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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不但存在,而且已存在了很久!
关于武侠小说的起源,一向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从太史公的游侠列传开始,中国就有了武侠小说。”这当然是其中最堂皇的一种,可惜接受这种说法的人并不多。
因为武侠小说是传奇的,如果一定要将它和太史公那种严肃的传记文学相提并论,就未免有点自欺欺人了。
在唐人的小说笔记中,才有些故事和武侠小说比较接近。
《唐人说荟》卷五,张骞的《耳目记》中,就有段故事是非常“武侠”的。
“隋末,深州诸葛昂,性豪侠,渤海高瓒闻而造之,为设鸡肫而已,瓒小其用,明日大设,屈昂数十人,烹猪羊等长八尺,薄饼阔丈余,裹馅粗如庭柱,盘作酒怨行巡,自作金刚舞以送之。昂至后日,屈瓒所屈客数百人,大设,车行酒,马行炙,挫碓斩脍,畏轹蒜齑,唱夜又歌狮子舞。瓒明日,复烹一双子十余岁,呈其头颅手足,座客皆喉而吐之。昂后日报设,先令美妾行酒,妾无故笑,昂叱下,须臾蒸此妾坐银盘,仍饰以脂粉,衣以锦绣,逐擘腿肉以啖,瓒诸人皆掩目,昂于奶房间撮肥肉食之,尽饱而止。瓒羞之,夜遁而去。”
这段故事描写诸葛昂和高瓒的豪野残酷,已令人不可思议,这种描写的手法,也已经很接近现代武侠小说中比较残酷的描写。
但这故事却是片断的,它的形式和小说还是有段很大的距离。
当时民间的小说、传奇、评话、银字儿中,也有很多故事是非常“武侠”的,譬如说,盗盒的红线、昆仑奴、妙手空空儿、虬髯客,这些人物就几乎已经是现在武侠小说中人物的典型。
武侠小说中最主要的武器是剑,关于剑术的描写,从唐时已比现代武侠小说中描写得更神奇。
红线,大李将军,公孙大娘……这些人的剑术,都已被渲染得接近神话,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其中对公孙大娘和她弟子李十二娘剑术的描写当然更生动而传神。
号称“草圣”的唐代大书法家,也曾自言:“始吾闻公主与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
“剑器”虽然不是剑,但其中的精髓却无疑是和剑术一脉相通的,由此可见,武侠小说中关于剑术和武功的描写,并非无根据。
这些古老的传说和记载,点点滴滴,都是武侠小说的起源,再经过民间的评话、弹词和说书的改变,才渐渐演变成现在的这种形式。
第一部分序(2)
《彭公案》《施公案》《七侠五义》《小五义》和《三侠剑》就都是根据“说书”而写成的,已可算是我们这一代所能接触到的最早的一批武侠小说。
可是这种小说中的英雄,大都不是可以令人热血沸腾的真正英雄,因为在清末那种社会环境里,根本就不鼓励人们做英雄,老成持重的君子,才是一般人认为应该受到表扬的。
这至少证明了武侠小说的一点价值……从一本武侠小说中,也可以看到作者当时的时代背景。
现代的武侠小说呢?
我有很多朋友都是智慧很高,很有文学修养的人,他们往往会对我道:“我从来没有看过武侠小说,几时送一套你认为最得意的给我,让我看看武侠小说里写的究竟是什么。”
我笑笑。
我只能笑笑,因为我懂得他们的意思。
他们认为武侠小说并不值得看,现在所以要看,只不过因为我是他们的朋友,而且有一种好奇。
他们认为武侠小说的读者,绝不会是他们那阶层的人,绝不会是思想新颖的高级知识分子。
他们嘴里虽然说要看,其实心里早已否认了武侠小说的价值。
而他根本就没有看过武侠小说,根本就不知道武侠小说写的是什么。
我不怪他,并非因为武侠小说的确给了人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使人认为就算不看也能知道它的内容。
因为武侠小说的确已落入了一些固定的形式。
——一个有志气,“天赋异禀”的少年,如何去辛苦学武,学成后如何去扬眉吐气,出人头地。
这段经历中当然包括了无数次神话般的巧合与奇遇,当然也包括了一段仇恨,一段爱情,最后是报仇雪恨,有情人成了眷属。
——一个正直的侠客,如何动用他的智慧和武功,破了江湖中一个规模庞大的恶势力。
这位侠客不但“少年英俊,文武双全”,而且运气特别好,有时甚至能以“易容术”化妆成各式各样的人,连这些人的至亲好友,父母妻子都辨不出他的真伪。
这种写法并不坏,其中的人物有英雄侠士,风尘异人,节妇烈女,也有枭雄恶霸,荡妇淫娃,奸险小人,其中的情节一定很曲折离奇,紧张刺激,而且很香艳。
只可惜这种形式已写得太多了些,已成了俗套,成了公式,而且通常都写得太荒唐无稽,太鲜血淋漓,却忘了只有“人性”才是小说中不可缺少的。
人生并不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也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
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着重其中丑恶的一面?
第一部分序(3)
我们这一代的武侠小说,如果真是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开始,至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到达巅峰,至王度卢的《铁骑银瓶》和朱贞木的《七杀碑》为一变,至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又一变,到现在已又有十几年了,现在无疑又已到了应该变的时候!
要求变,就得求新,就得突破那些陈旧的固定形式,去尝试去吸收。
《战争与和平》写的是一个大时代中的动乱和人性中善与恶的冲突,《人鼠之间》写的却是人性的骄傲和卑贱,《国际机场》写的是一个人如何在极度危险中重新认清自我,《小妇人》写的是青春与欢乐,《老人与海》写的是勇气的价值和生命的可贵。
这些伟大的作家们用他们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想像力和一种悲天悯人的同情心,有力地刻画出人性,表达出他们的主题,使读者在悲欢感动之余,还能对这世上的人与事看得更深,更远些。
这样的故事,这样的写法,武侠小说也同样可以用,为什么偏偏没有人用过?
谁规定武侠小说一定要怎么样才能算“正宗”!
武侠小说也和别的小说一样,要能吸引人,能振奋人心,激起人心的共鸣,就是成功的!
有很多人都认为当今小说最蓬勃兴旺的地方,不在欧美,而在日本。
因为日本小说不但能保持它自己的悠久传统和独有趣味,还能吸收。
它吸收了中国的古典文学,也吸收了很多种西方思想。
日本作者能将外来文学作品的精华融会贯通,创造出一种新的民族风格的文学。武侠小说的作者为什么不能?
武侠小说既然也有自己悠久的传统和独特的趣味,若能再尽量吸收其他文学作品的精华,岂非也同样能创造出一种新的风格,独立的风格,让武侠小说也能在文学的领域中占一席之地,让别人不能否认它的价值,让不看武侠小说的人也来看武侠小说!
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愿望。
现在我们的力量也许还不够,但我们至少应该向这条路上走去,摆脱一切束缚向这条路上走去。
现在我们才起步虽已迟了些,却还是不太迟!
第一部分白玉美人(1)
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尽妍态,
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
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
这张短笺此刻就平铺在光亮的大理石桌面上,自粉红纱罩里透出来的烛光,将淡蓝的纸笺映成一种奇妙的浅紫色,也使那挺秀的字迹看来更飘逸潇洒,信上没有具名,却带着郁金香的香气,这缥缈而富有诗意的香气,已足够说明这封短笺是谁写的。
接到这封短笺的是北京城的豪富世家公子金伴花,他此刻就坐在桌子旁,那张白净而秀气,保养十分得法的脸,就像是被人砍了一刀似的痛苦地扭曲着,眼睛瞪着这张短笺,就像是瞪着阎王的拘票。
精致的花厅里还有三个人,一个神情威猛须发花白的锦衣老人,背负着双手,在厅中来来回回不停地踱步,也不知踱过多少遍了,所走的路,只怕已可从北京到张家口。另一个颧骨耸起,目光如鹰,阴鸷沉猛的黑衣人,就坐在金伴花身旁,双手轻抚着放在桌上的一对精钢判官笔,干枯、瘦长、骨节凸出的手指,在灯光下看来也像精钢所铸。
这两人面色也是十分沉重,锐利的目光自窗子瞧到门,又自门瞧到窗子,来回瞧个不停。
还有枯瘦矮小,穿着朴素的秃顶老人,却只是远远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他全身上下都瞧不出丝毫特别之处,只有一双耳朵,竟不知怎的不见了,却装着对灰白的假耳朵,也不知是什么铸成的。
锦袍老人走过桌子,拿起那张短笺,冷笑道:“这算是什么?请帖?借条?就凭这一张纸,就想将京城四宝中最珍贵的玉美人取走……”
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未免也将九城英雄瞧得太不值钱了。”
金伴花愁眉苦脸,嗫嚅着道:“但他就凭这种同样的纸,已不知取走多少奇珍异宝了,他说要在子时取走一样东西,谁也休想保存到丑时。”
黑衣人冷冷道:“哦,是么?”
金伴花叹了口气,道:“上个月卷兼子胡同的邱小侯就接到他一封信,说要来取侯爷家传的九龙杯,小侯不但将杯锁在密室中,还请了大名府的高手‘双掌翻天’雀子鹤和‘梅花剑’方环两位在门外防守,可以说是防守得滴水不漏,但是过了时候开门一看……唉!九龙杯还是没有了。”
黑衣人冷笑道:“万老镖头既不是雀子鹤,我‘秃鹰’也不是方环,何况……”
他瞧了那秃顶老人一眼,缓缓接道:“还有天下盗贼闻名丧胆的英老前辈在这里,我三人若是再制不住那楚留香,世上只怕就没有别人了。”
秃顶老人眯起眼睛一笑,道:“西门兄莫要为老朽吹了,自从云台一役后,老朽已不中用了,靠耳朵吃饭的人耳朵被人割去,岂非犹如叫花子没有了蛇耍?”
别人若是如此惨败,甚至连双耳都被割去,对这件事非但自己绝口不提,有人提起,也立刻要拔刀拼命,但他却面带微笑,侃侃而言,还像是得意的很。
那锦袍老人正是京城万胜镖局总镖头“铁掌金镖”万无敌,此刻手捋长髯,纵声笑道:“江湖中人谁不知道秃鹰耳力天下无双,云台一役虽然小败,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装上这对白衣神耳后,耳力只有更胜从前。”
秃鹰摇头笑道:“老了,不中用了,此次若非一心想见识见识这位强盗中的元帅,流浪中的公子,是再也不会重出江湖了。”
金伴花突然笑道:“闻得江湖人言,英老前辈只要听到一人的呼吸之声,便可分辨出那人是男是女,有多大年龄?是何身份?无论是谁,只要他的呼吸声被英老前辈听在耳里,就一辈子再也休想逃掉,无论他逃到哪里,英老前辈都追得到。”
秃鹰眼睛眯得只剩下一线,笑道:“江湖传闻,总有夸张之处。”
只听晚风中隐隐传来更鼓之声,生死判霍然站起,道:“子时到了。”
金伴花冲到墙角,掀开一幅工笔仕女图,里面有道暗门,他开了暗门,瞧见那紫檀雕花木匣还好生生在里面,不禁长长松了口气,转首笑道:“不想三位威名,竟真的将那楚留香吓得不敢来了。”
生死判仰首笑道:“楚留香呀楚留香,原来你也是个……”
突听秃鹰“吁——”的一声,生死判笑声立顿,窗外有个低沉而极有吸引力的语声带笑道:“玉美人已拜领,楚留香特来致谢。”
万无敌箭步冲到窗前,一掌震开窗户,只见远处黑暗中卓立着一条高大的人影,手里托着个三尺长的东西,在月光下看来,晶莹而滑润,他口中犹在笑道:“戌时盗宝,子时才来拜谢,礼数欠周,恕罪恕罪。”
金伴花早已面无人色,颤声道:“追!快追!”
烛影摇红,风声响动,生死判万无敌已穿窗而出。
秃鹰沉声道:“那真是玉美人?”
金伴花跺脚道:“我瞧得清楚不会错的。”
跺脚之间,人也跃出,原来这世家公子,武功竟也不弱。
秃鹰却微微摇头,冷笑道:“别人会中你的计,但我……哼!”
眼睛盯着那紫檀木匣,一步步走了过去。
突听身后“当”的一声巨响,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原来他白衣神耳乃合银所铸,传声之力特强,这一声大震,直将他耳膜都快震破,他对这双神耳从来最是得意,委实做梦也未想到还有这点要命的坏处,大惊之下,凌空一个翻身,双掌已连环击出,但身后哪有人影。
只听窗外又是“当”的一声,秃鹰双足往后一蹬,身影飞扑而出,窗下“嗡嗡”之声犹自不绝,却是面铜锣。
秃鹰面色立刻惨变,失声道:“坏了!”
疯狂般转身跃回窗内,只见那紫檀木匣还是安然无恙,但另一扇窗子的窗帘,却在不住飘动。
秃鹰石头般怔住在那里,面上的神情极是奇特,也不知究竟是哭是笑,口中不住喃喃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果然厉害,但你也莫要得意,你语声既已落在我耳中,就总有一天被我找着的。”
身后风声嗖嗖,万无敌、生死判、金伴花已接连掠回,万无敌手里抱着个三尺长的玉雕美人,笑道:“原来那竟是在骗人,这玉美人是假的。”
生死判道:“虽是假的,好歹也值几两银子。这叫做偷鸡不着蚀把米,堂堂盗帅,今夜也算栽跟斗了。”
秃鹰双目失神地瞧着那紫檀木匣,喃喃道:“这是假的,真的呢?”
金伴花面色又变,颤声道:“真……真的自然在……在匣子里。”
嘴里说,人已冲了过去,打开匣子。匣子里哪里有什么玉美人,金伴花惊呼一声,晕了过去。
万无敌过去一瞧,只见匣子里赫然又有张淡蓝的纸笺,发出同样缥缈而浪漫的香气,同样挺秀的字迹写着:
公子伴花失美,
盗帅踏月留香。
第一部分白玉美人(2)
现在,他舒适地伏在甲板上,让五月温暖的阳光晒着他宽阔的,赤裸着的,古铜色的背。海风温暖而潮湿,从船舷穿过,吹起了他漆黑的头发,圣宝的手臂伸在前面,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握着的是个晶莹而滑润的白玉美人。
他却似已在海洋的怀抱里入睡。
这是艘精巧的三桅船,洁白的帆,狭长的船身,坚实而光润的木质,给人一种安定、迅速、而华丽的感觉。
这是初夏,阳光灿烂,海水湛蓝,海鸥轻巧地自船桅间滑过,生命是多彩的,充满了青春的欢乐。
海天辽阔,远处的地平线已只剩下一片朦胧的灰影,这里是他自己的世界,绝不会有他厌恶的访客。
船舱的门是开着的,舱下不时有娇美的笑声传来。
然后,一个美丽的少女走上甲板,她穿着件宽大而舒服的鲜红衣裳,秀发松松地挽起,露出双晶莹、修长的玉腿,赤着纤秀的,完美无疵的双足,轻盈地走过甲板,走到他身旁,轻轻用足趾去搔他的脚心。面上绽开了甜蜜妩媚的微笑,就好像百花俱在这一刹那间开放。
他缩起腿,轻叹道:“甜儿,你难道永远不能安静一会儿么?”
语声低沉,充满了煽动的吸引力。
她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终于猜错了。”
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阳光,便照在他脸上。
他双眉浓而长,充满粗犷的男性魅力,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又是那么秀逸,他鼻子挺直,象征着坚强、决断的铁石心肠,他那薄薄的,嘴角上翘的嘴,看来也有些冷酷,但只要他一笑起来,坚强就变作温柔,冷酷也变作同情,就像是温暖的春风吹过了大地。
他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眨着眼睛笑了,目中闪动着顽皮、幽默的光芒,却又充满了机智。
他眨着眼睛笑:“李红袖姑娘,看在老天的分上,你莫要也变得如此调皮好么,有了个宋甜儿,我难道还不够受?”
李红袖笑得弯了腰,却忍住笑道:“楚留香少爷,除了宋甜儿外,别人就不能顽皮么?”
楚留香拍着身旁的甲板,道:“乖乖地坐下来,陪我晒晒太阳,讲个故事给我听,要开心的故事,要有快乐的结局,这世上的悲惨之事已够多了。”
李红袖咬着嘴唇,道:“我偏不坐下来,偏不讲故事,我也不要晒太阳……这见鬼的太阳,晒得人头晕,我真不懂你为什么喜欢太阳?”
她说“偏不坐下来”时,人已坐了下来,她说“不要晒太阳”,却已在阳光下伸展了双腿。
楚留香笑道:“晒太阳有什么不好?一个人若能多晒晒太阳,就不会做卑鄙无耻的事,无论是谁,在这么可爱的阳光下,都想不出坏主意来的。”
李红袖眼波流转,道:“我现在就正在想个坏主意。”
楚留香道:“你正在想该使个什么法子让我爬起来去做事,是么?”
