琪打电话,依旧说我爱你我想你依旧听我爱你我想你,这些话的使用次数飙升,除此之外,我和丁琪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丁琪讲着大学里种种有趣的事,我便干笑说你好好玩儿吧也好好学,但更多的是沉默。我讲着复读种种的辛苦,丁琪便鼓励劝慰说压力别太大放松点儿,但更多的也是沉默。我们都在诉说着对方无法想象不能体会的东西,这种对话很无聊我觉得,强拉着丁琪陪我焦虑让我感觉自己很不男人。逐渐的我懒得再诉苦,沉默于不经意间吞噬着我们的对话。撇除关于想念的无休止的倾吐,我们的电话一步步滑向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嘿嘿哈哈。经常是沉默之后搜肠刮肚没话找话。每天的电话成了例行公事,我尽力不去接触这个想法,可事实在我的拒绝下仍畏畏缩缩的证明着它。
为什么结果总是分手?当初苏云灿在我和孟憬的质问下给出的理由一律是:没有共同语言了。我当时嘲笑他说你知道什么叫共同语言。他尴尬的说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在与丁琪的电话变得乏味之后我有些明白我们这样大概就是没有共同语言了。而我们曾经有过,怎么会丧失了?那时我只有归咎于变幻万端的生活。后来我认识到,跟多变的人本身相比,生活是无辜的。



第五部分 孤独哀伤分手(1)

三十二
阳城扫黑扫的热火朝天时,孟憬终于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回头望布着电网的灰色高墙和神情冷峻的武警,孟憬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我始终不得而知。也许他就在那时明白一个道理,就像我稍后明白的那样:简单平静的生活无比可贵。
“十一”前几天苏云灿告诉我:他妈的木头要从他妈的那个见鬼的地方他妈的出来了……苏云灿不停的在骂,他激动时就是这个样子,好像只有骂娘才能充分表达喜悦。我的呼吸在他的骂声中忽然僵硬,心室紧缩,酥热的血液烫的手脚轻颤。苏云灿说木头在我家住着呢等我十一回家一起去阳右看你。我说好啊。苏云灿说你到时可别乱跑让我们找不着。我说好啊。苏云灿说你他妈的是不是嘴巴被人抽歪了只能发“好啊”这个音?我呵呵傻笑挂了电话连抽了几支烟。这是我仅有的几次也许是一次因为高兴而抽烟。
“十一”七天长假被缩减成一天。据说此举在应届班引起抗议。复读班没有人表示反对也没有人表示赞成,无所谓,这是复读生对待除学习之外的一切事务的基本态度。我并不热衷于放假,但我喜欢放假前那种欢欣等待的感觉。更何况是等待孟憬和苏云灿。十一前的几天,我稀缺的闲暇时间被盼望充满,盼望着他们出现在我面前,带着像是根本不想见到我似的表情。然后挨上一拳,听他们说:怎么还活着啊你?
我盼望的时间到来,我盼望的人物却没有出现,在我盼望的地点。
电话里苏云灿言辞闪烁:我不回去了……我不想回去,哦不是,我他妈的有其他的事儿,要紧的事儿。对不起了林树。
我说:什么要紧的事儿,天塌下来了?
苏云灿声音低沉:嗯,天塌下来了。
我说:给我个不骂你的理由。
苏云灿说:没有理由,你骂吧。
我说:你他妈的去死吧。
苏云灿说:遵命,这就去我们学校最高的楼勘查地形。
戏谑的话由苏云灿说出却没有半点戏谑的意思。我说:到底怎么了?
苏云灿说:别问了。挂电话吧,没什么好说的暂时。
我说:木头还在你家吗?我给他打电话。
苏云灿不作声,我催了几次,他才叹道:不在了。
丁琪也失约了。还没离开阳城时她就说过“十一”到阳右看我。我觉得这是既定的事依照惯例。而惯例存在的意义就是被打破。我说:为什么不回来了?
丁琪说:去爬山,班上组织的。大家都去,集体的事儿,我不好一个人走开。
我说:爬什么山,喜马拉雅吗?那七天也不够啊。
丁琪说:在外地,来回得四五天吧,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
我说:我明白了。就这样吧,你忙你的去。我落得轻闲正好多看两页书。
丁琪说:林树,你不生气吧?