李红袖格格娇笑道:“你真是个鬼,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她笑声渐渐停止又道:“但你也真该起来做做事了,自从京城回来后,你就连动都不想动,再这样懒下去,你就要变成流氓了。”
楚留香故意叹了口气,道:“你真像我小时读书的老师,只少了两撇胡子。”
李红袖狠狠瞪了他一眼,楚留香展颜一笑,又道:“这次在京城,我可真见识了不少那些所谓成名英雄的嘴脸,除了秃鹰那老头儿还有两下外,别人全是饭桶,那‘生死判’崔能据说武功不弱,手中一对判官笔,据说能打遍人身二百一十八处穴道,但我就从他身旁掠过,他却依然在做梦似的。”
李红袖撇着嘴道:“楚大少爷的轻功天下无双,江湖中人谁不知道……但楚大少爷,你的牛已吹完了么?”
楚留香道:“吹完了,李姑娘有何吩咐?”
李红袖道:“我先说几件事给你听。”
她自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个小小的簿子,一面翻看,一面吟着道:“上次你从济南取来的一批货,已卖了三十万两,除了救济‘龙虎镖局’王镖头遗孀的一万两,趟子手张、赵两人家眷各五千两外,还替黄秀才付了一千两丧葬费,又替赵国明付了一千五百两喜酒聘礼、替郑……”
楚留香叹道:“这些事我难道不知道么?”
李红袖白了他一眼,道:“总之,三十万两都已分配出去了,你自己田庄里收来的五万两,我也替你用出去四万。”
楚留香苦笑道:“姑娘,你难道不能为我多留些么?”
李红袖道:“你享受得还不够?江湖中已有不少人在说你的闲话了,别人可不知道你花的都是你自己的,都说你假公济私……”
楚留香皱眉道:“别人如何说和咱们又有何关系?人活在世上,为什么不能享受享受?为什么老要受苦?你怎的也变得俗了?”
李红袖嫣然一笑,道:“我可没有要你受苦,我只是……”
突听舱下唤道:“你两个系处倾乜野啷?唔想吃饭啦?”
南国姑娘甜美的言语,听来当真别有一种风情,别有一番滋味,李红袖却高举了双手,笑道:“老天,她难道不能说说别人听得懂的话么?”
楚留香笑道:“你也莫要怪她,她辛辛苦苦做了饭菜,却没人去吃,也难怪她生气,人一生气时,家乡话就出来了。”
他像是根本没有动,却已拉着李红袖站了起来。
李红袖故意娇嗔道:“你什么事都向着甜儿,所以她才会……”
一句话未完,脸色突然变了,失声道:“你瞧,你瞧那是什么?”
第一部分白玉美人(3)
阳光照耀的海面上,竟漂来了一个人——
一具死尸。
楚留香一转身已到了船舷旁,抄起条绳索,打了个活结,轻轻一抛,长绳便像箭一般笔直地飞了出去。
长绳也似长着眼睛,不偏不倚,套着了尸体。
这尸体穿的是昂贵的锦缎衣裳,腰畔挂着翡翠的鼻烟壶,黝黑的脸已被海水泡得浮肿起来。
楚留香将他平放在甲板上,摇头道:“无救了。”
李红袖却瞧着这尸体的一双手,他左手的中指与无名指上,套着三个奇特的精钢乌金戒指。
那只右手虽没有戒指,却有戴过戒指的痕迹。
李红袖皱眉道:“七星飞环!这人莫非是‘天星帮’的门下?”
楚留香道:“非但是天星门下,此人正是‘天星帮’的总瓢把子,‘七星夺魂’左又铮,但‘天星帮’一向盘踞在皖南,不知他怎会死在这里?”
李红袖道:“他身上没有伤痕,莫非是淹死的?”
楚留香摇了摇头,解开他衣服,只见他左胸第五根肋骨下,“乳根”与“期门”穴之间,赫然留着个紫红掌印。
李红袖叹了口气,道:“瞝砂掌。”
楚留香道:“瞝砂掌一门近年虽然人才鼎盛,门下弟子号称已有一百七十多个,但能置‘七星夺魂’于死地的,最多也不会超过三个。”
李红袖道:“嗯,冯、杨、西门……这三人武功只怕是要比左又铮强些。”
楚留香道:“瞝砂门与天星帮可有什么恩怨?”
李红袖想了想,道:“三十七年前天星帮的刑堂香主,娶了当时瞝砂掌门人冯风的二女儿,两年后这位冯姑娘突然死了,冯风曾亲赴皖南兴师问罪,后来虽查明他女儿实是急病而死,但两家却从此不相往来。”
楚留香道:“还有呢?”
李红袖道:“二十六……也许是二十五年前天星帮更劫了瞝砂门弟子所保的一趟镖,那时正值冯风病故,瞝砂门重选掌门的时候,所以这件事直拖了一年,后来天星帮劫镖的弟子虽也曾登门负荆,但镖银却始终未曾送还。”
她将这些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武林故事娓娓道来,竟是像在叙说着自己身边的家常琐事似的。
楚留香微笑道:“你的记忆的确从来不会令人失望……但这些事都已事过境迁,而且也算不得是什么深仇大恨,瞝砂门想来不会为了这种事将左又铮一路追踪到这里,再下毒手,这其中必定另有缘故。”
突然一个少女自舱下冲了上来,娇嗔道:“你两个究竟系处做乜野啷?”
她也穿着件宽大的衣裳,却是鹅黄色的,也露出一双淡褐色的,均匀美丽,线条柔和的玉腿。
她漆黑的头发梳了两根长长的辫子,长长的辫子随着玲珑的娇躯不住荡来荡去,淡褐色的瓜子脸,配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显得又妩媚,又俏皮,她脸上本在故意装作娇嗔,但瞧见这死尸,突然惊呼一声,扭转头就跑,跑得比来的时候还要快得多。
李红袖笑道:“甜儿无论做什么事胆子都很大,但只要一瞧见死人,就骇得要命,所以我常说活人谁也制不住她,只有死人才制得住她。”
楚留香凝注着海天深处,缓缓道:
“你等着瞧吧,今天要从那边漂来的死人,绝不止这一个。”
李红袖眼波转动,还未说话,只见舱门里已伸出一双纤秀的手来,手里托着个大盘子。
盘子里有两只烤得黄黄的乳鸽,配着两片柠檬,几片多汁的牛肉,半只白鸡,一条蒸鱼,还有一大碗浓浓的番茄汤,两碗腊味饭,一满杯紫红的葡萄酒,杯子外凝结着水珠,像是已过许久。
宋甜儿那甜笑的语声却在舱门里唤道:“喂,快点来了呀!”
李红袖笑道:“我听不懂,你为什么不自己送上来?”
宋甜儿啐道:“小鬼,你听不懂怎会知道我要你来拿?”
她说的纯粹的京片子,但嘟嘟哝哝,软语娇柔,却别有一番情趣,李红袖拍掌娇笑道:“来听呀,我们的甜姑娘终于说出了官话。”
第一部分海上浮尸(1)
船已下锚,就这样停泊在水上。
楚留香小心地将柠檬汁挤在鸽子上,刚吃完了一只鸽子,喝了半杯酒,海上果然又漂来了一具尸体。
这尸体身穿着件朱红色的短袍,长仅及膝,面容虽经海水久泡,但看来仍是白白净净,年纪也只有四十左右,颔下虽留着微须,眼角却无皱纹,他左掌也是修长白净,但一只右掌,却是粗糙已极,筋骨凸现,几乎比左掌大了一倍,摊开掌心,竟和衣服同样颜色。
李红袖一双明媚的眼波却瞧直了,吃惊道:“想不到这人竟会是‘杀手书生’西门千。”
楚留香叹道:“他杀死了左又铮,自己竟也死在别人手上。”
李红袖喃喃道:“但又是谁杀了他?”
她说完了话,已瞧见这西门千喉结下的创口,鲜血已被海水冲净,灰白色的皮肉向两旁翻卷。
李红袖吁了口气,道:“这是剑伤。”
楚留香道:“嗯!”
李红袖道:“这剑伤才不过一寸,天下武林,只有‘海南’与‘崂山’两大剑派的弟子,才会使用这么窄的剑。”
楚留香道:“不错。”
李红袖道:“海南与崂山两派,距离这里虽都不远,但崂山派的剑法传道家正宗,平和博大,这西门千被人一剑贯穿咽喉,想必是剑法以辛辣诡谲见长的海南剑客门下所下的毒手……这倒更奇怪了。”
楚留香皱眉道:“奇怪?”
李红袖道:“海南剑派与瞝砂门非但无冤无仇,而且还颇有渊源,八年前瞝砂门被闽南七剑围攻时,海南派还曾经不远千里赶去相助,但如今海南剑派的高手却杀了瞝砂门的长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真教人不懂?”
楚留香喃喃道:“左又铮无缘无故死在西门千手中,西门千又糊里糊涂死在海南派门下……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
李红袖嫣然一笑,道:“你可是又想管闲事了?”
楚留香笑道:“你不是正在说我太懒了么?我正好找些事做给你瞧瞧。”
李红袖道:“但这件事看来牵连必定甚广,必定十分凶险,而蓉姐这两天又在病着,我看咱们还是别管这件事吧!”
楚留香微笑道:“越是凶险的闲事,管起来才越有趣,牵连越广的秘密,所牵连之物价值也必定极高,这种事我能不管么?”
李红袖叹道:“我知道你若不将这秘密揭破,是连觉也睡不着的,唉!你呀,你生下来好像就是为了管别人闲事的。”
她忽又展颜一笑,道:“幸好这件事正如大海里捞针,到现在为止,还一点头绪都没有,你想管这闲事,只怕也管不上。”
楚留香微笑道:“你等着瞧吧,头绪自然会越来越多的。”喝了口酒,又撕下条鸡腿,倚在船舷上大嚼起来。
李红袖苦笑道:“我真佩服你的胃口,现在还能吃得下东西。”她也不知不觉走到船舷,向海天深处凝睇。
第一部分海上浮尸(2)
海上果然又漂来具死尸,竟赫然是个黑面虬髯的绿袍道人,身形魁伟高大。四肢虽早已冷却,但手里仍紧紧握着截断剑,剑身狭长,仍在闪着光,碧森森的剑光,照着他一颗发髻蓬乱的头颅。
他头顶竟已劈成两半。
就连李红袖都转过脸去,不忍再瞧。
楚留香道:“果然是海南派的门下。”
李红袖道:“你……你认得他?”
楚留香缓缓道:“此人便是海南三剑中的灵鹫子,他剑法之狠毒,当今天下武林,只怕极少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李红袖叹道:“他一剑贯穿了别人的咽喉,不想自己脑袋也被别人砍成两半。”
她忍不住还是回头瞧了一眼,又道:“瞧这情况,那人一剑砍下时,他必定已无可闪避,是以只有迎剑招架,谁知那人一剑非但砍断了他的长剑,余力所及,竟将他头也砍成两半,海南指剑俱是海底寒铁精炼而成,这人一剑竟能将之砍断,唉……好锋利的剑,好沉重的剑。”
楚留香道:“你怎知他对头也使的是剑?”
李红袖道:“当今武林的刀法名家,又有谁能将剑法如此辛辣狠毒的灵鹫子逼得连躲闪都不能躲闪……海南剑派素无硬拆的招式,他若不是被逼无奈,又怎会迎剑去招架别人迎头砍下的一刀。”
楚留香点头道:“不错,刀法之变化,的确不如剑法灵巧迅急,使刀的人若想将使剑的人逼得无可闪避,的确是难而又难。”
他微微一笑,接道:“但你莫非也会忘记一个人么?”
李红袖眼睛一亮,笑道:“你说的若是‘无影神刀’札木合,你就错了。”
楚留香道:“为什么会错?”
李红袖道:“札木合号称中土刀法第一名家,刀法之快,无形无影,他一刀砍下时,灵鹫子也许还未瞧清是由何处来的。自然只有迎剑招架,而札木合使的一柄‘大风刀’,乃海内十三件神兵利器之一,也足以砍断海南指剑。”
楚留香道:“这岂非就是了么?”
李红袖笑道:“但你莫要忘了,札木合纵横戈壁大沙漠已有三十年,号称‘沙漠之王’,又怎会远来这里?”
楚留香缓缓笑道:“你说不会,我却说会的。”
李红袖眨着眼睛,道:“你可要和我赌一赌?”
楚留香道:“我不和你赌,因为你输定了。”
只听船舱下一个人甜笑道:“你们赌吧,谁输了谁帮我洗半个月的碗。”
李红袖笑骂道:“小鬼,你在偷听。”
宋甜儿格格笑道:“我虽然不敢看,听却敢听的。”
李红袖转向楚留香,道:“喂!你瞧瞧这小鬼,打得好精明的算盘,天下的便宜都被她一个人占尽了。”
楚留香倚着船舷出神,竟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
李红袖走过去,道:“你在等什么?等那札木合?”
楚留香道:“也许……”
李红袖笑道:“你等不着的,这‘沙漠之王’不会来的,纵然来了,也没有人能杀得死他——能杀得死他的人,也就不会杀他了。”
楚留香道:“西门千与左又铮素少来往,为何杀了左又铮?灵鹫子与西门千毫无冤仇,为何要杀死西门千?札木合与灵鹫子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远在海角,更是毫无关系,又为何要杀死灵鹫子?”
他叹了口气,接道:“可见世上有许多事,是完全说不定的。”
这时日已偏西,自从发现第一具尸体到现在,已过了两个多时辰,甲板上已躺着三具尸体。
而第四具尸体果然又来了。
别的尸体在水上都是载沉载浮,这具尸身却如吹了气的皮筏似的,整个人都完全浮在水上。
别的尸体李红袖至少还敢瞧两眼,但这具尸体,李红袖只瞧了一眼,全身都起了悚栗,再也不敢瞧第二眼了。
这尸体本来是胖是瘦,楚留香完全瞧不出,只因这尸体全身都已浮肿,甚至已开始腐烂。
这尸体本来是老是少,楚留香也已瞧不出,只因他全身鬓毛头发,竟赫然已全部脱落。
他眼珠已涨得爆裂而突出,全身的皮肤,已变成一种令人恶心的暗赤色,楚留香再也不敢沾着一根手指。
李红袖颤声道:“好厉害的毒,我去叫蓉姐上来瞧瞧,这究竟是什么毒?”
楚留香道:“这毒蓉蓉也认不出的。”
李红袖道:“你又在吹了,你武功虽不错,但若论暗器,就未必比得上甜儿,若论易容术和下毒的本事,更万万比不上蓉姐。”
楚留香笑道:“但这人中的并不完全是毒。”
李红袖吃吃笑道:“不是毒药,难道是糖么?”
楚留香道:“也可以算是糖……糖水。”
李红袖怔了怔,道:“糖水?”
楚留香道:“这便是天池‘神水宫’自水中提炼出的精英,江湖都称之为‘天一神水’,而‘神水宫’门人且都称之为重水。”
李红袖动容道:“这真的就是比世上任何毒药都毒的‘天一神水’?”
楚留香道:“自然是真的,据说这‘天一神水’一滴的分量,已比三百桶水都重,常人只要服下一滴,立刻全身爆裂而死!”
他叹了口气,接道:“而且这‘天一神水’无色无臭,试也试不出异状,所以连这‘沙漠之王’,都难免中了暗算。
李红袖道:“这……这人就是札木合?”
楚留香道:“嗯!”
李红袖道:“他已变成这个样子,你怎么还能认得出他?”
楚留香道:“他身穿的虽是寻常服色,但脚下却穿着双皮靴,显见他本是游牧之民,他身上皮肤虽细嫩,但面上却甚粗糙,显然是因为他来往沙漠,久经风尘之苦,他腰畔虽有佩刀的钢环,但刀和刀鞘却全都不见了,显然是因为他使的乃是宝刀,所以才被人取去了。”
他缓缓接道:“有了几点特征,自可说明他就是那‘沙漠之王,无影神刀’札木合了。”
李红袖叹道:“我看你可以改行去做巡捕了,那你办起案子来,想必要比那天下第一名捕‘秃鹰’还要厉害得多。”
楚留香一笑又道:“还有,他身上挂着面银牌,上面刻着的是只长着翅膀的飞骆驼,我若再瞧不出他是沙漠之王,就真是呆子了。”
李红袖也忍不住“扑哧”一笑,道:“你真是一个天才儿童。”
但她笑容立刻消失,皱眉道:“这件事竟将‘沙漠之王’与‘神水宫’门下引动,可见关系必定不小,而此刻连‘沙漠之王’都死了,可见……”
楚留香截断了她的话,笑道:“你又想劝我罢手,是么?”
李红袖轻叹道:“我也不想劝你罢手,只望你能小心一些就是了。”
楚留香凝望着天上一朵白云,微笑道:“闻得‘神水宫’门下,俱是人间的绝色,却不知比起咱们的三位姑娘来又如何?”
李红袖摇头苦笑道:“你难道永远不能规矩些么?”
第一部分海上浮尸(3)
这一次只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海上还是没有动静。
李红袖悠悠道:“你只怕等不着了。”
楚留香道:“若再没有人死,那么,这件事要着落在‘神水宫’使者身上,这些人若是在争夺这件宝藏,那么,这宝藏便落在‘神水宫’使者手上。”
李红袖道:“若是有死人呢?”
楚留香道:“无论还有多少人死,只要瞧最后一个人是死在谁手上,就有线索可寻。”
李红袖道:“这些高手难道真会为了争夺宝藏而死?”
楚留香笑道:“人为财死,这些人总也是人呀!”
李红袖极目远眺,缓缓道:“能引动这许多绝代高手贪心的宝藏,想必一定惊人得很。”
这件事的确越来越有趣了,她眼睛里也在闪着光。
舱下的宋甜儿又叫道:“你两个知唔知蓉姐有个表姑入佐‘神水宫’?”
楚留香道:“哦,蓉蓉竟有个表姑是‘神水宫’门下么?这两天她身子不知道是否已好些?不知道是否还在流鼻涕?”
李红袖笑道:“你可是要她上来?”
楚留香道:“算了,伤风的人,还是多躺躺的好。”
只听一人柔声道:“没关系,我的病反正已快好了,只要听见你说这句话,我……”
又听得宋甜儿大声道:“蓉姐不要上他的当,他知道你来了,所以才故意说些关心你的话让你听。”
那温柔的语声笑道:“就算是故意说的,只要他说出来,我就很开心了。”
一个窈窕的人影,随着语声飘飘走了上来。
她穿着件柔软而宽大的长袍,长长地拖在甲板上,盖住了她的脚,满天夕阳,映着她松松的发髻,清澈的眼波,也映着她那温柔的笑容,她看来就像是天上的仙子,久已不食人间烟火。
李红袖跺脚道:“蓉姐,风这么大,你何必上来?小心又病倒在床上爬不起来,又害得我们这位多情的公子拿我们出气。”
苏蓉蓉嫣然道:“上面这么热闹,我还能在舱里耽得住么,何况,我也想瞧瞧,是不是真的会有‘神水宫’使者到这里来?”
她手里拿着件厚绒的衣服,轻轻披在楚留香身上,柔声道:“晚上冷,小心着凉。”
楚留香含笑叹道:“你总是只知关心别人,却不知道自己……你若有一分关心自己,又怎会病倒?”
李红袖撇了撇嘴,道:“是呀!像我们这些不生病的人,都是从来不关心他的。”
苏蓉蓉拍了拍她的脸,笑道:“这么多心,人容易老的。”
李红袖一把抱住了她,格格笑道:“我真是个又会多心,又会吃醋的小坏蛋,蓉姐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苏蓉蓉纤细的身子,竟被她抱了起来。
就在这时,第五具尸体漂来了。
严格说来,这已不能算是“壹”具尸身——这尸身的左面,赫然竟已被人连肩带臂削去一半。
幸好,她的脸还是完整的,还可瞧得见她娟秀而美好的面容,这残忍的杀人者,似乎也不忍破坏她的美丽。
她身上穿着的是件美丽的纱衣,腰间系着根银色的丝带,纤美的脚上,穿着双同样质料的银色鞋子。
此刻,只剩下半件的纱衣已被血染,若不是那丝带,只怕已为海水冲脱——饶是如此,她身子看来也已几乎是完全赤裸的。
苏蓉蓉扭转了头,美丽的眼睛里已满是泪水。
李红袖也闭起了眼睛,道:“蓉姐,你看他是不是‘神水宫’门下?”
苏蓉蓉黯然点了点头。
楚留香叹道:“这样的美人,是谁忍心向她下如此毒手?”
李红袖道:“下这毒手的人,自己也死了。”
楚留香道:“你是说札木合?”
李红袖道:“自然是札木合,除了他外,谁有这么快的刀?”
楚留香道:“嗯!”
李红袖道:“札木合发觉自己中毒,临死前拼尽余力,给了她一刀,他自然是满怀愤恨,所以这一刀才会这么毒,这么重。”
楚留香悠悠然道:“听来倒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李红袖叹了口气,道:“现在,所有的线索都已断了,咱们也没有事了。”
楚留香道:“没事了么?”
李红袖道:“人已全都死光了,还有什么事?”
楚留香道:“你以为她真是死在札木合之手?”
李红袖眼波一转,道:“难道不是?”
楚留香笑道:“你莫忘了,札木合死后,他的‘大风刀’已落在别人的手上,这人拿了‘大风刀’,杀死了她,正是要别人以为这件事已完全结束了。”
李红袖失声道:“呀!不错。”
楚留香缓缓道:“他既要别人认为此事结束,那么,此事就必定没有结束,在我说来,这件事还未开始哩!”
苏蓉蓉突然道:“这件事,他是不愿别人插手的,是么?”
李红袖道:“那么,他为何不将这些尸身完全毁去,别人若是根本瞧不清这些尸体,又怎能插得了手?”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这些人全都是江湖中的知名之士,而且甚至可说已有宗主的身份,他们若是突然一起失踪了,他们的门人子弟,会不去追查明白么?”
苏蓉蓉皱了皱眉,道:“所以……”
第一部分天一神水(1)
楚留香道:“所以他才要这样做,教别人以为这五人乃自相残杀而死,而且都死光了,这样,他们的门人子弟连报仇的对象都没有,还查什么?”
李红袖轻叹道:“但他却未想到,这世上还有个专门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楚留香笑道:“他只怕实在没有想到。”
李红袖道:“但‘他’究竟是谁?每个人都可能是‘他’……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没有了,你要查,岂非真的像是要在海里捞针?”
楚留香道:“不错。”
身子突然飞起,向海水中跃了下去。
李红袖大声道:“你要干什么?”
楚留香笑道:“捞针去。”
只听“扑通”一声,他身子已像鱼似的在海中消失了。被夕阳映成金红的海水,甚至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李红袖跺脚道:“蓉姐,你……你也不管他。”
苏蓉蓉幽幽道:“这世上,有谁能管得住他?”
蓉蓉寻了块很大的帆布,将五具尸体都盖住了。
宋甜儿这才敢走上来。
她右手提了盏制作精巧的灯,左手提了篮果子。
星光渐渐升起,海水亮得像是缎子,她们舒服地坐在轻凉的海风中,心里可一点也不觉得舒服。
有五个陌生人的尸体在旁边,没有人能感觉舒服的。
楚留香已去了很久,远处海面,有点渔火,就像是海上的星光,李红袖呻吟地笑了一声道:“我只希望他若要被人当做鱼捉去就好了。”
宋甜儿嘻嘻笑道:“如果有人将他当鱼捉去,那个人一定系你哥哥。”
李红袖瞪了瞪眼睛,道:“有件很奇怪的事,我总是不懂,苏州话明明最好听了,蓉姐却不肯说,广东话明明像鸟叫,但有人偏偏要讲。”
宋甜儿扮了个鬼脸,笑道:“我知道你唔中意听,所以偏要讲,气死你。”
话未说完,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在甲板上又叫又跳,一样东西滑出了她的袖子,那是条鱼。
李红袖拍手大笑道:“妙极妙极,总算有人替我出气了。”
只见楚留香不知何时已笑嘻嘻站在那里,左手抓着条鱼,右手里本也有条鱼,却已在宋甜儿的领子里。
宋甜儿脸都吓白了,跺着脚去拧他。
楚留香笑道:“刚刚我瞧见了一个你最想见的人,你若拧疼了我,我就不说了。”
宋甜儿去拧他的手已搂住了他的脖子,道:“快说是谁?”
楚留香眨着眼睛,他的眼睛就像是海上的星光。
他笑着道:“你最想见的人是谁?当今天下,谁的琴弹得最好?谁的画画得最好?谁的诗做得令人销魂?谁的菜烧得妙绝天下?”
他话未说完,李红袖已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说的是那‘妙僧’无花。”
宋甜儿拉住楚留香的手,道:“你真的瞧见他了?他在哪里?”
楚留香笑道:“他一个人坐在条船上,像是在吟经,又像是在做诗,我突然自水中钻出来时,他那脸色只可惜你们没有瞧见。”
宋甜儿道:“你认识他?”
楚留香道:“我只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我和他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第二次,我和他下了五天五夜的棋,第三次,我和他说了七天七夜的佛。”
他笑着接道:“说佛我自然说不过他,但喝酒他却喝不过我。”
李红袖忍不住道:“下棋呢?”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说和了,但这个和尚偏偏不肯。”
李红袖格格笑道:“除了喝酒打架外,你只怕什么都比不过人家。”
楚留香正色道:“胡说,至少吃饭我比他吃得多些。”
李红袖笑得直不起腰来。
宋甜儿直拉他衣袖,道:“你怎么不请他来坐坐?”
楚留香道:“他本要来的,但我刚对他说这里有几个女孩子想见他,他就像是只中箭的兔子般跑走了。”
宋甜儿嘟起嘴,道:“但已经系和尚,怕女仔做乜野?”
楚留香笑道:“就因为是和尚才怕,他若不是和尚也就不怕了。”
李红袖娇笑道:“他若不是和尚,我保险他来得比兔子还快。”
苏蓉蓉温柔笑道:“我听说此人乃是佛门中的名士,不但诗、词、画、书样样妙绝,而且武功也可算是高手。”
楚留香道:“岂止是高手,简直可说是少林弟子中的第一高才,只可惜他……他实在太聪明了,精通的实在太多,名也实在太大,是以少林天湖大师册立未来的掌门时,竟选了个什么都比不上他的无相。”
李红袖道:“像他这样的人,对这种事想来是不会在意的。”
楚留香拊掌道:“不想李红袖竟是孙无花的红颜知己。”
苏蓉蓉道:“他自然不会和这件事有丝毫关系,你还瞧见别的人么?”
楚留香道:“这些尸体都是从东面漂来的,东面海上的每一条船,我都瞧过了,除了无花外,只有一条船是武林中人。”
苏蓉蓉道:“什么人?”
楚留香道:“那条船上是‘丐帮’的四大护法,四大长老,以及他们新任的帮主,你可知道任老帮主去年已死了,新任帮主你猜猜是谁?”
苏蓉蓉道:“谁?”
楚留香笑道:“你再瞧瞧看,他是我的朋友,酒量和我差不多,饭量也和我差不多,有一天,还为你画了幅像。
苏蓉蓉笑道:“就是他。”
苏蓉蓉嫣然道:“他居然会做丐帮帮主,可见江湖中风气已改,不再以老成持重为美,也不再讲究年龄大小,已开始注重人的才气,这倒是可喜可贺的事。”
李红袖道:“南宫灵自然也不会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所以……”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也没法子了。”
苏蓉蓉柔声道:“你没法子最好,我也不想多管这种闲事。”
楚留香瞪着那块帆布,道:“你们想想,这五个人是否有什么共同之点,譬如说……”
李红袖道:“譬如说,他们都是人。”
楚留香苦笑道:“除了这一点外,再没有别的了么?你再想想。”
苏蓉蓉盈盈站起来,道:“你们要想下舱去想,我去为你们泡壶浓茶,你们想上一夜也没有关系,但谁也不准坐在这里吹风了。”
第一部分天一神水(2)
船舱建造得精巧而华丽,绝没有一寸地方浪费,也绝没有一件东西让人瞧不顺眼的。
走下楼梯,是间精致的起居室,灯光慢慢照下来,这黝黑的船舱里渐渐有了光亮。走在前面的楚留香,突然停住了脚,就好像突然被一根钉子钉在地板上,再也动不得了。这舱中竟有了人,女人!
只见她背向着门,坐在楚留香平日最喜欢的椅子上,从后面望过去,只瞧见高挽的云髻和一只手,那是只绝美的手。
此刻,这手上拿着只杯子,杯子里倒的是楚留香平日喜欢喝的酒——她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楚留香、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四个人都怔在地板上,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这女子是何时进来的,他们竟全不知道。
也许,她是在楚留香已下海时进来,但能瞒得过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的耳目,这本事可也不小。
只听一个优美但冷漠的语声缓缓道:“进来的,可是‘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道:“不错,在下可是走错门了?”
那女人冷冷道:“你没有走错,这是你的地方。”
楚留香笑道:“既然是我的地方,姑娘你却又怎会坐在这里?”
那女子道:“因为我高兴。”
楚留香大笑道:“这理由不错,实在不错。”
那女子道:“此外,我还听说楚留香对女子是从来不会拒绝的。”
她突然转过椅子,面对着楚留香。灯光,就照着了她的脸。
若说世上有一种女子的脸能使男人停止呼吸,那么就是这女子的脸了,若世上有一种女子的眼波能使男人的心跳停止,也就是这女子的眼波,现在,这双眼波正凝注着楚留香。她悠悠道:“现在,这理由够好了么?”
楚留香讷讷道:“不错,这理由突然变得够好了,太好了。”
他眼光终于能自这女子脸上移开,才发现她穿的是雪白的轻纱长袍,才发现她腰间束着银色的丝条。
那女子缓缓道:“现在,你只怕已知道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了。”
楚留香叹道:“我宁可不知道。”
那女子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世上若有我不愿打交道的女孩子,那就是‘神水宫’门下。”
那女子突然站起来,转了个身,自架上取下了银壶,又满满倒了杯酒,楚留香心痛地叹了口气,道:“我很想知道,你到这里来,除了喝酒外,还有什么别的事?”
他一面说,一面拉过那张椅子,赶紧坐下来。
那女子侧着头,盯着他的脸,一字字道:“傲慢、无礼、冷酷,但却也有一两点能令小姑娘着迷的地方……你果然和传说中的样子分毫不差。”
楚留香道:“多谢……却不知道江湖传说中有没有提到我另一件事?”
那女子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若有陌生的女子跑进我船舱,坐我的椅子,喝我的酒,我常常会将她抛下海里去的,尤其是这女子自以为很美,其实却不太美的时候。”
他舒服地伸长了腿,准备欣赏这女子生气的模样。
这女子脸果然气白了,手也在抖。
李红袖赶紧走过去,自她手里轻轻取过了那金杯,嫣然笑道:“姑娘若要摔杯子,我去换个铁的来。”
那女子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突然又展颜而笑,道:“很好,你们都很有趣,但现在说笑的时候已过了。”
楚留香道:“你准备哭了么?”
那女子冷冷道:“你若不还我那东西,只怕连哭都哭不出来。”
楚留香道:“还你?难道借了你什么?”
那女子道:“你没有借,自然没有借,天下的人都知道,楚留香从来不会向任何人借任何东西的。”
她冷笑一声,道:“你是偷。”
楚留香皱眉道:“偷?我偷了你什么?”
那女子道:“天一神水。”
楚留香眼睛突然圆了,失声道:“你说什么?”
那女子一字字道:“天——一——神——水。”
楚留香动容道:“你是说,你们宫里的天一神水被人偷去了?”
那女子道:“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总不会是骗你玩的吧?”
楚留香眼睛里射出愉快的光芒,喃喃道:“妙极妙极,一切事都变得更有趣了,却不知你们的‘天一神水’被人偷了多少?”
那女子冷冷道:“不多,才不过几滴,但却已足够使三十个武林一流高手不明不白地一命呜呼,假如用法正确的话,三十七个。”
苏蓉蓉轻轻抽了口气,道:“你认为那是他偷去的?”
那女子笑道:“除了‘盗帅’楚留香,还有谁能自‘神水宫’中偷走一草一木?”
楚留香微笑道:“多承夸奖,如此说来,我若说未做此事,你是绝不肯相信的了。”
那女子道:“你能使我相信么?”
楚留香道:“也许……也许能的。”
他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拉住了那女子的手,道:“至少,你得先让我带你去瞧样东西,我可以保证这样东西很有趣……非常非常有趣。”
那冷漠而骄傲的少女,也不知怎的,居然就这样被拉了出去。
苏蓉蓉叹道:“他若想拉一女孩子的手,只怕是没有人能拒绝的。”
宋甜儿眨了眨眼睛,道:“神水宫门下若都系男人就好了。”
李红袖笑道:“女人也没有关系,不过最好丑一点。”
宋甜儿格格笑道:“如能丑得像母夜叉则最为感激。”
帆布被掀了起来。
那尸身在星光下看起来更是狰狞可怖。
楚留香道:“你先看她,你总该认识她吧?”
那女子目光凝注着被人砍去一肩的少女尸身,就像是瞧着块石头似的,面上木然全无表情,冷冷道:“这不是神水宫门下弟子。”
楚留香终于吃了一惊,失声道:“不是?”
那女子道:“我一生中从未见过这种人。”
楚留香摸着鼻子,像是刚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苦笑道:“我本来以为神水是被你们自己宫里的人偷出来的,我本来以为就是她,但是现在。”
那女子冷冷道:“现在你还觉得有趣么?”
楚留香喃喃道:“这女子既非神水宫门下,为何要作这样打扮,这自然不是她自己的意思,而是‘他’将她扮成这模样,来引起别人的错觉。”
那女子道:“什么错觉?”
楚留香道:“他要别人都以为札木合就是被这女子害死的,那么,现在她既也死在札木合手中,一切事便都可结束,他显然不想别人再对这件事继续追究,这可怜的女子就做了代罪羔羊。”
那女子悠悠道:“你这样,想必一定知道他是谁了?”
楚留香哼了一口气道:“但愿我能知道。”
第一部分一百三十号(1)
那女子嘴角泛起一丝恶意的微笑,但楚留香却不让她说话,他手拉着她的手,眼睛瞧着她的眼睛,道:“冷姑娘,你若想将这件事谜底揭穿,就必须信任我。”
他话声听来那么温柔,那么诚恳,而他的眼睛更比世上所有的言语更具说服人的力量。
那女子终于嫣然一笑,道:“我不姓冷。”
楚留香眼睛闪着光,道:“那么,我该叫你什么?”