我说:不生气。
丁琪说:真的?
我说:真的。
丁琪说:真的是真的?
我说:假的,我不这么回答你不甘心是吧?玩的时候悠着点儿,别累着。
丁琪说:等过段时间我瞅着空儿就去看你。
我说:好啊,我等着。
挂了电话感觉很混乱。让别人牺牲快乐来分担自己的忧愁是不道德的事。我一直信奉这句话。这是我的原则。虽然我的生活乱糟糟的没有秩序,但我是个坚持原则的人。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而丁琪的失约让我不仅怀疑,甚至想否定。总之,我只觉心中一股无名火燃起铺展,我意识到它的危险并试图扑灭,却有种逆反情绪在我救火的水桶里偷偷换上油。那会儿我觉得被忽视觉得委屈,委屈的像个没分到糖的流鼻涕的小孩儿。这种常被我讥嘲的小男人心态在我身上乍现,让我很羞愧,也很无奈。
复读生活是铁板一块。即使出现时间上的断裂它还是铁板一块。在这块铁板上放假也就只能是意识上的裂缝。复读生对教科书的忠诚不会因时间的无意煽动而有任何改变。仅有的一天假期,老师说你们玩儿去吧放松一下说的很冠冕。没有人遵循这个言不由衷的指令,大家只是把自习地点由教室转到家中而已。
搬个椅子坐在竹子丛中,我只觉得手中的教科书煞风景。无心看书我有点儿向往那臭烘烘的教室,那是个教科书显得神圣的地方。在那儿我没感到过教科书的可笑。而离开教室进入自然的教科书,就像戴着王冠出剧场的演员那么滑稽。
夏小雪伴着沙沙的竹叶调弄一只口琴,吹着成调不成曲的歌。曲子乱了就从刀吹到西调音。接着再乱再从刀到西。我看书的时候被单调的口琴吵的心烦,扔了书再听还是单调但觉得平静。简单的东西本就能让一切安详如向晚的花。夏小雪说:你不看书了?咱们出去走走吧,别老在屋里闷着。
我说:去哪儿?
夏小雪说:出了门到处是路,随便走哪条不成?
我说:能那么随便吗?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夏小雪拂去我肩上的落叶,说:你又想到别的什么了吧?老这么神经兮兮的,怪让人担心的。
我说:你真的担心我?
夏小雪别转头不看我,口琴在唇边掠过,滑出一串低低沉沉的音。她说:真的又怎么了?
我说:真的关心我就给精神病院打个电话,就说这儿有个重度精神分裂。
夏小雪注视着地面,很认真的样子,说:那群蚂蚁干吗呢?
我望向地面,什么都没有。我是五点二的眼,视力上并无缺陷。所以我没看到夏小雪所说的蚂蚁,却捕捉到她眼角的余光。夏小雪眼角模糊的余光里,有着分明的失落。
跟着夏小雪在阳右街上溜达到膝盖以下发麻,时已近黄昏。一路上夏小雪说这说那问这问那,我不接话也不作答。大红的条幅和灯笼上绘着“欢度国庆”,起了风道边的柳树跳着秧歌,纹丝不动的灰色楼阁阴沉着脸,我吐着烟盲目的走。夏小雪说累了咱们回去吧。我说那就回去。疲惫,拖着脚走路或者说脚在拖着我。索性闭上眼瞬间失去了方向,有些晕我忽然感觉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假性失明着无人引导。夏小雪不喊我睁开眼,只是握住我的手向前走。我的指尖抵着她干爽柔软的手掌感到安详依恋,这种感觉使我丢开她的手健步如飞。我必须也能够摆脱让我依恋的东西,却摆脱不了耳后夏小雪的一声叹息。
走到离住处不远的地方BP机响了,我去回电话让夏小雪先回去。老姐打的电话说她过几天来看我。这话她已不是第一次说,我说好吧懒得考校“几天”的具体数字区间。
我进屋的时候夏小雪在梳头,她说头发乱了我说应该的今天风大。杯子下压着一张对折的纸,我打开看了后一阵出神。夏小雪拢好头发,说:怎么了?