那女子脸色突又沉下来,冷冷道:“你就叫我冷姑娘吧!”
楚留香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第一,我们先要研究的是,那‘天一神水’既不能换取财富,也不能助长武功,他为什么要偷呢?”
那女子冷笑道:“这该问你才是。”
楚留香道:“那‘天一神水’惟一的用处就是害人,而且不知不觉地将人害死,他费了许多力气来偷这‘天一神水’固然只有一个原因。”
那女子道:“这原因已足够了。”
楚留香道:“由此点我们便可以断定‘他’所要害的人,必然不是普通毒药所能害死的,也不是‘他’自己的力量所能杀死的。”
那女子点头道:“不错,否则‘他’又何必冒险盗水。”
楚留香道:“但他若是真的能自‘神水宫’将水盗去,世上还有几个他杀不死的人?能自‘神水宫’中盗水,那要像你这等身手。”
他微微一笑,接道:“由此可见,‘他’盗取神水,有人定在暗中相助。”
那女子道:“你的意思是在说谁?”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她,道:“神水失窃以后,你们宫中可有人失踪?”
那女子冷笑道:“原来你的意思是说本宫弟子有人在暗中助‘他’盗水,所以盗走了神水之后,自己也畏罪潜逃了,是么?”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可能?”
那女子道:“自然可能,只可惜数十年来本宫弟子从无一人逃走,更绝不会有人失踪。”
楚留香皱一皱眉,想了想,又道:“神水失窃以后,你们宫里难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么?譬如说,是不是有人自杀而死……”
那女子神情立刻变了,道:“你怎会知道?”
楚留香眼睛亮了起来,大声道:“的确有人自杀而死,是么?他为什么自杀的?”
那女子厉声道:“本宫中事,也是你随便问得的么?”
楚留香捧起她的手,缓缓道:“冷姑娘,这件事你一定得告诉我,只因为这件事就是关键,你……你一定得相信我。”
那女子将手抽了出来,背转身,默然许久,一字一字道:“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既美丽,又多情,年纪也最轻,她……她既已死了,我不能再说她……”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她是不是因为有了身孕,自觉无颜见人?”
那女子没有回答,但一只垂下来的手却紧紧捏住了衣带,显见得她心里充满了悲愤与激动。
楚留香大声道:“这就对了,她一定是已被‘他’骗去了身子,然后又在‘他’胁迫之下,盗出了神水,但‘他’却没有遵守诺言将她带走,所以她只有死这一条路!”
那女子身子忽然颤抖起来,大声道:“住口!”
楚留香叹道:“这本是千古以来,多情的少女们都难免遭遇到的悲惨命运,你与其为她伤心,倒不如设法找到‘他’,为她报仇。”
那女子霍然转回身子,颤声道:“要怎样才能找出‘他’来?”
楚留香沉吟道:“她临死之前,可曾说了什么话?”
那女子眼睛里满是泪光,黯然道:“她只说……她对不起肚里的孩子。”
楚留香叹道:“在这种情况下,她为何不肯说出‘他’是谁,仍然生怕别人伤害到‘他’……唉!‘他’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能令少女为‘他’如此痴情?”
那女子惨然道:“她的确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她根本从未提起过任何男人,我们实在做梦也想不到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楚留香道:“平时她有没有相识的男子?”
那女子断然道:“她几乎从来没有和男人讲过话。”
楚留香道:“怪事,今天怎么会有许多怪事……四个素不相关的人竟会在同一时间里死在一个地方!‘神水宫’中的神水竟会神秘的被窃!一个端庄淑静,从不与男人说话的少女竟会有了身孕,而这三件看起来也绝不会有什么关系的事,竟偏偏又纠缠到一起……”
他抬起头,喃喃道:“这种事,谁能解释?”
那女子道:“你!”
楚留香苦笑道:“我……”
那女子盯着他,厉声道:“为了你自己,你必须将这谜底揭开。”
楚留香道:“但线索呢……我几乎完全没有线索。”
那女子道:“线索必定有的,你得自己找出来。”
她又转过身,背对着楚留香,一字一字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若找不出来,神水宫就要来找你!”
楚留香道:“你为何要转过身去?难道你面对着我时就说不出这么不讲理的话。”
那女子再不理他,从船旁缓缓走到船尾。
船尾的阴影里,有只精巧的小艇。
她飘身掠下去,小艇竟立即滑开。
楚留香倚在船舷上,静静地瞧着她。
星光灿烂。一轻舟仿佛荡漾在星海里,风舞的轻纱,更像是仙子的羽衣,她忽然回过头,嫣然一笑,道:“我的名字叫宫南燕。”
第一部分一百三十号(2)
楚留香伸长了两条腿,舒服地躺在椅子上,目光蒙眬地凝注着杯中琥珀色酒的漩涡,喃喃道:“她的确很美,尤其是那一笑,天上的星光,似乎全都瞧上了她的脸,然后,再悄悄地落入神秘的黑夜里。”
李红袖淡淡一笑道:“一个月后,你只怕就不会再觉得她美了,尤其在当她的剑抵住你脖子的时候……”
楚留香笑道:“她不用剑的。”
李红袖眨着眼睛,道:“她用什么?菜刀?”
楚留香忍不住了笑,正色道:“她用的是菜碗。”
李红袖奇道:“菜碗?”
楚留香大笑道:“不用菜碗,怎么能接得住打翻了的醋坛子。”
宋甜儿吃吃笑道:“你不能得罪她,她比宫南燕厉害得多。”
她居然没有说家乡话,只因她怕李红袖听不太懂。
楚留香道:“哦!”
宋甜儿弯着腰,喘着气道:“宫南燕最多不过是‘神水宫’弟子,但我们的李红袖姑娘,却是‘神醋宫’的掌门人。”
李红袖扑上去,咬牙道:“小鬼,你要不要命?”
宋甜儿笑得缩成一团,道:“蓉姐,救命呀!‘神醋宫’的掌门人好厉害哟……”
两个人笑着、打着,一个逃、一个追,都奔了出去。
苏蓉蓉小姐瞧着楚留香,柔声道:“你现在怎么办呢?”
楚留香叹道:“到现在为止,的确还没有丝毫线索可寻,但现在我们总算已知道‘他’必定是个美男子,否则那少女怎会对‘他’如此痴心?”
苏蓉蓉笑道:“女孩子并不一定喜欢英俊的男人。”
楚留香展颜一笑,道:“以你想,‘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苏蓉蓉道:“他必定很会说话,很聪明,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也必定风流得很,年轻的女孩子,对这种男人是永远无法抵抗的。”
楚留香道:“但这样的男人,能进得了神水宫么?”
苏蓉蓉笑道:“这种男人入了神水宫,只怕是不能活着出来了……世上能活着走出神水宫的男人,只怕根本没有几个。”
楚留香叹道:“所以,我不得不求你做件事了。”
苏蓉蓉道:“你可是要我到神水宫去?”
楚留香道:“我……我只担心你的身子。”
苏蓉蓉嫣然笑道:“你以为我真的弱不禁风”
楚留香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找着你表姑,问清楚平日究竟有些什么男人能进出神水宫!再问她那死了的女孩子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平日喜欢做些什么事?最好能找出这女孩子的遗物,她若有书信留下,那就太好了。”
苏蓉蓉道:“天一亮,我就动身。”
楚留香温柔地瞧着她,道:“只是你……”
苏蓉蓉轻轻掩住了他的嘴,笑道:“你要说的话,我已知道了……我走了后,你呢?”
楚留香道:“七天后,我在济南大明湖畔的风雨亭上等你。”
苏蓉蓉道:“济南?那岂非瞝砂掌一派的根据地?”
楚留香道:“海南派、七星帮都离此太远,札木合更是远自关外而来,我惟有希望能自瞝砂掌门下弟子口中打听出一些消息。”
苏蓉蓉道:“但你可得分外小心,他们若知道是你……”
楚留香笑道:“他们虽然恨我,但还是拿我没法子的。”
他突然摊开手掌,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个小巧的水晶瓶子,拔开瓶塞,一种神秘的郁金香的香气便布满了船舱。
楚留香慢声道:“盗帅夜留香,销魂不知在何方?”
苏蓉蓉笑道:“你可是又要我为你在四方留香?”
楚留香道:“对了,你一路上,不妨为我留下些香迹,让别人永远也摸不透我的行踪究竟在哪里,更不会想到我已到了济南。”
苏蓉蓉道:“但你……你这次又想以什么身份出现呢?”
楚留香淡淡笑道:“瞝砂掌门下大多是富家子弟,我若要他们信任我,敬重我,惟一的法子就是装得比他们更豪阔。”
他懒洋洋站起来,将那摆满酒樽的柜子轻轻往旁边一推,柜子后面竟又现出个窄小的门户。
第一部分一百三十号(3)
这秘密的窄门后,是间奇异的六角舱,六面壁上都镶着镜子,一盏灯光就能使这舱有十倍的明亮。
沿着镜壁是一排低矮的木柜,有几百个小小的抽屉,每个抽屉都编着号码,就像是药铺似的。
苏蓉蓉倚在门上,笑道:“你要的只怕是六十三号?也可能是一百三十号?”
楚留香随手拉开了六十三号抽屉,里面有一套用结实的深蓝色绸缎制成的衫裤,看来已只有五成新了,另外,还有双结实的布靴,一只用鲨鱼皮制成的黑色小袋子,一本薄薄的纸簿。
楚留香皱眉道:“这号码对么?”
苏蓉蓉道:“大概不会错。”
楚留香道:“但看这衣服就不像富豪穿的。”
苏蓉蓉笑道:“济南城中的行商最殷实的只有两种,一种就是山西钱庄的大老板,而山西老板舍得穿这种衣服已经算很大方的了。”
楚留香失声笑道:“对了,我竟忘了山西人的银子大多都是用药水煮过的,有时我在奇怪,他们存下那么多银子是为着什么呢?”
他拿起那纸薄翻了翻,只见上面写着:
“姓名:马百万。
身份:山西四通钱庄大老板。
年纪:四十出头。
嗜好:没有。
特征:走过有水的地方,一定先脱下靴子,下雨的时候,一定要想法子去用别人的雨伞,身上永远带着种许久没有洗澡的味道……”
楚留香还没有看完就赶紧将这簿子抛回抽屉里,紧紧关起了抽屉,长长叹息了一声,摇摇头:“你若要我扮成这个样子,倒不如杀了我算了。”
苏蓉蓉笑道:“是你自己叫我将每种典型人物的资料都准备一份的,连叫花子你都扮过,为什么就不能……”
楚留香赶紧摆手道:“我宁可做叫花子,也不愿当这种大老板。”
苏蓉蓉道:“那么,你再瞧瞧一百三十号。”
楚留香拉开了一百三十号抽屉,里面有套华丽的衣服,一双发亮的皮靴,两只捏在手里一揉就会“丁当”作响的铁球,一柄镶着玉石的腰刀,此外,也有只黑鲨鱼皮的袋子,一本薄薄的纸簿。
苏蓉蓉道:“来往济南城的,除了山西钱庄老板外,最豪阔的就是关外长白山一带采参帮的瓢把子了。”
楚留香笑道:“这看来想必有趣得多。”
他也将这纸簿翻了翻,上面写的是:
“姓名:张啸林。
身份:关外大参药商。
年纪:三十五六。
嗜好:烈酒,豪赌,女人……”
这次,楚留香也没有看完便搁起簿子,拊掌笑道:“有趣,果然有趣极了。”
苏蓉蓉幽幽道:“我就知道这一定合你意的。但不管怎样,你还是得带着那个箱子,我替你将三号、七号、二十八号、四十号都准备在箱子里。”
楚留香笑道:“好,从现在开始,我就做几天张啸林吧!”
笑声中,他已打开那黑鲨皮口袋,取出了一付精巧的人皮面具。
苏蓉蓉倚在门口,只见镜子里全都是他大笑着的身影,一个楚留香竟似已化身无数。
“快意堂”三个龙飞凤舞的金字在灯下闪闪发光。
这正是济南城里最大的赌场。
此刻,华灯初上,快意堂中呼雉喝芦,已热闹得很,三间宽阔的厅房里,到处弥漫着酒气,烟草气,还有女人身上的脂粉香,男人身上的汗臭气……每个人的头上都冒起了红油油的汗光。
只是有的人春光满面,有的人垂头丧气,有的人神情镇定,有的人却已紧张得发抖。
最外面的一间有两桌牌九,两桌骰子,两桌单双,赌钱的人品流也最复杂,呼喝的声音也最响,几个腰束着朱红腰带的黑衣大汉必须站在桌子旁,无论谁赢了一注,他就要抽去一成。
里面一间花厅人比较少,也比较安静,三张桌子旁坐着的大都是脑满肠肥的大富贾,整堆整堆的花花银子,在一双双流着汗的手里转来转去,桌子旁有香茗美酒,十几个满头珠翠的少女,媚笑着在人群中穿梭来去,就像是一只穿花的蝴蝶,从这里摸一把银子,那里拈两锭金锭。
赌钱的大爷们谁在乎这些,于是,输钱的人钱袋固然空了,赢钱的人钱袋也未见增加多少。
金银都已从少女们戴着戒指的纤手中,流入赌场老板的口袋,这赌场正是瞝砂帮开的。
最里面一间房子,垂着厚厚的门帘。
这房子里一共只有七八个赌客,但却有十几个少女在陪着,有的在端菜,有的在倒酒,有的只依偎在别人怀里,一粒粒剥着瓜子,轻巧地送进那豪客的嘴,她们的手指有如春葱,她们的眼波甜如蜜。
赌桌上看不见金银,只有几张纸条在流动,但每张纸上写的数目都已够普通人舒服地过一辈子。
一个脸色惨白,身穿翠绿长衫的少年,含笑在旁边瞧着,不时去拍豪客们的肩头,含笑道:“您老手气不好,叫珠儿陪您去躺躺再来吧!”
那回答一定是大笑道:“急什么,还不到五万两哩!”
于是这少年就缩回手,含笑去抚摸自己刚长出来的胡楂子——他用的这只手,一定是左手。
他右手一直都藏在衣袖里。
这就是“快意堂”的主管,也正是“瞝砂帮”的掌门弟子——杀手玉郎,粉面孟尝冷秋魂。
第二部分三十万两(1)
突然,一个衣着虽华丽,但却生得獐头鼠目的猥琐汉子,闪缩着走了进来,远远便打躬赔笑道:“少庄主好。”
冷秋魂沉下了面色,负手踱了过来,皱眉叱道:“程三,这地方也是你来的么?”
那程三弯下腰去,道:“小人怎敢随意进来,只是……”
他眯着眼睛一笑,悄声道:“昨天晚上有位豪客,一晚上就在小翠那里花了三万,小人一打听他手也在发痒,所以就替少爷带来了。”
冷秋魂道:“哦!是什么人?”
程三道:“姓张,叫张啸林。”
冷秋魂沉吟道:“张啸林,这名字陌生的很。”
程三道:“听说他平时很少入关,所以……”
冷秋魂沉声道:“在这地方赌钱的都是什么人,你总该知道,没有来历的人就算想来输钱,别人也是不答应的。”
程三赔笑道:“少爷放心,没有来历的,小人怎敢随意带来……这位张客人,乃是长白山一带最大的参药商,这次到济南就是为了花钱寻药来的。”
冷秋魂笑了笑,道:“原来是采参客,我先瞧瞧……”
他将门帘掀起了一线,探头瞧出去。只见一个紫面短髯,相貌堂皇的大汉,负手站在门外,手里捏着两个大铁球,不断地“丁当”作响。
他虽然站在那里不动,但气派看来果然不小,一屋子人和他比起来,都像是变成了仙鹤旁的母鸡。
冷秋魂霍然掀开门帘,大步迎了出去,抱拳笑道:“张兄远来,小弟待客不周,千万恕罪。”
大笑着拉起这“张啸林”的手,像是一见如故。
这“张啸林”果然是一掷千金,面不改色的豪客,桌上正赌着牌九,他押了几把,就输了五万两。
少女们都围了过来,争着要替他倒酒,争着要为他看牌,张啸林哈哈大笑,左拥右抱,突然自怀中摸出叠银票,道:“等俺来推几庄如何?”
冷秋魂斜着眼角一瞧,只见那厚厚一叠银票,最上面的一张已是“纹银十万两”立刻笑道:“张兄若推庄,小弟等等也来奉陪。”
此刻推庄的乃是济南城四十来家联号米庄的东主,他已捞了十几万,正想收手,立刻笑着将牌一推,道:“张兄请,小弟押天门。”
张啸林将两只铁球在银票上一压,大笑道:“小宝贝,好好替俺压住它们,莫要跑了一张。”
将两只袖子往上一卷,露出了雪白的纺绸褂子。
这一庄果然推得生龙活虎,只杀得人人汗流浃背,那米庄的老板刚赢来的钱吐出去一大半,就拉着他相好去睡了。另两人听说是有名的怕老婆,虽然还想翻本,也只得恋恋不舍地走了。
过了子夜,屋子里赌客已只剩下四五个。
张啸林嘴里吸着他身旁少女递过来的旱烟,手里洗着牌,眼睛却向冷秋魂一瞟,大笑道:“老弟怎的不来送两文?”