我说:这张纸你看过了吗?
夏小雪说:没注意,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说:木头来过了。
夏小雪说:孟憬来了?在哪儿呢,说了吗?
我说:已经走了。
夏小雪说:为什么不等你啊,你们都那么久没见面了。
我说:他说突然又不想见我了。
夏小雪说:好怪啊,他留的话吗?说什么了?
我说:也没什么,就说不想见我了。
夏小雪说:没说什么原因吗?
我点着烟,夏小雪透澈的眼睛里没有能证明我的怀疑的东西。我说:没原因。
夏小雪走后我一遍一遍的看孟憬的留言直到能背诵。
林树吾弟,你不在,看了你的试卷,很欣慰。我走了,不知道要去哪儿。你也不要去想我会去哪儿,专心学习要紧。也许以后很长时间都不会再见,多保重。不知道你现在怎么看从前的事,我在里面想的很清楚,出来后了解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就更清楚。我们错了。而且错的不只是某件事,那过去的整个生活,好像都错了。我前天已经如是对四苏说,他不赞同。我想你会赞同的,即使现在不,迟早也会。
就这些,三十二开练习簿纸只剩下一个正方形。字贴着底边写到右侧的边线。底边毛糙糙的,显是撕的时候有些慌乱抑或心不在焉。孟憬究竟想说什么,我不太懂。那撕掉的是空白还是别的什么,我也猜不到。以前的生活是个错误,这个想法我能接受,因为我也已开始这么想。而原因呢,判定一个错误是需要原因的。孟憬没给我原因,也许他也不知道吧,跟我一样对这个问题在概念和逻辑上双重模糊。
那夜将入梦时,我还在想孟憬会去哪儿。想不到一个可供他停留的地点。但似已隐约看到他的路,跟我隔着水和火焰。离我很远。
国庆节那几天我很勤奋,累的忘了床是什么概念,却总错把所有可供倚靠的东西当作床。那几天我就像在跑马拉松,身体架不住了就稍息片刻然后接着跑,把每一丝残存的、新生的力量都挖掘出来使用。我力图把自己变做机器,让那个似我非我的机器把在这几天格外怵目的的孤寂辗碎。困,困得倒头便是一片墨色,没有了梦前的难眠辗转也没有了梦后的惊疑追问,更没有了梦。我终于有了合格的睡眠,我渴求已久的东西,以我不曾预料的方式呈现。
习惯性的把书包扔到半空不再理会,习惯性的踢掉鞋子趴在床上,意识习惯性的进入静止。睡了会儿,肩膀感觉被人轻轻摇动。摇的我半醒,嘟哝着说:别闹,再睡几分钟。
肩上承受的力道不小反大,我捶着床喊道:闹钟还没嚷嚷呢你起什么哄,饶了我吧小雪。
耳朵被拧的像是在火上烤,一个我梦已不萦魂却常牵的声音说:起来,懒虫!
我迅速翻转身坐起身背靠着墙深呼一口气睁开打结的双眼,丁琪偏身坐在床沿上笑吟吟的望着我,说:怎么没有一点惊喜的意思,一脸呆相,你睡醒了吗?
我说:还惊喜呢,惊恐吧应该是,看来下次睡觉得关门了。
丁琪嘟起嘴说:不想见我吗?
我说:不敢有那奢望。
丁琪说:不想我?
我说:算是吧。
丁琪一脚踢在桌腿上,写字台上摞起的书山轰隆隆倒塌,我鼓掌道:好功夫。
被削矮的书山再次褶皱断层,丁琪边踢边喊:去死,去死……
我说:它招你惹你了?干脆拿刀来劈柴不得了。
丁琪说:就招我惹我了——知道你跟小雪好的不知道我是谁了——我就不该来。
丁琪说着有些哽咽,我揽她入怀,轻轻拍着说:是我错了行吗?我是故意气你的,可你又何必凡事都拉上小雪呢?
丁琪捶打着我要挣脱,眼角眉梢都是恼恨:你心疼她去吧,别搭理我了。
我说:我没那意思,算我没说行吗?你还不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吗?
丁琪脱不了身在我怀中渐渐安稳,一点一点的掐着我的手背,我的手便一跳一跳的疼。良久,丁琪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刚才喊我来着,我才去晃你的。我还以为你知道我来了。
我说:没见我睡的正香吗,怎么可能知道你来了?
丁琪说:看见了。可我就以为你知道我来了。
我说:我真的喊你名字了?就算有,那也是梦话。
丁琪说:你梦见我,我很高兴,你做什么梦了,我在那儿干吗呢?
我想说点儿什么,却又想起自己已经不做梦了。在心里编谎编的慌乱,丁琪不住的问我梦见了什么我也不住的自问,得不出答案惊觉对丁琪的想念已经在我的意识之外安营扎寨,那应该是这样一种状态:刻骨。
我的一切东西对丁琪都没有了免疫力。于丁琪的谈笑间我苦心构筑的城堡樯橹全部化为灰烬。我说我要去上课,丁琪说好吧。丁琪悻悻然我说你想让我陪你吗?丁琪说你觉得呢?书包从肩上滑到地下我抱住丁琪不再说什么,我发过誓复读期间不逃课但这誓言面对丁琪就如同梦呓。想对自己残酷想大男人的林树遇到丁琪就只能是没出息的林树,只能是丁琪的林树。
我们拥抱着彼此都喘不过来气,都像溺水般竭尽全力都像是要把对方勒进自己的身体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耳边丁琪如释重负的叹息细若游丝,丁琪的气息让我悬浮的心沉降,我感觉自己仿佛正从一堆装甲里爬出来,在久违的清新空气和灿烂阳光中自由舒展。只想这样相拥着,一天,两天,几个月,数年,一生;想在那一刻老去,甚至死亡。只想就这样在一起,没有表白没有倾诉,没有任何话,哪怕我是哑巴她是聋子……我们不需要什么交流工具的辅助。
初见的无话延续了整个下午。丁琪问我最近好吗,我避重就轻答道生活还不错。丁琪讲大学里的事我作出很感兴趣的姿态,这姿态的生硬很快被丁琪识破。丁琪转而回忆我们过去的事儿,回忆中过去我们是那么的美好。这种谈话的内容暗示着两件事情:我们还有美好——我们只剩下了回忆。如此的针锋相对使我又陷入失语的状态,随着我的沉默丁琪也沉默。我抽烟的时候丁琪说:林树,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
我说:为什么这么问?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丁琪说: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压抑,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说:我们都没变我感觉,分开才几天啊?应该是环境变了吧。
丁琪说我在骗她但那时我表达的是我最真实的想法。现实情况是环境变了人也变了,我能想到这一点但我拒绝承认,对待感情时我是个讳疾忌医的人。
我真诚的欺骗让丁琪安定不少,我又抱住她照我习惯的方式抚摸。我没察觉丁琪的闪躲所以我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来应对她忽然的抗拒。丁琪抓住我探向她衣内的手,语气带着从未见过的恳求:别这样,林树,别这样行吗?
我尴尬的手不知该摆向哪儿,有些懵有些失落继而有些恼恨有些受辱的感觉。我退开点着烟冲她笑笑,以我自以为的镇定。丁琪低下头说:林树,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我说:你说吧。
丁琪吞吞吐吐:咱们别……咱们别那样了……行吗?



第五部分 孤独哀伤分手(2)

我控制住躁动的情绪,说: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丁琪说:我怕……怀孕了……大学……你能理解的,是吗?
我不能理解但我说是。丁琪给出的理由让我惭愧。丁琪说:前一段时间我常犯恶心,自己买了试纸验了……
我笑道:没事儿是吗?