冷秋魂微微笑道:“小弟正已想送了。”
他手里也摸出叠银票,一双眼睛猎犬般四下转动,突然将银票全都押在天门,微笑道:“三十万两,孤注,无论输赢,只此一注。”
他一注竟下了三十万,屋子里虽都是豪客,也不禁俱都为之失色,竟没有一个再敢下注的。
张啸林大笑道:“好,待俺来和你对赌!”
骰子掷出,是七点,冷秋魂拿了第一副牌,张啸林拿的第三付,冷秋魂瞧也不瞧,轻轻将牌一翻——一张天,一张人,竟是天杠。
大家都不禁发出了羡慕的吁声,少女们更娇笑拍起手来。
只见张啸林一抱拳,将两张牌拢在手里,一拍一推,瞧了一眼,“吧”地将牌叩在桌上。
大家瞧得紧张,都忍不住问道:“如何?”
张啸林面不改色,数出三十万,送到冷秋魂面前,笑道:“柏橙遇见短命老三,俺输了。”
冷秋魂眼珠子一转,笑道:“今天各位想来都已过足瘾了,他日再来如何?”
于是大家唏吁,议论着嘴里安慰着张啸林,肚子里却都在幸灾乐祸:“我究竟输得比他少。”
于是大家都很开心,拥着娇美的少女寻好梦。
张啸林长长伸了个懒腰,笑道:“老弟,你真行,看得准,杀得狠!”
冷秋魂淡淡一笑,道:“是么……”
突然闪电般伸出右手,抽出了张啸林的腰刀,冰凉的刀锋抵住了他的脖子,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
张啸林神色不动,笑嘻嘻道:“老弟莫非是在开玩笑么?俺不懂。”
冷秋魂冷笑道:“你真的不懂?”
他左掌在桌上一拍,方才被张啸林扣在桌上的两张牌,便突然跳了起来,翻了个身,落在桌上。
只见这两张牌竟然一模一样,竟是副长三对子。
冷秋魂目光比刀锋更锐利,厉声道:“你明明是赢的,为何要装作输了?”
张啸林笑道:“俺眼睛不好,瞧错了。”
冷秋魂喝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朋友你是干什么来的,还是老实说吧……你是否存心要拉拢我?你的用意何在?”
张啸林突然失去笑容,沉声道:“冷兄果然目光锐利……不错,在下的确是有求而来,但这件事非但与在下有利,与贵帮也……”
他神秘地一笑,巧妙地顿住了语声。
冷秋魂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他,目光渐渐和缓,随手舞了个刀花,“呛”地将刀又插回鞘里,缓缓道:“既如此,你为何不光明正大地前来求见?”
第二部分三十万两(2)
张啸林微笑道:“要做不寻常的事,就得走不寻常的路,在下若不能令冷兄多少对在下有个印象,在下说的话,冷兄会相信么?”
冷秋魂淡淡笑道:“以三十万两来买个印象,你不嫌太贵了?”
张啸林沉声道:“此事若是成功,三十万两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冷秋魂惨白的脸突然发了光,但口中还是冷淡地说道:“违法之事,本帮是从来不做的。”
张啸林笑道:“在下虽穷,但总算也有了上千万的身家,违法冒险的事,在下也是万万不肯做的。”
冷秋魂突又一拍桌子,厉声道:“此事既不违法,也不冒险,得利又是如此之厚,你为何不去寻别人,却来寻着本帮?”
张啸林道:“只因此事必须有贵帮的一位长老出头,否则非但困难重重,而且简直可说是无法成功。”
冷秋魂道:“你说的是哪一位?”
张啸林道:“杀手书生西门千。”
冷秋魂缓缓转过身,缓缓走了两步,缓缓坐下。
张啸林道:“此事只要有西门前辈出马,必定马到成功,是以冷兄务必要请西门前辈出来一见,西门前辈听了在下的话,也是万万不会拒绝的。”
冷秋魂缓缓道:“家师素不轻易见客,你对我说也是一样。”
张啸林笑道:“此事在下必须直接对西门前辈说。”
冷秋魂霍然回首,怒道:“你莫非是有心戏弄于我?”
张啸林纵声大笑道:“以三十万两银子来开玩笑的人,这世上只怕还没有吧?”
冷秋魂又凝目瞧了他半晌,终于沉声道:“你来得很不巧,家师目前不在济南城里。”
张啸林失笑道:“真的?”
冷秋魂冷冷道:“在下素来不惯说笑。”
张啸林怔了许久,神色像是说不出的失望,仰天长叹道:“可惜可惜!眼看要有三百万两到手,如今却成了一场空。”
抱拳一揖,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冷秋魂一把拉住了他,道:“你是说三百万?”
张啸林苦笑道:“在下是生意人,若无十倍的利益,怎肯先花三十万?”
冷秋魂动容道:“你不能等家师回来?”
张啸林叹道:“这种事自然等不得的。除非……”
冷秋魂立刻追问道:“除非怎样?”
张啸林道:“除非西门前辈临走时曾留下了话,讲明是到何处去的,那么,你我立刻前去寻找,还来得及。”
到了这时,冷秋魂也不能不为之动心,跌足道:“家师每次出门,本都有留话的,惟有此次……他老人家接得一封信后,第二天清晨就动身了。”
张啸林眼睛不觉亮了,道:“一封信?信在哪里?”
冷秋魂拉起了他的手,匆匆道:“跟我走。”
张啸林道:“哪里去?”
冷秋魂道:“立地追魂手杨松,你总该听过这名字?”
张啸林道:“那封信莫非就在杨前辈的家里?”
冷秋魂道:“不错,我记得家师临行之前,曾经将这封信又封入个纸袋里,交给杨师叔保管,若能瞧见这封信,想必就可知道家师的去处。”
张啸林道:“但,但杨老前辈是否肯将那封信取出来看呢?”
冷秋魂笑道:“三百万两,无论对谁说来,都已不能算是个小数目。”
第二部分三十万两(3)
他们并没有乘车,穿过两条街,便到了那宅院。
一条并不算太短的,干净而安静的街道上,只有六个门户,杨松的宅院,便是左边第二栋。
张啸林用不着仔细去看,便知道这条街住的全都是济南城里的富家大户,甚至连街上石板与石板之间的隙缝里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但一个像杨松这种地位的人,都本该在郊外有栋独立的庄院才是。
冷秋魂似乎已瞧出他的心意,含笑解释着道:“家师虽然有些孤僻,但不知为什么,却坚持要住在城里,他老人家虽不大喜欢和人说话,却喜欢听见人声。”
张啸林道:“令师……但这里岂非是杨……”
冷秋魂道:“家师和杨师叔素来住在一起的。”
黑漆的大门,竟只是虚掩着。
冷秋魂径自推门走了进去,院里很静,没有人声。
大厅里,烛芯早已该剪了,宽大的厅堂,昏暗的灯光,便不觉有一种凄凉神秘之感。
冷秋魂叹道:“杨师叔素来睡得早,他一睡下,家里的下人们就要偷偷溜出去,尤其家师不在的时候,这些人更无法无天。”
张啸林笑道:“仆妇丫头到晚上难道也要出去?”
冷秋魂道:“这屋子里从来没有佣人。”
他们从大厅旁边绕了过去,后院里更静,西边的厢房里竟隐隐有灯光透出,冷秋魂道:“奇怪,杨师叔今天难道还没有睡?”
他正要穿过那种满梧桐的院子,突然,一滴水落在他肩上,他不经意地用手一拂,后窗里透出来的灯光,照着他的手。
鲜血,他手上竟是鲜血。
冷秋魂大惊抬头,梧桐树上似乎有人正在向他招手。
他飞身掠上去,闪电般扣住了那手腕,但那只是一只手。
没有别的,只是血淋淋的一只手。
冷秋魂失声惊呼,道:“师叔,杨师叔!”
厢房里面无回应。
他震开了门,冲进去,杨松睡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身上盖着棉被,只露出颗灰白头发的头颅。但屋子里却是说不出的零乱,每样东西都不在原来的地方,床旁边的三口樟木箱子,也整个都翻了身。
冷秋魂情不自禁,一把掀开了棉被。
血,棉被里只有个血淋淋的身子,已失去了手足。
冷秋魂像是已冷得发抖,颤声道:“五鬼分尸,这难道是五鬼分尸……”
他转身冲出去,另一只手吊在屋檐上,还在滴着血,杨松惨遭分尸,显然还不出半个时辰。
张啸林似乎已吓呆了。
冷秋魂嘶声道:“瞝砂门与五鬼素无仇恨,血煞五鬼为何要下此毒手?”
张啸林道:“你……你怎知道是血煞五鬼下的手?”
冷秋魂恨声道:“五鬼分尸,这正是他们的招牌。”
张啸林喃喃道:“招牌有时也会被别人借用的。”
冷秋魂却未听见他的话,已开始在四处搜索。
张啸林喃喃道:“你还找什么,那封信必定不见了。”
第二部分三十万两(4)
信,果然已不见了。
冷秋魂脸色更苍白得可怕,突然冲过来揪住张啸林的衣襟,厉声道:“你和此事究竟有什么关系?”
张啸林道:“若有关系,我会在这里?”
冷秋魂目瞪了他半晌,手掌终于缓缓松开,沉声道:“但你又怎会来得这么巧?”
张啸林苦笑道:“只因这几天我正在倒霉。”
他目光一转,又道:“你为何不到令师的屋里去看看,也许有新发现也未可知。”
冷秋魂想了想,掌灯走到东面的厢房,门上并没有锁,这孤僻的瞝砂门长老,住屋里竟是四壁萧然,简单得很。
但壁上有幅画,画上既非山水,亦非虫鸟花卉,却只是一个女人的半身像,画得眉目宛然,栩栩如生,那时画像极少有半身的,张啸林不觉多瞧两眼,越瞧越觉得画上的女子风神之美,竟不是任何言语所能形容,虽然仅仅是一幅画像,竟已有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张啸林忍不住叹道:“想不到令师母竟是位绝代的美人。”
冷秋魂冷冷道:“家师至今犹是独身。”
张啸林怔了怔,道:“哦……这就难怪他和杨前辈住在一起,也就难怪中间从没有女佣人。”
他嘴里虽说的是这两句话,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西门千为何至今犹是独身?他为何要将这女子的画像挂在屋里?这女子究竟是他的什么人?”
也许,这不过是幅普通的画像而已。
但普通的画像,又怎会是半身的?
现在,张啸林已回到他客栈的房间里,窗外,有七八条束着朱红腰带的黑衣大汉在往来巡逻。
这些大汉前呼后拥,一路送他回来,此刻又寸步不离的钉在他屋子四周,就像是他的卫队似的。
其实呢,这自然是冷秋魂派来监视他的。
冷秋魂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怀疑,只不过是不愿那“三百万两”落在别人手上而已,这些,张啸林自然清楚得很。
他不禁笑了,笑得很愉快。
他若是真的想要有什么举动,这八条大汉在他眼中看来和八个木头人又能差得了多少?
他吹熄了灯,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尽量放松了四肢,干净的棉被摩擦着他的皮肤,他觉得舒服的很。
“关外的大参药商”,这身份虽然有趣,但比起他自己真实的身份来,到底还是要差许多。
何况,强迫自己假装另外一个人,总不会是一件太愉快的事,尤其是脸上那张面具,时常会使他的鼻子发痒。
渐渐,他全身都已处于一种绝对的静止状态之中,只是他的脑筋,却仍没有停止运转。
突然,屋顶上的瓦轻轻一响。
一片淡淡的月光,透过了这黑暗的屋子。
屋瓦竟被人掀开了几片,但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这夜行人竟是个大内行,手脚干净得很。
接着,一条人影就像鱼似的滑了进来,手攀着屋顶,等了等,听不见任何响动,便飘飘落了下来。
张啸林还是动也不动,眯着眼睛在瞧,心中暗暗好笑,这人若是小偷,那么他们到这里,想必是上辈子缺德了。
月光下,只见这人影黑巾蒙面,穿着身紧身黑衣,裹着她丰满而又苗条的身子,竟是个动人的少女。
她手里握着柄很轻很短的柳叶刀,刀光在月光下不住闪动,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瞧着床上的人。
张啸林觉得很有趣,简直有趣极了。
这动人的少女,竟是个女刺客。
张啸林一生遇见奇怪的事虽有不少,但有如此动人的少女来行刺他,倒还是平生第一遭。
他生怕将这女刺客惊走,鼻息像是睡得更沉。
但这女刺客却似乎并不想杀他。
她轻手轻脚,翻了翻张啸林脱在地上的衣服,翻出了那叠银票,却又塞了回去。
这女刺客显然也不是为偷东西来的,她既不想杀他,又不想来偷东西,那么她是为何而来呢?”
她眼睛东瞧瞧,西瞧瞧,瞧见了那口黑色箱子,她狸猫般蹿过去,一只手已要去开箱子。
第二部分剑下一点红(1)
张啸林像是突然自梦中惊醒,喃喃道:“有人么?是谁?”
这女刺客吃了一惊,像是怕惊动窗外的人。
她没有说话,只是回过头来一笑,脸上的黑巾已不见了,月光照着她的脸,果然美丽动人。
张啸林故意睁开了眼睛,也不说话。
这女刺客甜甜地笑着,甜甜地瞧着他,一只纤纤玉手,竟开始去解前胸那长长一排扣子。
张啸林道:“你……你这是……”
这女刺客摆了摆手,叫他莫要说话,腰肢轻轻一扭,那黑色的紧身衣,就像软皮似的脱了下来。
她紧身衣下竟是空的,什么都没有穿。
月光,立刻透遍了她象牙般的,赤裸的胴体。
张啸林似乎连气都已喘不过来,只觉得一个冰冷、光滑、柔软而带着弹性的身子已蛇一般滑进了被窝。
她身上带着种新鲜的肥皂香气,像是刚洗过澡。
肥皂的香气并不好嗅,但奇怪的是,这香气从她身上发出来时,却已能够将人类最深沉的欲望唤起。
她滑腻的身子,已蛇一般缠住了张啸林。
张啸林喃喃道:“半夜三更,突然有个绝色少女,脱光了衣服,钻进你的被窝,这种故事,只怕连最荒唐的文人都写不出来吧?”
这少女伏在他耳畔,银铃般轻笑着耳语道:“一个男人有这样的艳遇,你还不满意?”
张啸林道:“你莫非是狐仙?是鬼?”
这少女呢声道:“不错,我正是狐狸,要迷死你。”
张啸林身子突然抖了起来,道:“老实说,我……我怕得很!”
这少女轻轻抚摸着他,娇笑道:“莫要怕,狐狸就算练成了精,也是有尾巴的,你摸摸看,我有没有尾巴?”
她引导着他的手……
张啸林道:“那……那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少女悄声道:“冷公子怕你寂寞,特地叫我来陪的,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么?”
张啸林喃喃道:“冷公子真好……你真好,你无论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少女道:“奇怪,冷公子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为什么对你却偏偏这样好?难道……他有什么事要求你?”
张啸林道:“嘿……”
少女的身子迎合着,道:“好人,告诉我,你究竟和他说了什么事?”
张啸林道:“嗳……”
少女的腰肢扭动着,悄声道:“今天晚上,冷公子像是忙得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掌门户的那三位长老为什么一个也不见呢?”
张啸林道:“噢……”
少女要推他,撒娇道:“你不睬我,我也不睬你了。”
张啸林喃喃道:“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那少女轻笑道:“但现在你总得……”
话未说完,突然觉得全身都麻了,什么地方都已不能动。
她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张啸林突然坐起来,笑嘻嘻地瞧着她,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我再告诉你。”
那少女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是冷公子叫我来的么?”
张啸林笑道:“冷公子派来的人,怎会从屋顶上爬下来?”
那少女迷人的眼睛里已充满惊恐,道:“你……你方才已瞧见了?”
张啸林道:“抱歉得很,我不幸是瞧见了。”
那少女道:“你……你方才为何不说?”
张啸林笑道:“你没有叫我说呀?何况,我只是不愿别人来探我的秘密,但有漂亮的女孩子要在我面前脱衣服,我却是求之不得的。”
那少女咬牙道:“你……你这恶鬼!”
张啸林柔声道:“现在,你总该说了吧?”
那少女瞪着他,眼睛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嘶声道:“我恨不得杀了你!”
张啸林道:“你不说?”
那少女牙齿咬得直响,道:“你不赶紧杀了我,必定会后悔的。”
张啸林笑道:“好,你不说,总有人能叫你说的。”
突然用棉被将她身子裹了起来,大呼道:“捉贼呀……捉奸细!”
那少女脸色立刻惨白,她未想到他竟真的如此狠心。
这时门外的黑衣大汉已冲了进来,齐声喝道:“奸细在哪里?”