丁琪也笑,从她的笑容中我看到自己的勉强。她说:没事儿,但我怕,好几天都恍恍忽忽的,林树,我感觉压力太大了。
我说:那我就不给你压力了,
丁琪抱住我,脸藏在我怀里,说:你真好。
丁琪的感动并没有引发我的感动,有种委屈填平了我大脑皮层上的每一条回沟。丁琪说:林树,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呢。我爱你林树。
有些清醒,我心下痛骂林树的无耻卑鄙。无耻卑鄙的林树抗议着,骂声愈来愈没有底气。我拂着丁琪微乱的头发,嗅着她发间千里风尘的气息,忽然没了几个小时前同样情境下的安详喜乐。我吻了吻丁琪的额头,有种失望的冰冷。
丁琪找了夏小雪来,两个人不知在月光下的竹林中聊些什么。我躺在床上拿起书又放下。摆弄了一会儿丁琪新买的手机,明白了操作方法我翻看着短信,除了一片空白我没看到什么。
丁琪和夏小雪清脆的笑声传来,我侧耳倾听,她们的对话模糊如夜色。手机嗡嗡的响,我张口想喊丁琪又停住。看了那条短信我自嘲的一笑对自己说亏得没喊。我常说的话在那短信中出现:我想你。一个陌生的名字,名字分不出性别我试着回了短信:你觉得这么说对吗?
手机静默了片刻又响起:你能阻止我靠近你,但你能阻止我想你吗?
既然丁琪阻止了他,我也不想再理会他。他却很坚持:你在哪儿,听说你回家了,是去找他吗?
我回道:是。
我再次看了他的回复就出去把手机给了丁琪,那个短信我不愿再作答。他说:你说过你跟我在一起很快乐,感觉放松,你说这是他不能给你的。所以我不会放弃的,无论如何我都不放弃。
丁琪说:给我手机干吗?
我说:你的短信。对不起,我看了。
丁琪边摁键盘边说:看了就看了……林树,我待会儿跟你解释。
我说: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你本来不想说的东西就不必再解释什么。
夏小雪说:我怎么听不懂啊,你们怎么了,说的话怪怪的。
我说:没什么。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
那夜我送了夏小雪很远,回来的路因我的徘徊变的更远。一个人在街上漫步我感觉深深的孤单。烟一根接一根的急抽我剧烈的咳嗽,我把余下的烟揉碎觉得悲哀觉得我最信赖最仰仗的东西背弃了我。我与烟为伴的时候也开始与丁琪为伴,近来烟常让我感觉不适我想它正在试图抛下我。我固执的认为我只是在怨恨烟,不肯转移丝毫到丁琪身上。我尽全力在墙上打了一拳,我期望墙上能出现一个洞来容纳我的失落,但结果是我心里某处坚固的东西轰隆隆塌陷。
丁琪左手托腮右手里的笔在纸上乱划,见我进来丁琪上前偎到我怀里,我想推开她却没那样做。我生怕推开她引起感情的松动再无力抵拒其它。丁琪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我盯着墙角不说话,丁琪说:你听我解释好吗?那个人在追我,我们班的班长,一起去爬山的时候他就胡说八道的,我拒绝了他,你要相信我。
我说:大学刚上了一个月,够快的。那王八蛋很不错是吗?
丁琪说:你别这么骂他,他这人不坏,就是有点儿迂。
我说:对不起,我不该骂他。
丁琪似乎没听出我的揶揄,说:其实他对我也挺好的。
我说:所以你跟他在一起很快乐感觉放松是吗?我好像不能给你这种感觉。
丁琪说:我拿他当朋友。
我说:那些话是你说过的吧?
丁琪说:完全是朋友之间的话嘛,我……我是在敷衍他。
我说:你是在敷衍我吧。
丁琪跺着脚说: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林树,我向你保证我对他绝没那种意思。
我说:我有个疑问,能给予解答吗?
丁琪说:我不会瞒你什么的。
我说:你刻意要的清纯,是为了他吗——为了保证你在他心中的完美。
丁琪猛地从我怀中挣出,呆呆的看着我,眼中凝结着我不曾见过的霜冻。那团霜冻融化成泪汹涌而下,丁琪仍是呆呆的看着我。我躲开她的凝视,说:别哭了,我没别的意思。
丁琪忽然抹去泪水,说:想不到你会说这种话。
我说:我也想不到。
丁琪缓缓褪下所有的衣服,说:这样能使你放心吗?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在公共场所被人追骂的流氓。
我抱起丁琪,放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说:对不起。
丁琪勾住我的脖子,说:你去哪儿?
我说:我还是到别的屋睡吧,我跟小雪要了钥匙。
丁琪又低低哭泣,说:你在羞辱我。
我叹一口气,伸手到兜里去摸烟,兜里空空如也。
我想起我已把它们丢弃,手上的力道瞬间丧失,没了知觉僵在那儿,好像已不属于我的身体。
丁琪说:林树,分手吧。
三十三
不分手行吗?
丁琪说:这样下去迟早会分手的,与其勉强维持到不欢而散的那一天,倒不如现在就断了,至少回忆还是美好的。
我重复着:不分手行吗?
丁琪说:不可能的,猜疑太多。
我说:我错了,我不猜疑了。
丁琪说:不全是你的错,我也在猜疑你。
我说:能避免的。
丁琪说:不可能的,距离太远了。车要开了,你回去吧。
火车铿铿锵锵的启动,一声沉重的叹息,像是在抚慰突然慌张的送别人群。我说:阿琪,我爱你。
丁琪淡淡的笑了笑,关上窗,低下头,头发垂落遮住脸颊,在我本就模糊的眼前拉起一道窗帘。我在原地呆立着,车尾驶过,我发足狂奔,追上丁琪的车厢——这是电影中常见的情节,常被我讥为老套。到此刻我才明白,老套的东西一般都被现实重复的可悲——丁琪双手扶在车窗上,头微微偏着,我大喊:不分手好吗不分手好吗。丁琪缓缓摇头,火车的加速度把我抛下,最后一瞥中,丁琪泪流满面。
丁琪走后,我的睡眠变得简短而可怖,恶梦接连不断,失眠的痼疾复发并且愈演愈烈。我把全部清醒半清醒甚至不清醒的时间都消耗在学习上,我不爱学习,但我需要一种手段夺回思念在我心中占据的失地。那年最后的三个月,我的成绩保持在前五名,不再浮动。我想颓废但我不敢,我怕颓废的闲散,我怕闲散时那揪心的痛。
然而思念总在某些时刻爆裂,我竭力抵抗但只能在它的支配之下给丁琪打电话写信。丁琪从来不接我的电话,她宿舍的人都知道了我们分手的事,开始对我很同情,后来逐渐厌烦,都用同样不客气的腔调对我说丁琪不在。丁琪也从来不回信,我偏执的把寄信的地方由邮筒改为邮局再把平信改为挂号然后到邮局不断的去问为什么信没有寄到,邮局的人很敬业的帮我查询,一次两次多次,直到断定我是个失心疯,再也没有人搭理我。
一天晚上丁琪宿舍的人终于不能忍耐,对我说:以后不要再打电话了行吗?
我说:你让丁琪接电话。
那人说:丁琪不在。
我说:我知道她在,你让她接电话。
那人说:不在就是不在,我挂了啊。
我说:你挂我会再打。
那人说:我拔了电话线。
我说:你能拔多少天?
那人说:你再胡搅蛮缠我就骂了。
我说:丁琪允许你这样做吗?
那人停了一会儿,说:丁琪已经跟你分手了,你还这么缠着不放,不觉得恶心吗?你可能不觉得恶心,但我们确实恶心的受不了了……
听筒从耳边滑开,脑子里嗡嗡震响。电话里的骂声越来越激昂,我摸出烟却掉在地上,捡起来点着,尽我最大的肺活量吸了口烟稍微平静,只听那人说:还不挂电话吗?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喜欢讨骂的人。
我说:丁琪在旁边是吗?不要骗我,我知道的。她不在你不会骂这么狠。
那人顿了顿,说:是。
我说:这是丁琪的意思吗?
那人说:是我的意思,她不反对。
我说:让我跟丁琪说句话好吗?一句就行。
那人的声线变弱,说:他要跟你说句话。
趿拉着鞋的声音由远而近而停,丁琪轻轻的叹息传来,我说:你真的讨厌我到这个地步了吗?