张啸林指着床上的少女,道:“在这里,快送到冷公子那里去,仔细盘问她的来历。”
大汉们又惊又喜,但终究还是将那卷棉被扛走。
那少女身子不能动,破口大骂道:“你这畜生,你这狗,你……你不得好死的。”
张啸林轻轻搔着鼻子,喃喃笑道:“有人将我当做色鬼,我还可忍受,但若有人要将我当做呆子,我只好给他们个教训。”
第二部分剑下一点红(2)
那柳叶刀,还留在地上。
张啸林拿起来,瞧了瞧,皱眉道:“这女子竟是天星帮的?天星帮怎会来到这里?”
他思索半晌,穿起衣衫,将那柄柳叶刀插在腰带里,双肩轻轻一振,就从那屋顶的小洞里钻了出去。
然后,他伏在屋顶上,瞧了半晌,喃喃道:“她是从东面来的,天星帮原来落脚在东方。”
他展动起身形,一家家的屋顶,就好像是漂浮着的灰云似的,一片片自他脚下飞过去,晚上的凉风,吹着他的脸。
一种迅速的快感,刺激着他,他觉得愉快得很。
屋顶,有各式各样的,屋顶下,有各式各样的生活,但又有谁的生活能比他更多彩多姿?
天地间十分寂静,大多数院子里都没有灯光,只有偶尔传来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声,夫妻的嬉笑声……
除了这些令人愉快的声音外,自然也难免有怨偶的啐骂声,猫捉老鼠声,男子打鼾声,骰子落在碗中的清脆响声。
深夜时,在别人屋顶上乘风而行,这种愉快是没有任何事所能代替的,这令人有一种优越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
突然,他瞧见前面一个院落灯光通明,但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却似乎埋伏着刀光人影。
张啸林陡地顿住身形,喃喃道:“只怕就是这里了。”
他隐身在屋脊后,瞧了半晌。
只见一个人自屋里走出来,吐了口痰道:“三姑娘还没有回来么?”
角落阴影中的大汉应声道:“还没有瞧见。”
那人伸了个懒腰,道:“奇怪,莫非出了什么事了?”
屋子里有人应声道:“凭三妹的机警,一定出不了事的。”
张啸林突然将那柄柳叶刀直掷出去,大喝道:“你那三妹已落入本帮手中,你们瞧着办吧?”
柳叶刀“夺”地钉在门板上。
屋子里突然窜出条人影,就像是一根射出来的剑似的,一身紧身黑衣,掌中一口剑,青光莹莹。
张啸林瞧他的身法,又吃了一惊:“这人的身手竟似还在‘七星夺魂’左又铮之上,‘天星帮’里又怎会有这样的高手?”
他轻烟般掠了出去,那黑衣人在身后紧紧跟着。
他故意将身形放缓,回头一瞧。
月光下,这黑衣人的一张脸竟像是死人的脸一般,但一双小眼睛却是尖锐明亮,看来比他的剑光更可怕。
张啸林这里才停了一停,黑衣人已冲过来,剑光飞舞,“刷刷刷”,刹那间便已刺出三剑。
这三剑非但又急又快,所刺的部位更无一不是张啸林的要害,他剑法也许还不能算是登峰造极,但出手的凶狠毒辣,江湖中已很少有人比得上,他眼睛里也闪动着残酷的,野兽般的碧光,仿佛他一生中最大的嗜好,就是杀人,他生存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杀人。
他挥剑的姿态也非常奇特,自手肘以上的部位,都像是没有动,只是以手腕的力量把剑刺出来。
在没有必要的时候,他从不肯多费一分精力。
张啸林瞧着他这死人般的脸,瞧着他这独有的奇特使剑姿态,心头一动,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黑衣人手腕巧妙地运转着,剑光自他手中刺出来,就像是爆射的火花,没有人能瞧得出他的变化。
他在一瞬间刺出了十三剑,张啸林已掠过四重屋脊,剑光毒蛇般缠着他,却始终沾不着他的衣裳。
这是比闪电还快的剑势,这也是比闪电还快的身法。
第十四剑刺出时,突然在张啸林咽喉前一尺外顿住,他剑势刺出虽急,停顿得还是那么自然,连剑都不再有半分颤动,张啸林身形也突然顿住,两人面对着面,竟似突然在空气中凝结。
黑衣人碧绿的眼睛里射出了妖异的光,一字字道:“你不是瞝砂帮门下。”
他话音也是奇异而独特的,冷酷、低沉、嘶哑、短促,竟不像是自人类的咽喉中发出来的,声音虽低哑,却有一种直刺人心的魔力,教人永远也不会将他所说的任何一个字忘记。
张啸林笑了笑道:“你怎知道我不是瞝砂帮门下?”
黑衣人道:“瞝砂帮门下没有人能躲得过我十三剑。”
张啸林笑道:“你自然也不是天星帮门下。”
黑衣人道:“不错。”
话声中,停顿的长剑突然直刺出去。
这一剑快得更是不可思议,他长剑刺出,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在一尺的距离内将这一剑闪开。
但张啸林却在他剑势将动未动时,便已掠开三尺,他虽然一剑便想刺穿张啸林的咽喉,张啸林却不动怒,反而笑道:“你既非天星门下,我也非瞝砂帮,你我两人,简直可说素不相识,你为何还要杀我?”
他说了还不到三十六个字,而且说得很快,黑衣人却已又刺出三十剑,剑势更狠、更毒。
他素来不喜欢说话,只因他通常还未说话时,他掌中的这口剑已作了最简洁的回答。
死!这就是他通常给别人的答复。
张啸林微笑道:“好迅急的剑法,好毒辣的剑法,果然不愧人称‘中原第一快剑’……好个搜魂剑无影,中原一点红。”
仍没有答复,三十六剑之后,又是三十剑。
张啸林仍然没有还手,仍然带着微笑,道:“若求杀人手,但寻一点红……江湖传言,都说只要有人能出高价,就算是你的骨肉朋友,你也要杀的,这话可是真的么?”
中原一点红冷冷道:“我没有朋友可杀!
这句话说出,第三次的三十六剑已攻出。
张啸林微笑着叹息道:“我久已听得有关你的种种传说,只可惜你不肯说话,否则我真想找你聊聊,那岂非比抡剑动刀有趣得多。”
一点红长剑突又顿住,摄人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张啸林,突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笑道:“盗帅爱销魂,月夜暗留香……你是楚留香!”
第二部分剑下一点红(3)
这次张啸林倒不禁怔了怔,失笑道:“你说谁是楚留香?”
一点红道:“在我一百四十四招杀手之下,竟仍不还手,竟仍有微笑,这除了‘盗帅’楚留香外,天下岂有第二个!”
张啸林大笑道:“你也许说对了,我的确不喜欢武力,流血争杀,正是人类所能做出的笨事中最笨的一种。”
一点红目光闪动,道:“你从未曾杀人?”
张啸林笑道:“你不信?”
一点红嗄声道:“你从未杀人,又怎知杀人的快乐?”
张啸林道:“你从未被杀,想来也不会知道被杀的痛苦,一个人若只能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这种人也未免太无用了!”
一点红目中又爆射出火花。
他还未说话,突听有人大喝道:“一点红,动手呀!你为何不动手?”
原来这时天星帮门下方才赶来,四五个人都远远站在一旁,只有一条锦衣大汉跃上了屋脊,跺脚道:“咱们出银子请你来,可不是请你来说话的。”
一点红连瞧都未瞧他一眼,张啸林却向他微笑道:“以他这样的剑法,阁下不知出了多少银子才买到他一剑?”
锦衣大汉冷笑道:“出两分银子都已嫌多了,别人都说一点红如何了得,谁知他竟是个见了人也不敢出手的懦夫。”
“懦夫”两字才出口,突然剑光一闪,这大汉连叫声都未发出便已倒下,咽喉天穴上,深深沁出了一点鲜红的血。
只有一点鲜血。
星光下,只见他面容已扭曲,满头俱是黄豆般大的汗珠,虽然用尽气力,也再发不出声音,只有野兽般喘息。
一点红,好厉害的一点红,竟连杀人都不肯多费半分力气,恰好刺着要害,恰好能将人杀死,那柄剑便再也不肯多刺进去半分。
一点红掌中剑缓缓垂下,剑尖也只有一点鲜血滴落,他目光凝注着这滴鲜血,头也不抬,缓缓道:“活着的人没有能骂我懦夫。”
逐渐微弱的喘息声中,天星帮门下俱已面无人色。
张啸林仰天长叹道:“好一个杀人不流血,剑下一点红。”
他缓缓掏出条雪白的丝巾,覆在那大汉脸上。
这时天星帮弟子方自纷纷大喝道:“一点红,你……你平日也讲道义,怎的今日……今日……”
一点红冷冷截口道:“我出卖的是剑,不是人,谁若对我的人有所侮辱,只有死了。”
天星弟子怒吼道:“但咱们雇你来杀人,你为何不敢向他出手?”
一点红瞧了张啸林一眼,缓缓道:“你们求我是为了对付瞝砂帮,这人却非瞝砂门下。”
“呛”地,剑入鞘,他竟跃下屋脊,扬长而去了。
天星帮弟子又惊又怒,突又有人喝道:“这人就是昨夜和冷秋魂捣鬼的,三姑娘昨夜去找的就是他。”
张啸林微笑道:“不错,此刻你们若想将她找回来,不妨去一趟快意堂……”
语声中身形已掠起,等到天星弟子扑上来时,他早已远在十余丈外了。
十五盏精巧的铜灯,巧妙地叠成宝塔形,被一个圆筒般的闪亮铜灯罩着,于是灯光就聚集成一条强烈的光柱。
这盏奇特的灯本悬在那宽大的绿绒赌桌上,而此刻,这张宽大的赌桌竟被冷秋魂用作刑室。
他竟将张啸林用棉被卷来的那少女紧缚在这刑室上,那强烈的光柱,正好照着她苍白而美丽的脸。
她双目平张,瞳孔放大,神志已完全崩溃,整个人都在一种痴迷虚脱的状况中,口中不住喃喃道:“我姓沈,叫珊姑……,我姓沈,叫珊姑……我是‘天星帮’弟子……我是‘天星帮’弟子……”
冷秋魂就坐在赌桌前那张宽大的椅子里,冷漠的面容,没有丝毫表情,只有目中闪动着一丝残酷的笑意。
张啸林刚走进来,摇头叹道:“这狡猾的雌狼,看来竟已变成了绵羊,她已什么都肯说了么?”
冷秋魂淡淡道:“外貌再坚强的女子,其实意志也薄弱得很,一个人若想要女子为他保守秘密,那人想必是个呆子。”
张啸林叹道:“这种冒险的事,原不是女子适于做的,厨房里,摇篮旁,才是她们该去的地方,只可惜越是聪明的女子,反而越不懂这道理。”
第二部分强人所难(1)
冷秋魂道:“张兄还想问她什么话?”
他残酷地笑了笑,眼睛斜瞟着张啸林,悠悠接道:“你现在就算问她以前曾经有多少情人,她也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的。”
张啸林干“咳”了一声,走过去俯身瞧着沈珊姑,道:“你还认得我么?”
沈珊姑眼睛无力地张了张,突然格格笑道:“我自然认得你,你是我的情人中最能令我满意的一个,但你却是个暴徒,是个畜性……”
冷秋魂哈哈大笑道:“能被这样的女子骂为畜生,张兄你想必真的有些本事,“畜生”这两字在女人嘴里,通常都有些另外的意思。”
张啸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道:“你为何要来刺探我的秘密?”
沈珊姑道:“只因你找冷秋魂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商量些什么秘密?”
张啸林道:“这与你天星帮又有何关系?”
沈珊姑道:“自然有关系,天星帮这次来到济南,为的就是来找瞝砂帮的,而冷秋魂正是瞝砂帮门下掌权最重的一人。”
冷秋魂睥睨一笑,插口道:“瞝砂门与天星帮素无纠葛,天星帮为何要来寻事?”
沈珊姑道:“因天星帮掌门人‘七星夺魂’左又铮突然失踪,而他临行前,曾经说是要来寻瞝砂门的‘杀手书生’西门千的。”
张啸林目光一闪,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找西门千?”
沈珊姑道:“不知道。”
张啸林道:“左又铮与西门千平日可有往来?”
沈珊姑道:“素无往来。”
张啸林皱了皱眉,道:“你可知道西门千此刻也失踪了?”
沈珊姑道:“不知道。”
张啸林双眉皱得更紧,似在苦苦思索。
冷秋魂突然厉声道:“昨夜本门发生的惨案与天星帮可有关系?”
沈珊姑道:“什么惨案?我不知道。”
冷秋魂瞧了张啸林一眼。
张啸林道:“左又铮出门之前,可是接到了一封书信?”
沈珊姑想了想,道:“不错。”
张啸林眼睛一亮,道:“你可知道那封书信现在哪里?”
沈珊姑想一想,道:“掌门人交给二师兄了。”
张啸林道:“二师兄是谁?”
沈珊姑道:“‘天强星’宋刚。”
张啸林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沈珊姑道:“他还在徐州筹募付给‘中原一点红’的酬劳,今夜想必就能赶来了。”
冷秋魂悚然动容,道:“中原一点红?可是那冷血的职业杀手……你‘天星帮’为何要付给他那般巨大的酬劳?”
沈珊姑痴痴一笑,道:“因为咱们要他来对付你们瞝砂门。你们若是有杀害本帮掌门人的嫌疑,就要他将你们一个个都杀死!”
冷秋魂苍白的脸变得更全无血色,一双纤细的手不住的神经质地抚摸着腰畔的刀柄,道:“你们付了他多少酬劳?”
沈珊姑道:“一万两,每杀一个人,再加一千两,杀你冷秋魂,却是五千两。”
冷秋魂神经质地大笑起来,道:“很好,我如今才知道我的命原来比别人值钱些……但五千两也不算多,我可以付他一万……两万。”
沈珊姑道:“一点红信用素来很好,只要先接受了咱们的条件,你就算再给他十倍的酬劳,他也是不会答应的。”
冷秋魂笑声突然停顿,手掌紧握着刀柄,目光移向窗外,像是生怕那神秘可怕的一点红随时会闯进来。
沈珊姑痴笑着望向张啸林,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原该叫‘天强星’才是,我那二师兄虽然叫‘天强星’,但哪里有你那么强壮?”
张啸林赶紧伸手在她“睡穴”上轻轻一点,喃喃道:“女孩子不可多说话,若是变成长舌妇,可就嫁不出去了,嫁不出去的女人,我素来不愿瞧见,这世上若是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是非就会少得多了。”
沈珊姑终于沉沉睡着。
冷秋魂眼睛犹在瞪着窗户,喃喃道:“中原一点红……他的剑究竟快到什么程度?他难道真的有传说那么恶毒?他难道真的……”
张啸林一笑接口道:“冷兄不必多想,反正立刻就要见着他了。”
冷秋魂霍然站起,失声道:“他立刻要来?”
张啸林道:“想必自是要来的。”
冷秋魂握着刀的手,指节已发白,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来吧!就算‘盗帅’楚留香来了,我也未必见得怕他,我还会怕中原一点红?”
张啸林微笑道:“楚留香难道比一点红还可怕?”
冷秋魂道:“普天下还有比楚留香更可怕的人么?”
张啸林喃喃道:“据我所知,楚留香一点也不可怕,他其实是个很和善的人,世上比他再和善的人,只怕很少有了。”
冷秋魂哈哈大笑道:“可笑……我当真从未听过比这更好笑的话了,就算楚留香自己听到,只怕都会笑掉大牙。”
张啸林叹了口气,苦笑道:“人,真是奇怪得很,有时竟宁愿去听信别人的谣言,而不相信真话。”
突然间,大厅屋瓦“格”地一响。
冷秋魂笑声一下子就顿住,全身上下,立刻再没有丝毫笑意,就像是被紧弦弹出的弹丸,嗖的跃到窗旁,大声道:“朋友们既然来到快意堂,就请下来吧!”
张啸林拉开门,缓缓走出去,笑道:“各位若想打架,只管找他,若是来赌两手的,在下倒可奉陪。”
星光下,只见屋脊上人影幢幢,聚到一起,似是商议了一阵,然后五个人相继跃下,却还有一人负手站在对面屋檐上,神情似十分悠闲,一双眸子却如狼一般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张啸林瞧得清楚,这人正是一点红。
当先跃下的一个人,急服紧装,满脸虬髯,但身形却瘦得和那撮铁髯大不相称,五个人里,他轻功显然高出别人甚多,一落下地,目光便灼灼地打量着张啸林,微一抱拳,冷冷道:“阁下莫非就是此间主人?”但见他左掌在前,中指与无名指上,赫然正套着三个奇特的乌金刚环。
张啸林笑道:“阁下莫非便是‘天强星’宋二瓢把子?”