丁琪说:对不起。你还不了解我吗,死心吧。
忙音响起,我挪动麻木的双腿。刚下过雨,地湿路滑,步子有些踉跄。无力稳定重心,我跌倒在地,也无力爬起。在地上躺着我想我了解的丁琪,忽然明白自己的行为很蠢。如丁琪所说,我了解她。丁琪是个固执的人,丁琪做什么都是一阵暴风,丁琪认准了的事就绝不会回头绝没有商量的余地。当初跟我谈恋爱时朋友不赞成老师阻挠但丁琪不顾一切,不顾一切的跟我在一起不顾一切的对我好。现在要结束这段感情,丁琪仍是不顾一切。丁琪从来不顾忌不考虑是否会被伤害是否会伤害,我从中得到过充盈的幸福,也得到了应该的伤痛。丁琪根本没变过,我只是在她的初始状态里糊涂的挥霍着有限的过程。这一发现让我想哭,却没有了泪。晚秋的风已有了冬天的意味,我靠墙站起蜷着身子,望着远处光秃秃的树想:它的风华去的好快,这一年去的也好快。
那夜我的眼发烫,但始终没哭出来,抱着丁琪送我的小熊抽烟到天明。
丁琪的回信到了,那是丁琪写给我的惟一的一封信。那封信已不在了,但我永远也忘不了信中改变我的一些话:我喜欢阳光的味道……你是个太情绪化太激烈的人,你必须学会如何平静的面对生活。……学习是最重要的。你总是用故作的自信逃避自己的不自信,也许你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也没必要在意,但你一定要证明给自己看……或许我们都错了,那就让我们冷静的思考一下错在哪儿……让你的生活变得正常,像别人一样。现实不需要你所谓的特立独行……
这些话在我没有丁琪的复读生活里,成为圣经。



第五部分 孤独哀伤分手(3)

班里每个月都要调整座位,完全按名次排列。班主任把前十名组成一个长方形放在前半段教室的中央。我从未出过那个方阵,身边的人也很少变动。我和他们在一起讨论学习上的问题,发现这种我以前嗤之以鼻的事未尝不是很惬意。长久以来对好学生的反感不翼而飞,不止是由于我也是好学生了,还因为我觉得他们的生活平静,而那正是我在规划奠基的生活。我们有时也闲聊,我听他们口吻鄙夷着谈论坏学生但从不发言,他们问我的意见我只是笑笑。他们认为我的过去和他们的过去一样我予以默认。我不想提过去,苏云灿的传呼我从来不回,他给我写的信我只打开过一封。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不怎么用功稍显蛮横的人常跑来问我题,因为我见了他们总是微笑。有人拍着胸脯说林树有谁欺负你了就找我我给你出气,我说一定依然微笑。我变得对什么都无动于衷都缺乏热情,情绪偶尔失控的时候就抱着那只熊抽烟,看丁琪的照片,忍着泪。不哭,仍是我的原则。
烟越抽越多,觉越睡越少。我本就不佳的健康状况急剧滑坡,扁桃腺的炎症经久不消,导致我经常低烧连绵。夏小雪常强制性的给我量体温,然后逼我吃药,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她的照顾,也不敢感谢。夏小雪最讨厌听我说的就是谢谢。关于我和丁琪分手的事夏小雪只是在听我说时表示了震惊:怎么可能呢?——你别太伤心。便再没说过其他的话,再也没跟我谈起过丁琪,好像丁琪从来就不曾存在,就像当初她绝口不提苏云灿那样。
老姐来看过我两次,在入冬和入夏的时节,给我送过冬和过夏的衣物。老姐说咱爸知道了你在这儿的情况,很高兴。我说是吗。老姐说你怎么笑的那么怪,我说没想到咱爸哪儿都有同学。老爸的高兴物化为人民币,我的拮据景况得到缓解。
我不再刻意的不去想丁琪,对丁琪的想念化作我的世界里四分之三的海,波澜壮阔,深不可测。我常陷入思念无法自拔,尤其当我生病的时候。对抗病痛我就默念丁琪的名字,想象着丁琪就在我身边,想象着我就握着她的手,听她哼着歌儿。这种自欺使得我喜欢上生病,喜欢发烧时模糊的神志,糊涂着我才能感觉到丁琪。我隔上几天就给丁琪写信,写完了就从缝隙间塞进抽屉。那个抽屉的钥匙,被我扔了。
于不经意间我也想起孟憬,一点一滴的理解着他的哀恸。
想起孟憬已连带不起那么多的情仇,过去的就过去了,过去的就过去吧,孟憬在我意识中出现总是伴着苏云灿常唱的郑智化的《游戏人间》的歌词: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反正都是没把握,不必太强求。