虬髯汉子道:“正是。”
张啸林让开了门,笑道:“此间的主人正在里面相候,请。”
第二部分强人所难(2)
冷秋魂已又坐到那张宽大的椅子上,雪亮的长刀已拔出,抵着沈珊姑的脖子,冷冷地瞧着宋刚,悠悠道:“宋二先生来得真巧,在下这里正抓住了个女贼,宋二先生如有兴趣,不妨和在下来一起审问她。”
宋刚当门而立,一张轮廓阴沉的脸已涨成紫色,也不知是该冲进去,还是不该冲进去。
冷秋魂哈哈笑道:“宋二先生莫非衣服穿得太紧,怎的将脸都蹩红了,看来下次真该换个裁缝了,在下倒可为宋二先生介绍一个。”
天星帮弟子俱已勃然变色,怒喝着冲了进来,宋刚突然反手一掌,将最先冲入的一人打得又跌出门外,自己竟抱拳强笑道:“这……这想必是个误会。”
冷秋魂扬了扬眉,道:“误会?”
宋刚道:“此刻在冷公子刀下之人,乃是宋某的师妹。”
冷秋魂道:“呀……在下这倒失礼了,令师妹若肯早些说出来历,在下又怎敢无礼。”他话语虽说得客气,但一柄刀却还是架在沈珊姑脖子上,全无撤回之意。
宋刚已掩不住流露出关切焦急之色,强笑道:“兄台若肯将敝师妹赐还,敝帮感激不尽。”
冷秋魂大笑道:“男女之间若是有了不寻常的关系,果然是再也掩饰不住的了。”
宋刚终于忍不住变色道:“你说什么?”
冷秋魂悠然道:“在下是说,阁下为了多情的师妹,竟将师兄忘了。”
宋刚一张脸立刻更红,更紫,吃吃道:“敝师妹……敝师兄……”
冷秋魂突然长身而起,厉声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不妨老实告诉你,左又铮是生是死,何去何从,我瞝砂门全不知情,至于你这师妹么……你要想将她带走,也没这么容易。”
宋刚捏紧了拳头,嗄声道:“你……你要怎样?”
冷秋魂道:“你若想这女子活着走出去,就得立誓担保天星帮永不再踏入济南一步,至于屋檐上那位朋友,自然先得请他一起回去。”
话犹未了,突听风声骤响,一条人影自左面窗户飞入,右面窗户飞出,冷秋魂掌中刀竟被人弹得“叮”地一响,险些脱手飞去。
再看中原一点红,已到了右面屋檐上。
他用不着说话,已给了冷秋魂最明白,最简单的答复:“我要来就来,要去就去,谁也管不着我。”
冷秋魂脸上变了颜色,立刻笑道:“只要兄台不再管天星帮的闲事,随时要来济南城,我瞝砂门下弟子,必定倒屣相迎,恭送如仪。”
这时宋刚却已再也忍不住喝道:“一点红,你杀了我门下弟子,我非但毫无怨言,反而将他们责骂了一顿,我姓宋的就算对我老子,也没有对你这么客气,但你方才明明可以救出三妹,却不肯出手,你……你……你……”
一点红冷冷道:“我素来只知道杀人,不知道救人的。”
他目光比刀还冷,宋刚瞧了一眼,下面的话像是已被塞了回去,扼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方自吃吃道:“既是如此,为何不杀了他?”
一点红道:“我杀人从不暗算,你叫他出来,我就为你杀了他。”
冷秋魂大笑道:“只是在下出去之前,令师妹的头脑自然已先分了家了。”
宋刚狠狠一跺脚,嘶声道:“好,依你,从此天星帮决不再踏入济南一步。”
像宋刚这种人在江湖中地位虽不高,但帮会中人,若想在江湖上混,那是话出如风,永无更改的。
冷秋魂展颜一笑,道:“既是如此……”
突听一人笑嘻嘻接道:“冷兄莫要忘了,这位姑娘,再下也有一份的。”
宋刚霍然转身,便瞧见笑嘻嘻走进来的张啸林,他一双眼睛里都似乎要喷出来火,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又要多事。”
张啸林笑嘻嘻道:“我不是东西,是人。”
宋刚狂吼一拳击出,指上星环寒光闪闪,取人性命,易如反掌,但他一拳击出后,面前却已没了人影。
再瞧张啸林已笑嘻嘻地站在屋檐上,笑道:“在下早已说过,打架是绝不奉陪的。”
宋刚又惊又怒,向一点红连打了好几个手势,一点红却似全没有瞧见,宋刚终于忍不住道:“红兄,你……你杀人的时候,难道还未到么?”
一点红瞧了张啸林一眼,缓缓道:“世上之人,我皆可杀,但是他……你另请高明吧!”自屋檐上抛下一包银子,竟头也不回地去了。
宋刚张口结舌,怔在那里,他简直做梦也想不到杀人如草的“中原一点红”,竟也有不杀的人。
张啸林负手而立,衣袂飘风,悠悠笑道:“其实,我的条件要比冷公子的还要简单的多。”
宋刚终于又跺了跺脚,道:“你要怎样?说吧!”
张啸林道:“只要你将令师兄临去时交给你的那封信让我瞧瞧,我不但立刻恭送令师妹出门,还为她雇好轿子,放串鞭炮洗洗霉气。”
宋刚不禁怔了怔,道:“你的条件,只是想瞧瞧那封信?”
张啸林道:“瞧过之后,立刻奉还。”
宋刚默然半晌,缓缓道:“那封信我虽毁了,但信中内容,我却已瞧过,却不知那封信与你又有何关系,你为何定要瞧它?”
张啸林喜道:“你也不必问我是为了什么,只问你想不想你那娇滴滴的师妹重回你的怀抱。”
宋刚考虑了半晌,又瞧了瞧灯光下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胸中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再也不顾一切,大声道:“好,我说,其实那封信也并非什么秘密,只是……”突然狂吼一声,向前冲出数步,噗地倒了下去。
天星帮弟子惊呼大乱,只见他身上看似没有什么伤痕,但过了片刻,便有一丝鲜血自脊椎第七骨节下渗了出来。
冷秋魂变色道:“这已是第二个为那封书信死的人了,张兄,你……”抬头一瞧,屋檐上的张啸林已不知何去了。
第二部分强人所难(3)
宋刚狂吼倒地,墙角后阴影中便有人影一闪而没,别人虽未瞧见,但又怎能逃得过张啸林的一双利眼。
他立刻凌空掠出数丈,追了过去,谁知那人影竟已在十余丈外,他轻功之高,天下皆知,谁知这人轻功竟也不弱。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在济南城干燥的晚风中凌空飞掠,就像是一根线上系着的两个风筝。
那人影竟始终能与张啸林保持一段距离。
片刻间,两人便已飞掠出城,远处烟水迷蒙,已到了大明湖畔,这月下的名湖,看来着实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风致。
这时张啸林已将追上了那人影——普天之下,无论是谁,轻功终是要比他稍逊一筹的。
张啸林笑道:“朋友你还是留步吧,我保证绝不伤你毫发,但是若想跃下水,就未免要自讨苦吃了。”
那人夜枭般一笑,道:“楚留香,我终于认出你是谁了。”
话声中,突然有一股奇异的紫色烟雾爆发而起,吞没了他的身影,也吞没了张啸林。
那烟雾立刻沉重得像是有形之物,张啸林非但眼睛被迷,身形在烟雾中竟也为之施展不开。
等他闭住呼吸,冲出烟雾,到湖畔时,那人影已不见了,只有湖水上一朵涟漪,正在袅袅消散。
张啸林发怔地瞧着那逐渐消散的涟漪,喃喃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东瀛武士神秘的‘忍术’,我怎么从未听说中原武林中已有人学会这种迹近邪术的武功?”
据古老相传,那“忍术”乃是一种能使自己的身形在敌人面前突然消失的方法,要学会这种神秘的武功,便得断绝情欲,将自己完全奉献为“忍术”之祭礼,其过程之艰苦卓绝简直非人所能忍受,是以就算在东瀛武林中,能通忍术的“忍者”,通常也都是被视为鬼魅的神秘人物。
张啸林轻功虽已入化境,虽然几乎已知道世上所有逃避人耳目的法子,但对这神秘的“忍术”,所知却不多。
他怔了半晌,不禁苦笑道:“这人既擅‘忍术’,又有那样的轻功,我楚留香今日才总算遇着了对手,只可惜到此刻竟仍猜不出他究竟是谁?”
突听一人冷冷道:“楚留香,拔出你腰畔的剑来。”
语声嘶哑而奇特,一条黑衣人影,自湖畔淡淡的水雾中走了过来,赫然正是那“中原一点红”。
张啸林动容道:“你怎的也来了?”
一点红道:“我一路追踪,直到此刻才又找着你,你总不能令我失望。”
张啸林摸了摸鼻子,道:“你始终在跟着我?为什么?”
一点红冷冷道:“只为了要将我的剑刺入你的咽喉。”
张啸林怔了怔,道:“你要杀我?”
一点红道:“或是被你杀死。”
张啸林笑道:“你知道我是从来不愿杀人的,莫说是你了。”
一点红道:“你不愿杀我,我就杀你。”
张啸林道:“你方才岂非说过,不……”
一点红冷冷截口道:“我只是不愿为别人杀你,我杀你,只是为我自己。”
张啸林苦笑道:“为什么?”
一点红道:“能与楚留香一决生死,乃是我生平一大快事。”
张啸林摇了摇头,背负起双手,笑道:“只可惜我却全无兴趣找你动手,实在抱歉得很。”
一点红叱道:“你不动手也得动手!”
第二部分清风明月(1)
叱声中,剑光已如匹练般刺来,张啸林背负双手,竟是动也不动,剑光便在他咽喉前半寸戛然顿住。
剑光已将他眉目都映得惨碧色,他喉结也已被那森寒的剑气刺激得不住颤动,但他竟仍是神色不变。
他的神经竟像是铁铸的。
一点红又将掌中剑往前推进了半分,剑尖纹丝不动,他的手腕竟也像是铁铸的镇定。
他嗄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剑尖距离张啸林的喉已只有两分,他竟仍然声色不动,淡淡笑道:“你自然不是不敢,而只是不愿而已。”
一点红冷笑道:“我一心想杀你,怎会不愿?”
张啸林笑道:“你这样杀了我,可能得到些什么乐趣?”
剑尖突然颤抖起来。
一点红碧石般镇定的手腕,竟已动摇了,嘶声喝道:“你真有如此自信。”
突然一剑刺了出去。
张啸林从头到脚,绝没有一分动弹,那锐利的剑锋虽只是贴着他脖子过去,但这一剑也可能会刺穿他咽喉。
一点红的脸虽仍如冰一般冷,但肌肉却已一根根在颤抖着,一张脸终于奇异地扭曲起来,道:“你……你真的不肯与我动手?”
他语声竟也颤抖起来。
张啸林叹了口气,道:“实在抱歉得很。”
一点红仰天长笑道:“好!”
笑声凄厉,他竟回过长剑,一剑向自己咽喉刺去。
这一来,张啸林倒当真大吃一惊,劈手去夺他长剑,一点红手腕闪动,剑尖始终不离他自己咽喉方寸之间。
张啸林也展开空手入白刃的武功,着力抢夺。
星光下,只见剑光闪动,人影起落,两人毕竟已动起手来,但这两人动手,一个为的竟非伤人,而是救人。
另一个要杀的也非对手,而是自己。
这样的动手,倒当真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
刹那间数十招,突听“铮”的一声,湖上竟响起了一片琴声,琴声铮铮,妙音天下,但其中却似含蕴着一种说不出的幽恨之意,正似国破家亡,满怀悲愤难解,又似受欺被侮,怨恨积奋难消。
琴声响起,天地间便似充满一种苍凉肃杀之意,天上星月,俱都黯然无光,名湖风物,也为之失色。
张啸林心境开阔,胸怀磊落,听了还不觉怎样。
那一点红却是身世凄苦,落拓江湖,他心胸本就偏激,本就满怀抑奋不平,否则又怎会以杀人为业,以杀人为乐。
此刻琴音入耳,他只觉鲜血奔腾,竟是不能自已,突然仰天长啸,反手一剑,向张啸林刺了出去。
这一剑迅急狠辣,张啸林猝然不及思索,出于本能地闪身避过,星光下只见一点红目光皆赤,竟似已疯狂。
等到一点红第二剑刺出时,张啸林已不能不避,方才他虽能镇定,但此刻面对着的已是个失却理智的人,那情况自然已大不相同。
琴声越来越急,一点红的剑光也越来越急,他整个人竟似已被琴声操纵,再也不能自主。
张啸林不禁大骇,他倒并非怕一点红伤了他,而是知道这样下去,一点红必将伤了自己。
迅急的剑光,已在张啸林面前织成了一片光幕,这疯狂的剑光,已非世上任何人所能遏止。
张啸林突然大声道:“你敢随我下来么?”
语声中竟凌空一个翻身,跃入湖水中。
一点红毫不迟疑,跟着跃下。
但水中却已和陆上大不相同,一点红掌中剑刺出,不过空自激起一片水花,已再难伤人。
张啸林到了水中,却如蛟龙回到大海,身子如游鱼般一闪一扭,便已捏住一点红的手腕,点了他的穴道,将他抛上湖岸,笑道:“红兄红兄,你此刻虽吃了些苦头,但总比发疯而死好得多。”又是一个猛转跃入水中,向琴声传来处游去。
烟水迷蒙中,湖上竟泛着一叶孤舟。
孤舟上盘膝端坐着个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少年僧人,正在抚琴。星月相映下,只见他目如朗星,唇红齿白,面目皎好如少女,而神情之温文,风采之潇洒,却又非世上任何女子所能比拟。
他全身上下看来一尘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云而下,纵令唐僧再世,玄装复生,只怕也不过如此。
楚留香瞧了两眼,皱眉苦笑道:“原来是他,我早该想到的,世上除了他外,还有谁能抚出这样的琴韵……他月下抚琴,倒也风雅,却不知害苦了我。”
他潜至舟旁,才冒出个头来,道:“大师心中,难道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么?”
铮铮一声,琴音骤顿,那僧人虽也吃了一惊,但神态却仍然不失安详,寒目瞧了一眼,展颜笑道:“楚兄每次见到贫僧时,难道都要湿淋淋的么?”
这少年僧人正是名满天下的“妙僧”无花,他那日泛舟海上,正也是被楚留香自水中钻出吓了一跳。
第二部分清风明月(2)
张啸林跃上孤舟,瞪眼道:“谁是楚留香?”
无花微笑道:“普天之下,除了楚兄,还有谁能在贫僧不知不觉中来到贫僧身旁,普天之下,除了楚兄外,还有谁能妙解音律,揣人心意。”
张啸林哈哈大笑道:“普天之下,除了楚留香外,还有谁会自水中钻出来吓你一跳……无花呀无花,你名虽无花,胸中却有灵花无数。”
笑声中,他竟然抹了伪装的面具,抛入湖中,于是星光之下,便又现出楚留香那张令少女失眠的脸。
无花道:“如此精巧的面具,楚兄何苦抛入湖中?”
楚留香大笑道:“这面具已被三个人识破,还能要得么?”
无花微笑道:“楚兄易容之术妙绝天下,就算贫僧亦非自己瞧破的,却不知是什么人竟能有如此锐利的目光。”
楚留香笑道:“无论他们是如何瞧破的,反正我总是已被他们瞧破了,一个人改扮的容貌若是被三个人瞧破,他就算长得再丑,也还是恢复原来模样的好。”
无花道:“却不知那两位是何许人物?”
楚留香道:“头一个就是那‘杀人不流血,剑下一点红’。”
无花微微皱了皱眉,突然将面前那具七弦琴,沉入水中。
楚留香奇道:“此琴总比我那面具珍贵得多,你又为何将之抛入湖中?”
无花道:“你在这里提起那人的名字,此琴已沾了血腥气,再也发不出空灵之音了。”将双手在湖水中洗了洗,取出块洁白如雪的丝巾,擦干了水珠。
楚留香道:“你以为这湖水就干净么?说不定里面有……”
无花赶紧打断了他的话,道:“人能脏水,水不脏人,奔流来去,其实无尘。”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难怪要做和尚,像你这样的人,若是不出家,在凡俗尘世中只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无花淡淡笑了笑,道:“那第二位呢?”
楚留香苦笑道:“这第二人虽已认出了我,我却未认出他,我只知他轻功不凡,暗器毒辣,而且还学会了忍术。”
无花微微动容道:“忍术?”
楚留香道:“你素来渊博,可知道‘忍术’会流入中土么?”
无花寻思半晌,缓缓道:“忍术一流,传自伊贺,纵在东瀛本岛上,也可算是一种极神秘的武功,但以贫僧看来,你的神通不但与忍术异曲同工,而且犹有过之。”
楚留香道:“你如此捧我,可是要我下次着棋时,故意输你几盘?”
无花正色道:“东瀛的武功,本是唐时由我邦传入的,只不过他们稍加变化而已,东瀛武林最负盛名的柳生流、一刀流等宗派,大多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那岂非正与我邦内家心法相似,至于他们剑法之辛辣、简洁,也正与我邦唐时所盛行的刀法同出一源,大同小异。”
楚留香笑道:“你果然渊博,但那忍术……”
无花道:“忍术这两字,听来虽玄妙,其实也不过是轻功、暗器、迷药以及易容术的混合而已,只是他们天性最善模仿,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殉道精神,学会了我邦之物,不但能据为己有,而且竟还能将之渲染得迹近神话。”
楚留香道:“我只问你,经过他们渲染变化之后而成为‘忍术’的那种武功,是否已流入中土了?有没有人已学会?”
无花沉吟道:“据说二十年前,曾经有一位‘伊贺’的忍者渡海而来,而且还在闽南一带居住了三年,中土武林中若有人能通忍术,想必就是那三年中从他那里学会的,而且想必定然是闽南武林中的人物。”
楚留香皱眉道:“闽南?……难道是陈、林两大武林世家的人?”
无花皱眉笑道:“如此良夜,你我却只是谈些俗事,也不怕辜负了清风明月?”
楚留香道:“我本是个俗人,尤其是此刻,除了这些俗事外,别的事我全无兴趣。”
他突然站起身子,大笑道:“你若要谈禅、下棋,我事完之后自会寻你,而且保证身上一定是干净的。”
笑声中,一跃而入,全未溅起丝毫水花。
无花笑道:“谈禅下棋之约,千万莫要忘了。”
楚留香的头在水面上露了露,高声笑道:“谁若会忘记无花之约,那人必定是个白痴。”
无花目送他游鱼般的滑去,微微笑道:“能与此人相识,无论为友为敌,都可算是一件乐事。”
第二部分清风明月(3)
楚留香游回岸上,抱起一点红,寻了株高树,将他稳稳地架在树桠间,然后一掠下地,挥手笑道:“咱们就此别过吧,再过半个时辰,你就会醒来,我知道你绝不愿意被我瞧见你醒来时的狼狈样子。”
他扬长入城,一路上反复地思索,只觉此事直到目前为止,还是一团乱麻,摸不出什么头绪。
他决定暂不去再想,让头脑也好休息些时。
人的头脑,是件好奇怪的东西,你久不用它,它会生锈,但若用得太多,它也会变得麻木的。
入城后晨光已露,街上已有了稀落的行人。
楚留香衣服也干了,三转二弯,竟又转到那快意堂,宋刚尸身已不见,沈珊姑与天星帮弟子也都走了。
几条黑衣大汉正在收拾打扫,瞧见楚留香,纷纷喝道:“此刻赌室还未开,你晚上再来吧,着急什么?”
楚留香笑道:“我是找冷秋魂的。”
大汉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直呼冷公子爷的名字。”
楚留香道:“我倒也不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冷秋魂的兄弟。”
几条大汉望了一眼,放下扫把水桶,匆匆奔入。
过了半晌,冷秋魂便施施然走了出来,面上虽然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双目却仍灼灼有神,上下瞧了楚留香几眼,冷冷道:“阁下是谁?冷某倒记不得有阁下这样的兄弟。”
楚留香故意四下望了一眼,压低语声,道:“在下便是张啸林,为了避人耳目,故意扮成这副模样的。”
冷秋魂怔了怔,突然拉起他的手,大笑道:“原来是赵二哥,兄弟当真该死,竟忘了二哥的容貌了。”
楚留香暗暗好笑,被他拉入间精致的卧室,绣被里露出了一截女子蓬乱的发髻,一根碧玉钗已坠在枕上。
冷秋魂竟霍地掀开被子,冷冷道:“事已完了,你还不走?”
那女子娇啼着穿起衣服,踉跄奔了出去。
冷秋魂这才坐下来,瞧着楚留香,道:“不想兄台的易容术,倒也精妙的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冷兄可瞧得出么?”
冷秋魂道:“易容之后,自然不及以前自然,兄台若是扮得丑些,倒也不易瞧破,这样……这样总有些太引人注目了。”
楚留香暗中几乎笑破肚子,口中却叹道:“黑夜中匆匆易容,虽不甚似,也只有将就了。”
冷秋魂又瞧了两眼,道:“大致倒也不差,只要鼻子低些,眼睛小些,也就是了。”
楚留香忍住笑道:“是是,下次必定改过。”
他眼珠子一转,又道:“沈珊姑呢?”
冷秋魂微微笑道:“在下不愿步兄台的后尘,自然已放她走了,天星帮虽然人才凋落,总也算得是个成名帮派,我也不愿和他们结怨太深。”
楚留香道:“正该如此,却不知兄台可曾派人打听过济南城里的武人行踪?”
冷秋魂道:“我已令人仔细寻找,那‘五鬼’并不在城里,除此之外,虽然有个名头不小的人物,但却已和咱们的事没什么关系。”
楚留香随口道:“那是什么人?”
冷秋魂道:“那人装束奇诡,佩剑狭窄,乃是海南剑派中的人物,看神情还是个高手,想来不是灵鹫子便是天鹰子。”
楚留香跳了起来,道:“是天鹰子,他现在哪里?”
冷秋魂奇道:“兄台为何如此紧张?”
楚留香道:“你先莫问,快说他现在何处,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
冷秋魂道:“他并未在道观挂单,却落脚在城南的迎宾楼里,兄台为何急急寻他?”
他话未说完,楚留香已大步奔出,喃喃道:“但愿我去得还不迟,但愿他莫要成为那为书信而死的第三个人。”
那迎宾楼规模甚大,旅客不少,出家人却只有天鹰子一个,独自住在朝阳的一个小小跨院里。
只是此刻人已出去了。
楚留香打听清楚,打了两个转,就将那防贼似的盯着他的店伙摆脱,那店伙只见眼前人突然不见了,还以为遇着狐仙,趴在地上不住磕头,楚留香却已到了那跨院里,用一根铜丝,开了门上的锁。
天鹰子派虽不小,行囊却不多,只有个黄色包袱,包袱里有套换洗的内衫裤,两双褡子,还有卷黄绢经书。
这卷经书在内衣里,还用根丝条束缚住,显然天鹰子将之瞧得甚是珍贵,楚留香暗道:“那封神秘的书信,莫非就藏在这经书里?”
此刻楚留香已瞧出那封书信关系必定甚大,说不定就是解破这整个秘密的钥匙,否则绝不会有那许多人为信而死。
楚留香解开丝条,果然有封书信自经书中落下来。
他狂喜着抽出了信,粉红色的信笺上,写着两行娟秀的字迹,看来竟似乎是女子的手笔。
信上写的是:
还君之明珠,谢君之尺素。
赠君以慧剑,盼君斩相思。
第二部分清风明月(4)
信笺叠痕很深,想是已不知被瞧过多少次了,但仍保存得平平整整,可见收信人对它的珍惜。
这封信写得虽然婉转,但却显然是要收信的人斩断情丝,莫要思念于她,若是说得干脆点就是:我不喜欢你,你也再莫要对我痴心妄想了。
这封信自然是写给天鹰子的,信末的署名,只写了“灵素”两个小字,想来便是那女子的闺名了。
楚留香暗叹忖道:“看来这天鹰子出家前竟有段伤心事,说不定他就是为此事出家的,他至今还将这封绝情的信带在身旁,倒真是个多情种子。”
他无意间窥探了别人的隐私,心里直觉甚是抱歉,他终于未找着那封神秘的书信,心里又不禁甚是失望。
包袱又回归原状,谁也瞧不出曾被人动过。
楚留香走到街上,喃喃自问道:“天鹰子会到哪里去呢?他千里迢迢而来,想必也是为了追寻他师兄灵鹫子下落,他既然到了济南,自然少不得要向瞝砂门打听。”
一念至此,他立刻拦住了大车,驰回快意堂。
冷秋魂竟站在门外,似乎刚送完客。
瞧见楚留香,笑道:“你还是来迟了一步。”
楚留香急问道:“天鹰子方才莫非来了?”
冷秋魂笑道:“正是,你去寻他,他却来寻我,奇怪的是,海南剑派竟也有人失踪了,更奇怪的是,他不找别人打听,也偏偏来找着我,海南与济南相隔千里,海南剑派有人失踪,瞝砂门又怎知道他的下落?”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他离开此地,要去哪里?”
冷秋魂道:“回迎宾楼去,我已和他约定,午后前去回拜。”
楚留香不等他话说完,已走得没了影子。
这一次他轻车熟路,笔直闯入那跨院,屋里窗子已掀起,一个乌簪高髻的枯瘦道人,正坐在窗边沏茶。
他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事,壶里根本没有茶倒出来,他竟浑然不觉,手里还提着那茶壶在倒着。
楚留香松了口气,喃喃道:“我总算是及时赶来了,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在我面前将他杀死。”
言下抱了抱拳,高叫道:“屋里的可是天鹰道长么?”
天鹰子想得出神,竟连这么大的声音都未听到。
他大步走到窗前,又道:“在下此来,为的只是令师兄……”
话未说完,突然发现壶里并非没有茶,而是已被他倒干了,茶水流了一桌子,又流了他一身。
楚留香心念闪动,伸手一拍他肩头,哪知他竟直直地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后,还是双腿弯曲,保持着坐的姿势。
楚留香大骇,飞身跃入,天鹰子四肢已冰凉,呼吸已断,胸前一片血渍,竟是先被人点了穴道,再一剑穿胸刺死。
这名满海南的名剑客,显然竟在不知不觉间就已被杀,杀他的人将他一剑穿胸,竟连他手里的茶壶都未震落。
这又是何等惊人的身手。
第二部分红颜祸水(1)
楚留香不禁骇然,四下搜索一遍,也瞧不见任何奇异的痕迹,显见那人非但武功极高,手脚的干净也是天下少有。
楚留香瞧着天鹰子的尸体,黯然叹道:“我虽未杀你,但你却因我而死,只因那人若非知道我要来寻你,也就未必会杀你,只可惜你生前虽然掌握着那秘密的关键,你自己却不知道。”
到现在为止,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札木合四个人惟一的共同之点,就是他们四人想必都是接到一封信后才出门的,而那四封信,显见又必是出于同一人之手,这就是楚留香此刻所知道的惟一线索。
要想揭破这秘密,他必须知道:写信的人究竟是谁?
那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正午,太阳将青石板的街道照得闪闪发光。
楚留香走在路上,脸上虽在笑,心里却已几乎绝望。
现在,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等三人接到的书信都已失踪,和他们关系最密切,惟一可能知道他们行踪秘密的宋刚、杨松、天鹰子已被人杀了灭口,剩下的惟有札木合处或许还有线索可寻。
但札木合出门时,是否将那书信留下来呢?
就算楚留香已知道那人是谁,却又是否能在黄沙万里,无边无际的大戈壁中,寻得他的踪迹?
楚留香叹了口气,索性走到临街的酒楼上,饱餐了一顿,人的肠胃被美食填满后,心情也会开朗得多的。
两碟精致的小菜,三杯暖酒下肚,这世界果然变得美丽多了,就连街头的一棵枯树,都像是有了生机。
楚留香凭窗下望,正带着有趣的眼光,瞧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突然瞧见几条牵着马的大汉,拥着一紫衫少妇,从长街旁边走了过来。
这几条大汉自然不能令楚留香感到兴趣,而这少妇却使他眼睛亮了起来——她正是沈珊姑。
只觉得她沉着一张瓜子脸,皱着眉头,满脸都是想找人麻烦的模样,那几条大汉却是没精打采,垂头丧气。
在皖南这一带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天星帮”,如今竟要被人赶出济南城,这实在是件丢人的事。
几个人走到街头那枯树下,似是商量了一阵,大汉骑上马往东出城,沈珊姑却一个人向西而行。
楚留香心念一转,抛下锭银子作酒钱,匆匆追了出去,转过街口,便瞧见那裹在浅紫衣衫里的诱人身子。
她胴体虽丰满,腰却很细,走起路来,腰肢摆动得很特别,带着种足以令大多数男人心跳的韵致。
楚留香远远跟在后面,满意地欣赏着,动人少女的走路姿态,总是令他觉得赏心悦目,愉快得很。
沈珊姑却完全没有留意到他——她纵然瞧见了他,也不会认得,只因楚留香已不再是“张啸林”了。
她不住向两旁店铺里的人询问,似乎在打听什么人。
她走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脏,竟已走到这城里最低下的一角,楚留香不觉奇怪,猜不出她究竟要找谁。
像沈珊姑这样的人,走在这种地方,自然更引人注意,有些登徒无赖,简直已在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起来。
但她却旁若无人,满不在乎,别人瞧她一眼,她也用那双大眼睛去瞪人,还不时向人打听问路。
她所问的人似乎已在这里住了很久,有不少人都指点着告诉她,所指的方向,是个小小的山坡。
楚留香不觉更是奇怪:“这种地方,怎会有她要找的人?”
沈珊姑到了山坡下,又在向个大肚子妇人打听。
这次楚留香依稀听到她问的是:“孙学圃可是住在上面,就是那画画儿的孙秀才。”
那妇人直摇头,表示不知道,她身旁一个半大孩子却道:“妈,她说孙秀才,就是孙老头呀!”
那妇人笑道:“哦!你要找孙老头,他就在上面第七间屋子里,门口挂着八卦门帘的就是,好找得很。”
第二部分红颜祸水(2)
这孙秀才又是何许人物?沈珊姑为何定要找他?这济南城的贫民窟,莫非也是什么卧虎藏龙之地?
楚留香先绕到第七间屋子旁,从旁边一个小窗子的窟窿里瞧进去,只见光线黯淡的屋子里,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旁,坐着个弯腰驼背,满头白发的老头子,神情瞧来有种说不出的落寞萧索之感,似是已对人生完全失去兴趣,他此刻坐在这里,只不过在静等着死亡来临而已。
这么个风中残烛般的老头子,难道也会有什么地方能引起沈珊姑的兴趣?楚留香实在想不出。
他正在心中奇怪,沈珊姑已掀开门帘走了进去,目光四下打量了一眼,又皱起了眉头,道:“你就是孙学圃孙秀才?”
那白发老头子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木然道:“是,我就是孙学圃,问卦两分银子,批命一钱。”
沈珊姑眉头皱得更紧,道:“我找的是画师孙秀才,不是算命的。”
孙学圃淡淡道:“我就是画师孙秀才,只不过二十年前就改行了,姑娘若要画像,只怕已来迟了二十年。”
沈珊姑眉结这才松开,道:“你改行不改行都没关系,只要你真是二十年前专替人画像的孙学圃,我找的就是你。”
她一面说,一面已自长长的衣袖中取出了一卷画,摊开在孙学圃面前的桌子上,眼睛盯着孙学圃,沉声道:“我问你,这幅画是不是你画的?画上的人是谁?”
楚留香也想瞧瞧这幅画,怎奈屋子里的光线太暗,沈珊姑的影子又盖在画上,他怎么也瞧不清楚。
他只能瞧见孙学圃的脸,仍是一片空虚,既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带丝毫情感,就像是一个最拙劣的画师所画的白痴人像,他整个人都像是已只剩下一副躯骨而早已没有灵魂。
他的眼睛根本没有向那幅画瞧一眼,只是空洞地凝注着前方,以他空洞而单调的语音,一字字道:“我不知道这幅画是谁画的,也不知道画上的人是谁?”
沈珊姑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怒道:“你怎会不知道?这画上明明有你的题名。”
孙这圃冷冷道:“放开你的手,你难道也和我一样?竟看不出我是个瞎子。”
沈珊姑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掴了一掌,手立刻松开了,失声道:“你……你什么都瞧不见了?”
孙学圃道:“我眼睛若还有一线光明,又怎会放下我的画笔,绘画就是我的生命,我早已失去生命,现在坐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一具活的死尸而已。”
沈珊姑呆呆地木立了半晌,缓缓卷起了那幅画,但卷到一半,突又放开,目中又闪起一线希望,大声道:“你虽已瞧不见画上人,但你也应记得她的,她是一个美人,你可记得你曾经画过美人?”
孙学圃道:“现在,我虽然是个又穷又老的瞎子,但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我孙学圃却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
他空虚暗淡的脸上,突然奇迹般闪起了一阵光辉,这骄傲的光辉,似乎使得他整个人都复活了。他激动地接着道:“二十年前,人们将我比之为曹不兴,比之为吴道子,普天之下,哪一位名门闺秀不想求我为她画像,我画过的美人也不知多少。”
沈珊姑嘶声道:“但这一个却不同……你一定得相信我,无论你画过的美人有多少,你必定不会忘记她的,无论谁只要瞧过她的脸,都再也不会忘记。”
孙学圃呆一呆,突然道:“你说的这幅画,可是宽两尺,长三尺,画上的人可是穿着件青色的衣服,镶着蓝边,脚下伏着只黑色狸猫……”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语声竟突然颤抖起来。
沈珊姑却大喜道:“不错,就是这幅画,我知道你必定记得的,你当然也必定会记得画上的美人是谁?”
现在,孙学圃整个人竟都颤抖起来,一张空虚的脸,此刻看来竟是惊恐欲绝,嘶声道:“你问的竟是她……你问的竟是她……我……我不记得她是谁,我根本不认识她……我根本没有见过她。”
他双手扶着桌子,桌子“格格”的响,他竟然踉跄站了起来,踉跄着要夺路奔出门外。
沈珊姑一把拉回他,将他又按回椅上,厉声道:“你是见过她的,是么?你也记得她,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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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一)
- 更新日期:2024-03-15 08: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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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魅绻艽嬖诰鸵欢ㄓ兴嬖诘募壑怠 武侠小说不但存在,而且已存在了很久! 关于武侠小说的起源,一向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从太史公的游侠列传开始,中国就有了武侠小说。”这当