感觉时间还是那么飞快,把高考追赶到我面前。六号和七号晚我都没睡着,提着一袋咖啡晕晕乎乎的进了考场。一有困意我就狂喝咖啡在心里狂喊丁琪。不知咖啡和丁琪哪个更能醒脑我一场比一场晕但考的一场比一场顺。七号下午交了英语试卷我笑的很开心,我知道大局已定。当晚我还是睡不着喝了一夜的酒,吐了几次。八号中午我终于倒在床上没了知觉。一直到第三天下午醒来,看见夏小雪巧笑晏晏。
我粗略的估了分,志愿表上只填了北方的N大。夏小雪说:我听大伯说N大在走下坡路呢,你可以选择的学校很多,考虑一下别的吧。
我说:我可以选择北大清华吗?不能。我不敢冒险。说说你所知道的名牌大学。
夏小雪扳着指头数,说了北大说了清华说了F大又说了然后就说了N大和南方的两个大学。
我说:N大的名气还够大,不是吗?足够用来虚荣。
夏小雪说:是。但你为什么不选F大或者南边的。
我说:不喜欢。
夏小雪说:不明白。
我说:你明白的,干吗不直说呢,N大离丁琪最远。
我快要离开阳右的时候,夏小雪来帮我收拾东西。我把那个没有钥匙的抽屉撬开,整理里面堆叠的信。把所有的信装进一个文件袋,抽屉里还剩零碎的几片纸。只有一个纸条上有字。我逐字看了许久,说:小雪,这是你放进去的吧?
夏小雪说:对不起,是我撕下来的,那个时候你刚开始复读,我怕它会影响你的心情。
我说:谢谢你。你都看了?
夏小雪说:看了。你别责怪自己,这事儿也怨不得你。
我说:我一个人抽根烟行吗?
夏小雪走了出去,轻轻把门关上。我点燃那张纸条,就着火点了烟。纸条是孟憬写的,和去年十一我看到的那个纸条是一个整体。孟憬说阳城扫黑把阿伦所在的那个团伙端了,审讯的时候鼓励相互揭发,因此有了许多意外收获。狗咬狗的结果是这个团伙的一些警方没掌握的抢劫盗窃强奸案浮出水面。受害人包括陆葭。
我抽着烟把过滤嘴咬的不成样子。陆葭的事只是他们犯下的那么多案子的不算太起眼的一例。但对于我们,却意味着全部。阿伦神秘的笑容孟憬的避而不见苏云灿的失约一直是我心中的谜,过去我常想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现在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但我却宁愿永远在真相之外游离。
不知不觉烟烧到了手指,一阵剧痛烟蒂掉在脚边我狠狠辗灭。那会儿我很想自己是那个烟蒂。
在阳右的最后一个下午夏小雪说:陪我去人祖庙吧。
人祖庙仍旧是我印象中新鲜脂粉压不住的老态。伏羲和女娲神圣的眼中透出无奈我觉得他们还记得我和丁琪,还记得我们的誓言。
我们在大殿里站着,一个抱着签筒的人过来,依稀是去年见过的眉目。他说:签很灵的,抽一根解解看吧。
夏小雪说:是算命吗?
解签人说:签是算不出命来的,只能给你指条路,靠个人去领悟。
夏小雪拈出一根竹签,也不看,递给解签人。解签人看罢有些不安。夏小雪问道:签不好吗?
解签人说:重新抽吧,这根错了。
夏小雪拿过签,我瞟了一眼,空无一字。夏小雪的甜笑有些发苦,说:没错,就是它了。
解签人把签筒转向我,我说:“夜深风竹敲秋韵”怎么解?
解签人从怀里掏出一本发黄的书,说:是我们庙的签吗?
我说:是,我自己看吧。
找到“夜深风竹敲秋韵”的条目,签词下只写着:
玉楼春
欧阳修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
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我只觉眼前茫茫然除夕夜般的暗,有许多脸孔闪烁如远方缥缈的焰火。孟憬信中的话在我耳边震荡:我们这样迷途,是因为年轻吗?
晚钟悠悠飘来,我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累,双膝一软,拜倒在蒲团上,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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